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米诺雷很晚才从鲁弗尔回来,夜饭也吃得迟了。九点左右,日光将尽,他吃饱了饭在中国水阁里歇着,坐在老婆身边,和她筹划但羡来的前途。但羡来自从进了司法衙门,变得本分了,办事很努力,大有希望补枫丹白露检察官的缺,据说原任检察官要升调到默伦去了。眼前得替他攀一门亲,挑一个清寒的老贵族的女儿,那么但羡来就能想法调往巴黎。也许他们还能够使他当选为枫丹白露的议员,因为泽莉已经同意春夏两季住鲁弗尔,冬天住枫丹白露。米诺雷暗中十分高兴,觉得样样都很顺利,也就把于絮尔忘了;殊不知他当初傻头傻脑发动的那出戏,正发展到惊心动魄的阶段。

  卡比罗勒进来通报说:“波唐杜埃先生要见你。”

  “请他进来,”泽莉回答。

  黄昏的阴影,使泽莉没有发觉米诺雷突然之间变了脸色;可是米诺雷心怀鬼胎,一听见从前医生安放藏书的游廊里,响起萨维尼安靴子的声音,就打着寒噤,全身的血流得很快,隐隐约约的觉得大祸临门了。萨维尼安帽子也没脱,拿着手杖,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的站在这对夫妇前面。

  “米诺雷先生,米诺雷太太,我来请问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用卑鄙手段跟一个姑娘捣乱?奈穆尔镇上个个人都知道这姑娘是我的未婚妻;你们为什么要破坏她的名誉?为什么要制她死命?为什么要让她受古鄙这种人的侮辱?……请你们回答我。”

  泽莉道:“这倒奇了,萨维尼安先生,那件事我们都莫名其妙,怎么来问我们?我从来没把于絮尔放在心上。自从米诺雷叔叔死了以后,我早把她丢在九霄云外,也没向古鄙提过她一个字;象古鄙那样的坏蛋,我连小猫小狗的事也不会托他的。嗳!米诺雷,你怎么不回答呀?你竟听让人家羞辱,把这种不名誉的事套在你头上吗?一个人有了王府一般的古堡,周围还有四万八收入的田产,想不到会没出息到这个地步!站出来行不行?你真是个脓包!”

  “我不懂先生的意思,”米诺雷终于尖着嗓子回答。他调门很高,所以更容易听出他声音发抖。“我有什么理由去害那个小姑娘?或许我对古鄙说过,我讨厌她住在奈穆尔;但羡来把她看上了,我却不愿意儿子娶她;就是这么回事。”

  “古鄙全告诉我了,米诺雷先生。”

  大家静默了一会,虽然时间很短,但是非常紧张:三个人你打量着我,我打量着你。泽莉看见高个子丈夫的大胖脸抽搐了一下。

  萨维尼安接着说:“尽管你们是些虫蚁,我还是要彰明昭着的报复的,而且我有我的办法。弥罗埃小姐所受的侮辱,我不跟你这个六十七岁的人算账,我找你的儿子算账。只要小米诺雷先生踏进奈穆尔镇,我就找他决斗;他非和我交手不可,他也不会退缩的!要不然他就丢尽脸面,到处见不得人!倘若他不到奈穆尔来,我会上枫丹白露去!他躲不了的。你想丧尽廉耻,把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损害了名誉,就此算了吗?”

  米诺雷道:“古鄙的诬蔑可不……不是……”

  “要不要我叫你两人对质?”萨维尼安打断了他的话,“告诉你,别把事情张扬出去!只让你,我,古鄙三个人知道;还是这样的好,一切等上帝在我们决斗的时候解决。我向你儿子挑战,还抬高了他的身分呢。”

  “没这么容易!”泽莉叫道,“嘿!你以为我肯让但羡来跟你,跟一个当过水手,靠击剑打枪吃饭的人决斗吗?你要是和米诺雷过不去,米诺雷在这里,你找米诺雷决斗就是了!可是我的儿子,你也承认他是不相干的,怎么要找他的麻烦?……别忙,还有我呢,我要你先试试老娘的手段!嗨,米诺雷,你老是这样发呆吗?你明明在自己家里,倒让人家在你老婆面前连帽子也不脱!我的小少爷,你先替我开步走!区区烧炭匠,在家也要当主人。我不懂你说了一大堆废话是什么意思;趁早替我走出去;要是敢碰一碰但羡来,我一定来找你,找你跟你那个傻丫头于絮尔。”

  接着她一个劲儿打铃叫佣人。

  萨维尼安不在乎泽莉的叫嚷,临走又重复一句:“别忘了我告诉你们的话!”这句话好比在米诺雷夫妇的头顶上挂了一把剑。

  “嗨!米诺雷,”泽莉和她丈夫说,“你倒解释给我听听!一个年轻人,不会无事端端闯进一个布尔乔亚家里,唏哩哗啦的乱嚷,要跟人家的儿子拼命的。”

  “那是混账的古鄙捣蛋;我许过他一个愿,他要是帮我廉价买进了鲁弗尔,我就出钱帮他当公证人。事后我给他一成佣金,出了一张两万法郎的约期票,他准是嫌少了。”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组织半夜音乐会,干许多下流事儿,侮辱于絮尔呢?”

  “他要娶她做老婆。”

  “他?娶一个不名一文的姑娘?算啦罢!哼,米诺雷,你跟我胡扯!凭你这么蠢,就没本领叫人相信你的胡扯,小子!其中必有缘故,非要你说出来不可。”

  “没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什么?我可知道你是骗我;咱们走着瞧罢!”

  “别跟我闹,好不好?”

  “我教古鄙那个黑心鬼出场,你会沾了便宜才怪!”

  “随你,你要怎办就怎办罢。”

  “当然我要怎办就怎办!第一我不许人家碰但羡来;他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哼,我拼着上断头台,什么都作得出。啊!但羡来!……怎么,你还是这样不死不活吗?”

  米诺雷和他女人这样的开始一吵架,自然精神上会有无数的烦恼。这一下,那笨贼才发觉自己内心的斗争和跟于絮尔的斗争,因为做错了事而规模扩大了;又添上一个可怕的敌人,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下一天,他出去找古鄙想用金钱把他收买过来,看见各处墙上都写着:米诺雷是贼!遇到的人都向他表示同情,问他这匿名揭帖是谁写的;因为他一向没有头脑,所以众人听他支吾其辞,倒也原谅他的。一般蠢汉依靠他们的弱点,总比聪明人依靠他们的才气沾到更多便宜。一个大人物和命运挣扎,大家是袖手旁观的;快要破产的杂货商却有人争着垫本。你道为什么?因为你庇护一个傻瓜,你会觉得自己了不起;只能和一个天才并肩,你就会不高兴。假定一个聪明人象米诺雷那样神色慌张,答非所问,那就完了。各处墙上那几个泄愤的字,虽然被泽莉带着仆役抹掉了,但始终印在米诺雷的良心上。古鄙前天晚上已经和书办谈妥条件,临时却厚着脸推翻了。

  “亲爱的勒克尔,你瞧,我尽有力量盘下迪奥尼斯的事务所,也有力量帮你把事务所让给别人。你那份契约作废了罢,至多不过损失两张官契。哪,我赔你七十生丁。”

  勒克尔怕古鄙怕得厉害,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奈穆尔镇上不久都知道,米诺雷向迪奥尼斯作了保,帮古鄙受盘事务所。未来的公证人写信给萨维尼安,把自己所说的关于米诺雷的话否认了,又说公证人的职位不允许他和人决斗,最高法院有此规定,而他又是守法的人。同时他要对方从今以后待他客客气气,因为他踢蹴的本领十分高强,①萨维尼安倘若胆敢挑战,他保证踢断萨维尼安的腿。

  ①踢蹴系一种以脚互踢互蹴的搏斗。

  奈穆尔墙上的红字不再出现了。但米诺雷夫妇之间的争吵并没停止。萨维尼安沉着脸,一声不响。出了这些事以后十天,玛森家的大小姐和未来公证人的亲事,已经在到处传扬了。女的相貌奇丑,有八万法郎陪嫁;男的身体畸形,有一个事务所;大概这门亲事会成功的,而且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有一次,古鄙半夜里从玛森家出来,两个陌生人把他当街揪住,用棍子打了一顿,逃掉了。古鄙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当时有个老婆子从窗洞里望了望,认得是古鄙,古鄙却始终否认。

  治安法官把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推敲了一番,看出古鄙对米诺雷有着莫名其妙的势力,决意要找出它的原因来。

  尽管小镇上的舆论承认于絮尔的清白毫无问题,于絮尔的健康仍是恢复得很慢。在身体虚脱而心灵与智慧非常活跃的情形之下,好些怪事都在她身上出现;怪事的后果十分严重,它的性质也值得科学界研究,假如把这些事交给科学界的话。波唐杜埃太太来过以后十天,于絮尔得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和经过情形,性质都跟阴魂出现一样。

  于絮尔梦见她的干爹,故世的米诺雷医生,向她招手;她穿好了衣服,在黑暗中跟着走,一径走进布尔乔亚街的屋子,屋内一切都和干爹死的那天一样。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是他故世前一天穿的;脸色白白的,行动没有一点儿声响,可是他说的话,于絮尔完全能听到,虽则声音很轻,象远处传来的回声。老医生把干女儿直带到中国书房,叫她揭起布勒小木器上的白石面子,那是她在干爹死的那天揭过的①;但干爹要她拿的信,这一回的确压在白石底下。她拆开信来念了,把那份给萨维尼安的遗嘱也念了。

  ①这里的叙述与前文略有出入。前文称于絮尔听到女佣叫喊,未及揭开石板。

  于絮尔事后和神甫说:“上面写的字儿都是明晃晃的,笔划象太阳的光线一般,刺得我眼睛都痛了。”

  她望着干爹表示感谢,看见干爹没血色的嘴唇边上挂着一副慈祥的笑容。接着,他用很轻可是很清楚的声音,叫于絮尔看米诺雷怎样在过道中偷听,怎样撬锁,怎样取那包文件。然后老人伸出右手抓着干女儿,拖她跟着米诺雷到车行去。于絮尔穿过市镇,走进车行从前泽莉住的房间;到了那儿,老医生又教她看米诺雷拆开信来看了,烧了。

  于絮尔说:“米诺雷直用到第三根火绒才点着火,把文件烧了,用壁炉里的灰盖起来。然后,干爹把我带回家,看见米诺雷-勒弗罗先生溜进藏书室,在《法学总汇》第三册内拿了三张公债,每张利息一万二;还有平时用剩的钞票,他也拿了。干爹和我说:——最近跟你捣乱,把你送到坟墓旁边的,就是他;可是上帝的意思要你幸福。你还不会死呢,一定会嫁给萨维尼安的!倘若你爱我,爱萨维尼安,你就应当向我侄子讨回你的财产。你得发誓,一定要这么办!”

  于絮尔连气都透不过来,看见干爹的阴魂象救世主显容一样放着金光,精神上更受不住,所以干爹要求什么,她就答应什么,但求恶梦快快停止。她惊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站在卧室中央,面对着干爹的肖像,那是她害病以后拿到楼上来的。她重新上床,大大骚动了一阵,方始睡着;早上醒来,她完全记得这个古怪的梦境,可是不敢告诉人。凭她卓越的见识和猖介的性情,她觉得做了一个以经济利益为因果的梦,自己的品格未免有问题;认为那准是布吉瓦勒在她睡觉以前常常和她讲的话引起的,说什么干爹对她必有赠与,她做奶妈的绝对相信这一点等等。但同样的梦又来了一次,情形更严重,使于絮尔觉得分外可怕。第二次梦里,干爹把冰冷的手放在她肩膀上,给她一种剧烈的痛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还说:“死人的话非听不可!”声音象是从坟墓中出来的。

  于絮尔又补上一句:“他那双望上翻的凹进去的眼睛,还流着泪呢。”

  第三次,阴魂拉着她的长辫子,叫她看米诺雷和古鄙两人谈话,听见米诺雷答应送古鄙钱,只要他能把于絮尔带往桑斯。经过了这一下,于絮尔决意把三场梦都告诉夏勃隆神甫。

  有天晚上她问:“神甫,你可相信死人会显形吗?”

  “孩子,教内教外的历史,近代的历史,关于这一点都屡次证明过;但教会从来不把这个作为信条;至于科学界,法国的科学界,是加以非笑的。”

  “你的意思怎么样?”

  “孩子,上帝是全能的。”

  “干爹可曾和你谈过这一类的事?”

  “常常谈的。对于这些问题,他后来意见完全改变了。他和我讲过不知多少次,巴黎有一个女的,听见你在奈穆尔为干爹祈祷,看见你在历本上把圣萨维尼安的本名节做了一个红点作标记,你干爹的皈依宗教就是从那天起的。”

  于絮尔尖着嗓子叫起来,把神甫吓了一跳;她想起干爹回到奈穆尔,看出她的心事,把历本拿走的情形。

  她道:“既然这样,我的梦境大概也是真的了。干爹在我面前显形,象耶稣对门徒显形一样。他身体裹在一层金光里头,还讲话呢!我想请你做一台弥撒使他灵魂安息,还得求上帝帮助,让他停止托梦,免得我难受。”

  于是她详详细细的说出三场梦,肯定梦中的情形都千真万确,自己的动作也很自由,的确是游魂出去,在姑丈的指挥之下行动非常方便。神甫素来知道于絮尔诚实不欺,他觉得特别奇怪的是,于絮尔把泽莉从前在车行里的卧室说得一点不错,那是于絮尔非但没去过,也从来没听人讲过的。

  于絮尔问:“这些奇怪的梦怎么会来的?我干爹的见解又是怎么样的?”

  “孩子,你干爹是根据假定出发的。他先认为可能有一个心灵的世界,一个思想的世界。假如思想是人类独有的创造,假如思想并不消灭而有它们独特的生命,那么它们也必有形体;但那种形体是我们身体上的知觉接触不到的,只有我们内在的知觉在某种情形之下才能体验到。因此你可能被干爹的思想包裹了,也可能是你把他的面貌加在他的思想之上。另一方面,倘若米诺雷真做了那些事,那些事就会蜕变为思想;因为一切行动都是许多思想的结果。倘若思想果真在一个心灵世界中活动的话,一朝你的精神进了心灵世界,就可能看见那些思想。这一类的现象,并不比记忆更奇怪,而记忆的现象就和植物的香味同样的出奇,同样的不可解;也许植物的香味就是植物的思想。”

  “天哪!你把世界扩大了。可是怎么能听见一个死去的人说话,看见他走路,活动呢?……”

  夏勃隆神甫回答:“瑞典的斯威登堡,曾经确实证明他和死人有过来往。来,跟我到藏书室去,念一念在图卢兹斩首的,赫赫有名的德·蒙摩朗西公爵的传记。他当然不是一个捏造事实的人;他的传记里头有一件事很象你的遭遇,并且也是一百年前的卡尔丹经历过的。”①于絮尔和神甫走到楼上,神甫找出一册小小的十二开本的书,一六六六年在巴黎印的《亨利·德·蒙摩朗西传》,作者是当时认识公爵的一个教士。

  ①见本卷第295页注②。

  神甫把书翻到一七五页和一七六页,交给于絮尔:“你念罢。这一段是你干爹常看的;哦,书里还有他的鼻烟屑子呢。”

  “啊!这就叫做人亡物在!”于絮尔说着,接过书来念了:

  普里瓦之围是很出名的战役,因为损失了几员司令:阵亡的两位大将,一个是在城下受伤的德·于克塞尔侯爵,一个是头部中弹的德·波特侯爵。他阵亡那天,正要升为法兰西元帅。德·蒙摩朗西公爵睡在营帐里,听见一个很象侯爵的声音和他告别,把他惊醒了。他和侯爵既是近亲,感情又极密,便以为这幻觉是心里太关切侯爵的缘故;公爵素来宿在营内,深夜办公的辛苦使他一翻身又睡着了,根本不以为意。不料刚一睡去,同样的声音又来打扰他,梦中见到的阴魂使他又醒过来,同时还清清楚楚听到阴魂没隐灭以前说的几个字。于是公爵回想起来:有一天,他和侯爵一同听哲学家彼塔尔①讲到灵魂和肉体分离的事,当时两人约定,谁要先死而可能的话,就来向另外一个人告别。想到这一点,他不禁担心梦兆或许竟是事实,立刻打发人到离开很远的侯爵的营部去。去的人还没回来,王上已经派着几个能安慰他的人来报告凶讯了。

  这件事,我听见德·蒙摩朗西公爵讲过好几次,情节的奇妙与真实性,我认为是值得公之于世的;至于原因,只能由学者去讨论了。

  ①彼塔尔,十七世纪的法国哲学家。

  “那么,我该怎办呢?”于絮尔问。

  神甫回答:“孩子,事情重大,而且与你利益攸关,应当严守秘密。现在你把托梦的事告诉了我,大概不会再作这种梦了。你身体已经相当壮健,能够上教堂了,明儿你先去谢谢上帝,再求他使你干爹灵魂安息。你放心,你的秘密交在一个最谨慎的人手里。”

  “你可不知道我临睡的时候多么恐怖!干爹瞅着我的眼神才可怕呢!最近一次梦里,他还扯着我的衣衫,把我瞧得特别长久。我醒来,脸上都是眼泪。”

  “放心,他不会再来了。”

  神甫立刻上米诺雷家,要他在中国书房里和他单独谈话。

  “这儿不会有人听见吗?”神甫问米诺雷。

  “不会的。”

  于是神甫目光很温和,可是很留神的望着米诺雷的脸,说道:“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要和你谈些严重的,非同小可的,只和你一人有关的事;请你相信,我是绝对保守秘密的,但我不能不来告诉你。你老叔在世的时候,这儿,”

  神甫指着安放那家具的地位,“曾经摆着一口白石面子的布勒小酒柜(米诺雷脸色发白了),桌面底下,你老叔放着一封给他干女儿的信……”

  神甫把米诺雷的行事讲给米诺雷自己听,一点细节都不删掉。退休的车行老板听到两根火绒没点着,觉得头发根都在头皮底下乱抽。

  教士叙述完了,米诺雷声音哽塞着说:“这种笑话,谁编出来的?”

  “死人亲口说的!”

  这句回答使米诺雷微微打了个寒噤,原来他也梦见了医生。

  “啊,神甫,上帝为我显出这些奇迹,真是抬举我了,”米诺雷因为感觉到危险,居然说出平生仅有的一句风趣话。

  “上帝的所作所为都是很自然的,”神甫回答。

  米诺雷定了定神,说道:“你那见神见鬼的玩意儿,吓不倒我。”

  “亲爱的先生,我不是来吓你的;因为我对谁也不会提到这件事。真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是你和上帝的交涉。”

  “神甫,你相信我会做出这种可怕的欺诈的事吗?”

  “我只相信人家向我承认而表示忏悔的罪恶,”教士的口气象使徒一般。

  “罪恶?……”米诺雷嚷道。

  “后果极可怕的罪恶。”

  “为什么?”

  “因为它逃过了人间的法网。凡是不在现世补赎的罪恶,都得在他世界补赎。无辜的人吃的亏,都由上帝亲自报复的。”

  “你相信上帝会管这些小事吗?”

  “假如上帝不能把大千世界一览无余,象你看一个地方的风景似的,他就不成其为上帝了。”

  “神甫,你能保证这许多细节只是从我老叔那儿知道的吗?”

  “你的老叔向于絮尔托了三次梦,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

  她被这些恶梦打扰得受不住了,才私下讲给我听,她还觉得荒唐透顶,绝对不愿意告诉人。因此你在这方面尽可安心。”

  “可是,夏勃隆先生,我本来很安心啊。”

  “但愿如此,”老教士回答,“我也觉得这些梦中的暗示很荒唐,但琐碎的情节太奇怪了,所以我认为还是应当通知你。你是一个规矩人,家私都是清清白白挣来的,想必不愿意加上一些贼赃。你头脑简单,良心上一有疙瘩,你是受不住的。不管是最文明的人还是最野蛮的人,大家都有一个公道的观念;凡是不照社会成规得来的财产,我们不可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因为组织完美的社会,原是根据上帝给世界规定的格式建立起来的。在这一点上,可以说社会发源于神明。人不能自己得到什么思想,或是发明什么范型,他只是模仿天地之间到处存在,永远存在的种种关系。由此推演的结果,你可知道吗?没有一个重罪囚徒上断头台之前,不受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压迫而坦白招供的,因为他不能把罪恶的秘密隐藏到死。所以,亲爱的米诺雷先生,只要你心里平安,我现在回去也很高兴了。”

  米诺雷呆在那儿,连送客都忘了。等到他以为四下无人的时候,便象多血质的人一样暴跳如雷,说了许多诅咒上帝的话,用最肮脏的字眼骂于絮尔。

  他的老婆送了神甫,提着脚尖回进来,问:“嗳!她触犯了你什么呀?”

  米诺雷盛怒之下,又被老婆问个不休,破天荒第一次把她打了,直到她横在地下,米诺雷才把女人抱起,好不羞愧的放上床去。接着,他害了一场小病:医生替他放了两次血。病后,每个人都发觉米诺雷变了。他常常一个人散步,走在街上心事重重。象他那样脑子里从来装不下两个念头的人,居然听人说话的时候会显得心不在焉。有天晚上,法官因为波唐杜埃家又有了经常的牌局,正要接于絮尔同去,在大街上被米诺雷拦住了。

  “邦格朗先生,我有些要紧事儿跟我表妹谈,”米诺雷抓着法官的手臂说;“我很高兴你能参加,帮她出点儿主意。”

  两人进去,于絮尔正在用功,一看见米诺雷,便很庄重很冷淡的站起身子。

  法官道:“孩子,米诺雷先生有事和你商量。我还顺便提一句:别忘了把你的公债票给我;我要上巴黎,可以替你和布吉瓦勒领这一期的利息。”

  米诺雷道:“表妹,我叔叔一向给你过惯舒服日子,不象现在这么清苦。”

  于絮尔回答:“一个人钱不多,也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快乐的。”

  “我相信金钱能促成你的幸福,”米诺雷接着说,“我特意来送你一笔财产,纪念我叔叔。”

  “要纪念他,你早先有的是办法,”于絮尔口气很严厉,“你尽可把屋子原封不动的卖给我;而你把屋价抬得那么高,无非希望在里头找到藏金……”

  米诺雷显而易见心中受着压迫,说道:“呕,倘若一年有一万二的收入,你攀亲的条件就好得多啦。”

  “我没有这样的收入。”

  “我送给你好不好?条件只要你把这笔款子在布列塔尼,波唐杜埃太太的家乡,买一块田产;那么波唐杜埃太太一定赞成你和她儿子结婚了……”

  于絮尔回答:“米诺雷先生,我没有权利得这样大的一份财产,而且也不能受你的。我跟你谈不上亲戚,更谈不上友谊。我受的毁谤已经够了,不想再让人说我坏话。我凭什么得这笔财产呢?你又凭什么送我这样一份礼呢?我有权向你提出这些问题,别人可以有各式各样答案:有人会觉得是赔偿什么损失,我可不愿意接受赔偿。你叔叔给我的教育,从来没培养我卑鄙的心思。人与人的授受,只能限于朋友之间:我不能对你有什么感情,将来我不会感激你的,可是我也不愿意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拒绝吗?”米诺雷从来没想到有人会推掉一笔财产。

  “是的,我拒绝,”于絮尔重复了一遍。

  诉讼代理人出身的法官把眼睛钉着米诺雷,问:“可是你干吗要送这样一笔钱给小姐呢?你心里总有个念头罢,是不是有个念头呢?”

  “我的意思是要打发她离开奈穆尔,免得我儿子再跟我烦;他爱上了她,想娶她。”

  “那么,好!咱们再谈,”法官抬了抬眼镜,“让我们考虑一下。”

  他把米诺雷送到家里,一路上说他关心但羡来的前途很有理由,又把于絮尔的一口回绝略微批评了几句,答应慢慢的劝她。米诺雷回进了屋子,邦格朗立刻上车行借了老板的车马,赶到枫丹白露找助理检察官。人家说但羡来在县长府上有应酬,邦格朗听了十分高兴,就转往那儿。但羡来正陪着检察官太太,县长太太,和军营里的上校打惠斯特。

  邦格朗对但羡来说道:“我来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爱你的表姑母于絮尔·弥罗埃,现在你父亲不反对,你和她结婚了。”

  但羡来笑着嚷道:“我爱于絮尔·弥罗埃?哪里来的话?这姑娘,我在先叔祖米诺雷医生家见过几回,的确长得很漂亮,可是对宗教太热心了。再说,即使我跟大家一样赞她好看,可从来没有为这个毫无刺激性的,淡黄头发的姑娘动过心。”但羡来说着,向县长太太微微一笑;县长太太是一个,照上一世纪的说法,火剌剌的棕发女子。“亲爱的邦格朗先生,你这话真是从何而来?大家知道,我父亲在鲁弗尔古堡四周的田产每年有四万八收入,他是个拥有封邑的郡主了;大家也知道我有四万八千个不可动摇的理由,不会爱上一个由检察署监护的女孩子。我娶了一个不登大雅的姑娘,不要被这些太太们笑死吗?”

  “你从来没有为了于絮尔跟你父亲找麻烦吗?”

  “从来没有。”

  检察官在旁听着;邦格朗把他拉到一个窗洞底下,说道:

  “检察官,你听到了罢?”接着又和他谈了一会话。

  一小时以后,邦格朗回到奈穆尔于絮尔家里,打发布吉瓦勒女人去请米诺雷马上过来。

  米诺雷一进门,邦格朗就说:“小姐……”

  “接受了?……”米诺雷抢着问。

  “噢,还没有呢,”法官回答,摸了摸眼镜,“小姐为了你儿子的事,心上有些顾虑;这一类的痴情,给她吃过很大的亏;要花多少代价才能求得一个太平无事,她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敢担保你的儿子的确害了相思病,你除了免得咱们的于絮尔再受什么古鄙式的折磨,并无别的用意,你能这样发誓吗?”

  “噢!我马上发誓。”

  “得了罢,米诺雷老头!”法官把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望米诺雷肩上一拍,把他吓了一跳,“别这么随随便便,赌这种口是心非的咒啊。”

  “怎么口是心非?”

  “要不是你口是心非,便是你儿子口是心非:一会儿以前,他在枫丹白露县长家里,当着检察官和另外四个人的面,发誓说他从来没想到他的表姑母于絮尔·弥罗埃。可见你送她这么一笔大款子是别有理由了?我看出你是信口开河,所以亲自上枫丹白露走了一遭。”

  米诺雷看到自己弄巧成拙,不由得呆住了。

  “可是,邦格朗先生,送一笔钱给一个亲戚,成全她的美满姻缘,找些理由来免得她谦让,也没有什么不对啊。”

  米诺雷急中生智,居然想出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但他说完了,满头大汗,赶紧抹了抹脑门。

  于絮尔回答:“我为什么拒绝,你已经知道;请你不必再来了。波唐杜埃先生并没和我说明理由,只是对你抱着轻蔑的心理,甚至还恨你,所以我不便接见你。幸福就是我的财产,我可以老实说,用不着脸红;因此我绝对不愿意幸福受到损害,波唐杜埃先生只等我成年了就和我结婚。”

  “俗话说钱可通神,原来这句话是靠不住的,”大汉米诺雷望着法官说。他被法官那副冷眼旁观的目光瞧着,觉得很窘。

  他站起身来,出去了;但外边的空气和小客厅里的一样使他透不过气来。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了局才好,”他一路回家一路自言自语。

  “孩子,你的公债呢?”法官问。他看见于絮尔遇到这样一件古怪的事而态度仍旧很镇静,觉得很惊奇。

  于絮尔把自己的和布吉瓦勒的公债券拿来的时候,法官迈着大步在室内走来走去。

  他问:“那蠢汉存的什么心,你可想得出吗?”

  于絮尔回答:“简直说不上来。”

  邦格朗好不诧异的望了她一眼。

  他说:“那么咱们都是一样想法了。哦,两份公债的号码,应该记下来,也许我会丢失:凡事不可不防。”

  邦格朗亲自把两张公债的号码写在一张卡纸上。

  “再会,孩子;我要出门两天;第三天是我开庭的日子,一定回来。”

  当天晚上,于絮尔又得了一个梦,经过情形怪极了。她的床似乎摆在奈穆尔的公墓上,姑丈的墓穴就在她床脚下。白石的墓盖——上面刻的字看得很清楚,——象纪念册的封面一般掀起来,把她照耀得眼睛都花了。于絮尔吓得尖声大叫,墓穴里的医生却是慢慢的抬起身子。她先看见黄黄的脑袋,闪闪发光的白发,四周有一圈光轮围着。光秃的脑门底下,一双眼睛好比两道阳光;医生抬起身子的那个动作,仿佛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把他拉着。于絮尔心惊肉跳,不住的发抖,身体象一件火烧的衣服,而且,据她事后说,似乎另外有一个她在身体里头骚动。

  她说:“干爹,求求你罢!”

  干爹回答:“还想求吗?太晚了。(可怜的孩子把这个梦告诉神甫的时候,说那声音就是一种死人的声音。)他受了警告,置之不理。他儿子的命马上要完了。倘若他不在几天之内全部招认,把赃款全部退回,他儿子就要死于非命。你把这个去告诉他罢!”

  幽灵指着一行在围墙上发亮的数字,好象是用火写的,说道:“这便是他的判决书!”

  老人重新躺进墓穴的时候,于絮尔听见石盖落下去的声音,接着又听见远远里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好象是人马杂沓的喧闹①。

  ①指但羡来遇到车祸的声音。

  第二天,于絮尔筋疲力尽,没法起床。她叫奶妈立刻去请夏勃隆神甫,陪他到家里来。神甫做完弥撒就来了,听着于絮尔说的梦境,不以为奇:他已经肯定盗窃遗产是千真万确的事,不再研究为什么,小梦幻家有这些古怪的梦兆。夏勃隆急急忙忙从于絮尔家出来,赶到米诺雷家。

  “哎哟,神甫,”泽莉对他说,“我丈夫脾气坏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向跟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最近两个月却叫人认不得了。你看我性情这么和顺,他居然会大发脾气打我,那不是完全变了个人吗?你要找他,就得到山岩底下去找。他整天呆在那儿,不知道干什么!”

  那是一八三六年九月,神甫冒着暑气过了运河,望见米诺雷坐在一块岩石下面,便抄一条小路过去。

  教士走到罪人前面,说道:“米诺雷先生,你烦恼得很。你既然很痛苦,我就有照顾你的责任。可惜我这次来又要增加你的恐怖了。于絮尔昨天夜里得了一个可怕的梦。你的叔叔掀起墓盖,预言府上要遭到不幸。当然我不是来恐吓你的,但你该知道他的话是否……”

  “真的,神甫,我到处不得安宁,便是坐在这些岩石上也不行……我不想知道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事。”

  “好罢,先生,我去了;我这么大热天赶来不是为了好玩,”

  教士一边说一边抹着额上的汗。

  “他说些什么呢,那老头儿?”米诺雷问。

  “说你的儿子有性命之忧。倘若他说的关于过去的事只有你心里明白,那么你我都没法知道的事,教人听了简直要发抖。你还是退还罢,别为了一点儿黄金断送你的灵魂。”

  “退还什么呢?”

  “退还老医生留给于絮尔的家私。我现在知道了,你拿了三张公债。你先跟可怜的姑娘捣乱,临了又想送她一份财产;你一再扯谎,把自己搅昏了,路越走越错。你手段笨拙,吃了同党古鄙的亏,被他耻笑。你赶快罢。有些聪明的,眼光敏锐的人,于絮尔的朋友们,暗中在注意你。你还是退赃罢!你儿子也许还没受到危险;并且即使救不了儿子,至少能救你的灵魂,救你的名誉。象咱们这样的社会,象这样的一个小镇上,大家你钉着我,我钉着你,没人知道的事,也能被猜到的;你以为能够把不义之财瞒着人吗?得了罢,朋友,一个清白的人不会让我说这么多话的。”

  米诺雷嚷道:“见鬼!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都跟我过不去。

  还是这些岩石好,它们不跟我烦。”

  “再见了,先生,反正我通知过你了,于絮尔和我,都没告诉过一个人。可是小心点儿,另外有一个人钉着你呢。但愿上帝可怜你!”

  神甫走了几步,回头把米诺雷瞧了一下,看见他两只手捧着脑袋,因为他觉得脑袋沉甸甸的累赘得很。米诺雷神志有些糊涂了。他先留着三份公债,不知道怎办:既不敢去收利息,怕人注意;又不愿意卖掉;只想找个办法过户。他这样一个笨伯,居然象做什么金融小说一般,假想许多情节,关键总脱离不了那几张该死的公债过户的事。在这个可怕的局面中,他想对妻子和盘托出,向她要个主意。当家的本领那么高强的泽莉,一定能替他解决这个难题的。三厘公债的市价已经到八十法郎,要退还的话,包括医生临死用剩下来的款子,总数将近一百万!没有一点儿证据落在人家手里而要退还一百万!……那可不是件小事。因此从九月到十月初,米诺雷始终受着良心责备而始终迟疑不决。镇上的人都很奇怪他怎么瘦下去了。

  那时又出了一件可怕的事,使米诺雷不得不赶快向泽莉吐实:挂在他们头顶上的那把无形的剑,开始动作了。十月中旬,米诺雷夫妇收到儿子的一封信:

  亲爱的母亲,暑假以后我没有回家,第一是因为检察官不在这儿,我不能离职;其次我知道波唐杜埃先生等在奈穆尔,预备向我挑衅。大概他报仇的计划老是这样拖延下去,觉得不耐烦了,便亲自到枫丹白露来,还约了他一个巴黎朋友,和驻在此地的骑兵营营长,德·苏朗日子爵。他由这两位陪着,客客气气的来看我,说我父亲确实是侮辱他未婚妻弥罗埃的主使人;他向我提出的证据是古鄙当着几个证人的招认以及我父亲的行事:我父亲先是翻悔前言,答应古鄙干那些下流事儿的酬报不肯照给;然后给了古鄙盘进书办事务所的本钱,又害怕起来,再在迪奥尼斯面前替古鄙作保,终于拿出钱来让古鄙当了公证人。波唐杜埃子爵既不能跟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决斗,又非代于絮尔报仇不可,便正式要我赔偿名誉。这个主意是经过他郑重考虑,不能动摇的。倘若我拒绝决斗,他就要在交际场中,当着几个与我前程最有关系的人,把我大大羞辱一顿,逼我非决斗不可,否则我的前程就完了。没骨气的人在法国是没人瞧得起的。何况他要我赔偿名誉的理由,自有一般有声望的人替他解释。他说他并不愿意走这种极端的路。据陪他同来的证人们的意见,我最聪明的办法莫如按照体面人物的习惯来应付这决斗,免得把于絮尔·弥罗埃牵在里头。其次,为了不要在国内张扬,我们可以带着证人到最近的边境上去。要解决这件事,这才是上策。子爵说他的姓氏比我的财产宝贵十倍,他将来的幸福,使他在那场性命出入的决斗中比我冒着更大的危险。他要我挑选证人商量这些问题。双方的证人昨天已经见过面,他们一致认为我应当赔偿他的名誉。所以不出八天,我要同两个朋友到日内瓦去了。波唐杜埃先生带着德·苏朗日和德·特拉伊先生也上那儿。我们决定用手枪做武器,决斗其余的条件也已谈妥;双方各发三枪,然后,不论结果如何,事情就算完了。为了免得这件丑事传出去,——因为我没法替父亲的行为辩护,——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写信给你。我不愿意来看你,怕你意气用事,失了体统。我既然想在社会上露头角,就得依照社会的惯例行事,一个子爵的儿子有十个理由要决斗,一个车行老板的儿子就有一百个理由接受。动身那天,我夜里经过奈穆尔,再来和你们告别。

  看完这封信,泽莉和米诺雷大吵一场,结果是米诺雷承认了偷盗,说出当时的情形和近来到处钉着他的怪现象,便是睡梦之中也逃避不了。但一百万巨款对于泽莉的诱惑力,不下于对当初的米诺雷。

  泽莉一句都不埋怨丈夫胡闹,只对他说:“放心,一切都在我身上。咱们不用拿出钱去,但羡来也不用去决斗。”

  泽莉裹上披肩,戴上帽子,拿着儿子的信奔去见于絮尔;时间快到中午,只有于絮尔一个人在屋里。

  泽莉·米诺雷虽然非常镇定,被于絮尔冷冷的瞅了一眼也不禁为之一震;但她埋怨自己不该这样心虚,便装着随便的口吻说道:“喂,弥罗埃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念念这封信,把你的意见告诉我?”她说完把代理检察官的信递给于絮尔。

  于絮尔念着信,感觉到无数相反的情绪;她看出萨维尼安多么爱她,把未婚妻的荣誉看得多重;但她的宗教观念和慈悲心都很强,即使是最狠毒的敌人,她也不愿意让他受苦或是送命。

  “太太,你放心,我一定阻止这场决斗;可是请你把信留在这儿。”

  “嗳,我的小天使,咱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你听我说。我们陆续在鲁弗尔四周买的田产,有四万八千收入,鲁弗尔本身又是一所行宫。我们再给但羡来利息两万四的公债,他一年的收入就有七万二。你得承认,这样有钱的丈夫是不多的。你很有野心,那也是应该的,”泽莉看见于絮尔作了一个否认的手势,急忙补上一句。“现在我为但羡来向你求婚;那么你可以保留你干爹的姓,表示纪念他。但羡来是个漂亮哥儿,你亲眼看见的;他在枫丹白露很走红,不久就要升作检察官。加上你的应酬功夫,他一定能调往巴黎。到了巴黎,我们给你一所漂亮屋子,你可以大出锋头,成为一个角色;凭着七万两千收入,薪水在外,你和但羡来准是上流社会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你跟朋友们商量一下,看他们怎么说。”

  “我只消问我自己的心就得了,太太。”

  “哎唷唷!你的意思是指萨维尼安那个专勾引人的小白脸吗?哼!他那个姓,那些翘在空中象两只钩子般的胡须,那一头黑头发,要你花多少代价啊!他真有出息!拿七千法郎收入来开销一个家,跟一个两年之内在巴黎欠债欠到十万法郎的男人,你日子才好过呢。你还不懂呢,孩子,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不是我夸口,我的但羡来就抵得上王太子。”

  “太太,你把令郎此时此刻所冒的危险都给忘了;而只因为波唐杜埃先生不愿拂逆我的意思,这件事才有可能挽回。要是他知道你对我提出这种可耻的条件,令郎的危险还能避免吗?……告诉你,太太,我凭着象你所说的区区薄产,将来我的日子比你向我炫耀的荣华富贵快乐得多。米诺雷先生为了现在还没揭晓,而早晚会水落石出的理由,用下流无耻的手段迫害我,同时把我和波唐杜埃先生之间的感情揭穿了,那我也不怕人家知道,因为他母亲将来一定会同意的。所以我应当告诉你,这名正言顺,各方面都认可的感情,便是我整个的生命。不管怎样光华灿烂,登峰造极的前程,都不能动摇我的心。我的爱情是绝对不翻悔,不改变的。一心想着萨维尼安而再去嫁一个别的男人,那在我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太太,你既然逼着我,我还可以进一步告诉你:即使我不爱波唐杜埃先生,也不能和令郎同甘共苦。萨维尼安固然欠过债,你也替但羡来先生还过不少。要两个人能心无芥蒂的相处,全靠彼此的性情脾气有某些相同的地方和某些不同的地方:这一点我们都谈不到。我对他不会有妻子对丈夫应有的容忍,他不久也会觉得我是个累赘。你不必再多想这头亲事了,我非但高攀不上你们,而且拒绝了也不会伤你们的心;你们有了那许多优越的条件,还怕找不到比我长得更好,门第更高,更有钱的姑娘吗?”

  泽莉道:“那么,孩子,你能赌咒不让两个青年出门,不让他们去决斗吗?”

  “我可以预料,那是波唐杜埃先生为我作的最大的牺牲了;但我作新娘的花冠不能交给一双血污的手。”

  “那么多谢你了,表妹,祝福你将来幸福。”

  于絮尔答道:“太太,我祝福你替令郎安排的远大的前程,能够实现。”

  这句回答直刺到做母亲的心里:于絮尔最近一次梦中听到的预言,突然回到泽莉的脑子里来。她站在那儿,把小眼睛直钉着于絮尔的脸,钉着那么白皙,那么纯洁,穿着孝服显得那么俊美的脸;因为于絮尔已经站起身子,预备把那位自称为表嫂的送走。

  泽莉问:“难道你相信梦兆吗?”

  “我作梦的时候太痛苦了,不能不信。”

  泽莉说:“那么……”

  于絮尔听见本堂神甫的脚步,便向米诺雷太太行着礼,说道:“再见,太太。”

  神甫发见米诺雷太太在于絮尔家里,大为惊奇。退休的车行老板娘又瘦又打皱的脸上,露出一副忧急的表情;神甫不由得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把两人打量了一番。

  泽莉问神甫:“你相信阴魂会出现吗?”

  神甫微笑着回答:“你相信本金会生利吗?”

  泽莉心上想:“这些人坏透了,故意卖弄玄虚,吓唬我们。老教士,老法官,还有萨维尼安那小子,都是串通了的。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梦,好比我掌心里没有长什么头发一样。”

  她冷冷的行了两个礼,走了。

  “萨维尼安为什么到枫丹白露去,我知道了,”于絮尔和神甫说着,把决斗的事告诉了他;还请神甫帮着劝阻萨维尼安。

  “米诺雷太太可是为她儿子向你求婚?”

  “是的。”

  “米诺雷大概把犯罪的事讲给老婆听了,”神甫补上一句。

  这时法官来了。他一向知道泽莉恨于絮尔,听到泽莉刚才那种行动和建议,便望着神甫,意思之间是说:“咱们出去一会,我有话跟你谈,别让于絮尔听见。”

  法官对于絮尔说道:“你拒绝八万法郎进款和奈穆尔第一个公子哥儿的亲事,萨维尼安会知道的。”

  于絮尔回答:“难道这算得上牺牲吗?一个人真爱的时候谈得上牺牲两字吗?拒绝一个咱们都瞧不起的男人的儿子,有什么可称赞的?别人尽可把心中的嫌恶当做德行,可是由姚第先生,夏勃隆神甫,米诺雷医生教育出来的姑娘,不能存这个心!”她说着望了望医生的肖像。

  邦格朗拿着于絮尔的手亲了一下。

  邦格朗和神甫走到街上,问神甫:“米诺雷太太刚才的来意,你知道没有?”

  “什么来意?”教士望着邦格朗,假装不懂。

  “她想借此退还赃款。”

  “难道你以为?……”神甫问。

  “我不是以为,而是肯定的;嗨,你瞧!”

  法官说着,指着米诺雷:米诺雷正向他们这边过来,预备回家;两位老朋友却从于絮尔那儿走出,望着大街的上手方面踱过去。

  “以前出庭重罪法庭的时节,我自然有机会看到许多人受着良心责备的例子,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精壮结实,脸孔紧绷绷的象鼓一般,怎么会变得毫无血色,腮帮上的皮肉那么软绵绵的?眼睛四周的黑圈是怎么来的?象乡下人那样健旺的精神怎么会不见的?你可曾想到这个人脑门上会有皱裥吗?这大汉会担心事吗?唉!他终于良心出现了!懊悔内疚的现象,我是熟悉的,正如你神甫熟悉一个人忏悔的现象。我过去所看到的都是等待受刑,或者就要去受刑,以便跟社会清账的人:他们不是听天由命,便是存着报复的心;可是眼前这个例子,是罪孽没有补赎的内疚,纯粹的内疚,只管抓着罪人的心一片片的扯。”

  法官拦住了米诺雷,说道:“弥罗埃小姐回绝了令郎的亲事,你还没知道罢?”

  神甫接着说:“可是你放心,令郎和波唐杜埃先生的决斗,弥罗埃小姐会阻止的。”

  “啊!那么我女人办的交涉成功了,”米诺雷道,“我很高兴;要不然我就没有命啦。”

  “的确,你改变得真厉害,叫人认不得了,”法官说。

  米诺雷瞧瞧邦格朗,瞧瞧神甫,疑心神甫泄漏了秘密;但夏勃隆面不改色,安详之中带些悲凉的神气,叫犯罪的米诺雷放了心。

  法官接着又说:“我觉得更奇怪的是,照理你该心满意足了。你做了鲁弗尔古堡的主人翁,又把佃户农庄和你所有的农庄,磨坊,草原,跟鲁弗尔并在一起。加上公债,你每年一共有十万法郎收入了。”

  “公债我是没有的,”米诺雷抢着说。

  “嘿!”法官叫了一声,“这也跟令郎对于絮尔的爱情一样,一会儿瞧她不起,一会儿向她求婚。你先恨不得送她性命,然后又想娶她做媳妇,亲爱的先生,你准是心中有事……”

  米诺雷想回答,支吾了一会,只说了句:“法官先生,你真好笑。再见了,两位。”他慢吞吞的走进布尔乔亚街。

  “他明明偷了咱们可怜的于絮尔的财产!可是哪里去找证据呢?”

  神甫说:“但愿上帝……”

  法官接着道:“上帝使我们心里有种感觉,这感觉已经清清楚楚表现在这个家伙身上;可是大家把这个叫做猜测,而人间的法律是不答应我们单凭猜测的。”

  夏勃隆神甫不愧为教士,听了这话竟一声不出。

  在这个情形之下,夏勃隆神甫常常不由自主的想到两件事:第一是那桩差不多已经由米诺雷招认的窃案,第二是因为于絮尔的清贫而耽搁下来的婚事。老太太暗中早已向忏悔师承认,不应该在医生活着的时候不同意儿子的亲事。第二天,他做了弥撒,走下神坛,忽然心中有个念头闪过,清楚有力,象一句说话一般。他示意于絮尔,教她等一会;然后他早饭也没吃,就到了于絮尔家里。

  神甫说:“你梦里听见干爹说的,当初夹公债和钞票的两本书,我想看一看。”

  于絮尔和神甫到楼上藏书室里,把《法学总汇》第三卷找了出来。老人一打开就很惊异的发觉,那些不象封面那样硬朗的书页上,还留着夹过公债票的印子。在另外一册的两页对开纸中间,又看到长时期夹过一包文件的痕迹,书也不大阖得拢了。

  布吉瓦勒女人看见法官在街上过,便嚷道:“邦格朗先生,你上来罢!”

  邦格朗上楼的时候,因为于絮尔在黏在外封反面的彩色衬页上,看见有米诺雷医生亲笔写的三个号码,神甫正戴上眼镜预备细看。

  神甫说:“怎么回事?咱们的医生是爱惜版本的,怎么肯把衬页随便涂抹!呦!原来是三个数目字,前面还有个数目,开头写着一个M,后面一个数目,开头写着一个U。”

  邦格朗嚷道:“你说什么?让我瞧瞧。看到这样天理昭彰的事,那般无神论者还不睁开眼来吗?我相信,人间的法律是从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神明的旨意发展出来的。”

  他搂着于絮尔,吻了吻她的前额:

  “噢!孩子,你从此可以快乐了,有钱了,而且是经我的手!”

  “你怎么啦?”神甫问。

  布吉瓦勒女人抓着法官的蓝外套,嚷道:“噢,亲爱的先生!你这么说,我真要拥抱你啦。”

  神甫道:“你得把话讲明,别让我们空欢喜。”

  于絮尔猜到要告人家刑事官司了,便说:“倘若我的财富要拿别人的痛苦去换,那我……”

  法官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可想想,你要使咱们的萨维尼安多么快活啊。”

  “你这是疯了!”神甫道。

  “才不疯呢,亲爱的神甫,你听我说:公债票以一个字母为一组,二十六个字母就有二十六组,每个号码之前必有它本组的字母;但是不记名的债券既没有抬头人,自然也没有字母;因此你们看到的号码,证明他老人家把款子存进国库的那天,把一张利息一万五而有M①打头的债券,三张只有号码没有字母的不记名债券,和于絮尔·弥罗埃的债券,都记了号码。于絮尔那张的号码是二三五三四,你们瞧,那和利息一万五那张是连号。这两张既是连号,可见书上写的数字便是同一天上买的五张债券的号码,老人家为了防遗失而记下来的。我曾经劝他把于絮尔的财产买不记名债券,结果他在同一天上把资金分作三份:一份买了他自己名下的,一份买了预备给于絮尔的,一份买了于絮尔本人名下的。我要上迪奥尼斯那儿查查遗产清册;假定他自己名下的债券是M二三五三三,那我们就可肯定,他同一天上托同一个经纪人作了三笔交易:primo①是一张本人名下的;secundo②是把历年的积蓄买了三张不记名的,只有号码,并无字母;tertio③是他干女儿原有的资金。经纪人的过户册子将来便是铁证。啊!米诺雷,你再狡猾也逃不出我手掌了。诸位,这才痛快呢!”

  ①即米诺雷这个姓氏的缩写字母。

  ①拉丁文:第一。

  ②拉丁文:第二。

  ③拉丁文:第三。

  法官走了;神甫,布吉瓦勒和于絮尔,看到上帝安排这种把清白无辜的人带上胜利的路,都大为叹服。

  夏勃隆神甫叫道:“这里头就有上帝的神力。”

  “他会不会吃苦呀?”于絮尔问。

  布吉瓦勒女人嚷道:“啊!小姐,我恨不得送根绳子去,教人把他吊死呢。”

  古鄙已经被迪奥尼斯指定为继任人;法官装着不大在意的神气走进事务所,说道:“我要在米诺雷的遗产案卷里找些材料。”

  “什么呢?”古鄙问。

  “老头儿可曾留下一张或是几张三厘公债?”

  “他有一张三厘公债,票面利息一万五,这个项目当时还是我亲自记下的。”

  法官道:“你查查清册罢。”

  古鄙拿起一个文件夹,翻了一会,找出正本来查到了,念道:“又一件:公债票一纸……对啦,你瞧,……M二三五三三。”

  “一小时以内,请你把清册上这一节给我抄下来,我等着用。”

  “做什么用呢?”古鄙问。

  法官沉着脸,瞪着迪奥尼斯的后任,说:“你要不要做公证人?”

  “还用说吗?”古鄙嚷道,“我受了那么多气,才能叫人尊我一声大师傅。①法官先生,你可以相信我:一个叫做古鄙的可怜巴巴的首席帮办,跟奈穆尔的公证人,玛森小姐的丈夫,冉-塞巴斯蒂安·古鄙大师傅,决不能相提并论。他们俩根本不相干,干脆是两个人!你不瞧瞧我吗?”

  邦格朗这才注意到古鄙的装束:戴着白领带,穿一件白得耀眼的衬衫,缀着红宝石钮扣;一件红丝绒背心,上身的黑呢外套和下身的黑呢裤,都是在巴黎定做的。脚下套着一双漂亮皮靴。梳得整整齐齐,压得四平八稳的头发,还散出香味来。总而言之,他是脱胎换骨了。

  “你的确变了一个人,”邦格朗道。

  “品格和外表都变了,先生!有了事务所,人就安分②啦;再说,清洁也是跟着财产来的……”

  ①法国习惯,凡艺术家,作家,律师,诉讼代理人,公证人,一律被人尊称为Maitre;但公证人与诉讼代理人在中文内不能冠以大字表示尊重,如大律师之例,亦不能如艺术家可尊为大师,故暂译为大师傅。

  ②原文的意思本为:研究学问能长知识。由于研究学问(étude)一词也作事务所解,因而古鄙一语双关。

  “哦!品格和外表都变了!”法官抬了抬眼镜,说。

  “先生,你想一个有十万埃居进款的人会做民主党吗?从今以后,你得把我看作正人君子,周到,谨慎,”他看见自己老婆进来,便补上一句:“又是个挺爱妻子的丈夫。你看我变得多厉害,甚至觉得我的表嫂克勒米耶很有风趣了,我还栽培她呢;她的女儿也不再说什么唧筒了。昨天她还用错字儿,可是我决不宣传,虽则那笑话很有意思;我当场还指点她来着。所以我真的变了一个人,以后决不让主雇们干什么缺德事儿。”

  邦格朗催他说:“快点儿。我一个钟点之内等你的抄件,这样,古鄙公证人也能把首席帮办作的坏事补救一部分。”

  法官向奈穆尔的医生借了车马,带着于絮尔的公债票,两本可作物证的书和遗产清册的抄件,径奔枫丹白露去找检察官。邦格朗毫不费事的指出,三张公债票被某个承继人偷了去,接着又指出偷的人就是米诺雷。

  检察官说:“怪不得他有那种行动。”

  为谨慎起见,检察官马上做了一个公事给国库,要求把三份公债停止过户;又派治安法官去调查公债的金额,调查是否已经转让。

  邦格朗上巴黎办事去了。检察官写了一封客客气气的信,请米诺雷太太到检察署来。泽莉担忧儿子决斗的事,接到信便穿起衣衫,吩咐套马,infiocchi①的上枫丹白露。检察官的办法非常简单,可是厉害得很。他把夫妻俩隔离以后,尽可以利用一般人对法院的畏惧,探明真相。泽莉在办公室里看到检察官,听到下面一番露骨的话,吓坏了。

  ①意大利文:盛装艳服。

  “太太,米诺雷医生遗产中的盗窃案,本署已经找到线索;我相信你并非同谋;但倘使把你所知道的情形完全说出来,你可以免得丈夫上重罪法庭。事情的可怕不仅仅在于你丈夫将来要判罪,还有你儿子的撤职和性命出入的危险都应当避免。

  再过几分钟就来不及了,宪兵已经套好牲口,逮捕状马上要发到奈穆尔去了。”

  泽莉当场晕倒。一醒过来,她全部招认了。接着,检察官轻而易举的解释给她听,说她已经有了通同的罪名;但为了保全她的丈夫和儿子,他做检察官的决意小心行事。

  他说:“我现在不是用法官的身分对你。受害人不曾提起控诉,盗窃的事也没张扬出去;可是太太,你丈夫犯的罪非常严重,遇到一个不象我这么好说话的法官,事情就大了。在目前的情形之下,你不能不受拘留……”他看见泽莉快晕过去了,便道:“噢!拘留在我家里,行动相当自由。别忘了我要严格执行的话,就得签发拘票,开始侦查;可是此刻我站在弥罗埃小姐的监护人地位上办事,为了保障她的利益,不得不作些让步。”

  泽莉叫了声:“啊!”

  “你给丈夫写封信去……”检察官教泽莉就在他的办公桌前照他的话写下来:

  朋友,我彼浦(被捕)了,把事清(情)全说了。我们叔叔在波(被)你消灰(消毁)的遗竹(遗嘱)上,送给卜打多哀(波唐杜埃)先生的那些公责(公债)票,你快快拿出来,因为见斥官(检察官)以今(已经)通知国厍(库),定(停)止过户。

  检察官看到别字连篇,微微笑着,说道:“这样,你可以免得他狡赖;他赖了就糟了。咱们必须把退赃的事办得稳妥。你住在我家里,内人一定尽量减少你的难堪;我还劝你:一句话也别说,也别露出难过的样子。”

  助理检察官的母亲招认了,被软禁了以后,检察官把但羡来找来,把他父亲偷盗公债,暗中损害于絮尔而又显然损害共同承继人的情由,一层一节和他说了,把他母亲写的信也给他看了。但羡来立刻要求亲自上奈穆尔去教父亲退赃。

  检察官道:“情形很严重。因为遗嘱已经毁掉,事情一张扬,玛森和克勒米耶两个承继人,你那些亲戚,就会出来干涉。我已经有充分的证据对付你父亲。你母亲经过这一番,也该明白她的责任了,我把她交给你。在她面前,我要装做是因为你讨情才释放的。你陪她一同上奈穆尔,把那些棘手的事好好解决。你对谁都不用害怕。邦格朗先生那样的关心弥罗埃小姐,决不会泄漏秘密的。”

  泽莉和但羡来马上动身回奈穆尔。三小时以后,检察官收到由专差送来的一封信;其中的别字都由作者改正了,免得一个遭难的人再受大家耻笑。

  致枫丹白露法院检察官

  先生,上帝对我们不象您那么宽容,我们遭了无可补救的祸事。车子到奈穆尔的大桥边上,脱了?绳。内人坐在车厢后部,身边没有仆役相陪:牲口急于回马房,小儿怕它们乱冲,不让马夫离座,自己下车扣好了?绳。他正要回身上车,两匹马突然发起性来。小儿没来得及把身子紧靠桥栏,车子的踏脚已经勾着他的腿:他倒在地下,身子被后轮辗过了。现在我派专差上巴黎去请最好的外科医生,顺便送上这封信,那是小儿在痛苦之中要我写的,声明使他回家的那件事,我们完全遵照您的意思去办。

  您的措施,我到死都感激不尽,并且我决不辜负您的信任。

  弗朗索瓦·米诺雷。

  这桩惨事使奈穆尔镇上的居民大吃一惊,好些人拥在米诺雷家的铁门前面:萨维尼安这才知道,他的冤仇已经由一双比他更有威力的手报复了。他立刻赶往于絮尔家里。神甫和于絮尔两人都是惊骇甚于诧异。第二天,但羡来经过初步包扎以后,巴黎的内外科医生一致认为两条腿都需要割掉。米诺雷垂头丧气,面无人色,由神甫陪着到于絮尔家里来;邦格朗和萨维尼安两个正好在座。

  米诺雷对于絮尔说:“我对你真是罪孽深重;但我的过失即使不能全部挽救,也有一部分可以补赎。我们夫妇决定把鲁弗尔的田产全部赠送给你,不管我们儿子的命能不能保全。”

  这句话说到后半段,米诺雷眼泪簌落落的直淌下来。

  神甫说:“亲爱的于絮尔,相信我的话,这笔赠与,你可以而且应该接受一部分。”

  “你肯不肯原谅我们?”那大汉诚惶诚恐的说着,跪在不胜惊异的于絮尔前面。“几个钟点以内,就要由市立医院的外科主任动手术了;可是我不相信人间的医学,只相信全能的上帝了!倘若你原谅我们,肯求上帝留我们儿子一条命,他就有勇气忍受这个痛苦,并且我相信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

  “咱们大家一起上教堂去!”于絮尔站起来说。

  不料她刚站起身子,忽然尖叫一声,倒在椅上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所有的朋友,除了忙着去请医生的米诺雷之外,都在那里等她一句话。而这句话,众人听了都心惊胆战。

  她说:“我才看见干爹站在门口对我做手势,表示没希望了。”

  动过手术的下一天,但羡来果真死了,他受不了高热度和开刀以后的反应。除了母爱别无感情的米诺雷太太,在儿子下葬以后发了疯;丈夫把她送往布朗什医生的疗养院,到一八四一年才死。

  过了三个月,一八三七年正月,在波唐杜埃太太同意之下,于絮尔和萨维尼安结了婚。米诺雷在婚书上声明,把鲁弗尔的田产和利息两万四的公债,送给弥罗埃小姐做陪嫁;他自己只留着叔叔的屋子和六千法郎收入。他变成奈穆尔最慈悲最热心宗教的人,当了本区教会的财务董事,到处救济穷人。

  “穷人代替了我的孩子,”他说。

  有些地方的习惯,橡树是用人工修剪的;所以路旁往往有些颜色变白,似乎受过雷劈的老橡树,还在那里发出嫩芽,树身空了一半,只等人家把它一斧砍下来;你要见过这种树,你就对那个开过车行的老头儿有个观念了:他满头白发,背也驼了,人也瘦了,当地的老乡邻休想再找出本书开场的时节,他等着儿子的那种痴癔而快活的神气。他吸鼻烟的手势也不同了;除了肉体,他身上好象多了些什么。他处处使人感觉到,上帝给了他很深的烙印,把他作为一个可怕的榜样。

  这老人从前是痛恨叔叔的干女儿的,如今却象米诺雷医生一样,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于絮尔身上,甚至他自告奋勇,替于絮尔经管鲁弗尔的产业。

  波唐杜埃夫妇在巴黎圣日耳曼区买了一所华丽的屋子,每年在那儿住五个月。波唐杜埃老太太把奈穆尔的屋子捐给慈善会的女修士办义务小学,自己搬到鲁弗尔去了。布吉瓦勒女人当了门房领班。以前赶杜格兰班车的卡比罗勒,年纪已经六十岁,娶了布吉瓦勒。布吉瓦勒除了丰厚的工资,一年还有一千两百法郎利息。卡比罗勒的儿子做了波唐杜埃先生的马夫。

  你们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可以看到一辆车身很低,轻巧玲珑,叫做蜗牛的小马车,车厢内部糊的是蓝镶边的灰色绸;里头坐着一个淡黄头发,年轻俊俏的女子,无数的头发卷儿象树叶般裹着她的脸,露出一双无限温柔的眼睛,象雁来红似的通明雪亮;她把身子微微靠在一个美貌的青年身上。假如你们看了艳羡,可别忘了这一对受上帝宠爱的漂亮夫妻,是预先付了苦难的代价的。这两个情侣一般的男女,大概就是波唐杜埃子爵和他的太太;除了他们,巴黎再也找不出同样的一对。

  德·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最近提到他们,说:“我眼里看到的,这是最圆满的幸福了。”

  所以,你们对这两个快乐的孩子不应该妒羡而应该祝福;你们都不妨去找一个于絮尔·弥罗埃,找一个由三位老人和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患难,教育出来的姑娘。古鄙对人非常热心,肯帮忙,名副其实的被认为奈穆尔最有风趣的人物,在本地极受敬重;但他的报应是在孩子身上,他们个个都长得奇丑,又是佝偻病,又是脑水肿。他的前任迪奥尼斯,在议院里老当益壮,可以说是替国会增光的人物,极受王上赏识;宫中每次举行跳舞会,王上都看见有迪奥尼斯太太在场。她把杜伊勒里宫盛会的特色和宫廷中伟大的场面,讲给奈穆尔的居民听。王上既然很得人心,迪奥尼斯太太也就高踞着奈穆尔的宝座。

  邦格朗升了默伦法院院长;他的儿子快要升做总检察官了,做人也很正派。

  克勒米耶太太老是说些天下无双的妙语;没有G字结尾的字,她总得加个G,据说那是她笔尖不好,常常把墨水掉下来的缘故。她女儿出嫁的前夜,她做母亲的来了一篇训话,结束的时候说:“做个主妇应当整天忙乱(忙碌),对每样事情都得象猫头鹰般睁着眼睛。”古鄙把表嫂那些七颠八倒的话搜集起来,编成一部克勒米耶语录。

  去年冬天,波唐杜埃子爵夫人服侍了病中的神甫,说道:

  “夏勃隆神甫故世了,我们真是不胜悲痛。下葬的时候,一乡的人都来送丧。奈穆尔人算是有福气的,这位圣徒的后任是圣朗日地方的本堂神甫,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教士。”

  一八四一年六月——七月,巴黎

  傅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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