第 六 回 豪奴仗势拆大碑楼 济公卖醉闹丞相府




  济公化来了两三万两银子重建大碑楼,监寺僧广亮找出原来的图纸,招来了瓦木石匠,择了个黄道吉日,动土开工。先立柱上梁,后砌墙盖瓦,过了些日子,一切初具规模,就少油漆彩绘了。

  一天,门头僧进来报告:现有秦相府的四位管家,带着四个二爷,在山门外下马,不知何事。监寺僧广亮急忙出来迎接。

  这四位管家干什么来了?前面说过:秦相府的花园里本有二十五间阁天楼,被火烧了,秦相打算重修,叫管家到木场采购木料。十几家木场都回说:“东家把木料全施舍给灵隐寺重建大碑楼了,眼下没有现成的大木料。”管家回来向秦相回了话,秦相说:“灵隐寺盖一座大碑楼,能用得了多少木料?哪至于十几家木场的木料都用完了?派秦安、秦顺、秦志、秦明四个人到灵隐寺去一趟,就说我暂时借用一些大木料,转年等皇木来了,再如数奉还。”秦安等四人转身正要走,秦相又说:“回来。你们到灵隐寺去借木料,庙里肯借是人情,不借是本份,千万不可仗势欺压和尚,快去快回。”

  四个管家来到门房,秦顺说:“这个差使派上了咱们,一文钱的进项也没有,是个苦差使。”秦安说:“兄弟,你好糊涂。这差使,你我兄弟四人少说每人都有两千两银子的进项。”秦顺说:“大哥你穷疯了?跟和尚借木料,他肯借,咱们派人去拉回来;他不借,咱们回复相爷,哪里来的进项?”秦安说:“兄弟,办差使你还不行。吃咱们这碗饭,得会找碴子:到了灵隐寺,先不提一个借字,就说相爷有谕,要拆他的大碑楼盖阁天楼。和尚当然不肯拆,就得跟咱们说人情,少说也得给咱们三五千两银子。然后咱们就答应不拆楼,改为向他们借木料。他们当然不敢不借,不借就要拆楼不是?咱们借来了木料,回来告诉相爷,就说是和尚卖给相府的,共合几千两银子。咱们两头赚钱,四个人一分,可不是每人有二千两银子的进项么?”三个人一听,都说:“还是兄长高明。”当即每人带了一个二爷,八匹马出了秦和坊,来到灵隐寺山门前下马。

  广亮出来迎了进去,请四位管家在禅堂坐下待茶。广亮问:“众位管家大人,今天光临敝寺,是游山,还是逛庙?”秦安说:“我们一非游山,二不逛庙,奉我家相爷堂谕,叫你们把大碑楼拆了,修盖相府花园的阁天楼。”广亮一听,念了声“阿弥陀佛”,说:“我们盖这大碑楼,工程浩大,独力难成,多少贵官长者、善男信女,惠助资财,共成善举,好不容易修盖起来,还没竣工,要是拆掉,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修。求众位大人在相爷面前说几句好话吧。”秦安还没回答,秦顺立刻接口说:“相爷堂谕,亚如圣旨,哪个敢违背?”广亮一听,忙说:“众位大人要拆,我得先回禀我们老和尚。”秦顺又说:“你回老和尚要拆,不回也要拆。”

  秦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一句话把门关死了。要照秦安的意思,应该这样说:“我给你回上相爷,若是相爷答应,你也别喜欢;若是相爷不答应,你也别烦恼。”然后坐等庙里的动静:和尚送钱来,就算相爷答应了;如果不送钱,就算相爷不答应。如今被秦顺一句话关上了门,秦安也不便改口,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广亮赶紧到后面禅堂,见了元空长老,说:“回禀老方丈,现有秦相府四位管家大人来咱们庙传相爷的堂谕,要拆大碑楼修盖相府的阁天楼。”老方丈一听,口念“阿弥陀佛”,说:“广亮,老僧已经上了年纪,管不了那么多事情了。这大碑楼是道济化的,你去与他商议吧。”广亮说:“道济自从施主们写缘那天出去,好几个月了,至今还没回来过。”老方丈说:“你到山门外面去看看,道济也许回来了。”

  广亮离开方丈禅堂,还没去山门外面,就见大碑楼工地上尘土飞扬,叮当乱响,急忙跑过去看。原来是秦府管家派四位二爷到工地传话:要各工匠立即动手拆掉大碑楼,谁敢不拆,立即送钱塘县治罪。瓦木石匠和油漆匠人谁敢不依?立即动手。转眼之间,瓦顶掀开,砖墙放倒,梁柱拆开,一座即将完工的大碑楼,又变成了一堆瓦砾。广亮看着,心里难过,不由得流下泪来。转念一想:“幸亏疯和尚没在庙里,要不然,一定又要惹出大祸来。”正想着,忽然看见济公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直奔山门来了。

  济公自从那天离开灵隐寺,一直在苏北山、赵文会两家住着。今天正与苏员外在书房下棋,忽然打了个冷战,济公手按灵光,已经明白,对苏北山说:“员外,我可不能在这里坐着了,我要走。秦丞相派人拆了我的大碑楼,我要斗斗这个秦丞相。”苏北山说:“圣僧不可,他是当朝宰相,位显爵尊,师父一个出家人,怎么惹得起他?”济公不与他多说,站起来就走。苏北山急忙送出来,济公已经走远了。

  济公刚进山门,广亮瞧见了,说:“啊呀,师弟,你回来了?可了不得啦!咱们庙中遭了塌天大祸了!”济公早就知道是什么事情,却明知故问:“师兄,有什么塌天大祸呀?不要紧的,有我道济呢!”广亮说:“这个人,你可惹不起他。是秦丞相派了四位管家,来拆咱们庙的大碑楼,去盖他花园里的阁天楼。”济公说:“什么?他是当朝宰相,传堂谕要拆大碑楼,就得拆?过两天京营殿帅府来传谕,要拆大雄宝殿,也得叫他拆?再过两天,临安府来个信儿,要拆东西配殿,也得叫他拆?再过两天,钱塘县、仁和县来个信儿,要拆藏经楼,也得叫他拆?那还了得了?这大碑楼是我化的,我不能让他拆!”广亮说:“师弟,只要你敢挡住他不让拆,四位管家现在里面禅堂坐着,你找他们去。只怕找出乱子来,你接不住。”济公微微冷笑说:“师兄你不要管。”说着就往里走,直奔禅堂。

  禅堂是个三合院儿,院子里站着四个二爷,四个大管家在北房厅堂里坐着喝茶。济公刚进院子,二爷们见进来一个穷和尚,衣裳又脏又破,连忙拦住了问:“你是谁?”济公说:“是我!”二爷说:“你是哪个庙的?现有丞相府几位管家大人在这里公干,你一个穷和尚,到这里来干什么?”济公说:“我是姑子庵的。”那二爷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是和尚,怎么在姑子庵里住?男女混杂,不像话!”济公说:“你不知道,那姑子庵的老姑子死了,小姑子跟人家跑了,我在那里看房子呢。听说众位大人来要大木料,我们大庙里的房柁、房梁堆积如山,真大真粗。如果把房柁放躺下,这边蹲一个人,那边蹲一个人,这边的人瞧不见那边的人。”众二爷一听,都说:“好大的房柁!”济公又说:“如果把我们那庙的房梁放躺下,这边蹲一个人,那边蹲一个人,这边的人也瞧不见那边的人。”众二爷都说:“好大的房梁!”济公说:“如果把我们那庙的房椽子放躺下,这边蹲一个人,那边蹲一个人,这边的人更瞧不见那边的人。”众二爷一听,都乐了,说:“和尚,你的这些房柁、房梁,打算怎么办呢?是要卖呀?还是要送给我们大人呢?”济公说:“卖我是不卖的,叫大人赏我几文,我换条裤子就得了。”

  院子里说话,秦安在屋子里听得明明白白,一想:这倒是件便宜事儿,就在屋里喊:“让那和尚进来!”众二爷说:“和尚,我们大人叫你呢!见了我们大人,你可得规矩点儿,别这么猴头猴脑的。”济公也不答言,掀开门帘儿,就迈步走了进去。

  秦安问:“和尚,你庙里有大木料?”济公两眼一翻说:“你们四个,是哪儿来的?”秦安说:“我们是丞相府派来的。大人堂谕,要拆你们的大碑楼,修相府花园里的阁天楼。”济公说:“你们四位是奉你们家里大人的堂谕,来拆大碑楼的么?”秦顺说:“我们家里,哪有什么大人!”济公说:“你们家连个大人都没有,怪不得你们这样不识事务。你回去告诉你们相爷,就提是我和尚说的:他官居首相,位列三台,理应该行善、修福、积德,为什么要无故拆毁佛地?你回去告诉他,就提是我和尚说的:不准!”

  这几个大管家,除了秦相,哪儿听过这样的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气从胆边生。秦安说:“好你个和尚,敢这样跟我们说话,看我怎样收拾你!”说着,抡起一拳,照济公打来。济公往旁边一闪,说:“你要打?咱们俩外边打去!”说着,一掀帘子,跳到了院子里。

  秦安正在气头上,跟脚追了出来,见家人们站在院子里,就吩咐:“给我打这和尚!”家人们一围而上,按倒了济公,挥拳就打,提腿就踢,只听得挨打的连声哼哼,满口里叫:“别打了,是我!”家人们一边继续拳打脚踢,一边恶狠狠地骂:“打的就是你!谁叫你跑到这里来送死?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正打着呢,秦顺从门里出来说:“别打了,我听着声音不对,先看看是谁再打──啊呀,了不得啦,和尚在东边站着呢!”众家人一看,见济公果然站在旁边嘻嘻地直笑,再低头一看,挨打的原来是秦安,早已经浑身是伤了。家人们忙把他扶了起来,说:“大管家,怎么把你老人家给打了?”秦安说:“你们这是公报私仇,叫你们打和尚,你们把我打了;我说是我,你们还说打的就是我。好,好,好!”

  秦志、秦明听见了,也从房中走了出来,见秦安身上的伤很重,就说:“这一定是这和尚施的妖法,你们还不快去打这和尚!”

  众家人一听,个个竖眉立目,齐奔济公而去。济公说:“善哉,善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看来今天是善不得了。”说完,口念六字真言。那些家人们打了个寒噤,忽然间彼此瞧着都不顺眼起来:张升对李禄说:“我瞧着你就有气,早就想打你这狗头了。”李禄说:“好哇,有本事的你过来,咱们两个分个高下。”还有两个也是一样:赵福和王贵也揪在一起,打成一团,都想以死相拼。这边四个家人打成了两对儿,这边秦明看着秦志也不顺眼,说:“秦志,你小子的外号叫‘秦椒’,心狠手辣,都知道你难斗,今天我倒要领教领教。”说着就是一拳,两个人立刻打了起来;那边秦顺一看秦安浑身是伤,说开了风凉话:“我说秦安,你小子不是一向挺有心计的么?今天怎么也会叫人家打了个鼻青脸肿?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小子这是报应到了,真是活该!”秦安挨打,心里本就窝火,再一听这话,火气全发作出来,扬手就给了秦顺一个大嘴巴,秦顺回了他一拳,两人也打在一处。

  院子里八个人打成了四堆儿,十分热闹。济公站在一旁直扇风:“张升,你怎么尽让人打,不还手哇?”张升说:“他力气大,我不是他对手。”济公说:“你不会把他的耳朵咬了么?”张升一听,果然把李禄的耳朵给咬了下来了。李禄负痛,一翻身,把张升压在身子底下,一低头,把张升的鼻子咬了下来。

  正打得热闹,广亮来了,一见是这情景,急得大喊:“道济,你这个乱子惹得可不小!你把秦相爷的管家大人打成了这般模样,还了得吗?还不快把你那咒语给撤了!”济公说:“师兄,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他们几个自己要打架,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又没叫他们打架?他们这样打法,倒也挺好玩儿的呢。既然是师兄你不喜欢看,我就劝劝他们吧。──你们几个,都别打啦!”

  就这一句话,众人忽然又都明白过来了,彼此埋怨。张升说:“李禄兄,你我两人一向知己,你为什么下死力气打我?”李禄说:“我哪里知道你这样狠心,把我的耳朵都咬下来了。”张升说:“你还说我狠心,我的鼻子不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么?”秦顺说:“我看这事儿都是秦安惹出来的。”秦安心里明白过来,知道是济公施的法术,就指着济公对广亮说:“这个疯和尚是哪个庙里的?别放走了他。要是让他走了,我跟你要人。”当即带了众家人气呼呼地回相府去了。

  秦安等四人进了相府,到书房见秦相。秦相见他们衣帽不整,身上带伤,问:“我叫你们到灵隐寺去借木料,怎么这般模样回来?”秦安说:“奴才奉大人口谕,到灵隐寺借木料,庙中的和尚都肯借,只有一个疯和尚不但不肯,还把奴才们痛打了一顿,求相爷作主。”秦相说:“一个疯和尚,竟敢殴打我的家人,真是可恼!”当即用朱笔标了一块传牌,知会京营殿帅府,兵围灵隐寺,锁拿疯和尚。

  传牌一出,殿帅府出两名将、五百兵,临安府和仁和县各派八名班头,带了许多衙役,来到灵隐寺,把庙围了。众班头进庙问方丈:“疯和尚哪里去了?”方丈说:“不知道。”众班头吆喝一声:“你这和尚胆子真不小,胆敢打秦相府的管家大人。拿下!”衙役们一抖铁链儿,把老方丈给锁上了。广亮忙过来分辩,把广亮也锁了,连知客、侍者人等一共锁了五个和尚,解到相府复命。

  秦相听说抓来了和尚,立刻在花厅升堂,两旁站着八名家将。当差的把五个和尚带到堂帘外面,老方丈盘腿打坐,其余四人两旁跪下。秦相在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的人隔着帘子看不见里面的人。秦相问:“你们五个和尚,可都是灵隐寺的?先通上名来。”老方丈说:“我是灵隐寺的方丈元空。”监寺的说:“我是灵隐寺的监寺广亮。”其余知客、侍者、斋头都报了法名。秦相问:“你们中间,谁是打人的疯和尚?”广亮说:“回禀大人,我们庙里是有个疯和尚叫道济,是我们老方丈的徒弟。相府的管家来到小寺,是他施展妖术,把管家大人打了。实与我等无干,求大人开恩。”

  秦相一听这五个人中并没有疯和尚,眉头一皱,吩咐下去:先把这五个和尚看押起来,让府县班头和衙役们再去灵隐寺,务必把疯和尚抓来。

  这时候,济公正在大碑楼工地上看那些工匠们拆楼呢。这些瓦木石匠听说是相府传谕要拆大碑楼,谁敢不遵?一个个正在扒墙掀瓦拆房梁。其中有那好心的想到和尚化缘盖一座楼不容易,都快盖成了又拆掉,作孽不小,可是相爷的传谕又不能不依,只好小心翼翼地把瓦一张张掀起码好,尽量不弄破,下次再盖,也还能用。济公用手向那人一指,那人从房顶上一滑,掉了下来,七八丈高落到地面,居然脚踏实地,没有摔着,吓得一头大汗。心想:“这楼拆不得,我还是走了吧。”站了起来,悄悄儿溜走了。也有人不管瓦破砖碎,抡起锹镐真拆的,心想:“大碑楼修了两个多月,一天二百工钱;如今拆了再去盖阁天楼,还得两三个月。这一盖、一拆、再一盖,我半年的活儿就有了。”他那里正想得美,济公用手一指,那人骨碌碌从房上滚了下来,一屁股正好坐在一块尖石头上,把肛门扎破了,只好回家去歇着,在床上整整趴了半年,方才好了。

  济公正在指手划脚地报应那些工匠们,过来几个班头,说:“好和尚,你惹下了塌天大祸,还在指指点点的瞧热闹呢!”说着哗啦一抖铁链儿,把济公锁上了。济公一看,原来是赵大、王二、张三、李四、孙五、刘六、耿七、马八。济公问:“我惹的这祸,有多大?”赵大说:“多大多小,没法比给你看,你到了相府就知道了。快走吧,到了那里,准有你乐的。”济公说:“就这样叫我走,我不走。”赵大说:“还要我费事么?”济公也不理他,坐在地上,口念六字真言。赵大过来就拉,可怎么拉也拉不动,就叫王二过来帮忙。王二过来,和赵大两人一起抓住铁链儿用力拉,两人用尽了全身力气,济公坐在那里嘻嘻地笑,拉他不动。王二说:“嗨,你们几个别在那儿尽瞧着,全过来,帮着拉。”张三、李四、孙五、刘六、耿七、马八全都过来,八个人一齐用力拉,济公依然稳坐泰山,纹丝儿不动。

  众人正没辙呢,忽听得背后有人哈哈大笑。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仁和县的两位班头,一位姓田叫田来报,一位姓万叫万恒山。这两个人精明强干,在仁和县当了多年的差使,哪任官来了他们都是红人,跟赵大等人更是称兄道弟的老熟人。今天见他们八个人拉不动一个和尚,不由得哈哈大笑说:“你们众位就会吃饭,没事儿坐在班房里胡吹。今天有了事儿,就全没主意了。”赵大一听,说:“你们二位先别说风凉话,要是你们能把这疯和尚拉起来,算你们能耐。”田来报笑嘻嘻地说:“我要是拉不起这个和尚来,我这个‘田’字倒过来写。”万恒山也说:“我要是拉不起这个和尚来,往后绝不再在六扇门混饭吃。你们都给我躲开!”

  赵大等人只以为田、万二位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果然放下铁链儿,站了起来,闪在一边。只见田、万二位整整衣冠,紧紧皮带,掸掸靴子,向前紧走几步,同时在济公面前跪倒,说:“圣僧,我等跟你老人家无怨无仇,只因你老人家惹了秦丞相,秦相派我们老爷带着我等来请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既然敢惹他,当然也敢见他。你要是不去,秦相一生气,就要参我们老爷。我们老爷得了处分,就要革我们的职。我们的差使一丢,一家大小就都得挨饿了。求你老人家大发慈悲吧。”说罢,又磕了一个头。

  济公一听,嘻地一声笑了起来说:“还是你们两个会说话。要照你们两个这样说,我和尚早就走了。田头,贵姓啊?”田来报一听也乐了,说:“师父知道我姓田,还问我贵姓。”济公说:“你的名字是不是叫来报?”田头说:“我是叫来报。”济公又说:“万头,贵姓啊?”万恒山说:“师父别打哈哈了,慈悲慈悲,跟着他们去吧。”济公说:“这好说,走就走。”田来报这才跟赵大说:“赵头,我给你求好了,你带着走吧。这个差使你可得小心对付着点儿,别再砸锅啦。”赵大过来,先给济公点头哈腰行个了礼,这才拉着济公走出了灵隐寺。

  往前走了二里地,那西湖苏堤一带全是酒铺,济公每走到一个酒铺门口,就地一坐,不走了。赵头说:“师父怎么不走了,要歇歇么?”济公说:“我倒不是要歇着,我且问你一句话,你们当差的,讲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多有少,没大有小。你把我带到相府,算你们办案能干,这可得在我和尚身上花点儿钱。不然,我不能太太平平跟着你们去。”赵大一听,心里说:“我当了这些年的差事,头一回遇见打官司的跟办差的要钱。”赵头说:“师父,你一个出家人,要钱做什么?”济公说:“我得喝酒,犯了酒瘾走不动了。”赵大说:“要喝酒,行。师父要喝多少酒?”济公要了二十壶酒,酒保给拿过来,济公一仰脖就是一壶,眨眼间把二十壶酒都喝完了。赵大一掏钱,兜儿里正好剩了二十壶酒的钱,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赵大说:“师父,你再多喝一壶,我的钱就不够了。”济公说:“赵头,你早上起来,是你女人给你装的钱不是?”赵大说:“是的。”济公说:“那是我和尚昨儿晚上给她的。”赵大说:“师父别开玩笑了,快走吧。”拉着和尚往前走了有二里地,济公说:“赵头,你换个人拉着我吧。”赵大说:“做什么?”济公说:“你没钱啦,换个人吧。”赵大叫王二拉着。王二接过铁链儿来说:“师父,走哇!”济公说:“不走。你知道赵头因为什么不拉我了?”王头说:“不知道。”济公说:“他拉着我和尚,得给我花钱。”王二说:“帅父要钱做什么?”济公说:“喝酒。”王二说:“师父要喝多少?”济公说:“给我来十壶酒吧。”王二说:“对,我就带着四百钱,正够你喝十壶的,多了我也没有。”济公把十酒都喝了,王头拉着济公往前走有二里地,济公说:“王头,你也该换个人拉了。”王二说:“师父你不讲理。赵头拉着你出了灵隐寺二里才喝酒,喝了酒又走二里,一共走了四里路才换我,我接过来半步没步,你就要喝酒;喝了酒才走了二里,怎么就要换人!”济公说:“赵头是二十壶酒,你是十壶酒。”王二说:“我也不跟你争论,张头,你来拉吧。”张三说:“师父,你要喝酒只管喝,这里的醉仙楼酒铺我有账,你尽管喝吧。”济公说:“那就给我来三十壶酒。”张三一听,暗中一伸舌头说:“师父,你老人家一天要喝多少酒?”济公说:“我也喝不多,早上起来喝二斤,吃早饭喝二斤,吃晚饭喝二斤,起更以后,我就不喝了。”张三说:“你就睡去了,是吧?”济公说:“哪儿啊,我跳进酒缸中泡着去。不泡着不能过瘾。”

  说话间,张三的这三十壶酒他也喝了。就这样一个个轮着,每一个班头的酒都喝到了,才来到相府的门口,仍由赵大拉着,济公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相府门口当差的直说:“你们这差事怎么当的?相爷叫带疯和尚,你们必得等相爷怪罪下来才带呀?”赵大说:“来了,来了!”急忙领着济公进了相府。

  济公来到相府,有听差的往里回话,秦相吩咐:“把疯僧带进来。”左右-声答应。还是赵大拉着济公来到里面。济公-看,老和尚、监寺的、侍者都在这里,两廓下站着十几个家人。济公到了厅堂前面,站着不跪。秦相隔着竹帘在里面往外一看,见是个穷和尚,就在上面一拍桌案说:“好大胆的疯僧!我派家人到灵隐寺借大木,借是人惰,不借是本份,你胆敢施展妖术邪法,打了我的管家。是何道理,快从实说来!”

  秦相这样问,济公就应该照实说,怎么要拆大碑楼,我不叫拆,怎么打起来的。但是济公却不说这个活,而是说:“大人,你还问我,你官居首相,位列三台,应该行善积德修福才是,今天无故拆毁佛地,我和尚越说越有气呀!把大人拉下来,给我打四十板子再问!”秦相一听这话,勃然大怒,说:“好大胆的疯僧,竟敢欺谤大臣,来!将疯僧拉下去,给我重打四十竹棍!”

  原来这竹棍是秦相府的私刑,在竹子当中灌上水银,厉害无比,无论多么坚壮的人,四十竹棍能打得皮开肉绽。济公听说要打,一回身蹲在老方丈和监寺等五个和尚当中。过来三个家人,伸手揪着济公按倒在地上说:“好你个和尚,躲在这里就算完了?”一个按肩头,一个按住腿,和尚头向西,掌刑的拿着竹棍在南边打,好让相爷验刑。掌刑的抡起竹棍,一五一十地打了四十下,和尚并不言语,也不呼叫。打完了,三个人往旁边一闪,秦相在里面一看,说:“你们这些狗头!我叫你们打疯僧,为何把监寺的给打了?”三个人一瞧,见挨打的果然是广亮,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暗说:“怪了!方才明明揪的是济癫,怎么转眼间会变成监寺的广亮?”直到这时候广亮才说出话来:“哎呀!打死我了!”方才干张嘴,就是喊不出来。秦相吩咐:“再换-班掌刑的人,给我重打疯僧四十竹棍!好疯僧,我要不打你,誓不为人!”

  又过来三个掌刑的,揪住了济公说:“好和尚,这回可不能让你跑了。”济公说:“该我,我就去。”掌刑的说:“和尚,还要我们费事吗,你躺下吧。”济公说:,你铺上被褥了么?”家人说:“你别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就这样打你!把济公揪倒,-个骑着肩头,两手揪着两个耳朵,一个骑着腿,一个把三片中衣一撩,拿起竹棍。秦相吩咐:“打!打!打!”掌刑的举起竹棍用力往下打,距济公的腿还有一尺,那竹棍却拐了弯,正在骑肩头那人的腰上扑咚一下,把那人打出三四步远去,那人拿手按着腰腿,哎哟哎哟直嚷:“打死我了!好好好,你早间跟我借二百钱我没借,你官报私仇!”秦相大怒,吩咐:“再换掌刑人来,给我重打疯僧八十棍,我不打你这疯僧,誓不为官!”济公说:“我要叫你打了,誓不当和尚!”

  又过来三个人,这个说:“我骑肩头,秦升按腿,你掌刑,你可别拿竹棍满处里混打。”掌刑家人答应,对准了和尚的腿,竹棍刚往下一落,就拐了弯,啪嚓-下,正打在骑腿的那人背脊上,打得那人往前一栽。秦相一看就明白了,头一回错打监寺的,二回打了骑肩头的,这回又打骑腿的,必是这和尚使的妖术邪法,吩咐家人把堂帘撤去,自己打算拿当朝宰相的威风,可以避去他的邪术。家人撒去帘栊,秦相迈步出来,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好不怕人,一迭连声地吩咐家人:“给我打!打!打!”众家人哪敢怠慢,这个抄起竹棍,恶狠狠过来要打济公,举起竹棍往下一落,用力大了些,一甩棍出了手,那棍直奔相爷打去。那家人吓得魂飞天外。秦相见此光景,气往上冲,弯腰拾起棍来,要亲自来打济公。

  就在这时候,猛听得内宅一阵点响,秦相不由得大吃一惊。秦相治家的规矩,内宅没有男丁,只有丫环和婆子,就是三尺的童子,不呼唤也不能入内宅,有要紧事才能打点。乱点响声刚过,从内宅跑出一个婆子来报说:“大人,可了不得了,大人的卧室失了火!”秦相一听,知道是疯和尚使的妖术邪法,连忙吩咐家人:“把疯和尚锁在空房里,三更天再来审问。”又用手指着济公说:“疯僧,你就是把相府烧个片瓦无存,我也要把你解到有司衙门,打你八十大板,方出我胸中之气。”说罢,吩咐秦升:“你带上二十名家人看守和尚,我到内宅去看看。”

  秦相带了几十名家将到了内宅,见夫人站在院中,吓得战战兢兢,婆子丫环们忙着救火。夫人问:“由哪里引的火?”仆妇说:“是由大香炉内引出的火星星,把窗棂上的碧纱引着了。”秦相立派家丁进来,把火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