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公出了三顺客店,走不多远,见前面十字街头围了一圈儿人,里三层外三层,一股怨气,直冲霄汉。济公手按灵光,说了声:“啊呀,阿弥陀佛!有这样的事情,我和尚怎能不管?”急忙分开众人,挤了进去。──真是一事未了,又接一事。
人圈儿中间,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穷书生,形容枯槁,头戴旧文生巾,烧了一个窟窿,身穿一件旧文生氅,上下补丁七八个,怀里却抱着一个小孩儿。只见他脸带忧色,站在那里呐呐地说:“众位,我抱的这个小孩儿,生下一年零两个月。如今他娘死了三天,我又雇不起奶娘,岂不是要饿死?哪位愿意要,就抱走吧!”
这个人叫马沛然,原籍常州府常熟县人,自幼在家读书,娶妻周氏。他是个书呆子,只知道读书,不懂得营生,坐吃山空,把一份儿本来就不太富裕的家业给吃空了。实在过不下去,只好带着老婆孩子逃来临安,住在钱塘关外吴伯舟的家中。
这个吴伯舟,是个船老板,手下有大小游船一百多条。凡是游西湖的,多雇用他的船。他和马家是旧交,知道马沛然是个读书人,就留下他帮着管账,每天挣个二三百文,勉强够一家三人糊口。但是他时运不通,近年来西湖出了四大恶霸,时常在西湖一带强抢民女,闹得没人敢游西湖了。游船没人租,马沛然当然就没了收入。
西湖四大恶霸的头一霸叫王胜仙,外号人称“花花太岁”。他是当朝丞相秦桧儿子的亲弟弟。这话听起来别扭,究竟怎么回事儿呢?原来建康元年秦桧与钦徽二宗一起被金兵所掳,当时他还没儿子,王氏夫人一怕秦桧死在金人刀下,绝了秦氏香火,二怕秦桧在番帮另娶妻小,她这个没有儿女的夫人会失去名份,就把她哥哥的一个儿子过继过来,改名秦?。等到金主放秦桧回南,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秦桧也只得承认这个儿子。秦?在王家还有个弟弟叫王胜仙,所以秦?和王胜仙确实是亲兄弟,但是一个姓秦,一个姓王,并不是一家人。王胜仙倚仗秦桧的势力,时常带了打手游西湖,瞧见美貌的女子,就叫打手抢回家去,没人敢惹他。
马沛然的妻子周氏是个贤德的人,见丈夫没了收入,就说:“你我夫妻,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等着饿死么?你在家里看着孩子,我出去做点儿针线活儿,好歹挣几个钱,也好有碗粥喝。”马沛然没了主意,没说话,周氏就收拾起一个包袱,包上些旧布和针线,管自出去了。
马沛然坐在家里,心想:“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养活老婆孩子,还要让老婆出去缝穷来养活我,这叫什么事儿?”越想越烦,觉得这样活着实在没意思,不如抱着孩子跳西湖死了算了。又一想:“这孩子才一岁多点儿,死了怪可惜的,不如把他送给别人,我再去死吧。”这样一想,所以他才抱着孩子,在这十字街头一站,吆喝着要送孩子。
他一连吆喝了好几声,没人敢要这孩子。有个老头儿看这孩子生得不错,想想自己没儿没女,倒可以留下,刚想过去抱,旁边有人说:“老丈,别要,你要是抱走了孩子,他还不跟着你走吗?过两天孩子他娘也来了,问你借银子,你借不是,不借也不是。你可别上当。”那老头儿一听,就不敢要了。
济公说:“你把小孩儿给我吧。”马沛然说:“和尚,你是出家人,要小孩儿做什么?”济公说:“我收他做徒弟。”马沛然说:“和尚,这孩子还没断奶,不会吃饭。”济公说:“不会吃饭的孩子,我可不要。你说实话吧,这孩子的娘真死了吗?我可知道你住的是吴伯舟的房子。我的庙离你家可不远。你的事儿,我都知道。”马沛然说:“孩子的娘的确没死,不过我可不是指着孩子讹人。”济公说:“这个我知道。你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个事儿做。”马沛然见济公知道他的底细,就问:“师父宝刹哪里?上下怎么称呼?”济公一一说了,马沛然将信将疑,反正没路可走了,就跟着济公走。
两个人往前走不多远,见一家酱园店,济公进去说:“掌柜的,给我三个钱的大头菜。”伙计答应一声,给拿了出来。济公说:“太少,我给两个钱。”掌柜的过来说:“我这铺子是百年老店,真不二价,还价不卖。”济公说:“不是我还价,我这兜儿里只剩下两文钱了。我化你一文吧。”掌柜的说:“你是个出家人,少给一文就算了吧。”济公伸手一摸兜儿,只摸出一个钱来,说:“哟,我这兜儿漏,丢了一文钱,先给你一个吧,明天我给你带来。”说罢,拿起大头菜来就走,掌柜的也无可奈何。
没走几步,见路边有一个卖菜的,济公说:“掌柜的,给我一个钱的蒜。”掌柜的说:“一文钱一头。”就拿了一头蒜给济公。济公接过蒜来一瞧,说:“掌柜的,一文钱一头蒜,你还给我一头烂的?给换换吧!”卖蒜的又抽了一头蒜给他,他也没把那烂的还给人家,合着一文钱买了两头蒜。
两人走了半里路,见路旁有个卖狗肉的,济公过去说:“嗬,这肉五花三层,可真肥真烂真香!有道是‘要吃肉,肥中瘦’嘛!掌柜的,饶我一块吃吧!”卖狗肉的见这个和尚夸了半天肉好,要一块吃,一高兴,拿刀切了一小块,大约有二两。济公接过来一看,说:“你多给点儿嘛!”买狗肉的说:“你怎么没够?”济公说:“不是我没够,做人情要做到底嘛!你要是不给添点儿,连这块的人情都没了。”卖狗肉的无奈,只好又给他添了一小块儿。济公一文钱没花,白得了两块狗肉。
两人又往前走,听见有人吆喝卖馒头,济公向那卖馒头的招招手:“过来,我买。”那卖馒头的把挑子挑了过来。济公问:“热不热?”买馒头的说:“你看看,才出笼。”说着把挑子放下,一掀盖儿,热气腾腾。济公拿起一个来放进嘴里,正要咬,急忙放下说:“哟,我忘了,没带钱。我没敢吃。”那馒头上五个乌黑的手指头印,还带着唾沫和牙印儿,没法儿卖了。卖馒头的心里有气,想发火儿吧,刚挑出来,他又是个出家人,愣了半天儿,只好自认晦气,说了一句:“得,这个馒头就算扔了。”济公忙说:“别扔,舍给我和尚吧。明天碰见你,要是我带着钱,就还你。”卖馒头的说:“得了,你拿走吧。”马沛然一路跟着济公,心想这个和尚也太穷了。
两人走到凤山街“铁面天王”郑雄的门口,见大门上悬灯结彩,门前车水马龙。原来今天是郑雄母亲的生日,临安城的绅士财主都来拜寿。济公吩咐马沛然在门口站着,不可走远,一会儿就有机缘可遇。
济公走上台阶,门房里出来一个家人,见是个穷和尚,就说:“你来得太早了,还没坐席呢!你要杂合菜,回头再来吧。”济公说:“你胡说!我知道今天是郑老太太的大寿,特地买了四样礼品来拜寿的。”家人一听,暗想:“我们大官人素来最爱施舍,遇见穷人必然周济,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也许我们大官人待他有过好处,今天老太太寿辰,他特意来报答。我倒不能小看了他。穷人也有一份儿心意嘛。”这样一想,就说:“和尚,你在哪个庙里?”济公说:“我在灵隐寺小庙出家。”管家说:“你的礼物是自己带来,还是随后有人挑来?”济公说:“我随身带来。”家人说:“你把礼品拿出来,我给你回禀账房登账。”济公从袍袖内取出一个馒头、一块大头菜、两块狗肉、两头大蒜,递给管家说:“给老太太吃馒头就大头菜,吃狗肉就蒜瓣儿。”家人赌气说:“你快走开吧,我们做喜事人家,别来搅我们。”把东西给扔在地下,两条狗正要吃,济公急忙赶开说:“花脖子、四眼儿,你们两个要是吃了,老太太吃什么?”把东西拣了起来,又说:“你不给我回禀,我会嚷。”说着,就大声喊叫:“送礼的来了!送礼的来了!”家人们都以为这和尚是疯子,没再理他。
郑雄是临安头一等的绅士,还是武进士,他叔叔又在外省当总兵,为人最爱交朋友。今天给老太太做寿,临安城上自公侯,下至庶民,都来送礼拜寿。陈孝、杨猛、赵文会、苏北山、姜百万、周半城等等都在客厅,真是高朋满座。郑雄的母亲今年七十整寿,可就是双目失明两年多了,请了多少个先生看了也没治好。刚才郑雄正在客厅中接待客人,家人拿进一个礼单来说:“清风寺的广惠师父前来拜寿。”郑雄听了一愣:“我素常跟他没有来往啊?”接过礼单来一看,上写:“银烛一对,寿桃全堂,寿酒一坛,寿面一盒,寿帐一轴,山羊四只。”既然是来拜寿的,不能拒绝,急忙亲自迎了进来。众人一看,是个五十多岁的和尚,脸色红润,衣帽鲜明。
广惠来拜寿,是有贪图的。他听说郑府花园里闹妖精,自以为会捉妖净宅,打算以祝寿为名,把捉妖的事儿揽了过来,好赚一票银子。
正好杨猛、陈孝这一桌还有个空位子,郑雄就把广惠让到了这一桌坐下。杨猛爱说话,见来了个和尚,就先搭讪:“大师父,跟你打听一位和尚,你可知道?”广惠说:“凡是临安城里城外有名的和尚,我没个不认识的。你说是谁吧。”杨猛说:“灵隐寺济公长老,你可认识?”广惠不知道杨猛认济公做师父,又想借机会吹吹自己的捉妖本事,就说:“你说的是济颠和尚啊?这个疯和尚,疯疯颠颠的,提他做什么?我和他师父倒是老知交。论起来,还是我师侄一辈儿呢!他总惦着跟我学学捉妖的本事,只是我没那么多工夫教他。”
杨猛一听就恼了,心想:“这个老东西,竟说这样的话,真正可恨。他说我师父是他的师侄,那我岂不成了他的孙子辈儿了?我立刻就去找师父问问,要是真的就算了,要是没那么回事儿,看我不把他的秃头给砸碎了。”
杨猛是个急性子人,想干什么立刻就要干什么。站了起来正要往外走,就听见外面嚷嚷:“送礼的来了!送礼的来了!”杨猛一听是济公的声音,心里说:“正好我师父来了,我倒要问问。”
杨猛立刻往外跑,陈孝也听见是济公的声音,忙也跟了出来。两人出了客厅,到外面一看,正是济公,忙问:“师父,你老人家为什么在这里喊叫?”济公说:“我来这里给老太太上寿,他们嫌我穿得破烂,不给我回禀。”杨猛说:“这些人,本来就是势利眼。”正说着,郑雄从里面出来,问:“二位贤弟,不在客厅用茶,到这里来干什么?”陈孝说:“我来给二位引见引见:这位上人就是我常给兄长提起的灵隐寺的那位济公禅师。”
郑雄一看是个穷和尚,可是碍着陈孝的面子,又不得不招呼,只好抱拳施礼说:“原来是济公圣僧,久仰大名,今日相会,真是三生有幸。”济公说:“今天老太太千秋诞辰,贫僧特地前来拜寿,送点儿寿礼。”郑雄见济公衣衫蓝缕,像个讨布施化小缘的云游和尚,不便往客厅里让;可是看在陈孝、杨猛的面子上,又不能不让,正在犹豫,听济公接着说:“我来送点儿礼,拜拜寿。贵府高亲贵友可真不少,我也没件体面的衣裳,不好进客厅去坐。”郑雄一听,心中暗喜,却又虚让一让:“师父既来之,则安之,进去坐坐何妨?”杨猛正想请师父进去,好与广惠对证那话的虚实,就也来劝。济公说:“郑大官人这样客气相让,我倒不能不进去了,给老太太拜寿要紧。”说着就往里走,郑雄当然不好拦阻。
济公走进客厅,叫家人把铺着大红猩猩毡的八仙桌抬过来,他郑重其事地把狗肉、馒头等等取了出来,摆放在桌上。郑雄见了,气得眼睛都直了,当着陈孝、杨猛的面,不便发作,还过去谢了济公,回头悄悄儿叫家人拿去扔了。
不一会儿摆上酒菜,济公站了起来,各桌上都让。让到了广惠那里,广惠傲慢地扬着个脑袋,一副待搭不理的样子。济公让完回来入座,广惠说:“郑大官人,我今天一来拜寿,二来要在老太太面前孝敬一个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河里游的、草里蹦的戏法。你去后面回禀一声,就说我在这里变,老太太在那里就瞧得见。”
郑雄一听,说了声:“好!”赶紧亲自到后面去告诉母亲:“娘,有个清风寺的广惠师父会变戏法,要变给娘看。他在客厅变,娘在这里就看得见。”老太太一听,气得脸都变了颜色:“敢情你和那和尚一起来取笑我?快叫那秃头滚出去!老身的眼睛坏了都两年了,你还叫我看变戏法!”郑雄一听,这才想起来,懊悔不迭,忙说:“娘别生气,是孩儿一时忘记了。”旁边有几个女客说:“伯母,你叫他变一个给我们看看嘛!”老太太这才说:“儿啊,那就叫他变吧。”
郑雄回到客厅,说:“大师父,你变吧!”广惠要了一把剪子、一张纸,剪了几只蝴蝶,口中念念有词,吹了口气,就见那些纸蝴蝶一对对飞了起来,直往后堂飞去。大家齐声喝彩。杨猛和陈孝见了,就撺掇着要济公也露一手。济公站起来大喊:“诸位瞧我的!”说罢,口念六字真言:“?嘛呢叭咪?(音hòng訇),敕令赫!”只见有三十多条小长虫满厅乱飞乱蹿。再低头一看,各人面前的筷子都没有了。济公用手一指,长虫没有了,每人面前依旧是一双筷子。宾客们哈哈大笑,人人拍手称奇。
广惠见众人夸济公,觉得自己脸上无光,就说:“郑大官人,我孝敬老太太一碗汤吧。”说着站起来,要了一块包袱,盖在桌上,口中念念有词,把包袱一掀,变出一大碗三鲜汤来,广惠吹了口气,那汤碗下面好像有人托着似的,悬空飘了起来,飘飘荡荡正要往后堂飘去。济公用手一指,那碗汤在广惠头顶上一翻,正泼了广惠一身,连头皮都汤红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广惠赌气用袍袖擦了,说:“众位,我本想变碗三鲜汤出来给老太太上寿,没想到有小人把我的法术破了。现在我再把我最拿手的玩意儿施展施展,变些仙桃出来孝敬老太太。”
大家一想,这时候刚四月初,鲜桃还没成熟,能变出鲜桃来,这倒新奇,都瞪大了眼睛看。广惠把包袱往桌子上一铺,口中念咒,咒语念完,就见包袱下面拱了起来。广惠正要掀包袱,济公说:“你先别掀包袱,先说说你变的到底是什么吧。”广惠说:“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是献给老太太的一盘寿桃。”济公说:“我看不是寿桃,明明是四个大茄子。”广惠说:“是桃子是茄子,咱们掀包袱看吧!”用手掀开包袱,果然是四个大茄子,又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臊得广惠面红耳赤。
郑雄怕广惠下不来台,叫家人郑福把茄子端出去。郑福端着茄子刚走出大厅,见盘子里明明是四个大桃,心想:“这可怪了,怎么那么多人都没看出来?我还是端回去让大家再看看吧。”不料他回到客厅,盘子里的桃子又变成茄子了。郑雄见郑福把茄子又端了回来,瞪了他一眼。郑福气得转身就走。走出客厅,盘子里还是四个桃子,鲜红欲滴。郑福心想:“这是该当我吃。”拿起来一咬,却把牙给崩了,仔细一看,原来是木头雕的。
广惠一连让济公破了两门法术,不敢再当众出丑了,默默无言地低头坐着。济公就说:“郑大官人,快到里院把老太太请出来,我要变个稀奇的戏法给老太太看。”郑雄说:“不行,老母双目失明已经有两年多了,怎么看得见?”济公说:“我知道老太太双目失明,才请她老人家出来看我的戏法,要是她有眼睛,我还不说这个话呢!”
郑雄已经看出济公是个有来历的和尚,也想看看他说的可是真话,就到后堂去请老太太。不一会儿,两个丫环搀着老太太从后堂出来,众亲友全站了起来招呼,有说“给老太太拜寿”的,有说“祝老太太多福多寿”的。老太太落了座,郑雄说:“娘,灵隐寺的济公长老,也给你拜寿来了。他说他要变个戏法,能让你老人家看得见。”老太太点点头。济公来到老太太面前,用手指头在老太太的左眼皮上一划,暗念六字真言:“?嘛呢叭咪?!”老太太的左眼立刻就睁开了。老太太说:“儿啊,我这左眼瞧得见了。”郑雄还有些不信,一招手,叫过一个丫环来:“娘,你看看这是谁?”老太太说:“这是春梅。”郑雄一听大喜,赶紧走到母亲面前:“娘,你看看孩儿怎么样?”老太太说:“儿啊,岁月消磨,你也半老了。”郑雄急忙给济公跪下说:“圣僧,你老人家大发慈悲,再把我老娘的右眼也治好吧!”济公搀起郑雄来说:“老太太的右眼,我可治不好。你家大门外有一个抱小孩儿的,名叫马沛然,你去把他请进来,一治就好。”
郑雄听了,将信将疑,立刻打发家人到门口去问,果然不一会儿就把马沛然给带了进来。郑雄见是一位读书的儒生,先深深地作了个揖,才说:“马先生,求你把我母亲的右眼治好,必当重谢。”马沛然正要说“不会治”,济公过来暗暗塞给他一块药,说了声:“马沛然,你就给老太太治一治吧。”马沛然本是个聪明人,接了济公的药,福至心灵,立刻把药托在手上说:“这是佛爷赐的灵丹妙药,快拿无根水化开给老太太洗眼睛,一洗就好。”这时候消息传遍了郑府,众丫环仆妇都拥到客厅两旁来看先生怎么给老太太治眼睛。其中一个妇人过来把马沛然怀中的孩子抱了过去,到一边解开怀就给孩子喂奶。家人取来了无根水,老太太刚刚洗了两下,右眼就睁开了;再洗两下,左右两只眼睛就都看得见了。
郑雄见新来的一个仆妇把马沛然的孩子接过去就喂奶,再看那孩子跟那仆妇也特别亲热,好像本来就很熟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本来就认识。马沛然把自己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个大概,郑雄说:“原来是这样,这可真叫巧上加巧了。得,我这里正少个管账的先生,我给你腾出两间房来,你就在我这里住下好了。”
郑雄见济公帮他母亲把眼睛治好了,一定要拿出银子来给他换换衣裳。济公说:“你用不着给我换衣裳,就算我和尚化你一个缘,你把清波门外那两顷水田施舍给三清观的刘泰真作香火田,就算谢了我了。”郑雄连声答应。
广惠在旁边坐着,见济公大出风头,有些愤愤不平,就站起来发话说:“郑大官人,我听说你后面的花园里有妖魅作祟,我要和济颠比试捉妖,看我们两个谁行谁不行。”济公说:“好哇,既然你这样说,我就跟你比试一次捉妖,让你先施展法术。你捉住了妖怪,就算我输了;你捉不住,我和尚接后场。”广惠说:“那咱们现在就去。”济公说:“别忙,咱们吃完了饭再去。一者先问问郑大官人,后花园都有什么妖魅;再者,也没有大白天的去捉妖的。”郑雄说:“我这后花园里有一座楼,平时本没人住,去年夏天的时候,有几个家人贪图那里凉快,到那里去睡觉,睡梦中被人家从楼上扔了下来,却没受伤。从此再没人敢到哪里去住。有时候夜里看见那楼上点了灯,还能听见响动,也不知道是仙家还是鬼怪,到如今又半年多快一年了”。广惠说:“不要紧。不管他是妖是鬼,今夜晚我一定把他拘了来,拿戒刀结果他性命。”郑雄问两位和尚要用什么东西,济公说什么也不用,广惠拿纸笔开了个单子。郑雄叫家人照单备齐,只等天黑行动。
天晚以后,郑雄带着两位和尚来到后花园。家人和宾客中有那胆子大的,也跟着去看。
广惠见楼前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香烛、朱砂、水碗、黄纸之类齐备,就把香烛点上祷告:“过往神碉,保佑弟子广惠把妖魅捉住,回庙上供答谢。”祷告完毕,拿白芨用无根水研了朱砂,画了三道符,对郑雄说:“郑大官人,你看我这头一道符一烧,狂风大作,二道符一烧,妖精就显出原形;三道符一烧,我立刻用戒刀结果他的性命。”
大家在一旁看着广惠作法,济公右手捏着一把酒壶,一面喝着酒,一面冷眼看着广惠捉妖,一句话也没说。
广惠口中念念有词,把头道符点着了扔了出去,不但不见狂风大作,连微风也没有一丝儿,众人都笑了起来。广惠见神符不灵,急忙点着了二道符,还是不见一点儿动静。众家人就窃窃私语,都说广惠没有能耐。广惠又羞又恼,急忙把第三道符点着了。刚往外一甩,这回倒是真灵,只见一阵怪风,刮得落叶打旋,尘土翻飞。这阵风过去,就见对面楼房的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老翁,头发和胡须雪白,脸色却红彤彤的像小孩子一样,步履矫健,身板儿笔直,头戴古铜色四楞巾,身穿古铜色大氅,白袜云鞋,手拿拂尘,缓步走了过来,对广惠说:“好你个和尚,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来打搅我的静修?”说着,用拂尘一指,一股白气直奔广惠。广惠只觉得一阵头晕,“啊呀”一声,当时就跌倒在地。
济公见了,手执酒壶,上前一步拦住了那老翁,哈哈一笑说:“我看你倒是一心向道,不是那胡作非为之辈,为什么不在深山好好儿修炼,却跑到这红尘闹市来骚扰百姓,还敢欺负我三宝弟子!”说着,一拍脑门儿,顿时露出了佛光。
这个老者是个狐仙,已经有几千年的道行,一次路过这里,见郑家花园幽雅清静,就在这里住着修炼。因为去年夏天家人们在这里过夜,干了些不干不净的事情,冲撞了他,所以才小施法术,惩戒了他们一下。今天见广惠想用左道旁门的法术来抓他,更加生气,本想给他点儿厉害看看,让他长点儿记性的,没想到旁边一个和尚显出了佛光,知道这是个大罗真仙,那佛光冲撞不得,吓得赶紧闪在一旁,躬身求告说:“圣僧不要动怒,这事儿不怨小狐。只因郑雄的家人在这楼上做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冲撞了小狐,所以才小小惩罚他们一下,并没有作恶扰民。”济公说:“你既然诚心修道,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找个清静的深山,不要在这红尘中骚扰百姓。如果还不想走,我立刻请雷公来劈了你。”那狐仙见济公并不想害他,立刻化作一阵清风走了。
济公拿出一块药来,叫家人给广惠灌了下去。广惠醒来,羞得面红耳赤,顾不得给济公道谢,慌里慌张地逃了回去,从此也不敢再说自己会捉妖了。
当天夜里济公就住在郑雄家里。第二天早上起来,吃过了酒饭,济公告辞要走,郑雄拿出许多金银来,一定要济公换换衣裳。济公说:“我的衣服还能穿,用不着换。如果你一定要谢我,附耳过来,如此如此。”郑雄点头答应。济公这才告别,出了郑宅。
第 五 回 卖狗肉济公救人命 写善缘重建大碑楼
济公离开郑宅,走到钱塘门外,见玉皇阁旁边有一副卖狗肉的担子。那个卖狗肉的正在玉皇阁对面大影壁底下蹲着拉屎。济公睁开慧眼一看,已经明白这个人的来历,就故意喊叫:“这副狗肉担子是谁的?”连问了三声,没人答应。
这个卖狗肉的姓董,名叫董平,住在钱塘门内,家里就他母亲和妻子韩氏。董平这人疑心病最重,时常为了一点点小事儿跟他母亲顶嘴。他妻子韩氏是个很贤惠的女人,时常劝他不要为小事惹母亲生气。
今天一早,董平在家里杀了两只狗,在锅里煮上了,叫韩氏看着,自己出来买狗。走进一条胡同,刚喊了一声:“谁家有狗要卖?”只见路北一家门里出来一人,三十多岁年纪,买卖人打扮,招招手问:“你买狗,是卖狗肉么?”董平说:“是啊。”那人说:“我本不愿意养狗,去年来了一只野狗,怎么轰它也不走,晚上关门,就把这只狗关在我们家了。夜间听见狗叫,我起来一看,原来是有贼拨开门进来了。我轰走了贼,心想养只狗倒也有用,就留下了。今年它又生了只小狗,我怕家里养着两只狗会伤着街坊的孩子,有心把它卖了。可是一想:哪有恩养仇杀的道理?所以我也不要钱,你都拿了去吧。”董平一想这是个便宜事儿,就用绳子把大狗拴上,抱着小狗,谢了那人,牵着狗回家。
到了家里,放下小狗,把大狗捆上,放在院子里,进屋拿了一把刀,正要杀,一看血盆子不在,就把刀放在地上,又进厨房去取盆儿。拿了盆子回来,一看刀没了。董平问他妻子:“你拿了刀去了?”韩氏说:“没有哇!”董平四处一找,见小狗在东墙根儿趴着,身子底下露出刀柄──原来是小狗给叼走了。董平过去一脚踢开小狗,拿过刀来正要宰大狗,那小狗“汪汪”叫着奔过来,在大狗的脖子上一趴,龇着牙瞪着董平,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滴。董平愣了半天,心想:“狗都知道有母子之情,何况我是个人?”就把大狗放了,对它说:“我不杀你了。你们母子愿意住在我这里呢,我喂养你;要是不愿意在我这里呢,你们就走吧!”说完这两句,进屋在娘的面前跪倒说:“娘啊,孩儿我常在你面前无理顶撞,真是该死。”韩氏说:“只要你从今往后在老娘面前好好儿尽孝,咱们夫妻自会有好处。”董平说:“今天我把这锅狗肉卖了,明天改行做个小本经营,这血盆子里的买卖我不干了。”
董平把狗肉担子挑了出去。往常他的狗肉一挑出来很快就卖完,今天走了十几条胡同也没开张。一挑挑到了钱塘门外玉皇阁前面,忽然觉得肚子疼,就把担子停在路边,到影壁底下蹲着拉屎。这时候见从东边来了个和尚,连问了几声“这肉担儿是谁的”。董平也不理他,心想:“这个穷和尚,昨天白要了我两块狗肉,今天又来了。我不答理他,且看他如何。”
济公一连问了几声,见没人回答,挑起肉担子就跑。董平这可急了,提起裤子来边系裤带边追。刚往前走出几步,只听得背后山崩地裂地一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影壁墙倒了大半截儿。董平吓得目瞪口呆,心中说:“要不是那和尚抢走了肉担子,我就被那影壁墙压死了。好险,好险!我去找那和尚跟他要挑子,还得好好儿谢谢他。”
济公挑着肉担子,来到一条热闹的街上,把担子一放,就把狗肉切成了一两重一块,再用手一指,每块肉都变成了一斤多重。济公大声吆喝:“卖狗肉,六文钱一块!”那走路的人远远就闻到了狗肉的香味儿,连那平素从来不吃狗肉的人,见这狗肉又香又便宜,也这个三块,那个五块地买,眨眼间肉快卖完了,剩下几块,济公就不卖了。那买不着的,还直后悔。有一个买了四块肉,心里高兴极了,走两步,闻一闻,正琢磨着请哪几个兄弟一起来喝酒。再走几步,打开来一看,那肉只剩下半斤重一块了。心想:“我莫非看花了眼了?买的时候,明明有一斤一块嘛!”又走了两步,心里不信,再打开瞧瞧,剩下四两一块了。走几再看,四块肉一共不过四两重。气得那人也不去找他的哥儿们,赌气回家了。
济公这里的肉快要卖完了,董平也赶到了,气喘吁吁地说:“和尚,这肉担子是我的。我来把话跟你说明白了:要不是你抢了我的肉担子,今天我就被土墙压死了。我倒要谢谢你。”济公一翻眼睛说:“是吗?大概是你今天一大早起来,没跟你娘拌嘴吧?”董平一听,愣了半天儿,心知这和尚有些来历,这才问:“师父,你是哪个庙的?怎么称呼?”济公一一说了,又劝他以后一定要孝敬母亲。董平说:“我正打算改行做小本经营,不做这杀生的买卖了。济公说:“那你把担子上的这些钱都拿去吧,我只要剩下的这几块狗肉就行了。”
济公把狗肉用一张荷叶包了,沿着苏堤往北走。过了冷泉亭,来到灵隐寺山门外。看守山门的和尚静明、静安见了,问:“济师父,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呀?”济公说:“我拿的是狗肉,你们二位吃点儿?”静安、静明说:“不行,我们两个吃素。你也不能往庙里带狗肉,快扔了去吧。要是带进庙里,不单我们两个有失察之罪,连监寺也跑不了。”济公说:“你们两个懂得什么,别打我的兴头。我正要拿狗肉给监寺吃呢!”说着跑了进去。两个门头僧也没有办法,只好由他。
济公跑到大雄宝殿前面,在台阶上盘腿坐下,把狗肉在面前摊开,大声吆喝:“卖狗肉?,要买狗肉的快来买!”他这一喊,招来了十几个和尚,劝他说:“济师父别卖了,要是叫老和尚、监寺的知道了,要治你罪的。”济公说:“师父怪罪下来,与你们无关。你们别管。”
早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监寺僧广亮。广亮听说济公回来了,慢慢地走了过来,既不发火,也不责怪,只是阴阳怪气地说:“济颠,你在这里卖狗肉,我不管你。只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自从火烧大碑楼到今天,正好一百天了。我问你:老和尚派你化缘,你那一万两银子,怎么样了?”济公说:“一万两没有,到有个九千。”广亮说:“我不跟你胡闹,你跟我见老和尚去。”济公说:“别忙,火烧大碑楼以后,我在师父面前与你说定一百天之内化缘一万两银子,是在天交正午的时候,现在离正午,还差着一个时辰呢!”广亮说:“好,我就再等你一个时辰。你要拿不出那一万两银子来,我看你怎么向老和尚交待!”
广亮正要走,忽然两个门头僧从外面进来,拦住了去路说:“广亮师父,外面有一件新奇的事情:山门外来了有二三百人,有官绅富户,也有做买卖的。头前两位员外骑马,衣帽鲜明。一位白面长须,一位清奇古怪,各带着二三十个家人。他们把我们两个叫过去问:‘这里可是灵隐寺?’我们说‘是’。那二位又问:‘活佛可在庙内?’我们说:‘我们庙里没有活佛。’那二位员外又问:‘罗汉可在庙内?’我说:‘庙内罗汉堂有五百零八尊金身罗汉,不知道你们二位给哪尊罗汉烧香?’二位员外说:‘不是找泥胎塑像,是找活佛罗汉。’我们说没有,那两个员外就说:‘善缘不巧,我们到别处去吧。’我说:‘员外别走,这活佛叫什么名字呀?’那二位说:‘要是说活佛的名字,得损阳寿十年。’我二人说:‘不要紧,你就说吧,我二人替你损寿。’那二人先磕头,后说名字。他说了三遍,如今我们两个损寿三十年了。”广亮说:“你们两个说话?里?嗦,说了半天儿,那活佛到底是谁呀?”静明说:“不行,我可不能说。算命的说我能活五十三岁,我今年二十三岁了,刚才损了三十年阳寿,赶早赶晚,还能活到明年;要是再说一遍,我可没多余的寿元往外找。”广亮说:“不要紧,你就说吧。要损阳寿,就损我的。”静明这才说:“是咱们庙的道济。──得,你损寿十年!”
广亮一听,“嘻”地笑了起来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道济呀!”静明说:“行了,二十年!”广亮说:“那个道济,不要紧的。”静明说:“哈哈,你也三十年!”广亮说:“得了,你别闹了。这个道济往常虽然有些疯疯颠颠,在庙中倒也没闹什么大事,今天忽然在大雄宝殿前面卖起狗肉来,却偏偏今天有人来访他,这可怎么办呢?──哦,有了!”忙叫几个和尚披上偏衫打着法器,迎出山门来。
山门外的一众施主正等得不耐烦,见里面两行和尚身披袈裟手执法器鱼贯而出,只当活佛来了,急忙双手合十迎了上去。仔细一看,最后出来的不是济公,而是广亮,两位员外先就恼了,说:“诸位,这些和尚装模作样的,都不是活佛。既然活佛不在这里,咱们别处施舍去吧。”广亮急忙拦住说:“你们要见道济,那就跟我来吧!”
两位员外带着众人来到大雄宝殿前面,见济公坐在阶石上,闭着眼睛在那里吆喝:“狗肉六文钱一块!快来买呀!”两位员外见了说:“诸位快来看,这才是活罗汉的气象呢!”说着,团团跪下磕头。
广亮一听,把鼻子都气歪了,心想:“我们披偏衫、打法器出来迎接,他说我们是装模作样;道济在这里卖狗肉,他倒说是活罗汉,上哪儿说理去?”
众人磕头,济公扬着脑袋理也不理他们。广亮怕惹恼了众施主,忙说:“道济,你也太不识事务了,众施主来拜访,你怎么理也不理?”济公还没回答,两位员外先恼了,站起来说:“你这个和尚,怎敢这样跟活佛说话!”吓得广亮诺诺连声,往后倒退,不敢再说话。
济公这才睁开双眼,不慌不忙地说:“众位施主来了?有什么事情啊?”穿白的员外说:“弟子久仰圣僧的大名,特地前来拜访问禅。”济公说:“你馋了?吃一块狗肉吧。”穿蓝的员外说:“弟子也是久仰圣僧大名,特地前来请问禅机的。”济公说:“饥不就是饿么?你又馋又饿,吃块狗肉吧。”员外说:“我们两个是来问禅机妙理,不是嘴馋肚饥。”济公说:“要问‘馋饥’二字,我和尚知道。你们听着:山里有水,水中有鱼;三七共凑二十一;人有脸,树有皮,萝卜快了不洗泥;人要往东,他偏向西;不吃干粮净要米。这个名字叫‘馋饥’。”员外摇头说:“我们两个问的是佛门中的奥妙,是‘参禅’的‘禅’,‘天机’的‘机’。师父说的,全不对头。”济公说:“你们两个好大的口气,也敢说佛门的奥妙禅机。好好好,你要听,我就说。我和尚说对了,怎么办?”两位员外同声说:“只要师父说对了,我们就助银两重修大碑楼。”济公说:“那么你们仔细听着:你要参禅没有禅,要问天机哪有机?机是空虚禅是净,净空空净是禅机。”两位员外一听,拍手哈哈大笑:“罗汉爷爷佛理精湛,令弟子顿开茅塞。来,监寺的快拿缘簿过来!”
广亮急忙叫小和尚去拿来缘簿和笔墨,两位员外互相谦让了一会儿,各写上了“无名氏助银一万两。”写完了,当时就叫家人把银子抬了进来。其余人也有写三十两的,也有写五十两的。也都当时就把银两交割清楚。等大家都写完了,穿白的员外又说:“我城里关外共有十六座大木场,重修大碑楼所用的木料,都由我施舍,用多少,拉多少,不拘数量。”说完,众人都告辞走了。
济公问广亮:“师兄,这些银两,可够重修大碑楼的么?”广亮说:“这么多银两,别说重修一座大碑楼了,就是修两座,也够了的。”济公说:“那你就叫人动工修建吧。我到我的施主家住几天去。”说着,兜起狗肉,一摇一晃地走出山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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