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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出戏是靠一根发条的作用来推动的,那在新旧文学中已经用得俗滥了,①要不是里头有一个布列塔尼老太太,——凯嘉鲁埃家的小姐,大革命时代的流亡贵族,恐怕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发条在一八二九年还有什么作用。可是我们得承认:一八二九年代,贵族在政治方面丧失的地盘,在风俗习惯方面略微争回了一些。并且,我们祖父母一辈对于婚姻要门当户对的心理是不会消灭的,它跟文明社会关系极密,又是从家庭观念中来的。就是现在,不论在日内瓦,在维也纳,在奈穆尔,那心理依旧占着优势,正如当年泽莉·勒弗罗不许儿子娶一个私生子的女儿一样。可是一切社会成规都有例外。所以萨维尼安想叫母亲的傲气向于絮尔天生的高贵低头,而母子两人也就立刻开始摩擦了。萨维尼安才坐上饭桌,母亲便提到凯嘉鲁埃和波唐杜埃的来信,她认为他们态度恶劣透了。
①贵族家庭不愿子女与布尔乔亚通婚,由来已久,往往为作家采作故事的重要关键,所以说那根发条用得太俗滥了。
萨维尼安回答说:“母亲,现在没有家庭,只有个人了!贵族之间也没有什么休戚相关的情谊。今日之下,人家不问你是否姓波唐杜埃,是否勇敢,是否政治家,只问你纳多少税!”
“那么王上呢?”
“王上处于两院之间,①仿佛一个男人处于妻子与情妇之间。所以我应当娶一个有钱的姑娘,不管什么家庭出身,只要有一百万陪嫁,教养不坏,哪怕她家里务农,本人进过寄宿学校就行。”
①当时的两院为众议院与贵族院。
“那是另外一件事了!”老太太回答。
萨维尼安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他知道母亲的特性就是有那种顽石一般的,所谓布列塔尼人的固执;他想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把母亲的意见马上弄清楚。
“那么,”他说,“倘若我爱上一个姑娘,譬如说,象我们邻居的干女儿小于絮尔那样的,你是反对我跟她结婚的了?”
她回答:“是的,只要我活着。我死了以后,波唐杜埃和凯嘉鲁埃两家的血统和荣誉,就归你一个人负责了。”
“今日之下,倘没有财富的光彩,门第就是虚空的;难道你愿意我为了一个虚空的观念而穷愁潦倒一辈子吗?”
“你可以替国家出力,你应当听上帝安排!”
“你要把我的幸福耽搁到你百年之后吗?”
“那只能证明你的不孝罢了。”
“路易十四差点儿娶暴发户马扎兰的侄女。”
“那是马扎兰自己也反对的。”
“还有斯卡龙的寡妇呢?”
“别忘了她是德·奥比涅出身!
①并且是秘密结婚的。孩子,我已经为日无多,”她侧了侧头说,“等我离开了世界,你要娶谁都可以。”
①斯卡龙(1610—1660),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一六五二年时娶一世家(德·奥比涅)出身的贫苦孤女。斯氏故后,寡妇改嫁德·曼特侬侯爵;后成为路易十四的情妇,与之秘密结婚。
萨维尼安素来敬重母亲,爱母亲;他一声不出,但暗中拿出同样固执的脾气,对抗凯嘉鲁埃家的固执脾气,决意非于絮尔不娶;因为一有人反对,情人当然象禁果一般变得更有价值了。
晚祷以后,米诺雷医生带着于絮尔走进那间冷冰冰的客堂,她穿着白跟粉红两色的衣服,一进去就浑身紧张,打了一个寒噤,好似站在法兰西王后面前要求什么恩典似的。自从于絮尔向干爹吐露心事以后,这所小小的屋子便有了宫殿般的规模,老太太的地位也不亚于中古时代平民心目中的公爵夫人。这时候,于絮尔方始很痛苦的看出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一个是堂堂子爵,一个是靠善心的医生抚养大的孤女,父亲是军乐师,前意大利剧院的歌唱家,大风琴师的私生子。
“孩子,你怎么啦?”老太太说着,教于絮尔坐在她旁边。
“我惭愧得很,承蒙太太不弃……”
“唉!孩子,”波唐杜埃太太用她最尖刻的声调回答,“我知道你的监护人多么喜欢你,我要对他表示好感,因为他替我把浪子带回家了。”
于絮尔满面通红,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脸都抽搐了;萨维尼安看了大为不忍,说道:“可是,亲爱的母亲,即使你不欠米诺雷骑士什么情分,我觉得小姐肯光临,我们也很高兴的。”
年轻的贵族意义深长的握着医生的手,又道:“先生,我知道你受过圣米迦勒勋位,那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荣衔,得到的人,身分跟贵族一样。”
近乎绝望的爱情,几天以来使于絮尔的绝世姿容更多了一种深度,就是大画家在肖像上用来刻划心灵的那种深度。老太太看到于絮尔这样美丽,吃了一惊,不禁怀疑医生的热心帮忙是有计划的了。引起萨维尼安那句回答的话,她是为了要从老人最心爱的人身上去刺伤老人,而故意说的。米诺雷听见萨维尼安称他为骑士,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这种浮夸的措辞中,体会到情人们大胆的程度,无论怎样可笑的事都作得出来。
当过御医的老人回答说:“子爵,从前大家为了要得圣米迦勒勋位,笑话也不知闹过多少,现在却跟许多别的特权一样,不值钱了。今日之下,这勋位只赏给医生和可怜的艺术家。那些君王把它和圣拉扎尔勋位合而为一,倒是很好的办法;我记得圣拉扎尔是个穷光蛋,靠着奇迹而复活的。由此可见,圣米迦勒和圣拉扎尔的勋位对我们的确是个象征。”
这几句回答,又尊严又挖苦;说完以后,室内寂静无声,谁也不愿意开口;等到大家有点儿发僵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啊,咱们的神甫来了,”老太太说着,丢下于絮尔,起身去迎接夏勃隆;那是对于絮尔和老医生都没有的礼数。
老人微微笑着,望望干女儿,望望萨维尼安。一个胸襟狭窄的人看到老太太这种态度,不免要抱怨或生气的;但米诺雷深谙世故,决不会触到这种暗礁;他跟萨维尼安谈着查理十世任命波利尼亚克亲王组阁的事,和这件事所能引起的危机。直过了相当时间,等到提及债务不至于有报复嫌疑的时候,医生才用半正经半说笑的态度,把萨维尼安被控的文件和公证人的账单,连同付讫的票据,交给老太太。
“这些都经小儿核对过吗?”她对萨维尼安瞥了一眼,萨维尼安点点头。“呕!那么是迪奥尼斯的事了,”她不胜鄙夷的把文件一推,表示她对这件事跟对金钱一样的瞧不起。
据波唐杜埃太太的想法,看轻财富等于抬高贵族的身分,把布尔乔亚的势力一笔勾销。过了一会,古鄙奉东家之命,来索取萨维尼安和米诺雷之间的账目。
“做什么用?”老太太问。
“立借票需要有根据,你们这项债务并没银钱过手,”首席帮办说着,很放肆的在屋子里东张西望。
于絮尔和萨维尼安,都是第一次跟这个丑巴怪照面,当时的感觉象见了癞虾蟆一样,更可怕的是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两人对于自己的前途,都看到有个模糊的,无法肯定的景象,非言语所能形容,但可以用斯威登堡信徒告诉医生的精神作用说明。于絮尔肯定这阴险的古鄙将来会对他们不利,不禁浑身战栗;但看到萨维尼安跟她一样的骚动,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心也跟着安定了。
古鄙才带上门,萨维尼安就说:“迪奥尼斯先生的帮办,长相真难看!”
波唐杜埃太太说:“这些人长得好看难看,有什么关系?”
本堂神甫接口道:“我不埋怨他长得丑,而埋怨他心地坏;他恶毒透了。”
医生虽然想表示亲善,也不由自主的变得严肃和冷淡了。
两个情人觉得很拘束。要不是夏勃隆神甫一团和气的在饭桌上提起大家的兴致,医生和他的干女儿简直受不了那局面。吃到饭后点心,米诺雷看见于絮尔脸色发白,便说:
“孩子,倘使你不舒服,只要穿过街就到家了。”
“怎么啦,我的心肝?”老太太问孩子。
“唉!太太,”医生神气很严肃,“她心里冷很很,平日她是看惯笑容的。”
老太太道:“医生,这种教育是要不得的。你说是不是,神甫?”
米诺雷朝着一声不出的神甫望了一眼,答道:“是的,太太。我的教育使这个纯洁的孩子到社会上没法跟人相处;可是我未死之前,一定要安排妥当,不让她受到冷淡和憎恨。”
“得了罢,干爹!……别说了!我在这儿并不难受,”于絮尔说着,望着波唐杜埃太太;她宁可跟波唐杜埃太太照面,而不愿意瞧着萨维尼安,显出她的弦外之音。
萨维尼安接着对母亲说:“我不知道于絮尔小姐是不是难过,我只知道你使我大大的受罪。”
于絮尔听到热情的萨维尼安被母亲的态度逼出这种话来,不禁脸色变了,向老太太告了罪,站起来搀着干爹的手臂,行过礼,走了。她回到家里,急急忙忙冲进客厅,坐在钢琴旁边,双手捧着头,眼泪簌落落的直淌下来。
医生急得直嚷:“狠心的孩子,干吗不把你的感情问题交给我这有经验的人调度呢?……贵族永远不会感激我们布尔乔亚的。他们觉得,我们帮他们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何况老太太还发觉萨维尼安常常瞧着你,深怕他爱上了你呢。”
于絮尔道:“好罢,至少他得救了!可是连你这样的人,她也想加以屈辱!……”
“我去去就来,孩子。”
医生回到波唐杜埃家,看见迪奥尼斯,邦格朗和镇长勒弗罗都在那里;法律规定,凡是只有一个公证人的地方,一切文书契约必须有两位见证才能生效。米诺雷把迪奥尼斯拉过一边,凑着耳朵嘱咐了一句,然后迪奥尼斯当众宣读借据的内容:波唐杜埃子爵借到米诺雷医生十万法郎,五厘起息;波唐杜埃老太太以全部财产作抵押。听到利率一项,夏勃隆瞧了瞧米诺雷,米诺雷略微点点头,表示没有错。神甫凑在老太太耳畔唧哝了几句,她低声回答:
“我就不愿意欠这种人的情分。”
萨维尼安对医生道:“先生,家母给了我一个好差事;她负责归还你的钱,可是把感恩两字交给我了。”
神甫接着说:“你第一年就得张罗一万一千法郎,因为除了利息,还有立借据的公费。”
米诺雷听了便告诉公证人:“先生,既然波唐杜埃太太母子两位没能力付公费,还是归我代付,你把这笔款子加在借款里头罢。”
公证人在借据上批明了,把总数改作十万零七千法郎。所有的契据都签过字,米诺雷便推说身子疲倦,跟公证人和两个见证同时告退。
那时只有神甫一个人留下,他说:“太太,你干吗要得罪这个心地多好的米诺雷先生呢?他替你在巴黎至少省了两万五千法郎,又那么周到,另外留着两万,给令郎料清他的零碎债务……”
她吸了一撮鼻烟,回答道:“你那个米诺雷狡猾得很,他做的事,他自己心里明白。”
萨维尼安对神甫说:“家母以为他把我们的田庄并在一起,存心逼我娶他的干女儿,仿佛一个姓波唐杜埃的男子,凯嘉鲁埃家的外甥,真会受人强迫,娶一个不愿意娶的人似的。”
一小时以后,萨维尼安上医生家去了;一般承继人由于好奇,都挤在那里。青年子爵的到场,给大家一个很大的刺激,尤其因为每人的感想各各不同。克勒米耶和玛森家的两位小姐,交头接耳,看着于絮尔,于絮尔脸红了。两个做母亲的和但羡来说,古鄙对这桩亲事的看法可能准确的。在场的人都把眼睛钉着医生,医生却并不站起来迎接子爵,只向他点点头,手里照旧拿着骰子缸,他正和邦格朗先生玩西洋双六棋。医生这副冷淡的神气使所有的人都很奇怪。
他道:“于絮尔,我的孩子,弹点儿琴给我们听罢。”
于絮尔一弹琴就不用发慌,便很高兴的扑到乐器前面,翻那堆绿面子的乐谱;承继人们看着只得嘴上叫好,心里叫苦;因为他们认定老叔和波唐杜埃母子之间必有什么计谋,特意来探听的,不料这一下既要受罪,又开不得口了。
一支本身很贫乏,但由一个受着深情鼓动的少女演奏的乐曲,比一支大规模的,由一个熟练的乐队声势浩大的演奏出来的序曲,往往给人更深的印象。无论什么音乐,除了作曲家的思想,还有演奏家的灵魂,能凭着这门艺术独有的伸缩性,使一些并没多大价值的乐句变得有诗情,有深意。这一点,从前帕格尼尼在小提琴上已经证明过了,近来萧邦又在钢琴上加以证实。这位神妙的天才与其说是一个音乐家,不如说是一颗现身说法的灵魂,借着各种乐曲,甚至于几个简单的和弦,来表达他自己。于絮尔以她那种高雅而娇弱的素质,就属于这一派少有的天才;但施模克老人,那个每星期六来教她,而在她游览巴黎的期间每天都给她上一课的老师,把女学生的才具琢磨得更完满了。于絮尔那晚挑选的《卢梭的幻梦》,是埃罗尔德①的少作,本身就不无深度可以供演奏家发挥;她再加上在胸中骚动的感情,把题目上的幻梦二字给点明了。由于韵味深长,如梦如幻的演奏,她用自己的心和萨维尼安的心说话,把一些差不多有形体的思想,象云雾一般的罩着爱人。萨维尼安坐在钢琴尽头,肘子靠在琴盖上,左手托着头,不胜赞叹的瞧着于絮尔。于絮尔眼睛望着护壁板,好象向一个神秘的世界打着问号。此情此景,怎么能不使一个男人动心呢?真正的情感自有一种磁性作用,何况于絮尔还想泄露自己的内心,好比风骚的女子用装饰来讨人喜欢。艺术之中惟有音乐是用思想跟思想说话的,不需要语言,色彩与形式的帮助;于絮尔便是借了音乐的力量表白她的心,把萨维尼安引进那个奇妙的世界。天真原来和儿童有一样的魔力,一样能使人入迷;而于絮尔就从来没有象这个时候,象她进入生命新阶段的时候那么天真。神甫邀萨维尼安入局玩惠斯特,把他的梦惊破了。于絮尔继续弹奏。承继人都走了,只剩下但羡来一人,还想探明叔祖,子爵和于絮尔的用意。
①埃罗尔德(1791—1833),法国作曲家。
少女阖上琴盖,过来挨着干爹坐下;萨维尼安和她说:
“小姐,你的才艺跟感情一样了不起。你的教师是谁啊?”
医生回答:“是个德国人,住在孔蒂河滨道上,靠近后妃街。要不是我们在巴黎的期间,他天天给于絮尔上一课,今天早上他又该到这儿来了。”
于絮尔道:“他不但是个大音乐家,还是个天真的可爱的人。”
但羡来高声说道:“学费一定很贵罢!”
牌桌上的人彼此望了望,微微一笑。牌局完了,整个晚上都若有所思的医生,瞧着萨维尼安,带着无可奈何而不胜遗憾的神气。
他说:“先生,你急于来看我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令堂大人疑心我有些不大高尚的意图;为了免得坐实,我只能要求你今后别再来看我,虽则你的光临使我觉得很荣幸,虽则我也很高兴和你亲近。我要保全名誉,保持清静,所以咱们不得不断绝邻居间的往来。希望你转达令堂大人,我不请她下星期日赏光到舍间来吃饭,因为我料定她临时会身体不舒服的。”
老人说完,向年轻的子爵伸着手,子爵恭恭敬敬的握着,回答道:“先生,你说得不错。”
接着他告辞了,向于絮尔行礼的时候,不免流露出惆怅多于失望的情绪。但羡来和子爵同时出门,可是没法搭讪,因为萨维尼安三脚两步就奔回家了。
两天之内,那些承继人只谈着波唐杜埃母子和米诺雷医生的不融洽;他们佩服迪奥尼斯料事如神,同时也认为遗产保住了。那时阶级的限制已经打破;醉心平等的风气使所有的人不分高低,使一切都受到威胁,连军队的服从,在法国代表权力的最后一个堡垒也岌岌可危了;除了双方的反感,或者财产的多寡之外,男女的爱情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在这样一个时代,只有一位布列塔尼老太太的固执和米诺雷医生的尊严,才会在两个情人之间立下几道关塞;关塞的作用,跟从前一样,不是减弱,而是加强爱情的。在一个热情的男人,越是千辛万苦得来的女子,越是了不起。萨维尼安明明看到需要斗争,需要努力,也感觉到前途渺茫;仅仅这几点已经使他把于絮尔视同至宝,非征服不可了。万物成长时期的长短原是由自然律支配的,也许我们的感情也受同一规律支配:
寿命长的,童年也长!
第二天早上起身的时候,于絮尔和萨维尼安都转着一个同样的念头。这种默契本来就能促发爱情,何况在这个场合已经是有了爱情的证据,而且是最甜蜜的证据。少女轻轻的揭开窗帘,只露出一个极小的隙缝,刚好能瞧见萨维尼安的卧房,不料她爱人的脸也伸在对面窗子的拉手高头。窗子既然给了情人们极大的方便,无怪政府要抽窗户税了。于絮尔这样偷觑一下,也算对干爹冷酷的措置表示抗议。然后她放下窗帘,打开窗子,关上百叶窗;这样她可以望见对方而不让对方看见了。当天她到卧房去了七八次,每次都看见年轻的子爵在那里写信,写了撕掉,撕了又写,那准是写给她的了!
下一天清早,于絮尔刚醒,布吉瓦勒女人就递给她一封信。
致于絮尔小姐
小姐,我这一回落到一个全靠你监护人的帮助才能脱身的田地;这样一个青年会教人寒心是毫无问题的。从今以后,我比谁都需要提供更多的保证;所以,小姐,我以诚惶诚恐的态度扑在你脚下,向你吐露我的爱情。这求爱的表示并非由于一时冲动,而是从涉及整个生涯的信念出发的。我对于年轻的外叔祖母,凯嘉鲁埃太太的风魔,弄到身陷囹圄;现在为了你,这些回忆全部消灭了,我心坎中的那个小影被你的小影抹去了:这一点,你不觉得是真诚的表示吗?自从我在布龙站上,看到你象儿童一般妩媚的睡态之后,你就占据了我的灵魂,做了它的主宰。除了你,我不愿意娶别的人了,我理想中的妻子应有的优点,你都具备了。以你所受的教育和你高贵的心灵而论,不论怎么高的地位你都可以当之无愧。但我没有把握在你面前把你描写得很准确,我只能爱你。昨天听了你弹琴以后,我想起一些句子,好象就是为你写的:
“天生的动人心魄,悦人眼目;温柔而聪明,风雅而明理;仪态万方,好似经过宫廷生活的陶冶;淳朴浑厚,俨如未经世故的隐士;眼中那朵心灵的火焰,被天使般的贞洁冲淡之下,显得温和了。”
从你身上最细微的地方映现出来的、这颗美妙的灵魂,我完全体会到它的可贵。所以我敢大胆要求,倘若你还没有爱人的话,让我用照顾、用行为,来向你证明我不至于辱没你。这和我的前途有关;请你相信,我要发挥所有的精力,目的不但是要取悦于你,而且是要博得你的敬重,那对我等于普天下人的敬重。我心中既然抱着这个希望,如果你,于絮尔,再允许我在心中把你叫做爱人,那么奈穆尔便是我的天堂了,最艰苦的事业也只会给我快乐了;我要把那种快乐奉献给你,正如我们把一切都奉献给上帝一样。请你允许我自称为
你的萨维尼安。
于絮尔吻着这封信,用各种疯疯癫癫的举动拿着,念了又念,然后穿上衣服,预备送去给干爹看。
“天哪,我差点儿没做祷告就出去了,”她说着,回进卧房跪在祈祷凳上。
一会儿以后,她下楼到园子里,找到了干爹,叫他念萨维尼安的信。两人走到浓密的蔓藤底下,坐在凳上,正对着中国水阁:于絮尔等老人开口,老人却沉吟不语;心焦的孩子只嫌他想的时间太久了。他们俩密谈的结果,终于写成下面一封信,内中一部分想必是医生口述的。
先生,来信向我提亲,我只觉得万分荣幸;但在我的年纪上,再加我的教育给我定下的规矩,我不得不把你的信交给监护人;我全部家属只有他一个人,我既把他当作父亲,同时也当作朋友。、他向我提出一些无情的意见,应当作为我对你的答覆。
子爵,我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将来的资产不但有赖于我干爹的好意,并且还要看他为了消除承继人对我的恶意而采取的、没有把握的措施是否成功。我虽是第四十五团的上尉乐师,约瑟夫·弥罗埃的合法的女儿,约瑟夫·弥罗埃本人却是个私生子;所以人家尽管毫无理由,仍可能跟一个孤立无助的少女涉讼。先生,资产微薄还不是我最大的不幸。我有很多理由不愿高攀。我为了你,不是为了我,才提出这些意见,那在动了爱情的忠诚的人,往往是认为无足重轻的。可是先生,你也得想到,倘若我不跟你提,别人就可以怀疑我有心使你的热情不顾一切,不顾那些在一般人心目中,尤其在你母亲心目中认为不可克服的障碍。再过四个月,我不过十六岁。也许你会承认,我们都还太年轻,经验不足,没有力量克服生活的穷困;因为我除了已故姚第先生的遗赠之外,别无财产,而单靠这一点做基础的生活势必很清苦。并且我的监护人不愿意我在二十岁以前结婚。这四年是你一生最美好的时期,谁知道这期间命运替我们作何安排呢?别为了一个微贱的姑娘把你的一生蹉跎了。
我亲爱的监护人非但不阻挠我的幸福,还想竭力促成;他还希望他对我为日无多的照顾,能有一个情意不亚于他的人来接替。我把他的理由陈述完了,还得声明一下,你的提议和殷勤的情意,的确使我非常感动。我这个答复所根据的思虑,是一个阅世很深的老年人的思虑;但我向你表示的感激,是出之于一个一片真心的少女。
所以,先生,我的确可以说是
你的仆人于絮尔·弥罗埃。
萨维尼安没有回信。是不是在他母亲那里想办法呢?还是于絮尔的信把他的爱情打消了呢?诸如此类的无从解答的问题不知有多多少少,把于絮尔折磨得好苦,间接也折磨了老医生;他只要心爱的孩子有一点儿骚动,就觉得难过。于絮尔常常到卧室去张望萨维尼安的屋子,只看见他坐在桌子前面出神,不时朝她的窗子望一眼。直过了一星期,她才收到萨维尼安的信,迟迟不覆的缘故原来是他的爱情更进了一步。
致于絮尔·弥罗埃小姐
亲爱的于絮尔,我多少是布列塔尼人,一朝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能使我改变。你的监护人——但愿上帝保佑他多活几年,——理由很对;可是难道我就不能爱你吗?我只要知道你是否爱我。请你告诉我,即使只做一个记号也可以;那么这四年便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了!
我托朋友送了一封信给我的外叔祖,海军中将德·凯嘉鲁埃,求他提拔,介绍我进海军。这位慈祥的老人哀怜我的遭遇,回信说,倘若我要求军阶,即使王上愿意开恩,也受着条例限制;但在土伦学习三个月以后,海军大臣就能给我一个舵手长的职位,让我到船上去;等舰队巡逻阿尔及尔的时候(我们不是正和阿尔及尔人作战吗?)出勤一次,再经过一次考试,就能当上候补少尉。
目前正在筹备袭击阿尔及尔的战事,将来只要能临阵立功,实授少尉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要多少时间,就很难说了。不过为了使海军里头仍旧有一个波唐杜埃家的人,当局一定把条例尽量放宽。我明白了,我应该向你干爹提亲;你对他的尊敬,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更提高了。所以在答覆人家以前,我要跟你的干爹谈一谈;我的前途完全根据他的答覆而定。告诉你,不论将来怎么样,不管你是上尉乐师的女儿,还是王上的女儿,你始终是我心上的人。亲爱的于絮尔,那些成见在从前的时代可能把我们分离,现在可没有力量妨碍我们的婚姻了。我献给你的,是我心中的全部爱情;献给你姑丈的,是负责你终身幸福的保证!他才不知道我短时期中对你的深情,已经超过他十五年来对你的爱……好,咱们晚上见。
于絮尔得意扬扬的把信递给老人,说道:“干爹,你瞧。”
老人念完了信,嚷道:“啊!孩子,我比你更高兴。子爵下了这个决心,等于把他所有的过失都补赎了。”
晚饭以后,萨维尼安来到医生家里,医生和于絮尔正在临河的平台上,沿着栏杆散步。子爵在巴黎定做的衣服已经送到;动了爱情的青年,少不得把自己收拾得又整齐又大方,尽量烘托出天生的俊美,好象要去见美丽而高傲的凯嘉鲁埃夫人而讨她喜欢似的。可怜的孩子看他走下石阶,迎着他们过来,便立刻抓着干爹的手臂,仿佛站在悬崖高头怕掉下去一般;医生听见她紧张而沉重的呼吸,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萨维尼安握着于絮尔的手,恭恭敬敬吻了一吻。于絮尔随即坐在水阁外面的石级上。医生吩咐她说:“孩子,你别过来,让我们谈话。”
萨维尼安轻轻的问医生:“先生,一个海军上校来向你求这位千金小姐,你肯不肯?”
米诺雷微微一笑,道:“那我们等得太久了……不用上校,只要上尉就行啦。”
萨维尼安快活得含着眼泪,非常亲热的握了握老人的手,说道:“那么我就动身了,我要去用功读书,六个月之中读完海军学校六年的课程。”
“怎么就动身了?”于絮尔从石阶那边望他们冲过来。
“是的,小姐,为了不辱没你。我越急于出门,表示我越爱你。”
她不胜温柔的望着他:“今天是十月三日,过了十九再走罢。”
老人说:“对,我们要庆祝圣萨维尼安的节日。”
“那么再见了,”萨维尼安说。“这个星期我要留在巴黎办几件事,我要作种种准备,买书籍,买数学上用的仪器,还得请大臣帮忙,给我最优越的条件。”
于絮尔和干爹把萨维尼安直送到铁门口,看他回进屋子,又看他出来,背后跟着蒂安奈特提着一口箱子。
于絮尔问干爹:“你既然有钱,干吗要逼他进海军呢?”
医生笑了笑回答:“这样下去,我看不久连他欠的债都要我负责了。我没有逼他;可是孩子,一套军服,一个凭军功挣来的十字勋章,可以抹掉一个人多多少少的污点。六年之内他可能当上舰长;我对他的要求也不过如此。”
“但是他可能遇到危险呀,”她说着,脸都白了。
“情人象酒徒一样,自有他的神道保佑,”医生带着说笑的口气回答。
孩子瞒着干爹,夜里叫布吉瓦勒女人帮忙,把她又长又好看的淡黄头发剪下一束,正好编一条辫子。隔了一天,她缠着音乐教师施模克老人,要他监督巴黎的理发匠防止调换,还得赶着下星期日把辫子编好。
萨维尼安从巴黎回来,告诉医生和他的干女儿说,志愿书已经签了,二十五日要赶到布雷斯特。医生约他十八日吃晚饭,他在医生家差不多消磨了整整两天。虽是米诺雷叮嘱两个情人的话入情入理,他们在本堂神甫,法官,奈穆尔的医生和布吉瓦勒女人面前,仍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他们心心相印的感情。
老人说:“孩子们,你们得意忘形,不会把快乐藏在心里。”
到了萨维尼安的本名节,两人先在弥撒祭中彼此瞟了几眼;然后萨维尼安在于絮尔窥伺之下,穿过街,到她的小园中来了。他们俩差不多是单独相对。老人有心放任,坐在书房里看报。
萨维尼安道:“亲爱的于絮尔,你可愿意使我的节日过得比我在母亲面前更快活,给我一个新生命吗?……”
于絮尔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要的什么。你瞧,这就是我的答复,”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辫子来递给他的时候,快乐得直打哆嗦,“你既然爱我,请你把这个带在身边。这礼物表示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连在一起了,但愿它使你逢凶化吉!”
医生见了,对自己说着:“啊!这小丫头!竟给了他一根辫子。她怎么弄起来的?把多美的淡黄头发剪下一把……那不是把我的血都给了他吗?”
萨维尼安吻着辫子,瞧着于絮尔,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说道:“临走以前,我要你切实答应我永远不嫁别人,你不会觉得我要求过分吗?”
于絮尔红着脸回答:“你在圣佩拉日的时候,我曾经到监狱的墙下徘徊;你要求我的诺言,倘若你还嫌我说得不够,我就再说一遍罢: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萨维尼安看见于絮尔半个身子掩在藤萝中间,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她轻轻的叫了一声,望凳上倒了下去。萨维尼安正挨在她身边道歉,医生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他说:“朋友,于絮尔是个极娇嫩的孩子,对她话说得重一点就有危险。你应当把爱情抑制一些才对!唉!要是你爱了她十六年,你单是听到她说话就会满足了。”他这样补充是针对萨维尼安第二封信里的一句话的。
两天之后,萨维尼安动身了。虽然他经常来信,于絮尔却害了一种表面上没有原因的病。好比美好的果子被虫蛀一样,她的心受着一个念头侵蚀。胃口没有了,血色也没有了。
干爹第一次问她觉得心里怎么样,她说:
“我想看看海景。”
“十二月里可不便带你上海港去,”老人回答。
“那么终有一天能去的了?”她说。
一刮大风,于絮尔就着急;不管干爹,神甫,法官,把陆地上的风和海洋上的风分辨得多么清楚,她总以为萨维尼安遇着飓风。法官送她一张雕版的图片,印着一个全副军装的候补少尉,使她快活了几天。她留心读报,以为萨维尼安所参加的那次巡逻,报上必有消息。她拼命看库柏①的海洋小说,还想学航海的术语。这许多执着一念的表现,在别的女子往往是装出来的,在于絮尔是完全出于自然;甚至萨维尼安每次来信,她都在梦中先看到而在第二天早上向大家预告的。
①库柏(1789—1851),美国小说家,专写冒险小说及印第安人的故事。
这些在医生与神甫都不以为奇的预感第四次发生的时候,她对干爹说:“现在我放心了,不管萨维尼安离得多远,他要受了伤,我一定立刻感觉到。”
老医生左思右想的出神了;法官和神甫看他脸上的表情,认为他一定想着些很痛苦的念头。
他们等于絮尔不在面前的时候,问老人:“你怎么啦?”
老医生回答:“她将来怎么活下去啊?一朵这样纤巧,这样娇嫩的花,遇到感情的打击,是不是抵抗得住呢?”
虽然如此,这个被神甫戏称为小幻想家的姑娘,用功得很;她知道学识丰富对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多么重要;除了练唱,研究和声与作曲以外,她把余下的时间都用在书本上,那是夏勃隆神甫在她干爹丰富的藏书中挑出来的。她尽管很忙,精神上仍旧很痛苦,只是嘴里不说出来。有时她对萨维尼安的窗子呆呆的望上半天。星期日望过弥撒,她跟在波唐杜埃太太后面,很温柔的瞧着她;虽然老太太心肠冷酷,于絮尔仍因为她是萨维尼安的母亲而爱着她。她对宗教更热心了,天天早上都去望弥撒,因为她深信自己的梦都是上帝的恩赐。
老医生眼看相思病给她的伤害,心中很怕,便在于絮尔生日那天,答应带她上土伦去参观舰队远征阿尔及尔的开拔仪式,事先不让萨维尼安知道。法官和神甫,对这次旅行的目的替医生守着秘密,仿佛只是为了于絮尔的健康出门的,但一般承继人已经为之大惊小怪了。于絮尔和穿着候补少尉军服的萨维尼安见了面,参观了壮丽的旗舰,舰上的海军上将就是受大臣嘱托,特别照顾萨维尼安的人。然后她听了爱人的劝告,上尼斯去换换空气,沿着地中海滨直到热那亚;到了热那亚,她得到消息,舰队已经安抵阿尔及尔,很顺利的登陆了。
医生本想继续在意大利观光,一方面让于絮尔散散心,一方面也多少能补足她的教育:大艺术家生息的土地,多少不同的文明留下光华的遗迹的土地,本身就有一种魔力,再加风土人情的比较,当然能扩展她的思想。但医生听到国王跟那有名的一八三○年的国会冲突的消息,不得不赶回法国。干女儿出门一趟,变得生气勃勃,非常健康,还把萨维尼安服役的那艘军舰,带了一具小巧玲珑的模型回来。
一八三○年的选举,使米诺雷的承继人都有了立足点。在但羡来和古鄙策划之下,他们在奈穆尔组成一个委员会,推出一个自由党人①做枫丹白露区的候选人。玛森很有力量操纵乡下的选民。车行老板的佃户中间,五个是有选举权的。迪奥尼斯也拥有十一票以上。克勒米耶,玛森,车行老板和他们的党羽,最初在公证人家集会,以后经常在那儿见面了。米诺雷医生回来的时节,迪奥尼斯的沙龙已经变做承继人们的大本营。法官和镇长联合起来抵抗自由党,他们虽有四乡的贵族支援,仍旧被反对派打败;但打败以后,他们倒反更团结了。这样的对抗使奈穆尔破天荒第一次有了两个党派,而米诺雷的几个承继人居然占了重要地位。正当邦格朗和夏勃隆神甫把这些情形告诉医生的时候,查理十世已经从朗布依埃宫堡出奔,逃往瑟堡去了。但羡来·米诺雷的政见是追随巴黎的律师公会的;他从奈穆尔约了十五个朋友,归古鄙率领,由车行老板供给马匹,在七月二十八的夜里赶到巴黎。袭击市政厅的一役,就有古鄙和但羡来带着这批人马参加。事后,但羡来得了荣誉勋位勋章和枫丹白露助理检察官的职位。古鄙得了七月十字勋章。迪奥尼斯当选为奈穆尔镇长,接替前任的勒弗罗;镇公所的委员包括副镇长米诺雷-勒弗罗,玛森,克勒米耶,和迪奥尼斯沙龙的全部党羽。邦格朗靠着儿子的力量才保住原职;那儿子作了默伦的检察官,和勒弗罗小姐的亲事大概也有希望了。
①指拉斐特将军。
医生听说三厘公债的行市跌到四十五法郎,便搭着驿车上巴黎,把五十四万法郎买了不记名公债。剩下二十七万左右现款,他用自己的姓名买了同样的证券:这样,外边只知道他每年有一万五千进款。老教授姚第遗赠于絮尔的本金,和九年之间所生的八千法郎利息,都用同样的方式存放;老人又添上一笔小款子,把这份薄产凑成一个整数,让于絮尔有一千四百法郎收益。老妈子布吉瓦勒听着主人劝告,也把五千几百法郎积蓄买进公债,每年有三百五十法郎利息。这些跟邦格朗商量好的,非常合算的调度,因为政局混乱,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局势大定以后,医生又买下贴邻的一所小屋子,把它拆了,把自己院子的界墙也拆了,另外盖起一间车房一间马房。拿一笔可有一千法郎利息的本金起造下房,在米诺雷所有的承继人眼里简直是发疯。这桩被认为发疯的行为,在老人的生涯中成为一个新时代的起点。那时的车辆马匹,价钱跟白送差不多:医生便从巴黎带了三匹骏马和一辆四轮篷车回来。
一八三○年十一月初的一个下雨天,老人第一次坐了四轮篷车去望弥撒;他下了车,正在搀扶于絮尔,镇上的人已经全部赶到广场上,为了要瞧瞧医生的车,盘问一下马夫,也为了要把医生的干女儿批评一番:据玛森,克勒米耶,车行老板,和他们的老婆的意见,老叔的荒唐全是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撺掇出来的。
古鄙嚷道:“喂,玛森,有了马车了!你们的遗产去路很大,嗯?”
站在牲口旁边的马夫,是米诺雷车行里一个领班的儿子;车行老板对他说:“卡比罗勒,你要的工钱大概不小罢?八十四岁的东家用不了多少马蹄铁的了。两匹马花多少钱买的?”
“四千法郎。车子虽是旧货,倒花了两千;可是很漂亮,车轮是把挡的。”①
①此系马车零件的专门名词,凡是“把挡”的车辆,轴梗不会从轴帽中脱出。
“卡比罗勒,你那句话怎么说的?”克勒米耶太太问。
古鄙抢着回答:“他是说白搨。那是英国人出来的玩意儿。
你瞧,外边什么都看不见,样样都包在里头,多漂亮,又不会勾着人的衣衫,套在轴梗头上的那种难看的方铁帽也取消了。”
“什么叫做白搨?”克勒米耶太太很天真的问。
古鄙道:“怎么!你不想搨些便宜吗?”
“啊!我明白了,”她说。
“嗨!不是的,”古鄙道,“你是个老实人,我不好意思哄你;真名叫做百挡脱,因为梢子藏在里头。”
“对啦,太太,就是这意思,”卡比罗勒说。古鄙态度一本正经,连马夫也上当了。
克勒米耶嚷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是一辆挺讲究的车;不是财主,谁撑得起这样的场面!”
古鄙道:“小姑娘抖起来啦!她这办法不错,教你们也享享福。喂,米诺雷老头,干吗你不弄几匹好马,买几辆篷车?你不争这口气吗?换了我,要不高车大马,摆摆威风才怪呢!”
玛森问:“喂,卡比罗勒,我们的老叔这样铺张,可是小姑娘撺掇的?”
卡比罗勒回答:“不知道;可是她在家里就象东家娘一样。
天天有各种各样的教师从巴黎来。听说她还要学画呢。”
克勒米耶太太道:“那我好趁此机会,叫人描张肖像了。”
外省人那时还把画像叫做描像。
“可是教钢琴的德国老头也没有辞掉啊,”玛森太太说。
“他今儿早上还来上课呢,”卡比罗勒回答。
“多几条狗也没害处,”克勒米耶太太这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古鄙叫道:“从今以后,诸位可别想什么遗产啦。于絮尔转眼就是十七岁,越长越漂亮了;青年人都是靠游历训练出来的。小丫头把你们老叔收拾得服服贴贴。每个星期,班车上都有她五六个包裹;什么女裁缝,做帽子的,都到这儿来替她试样,把我的东家娘气坏了。等于絮尔从教堂里出来,你们瞧瞧她脖子里那条披肩吧,货真价实的开司米,值到六百法郎呢。”
古鄙说完,搓着手。他最后几句话对承继人们的作用,便是霹雳打在他们头上也不过如此。
医生家绿颜色的客厅,由巴黎的家具商来换新了。看老人排场这么阔,大家一会儿说他藏着私蓄,有六万法郎一年收入,一会儿说他挥金如土,只顾讨于絮尔喜欢;他们今天把他说成财主,明天把他叫做荒唐鬼。当地的舆论,总括起来只有一句话:“他是个老疯子!”小镇上这种错误的判断,恰好把一般承继人蒙住了,他们绝对没想到萨维尼安爱上了于絮尔,而这才是医生花钱的真正的动机。他很高兴教干女儿先当惯子爵夫人的角色;并且有了五万法郎进款,老人也尽可把宠爱的孩子装扮一下,让自己看着喜欢。
一八三二年二月,于絮尔足十七岁的那天,早上起来,看见萨维尼安穿着海军少尉的服装,站在他窗前。
她心里想:“咦!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的?”
攻下阿尔及尔的一仗,萨维尼安立了功,得了十字勋章;接着他服务的那条军舰在海洋中游戈了几个月,没法和医生通信;而不跟医生商量,他又不愿意退伍。新政府极想在海军中保存一个显赫的姓氏,趁七月政变的机会把萨维尼安升作少尉。新任少尉请准了半个月的假,从土伦搭驿车赶来祝贺于絮尔的生日,同时也想听听医生的意见。
“他来了呀!”干女儿冲进干爹的卧房,嚷着。
“好罢!他离开海军的理由,我猜到了;现在他可以留在奈穆尔了。”
“啊!这才是我真正的节日了,”她一边说,一边拥抱干爹。
她上楼做了一个记号,萨维尼安立即过来;她觉得他比以前出落得更英俊了,要把他欣赏一下。的确,服过兵役的男子,举动,步伐,神色,自有一种坚决与庄重的气概,一种说不出的方正严肃,即使穿着便服,也能教一个眼光肤浅的人看出他是军人:可见男人天生是作领袖的。于絮尔因之更爱萨维尼安了;她让他搀着手臂在小园中散步,叫他叙述以候补少尉的资格在攻击阿尔及尔一役中所立的功劳,她象小孩子一样的高兴。毫无问题,阿尔及尔是萨维尼安攻下来的。她说,瞧着萨维尼安的胸饰,眼前就看到一片血海。医生在房内一边穿衣,一边瞅着他们;然后也走到他们这边来。
他对子爵并不完全讲明,只说倘若波唐杜埃太太同意子爵和于絮尔的婚事,单凭于絮尔的家私,子爵也不需要再靠军职来维持生活。
“唉!”萨维尼安回答,“要我母亲让步,还早得很呢。我动身之前,她明知道只要答应我娶于絮尔,我就可以留在她身边;否则只能偶尔见面,我还得经常冒着危险;但她仍旧让我走了……”
“可是,萨维尼安,我们不是从此在一起了吗?”于絮尔抓着他的手,不大耐烦的摇了几摇。
她所谓爱情不过是常常见面,不再分离,绝对想不到更远的地方。当时她那使性的声调,可爱的手势,显得那么天真,把萨维尼安和医生都感动了。辞职的信发出了;未婚夫的在场给于絮尔的节日添了不少光辉。过了几个月,到五月里,米诺雷医生的家庭生活又象过去一样清静,只多了一个常客。青年子爵不断的上门,很快就被大家看作未来的夫婿,尤其因为望弥撒的时候,散步的时候,萨维尼安和于絮尔虽则很矜持,仍免不了流露出两心相契的痕迹。迪奥尼斯提醒那些承继人,说波唐杜埃太太已经欠老头儿三年利息,老头儿从来没讨过。
公证人说:“将来老太太一定要让步的,一定会答应儿子攀这门不体面的亲。万一出了这种倒霉事儿,你们老叔就得拿出大部分家当,去做巴齐勒所谓的批驳不倒的理由。”①
①巴齐勒,博马舍的著名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歌唱教师,他说:“我觉得一个黄金累累的荷包,永远是一个批驳不倒的理由。”(见第四幕第一场)。
承继人们猜到老叔太喜欢于絮尔,太不喜欢他们了,决不会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而去保障于絮尔的幸福的;所以心里都恨到极点。七月革命以后,他们天天晚上在迪奥尼斯家聚会,便在那儿咒骂两个情人;他们没有一晚不想找些对策来阻挠老人的计划,可惜一筹莫展。泽莉当然和医生一样,利用公债的跌价,在调动巨额资金的时候沾足了便宜;但她是对于絮尔和波唐杜埃母子怀恨最深的人。古鄙素来不愿在那些晚会中受罪,可是有天晚上为了要听听在那边所谈的镇上的事,也去了,正碰上泽莉怒火中烧,大发脾气:当天上午她看见医生,于絮尔和萨维尼安,从郊外坐着马车回来;那种亲密的神气完全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说:“倘使在波唐杜埃和小丫头没结婚以前,上帝肯把咱们的老叔请回去,我愿意拿出三万法郎。”
古鄙陪着米诺雷夫妇回家,直送到他们的大院子中间;四顾无人,他才说:
“你们可愿意帮我盘进迪奥尼斯的事务所?我能够拆散波唐杜埃和于絮尔的婚姻。”
“怎么拆散?”大胖老板问。
“你想我这么傻,会把计划告诉你吗?”古鄙回答。
泽莉说:“那么好啊,你先把他们拆开了,咱们瞧着办。”
“咱们瞧着办!单凭这句话,我才不干这种麻烦事儿呢!萨维尼安那小子好厉害,可能把我杀了的;我要吃得住他,击剑打枪的本领都得跟他一样才行。你们先帮我把事业弄成了,我决不失信。”
车行老板回答:“你破坏了这头亲事,我准定帮你忙。”
“哼!准定帮忙!我为了要盘进书办勒克尔的事务所,不过向你们通融一万五千的小数目,你们考虑了九个月还没答应;现在还要我相信这句话吗?好,将来你们一定得不到遗产,那也是你们活该。”
泽莉说:“倘若只为了一万五千法郎和勒克尔的事务所,那还罢了;可是要替你填付五万!……”
“我会还你的呀!”古鄙把那勾魂摄魄的眼睛瞅着泽莉,泽莉也用骄横的目光回答了他一眼。那情形就好比毒蛇遇到了猛兽。
泽莉终于说了一句:“咱们再等一晌罢。”
古鄙心上想:“哼!无毒不丈夫,真要做到这一步才好!”
他一边走出一边盘算:“这些家伙,一朝给我抓住了,要不当作柠檬一般挤干才怪!”
萨维尼安跟医生,神甫,法官往还之下,让他们看出了他纯厚的天性。他对于絮尔的始终不渝、没有一点儿利害打算的爱情,使三位老朋友大为感动,心里已经没法把两个青年分开了。朴素单调的生活,两个爱人对前途的信念,终于使他们的感情近于兄妹之间的友爱。医生往往让于絮尔和萨维尼安两个人在一起。他已经把这个可爱的青年看准了:他只有在每次来到的时候吻一下于絮尔的手,和她单独相对的时候就不敢向她提出类似的要求,因为他对于这姑娘的纯洁与天真抱着极大的敬意;同时她常常流露的那种极其敏锐的感觉,也使他知道只要话说得重一些,神情冷淡一些,或是从温柔变为粗暴的态度,对她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两人之间最大胆的举动,也是在晚上当着几位老人的面表现的。这种幽密的快乐的岁月过了两年,除了子爵一再央求母亲许婚而无效以外,别无他事。有时他讲了一个早上,母亲听着他的理由和央求,拿出布列塔尼人的脾气一声不出,或者干脆拒绝。于絮尔已经到了十九岁,长得楚楚动人,弹琴唱歌无一不精,才德双全,不需要再进修什么了。她的姿色,风韵,学问,遐迩闻名。有一天,哀格勒蒙侯爵夫人来替她的大儿子向于絮尔求婚,被医生谢绝了。虽则医生,于絮尔,哀格勒蒙太太把这件事严守秘密,六个月以后仍旧被萨维尼安知道了。看到他们用心这样体贴,他非常感激,就拿这件事做理由去劝母亲,母亲回答说:
“因为哀格勒蒙家愿意降低身分,所以我们也得降低身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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