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八三四年十二月,虔诚慈祥的老人,身体显而易见衰弱了。镇上的人看见他从教堂里出来,脸色发黄,面庞瘦小,两眼那么苍白,便议论纷纷,都说这八十八岁的老头儿死期近了。

  “不久事情就有分晓啦,”有人跟那些承继人说。

  的确,老人的死象谜一样的惹人注意。但医生还存着幻想,不知道自己有病;而于絮尔,萨维尼安,法官,神甫,为了体贴,都不忍揭穿他的病势;每天晚上来看他的奈穆尔的医生,也不敢为他开药方。老人不觉得有什么痛苦,只是灯尽油干,慢慢的熄下去。他理智始终很强。象他这种禀赋的老人,肉体受着灵魂控制,到死都能支持的。神甫为了不要加速他的死期,叫他不必再上教堂望弥撒,就在家里做日课;因为老医生奉行教规十分严格,而且越近坟墓,越敬上帝。永恒的光明,渐渐替他把各种难题都解释清楚了。一八三五年年初,于絮尔劝他把车辆马匹卖了,把卡比罗勒辞退了。

  邦格朗对于絮尔的前途,并不因为米诺雷透露过几句话而放心;有天晚上他跟老朋友提到那个微妙的承继问题,指出米诺雷对于絮尔的监护权必须解除。解除监护以后,于絮尔才有权接受监护人代管财产的清算,才有权持有财产,而别人也可能给她遗产。老人以前虽然和法官商量过,当时听了法官的开场白,并不说出自己替于絮尔安排的秘密,而只采取解除监护权的办法。邦格朗越是急切的想知道老朋友用什么方法资助于絮尔,老朋友越是对他防得紧。并且,米诺雷的确不敢把利息三万六千的不记名债券交托给法官。

  邦格朗问他:“干吗你要跟命运赌博呢?”

  医生回答:“反正都没有把握,只能拣危险性比较少的一条路。”

  邦格朗把终止监护的手续办得很快,要赶在于絮尔·弥罗埃足二十岁的那天办妥。这个生日是老人过的最后一个节:

  他准是预感到寿数将尽,所以大事铺张,替于絮尔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跳舞会,把迪奥尼斯,克勒米耶,米诺雷,玛森四家的青年男女都邀请了。舞会以前又摆了一席丰盛的酒:请的客有萨维尼安,邦格朗,本堂神甫,两位副司祭,奈穆尔的医生,施模克,泽莉,玛森太太和克勒米耶太太。

  晚会快完毕的时候,老人和公证人说:“我觉得自己为日无多了,我要把我以监护人身分代于絮尔执管的财产,交还给她。请你明天来立一份清册,免得将来清算财产多纠纷。谢谢上帝!我连一个小钱都没让我的承继人吃亏,我支配的只限于我的息金。于絮尔的亲属会议,由克勒米耶,玛森和我的侄子米诺雷参加;我移交代管财产的时候,请他们都到场作证。”

  玛森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在舞会中传开去。四年以来,一会儿以为有巨产可得,一会儿以为全无希望的三对夫妇,这一下可皆大欢喜了。

  克勒米耶太太道:“这话就象一个临死的人说的了。”

  清早两点,客厅里只剩下萨维尼安,邦格朗,和夏勃隆神甫三个人;于絮尔送了克勒米耶和玛森家的小姐回来,穿着跳舞衣衫十分娇艳;老医生指着她向三位客人说道:“诸位朋友,我把她交给你们了!再过几天,我不能再保护她了;她没出嫁以前,请你们大家照顾,别让她受人欺侮……我替她很担心呢。”

  这些话使听的人非常难过。几天以后,举行了亲属会议,交出了代管财产的清账。账上说明米诺雷医生应当交出一万零六百法郎:包括几年来应付未付的一千四百法郎息金,那是姚第上尉的遗赠所生的利息;还有十五年中积起来的五千法郎,是医生逢年逢节给干女儿的红包。

  这种结清账目同时又经过公证的手续,完全是依照法官的建议;因为他很担忧米诺雷医生死后的变化,不幸这个预感竟没有错。于絮尔接受清账的结果,一共有一万零六百的现款和年息一千四的公债。第二天,老人虚弱不堪,不能起床了。他家里的事一向很隐秘,但病重的消息还是传遍全镇,那些承继人就满街乱撞,象一串断了线的念珠。上门来探问病情的玛森,从于絮尔嘴里知道医生上了床。不幸,奈穆尔的医生早已说过,只要米诺雷老人躺上床,命就完了。承继人们便冒着严寒,一齐站在街上,广场上,或者自己的屋门口,聚精会神的谈论这桩盼望了多年的大事;一边东张西望,但等本堂神甫把圣体供在内地常用的那种器具内往老医生家里送。因此,两天以后,夏勃隆神甫带着副司祭和助祭童子,随着高捧十字架的圣器执事,穿过大街的时候,一般承继人立刻跟上去,预备占领屋子,以防走漏,同时也准备去攫取他们假想中的藏金。这批人跪在教会执事后面,并没做祷告,而是虎视眈眈的直瞪着老人,老人看了不由得露出一副狡猾的笑容。神甫掉过头去看到了他们,也就慢慢的念着祷告。车行老板受不了那个不舒服的姿势,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的女人也跟着站起;玛森惟恐泽莉夫妇顺手牵羊,拿掉屋子里的什么小玩意儿,便和他们一块儿到客厅去;不久,所有的承继人都在那儿会齐了。

  克勒米耶道:“他是个挺规矩的人,不会随便要求临终圣礼的,这一下咱们可以放心了。”

  玛森太太回答:“对,咱们每家都能有两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啦。”

  泽莉道:“我有这么个念头:他的钱近三年来不再存放,他喜欢把现金藏起来了……”

  “准是藏在地窖里罢?”玛森对克勒米耶说。

  “咱们要找到一点儿什么才好呢,”米诺雷-勒弗罗道。

  玛森太太嚷道:“反正那天他在跳舞会里有过声明,事情已经定局了。”

  克勒米耶道:“咱们到底怎办呢?平分呢?拍卖呢?拈阄呢?因为咱们都成年啦。”

  为了怎么分家的问题,大家七嘴八舌,马上紧张起来。半小时以后,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特别是泽莉那个尖嗓子,叫得连院子里和街上都听得见。

  “老头儿大概死了罢,”一般挤在街上的闲人说。

  吵闹的声音直传到老医生耳朵里,他听见克勒米耶连吼带嚷的说:“屋子吗,屋子值三万法郎!我来买,我拿出三万法郎!”

  泽莉声音恶狠狠的回答:“不管值多少,我们都拿得出来。”

  夏勃隆神甫替朋友行过临终圣礼,在旁陪着;老人对他说:“神甫,请你想个办法,让我安静一些。我那些承继人,象红衣主教希门尼斯①的一样,可能等不到我死就来翻箱倒箧,我又没养着猴子替我把东西抢回来。你去告诉他们,我要他们统统出去。”

  ①红衣主教希门尼斯(1436—1517),西班牙政治家。

  神甫和亲穆尔的医生下楼,把病人的话给大家说了。两人愤慨之下,还把他们训斥了几句。

  奈穆尔的医生吩咐布吉瓦勒女人:“把铁门关起,谁都不让进来;难道一个人连死都不得安宁吗?你再预备一贴芥末膏药,敷在先生脚上。”

  承继人中有些是带着孩子来的;本堂神甫一边打发他们,一边说:“你们的老叔并没有死,可能还要活好些时候。他要绝对清静,除了干女儿,身边不要别人。唉,这姑娘的行事才不象你们哪!”

  “这老东西!”克勒米耶叫道,“让我来站岗。说不定他们暗中捣鬼,损害我们的利益。”

  车行老板早已溜进花园,想跟于絮尔一同看护,叫人家留他在屋里帮忙。他蹑手蹑脚的回进来;过道和楼梯上都铺着地毯,靴子踏在上面毫无声响:他直走到老叔房门口,始终没人听见,神甫和奈穆尔的医生都走了,布吉瓦勒女人正在预备芥末膏药。

  “人都走了吗?”老人问干女儿。

  于絮尔提着脚尖朝院子里望了望。

  “都走了;神甫临走亲手把铁门带上了。”

  垂死的老人便说:“亲爱的孩子,我的命只有几小时,几分钟了。我医生不是白做的,芥末膏药不会把我拖到今天晚上。”他说到这里,被干女儿的啼哭把话打断了。“于絮尔,你别哭;我说的是关于你和萨维尼安结婚的事。等布吉瓦勒拿着膏药上来,你就到书房去,钥匙在这里;你把布勒酒柜上的白石面子抬起来,下面有一个信封写着你的名字,你拿来给我看;要不亲眼看见那个信封在你手里,我死了也不放心的。我断了气,你别声张:先把萨维尼安找来,一同看那封信,你得向我起誓,也得代他起誓,一定要遵照我最后的意志行事。直要萨维尼安听从了我的话,你们再宣布我死的消息;那时承继人就要开始做他们的戏了。但愿上帝保佑,别让那些野兽来糟蹋你!”

  “好罢,干爹。”

  车行老板不再往下听了,赶紧提着脚尖下楼,他已经想到小书房的锁是装在藏书室这一边的。从前他听见建筑师和铜匠讨论这事,铜匠认为要预防有人从临河的窗子进来,还是把锁装在藏书室一边为妙,因为小书房主要是夏天纳凉的地方。当下米诺雷被利益冲昏了头,血都到了耳朵里;他用一把小刀把门锁旋下,手脚象贼一样的快。他走进书房,拿了文件,不敢当场开拆,装上了锁,把一切恢复了原状,到饭厅里坐着,只等布吉瓦勒送膏药上楼的时候往外溜。他走得非常方便,因为于絮尔觉得贴膏药比干爹的嘱咐更要紧。

  “信啊!信啊!”老人用那种快死下来的声音嚷着。“你得听我的话,把钥匙拿去。我一定要看你拿到了信才行。”

  他这么说着,眼神惊惶不定,布吉瓦勒对于絮尔说:

  “快快听干爹的话,你要把他急死了。”

  于絮尔亲了亲老人的额角,拿着钥匙下楼了;但一忽儿听见布吉瓦勒尖着嗓子直嚷,又马上退回来。老人把她瞅了一眼,看她两手空空,猛的从床上坐起,想说话,临了只是好不凄惨的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充满着恐怖的表情,死了。可怜的姑娘从来没见过死人,立刻跪在地下,哭做一团。布吉瓦勒替老人阖上眼睛,把他放倒在床上。老奶妈把死人象她所说的装扮完毕,赶去通知萨维尼安;但那般承继人早已跟围着看热闹的闲人等在街头,活象一群乌鸦只等一匹马掩埋了,就过来连啄带扒的把死马从泥土中翻出来。当下他们蜂拥而至,和那些猛鸟一样迅速。

  这时候,车行老板回到自己家里,急于要打开那个神秘的信封,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结果他找出下面几项文件。

  给我亲爱的于絮尔·弥罗埃,——我的舅子

  约瑟夫·弥罗埃和舅嫂迪娜·葛罗曼的女儿。

  一八三○年一月十五日,奈穆尔。

  我的小天使,我象父亲一般对你的慈爱,你是受之无愧的;我所以会有这种感情,不但因为我受了你父亲之托,并且因为你极象你的姑母于絮尔·弥罗埃:你使我时时刻刻想起她的风韵,聪明,天真和妩媚。但你的父亲是我岳父的私生子,我正式给你遗产可能引起别人争议……

  车行老板念到这里,骂了一句:“老狐狸!”

  ……把你过继为女儿也可能引起诉讼。我又始终不愿和你结了婚而把财产送给你;说不定我还有多年可活,把你的幸福耽误了。而你的幸福迟迟不能实现,只是由于波唐杜埃太太活着的缘故。把这些难处郑重考虑过后,我既要给你一份丰厚的家私,让你生活优裕……

  ——“坏东西!他什么都想到了!”

  又要不损害我的承继人……

  ——“假仁假义!难道他的全部家私不都是我们的吗?”

  我决定把十八年的积蓄送给你,那是听了我公证人的指点,不断的放在外面生利的;我的目的是要财富所能给人的幸福,你都能够享受到。没有资产,你的教育和你高尚的思想反而会造成你的不幸。何况对那个爱你的青年,你也应当给他一份丰厚的陪嫁。在紧靠客厅那边的最后一口书柜里,小桌子高头第一排书的最末了一册内(红摩洛哥皮精装的对开本《法学总汇》第三卷),有三张不记名的三厘公债,每张利息是一万二……①

  ①按此项公债票面是一百法郎,当时以四十五法郎的市价买进,实付本金五十四万,共购得票面一百二十万的公债,分为三张,利率三厘,故每张可支年息一万二。

  车行老板嚷道:“他多阴险!上帝可不让我受这样的欺骗。”

  你立刻去把证券拿了,还有我临死剩下来的少数积蓄,夹在第三册前面的一本书里,你也收起来。我疼爱的孩子,你得想到能够给你财产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你非服从我这个意思不可;否则我不得不向上帝求救了。我知道你良心的顾虑最多,所以这封信内附着一份正式的遗嘱,写明这三张债券是送给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先生的。那么,不论由你自己执管,还是由你爱人转手送给你,那笔钱总是你合法的财产了。

  你的干爹德尼·米诺雷。

  跟这封信一起,有一小张贴着印花的官契,上面写着:

  遗嘱

  立遗嘱人德尼·米诺雷,医学博士,住奈穆尔镇,身体康健,神志清楚,可以本遗嘱的年月为证。我死后把灵魂交还上帝,并请上帝俯念我真诚悔罪,宽恕我多年的错误。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子爵平日对我感情深厚,我决于遗产内提出年息三万六千法郎的公债相赠,与我所有的承继人无涉。

  立遗嘱人德尼·米诺雷亲笔。一八三一年一月十一日,奈穆尔。

  这些文件,车行老板为了不让一个人知道,特意躲在老婆房内看的。他毫不迟疑,找了一块打火石来;可是上帝给了他两次警告,接连两根火绒都没点上。第三根着了火。他把信和遗嘱都放在壁炉里烧了,还不放心,又拿壁炉里的灰把纸张和封蜡的残余一齐盖没。然后他飞也似的奔往老叔家里,一心只想瞒着老婆,独得三万六千一年的利息;他蠢笨的脑袋也只容得下这个简单明白的念头。一看见老叔的屋子已经被三份终于得手的家庭占领了,他不禁提心吊胆,惟恐那个他只想着阻碍而没考虑过的计划无法实现。

  他对玛森和克勒米耶说:“喂,你们呆在这儿干吗?难道让人家来抢劫,把金银宝贝拿走不成?咱们三个既然是承继人,就不能坐在这儿发呆!你,克勒米耶,马上到迪奥尼斯家去报告死亡,叫他来检验。我虽是副镇长,可不能为我老叔填死亡证……你,玛森,你去找邦格朗老头,要他来封门。”

  他又对自己的女人,玛森太太和克勒米耶太太说:“你们几位应当陪着于絮尔。这样,就不会有走漏了。最要紧是关上铁门,谁都不让出去!”

  妇女们觉得这话很对,立刻赶到于絮尔房里。这天性纯洁而已经受着恶意猜疑的姑娘,淌着眼泪,跪在地下祈祷。米诺雷猜到三个女的不会在于絮尔身边耽久的,又怕两位共同承继人起疑,便奔往藏书室把那本书找到了,打开来,拿了三张证券,又在另外一册内找到三十多张钞票。这大汉虽是个蛮子,偷这些东西的时候,耳朵里也听见一阵钟声,血也在太阳穴里尖声乱叫。天那么冷,可是背上的衬衣都湿透了;两条腿也直打哆嗦,他竟支持不住,倒在客厅里一只小沙发上,仿佛头上挨了几下闷棍。

  玛森一边在街上急急忙忙走,一边和克勒米耶说:“啊!一得遗产,大胖米诺雷的舌头也灵活了。你听见他说话吗?‘你上这儿!你上那儿!’真会调度!”

  “不错,那个冬瓜脑袋倒真亏他的,神气有点儿……”

  “唷!”玛森忽然心里一慌,“他女人也在那儿,他们俩在一起未免太多了!事情归你办,我还是赶回去的好。”

  车行老板才坐下,已经看见玛森脸色通红的凑在铁门上;他赶回停着灵床的屋子,跟雪貂一样快。

  “嗯!什么事啊?”车行老板一边开门一边问。

  “没有什么,我回来看封门的手续,”玛森说着,把野猫似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米诺雷回答:“我也巴不得早点儿贴上封条,咱们好回家去。”

  玛森道:“我看哪,封了门还得派一个人看守才行。布吉瓦勒一味帮着小丫头,什么事都作得出来。咱们叫古鄙来罢。”

  车行老板说:“你找他吗?他会把好菜吃光,给你一个空锅子。”

  玛森又道:“封门的事,一小时以内就能办妥;今晚还要守灵,那就让咱们的女人看守罢。明儿中午下葬。清点财产总得一个星期以后。”

  大个子微微笑了笑,说:“咱们先叫小丫头滚蛋,再托镇公所的鼓手①来看门。”

  ①当时内地市镇,遇有要事即由鼓手击鼓游街,向市民传布。

  “好啊!”玛森叫道。“这件事你去办,你是米诺雷家属的领袖。”

  米诺雷便道:“诸位太太,诸位太太,大家都到客厅里来,不是请你们吃饭,而是要办封存手续,保护全部的权益。”

  接着他把自己的女人拉过一边,把玛森对于絮尔的主张告诉她。妇女们久已恨透了小丫头,巴不得出一口气,听到赶她出去的话,就表示热烈赞成。

  邦格朗来了;泽莉和玛森太太请他以老医生的朋友资格,要求于絮尔离开屋子;邦格朗大为愤慨,说道:

  “你们要把她撵出屋子,撵出她的父亲、她的干爹、她的恩人、她的监护人的屋子,你们自己去撵罢!全靠她心胸高尚,你们才得了遗产;你们现在去抓着她的肩膀,当着全镇的面把她摔到街上去罢!你们以为她会偷你们的东西?贴上封条,托一个人看守:那是你们的权利。先告诉你们,我决不封她的房间;她是在自己家里,她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我要把她的权利告诉她,叫她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到房间里去……”邦格朗老头听见承继人一阵嘀咕,便补上一句:“当着你们的面就是了。”

  一般妇女听着邦格朗这篇怒气冲冲的言论,呆住了。克勒米耶对车行老板和女太太们说了声:“嗯?”

  “没见过这样的法官!”车行老板嚷着。

  于絮尔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昏昏沉沉的,仰着头,辫子都散了,歇一会,哭一声。她两眼昏浊,眼皮虚肿,那种身心衰弱的情形,除了承继人,便是最狠心的人也会觉得可怜的。

  “啊!邦格朗先生,过了我的生日,想不到就是死亡和丧事,”她象心灵高尚的人一样,自然而然流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话,“你是知道他的为人的,二十年功夫对我没有一句急躁的话!我本以为他会活一百岁的。”她又叫道:“他真是我的妈妈,好妈妈。”

  想到这儿,她又两行眼泪直挂下来,夹着抽抽噎噎的哭声;最后她直挺挺的倒在椅子上。

  法官听见承继人们上楼了,便说:“孩子,你要哭他,日子长呢;可是收拾东西的时间只有这一忽儿功夫:你把屋子里所有属于你的东西都归到房里来。那些承继人逼我贴封条了……”

  于絮尔气愤交加的直跳起来:“啊!他们要拿,都拿去罢。最宝贵的东西,我有在这里了,”她说着拍了拍胸脯。

  “什么呀?”车行老板紧跟着问,他和玛森两个一齐在房门口露出一张凶恶的脸。

  “就是说关于他的德行,生活,说话的回忆;还有他圣洁的心灵的形象,”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手势,眼睛和脸颊都闪闪发光。

  于絮尔那一下动作,把胸褡里头的钥匙震落了,玛森象猫一般窜过去,捡了起来,嚷着:“哎,你还有一把钥匙呢!”

  她红了红脸,说:“那是他书房的钥匙,他临死的时候要我上书房去的。”

  米诺雷和玛森彼此狞笑了一会,又瞧着法官,眼中带着恶毒的猜疑的神气;那在玛森是无意的,在车行老板是有心的。于絮尔一见之下,猜到他们的用意,不由得站起身子,脸色发白,好似浑身的血都流完了,眼中象霹雳一般射出一道斲伤她自己元气的火光,声音哽咽着说道:

  “啊!邦格朗先生,这房里的东西都是干爹好意送给我的,他们要拿尽管拿罢;我身上只有这几件衣服,我走出房间,从此不进来了。”

  于絮尔说着,走进干爹的卧室,不管别人怎么央求,再也不肯离开;因为那些承继人对自己的行为也觉得有些惭愧了。于絮尔吩咐布吉瓦勒女人到老驿站旅馆定下两间房,以后再在镇上找个地方和她同住。她回到房里拿了祈祷用的经文,和本堂神甫,副司祭,萨维尼安,几乎整夜都在一块儿守灵:她不是祷告,便是哀泣。萨维尼安等母亲睡下就过来,一声不响的跪在于絮尔身旁,于絮尔对他凄然笑了笑,感谢他这样至诚的来分担她的忧苦。

  邦格朗捧了一个大包裹交给于絮尔,说道:“孩子,你姑丈的一个女承继人,把你所有的更换衣服从五斗柜里拿出来了;因为你的东西要启封以后才能拿,而启封还要等好几天。为了保护你的权益,我把你的卧房也给封了。”

  于絮尔迎上去握着他的手,答道:“谢谢你,先生。你再瞧他一眼:不是很象睡熟的样子吗?”

  老人的脸色象一朵不久就要枯萎的鲜花,凡是临死没有痛苦的人都是这样的。

  法官凑着于絮尔的耳朵问:“他临终没有私下给你什么东西吗?”

  “没有,他只提到一封信……”

  “好罢!那一定能找到的,”邦格朗接着说,“他们要求贴封条,对你倒是很有利的。”

  天刚亮,于絮尔和这所屋子告别了:她在这儿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尤其那间朴实无华的卧房是她爱情的发源地,使她特别留恋,便是在极度忧伤的心境之下,也不免对着这个安静而甜蜜的住所掉了几滴惋惜的眼泪。她最后一次把屋内的窗子和萨维尼安的脸轮流瞧了一会,走出大门到客店去:布吉瓦勒提着包裹跟着,邦格朗搀着她的手臂,跟着她的还有温柔的保护人萨维尼安。可见老人尽管用心周密,事实证明还是多疑的法学家料得不错。不久这法官就要看到于絮尔两手空空,被那般承继人欺负了。

  第二天傍晚,全镇的人都来送丧。听到承继人们对付养女的手段,极大多数的人觉得是应该的:那是遗产攸关,非同小可;老头儿一向藏头露尾;于絮尔可能自以为有什么名分,承继人这么办不过是保护自己的财产;何况于絮尔在老人生前盛气凌人,老叔对待承继人也象玩冰球戏的时候对待野狗似的。但羡来·米诺雷,据嫉妒车行老板的人说,当了助理检察官并无成就,也回家来送丧。于絮尔不能到场,躺在床上发着神经性的高热,一半由于受了承继人们的侮辱,一半由于过度的哀伤。

  有几个承继人指着萨维尼安,说道:“嘿!看他虚情假意的哭成这样!”但萨维尼安为了医生的死,的确非常悲伤。

  古鄙回答:“他应该不应该哭,还是问题。别忙着开心,财产还没启封呢。”

  米诺雷心里有数,说道:“噢!你老是大惊小怪的吓我们。”

  灵柩正要从教堂发引,送往墓园的当口,古鄙碰到一件大为失意的事:他想挽着但羡来的手臂同行,遭了拒绝;助理法官这个举动,等于当着奈穆尔全镇的面不认古鄙是老伙计了。

  古鄙私忖道:“嗯,耐着点儿罢,我此刻是没法出气了。”

  他那颗冰冷的心,却象海绵一般在胸中胀大起来。

  检察官是孤儿的法定监护人;开启封条,清点遗产之前,检察官先得委托邦格朗做代表,办这手续需要相当时间。关于米诺雷的遗产,大家纷纷议论了十天之久;终于继承开始了,①一切都按照法律程序严格执行。公证人迪奥尼斯正是得其所哉,进账不少;古鄙也趁此机会兴风作浪。遗产的数目既然很可观,办案的手续自然很繁复。办过第一道手续,照例得吃一顿。公证人,帮办,承继人,见证,都喝着家藏的名酒。

  ①“继承开始”为欧美法律的专门名词,大抵遗产继承因被继承人之死亡而开始,在一定期间之内应开具遗产清册呈报法院。

  在外省,尤其在小城市里,居民都是住的自己的房产,要借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盘进什么铺子的人,差不多老是连屋子一起买下的。检察官托治安法官邦格朗照料孤儿的权益,法官觉得要于絮尔能搬出旅馆,只有劝她自己买房。在大街和横跨运河的桥相交的地段,正好有一所小屋子:进门是一个过道,底层只有一间餐室,临街开着两扇窗;餐室后面是厨房;从厨房的玻璃门出去,有一个三丈见方的院子。一座狭小的楼梯,临河有几个小窗洞取光。二层楼有三间房,顶上还有两间搁楼。屋价是六千法郎。邦格朗向布吉瓦勒女人借了两千法郎积蓄,先交付一部分屋价,余下的再分期拔清。

  于絮尔要买进干爹的藏书;邦格朗看到屋子的进深正好摆得下书架,教人把二楼的两间房前后打通。因为萨维尼安和邦格朗把那些管打扫,油漆和装修的工人催得很紧,于絮尔到三月底居然能离开旅馆,搬进这所难看的屋子了;但她的卧室仍旧和承继人把她赶出来的那间一模一样;法官启封的时候,把她原有的家具都搬了来。布吉瓦勒睡在于絮尔卧房的顶上一层,只要小主人拉着床头的铃,她立刻可以下来。派作藏书室用的房间,底层的堂屋和厨房,都还空着,只粉刷了一道,糊了花纸;专等干爹的遗物拍卖的时候去买家具来布置。

  法官和神甫虽然深知于絮尔的性格,还是替她担心,认为从老医生给她过惯的高雅富足的生活,过渡到这个清贫简陋的生活,未免太突兀了。萨维尼安为之伤心透了,好几次暗中贴钱给工匠和家具商,一定要让于絮尔至少在房间内部,不觉得以前和现在的卧室有什么分别。但只要瞧着萨维尼安就心里快活的姑娘,对一切都安之若素。两位老朋友看着更加感动了;除了过去的事实证明以外,她又再度证实只有感情方面的痛苦才会给她打击。她为了干爹的故世,悲痛之极,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了变化,虽然这变化使她的亲事又添了一重障碍。萨维尼安鉴于她生活清苦,大为不乐;而她看到萨维尼安的不乐,又觉得十分难过,甚至搬进新屋那天,她早上望了弥撒出来,附在他耳边说:

  “没有耐性,爱情是不会成功的;咱们等着罢!”

  等到老医生的人欠欠人的账结出了,玛森受着古鄙撺掇,要波唐杜埃太太把到期的借款立刻还清。古鄙因为暗中恨着米诺雷,便改变方针去投靠玛森,以为跟这个放高利贷的精明人打交道,或许比跟谨慎小心的泽莉容易得手。老太太接到催告的公事,要她在二十四时以内把十二万九千五百十七法郎五十五生丁付给承继人,还得从催告之日起另付利息,否则就要扣押不动产;老太太吓坏了。另外借钱来还债根本不可能。萨维尼安到枫丹白露去请教一位诉讼代理人。

  诉讼代理人说:“你碰到了一批不肯和解的坏蛋,一定要狠狠的逼你,吞掉你佃户农庄的产业。你还是把法院的拍卖改做自己出售罢,还能省一笔手续费。”

  这个坏消息使布列塔尼老太太大受打击;儿子很婉转的表示,假使母亲在米诺雷医生在世的时候赞成了他的婚事,老医生一定会把财产送给于絮尔的丈夫:今日之下,他们早已家道富裕,不至于艰难到这个地步了。这番理由,说的时候固然没有责备的意味,但跟不久就要倾家的念头同样伤透了老太太的心。于絮尔寒热刚退,受的承继人的气才不过平了些,听到这件祸事,不禁失魂落魄,呆住了。没有能力帮助爱人,对一般坚贞贤淑的女子,的确是最惨酷的痛苦。

  “我本想买我干爹的屋子,现在买你母亲的罢,”她和萨维尼安说。

  “怎么可能呢?你还没成年,要出卖公债必须经过一番手续,那又是检察官不会同意的。并且我们也不预备和债权人对抗。一个旧家崩溃,全镇的人看了都高兴。那些布尔乔亚很象一群抢骨头的狗。幸亏我还剩一万法郎,在料理这桩倒霉事的期间,可以养活母亲。你干爹的遗产没有清点完毕,邦格朗先生还希望替你找到一点儿什么。看你两手空空,他和我都觉得奇怪透了。医生对他,对我,屡次提起替你安排了一个美好的前程,所以我们对现在这个情形简直莫名其妙。”

  她说:“噢,只要能把干爹的藏书和家具买下来,不让它们散失或是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我对自己的命运也满足了。”

  “可是你想承买的东西,谁知那些卑鄙的承继人标什么价钱呢?”

  从蒙塔尔吉到枫丹白露,大家议论纷纷,只谈着米诺雷的承继人和他们正在搜寻的百万藏金。但屋子启封以后,经过无微不至的检查,仍是一无所获。波唐杜埃家欠的十二万九千的债;年息一万五的三厘公债,合到三十八万本金,因为行市已经涨到七十六法郎;估作四万法郎的屋子,再加屋内的漂亮家具,财产总数大概有六十万。那在众人眼里,为数也不算太少,大可安慰的了。但米诺雷心里着急得很。因为布吉瓦勒女人和萨维尼安,跟法官一样始终认为必有遗嘱,每一道手续办完,总得问邦格朗搜查的结果如何。邦格朗有时在经纪人和承继人们走出去的当口叫起来:“我简直弄不明白了!”在许多肤浅的人眼中,每个承继人得到二十万法郎,在外省已经是一笔很大的家私,也就不再追问医生在日单凭一万五的岁收,怎么能应付那种排场的;因为借给波唐杜埃的款子,利息分文未取。这问题,只有邦格朗,萨维尼安和本堂神甫三个人,为了于絮尔的权益才想到;他们在言语之间表示这疑问的时候,好几次使车行老板脸都变色了。

  财产清理完毕的那天,邦格朗说道:“要说搜寻,也搜寻到家了;他们找的是藏金,我找的是资助波唐杜埃先生的遗嘱。壁炉里的灰也撩拨过了,白石台面也掀起来了,软底鞋也摸过了,床架子也用扦子戳过了,褥子抖过了,盖被和压脚毯都用针刺过,鸭绒被翻过身,文件一张张的看过,抽斗一只只的寻过,连地窖里的泥土也翻掘了,而我还在旁边鼓励他们这样翻箱倒箧的搜查呢。”

  “那么你看是怎么回事?”神甫问。

  “遗嘱一定是被不知哪个承继人毁掉了。”

  “还有公债呢?”

  “甭提啦!象玛森和克勒米耶那么阴刁,那么狡猾,那么贪心的人,知道他们干的什么事!到手二十万遗产的米诺雷,他那份家私又是怎么来的?据说他快要把车行的执照,牌号,住宅,全部出让,值到三十五万法郎!……你听听这数目罢!而他投资在田产方面的三万多收入还没计算在内。想到咱们的老医生,真是可叹啊!”

  萨维尼安道:“遗嘱也许藏在书架里罢?”

  “所以,于絮尔想收买藏书,我没有劝阻。要不然,让她把仅有的一笔现款,花在她永远不会打开的书本上,不是发疯吗?”

  镇上的人原来以为遍寻无着的现金都饱了干女儿的私囊;等到确实知道她全部财产不过一千四百法郎年息和一些零星杂物,大家就一致注意医生的屋子和家具了。有的认为必有大批钞票藏在家具里;有的猜老头儿把钞票夹在书里。拍卖的时候,承继人们用了古古怪怪的方法来防范。迪奥尼斯担任公卖人的职司,每次拿起一件东西来喊价,总得声明一句:承继人只卖家具,不卖家具里头隐藏的东西。交货之前,他们又象做贼的一样,翻来覆去的看上半天,拿手指弹着听声音,或者把手伸进去掏摸;临了,看着人家把东西搬走时的眼神,活象一个做父亲的目送独养儿子上印度。

  布吉瓦勒女人参观了第一道清点程序回来,垂头丧气的说道:“啊!小姐,我下回不去了。邦格朗先生说得不错,你看到那种场面是受不住的。东西都摔在地下。人到处乱跑,象街上一样,把最漂亮的家具都随便糟蹋,当梯子用,里里外外搅得一蹋糊涂,便是母鸡要找它的小鸡也不容易了,真象火烧过了一样。院子里堆满杂物,五斗柜都打开着,里头全空了!噢!可怜的老人家,还是死了的好,要不然,看到这次拍卖也会气死的。”

  邦格朗受于絮尔委托,代买她干爹心爱的家具,拿来装饰她的小屋子;但拍卖藏书的时候,邦格朗绝不露面。他比那些承继人更乖巧,猜到他们贪得无厌,会把书价抬得太高的,便委托默伦一个做旧货生意而已经来买过几批东西的人,专程到奈穆尔来。承继人们因为不放心,把书一部一部的出卖。三千册书没有一册不经过检查,察看,提着封面封底拼命抖动,看有没有夹在中间的纸张掉下来;书面书底,里封衬页,都严密查过。于絮尔拍进的东西,一共要付六千五百法郎左右,等于她在遗产中应当收进的款项的一半。书架交出之前,先从巴黎请了一个以识得暗机关出名的细木工专家来仔细检查。等到法官吩咐把书架和图书送往弥罗埃小姐家里,几个承继人又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直到以后看见于絮尔跟从前一样清苦,才算放心。

  米诺雷买了老叔的屋子,价钱被其余两位承继人抬到五万,认为车行老板存心想在墙壁中得到什么藏金。协议书上还为此添加保留的条款。遗产清算完毕以后半个月,米诺雷把车行和牲口,一起卖给一个富农的儿子,自己搬进老叔的屋子;又为了装修和买家具,花了一大笔钱。可见米诺雷是自愿住在于絮尔近边,只和她隔着几步路的。

  限期清偿的通知送达萨维尼安母子的那天,米诺雷在迪奥尼斯家里说道:“希望这两个臭乡绅早点儿滚蛋!以后咱们再撵走别的。”

  古鄙回答说:“老婆子是十四代贵族之后,不愿意看着自己落魄的;她会上布列塔尼去养老,到那边去替儿子娶个媳妇。”

  当天早上替邦格朗立了买契的①公证人说:“我看不会的;于絮尔才买了里夏尔寡妇的屋子。”

  ①于絮尔尚未成年,不能自行置产。邦格朗为法定保护人检察官的代表,故代于絮尔出面买进房屋。

  “该死的小丫头只想跟我们捣乱!”车行老板冒冒失失的嚷着。

  古鄙看见那蠢笨的大汉做了一个气恼的姿势,觉得很奇怪,问道:“她住在奈穆尔跟你有什么相干?”

  米诺雷的脸红得象罂粟花,回答说:“你不知道我儿子糊涂透顶,爱上了于絮尔。我愿意出三百法郎,叫她离开奈穆尔。”

  单看这第一阵冲动,谁都懂得于絮尔尽管贫穷,隐忍,也要使有钱的米诺雷大不安宁了。米诺雷先是忙于清算遗产,出盘车行;接着又有许多意外的事需要奔走;为了买进医生的屋子和种种细节,又不免跟泽莉争论;泽莉为了儿子的前途,一心只想过体面生活。米诺雷这样的忙来忙去,和平时那种安静的生活大不相同,自然没有功夫想到他的受害人。可是,到五月中旬,搬进布尔乔亚街几天以后,他有一次散步回来,听见钢琴声,又看见布吉瓦勒女人象守护宝物的神龙一般坐在窗口,便突然之间听到有一个讨厌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叫起来。

  象车行老板那种性格的人,为什么一见于絮尔会立刻觉得受不了呢?于絮尔根本没疑心他偷过她什么东西。她那种安于患难的伟大精神,怎么会使车行老板想要把她赶出奈穆尔呢?而这念头又怎么会带着仇恨与疯狂的意味?要解答这些问题,恐怕直要写一篇道德论文才行。也许失主在米诺雷近边住上一天,米诺雷就一天不敢自信为三万六千存息的合法持有人。也许米诺雷的被害人一日不去,米诺雷就一日不放心,隐隐约约以为自己犯的案子必有可能被人识破?也许这个浑浑噩噩,近乎蛮子而从来没犯过法的人,看到于絮尔就觉得良心不安?也许因为米诺雷的家私远过于合法所得,所以他的内疚把他鞭挞得特别厉害?没有问题,他是把良心的骚动归咎于于絮尔一个人的,满以为只要于絮尔不在眼前,他的骚扰不宁的情绪就会消灭。再说,或许罪恶本身也要求圆满,一旦开始作恶,难免一错到底:第一下伤了人,就会跃跃欲试的再来一下,致人死命。或许谋财必然导致害命。米诺雷下手盗窃的时候,接二连三的事来得太快了,他完全没有加以思索,他的念头是事后才有的。可是,倘若你们能把这个人的相貌举动想象得非常真切,就不难懂得思想对他的作用是多么可怕了。何况良心的责备比思想还要深一层,内疚和爱情一样,是一种无法掩藏的感情,会令人坐卧不宁。米诺雷劫夺财产的行为没有经过考虑,现在见到这蒙在鼓里的被害人而自己心里觉得难堪的时候,也同样不假思索的想把她赶出奈穆尔了。米诺雷既然是个蠢汉,做事从来不想到后果,便受着贪心鼓动,一步一步望险路上走,好似一只野兽完全不想到猎人的狡黠,只倚仗自己的蛮力和行动的迅速。不久,一般在公证人迪奥尼斯家聚会的有钱的布尔乔亚,发见这素来无忧无虑的家伙,态度举动都变了。

  米诺雷是决意把那惊人的举动瞒着老婆的,所以老婆对人说:“不知道米诺雷怎么回事,老是魂不守舍的!”

  关于米诺雷的烦闷,各人有各人的解释;因为他有了心事,表现在脸上的倒的确很象烦闷。有的说是因为他一无所事的缘故;有的说是从忙碌突然一变而为清闲的缘故。一方面,米诺雷正在打算破坏于絮尔的生活;另一方面,布吉瓦勒女人没有一天不跟于絮尔提起她应有的财产,没有一天不把于絮尔清寒的境况,和老主人替于絮尔安排的生活作比较,那是他生前亲口告诉她布吉瓦勒的。

  她说;“还有一点,当然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贪财;可是象先生那样好心的人,怎么会一点儿小东西都不留给我呢?……”

  “你有了我,还不够吗?”于絮尔这样回答,不让布吉瓦勒女人在这个问题上再讲下去。

  于絮尔不愿意让金钱的念头玷污她亲切的,凄凉的,甜蜜的回忆,那是跟老医生的那张高贵的脸分不开的。小客堂里挂着于絮尔的绘画教师替老人画的速写像。于絮尔凭着新鲜活泼的想象,看到这幅速写等于永远看到她怀念不已的干爹,尤其屋子里到处都摆着老人心爱的家具:俗称为公爵夫人式的大沙发,书房里的家具,玩西洋双六棋的用具,还有干爹送的那架钢琴。和于絮尔做伴的两个老朋友,夏勃隆神甫和邦格朗先生——她愿意接待的客人也只有这两个,——在那些因为她悼念深切而差不多有了生命的遗物中间,他们仿佛是她过去的生活的两个生动的纪念品;而她是用受过干爹祝福的爱情,把现在和过去连在一起的。不知不觉减淡下来的惆怅的情绪,不久使她的岁月染上一种色调,把室内所有的东西结合在一片说不出的和谐中间:例如那种纤尘不染的清洁,极其对称的陈设,萨维尼安每天送来的鲜花,几件高雅的小玩意儿,还有她的生活习惯反映在周围的事物上,而使居处显得可爱的那股和平恬静的气息。吃过早饭,望过弥撒,她继续练琴,练唱;然后坐在临街的窗下刺绣。萨维尼安不问晴雨,每天出外散步,下午四点回来,看到窗子半开着,便坐在外边的窗槛上,和于絮尔谈上半小时。晚上,神甫和法官来看她;但她从来不愿意萨维尼安和他们一起来。波唐杜埃太太听了儿子的话,想叫于絮尔跟他们同住,于絮尔没有接受。她和布吉瓦勒两人日子过得很俭省:每个月全部开支不超过六十法郎。老奶妈不怕辛苦,洗衣服,烫衣服,样样都做。一星期只举火两次,留下饭菜吃冷的;因为于絮尔要每年省下七百法郎拔还屋价。这种谨严的操守,朴素的作风,在享用奢豪、予取予求的生活之后甘于清贫的态度,博得了某些人士的称赏。于絮尔受到大家的尊敬,没有一句闲言闲语牵涉到她。承继人们欲望满足了,也还她一个公道。萨维尼安看到这么年轻的姑娘有这等刚强的性格,大为佩服。波唐杜埃太太望过弥撒出来,不时和她说几句温存的话,请她吃了两次饭,亲自来接她。即使这还不能算幸福,至少日子过得很安静。邦格朗拿出当年诉讼代理人的手段,把波唐杜埃家的债务纠纷圆满解决了;这件事却触怒了米诺雷,使他对于絮尔的潜伏的怨恨,急转直下的爆发了。

  等到遗产的事全部料清,治安法官却不过于絮尔的情,就来办理波唐杜埃家的债务案子,答应于絮尔帮助波唐杜埃母子渡过难关。但他因为老太太阻挠于絮尔的幸福,心里很气,到她家里去的时候,毫不隐瞒他这次帮忙完全是看在弥罗埃小姐面上。他在枫丹白露挑了一个从前在自己手下当帮办的,做波唐杜埃的诉讼代理人;撤销限期清偿的手续仍旧由他亲自主持。他要利用申请撤销与玛森再度催告之间的一段时间,续订年租六千法郎的赁田契约,叫佃户拿出一笔小租,再预缴本期租约的最后一年田租。从此,惠斯特牌局恢复了,地点是在波唐杜埃家里,入局的除了法官,便是本堂神甫,萨维尼安,和由邦格朗与夏勃隆每晚接送的于絮尔。六月中,邦格朗把玛森控告波唐杜埃的案子撤销了,立即签订新租约,年租六千法郎,期限十八年;又教佃户付了三万二千法郎小租。

  当天晚上,趁这件事还没透露风声,邦格朗就去找泽莉,知道她手头的现款没处存放,问她愿不愿意出二十二万法郎买下佃户农庄的产业。

  米诺雷道:“只要波唐杜埃一家搬出奈穆尔,我立刻成交。”

  “为什么?”法官问。

  “我们希望镇上不要再有贵族。”

  “我好象听老太太说过,一朝事情解决了,凭她剩下的一些钱,只能搬到布列塔尼去住。她还说要出卖屋子呢。”

  米诺雷道:“就卖给我罢。”

  泽莉道:“你的口气倒象是当家的。你要两所屋子干吗?”

  法官接着说:“倘若你们今天晚上对佃户农庄的事不作决定,我们的租约就会有人知道,三天以内又要受到控告,而我一心想办妥的这桩清算的事就不成功了。所以我马上要到默伦去,我有几个相熟的庄稼人,闭着眼睛都会把佃户农庄买下来的。这样,你们在鲁弗尔地区买进三厘利息田产的机会,可就错过了。”

  泽莉道:“既然你有主顾,干吗来找我们呢?”

  “因为你们有现款,不比我那些老主顾,要几天功夫才能张罗十二万九千法郎。我不愿意事情拖泥带水的。”

  “叫她离开奈穆尔,我立刻拿出这笔钱来,”米诺雷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我不能约束波唐杜埃他们的意志,”邦格朗回答;“可是我断定他们将来不会留在奈穆尔的。”

  米诺雷听了这句肯定的话,又被泽莉在臂弯上推了一下,便答应拿出现钱来,替波唐杜埃家还清欠老医生的债。接着大家到迪奥尼斯的事务所去立契,踌躇满志的法官又叫米诺雷接受新订的赁田契上的条件:那时米诺雷夫妇才发觉损失了最后一年租金,可是太晚了。六月底,邦格朗把决算确认证书和余下的款子十二万九千法郎,交给波唐杜埃太太,劝她买五厘公债,每年可以有六千法郎利息。萨维尼安的一万法郎也买了同样的债券。老太太清算的结果,非但收入没有损失,反而多了两千法郎;母子两人也就在奈穆尔住下去了。

  米诺雷以为受了骗,仿佛法官是知道于絮尔住在奈穆尔会使他受不了的;米诺雷气愤交加,越发把于絮尔恨如切齿。这就开始了那幕隐蔽的,但后果非常可怕的戏剧;这戏剧骨子里只是两种感情的斗争:一种感情驱使米诺雷把于絮尔逐出奈穆尔,另外一种感情使于絮尔鼓足勇气忍受迫害,迫害的原因在某一时期内简直无从猜测。这是一个离奇古怪的局面,以前多多少少的事都是望这个局面发展,替它作准备,作序幕的。

  米诺雷太太从丈夫那儿得了一笔礼物:一套银器和一套餐具,大约值到两万法郎。她每逢星期日必定大排筵席,因为那天当助理检察官的儿子总得带几个枫丹白露的朋友到家里来。为那些丰盛的酒席,泽莉特意从巴黎定几样希罕的菜,使公证人迪奥尼斯也不得不学她的气派。古鄙直到七月底,前任车行老板过了一个月布尔乔亚生活之后,才受到邀请;在此以前,米诺雷一家都避之惟恐不及,认为他是无赖,有伤他们体面的。古鄙对于这种有心的遗忘已经不痛快了,还得对但羡来尊称为“您”。因为但羡来自从进了衙门,便是在家里也摆出俨然和傲慢的神气。

  古鄙问助理检察官:“那么您是把爱丝苔①忘了,专心爱弥罗埃小姐了?”

  ①此处提到的爱丝苔仍为佛洛丽纳之误。

  检察官回答:“先生,第一,爱丝苔已经死了。其次,我从来没想到什么于絮尔。”

  “啊,啊!米诺雷老头,你以前跟我怎么说的?”古鄙很不客气的嚷着。

  米诺雷扯的谎被这么一个可怕的人当面揭穿,差点儿惊惶失措;幸亏那天请古鄙吃饭是有计划的,因为想起古鄙以前的提议,说他能破坏于絮尔和萨维尼安的婚事。米诺雷便一言不答,拉着古鄙走到园子的尽里头。

  他说:“朋友,你转眼就是二十八了,还没走上成家立业的路。我希望你好,因为你是我儿子的老朋友。听我说:倘使你能够教弥罗埃小姐嫁给你,——她也有四万法郎财产呢,——我可以起誓,帮你在奥尔良盘进一个公证人的事务所。”

  古鄙回答:“奥尔良不行,那边我不容易出头;还是蒙塔尔吉……”

  米诺雷抢着道:“不要蒙塔尔吉,桑斯倒还……”

  “桑斯就桑斯!”那奇丑无比的帮办回答,“那儿有个总主教;热心宗教的地方,我不讨厌:只要拿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就容易有生路。何况那姑娘是个热心的教徒,到那边一定有发展。”

  “当然,必须等我们表妹出嫁的时候,我才拿出十万法郎来;我要帮助她,表示我对老叔的敬意。”

  “为什么不连带酬谢酬谢我呢?”古鄙的神气很阴险,他疑心米诺雷这件事必定别有用意。“你在鲁弗尔古堡四周能买进两万四收入的一大块田产,方方正正,不跟别人的田交错,不是全靠我通风报信吗?既然洛昂运河对岸,你还有草原和磨坊,那块田还能增加一万六千收入。喂,老头儿,你可愿意跟我真心相见?”

  “怎么不愿意!”

  “告诉你,为了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我正在替玛森安排,准备把鲁弗尔全部买下来:猎场,花园,森林,后备猎场,统统在内。”

  “你敢?”泽莉闯过来嚷着。

  古鄙象毒蛇似的把她瞪了一眼,说:“哼!只要我高兴,明天玛森花二十万就把那些都买下了。”

  “你走开,我跟他谈得很好呢……”大个子米诺雷抓着泽莉的胳膊,把她推走了,回过来对古鄙道:“我们这一晌事情太多,没想到你;可是我相信你的友谊一定会帮我们买进鲁弗尔的。”

  古鄙很狡猾的说:“不错,鲁弗尔从前是侯爵的封邑;到你手里,一年就有五万法郎收入,按时价产业本身就值到二百万以上。”

  “那时,咱们的助理检察官不是娶一个法兰西元帅的女儿,便是娶一个旧世家的独养女儿,能够帮他升调到巴黎去。”

  车行老板说着,打开他的大鼻烟壶,抓起一撮送到古鄙面前。

  古鄙吸了烟,弹着手指,嚷道:“那么咱们是不是真心相见呢?”

  米诺雷握着古鄙的手,回答:“君子一言为定!”

  也算米诺雷运气,古鄙象一切机灵的人一样,以为米诺雷看见他捧出玛森来跟他作对,才把于絮尔的亲事做借口,跟他讲和。

  他心上想:“那句谎话不是他想出来的,分明是泽莉教的。好罢!丢开玛森。不出三年,我可以当选桑斯的议员了。”他看见邦格朗到对门去打惠斯特,便奔到街上,对他说:

  “亲爱的邦格朗先生,你对于絮尔·弥罗埃很热心,不会不关切她的前途。现在有一头亲事在这里:对方是个公证人,将来在一个首府的城里开业。三年之内,他保证当选为议员,立婚书的时候就能给妻子十万法郎。”

  邦格朗冷冷的答道:“于絮尔的前途比这个好多呢。波唐杜埃太太自从家中出事以后,身体比以前差多了,从昨天起她又老了许多,这样郁郁闷闷下去是活不久的;萨维尼安一年还有六千法郎收入,于絮尔有四万现款,我将来替他们用玛森那种办法存放,可是规规矩矩的;要不了十年,他们也能有一份小小的家私了。”

  “那么萨维尼安真是胡闹了,放着好好的亲事不要!象鲁弗尔小姐那样的独养女儿,叔父叔母给她留着两份丰厚的遗产,包管萨维尼安一说就成。”

  “拉封丹说的好:有了爱情就忘了谨慎。”邦格朗为了好奇,又追问一句:“可是你说的那公证人是谁呢?因为……”

  “就是我呀,”古鄙回答;法官听着打了一个寒噤。

  “是你?……”邦格朗说着,并不隐藏他要为之作呕的神气。

  “不错!先生,就是小弟,”古鄙眼中全是怨毒,憎恨和挑战的意味。

  于絮尔在小客堂里坐在波唐杜埃太太身旁,邦格朗一进去就问她:“有个公证人向你求婚,预备拿出十万法郎,你可愿意吗?”

  于絮尔和萨维尼安都浑身一震,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于絮尔带着笑容,萨维尼安也不敢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不能自己作主的,”于絮尔回答,同时避着老太太的眼睛向萨维尼安伸出手去。

  “我问都没问你,就回绝了。”

  波唐杜埃太太道:“为什么?孩子,我觉得公证人这一行挺不错呢。”

  于絮尔答道:“我宁可过着清寒的日子。跟可能的遭遇相比,我这生活已经很富足了。有老奶妈照料,我不用担什么心事;我喜欢眼前的生活,才不想拿这个生活去换一个渺茫的前途呢。”

  第二天,邮局送出两封匿名信,在两个人心里下了两剂毒药:一封给波唐杜埃太太,一封给于絮尔。老太太收到的信是这样的:——

  你爱你的儿子,要攀一头门第相当的亲事,可是你放任他迷着一个没有财产而野心很大的女孩子,让一个军乐师的女儿于絮尔在你家里出入!其实你很可以娶鲁弗尔小姐做媳妇,她的两位长亲,龙克罗尔侯爵和鲁弗尔骑士,每人都有三万法郎进款,因为不愿意留给挥霍成性的老疯子鲁弗尔先生,有心等侄女出嫁的时候送她一笔陪嫁。克莱芒蒂娜·杜·鲁弗尔小姐的姑母是赛里齐太太,她的独养儿子最近在阿尔及尔阵亡了,将来一定会过继内侄女的。写这封信的人无非为了你们的好,他知道鲁弗尔家对萨维尼安很有意思。

  以下是于絮尔收到的信:

  亲爱的于絮尔,奈穆尔镇上有一个崇拜你的青年,每次看到你在窗下工作,不能不感到一股热情,因此他知道自己的爱情是终身不变的。这青年有的是刚强的意志,百折不回的毅力:希望你接受他的爱情,因为他用意纯洁,很谦卑的向你求婚,目的是要你幸福。他目前的财产已经很可观,但比着你做了他妻子以后的财产,还不过是个小数目。有朝一日,你能似部长夫人般的出入宫廷,成为全国第一流的太太。他每天看到你,可是你看不到他;你只要把布吉瓦勒种的石竹摆一盆在窗口上,他就会登门拜见。

  于絮尔把信烧了,没有告诉萨维尼安。两天以后,她又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于絮尔,一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生命的人写信给你,你不应当置之不理。你以为能嫁萨维尼安,真是大错特错了。这门亲事结不成的。波唐杜埃太太不会再接见你了;她虽是有病,今天早上还是步行到鲁弗尔去,为萨维尼安向鲁弗尔小姐求婚。萨维尼安早晚要让步的。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呢?鲁弗尔小姐的两位长亲,决定在婚书上保证把财产送给她,总数有六万法郎一年的收入。

  这封信使于絮尔尝到了嫉妒的滋味,那是她从来没受过的痛苦,为之心都碎了;而在一个感情这样丰富,这样容易感受痛苦的人身上,一朝有了妒忌的心,她的现在,未来,甚至于过去,都变成了灰色。她一收到这封不祥的信,就坐在老医生的大沙发上,眼睛望着空中,堕入痛苦的幻想。一刹那之间,她觉得美好和热烈的生气一变而为死亡的凉意。而且她的感觉比这个还要可怕;古怪的天才约翰·保尔,在他的杰作中描写一批死人,因为发觉没有上帝而惊醒过来:①于絮尔的情形就跟这个一样。布吉瓦勒催她吃饭催了四次,只看见她把面包拿起来放下去,没有能送到嘴里。奶妈想说句埋怨的话,于絮尔却做了一个手势,把她喝阻了,素来很温和的口气居然变得很专横。布吉瓦勒凑着门上的玻璃暗中觑视,只见她忽而满面通红,好象发着高热,忽而脸色发紫,仿佛热过一阵又打着寒噤。这情形到四点左右越发严重:她时时刻刻站起身子,看萨维尼安是不是来了,而萨维尼安竟是不来。嫉妒与怀疑使她忘了情人的羞怯。至此为止,于絮尔决不肯流露出什么举动,让人猜到她的热情的;那时却戴了帽子,披了小围巾,冲到过道里预备上街去接萨维尼安了;但是羞怯的心理并没完全消灭,她又回进小客厅,哭了。晚上神甫来的时候,可怜的奶妈在门口拦着他,说道:

  “啊!神甫,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回事,她……”

  ①德国作家约翰·保尔·李赫忒(1763—1825)在《梦》中描写死人们从坟墓里出来,叫道:“噢,基督!难道没有上帝吗?”基督回答:“没有上帝。”

  “我知道了,”神甫凄然回答,不让惊慌的奶妈再往下说。

  于是夏勃隆把于絮尔不敢查问的事说了出来:波唐杜埃太太上鲁弗尔家吃饭去了。

  “萨维尼安呢?”

  “也去了。”

  于絮尔浑身一震;夏勃隆神甫象触电一般也跟着打了个寒噤,心里很难过,久久不能消释。

  “所以咱们今晚不到她家里去了,”神甫说,“并且,孩子,你最好不必再去。老太太以后接待你的态度,会伤害你的自尊心的。我们已经把她劝得动心了,肯提到你的婚事了;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风,使她突然之间又变了主意。”

  于絮尔声调很坚决的说:“我听天由命,早把什么事都看作意料之内。遭到这种患难而知道自己并没有得罪上帝,就是大大的安慰了。”

  “好孩子,你得逆来顺受,不要随便去猜测天意。”

  “我不愿意疑心波唐杜埃先生的人格,冤枉他……”

  “干吗不叫他萨维尼安了?”神甫觉得于絮尔的口吻有些气愤。

  她哭着说:“对,我不愿意疑心我亲爱的萨维尼安,”说到这里竟嚎啕大哭了。“好朋友,我心里还认为他的品格和出身一样高尚。他不但亲口说过只爱我一个人,并且还有事实证明,因为他对我非常体贴,甚至拿出牺牲精神来克制他的热情。最近邦格朗先生和我说起有个公证人提亲,我伸出手去让他握着,这是我破题儿第一遭的举动,我可以向你发誓。固然,他开场是和我取笑,隔着街送了我一个飞吻;但从此以后,他的感情没有越出最严格的范围,那是你知道的。除了那个只有天使看得见的一角之外,你把我的心都看得明明白白,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感情使我精神上得到许多好处,它使我甘于贫苦,减轻了我身遭大丧的悲痛,这丧事表现在我孝服上的,远过于我心中的。噢!那是不应该的。我心中的爱情的确超过我对干爹的感激,所以上帝给了我报应。有什么办法!我自命为萨维尼安的妻子;我太得意了,也许上帝便是惩罚我的骄傲。你刚才说得好,我们的行动只应该把上帝作中心和归宿的。”

  神甫看见她惨白的脸上淌着眼泪,不由得很感动。可怜的姑娘以前越是十拿九稳,这一下越是失望得厉害。

  她接着说:“可是一旦回到了做孤儿的地位,我自然能恢复做孤儿的心情。归根结底,我不能做我爱人的绊脚石!他呆在这里有什么出息?我是什么人,敢对他存着奢望?何况我对他的友情那么深厚,尽可以把我的幸福和希望完全牺牲!……你知道,我常常责备自己把我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坟墓上面,明知道要等那位老太太死了,我的美梦才能实现。如果有个女子能够使萨维尼安有钱,有福,我所有的一些财产正好作为我马上进修道院的捐献。天上没有两个主宰,女人的心中也不应当有两次爱情。修道的生活倒也很能吸引我。”

  “他总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到鲁弗尔去啊,”好心的神甫声气柔和的说着。

  “咱们不谈了罢,神甫。今天晚上我要写信给他,还他自由,能够把这堂屋的窗关起来,我也很高兴。”

  于是她把匿名信的事告诉神甫,声明她不愿意追究那个不相识的情人。

  神甫叫道:“哎!波唐杜埃太太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才上鲁弗尔去的。我看,准有些恶毒的人在阴损你。”

  “为什么呢?我和萨维尼安又没得罪过人,跟地方上的利害冲突也早完了。”

  “不管它,孩子;既然一阵狂风把我们的聚会吹散了,趁此机会整理整理咱们老朋友的藏书也好。现在都堆在那儿,让我和邦格朗两人理起来,我们还想在里头细细找一找呢。你应当信托上帝;同时也别忘了,我和法官始终是你忠实的朋友。”

  “这已经了不起了,”她说着,把神甫直送到过道外边的门口,象窠里的鸟儿一样往外探了探头,还希望能看到萨维尼安。

  米诺雷和古鄙刚从草原上散步回家,走过这儿停下来;米诺雷对于絮尔说:

  “怎么啦,表妹?——咱们总究是表亲,是不是?——你好象变了。”

  古鄙瞅着于絮尔,火剌剌的目光把她吓了一跳:她一言不答,回进去了。

  “她脾气犟得很,”米诺雷对神甫说。

  “弥罗埃小姐不站在大门口跟男人说话是不错的;她年纪还太轻……”

  古鄙道:“哦!你没知道她情人倒不少呢。”

  神甫马上行了礼,急急忙忙向布尔乔亚街走去。

  古鄙对米诺雷道:“行啦,药性发作了,她已经面无人色;不到半个月,准会离开这儿。你等着瞧罢。”

  古鄙脸上的狞笑,和约瑟夫·勃里杜画的歌德的靡非斯特一样,有种恶魔式的表情;米诺雷看着害怕了,嚷道:“的确,跟你做不得冤家,还是交朋友的好。”

  “当然啰,她要不嫁给我,我就教她郁郁闷闷的不得好死。”

  “好,小家伙,你干就是了;我给你一笔资本到巴黎去当公证人。那时你可以娶一个有钱的女人了……”

  古鄙听了很奇怪,问:“可怜的姑娘!她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

  米诺雷用了一个粗野的字儿,意思是说:“我看见她就讨厌!”

  “等下星期一,你看我怎么收拾她!”古鄙说着,打量着车行老板的脸。

  第二天,老婆子布吉瓦勒上萨维尼安家,送给他一封信,说道:

  “不知道我那姑娘跟你说些什么;她今儿早上简直象死人一样。”

  从这封写给萨维尼安的信上,谁都想象得出于絮尔隔天夜里所受的痛苦。

  亲爱的萨维尼安,听说你母亲要你娶鲁弗尔小姐,也许她这么办是对的。你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方面是近乎贫苦的生活,一方面是富裕的生活;一方面是你自己选择的妻子,一方面是适合社会习惯的妻子;一方面是服从你的母亲,一方面是根据你自己的选择,因为我还自认为被你选中的。萨维尼安,如果你要有所决定,我要你完全自由的决定,不受一点儿约束:我允许你收回过去的话,那是你对你自己说的,不是对我说的;你发那个心愿的时间,我永远忘不了,而且和那天以后的许多日子一样,在我记忆中是极纯洁的,甜蜜的,这个回忆就够我一辈子消受了。假使你一定要守约,从今以后就有一个可怕的,不祥的念头,破坏我的幸福。清苦的生活,今天你是欣然接受的,但你将来可能想到,倘若遵守了社会的习惯,你的处境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你把这种念头说出来罢,等于把我宣告死刑;不说出来罢,只要你额上有一丝半丝皱痕,我就会多心。亲爱的萨维尼安,我在世界上最爱的就是你。我可以那样爱你,因为干爹虽则有些忌妒,仍旧和我说:“孩子,你爱他罢!你们俩迟早会结合的。”上巴黎去的时候,我爱着你,可不存什么希望,单单那感情已经使我满足了。我不知道现在我是否能再回到那个境界,但我一定努力做去。眼前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兄妹而已?好,咱们就至此为止罢。你尽管去娶那个有福的姑娘,她可以使你们的姓氏得到应有的光彩,而我是,照你母亲说来,要减少它的光彩的。你从此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社会的舆论一定赞成你。我,我永远不会责备你,我永远爱你。即此告别!

  “你等一等!”萨维尼安说着,做手势叫布吉瓦勒坐下。他立刻写了一个字条:

  亲爱的于絮尔,来信使我非常难过,因为你自己找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我们俩的心居然不一致了。你没有嫁过来,只因为我不得母亲同意不能结婚。有了八千法郎进款,在洛昂河边找一所小屋子住下,难道这不是一份产业吗?我们早打算过,叫布吉瓦勒当家,我们一年能积蓄五千法郎。当初在你姑丈的园子里,你有天晚上答应做我的未婚妻,所以我们中间共同的约束,你不能片面解除。昨天我清清楚楚告诉鲁弗尔先生,即使我是自由之身,也不愿意从一个不认识的少女手里得一份家私!我母亲不愿再接待你了,我没福气看到你每晚光临了。可是靠着窗口和你立谈几分钟的快乐,请你不要加以剥夺……我今晚来看你。世界上无论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离。

  “快走罢,老妈妈。不能让她多操一分钟的心……”

  萨维尼安为了要打于絮尔窗下过,每天都出去散步。当天下午四点,他散步回来,发觉情人经过了意外的风浪,脸色有点儿苍白。

  她说:“至此为止,我似乎还没体会到和你相见的乐趣。”

  萨维尼安微笑着答道:“你曾经告诉我,因为你每句话我都记得;你说:‘没有耐性,爱情就不会成功。我等着就是了!’

  好孩子,难道你现在把爱情和信心分开了吗?……好啦,咱们的误会消释了。你一向以为我爱你不及你爱我。我可曾疑心过你?”他说着,递给她一束野花,扎束的款式显出他的确是一片至诚。

  “你没有理由可疑心我啊,”接着她声音很慌乱的补上一句:“并且你还有所不知。”

  她已经通知邮局,一切信件都不收。但上次萨维尼安走了,她目送他从布尔乔亚街拐进大街以后,过了一会,不知由于什么妖术,她竟在大沙发上看到一张字条,写着:小心点儿!受到轻慢的爱人比老虎还凶猛。萨维尼安虽是一再央求,于絮尔为谨慎起见,仍不愿意把那个使她提心吊胆的秘密告诉萨维尼安。于絮尔以为爱情破裂了而结果仍旧见到爱人,当然感到说不出的快乐;惟有这快乐才能使她把刚才为之毛骨悚然的恐怖暂时忘掉。等待一桩渺茫的灾难,谁都觉得是不堪忍受的毒刑。因为不知道灾难究竟是怎么样的,痛苦的范围似乎更大了;凡是不可知的事,我们心中都觉得它无穷无极。对于于絮尔,那简直是最大的痛苦。她听到一点儿声响,心就直跳;便是寂静无声,她也害怕,甚至疑心墙壁也在那里捉弄她。临了,她恬静的睡眠也受到打扰。古鄙不知道她身心象花一般的娇嫩,只凭着他作恶的本性,找到了一种把她摧残,致她死命的毒药。

  下一天平静无事。于絮尔弹琴弹得很晚,上床的时候差不多放心了,同时也瞌睡得厉害。半夜光景,一支单簧管,一支双簧管,一支长笛,一只小号,一只长号,一支低音笛,一支竖笛,一块三角铁,合奏齐鸣,把于絮尔惊醒了。所有的街坊都扑在窗口张望。可怜的孩子看到街上挤着一大堆人已经骇坏了,再听到一个男人用嘶嘎的声音嚷着:于絮尔·弥罗埃!这是你情人送给你的!更好象当胸挨了一棍。

  第二天是星期日,镇上谣诼纷纷;于絮尔进教堂出教堂,都有大群的人在广场上争着注意她,用令人难堪的神气打量她。大家对那个半夜音乐会七嘴八舌,各人有各人的猜测。于絮尔半死不活的回到家里,从此不出门了;神甫劝她在自己屋里做晚祷。一进门,她在铺着地砖的过道中,看见门底下塞着一封信;她捡起来,为了想弄清底细,又把它念了。象下面那样可怕的字条,她看了有什么感觉,哪怕最麻木的人也不难猜想到。

  你还是俯首帖耳,做我的妻子罢:既有钱财,又受疼爱。我非要你不可。即使你活着不为我所有,你死了还是我的。你的苦难都是你的拒绝招来的,并且苦难将来还不限于你一个人。

  爱你而你必有一日归他所有的人上。

  事情真奇怪:正当这个温柔和顺的牺牲者,被人当作残花败叶一般作践的时节,玛森,迪奥尼斯,克勒米耶家的几位小姐,反倒羡慕于絮尔的遭遇。

  她们说:“她好福气。大家都在关心她,讨她喜欢,为了她你争我夺!听说那半夜音乐会好听得很!还有一支唧筒号①呢!”

  ①指小号。

  “什么叫做唧筒?”

  “一种新时行的乐器。瞧,有这么大,”安杰莉娜·克勒米耶向帕梅拉·玛森解释。

  萨维尼安一早就上枫丹白露去打听,是谁把当地军营里的音乐师请出来的;但每种乐器都有两个乐师,没法知道到奈穆尔去的到底是哪一个。上校下令,从今以后,乐师不得他许可不准为私人演奏。萨维尼安跟于絮尔的法定监护人检察官谈了谈,说明这一类的捣乱对一个如此娇弱如此敏感的姑娘,影响如何严重,要求检察官运用职权,追究那次音乐会的主使人。三天以后,半夜时分又有三把小提琴,一支横笛,一把吉他,一支双簧管,来了一次音乐会。这一回,奏乐的人是往蒙塔尔吉方面溜走的,那儿正好有个过路的戏班子驻扎。两个曲子之间,有一个人用着刺耳的,喝醉了酒的声音叫道:

  “这是送给军乐师弥罗埃的女儿的!”

  于絮尔父亲的职业,米诺雷老医生一向讳莫如深,瞒着人,这一下却在奈穆尔镇上变得家喻户晓了。

  事后,萨维尼安并不上蒙塔尔吉去;当天他收到一封从巴黎寄来的匿名信,恐吓他说:

  你决计娶不成于絮尔的。你要留她一条命,就得趁早退让;人家对她的爱情比你深得多;他为了讨她喜欢,已经改行做音乐师了;他宁可置于絮尔于死地,也不让于絮尔落在你手里。

  这时,奈穆尔的医生一天要到于絮尔家出诊三次:她受了这些暗算,生命都有危险了。温柔的少女觉得自己被一双毒手推入泥洼,却取着殉难者的态度:一声不出,眼睛望着天,哭也不哭了,只等人家来打击;同时她作着热烈的祈祷,希望一死以求解脱。

  邦格朗先生和本堂神甫,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她和他们说:“我不能下楼,倒觉得很高兴;要不然,他会到客厅里来的,而他平时祝福我的那种眼神,我已经不配领受了!你们想他会疑心我吗?”

  邦格朗道:“萨维尼安要是查不出主犯,预备请巴黎的警察局来侦缉。”

  她回答:“那些人也该知道已经伤了我的命,可以安静些了。”

  神甫,邦格朗,萨维尼安,作着种种猜测和假定,搅糊涂了。萨维尼安,蒂安奈特,布吉瓦勒女人和两个忠于本堂神甫的人,一边刺探,一边戒备了一星期;可是古鄙绝对不露痕迹,所有的奸计都是他一个人策划的。在朋友中间,邦格朗第一个以为那主犯看着自己的成绩害怕了。于絮尔苍白的脸色和衰弱的身体,已经跟害痨病的英国少女一样。大家的照顾松懈了。匿名信和半夜音乐会都不来了。萨维尼安认为那些鬼蜮伎俩的中止,一定是检察官的暗中探访发生了作用;他把于絮尔,他母亲和他自己收到的信都呈了上去。可是休战的时期并不久。正当医生把于絮尔神经性的寒热止住,她重新打起精神的时候,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早上,于絮尔的窗外竟挂着一座软梯。据夜里赶班车的马夫说,他经过的当口,有个矮小的男人正从梯子上往下爬;马夫很想停下来,无奈于絮尔的屋子正在桥堍的转角上,而牲口一下桥又往前猛冲,直冲出镇外一大段路。

  迪奥尼斯的沙龙里传出一种意见,认为玩这些手段的是鲁弗尔侯爵;他那时处境艰难到极点,有些约期票落在玛森手中;倘若女儿马上嫁了萨维尼安,鲁弗尔古堡就不至于被债权人扣押。大家又说,凡是使于絮尔出丑和受辱的事,波唐杜埃太太看了心里都高兴的。但事实上,老太太看到年纪轻轻的姑娘快死下来,倒反心软了。夏勃隆为了最后那个毒计,难过之极,病倒在床上,几天不能出门。可怜的于絮尔,受着这一下卑鄙的打击,复病了。她从邮局收到神甫一封信,因为邮局认得神甫的笔迹,把信送给了于絮尔:

  孩子,你还是离开奈穆尔,免得再受那些不相识的敌人暗算。萨维尼安的性命说不定也会有危险。这些事,等到我能来看你的时候再细谈。

  下面的署名是:你忠诚的夏勃隆。

  气得发疯一般的萨维尼安赶去见神甫,可怜的神甫看到有人把他的笔迹和签字学得一模一样,骇坏了,把信念了又念;他根本没有写信,即使写了也不会交给邮局寄的。这个凶狠的手段加重了于絮尔的病,萨维尼安不得不带着捏造的神甫的信,再去向检察官求救。

  他对检察官说:“这明明是件谋杀案,所用的手段是法律没有料到的,被害人却是一个由民法委托你保护的孤儿。”

  检察官回答:“如果你有什么制裁的办法,我一定采用;我可想不出!那个躲在幕后的恶棍,说的话倒是不错:还是把弥罗埃小姐送到这儿来,托圣体修院的女修士们照料。一方面我通知枫丹白露的警察局长,准你携带武器,保护自己。我亲自去过鲁弗尔,鲁弗尔先生对于外边猜疑他的话非常愤慨,那也难怪他。我的助理的父亲米诺雷,要买他的古堡,正在谈判。鲁弗尔小姐决定嫁给一个有钱的波兰伯爵。我上鲁弗尔去的那天,鲁弗尔先生正要离开乡下,免得为了债务而受拘押。”

  但羡来被上司询问之下,不敢把心中的意见说出来:他猜到那是古鄙干的。只有古鄙,作事才会在法网周围绕来绕去而不堕入法网。那时古鄙看到自己逍遥法外,事情做得又隐秘又成功,胆子越来越大了。这阴险的帮办唆使玛森控告鲁弗尔侯爵,玛森不知是计,听了他的话;古鄙的目的却是要逼侯爵把剩下的田产卖给米诺雷。古鄙跟桑斯城内的一个公证人,对于受盘事务所的问题初步谈了一下;然后决定使出最后一着棋子,把于絮尔弄上手。他想学某些巴黎青年的榜样,用强抢的手段,人财两得。仗着他替米诺雷,玛森,克勒米耶都出过力,又有奈穆尔镇长迪奥尼斯做后援,便是闹出事来也不难收拾。因此他决意拉下面具,以为于絮尔已经被他折磨得那么衰弱,绝对抵抗不了的了。

  但是冒险做这个丑恶的把戏之前,他觉得应当趁着陪米诺雷签订合同以后初次上鲁弗尔去的机会,先跟米诺雷谈一谈。那时米诺雷刚接到儿子的一封密书:他对于絮尔事件先要打听一些消息,再亲自陪检察官到奈穆尔来,把于絮尔送往修道院,免得再受侮辱。助理检察官说,万一迫害于絮尔的人是他们的朋友,希望父亲劝劝他;因为司法方面即使不能什么都惩罚,至少能调查明白,把事情记在账上的。

  米诺雷已经实现了一大愿望。鲁弗尔是加蒂内区域最美的古堡之一,从今以后他做定了鲁弗尔的主人,还在猎场四周集中了几块良田美产,每年有四万多法郎收入。所以这大汉尽可把古鄙一脚踢开。他预备住到乡下去,那就不会再想到于絮尔而心里不舒服了。

  他一边在鲁弗尔的平台上踱来踱去,一边对古鄙说:“喂,小家伙,别再跟我表妹为难了!”

  “喂?……”古鄙简直猜不透米诺雷这种古怪的行为;原来一个人的愚蠢也有莫测高深的地方。

  “噢!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这座二十万埃居还盖不起来的古堡,你帮我花二十八万法郎就买下了,还有附属的田庄,猎场,后备猎场,花园,森林……哦!这样罢……我给你一成佣金,两万法郎;你拿这笔钱可以在奈穆尔盘进一个书办的事务所。我再担保你跟克勒米耶家攀亲,娶那个顶大的姑娘。”

  “就是说唧筒的那个吗?”古鄙喊道。

  米诺雷回答:“不管这些,我表妹给她三万法郎陪嫁是真的。小家伙,你瞧,你是生来做书办的,好比我是生来做车行老板的;一个人总不能离开他的本行。”

  古鄙一交从云端里直跌下来,答道:“好罢,这儿有的是契纸,你签一张两万法郎的约期票给我,我好拿了现款去谈判。”

  米诺雷瞒着老婆的那部分公债,正好有半年的息金一万八千法郎可以收进;他以为这么一来,就把古鄙给打发了,便签了约期票。古鄙眼看布尔乔亚街上那个低能的大胖奸雄得意忘形,架子十足,便和他说了声再会,用那副只有暴发的糊涂蛋见了不会发抖的目光,把他瞪了一眼。他却是站在平台上,居高临下的眺望着园林,眺望着那座路易十三式宫堡的壮丽的屋顶。

  他看见古鄙走回去了,嚷道:“怎么,你不等我啦?”

  “你会碰到我的,老爹!”未来的书办回答;他心里又想报复,又想把大胖米诺雷变化多端,莫名其妙的行为,摸清底细。

  自从最恶毒的诬蔑玷污了于絮尔的名节以后,于絮尔就害着一种无法解释的,从精神方面来的病,很快的到了九死一生的阶段。脸色白得象死人一般,难得又轻又慢的说几句话,睁着柔和而没有神采的眼睛,浑身上下,连脑门在内,都显出她心里转着一个悲痛的念头。每个时代的人都认为处女头上有一顶贞洁的花冠;于絮尔以为这个理想的冠冕掉下了。

  在静寂中,在空间,她仿佛听到不干不净的闲话,不怀好意的议论,街头巷尾嘻嘻哈哈的笑声。这个担子她是负不起的;她把清白两字也看得太重了,受了这种伤害是活不下去的。她不再怨叹,嘴角上堆着一副痛苦的笑容,眼睛常常望着天,好象是把人间的横暴告诉上帝。

  古鄙回到奈穆尔那天,于絮尔由布吉瓦勒和医生两人扶着,从卧房走到了楼下。那是为了一桩大事。波唐杜埃太太要来看她,安慰她,因为知道她受的侮辱虽不及克拉丽莎·哈洛那么惨酷,①也已经命在旦夕了。上一天夜里,萨维尼安口口声声说要自杀,布列塔尼老太太也为之屈服了。同时她觉得以自己的身分而论,应当鼓励一个这样纯洁的姑娘,给她添些勇气;她还觉得自己亲自去看于絮尔,就能把镇上的居民所造成的损害抵销一部分。她的意见,当然比众人的意见影响大得多,能叫人感觉到贵族的力量。于絮尔从夏勃隆神甫嘴里一知道这个消息,病况就突然好转,连绝望的奈穆尔医生也觉得有了希望,他原来已经说要请几位巴黎最有名的医师来会诊了。众人把于絮尔安顿在他干爹的大沙发上。象她那种性质的美貌,在丧服与痛苦之中倒反胜过平日快乐的时候。萨维尼安搀着他母亲一进门,年轻的病人脸上立刻有了血色。

  ①英国十八世纪理查逊的小说中,克拉丽莎·哈洛,被浪子洛弗拉斯引诱失身,旋即后悔,终于贫病潦倒而死。

  “孩子,你别站起来,”老太太带着命令的口吻说,“不管我自己病成怎样,虚弱到怎样,我还是要来,把我对最近这些事的感想告诉你:我认为你是加蒂内地区最圣洁最可爱的姑娘,你的品德足以促成一个世家子弟的幸福。”

  于絮尔先是答不出话来,只吻着萨维尼安母亲的干枯的手,掉了几滴眼泪在上面。

  “啊!太太,”她有气无力的说,“倘若没有早先的许愿给我鼓励,我决不敢有那么大的胆子,妄想高攀的;我没有什么家世门第,只有一片深情;可是人家竟毁坏我的名节,把我和我所爱的人永远拆散了……我不愿……”于絮尔说到这里,声调沉痛,使在座的人听了都很难过,“我不愿意声名受了污辱再嫁人,不管嫁的是谁。我的爱情太过分了……在我现在这情形之下可以老实说了:我爱一个男人差不多跟爱上帝一样。所以上帝……”

  “得啦,得啦,孩子,别毁谤上帝!”老太太鼓足了勇气又道,“算了罢,我的儿,那些下流无耻的恶作剧,谁也不会信以为真,你何必这样夸张?我向你担保,你一定能活下去,而且会幸福的。”

  “你会幸福的!”萨维尼安跪在于絮尔面前,吻着她的手,“我母亲已经把你叫做我的儿了。”

  医生过来按了按病人的脉搏,说道:“好啦好啦,过分的快乐对她也是危险的。”

  这时,古鄙看见过道的门半开着,便进来推开小客厅的门,伸出一张原来就丑恶,再加一路上想着报复的念头而格外紧张的脸。

  “波唐杜埃先生!”古鄙的声音好似一条在洞里受着威逼的毒蛇。

  “什么事?”萨维尼安站起来问。

  “有句话跟你说。”

  萨维尼安走进过道,古鄙把他拉到小天井里。

  “你爱于絮尔,你也看重贵族的荣誉:倘若你用于絮尔的生命和你的荣誉起誓,等会我告诉你的话,你只做没听见,那么我就可以把人家迫害于絮尔小姐的原因告诉你。”

  “我能不能教那些迫害停止呢?”

  “能。”

  “我能报复吗?”

  “对主使的人,行;对他的工具,不行。”

  “为什么?”

  “因为……那工具就是我……”

  萨维尼安脸色变了。

  古鄙接着说:“我刚才看见于絮尔……”

  “什么于絮尔?”萨维尼安把眼睛瞪着古鄙。

  “哦,弥罗埃小姐,”古鄙听着萨维尼安的口气,不得不装做恭敬的样子;“我预备拼着命补赎我的罪过。我已经后悔不及……你即使杀了我,不管是用决斗或是用别的方式,你拿了我的血也不见得愿意喝,你要中毒的。”

  萨维尼安听着这家伙非常冷静的理由,心里又急于知道下文,也就把一腔怒火压住了;他目不转睛的瞪着古鄙,那个不成形的驼子把头低了下去。

  “谁指使你的?”萨维尼安问。

  “你能不能起誓啊?”

  “你要人家把你轻轻放过吗?”

  “我要你和弥罗埃小姐饶了我。”

  “她会饶你,我可不行。”

  “至少你可以忘记罢?”

  根据利害关系的打算,力量可真大!这一对势不两立的仇人,只因为心里都想报仇,竟会一同站在天井里,面对面的谈着话。

  “我可以饶你,可是忘不了。”

  “那么咱们不谈了,”古鄙冷冷的回答。

  萨维尼安忍不住了,一巴掌打过去,在院子里声音很响。

  古鄙差点儿被打倒,萨维尼安自己也身子晃了一晃。

  “这是我自作自受,”古鄙道,“我太傻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给了你一些便宜,你就滥用……现在你可落在我掌心里了!”古鄙说着把萨维尼安恶狠狠的瞅了一眼。

  “你是个杀人的凶手!”

  “我不过是人家手里的刀子,罪名总大不过主使人,”古鄙回答。

  “请你原谅我吧,”萨维尼安说。

  “你的仇报过了吗?”古鄙的口气挖苦得厉害,“是不是这样就算了?”

  “咱们彼此都原谅了罢,忘了罢,”萨维尼安回答。

  “一言为定吗?”古鄙伸出手来。

  “一言为定,”萨维尼安为了爱于絮尔,不能不忍着这口气。“可是你说呀,谁指使你的?”

  古鄙好象眼睛望着两个秤盘,一个盘里是萨维尼安的巴掌,一个盘里是对米诺雷的仇恨。他沉吟了一会,然后听见一句话在耳朵里响着;“我帮你当公证人!”便回答道:

  “原谅了,忘记了,是不是?好,先生,咱们扯直了罢,”

  他握了握萨维尼安的手。

  “到底是谁迫害于絮尔的?”

  “米诺雷!他恨不得要她的命……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咱们一定能打听出来。你千万别牵连我,他要对我起了疑心,我就没法帮忙了。以后我非但不再攻击于絮尔,还要保护她;非但不帮助米诺雷,还要尽量破坏他的计划。只要我活着,不使他倾家荡产,不教他死无葬身之地才怪!我要把他踩在脚下,踏在他的尸首上跳舞,拿他的骨头雕一副骨牌玩儿!明天,奈穆尔,枫丹白露,鲁弗尔,到处墙上会有红铅笔写着:米诺雷是贼!嘿!该死的东西!我要教他粉骨碎身!现在我把秘密告诉了你,咱们是联盟了;哦,倘使你愿意,我可以去跪在弥罗埃小姐面前,对她说我恨我自己不该利令智昏,险些儿送了她的性命,求她原谅。她听了这话可以舒服些。法官和本堂神甫都在这儿,有这两位证人也够了;可是邦格朗先生一定得答应我不妨害我的前程。因为我此刻也有一个前程啦。”

  萨维尼安听着这个内幕消息,呆住了;他说了:“等一等,”

  便走进客厅说道:“于絮尔,我的孩子,使你受那么多苦难的人,看了他的成绩痛心疾首,懊悔了,愿意当着这几位先生的面向你道歉,条件是要大家绝口不提。”

  “怎么!是古鄙?”神甫,法官,医生,一齐嚷着。

  “替他保守秘密要紧,”于絮尔把手指放在嘴边。

  古鄙听到于絮尔的话,看到她的手势,为之感动了。

  他语气很坚决的说道:“小姐,现在我愿意全镇的人都听见我向你承认,我为了利令智昏所犯的罪恶,是正人君子所不齿的。我在这里说的话,我会到处讲给人家听,我后悔做了那些混账事儿,但说不定也提早了你的幸福,”古鄙站起身子,带着俏皮的意味说,“因为我看见波唐杜埃太太到这儿来了……”

  神甫道:“好极了,古鄙,小姐原谅你了;可是你得永远记着,你差点儿做了杀人犯。”

  古鄙朝着法官说:“邦格朗先生,今晚我要跟勒克尔先生商量盘进他事务所的问题,希望我这次赔了罪,你不至于瞧不起我;我将来把申请书送往检察署和司法部的时候,还得请你帮衬一下。”①

  ①法国司法制度,凡一切经办法律事务的人,如公证人,诉讼代理人,律师,书办,执达吏等等的事务所,全国有一定的限额;具备各该职位资格之人,除出资盘进原有的事务所之外,仍须经各辖区的检察署及巴黎的司法部审核其资格,履历,人品,经批准后方得开业。

  法官一边思索一边点头。古鄙出门找勒克尔去了,那是奈穆尔两个书办事务所中比较肥的一个。余下的几位留在于絮尔身边,整个黄昏都在那里想法要使她的心绪和从前一样的安定,平静;而她自从古鄙赔罪以后,心绪已经不同了。

  邦格朗道:“这件事,镇上的人都会知道的。”

  本堂神甫说:“孩子,你瞧,上帝并没跟你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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