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舌头与风骚




  傅小姐认为女人可以略输文采,却不能稍逊风骚,她说女人有姿有态有情才是风骚。这种离径判道的思想,把她送上了绝路。方生中了状元后,布袋和尚送给方老伯和傅漱芳各两句话。一个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一个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是舌头,世上最坏的东西也是舌头。"

  傅漱芳和方老伯正在各自细品"舌头"与"风骚"、"不怪"与"自败!"之间的厉害关系时,方生已经把布袋和尚送给自己的那副挂到了堂屋的墙上。方老伯品完自己的条幅后抬头一看,不由得喊了一声:"天呐!"便昏了过去......傅小姐本是个有才有貌的绝色女子,但她认为,女人可以"略输文采"却不能"稍逊风骚"。傅小姐所说的风骚主要是指风情、风姿。她说女人有姿有态有情,才是风骚。傅小姐曾经对方生说,如果老天爷让她选择,是愿意做《洛神赋》中的主人公洛神,还是《洛神赋》的作者,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个"翩若惊 鸿,宛若游龙......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神,那个被当世第一大才子朝思暮想的洛神;而不选择才高八斗的作者曹子建。傅小姐的那种以"风骚"为自我标榜的态度已经为社会主流意识所不容,再加上她十七岁那年的元宵之夜,在看灯期间与一个姓李的秀才一见钟情,私订终身,更是在官场内外掀起轩然大波,弄得她的父亲阜阳州判傅大人,在官场上抬不起头来。 傅州判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一咬牙竟逼自己的女儿十天之内必须自 尽。傅小姐的母亲爱女如命,虽因州判决心已定无力回天,却竭尽全力到处为女儿求不死仙药。第九天晚上,母亲拿着一颗丹丸对傅小姐说: "女儿,这是为娘花了数一百两银子,在一位老道手里买来的一颗名为'绛雪丹'的仙丹。老道说,吃下绛雪丹的人,其肉体虽死而不坏。只要让你口含真玉,躺在大一点的棺材里,放在广一点的墓室内,保持好通风的条件,使我儿魂不荡空,魄不沉寂,二十年后,若得遇生人,交精血之气,便可重获再生。到那时,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只要两情相悦,即是彼此良缘。"

  傅小姐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吃下绛雪丹后,第二天天不亮便死了。其母为她定做了一具可以睡两个人的特大棺材,一边躺着傅漱芳,另一边空在那里等待二十年后的有缘者。

  傅漱芳的母亲还以思念女儿为由,将女儿的棺材停放在后花园的一间空房子里达三年之久。

  三年后阜阳州判升迁徐州知府,赴任时因不便带棺材上路,便花重金把它暂厝于江边寺。条件是,无论多少年没有人来搬运,寺内僧侣都不能将棺木入土下葬。

  又过了一十七年,傅小姐什么感觉也没有。从第十八年,也就是从傅小姐去世后的第二十一年开始,她的灵魂便有了感觉,并能想起自己生前的一切。尽管她对母亲说过的"二十年后,若得遇生人,交精血之气,便可重获再生。到那时......"之类的话记得非常清楚,但傅小姐并没有为了重获再生而随便找一个人。"傅小姐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一定要找一个我爱的人,万一找不到我爱的人,也必须找一个爱我的人。由于每年的元宵是人间男女青年惟一能够自由出入的节日,傅小姐当然不肯错过这个机会。

  去年没找到意中人,今年也没找到意中人,她在金莲的引领下,闷闷不乐地往回走时,意外地发现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书生,一会儿故意加快脚步,走在她们前面,一会儿又故意装作专心欣赏夜景的样子,落在她们后面。但无论是前是后,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用擦肩而过的机会,偷看自己几眼。

  方生说,傅小姐后来告诉他,在他偷看她的时候,她也在偷看他,因此才发生了反复两次之后,傅小姐主动与方生攀谈的故事。

  方生见此情景便受宠若惊道:"能在元宵之夜认识你这样漂亮的小姐,小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傅小姐回答说:"你我月下相遇,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啊。"方生这才发出了"寒舍离此不远,不知小姐是否愿意屈尊到寒舍一叙?"的邀请。傅小姐也落落大方地接受了邀请。

  在交谈中,傅小姐包括她自己是"已故阜阳州判傅大人之女。只因父母早逝......与金莲侨居江边"和"二十年后,若得遇生人,交精血之气,便可重获再生",等相关情况在内全都是实话实说。

  方生也毫不隐瞒地介绍了自己的有关情况,并直截了当地向傅小姐表示了爱慕之情。方生是为了傅小姐能够尽快"重获再生",才真心真意地留她在家中过夜的。傅小姐则是在确信方生爱自己,她自己也爱方生的情况下才答应留宿的。

  方生说本来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暂时保密,等到傅小姐重获再生之后才公开这个消息,没想到仅仅交往了半个月便被方老伯发现了。

  当方老伯第一次找方生交谈时,方生先是不承认,当他确信父亲真的已经发现他们的秘密后,便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他与傅小姐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的经过。方老伯根本不相信儿子的话,当即规劝方生与傅小姐断绝往来,否则他便请法师来驱邪逐鬼。方生求父亲给他们四十九天时间,只当是一场试验,如果他们在一起生活四十九天后,傅小姐仍然没有复活,便听凭父亲的处置。

  方老伯担心儿子有生命危险,不仅擅自到玄妙观找王法师画了两道符,一张悄悄地贴在儿子的房门口,一张悄悄地贴在儿子的木床内侧。完全不知底细的方生,第一天见傅小姐没有来,以为有事耽误了并未在意。第二天发现她仍然没来,便有些着急了。第三天当方生准备到江边寺去时,却遭到了方老伯的阻拦。

  方老伯利用种种借口,找出种种理由,采取各种措施,把方生软禁在家里长达半年之久。有道是"黄连苦,人想人比黄连还苦。"

  世上没药能治人想人。半个月前,方生说要到一位姓袁的学友家里去玩,方老伯见儿子已经半年未出门,觉得也应该让他出去走动走动,便同意了。没想到此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布袋和尚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说:"这一次说的基本属实,不过还有一点贫僧想问问清楚,你说的已经将傅小姐和方生全都下葬了,真有这回事么?你必须说实话。"

  "这很重要吗?"方老伯问。

  "如果你已经将他们埋葬了,今天你找到了贫僧算是白找了,刚才的这番话也算是白说了。"布袋和尚说,"若是没有将他们埋进了泥土,贫僧也许还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圣僧请借一步说话。"方老伯说着便把布袋和尚师徒二人带回自己家中,这才如实相告道:"老朽在江边寺打开傅小姐的棺木,见我儿子已经没气了,只好自认倒霉,并准备买一具棺材将儿子送到方氏坟场与已故儿媳葬到一起。寺内主持将老朽叫到一边,问清事情的原委后说:你如果连同傅小姐的棺材一起抬走,找个隐蔽、通风的地方放好,也许你的儿子还有救......"

  "你为了掩人耳目,便将那具大棺材连同你的儿子一起搬进了方生住过的那间房内,又买了两具空棺材埋入方家坟地,并为他们举行了一个'结阴亲'仪式对吧?"布袋和尚说,"你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阴雨之夜,月黑之霄,方生会挽着傅小姐在住地附近同行。只因附近居民非常害怕,你又跑到江边寺去找寺内主持,主持无计可施便让你来找贫僧对不对?"方老伯见布袋和尚什么都知道了,他二话没说,便将儿子的房门打开,请他们进去查看。布袋和尚看后说:"你这个做父亲的若是没有从中干涉,不仅方生平安无事,傅小姐也早就复活了。"

  方老伯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真是后悔莫及呵,不过老朽眼下最关心的是儿子的性命......"

  布袋和尚掐算了一下时问后说:"方施主如果能办好两件事,你的儿子便有救了。"

  方老伯说:"只要儿子有救,不要说两件事,纵然二十件,二百件老朽也能办到。"

  "你必须每日三餐,每餐都送两个人的热饭热菜到这间房里来。记住必须是热饭热菜。"布袋和尚说,"这是其一,其二是在十二天之内准备好三套最漂亮的女孩子穿的新衣服,记住是新衣服,而不是旧衣服,更不能是你那已去世的媳妇的衣服。"

  方老伯二话没说,立即照办。但当他连送三天,发现每次都是送去多少,拿回时仍然是多少后,心里便有些纳闷儿:这究竟是谁需要的这些饭当菜?是已经去世二十二年的傅小姐,还是已经许多天没吃没喝的方生呢?抑或是布袋和尚与他的徒弟慈云?但无论是谁,总不至于一动不动吧?

  最让方老伯无法理解的是,先前仅仅有人在阴雨之夜,月黑之霄,方生会挽着傅小姐在住地附近同行,自从布袋和尚让他每送三餐饭之后,无论是晴是雨,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见到方生会挽着傅小姐在住地附近同行。区别仅在于,自从布袋和尚来了之后,便没有再发现金莲挑灯在前面引路的事儿。

  十二天很快就过去了。第十三天清早,方老伯还没有起床,便听到有人敲门:"是谁呀,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吗?"

  "父亲,是我。"门外答道。

  "你是谁?谁让你喊我父亲的?"方老伯听着像方生的声音,却不敢相信,便战战惊惊地问。

  "父亲,我是你的儿子方生,你不让我喊你父亲让我喊什么呢?"方生提高嗓门答道。

  方老伯想问"你到底是人是鬼?"又觉得大清早的问这种话不合适,便改口问道:"你这么早叫门有什么事吗?"

  "这......父亲,你能不能把门打开让孩儿进去说呢?"方生有些为难地恳求道。

  心存疑惑的方老伯早就拿定了主意,不问清楚绝不开门。便口气温和、态度坚决地说:"有什么事,你就在外面说没关系。你还是快说吧啊。"

  方生近乎哀求地说:"父亲既然不肯开门,那就请你到门口来听孩儿对你说好不好?"

  "那好吧,为父这就过来。"方老伯没办法,也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大门口。

  方生很不好意思地对着门缝轻声地说:"父亲,事情是这样的。漱芳......啊,也就是傅小姐已经苏醒,可是她身上的衣服却一动就破,她总不能光着身子从那里头出来吧......"

  "你的意思是让为父给傅小姐买衣服去?"方老伯问道。

  方生说:"如果你不愿意去孩儿也不敢勉强你去,可是孩儿那里的钱,不知都哪里去了。你能不能先借给孩儿几个钱,我先去为傅小姐买三套衣服,过些日子挣了钱一定如数奉还。"

  "啊,我想起来了。"方老伯一听说"三套衣服"便想起了布袋和尚十二天前说过的话,忙说,"生儿,不用买,十天前布袋和尚就让为父给傅小姐准备了三套新衣服,为父这就拿出来,你让她试试看,如果不合身再去买不迟。"说完连忙将门打开将早已准备好的那三套衣服交给方生。

  方生抱着衣服跑回去让傅小姐穿上一试,便问:"这是什么人买的衣服呀?"

  "是家父特意为你准备的。怎么样,合适不合适?"方生反问道。

  "公爹真会办事,三套衣服没有一件不合适。"傅小姐穿好衣服后,在方生面前潇洒地转了一个圈子后问,"方郎,你看我穿上这几套衣服漂亮不漂亮?"

  "这是因为你人漂亮,所以无论穿上什么样的衣服都漂亮。并不是由于家父会买。"方生认真审视了一番后由衷地赞美道,"傅小姐真是美若天仙啊。"

  傅漱芳高兴地说:"那好,咱们这就到隔壁去见你的父亲,我的公公如何?俗话说'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面啊。"

  "去倒是应该去的。"方生见傅小姐说话大大咧咧的便提醒她道,"不过你说话可得注意点分寸,可千万别像你我在一起时那样,口无遮拦--特别是对老人应该怎么称呼,不应该怎么称呼。"

  傅漱芳十分天真地说:"方郎请放心,为妻会把握分寸的。"

  方生自以为,像傅漱芳这样的官府小姐,自己已经将那种尽在不言的事儿,点得明明白白了,肯定不会再出差错。没想到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便出了岔子。

  方生首先介绍说:"这位是已故阜阳州判傅大人之女,傅漱芳小姐。"方老伯忙说:"幸会幸会!"

  方生又向傅漱芳介绍道:"这位便是家父。"

  傅漱芳竟大大方方地说:"公爹在上,儿媳这厢有礼了!"说着便正正规规地给方老伯行了个"万福"礼。

  这一招弄得毫无思想准备的方老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他"这......这......这"了几声后,才回过神来说:"这样吧,方生你带傅小姐先到你那边歇着,我这就动手做饭,饭做好了再喊你们过来。"

  方老伯话音刚落,傅漱芳马上说:"公公,这饭应该由我和方郎一起来做......"

  傅漱芳一句话还没说完。方老伯便打断她的话道:"不!不!你是客人!"紧接着又对儿子吼道:"方生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还不快请客人过去休息,休息?"

  方生见父亲下了逐客令,连忙扯了一下傅漱芳的衣袖道:"走,先到学生那边去歇着吧。"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把傅漱芳拉了过去。一进门便说:"傅小姐,学生刚才不是跟你说过,说话得注意分寸,别像你我在一起那样,口无遮拦么,你怎么一开口就出差错呢?"

  "你说的是对你的称呼还是对公爹的称呼?"傅漱芳有些意外地问。

  "两个都错了。"方生有点不太高兴地说,"谁让你称家父为'公爹',称学生为'方郎'啦?"

  "本来就应该是这么称呼的嘛。怎么会都错了呢?你早就应该称妾身为娘子或妻子了,却至今仍然喊我傅小姐,要说错首先是你错了,怎么会是我呢?"傅漱芳假生气,真撒娇地说。

  方生压低声音道:"你我的同居是为了你能尽快重获再生,你可不能把它视同你我的正式结合啊。"

  "方郎的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傅漱芳配不上你?"傅漱芳态度严肃地问。

  "学生如果能娶傅小姐为妻,那可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呢,怎么会有别的想头呢。如果要说不配那也只能是学生配不上傅小姐。"方生解释说,"我的意思是,风流、风骚只能是你我之问的事,这婚姻大事,还得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办。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尽管方生说这话时是点到即止,傅漱芳还是听出来了。只见她"哈......哈......哈"爽朗地大笑三声道:"方郎此言差也,二十几天前,公爹便为你我公开举行了婚嫁的庆典仪式,妾身早已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了,难道连你我的终身大事你都忘了么?"

  "什么婚嫁的庆典仪式,是什么时问,在什么地方举行的,学生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方生两眼茫然地望着傅漱芳道。

  傅漱芳以为方生想以"阴婚"仪式不算数为由,否认这一既成事实,没想到他果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便说:"我来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到江边寺去的?"

  方生说:"你我第一次分手后六个月零八天的那个晚上。"

  "那你我又是什么时候回到这个房子里来的,你还记得么?"傅漱芳又问。

  方生想了想说:"不知道,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傅漱芳说:"一点也不记得了?那么,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傅漱芳记得方生到江边寺后的第三天,便因又累又怕又担心父亲找不到着急等原因,再加上两天没吃没喝而昏了过去。方生刚昏死过去不久,方老伯便带着江边寺的僧人去了。当天晚上他们便被悄悄地搬进了方生的卧室。第二天方老伯便为他们举行了那个结阴亲的婚嫁庆典。

  自从由江边寺搬至方生的卧室后,傅漱芳就觉得自己有气无力的,而方生则一直是昏睡不醒。刚开始,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直到布袋和尚来了,并吩咐方老伯每日三餐送两个人的饭菜到方生的卧室去之后,傅漱芳闻到那些饭菜的气味后,突然觉得精神大振,与方生之间中断日久的房事,也是从送饭菜后的第三天开始重新恢复的。傅漱芳问的是在恢复房事之前方生到哪里去了。

  方生记得自己昏死过去之后,其灵魂飘飘荡荡地去了阴曹地府,阎罗判官一查《生死簿》,发现他不仅阳寿未尽,而且他与阜阳州判之女傅大人的前世姻缘尚未完成。

  阴曹判官专门把方生叫到一边交代说,方生上辈子与阜阳州判的女儿傅漱芳一见钟情,本应成双成对,只因傅漱芳被她的父亲逼死,他得知消息后也一索悬梁,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当他的冤魂来到阴间时,判官告诉他傅漱芳虽死但遗体不坏,二十年后重新苏醒仍然是他的妻子。他一听这话便要求马上回到阳间等待傅漱芳苏醒,只因他的家人已经让你"入土为安",而无法返阳。

  正好那天方家要生孩子,判官便让他立即投胎成了方家的儿子方生。重新投胎后的方生本应在二十岁那年与傅漱芳见面,却因十八岁那年,母亲生命垂危,临终前把方生叫到身边说,如果方生不与傅姐结婚,她就死不瞑目。方生为了孝敬母亲,不得不答应这门亲事。没想到王小姐如此短命,结婚不到四年便与世长辞了。

  王小姐的去世原本是件坏事,却正好成全了傅漱芳与方生的好事。没想到好事多磨,方生的父亲又从中作梗,利用符咒、软禁等手段将他逼上了绝路。

  判官告诉方生,他由于三四天没吃东西,已经气若游丝,如果没有贵人相助说不定会前功尽弃。已经知道前因后果的方生在一种责任感的作用下迅速返回了阳间。他发现自己与傅漱芳一起并排躺在她那具宽敞的大棺材内,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父亲既不为他们上饭上菜,也不为他们烧纸进香,使他们一点借助的力量也没有。若是这种状况再继续三五天自己的小命就彻底报销,更不用说让傅漱芳重新复活了。

  关键时刻,布袋和尚赶到了。布袋和尚采取的第一条措施是,让方老伯每日三餐为他们送热饭热菜;第二条措施是默默地为他们念经文、咒语。已经许多天没品尝过饭菜滋味的方生,第一次闻到久违了的味道时立即产生了一种饱餐一顿的冲动,但布袋和尚的经文、咒语却告诉他,若是随心所欲,便会自己害了自己,前三天只能闻不能吃,三天后虽然可以吃却不准他吃......

  布袋和尚以念经的方式告诉方生,应该好好利用这只能闻不能吃的三天时间,到天庭去走一趟。理由是方生的文章还欠点火候。

  方生虽然不明白文章欠火候与天庭有什么关系,倒也觉得能够利用这个机会到上界去看一看,实在是个不错的主意。方生正准备出发,布袋和尚又叮嘱他将平常自认为做得最好的文章全部带去。

  好在方生平常总是把自己写得一般的文章放在一边,自以为得意的作品放在另一边。听布袋和尚一说,便拿上自己的得意之作转身就走,一点也不费事儿。

  方生一出门就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刚一抬腿就腾云驾雾似的青云直上。到了南天门外,一个小书童说是受文昌帝君委派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方生在书童的引领下,不一会儿便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他抬头一看门眉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大匾,上书"文昌殿"三个大字。

  书童指着那位坐在上首那把大太师椅上,一身帝王装束的银须老者道:"他就是文昌帝君。"

  方生听说是主管天下文章的文昌帝君,连忙上前施礼道:"弟子方生叩见文昌帝君!"

  "啊,你就是未来佛推荐过来的人间才子么?"文昌帝君说,"既然来了那就到炉灶旁边坐坐去吧。"

  方生这才注意到文昌殿内摆了大小不同的各种炉灶。方生心想,这天又不冷,这屋里摆那么多炉灶有什么用呢?书童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道:"这些炉子都是铸炼文章用的。"

  方生一听就觉得好笑:"学生只听说过文章是写出来,做出来的,从没听说过什么文章是像黄金黑铁那样铸出来,炼出来的?"

  "你听说过炉火纯青这句话么?"书童问,"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么?"

  方生说:"学生只知道炉火纯青是道家的炼丹术语。说的是炼丹时炉中的火焰由红色转成青色时,就是火候到家了。后来,用来比喻功夫达到纯熟、完美的境界。例如说某生吟诗赋词的手法炉火纯青等等。"

  "作文同样需要铸造锻炼,才能使之完美。告诉你吧,凡间状元的文章几乎篇篇都要经过文昌殿的丹炉铸造啊。"书童说,"好文章往炉灶里面一放,仅仅烧掉一些可有可无的字就铸造完成了。若是毛病多的,还必须加炭添火重新锻炼,才能使其炼得完美起来,炼得赏心悦目,炼得让考官赞不绝口,让读者爱不释手啊。"

  说话间,方生已经来到炉灶旁边,这才发现炉灶分大、中、小三种。书童说:"大炉子是炼长文章的,小炉子是炼短文章的,中等炉灶是炼不长不短中等文章的。"

  方生问:"怎么没见到炼诗词歌赋的炉灶呢?"方生说,"难道诗词歌赋就不必锻炼了么?"

  书童指着放在右边的两个炉灶说:"那两个是专门用来铸造、锻炼诗词歌赋的。"

  "怎么只有一大一中两个炉子呢?"

  书童说:"由于诗词歌赋比别的文体更需要锻炼铸造,所以它没有小炉灶。哪怕是只有一两句的短诗,也必须放在中等炉灶内锻炼。"

  方生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布袋和尚让他带来的那些文章,掏出来一看,是三篇中、短、长篇文章和三首诗词,便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投入几个炉灶内。不料刚一投下去,就见浓烟直冒,方生不无担忧地问:"怎么会有这么多烟,该不会把书稿烧坏了吧?"

  书童微微一笑道:"放心吧,烧掉的仅仅是些哕嗦拖沓的句子,和可有可无的字、词。到时候你再拿出来看吧,我保证经过锻炼后的文章字字句句金光闪闪。"

  方生一边点头一边继续投置文稿,全部投完后,再从头至尾,一个炉灶接一个炉灶地观察。他发现每一篇文章投入炉灶后都会经历冒烟、红色的火焰、青色的火焰等三个不同的阶段。最后取出时,果然字字皆有金光。"古往今来都有'文无定法'之说,这一篇字字珠玑,彼一篇也许会废话满纸;此一篇准确切题,彼一篇也有可能文不对题,甚至是洋洋千言,离题万里。"文昌帝君见方生拿到已经锻炼好了的文稿后,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便说:"能理乱丝者即可读得诗书,熟读诗书者即可写得文章,诗词歌赋。然而读诗书者多如牛毛,真正像样的读书人却少如凤毛。方生不可太得意,更不能太忘形。"

  文昌帝君说完便随手拿起茶碗喝了一口。书童知道这是端茶送客的信号,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方生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可以回去了。"

  方生到家时,已经是第四天清早了。说到这里方生似有所悟地往怀里一摸,那几篇文章果然都在。

  看到那几篇文章后的傅漱芳突然觉得,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在于别人怎么爱自己,而在于自己如何爱别人。换言之,只有爱别人的人才能真正被别人爱。

  最初,傅漱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后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受了那几篇文章的启发。当然不是受了文章内容的启发,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读那些文章,所以只能是文章自身所承载的某种精神,启发了她。最后才发现根源在布袋和尚。

  傅漱芳从那几篇文章的奇特经历中发现,受方老伯之托的布袋和尚,往往比别人多看几步棋。布袋和尚让方老伯餐餐送饭,是为了救傅漱芳和方生的必要之举;他不让方生吃饭,并让方生利用这个机会到文昌殿去铸炼文章,则大大超出了"受托"的有限范围。

  由于这种超权是为了让方生有朝一日能求取功名而铺路奠基,由于超权行为是建立在一种为别人,爱他人,替别人的未来着想的基础之上。因此,布袋和尚的这种越权之举,带来的却是更多的敬重、更多的爱戴。

  傅漱芳由此而想到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在于别人怎么爱自己,而在于自己如何爱别人。只有做妻子的某些举动才是得公喜,又得婆爱,利丈夫,又利家国的善举、爱举、爱别人之举呢?傅漱芳觉得仍然应该在那几篇文章上下功夫。

  文昌帝君不是说"古往今来都有'文无定法'之说"么?我何不让方生将已经锻炼好了的文章与未曾锻炼前的原文来一番认真对照,看看被丹炉炼掉的是哪些文字呢?再想想为什么会炼掉那些字。文是这样,诗词也是这样,傅漱芳相信经过反复对照比较之后,方生的才学会有一个更大的提高。"槐花黄,举子忙",那年秋天,恰逢皇榜开考,方生三篇锦绣文章交上去后,顺顺利利地考了个头名状元。衣锦还乡之日,方生、傅漱芳和他们的父亲方老伯到处寻找布袋和尚也没找到,只好作罢。

  第二天,正当铜陵几乎所有重要人物全都聚集在方家喝酒的时候,江边寺主持在开席前一刻钟赶回。没等众人回过味来,主持和尚从怀里掏出二轴条幅来送给方老伯说:"这是布袋和尚托老纳送来的,其中一轴送给老施主你自己,另一轴是送给新科状元的。望认真收藏。"说完转身便走,方老伯再三挽留他共享素餐也未能留住。

  主持和尚走后,方老伯展开条幅一看,送给他的那副写的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八个字。

  方老伯读着想着,想着读着,默默地点头,默默地流泪。如果不是自己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就不会节外生枝地弄出许多事来,如果不是布袋和尚及时赶到,自己不要说今天能够坐在上席上做状元他爹,只怕早已成了没人管的孤家寡人。

  新科状元方生展开布袋和尚送给他的那副一看,发现布袋和尚送给他的这一轴中实际上卷有两个条幅,外面一副是有轴裱的,里面还有一副没有轴裱的是送给状元夫人傅漱芳的,其内容是两句话:"世上最好的东西是舌头,世上最坏的东西也是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