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那次谈话以后,于絮尔每天晚上的祷告都是和老人一块儿做的。他心中慢慢的觉得有种恬静的境界,代替了以前的骚乱。象他自己说的,不可解的事既然有上帝负责,他精神就安定了。于絮尔回答说,这表示他已经在上帝的国土内有了进展。望弥撒的时候,他聚精会神的念着经文;因为他跟神甫谈了一次话,就参透那个神秘的观念,觉得一切信徒在精神上都是彼此相通的。这位刚刚归宗的老人已经懂得圣餐是个永久的象征,而一朝领会到它深刻与亲切的意义以后,信仰更使圣餐成为不可少的象征。那天他出了教堂,急于回家,为的是要感谢干女儿把他——照古时那种美妙的说法,——渡登彼岸。他在客厅中把她抱在膝上,非常虔诚的亲着她的额角。那时他的一般旁系亲属却对于絮尔大肆谩骂,凭着他们恐惧的心理把那么圣洁的影响百般诬蔑。老头儿的急于回家,瞧不起亲属的态度,走出教堂时那句尖刻的回答,当然每个承继人都认为是于絮尔挑拨出来的。

  这方面,干女儿在琴上弹着韦伯的《别意变体曲》给她干爹听;那方面,米诺雷-勒弗罗家的饭厅里,大家正在商量一个妙计,结果把这出戏文里头另外一个重要角色也带出场了。外省请客,饭桌上照例很热闹;再加从运河里载来的,或是勃艮第方面、或是都兰方面的美酒,为大家助兴,一顿饭直吃了两个多钟点。泽莉特意定了生蚝,海鱼和其他的名菜,为儿子接风。

  饭厅颇象乡村旅店的客堂,中间摆着一张圆桌,桌面上的情形非常有趣。泽莉看着规模宏大的下房心满意足了,又在大院子和种满蔬菜果树的园子之间盖一所屋子。她家中每样东西只求干净,实惠。勒弗罗-勒弗罗的作风对大家是个很大的教训,所以泽莉决不许建筑师随便乱来,浪费她的钱。

  饭厅只糊着上油的花纸,摆着胡桃木椅子,胡桃木酒柜,一只珐琅质的火炉,挂着一只时钟和一只晴雨表。杯盘虽是普通的白磁,但桌布和大批的银器使饭桌显得灿烂夺目。因为只雇一个厨娘,泽莉自己少不得奔进奔出,象香槟酒瓶里的铅丸一般。等她端上咖啡,候补律师但羡来把早上发生的大事和后果都弄明白了,泽莉关上门,请公证人迪奥尼斯发言。

  屋内鸦雀无声,每个承继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张公证人的脸;这就不难看出吃公事饭的人对一般家庭的影响。

  他说:“诸位老弟,你们的叔叔是一七四六年生的,今年八十三岁;可是老年人往往会走上邪路,而这个小……”

  “小毒蛇!”玛森太太抢着说。

  “小坏蛋!”泽莉补上一句。

  迪奥尼斯往下说:“咱们只叫她名字罢。”

  克勒米耶太太道:“她的名字就是女强盗。”

  “美丽的女强盗,”但羡来补充。

  迪奥尼斯接着说:“这小于絮尔是他的心肝宝贝。诸位都是我的主顾,我为了你们的利益,并没等到今天才打听消息,据我所知,这年轻的……”

  “小毛贼!”稽征员嚷着。

  “抢遗产的女棍!”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说。

  公证人道:“诸位,别闹!要不然我戴上帽子,失陪了。”

  “得了罢,老头儿,”米诺雷替他斟着罗姆酒,①“再来一杯!……那真是罗马来的。好啦,你快点儿说罢。”

  “于絮尔固然是约瑟夫·弥罗埃的婚生女儿,但约瑟夫是你们老叔的岳父瓦朗坦·弥罗埃的私生子;所以于絮尔是德尼·米诺雷医生非正式的内侄女。既然是非正式的内侄女,医生倘若立一张有利于她的遗嘱,也许会受到攻击。要是他把家私传给她而你们跟她打官司,那对你们也很不利;因为人家可以说于絮尔和医生并非亲戚。②不过一个没人保护的姑娘遇到这场官司,一定会着慌,想法跟你们和解的。”

  ①罗姆原系甘蔗制成的酒(通常均译为甘蔗酒),因米诺雷无知,误认为与罗马有关。

  ②法国民法限制私生子女的权利极严格。倘米诺雷医生与于絮尔的亲戚关系成立,则米诺雷以遗产赠与于絮尔即可受到利害关系人的攻击;倘米诺雷与于絮尔并无亲戚关系,则米诺雷自有权利以遗产相赠。

  才毕业的法学士急于卖弄才学,说道:“法律对私生子女的权利限制得非常严格,据一八一七年七月七日最高法院的判例,私生子对于他们的祖父不能有任何要求,连要求饮食都不行。可见当局把私生子女的亲属关系推得很广。法律在这方面的限制一直应用到私生子女的合法后代,因为把财产赠与私生子女的后人,就是间接赠与私生子女。我们把民法七五七、九○八、九一一各条综合起来,就可得到这个结论。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件案子,巴黎高等法院把祖父传给非正式孙子孙女的遗产克减了。要说亲属关系,这位祖父和非正式的孙子孙女,正如米诺雷医生和于絮尔一样的疏远。”

  古鄙道:“我觉得这种看法只适用于祖父母对私生子的后代;姑丈等等是不相干的。一个人的舅子既是私生子,他和舅子的儿女就不成其为亲戚。于絮尔对米诺雷医生,根本是外人。记得一八二五年,我刚念完法律的时候,科尔马的高等法院判决一件案子,说私生子一旦死了,他的后代就不能和先人的亲戚再成立什么间接的关系。现在于絮尔的父亲就是死了的。”

  古鄙的论据当时所发生的作用,大可引一句新闻记者在国会报导中常用的话,叫做全场骚动。

  “这个话有什么意思呢?”迪奥尼斯嚷道,“法院还没遇到姑丈对非正式内侄女的赠与案子;万一遇到的话,对私生子极严格的法律很可以应用上去,尤其在这个宗教极受尊敬的时代。所以我敢担保,这件案子一定能和解;倘若你们决心跟于絮尔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那么和解更不成问题。”

  一般承继人听了,仿佛金山银山已经摆在眼前,便高兴起来,有的笑逐颜开,有的挺挺腰板,有的做着手势,再也看不见古鄙的不以为然的表示。然后,听到公证人说出两个可怕的字儿“可是!……”大家又静下来,心里发慌了。

  迪奥尼斯仿佛拉了一下傀儡戏后台那根牵动轮盘,使傀儡一蹦一跳的线: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着他,脸也摆成一个同样的姿势。

  他说:“可是没有一条法律能阻止老人认于絮尔做养女或是跟她结婚。认养女是可以推翻的,我想你们打起官司来准赢:高等法院对过继问题决不马虎,侦查期间一定会问到你们。尽管米诺雷医生得着圣米迦勒勋章,荣誉勋位勋章,当过拿破仑的医师,也是要输的。你们为过继的事固然不用害怕,但要是他们结婚又怎办呢?老头儿相当狡猾,很可能到巴黎去住上一年再结婚,在婚书上写明送妻子一百万法郎。因此,唯一使你们的遗产受到危险的,是小姑娘和她的姑丈结婚。”①说到这儿,公证人歇了一会。

  古鄙摆出一副精明能干的神气,接着说:“还有一个危险,便是立一张委托赠与的遗嘱给第三者,比如邦格朗先生罢,托他将来把遗产转交于絮尔。”②迪奥尼斯打断了他帮办的话:“倘若你们跟老叔捣乱,不好好的奉承于絮尔,他一恼之下,不是和孩子结婚,就是象古鄙说的,来一个委托赠与;可是这种方式的遗赠,危险性很大,我想他不会采取的。至于结婚,要阻挠也容易得很。只消但羡来对小姑娘露出一点儿追求的意思,她哪有不喜欢年轻貌美,奈穆尔镇上的风流公子,倒反挑中一个老头儿的?”

  ①西俗,亲戚结婚不论辈分尊卑。

  ②委托赠与是欧洲各国法律都允许,而民间常有的一种行为,源出《罗马法》。出面受赠之人,并非实际享受权利之人,而仅负责将赠与物交付委托书上指定之人。

  车行老板的儿子听到有偌大家私,又垂涎于絮尔的姿色,不禁心里痒痒的,凑着泽莉的耳朵说道:“母亲,要是我娶了她,全部家产都是咱们的了。”

  “你疯了吗?你将来有五万法郎进款,还有当国会议员的希望;亏你想得出这种念头!只要我活着,决不让你结那种不三不四的亲,断送你的前程。你贪图她七十万家私吗?……你傻不傻?镇长的独养女儿就有五万法郎进款,已经跟我提过亲啦……”

  母亲对儿子说话这样不客气,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但羡来一听之下,觉得再没希望娶美丽的爱丝苔①了;泽莉只要把蓝眼睛一瞪,拿定了主意,但羡来父子俩一向是拗不过她的。

  ①应为佛洛丽纳。前文提到但羡来是为娶这个女演员才回家的,事先并且有信给父亲。听说母亲不许他娶于絮尔,当然也就断了娶演员的念头。

  克勒米耶太太碰了碰丈夫的肘子,丈夫便高声说道:“喂!你说,迪奥尼斯先生,万一老头儿当了真,把干女儿许给但羡来,拿全部家当给了她,咱们不是落空了吗?他只消再活五年,财产就要上百万了。”

  泽莉嚷道:“没有这回事!我口眼不闭,但羡来决不能娶一个私生子的女儿,娶一个人家为了做好事而领养的,在街上捡来的女儿!别见鬼罢!将来叔父死了,我儿子就是米诺雷家的代表;姓米诺雷的五百年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布尔乔亚。这种家世也抵得上贵族了。你们放心:但羡来要有了当选议员的把握才娶亲呢。”

  这篇自命不凡的议论,立刻得到古鄙的拥护,他说:“但羡来一朝有了两万四收入,不是当高等法院的庭长,便是当检察长,这都是进贵族院的门路;若是他糊里糊涂结了婚,什么都完了。”

  一般承继人听了,七嘴八舌,彼此都说起话来;米诺雷把桌子一拍,仍旧要公证人发言,大家才静下来不出声了。

  迪奥尼斯说道:“你们的老叔是个正人君子,自以为长生不老的;但象所有的聪明人一样,很可能不立遗嘱就被死神请了去。所以我主张,先劝他把现金作投资,投资的方式要使他不容易剥夺你们的承继;而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在这里。小波唐杜埃欠了十多万债,关在圣佩拉日监狱。他老娘知道了,哭得象玛德莱娜,特意请夏勃隆神甫去吃饭,没有问题是商量这件事的。我预备今天晚上去见你们老叔,劝他把行市到了一百十八法郎的,有担保的五厘公债卖掉,筹了现款来借给波唐杜埃老太太,她可以拿佃户农庄和镇上这所屋子作抵;这样,她就能替浪子还债,救他出狱。以公证人的身分,我很可以替糊涂的小波唐杜埃说话,我劝老头儿调动资金也在情理之中:立文书,作买卖,不都是我的进账吗?倘我能作他的顾问,还可以劝他把借出之后多余的钱买进别的田地;上好的产业,我手头有的是。他的家私一朝变了本地的不动产,或是凭抵押品借给了当地的人,那就逃不了啦。他再要想变成现金的话,我们总有办法阻挠的。”

  这一席话比若斯先生①说的更巧妙,立论的正确使承继人大为惊异,四下里响起一阵唧唧哝哝的声音,表示赞成。

  ①若斯先生,莫里哀喜剧《医生的爱》中人物。斯卡纳赖尔因爱女吕珊特忧郁成疾,与诸友商议;珠宝商若斯劝其购买钻石赠爱女,痼疾必可霍然而愈。

  公证人随即下了结论:“所以你们应当协力同心,把老叔留在奈穆尔;这儿他已经住惯了,而且你们还能监视他。想法使小姑娘有个情人,她就不会嫁给……”

  古鄙忽然起了野心,问道:“万一她真嫁了人呢?”

  公证人回答:“那事情也不算太糟,损失也看得见的;老头儿预备给多少陪嫁,可以打听出来。但要是你们派但羡来出马,他不妨把小姑娘拖延时日,拖到老头儿故世的时候。亲事可结可离,有什么难处!”

  古鄙道:“如果老医生还要活好多年,那么最简单的办法不如把她嫁给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拿着十万法郎陪嫁搬到桑斯,蒙塔尔吉,或是奥尔良,替你们把她带走。”

  在场只有迪奥尼斯,玛森,泽莉和古鄙四个人有头脑,他们意味深长的彼此望了望。

  泽莉咬着玛森的耳朵,说道:“那可是梨子生了虫,从里头蛀出来啦。”

  玛森回答:“干吗让他来参加呢?”

  但羡来向古鄙嚷道:“对你倒很合适。不过你能有一天收拾得干干净净,讨老人和他干女儿喜欢吗?”

  “你要把肚子去挨裙撑子,可是作梦了,”车行老板终于也明白了古鄙的用意。

  这句粗俗的打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古鄙把众人扫了一眼,神气那么凶狠,吓得大家马上止住了笑声。

  泽莉凑着玛森耳朵,说:“现在当公证人的都唯利是图;迪奥尼斯万一为了招揽生意,倒过去帮了于絮尔,又怎办呢?”

  “我相信他是靠得住的,”玛森向泽莉挤了挤那双狡猾的小眼睛,心里还想补上一句:“他有把柄在我手里,”但他终于咽了下去,高声说道:

  “我完全赞成迪奥尼斯的意见。”

  “我也赞成,”泽莉嘴里这么说,已经疑心公证人为了利害关系和玛森串通一起。

  “我太太投过票了!”车行老板说着,又呷了一小口饭后酒;他早已酒醉饭饱,脸色都发紫了。

  克勒米耶也说:“那很好。”

  “那么我饭后就得去走一遭了?”迪奥尼斯又追问一遍。

  克勒米耶太太对玛森太太说:“要是迪奥尼斯先生的话不错,咱们就应该跟从前一样,每星期晚上去拜访叔叔,完全照迪奥尼斯先生的办法做去。”

  “嗯,是的,去受他那种招待!”泽莉叫起来,“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年也有四万法郎进款,几次三番请他,都被他拒绝了。哼,我们有什么地方比不上他?我虽不会开药方,可是当这个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玛森太太听了,心中有气;她说:“我没有四万法郎进款,自然一万也损失不起!”

  克勒米耶太太道:“我们是他的小辈,应该侍候他,对他家里的情形也能看得清楚些;表嫂,你将来会感激我们的。”

  公证人举起手指放在嘴唇前面:“别亏待了于絮尔,德·姚第老头还拿自己的积蓄送给她呢!”

  但羡来嚷道:“好罢,让我去换一套漂亮衣服。”

  古鄙跟着他东家出了车行,说道:“刚才你那一套,和巴黎最高明的诉讼代理人德罗什一样厉害。”

  “可是他们还跟我计较公费呢!”公证人苦笑了一下。

  那些承继人陪着迪奥尼斯和他的帮办走出来,个个人带着酒醉饭饱的神气,走到广场上,正遇上晚祷完毕。不出公证人所料,夏勃隆神甫搀着波唐杜埃太太的手臂一块儿走着。

  玛森太太指着刚走出教堂的于絮尔和她的干爹,对克勒米耶太太道:“她还拉他去做晚祷呢。”

  “咱们跟他说话去,”克勒米耶太太说着,迎着老人走过去了。

  自从在车行里开过会以后,众人脸上都换了一副表情,米诺雷医生看了很诧异,私忖他们为什么装作这样亲热。为了好奇,米诺雷医生让于絮尔跟两个女的见面;她们俩堆着假笑,好不肉麻的向于絮尔行礼。

  克勒米耶太太道:“舅舅可允许我们晚上来拜访吗?有时我们怕打搅舅舅;可是我们的孩子好久没来向舅公请安了;我们的女儿也到了年纪,应该认识认识我们亲爱的于絮尔了。”

  医生回答:“于絮尔的脾气跟她的名字一样,孤僻得很呢。”①

  ①于絮尔(Ursule)在拉丁文是Ursus,意思是熊。

  “我们来陪陪她,她就随和了,”玛森太太接着说。这位管家妇还想用俭省的理由遮盖她的用意:“并且,叔公,听说叔公的干女儿弹得一手好琴,我们很高兴能够听听。我跟克勒米耶太太想请于絮尔的老师教我们的孩子;他有了七八个学生,也许学费能便宜些,不超过我们的能力。”

  老人说:“好罢;我还想替于絮尔请个歌唱教师,那么事情更容易商量了。”

  “那么叔公,晚上见,我们带着你的侄孙但羡来一块儿来,他马上就要当律师啦。”

  “晚上见,”米诺雷回答,他想借此看看这般小人究竟存着什么心。

  医生的外甥女和表侄孙女握了握于絮尔的手,装作挺亲热的说了声:“再见。”

  “噢!干爹,我心中的欲愿都被你猜着了,”于絮尔嚷着,向老人不胜感激的望了一眼。

  他说:“因为你嗓子很好。我还想替你找个图画教师和意大利文教师。”他推开家里的铁门,瞧着于絮尔,又道:“一个女子的教育,应当使她出嫁的时候无论什么地位都够得上。”

  于絮尔脸红得象樱桃:干爹似乎正想着她所想的那个人。

  她觉得自己快要把不由自主的,常常想念萨维尼安的心情,和为了他而竭力要求进修的欲望,告诉老人了;她去坐在一大堆浓密的藤萝底下,远远望去,她好似一朵蓝白相间的花。

  她看见老人走过来,想换个题目,不让他再想着那些自己为之出神的念头,便说:“干爹,你瞧你的外甥女和表侄孙女对我多好;她们都是怪和气的。”

  老人叫了声:“可怜的孩子!”

  他把于絮尔的手放在自己臂上,轻轻拍着,带她走上沿河的平台,在那儿谈话是没有人听见的。

  “干吗你要说可怜的孩子?”

  “你没看见她们怕你吗?”

  “为什么?”

  “我信了教,我的承继人都着急了;他们一定认为我的进教是受你的影响,还以为我要剥夺他们的遗产,让你多得些家私……”

  “那怎么会呢?……”于絮尔望着她的干爹,很天真的说。

  老人抱起孩子,亲了亲她的脸颊:“噢!你是我晚年的安慰。我刚才求上帝让我多活几年,原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

  我希望活到能替你找着一个合适的人,把你交托给他为止。我的小天使,你等会儿瞧着米诺雷,克勒米耶,玛森在这儿做的戏罢。你是要我活得舒服,活得长久!他们却巴不得我早死!”

  于絮尔道:“上帝不许我们憎恨;但要是你说得不错……噢!我也要痛恨他们了。”

  布吉瓦勒女人站在石级高头,那在花园这边正好是走廊尽处;她喊了声:“吃晚饭了!”

  饭厅壁上是用漆描的中国画,还是勒弗罗-勒弗罗遗下的装饰。于絮尔和干爹在这间精致的餐室内吃到饭后点心,治安裁判所的法官来了。医生请他喝一杯自炒、自磨、用一只叫做夏普塔的银壶自煮的莫卡、波旁和马提尼克岛的混合咖啡;那是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能受到的款待。

  “哎,哪!”邦格朗抬了抬眼镜,带着俏皮的神气望着老人,“外边可闹得满城风雨了;你一踏进教堂,你那批承继人就起哄啦。你的财产要捐给教会了,要送给穷人了,诸如此类。你刺激了他们,他们发急了。我看见他们在广场上的第一阵骚动,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老人嚷道:“于絮尔,我刚才对你怎么说的?我知道你听了会难过,可是也顾不得了;你应当认识认识世道人心,才能提防那些没来由的仇恨。”

  “关于这件事,我有句话跟你说,”邦格朗想借此机会,和老朋友谈谈于絮尔的前途。

  满头白发的医生,抓起一顶黑丝绒便帽戴上了;法官怕着凉,也戴着帽子;两人沿着平台踱来踱去,商量用什么方法,才能替于絮尔保全干爹预备给她的财产。迪奥尼斯认为照顾于絮尔的遗嘱不能生效的主张,法官是知道的;奈穆尔镇上的居民太关切米诺雷的承继问题了,不能不引起当地的法学家们纷纷议论。邦格朗认定于絮尔和米诺雷医生根本不算亲戚;但他也感觉到,立法的本意是不允许有非正式的分子羼入家庭的。起草法典的人只想着父母对私生儿女的偏心,没料到旁系尊亲对私生子女的后人也会有感情。显而易见,法律在这方面是有疏漏的。

  古鄙,迪奥尼斯,但羡来,刚才讲给承继人们听的法理,邦格朗也和医生说了一遍,又道:“在别的国家,于絮尔绝对不用担心;她是合法配偶所生的女儿,她的父亲仅仅是不能承继令岳瓦朗坦·弥罗埃的遗产。不幸我们的司法界很有才气,喜欢一步一步做推论,揣摩立法的精神。律师们会大谈道德,说法典上的疏漏是由于立法者太老实,没预料到这种情形,但他们至少已经把原则确定了。这场官司必定拖延时日,所费不赀。以泽莉那个性格,恐怕直要告到最高法院为止,那时我是不是还在世界上可没有把握了。”

  医生嚷道:“尽管是理直气壮的官司,也不一定准赢。我已经想到辩诉状上的理由:私生子继承权利的限制应当推广到什么程度?一个大律师的声名,就靠能够打赢下风官司。”

  邦格朗道:“婚姻是社会的永久基础,我恐怕推事们为了保护婚姻制度,会把法律的含义尽量推广。”

  老人没有说明自己的主意,只是拒绝采用委托赠与的办法。邦格朗提议用结婚来保障于絮尔的财产,医生却回答说:

  “可怜的孩子!我可能再活十五年,那她怎么办呢?”

  “那么你打算怎办呢?”邦格朗问。

  “咱们再考虑,让我再想想罢,”老医生显然是支吾其辞。

  那时,于絮尔过来说迪奥尼斯要找医生谈话。

  “迪奥尼斯已经上门了!”米诺雷望着法官叫了一声,又回答于絮尔说:“好罢,请他进来。”

  “我敢打赌,他是替你的承继人做幌子的;他们和迪奥尼斯一块儿在车行里吃饭,一定安排好什么计策了。”

  公证人由于絮尔带到花园的尽头。行过礼,无关紧要的说了几句,迪奥尼斯要求医生和他单独谈话。于絮尔和邦格朗便回进客厅。

  邦格朗记着医生说的最后两句话:“咱们再考虑,让我再想想罢……,”心上想:“哼,聪明人老是这一套;有朝一日,冷不防被死神请了去,他们心爱的人儿就受累了。”

  专办事务的人对优秀人物的不信任是很显着的,他们承认优秀人物的长处,却不容许他们有短处。但这不信任的心理也许倒是一种褒奖。事务家看到高明的人站在山峰上,便以为他们不会走到平地上来,照顾到在金钱方面能变成大资本、在自然科学方面能变成整个世界的极细微的小节。这个见解可是错了!一个有感情的人,一个有天才的人,都是巨纤不遗,无所不见的。邦格朗因为医生不露口风,未免心中怏怏;但为了于絮尔的利益,并且觉得这利益的确面临危险,便打定主意要保护她,不让承继人欺负。邦格朗又因为没法知道老人和迪奥尼斯谈些什么,心里焦急得很。

  他打量着于絮尔,暗暗想着:“不管于絮尔多么纯洁,至少有一件事,少女们都是有自己的主张的。让我来试她一下!”

  他用手扶了扶眼镜,对于絮尔说道:“米诺雷-勒弗罗夫妇,很可能替他们的儿子向你说亲。”

  可怜的孩子脸色发白了;以她的教养和庄重的性格,她决不肯去偷听迪奥尼斯和老医生的谈话的;但她盘算了一会,觉得自己可以出场,如果干爹认为不妥,会向她示意的。医生做书房用的那间中国式水阁,落地长窗外面的百叶窗,还打开在那里。于絮尔灵机一动,走过去关窗。她先向法官告罪,表示要失陪一下。法官微笑着回答:

  “你请便罢!请便罢!”

  于絮尔走到从中国式水阁通往花园的石级上,逗留了一会,慢条斯理的关着百叶窗,望着落日。医生正向水阁这里走过来,于絮尔听见他回答迪奥尼斯,说着:

  “我那些承继人就喜欢我有不动产,希望我接受人家的抵押品,以为那么一来,我的财产更可靠了;他们之间说的话,我都能猜到;也许你是来替他们作说客的罢?告诉你,先生,我的办法决不更改。我带到这儿来的本金,将来是给承继人的;叫他们放心,别跟我烦。对于这个孩子(他指着干女儿),我自有权衡,另作安排,倘若承继人中有人出来捣乱,我即使死了,也要回到阳间来叫他不得安宁!”接着又补充道:

  “所以,要是希望我借钱给萨维尼安先生还债,那他只好在牢里白等了。我不会卖掉公债的。”

  听到最后两句,于絮尔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痛苦,她赶紧把身子和脑袋靠着百叶窗,才不至于倒下去。

  “天哪!怎么的?她脸上血色都没有了。饭后这样冲动,对她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医生嚷着,伸出手来抱住于絮尔,她差不多已经发晕了。

  “再见,先生,”他招呼公证人,“我不奉陪了。”

  他把干女儿抱进书房,放在一张路易十五式的大沙发上,从药瓶堆里抓了一小瓶乙醚给她闻。

  邦格朗在旁骇坏了;老医生对他说:“你代我送送客人罢。我要一个人在这里陪她。”

  法官把公证人直送到铁门,漫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于絮尔怎么的?”

  “不知道,”迪奥尼斯回答。“她站在石级上听我们谈话。波唐杜埃家的儿子欠了债,关在牢里,因为他不象杜·鲁弗尔侯爵有邦格朗先生帮忙。我劝医生借钱给波唐杜埃还债,医生不答应,于絮尔听了就面无人色,倒下来了……不知她是否爱上了他,或者两人之间有什么……”

  “她才不过十五岁,难道就……”邦格朗打断了迪奥尼斯的话。

  “她是一八一四年二月生的,再过四个月就十六岁了。”

  法官回答:“不会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位邻居。大概是病罢?”

  “是心病,”公证人接着说。

  公证人发觉了这件事很高兴:这样,医生就不可能到最后关头娶于絮尔,来损害他的承继人了。邦格朗却是全部希望都落了空,因为他久已想替儿子娶于絮尔作媳妇。

  他歇了一会,说道:“于絮尔要是爱那小伙子可倒霉啦:

  波唐杜埃太太是布列塔尼人,①而且把她的贵族门第看得比什么都重。”

  ①布列塔尼人以固执出名。

  “幸亏是这样……”公证人差点儿露出马脚来,急忙改口道:“为波唐杜埃家的声望着想,幸亏是这样。”

  关于这位好心和老实的法官,我们得说句公道话:从大门口走回客厅的路上,他死了心,不敢再希望有朝一日把于絮尔叫做媳妇了;当然他心里是替儿子惋惜的。邦格朗本意是等儿子当上署理法官的时候,给他六千法郎一年收入的财产;假定医生再给于絮尔十万法郎陪嫁,这两个青年便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夫妇;他的欧也纳的确是个忠诚可爱的小伙子。或许就因为他过分的称赞欧也纳,引起了米诺雷老人的疑心。

  邦格朗心上想:“还是回头去打镇长女儿的主意罢。不过于絮尔即使没有陪嫁,也强似有一百万妆奁的勒弗罗-克勒米耶小姐。现在得想法让于絮尔嫁给波唐杜埃,万一她真爱他的话。”

  老医生关上通往藏书室和花园的门,带着干女儿坐在临河的窗下对她说:

  “狠心的孩子,你怎么的?我跟你相依为命;没有你的笑容,我怎么过日子呢?”

  “萨维尼安关在牢里啊,”她回答了这句,泪如泉涌,抽抽噎噎的哭了。

  老人象父亲那样好不焦急的按着她的脉,想道:“这一下没事了。可怜!她和我女人一样神经脆弱。”他去拿了听筒来放在于絮尔胸口,把自己的耳朵凑上去,自言自语的说着:

  “啊,好啦!好啦!”然后又望着她说:“我的宝贝,没想到你爱他已经爱到这个地步。但是你得把我看作你自己一样,把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统统说给我听。”

  于絮尔哭着回答:“干爹,我并不爱他,我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可是我一知道这可怜的青年关在牢里,你这个多慈悲的人竟狠着心肠,不肯救他出来……”

  “于絮尔,我的小天使,你不爱他,为什么把圣萨维尼安的节日和圣德尼的节日同样画上一个红点呢?来,来,把这桩爱情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于絮尔脸上一红,含着眼泪;两人静默了一会。

  “我是你的父亲,你的朋友,你的母亲,你的医生,你的干爹,这几天对你的疼爱更进了一步,难道你还怕我不成?”

  “好!亲爱的干爹,我把心打开来给你看罢。今年五月里,萨维尼安先生回来看他母亲。以前我从来没留意到他。他最初住到巴黎去的时候,我年纪很小,我可以起誓还看不出一个年轻人跟你们别的男人有什么分别,所知道的只是非常爱你,万万想不到会更爱别人的。萨维尼安在他母亲生日的前夜,搭了驿车回来,当时我们都没知道。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做完祷告,打开窗子让房间换换空气,看见萨维尼安先生的卧房开着窗,他穿着晨衣正在剃胡子,那种动作可真有风度……我觉得他长得挺好看。他梳理他的黑髭和下巴上的一撮小须,我看到他的脖子,又白,又圆……唉,都告诉你罢,我发觉那个多娇嫩的脖子,那张脸和那些美丽的黑头发,跟我在你剃胡子的时候见到的完全不同。当时不知打哪儿来了一阵一阵的热潮,直冲到我的心里,我的喉咙口,我的头里;而且来势猛烈,使我不得不坐下来。我直打哆嗦,站不住了;可是一心只想再看,便提着脚尖瞧,那一下被他看到了。他跟我打趣,用手指送了一个飞吻,后来……”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躲起来了,又害臊,又快活,也弄不清为什么我觉得这种快乐有点儿不好意思。以后每逢他那张年轻的脸在我心中浮现的时候,总有那股使我神魂颠倒,来势多么猛烈的巨潮涌上来。再说,我也极喜欢常常体验到这种情绪,不管它多么猛烈。去望弥撒的路上,有种抑制不住的力量,逼我去瞧扶着母亲的萨维尼安先生:他走路的姿态,穿的衣服,连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我都觉得美不可言。他身上一切的小地方,戴着多细软的手套的手,都把我迷住了。可是在弥撒祭中间,我还能压制自己,不去想他。从教堂出来,我故意留在后面,让波唐杜埃太太先走,那我就能挨在萨维尼安旁边走出去了。这些小手段使我感到多少兴趣,简直没法形容。回到家里,我转过身去关铁门的时节……”

  “布吉瓦勒女人呢?……”

  “噢!我让她到厨房去了,”于絮尔很天真的说,“那时我就看到萨维尼安站在那儿,望着我出神。我以为他眼中有些惊奇和赞美的表情,便得意极了,恨不得想尽办法让他把我多瞧几回。我觉得以后非讨他喜欢不可了。只要他瞧我一眼,我做的好事就算得了最甜蜜的酬报。从那时起,我就时时刻刻不由自主的想着他。当天晚上,萨维尼安先生动身了,我没有再看见过他;布尔乔亚街变得空虚得很,似乎他无意中把我的心带走了。”

  “事情就是这些吗?”医生问。

  “就是这些,干爹。”于絮尔叹了口气,觉得没有更多的事可说,非常遗憾;但当时的悲痛把遗憾的情绪压下去了。

  医生把于絮尔抱在膝上,说道:“亲爱的孩子,你转眼就要满十六岁,做大人了。此刻你正在过渡期间,一方面是已经结束的,幸福的童年,一方面是爱情的骚动,使你以后的生活风波很多,因为你神经特别锐敏。”老人又用了一种不胜惆怅的语气往下说:“孩子,你那个感觉就是爱情,是纯洁的、天真的、保持着本来面目的爱情:它是不由自主的,来得很快,象一个贼似的把什么都席卷而去……是的,把什么都席卷而去!那也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仔细观察过女性,知道她们之中有一大部分,需要看到许多感情的证明和奇迹以后,才会动心,她们直要打败了才开口,才让步;但也有别的女性,由于一种现在可用磁性流体来解释的共鸣作用,会一见生情。你知道你是取的你姑母的名字。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我当年一看见那可爱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的性格和为人是否相配,就感觉到我会忠实的,专一的爱她。爱情是不是有先见之明,象千里眼那样呢?这问题,我不知怎么解答;因为有多多少少的配偶,以神圣的契约作保障而结合的,以后竟会破裂,终身反目,有如仇敌。两人尽可能在生理上结合得如胶似漆而思想上不能融洽;而也许某些人的生活倒是靠思想的成分多于肉体的成分。相反,性格相投而生理上彼此厌恶的,也往往有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既可以说明许多人生的不幸,更可以证明法律把儿女的婚姻交给父母决定是极聪明的办法;因为上面两种情形常常会蒙蔽一个少女,使她不是受这个幻象的骗,便是受那个幻象的骗。所以我并不埋怨你。你所经历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而直冲到你心坎和头脑中的情绪,你想念萨维尼安时的快乐,都是天然的。可是,亲爱的孩子,正如夏勃隆神甫告诉你的,社会要我们把许多天生的嗜好牺牲掉。男女的命运完全不同。我当初可以挑中于絮尔·弥罗埃做我妻子,告诉她我怎么爱她;但做姑娘的爱一个男人而向他求爱,就有亏妇道了;女性不能象我们一样明目张胆的追求她的愿望。所以在你们身上,尤其在你身上,廉耻观念成为一道不可超越的,遮盖你们感情的藩篱。你一再踌躇,不敢对我说出你初恋的感情,足见你宁可饱受折磨,也不愿向萨维尼安承认……”

  “噢!是的。”“可是,孩子,你还应当进一步,克制你的感情,把它忘掉。”

  “为什么?”

  “因为,我的小天使,你只应该爱一个将来做你丈夫的男人,而即使萨维尼安先生会爱你……”

  “我还没想到这一步呢。”

  “听我说,即使他会爱你,即使他母亲为他而向我提亲,我也要长时期的,仔细的,把他考察过后,才能答应。他这次的行为,使所有的家庭都要防他一着,使他和所有的闺女之间有了一道不容易推倒的栅栏。”

  于絮尔收了眼泪,露出一副天使般的笑容,说道:

  “患难未始于人无益!”

  医生听了这句天真的话,一声不出。

  “干爹,他做了什么事啊?”

  “我的小天使,他两年之内在巴黎欠了十二万法郎的债!还糊涂透顶,让人家关进圣佩拉日,①年轻人做了这样的笨事,从今以后还有谁瞧得起?一个挥金如土,陷母亲于痛苦与贫穷的人,将来会象你父亲一样,使他妻子伤心死的!”

  ①至一八二七年止,凡因债务下狱的人都关在圣佩拉日监狱,以后又于克利希街另建监狱,囚禁此种被告,故巴尔扎克以后的小说中(如《贝姨》)改称克利希。

  “你想他能改过吗?”于紫尔问。

  “倘若他母亲替他还了债,他就一贪如洗了;生为贵族而没有财产,那可是天底下最难受的刑罚。”

  于絮尔呆呆的想了想,抹着眼泪,对干爹说:

  “你倘使能救他,干爹,你还是救他罢;帮了他的忙,你可以有权利功他,责备他……”

  “并且,”医生学着于絮尔的声调,“他可以到这儿来,老太太也会来,我们能看到他了,并且……”

  “我此刻只为他本人着想,”于絮尔红着脸回答。

  “孩子,别再想他了;那简直是作梦!”医生口气很严肃,“波唐杜埃太太是凯嘉鲁埃出身,哪怕她一年只有三百法郎生活费,也不会答应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子爵,故海军上将波唐杜埃伯爵的侄孙,故舰长波唐杜埃子爵的儿子,跟——跟谁?——跟没有财产的于絮尔·弥罗埃结婚,她的父亲不但是军乐队的乐师,而且,我也不能再瞒你了,还是一个大风琴师,也就是我岳父的私生子!”

  她听到这段内幕,哭了:“噢,干爹!你说得不错:我们只有在上帝面前才平等。从此我只在祷告的时候想念他罢。请你把预备给我的钱统统给他。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钱有什么用呢?他却是关在牢里哪!”

  “把你所有的委屈都交给上帝罢,也许他会帮助我们。”

  两人静默了一会。于絮尔对干爹望都不敢望;等到后来抬起眼睛,看到他憔悴的脸上老泪纵横,她不禁大为激动。儿童的哭是天然的,老年人的哭是叫人受不住的。

  “啊,我的天!你怎么啦?”她扑在老人脚下,吻着他的手,“你不信任我吗?”

  “我一向只想满足你的愿望,现在可给你尝到了出世以来第一次深刻的痛苦!我心里和你一样难受。我生平只哭过几回,在我孩子们死的时候和你姑母死的时候。好罢,你要怎办,我依你就是了。”

  于絮尔眼泪还没干,对干爹象闪电似的看了一眼。她笑了。

  “咱们上客厅去罢;别忘了,孩子,这些事都得严守秘密,”

  医生说着,把干女儿留在书房里,自个儿走了。

  慈爱的老人看到那圣洁的笑容,软心了,差点儿说出一句暗示有希望的话来安慰他的干女儿。这时,波唐杜埃太太陪着本堂神甫,坐在楼下冷冰冰的客堂里,正和她唯一的朋友,慈祥的神甫,讲完她的伤心事。她手中拿着几封使她痛苦得无以复加,夏勃隆神甫才看过而还给她的信。方桌上摆着残余的饭后点心,老太太坐在桌旁望着神甫,神甫坐在桌子对面的靠椅上,蜷着身子,摸着下巴颏儿,活象一般数学家,教士,舞台上扮佣人的角色,为了一个难题而用心思索的神气。

  小客堂临街开着两扇窗,四面是漆成灰色的护壁板;室内潮气极重,下面的板壁已经烂了,只靠油漆维持在那里,露出许多几何图形的裂痕。地下的红砖,平日只有独一无二的女仆擦洗,每个坐位前面都得放上一块小圆草席;神甫的脚就是踏在这种草席上。浅绿底子深绿花的大马色窗帘拉上了,百叶窗也关了。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室内只有半明半暗的光线。两个窗洞之间挂着一幅拉图尔画的极精采的粉笔肖像,画的是赫赫有名的海军上将波唐杜埃。他原是和絮弗朗,凯嘉鲁埃,吉尚,西默兹等等相颉颃的人物。①壁炉架对面的板壁上,还有波唐杜埃子爵的像和子爵夫人的母亲的像,她是一位普洛埃加出身的凯嘉鲁埃太太。

  海军中将凯嘉鲁埃是萨维尼安的外叔祖,海军上将波唐杜埃的孙子波唐杜埃伯爵是萨维尼安的堂兄,他们俩都很有钱。海军中将凯嘉鲁埃住在巴黎,波唐杜埃伯爵住着杜斐南省的古堡,古堡就用他的姓氏命名。伯爵代表波唐杜埃家的大房,小房的后代只有萨维尼安一个。伯爵年纪四十开外,娶了一位有钱的太太,生下三个孩子。据说他承受了几笔遗产之后,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身为伊泽尔省的议员,他每年都在巴黎过冬;又以维莱勒法令给他的赔偿,②赎回了巴黎的波唐杜埃府第。海军中将凯嘉鲁埃,最近娶了外甥女德·封丹纳小姐,目的纯粹是要送她遗产。所以萨维尼安犯的错误,使他失掉了两个有力的奥援。

  ①絮弗朗与吉尚为法国十八世纪时的海军中将;其余诸人均系巴尔扎克创造的海军将领,散见于其他小说。

  ②一八二五年四月,法国首相维莱勒公布法令,对大革命时期的流亡贵族所受的损失给予赔偿。

  萨维尼安少年英俊,倘若进了海军,凭着他的门第和一个中将一个议员的撑腰,也许二十三岁上已经当了上尉;但他母亲不愿意让独养儿子入伍,只在奈穆尔请夏勃隆神甫的副司祭负责教导,自以为能够叫儿子陪她一辈子,非常得意。

  她想安安分分的替萨维尼安娶一个哀格勒蒙家的小姐,得一万二千进款的陪嫁;以波唐杜埃的姓氏和佃户农庄的产业来说,也够得上攀这门亲。但事情演变的结果,这个规模虽小而很稳妥的,到第二代上可能重振家业的计划竟不能实现。哀格勒蒙府家道衰落了,最大的一个女儿爱伦娜失踪了,家属也没有理由可解释。

  萨维尼安过着没有空气,没有出路,没有行动的生活,除了一般儿子对母亲的感情以外,精神上别无养料;他厌倦不堪,终于摆脱了枷锁,不管那枷锁多么温和。他甚至打定主意,永远不住在外省,觉得自己的前途不是在布尔乔亚街,可惜这觉悟来得太晚了些。他二十一岁上离开母亲,到巴黎认亲戚,谋出路去了。

  一个没人管束,没人阻拦,一心只想玩乐的青年,仗着波唐杜埃的门望和有钱的亲戚,世家旧族没有一处走不进,一看到巴黎生活和奈穆尔生活的对比,可就凶多吉少了。萨维尼安以为母亲藏着二十年的私蓄,便把见识巴黎用的盘川,六千法郎,一眨眼花得精光。这笔钱根本不够他最初六个月的开销,还有数目加倍的账欠着旅馆,裁缝,靴匠,车行,首饰商,以及一切帮年轻人摆阔的商人。他才不过叫人知道他的姓名,对于说话的艺术,应对的规矩,穿背心和挑选背心的诀窍,做衣服和打领带的技巧,才不过略窥门径,却已经欠了三万法郎的债,而萨维尼安实际的成就还在字斟句酌,想向德·赛里齐夫人倾诉爱情的阶段;这位漂亮太太是德·龙克罗尔侯爵的妹妹,帝政时代曾经靠着青春年少红过一时的。象时下的青年一样,象一般在各方面的野心都归结到同一个目标,都要求那种不可能的平等的青年一样,萨维尼安和一些时髦人物混得很熟。有一天,饭局完毕的时候,萨维尼安问道: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应付的?你们不见得比我有钱,却没有一点儿心事,日子很过得去,我可是背了一身的债!”

  拉斯蒂涅,吕西安·德·吕邦泼雷,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爱弥尔·勃龙代,当时的一般花花公子,一齐笑着回答:“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饭局的主人名叫斐诺,是一个想巴结这批哥儿们的暴发户,他说:“德·玛赛一开场就有钱,只是个例外;并且,要没有他那本领,”他向德·玛赛点点头表示敬意,“他的财产反而会把他断送了的。”

  “这句话可说到家了,”马克西姆·德·特拉伊道。

  “意思也到家了,”拉斯蒂涅补上一句。

  德·玛赛一本正经的告诉萨维尼安:“朋友,欠债是求经验的资本。正式的大学教育,加上几个专教游艺①而你什么也学不到的教师,也要花到六万法郎。即使社会教育的学费贵上一倍,至少它教你懂得了人生,买卖,政治,男人,有时连女人也在内。”

  ①指音乐,舞蹈,击剑,骑马等等。

  勃龙代在这篇教训后面,套着拉封丹的诗补上一句:

  大家以为社会白送的东西,其实是价钱很贵的。

  这些巴黎港湾中本领高强的舵手,说的倒是入情入理的话,但萨维尼安不去体会,只当是打哈哈。

  “朋友,”德·玛赛和他说,“小心点儿,你门第很高,要是不能挣到一笔相当的财产配上你的姓氏,你老来可能进骑兵营去当一名班长的……

  身首异处的名人,我们见得多了!

  他念着高乃依的诗句,抓着萨维尼安的手臂,又道:“差不多六年以前,我们亲眼看到一位年轻的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在上流社会的天堂里捱不上两年!唉!他那生活就象一团烟火。往上飞腾的时候直飞到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身边;一交跌下来,直跌到他的本乡,陪着一个害鼻膜炎的父亲玩两个铜子一把的惠斯特,拿这种生活来补赎他的过失。我劝你把处境向赛里齐太太实说,别怕难为情;她会对你大有帮助;倘若不这么办而跟她玩着初恋那种猜谜式的游戏,她一定拿出拉斐尔的圣母派头,假装纯洁,让你在温柔乡中大大的花一笔旅费!”

  萨维尼安年纪太轻,只顾着贵族的面子,不敢把经济情形告诉赛里齐太太。终于到了一个时期,他慌忙失措,不知怎办了,听了几位朋友教唆,用儿子进攻父母银箱的战术,写信给母亲,说了一大堆有多少到期的借票,被人控告是如何如何丢脸的话。波唐杜埃太太当下倾其所有,寄了两万法郎。靠着这笔接济,他才支持到第一年年底。第二年,他紧盯着赛里齐太太,赛里齐太太也当真爱上了他,同时也教育他;他便饮酖止渴,向高利贷去求救了。朋友之中有位议员,也是他堂兄波唐杜埃伯爵的朋友,叫做德·吕卜克斯,在他无路可走的当口介绍他去找高布赛克,羊腿子,帕尔马。①他们把萨维尼安母亲的产业打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每次借钱给他都很爽快。靠着高利贷和借票展期这两个办法,他很得意的混了十八个月。可怜的青年既不敢离开赛里齐夫人,又发疯般爱上了美丽的凯嘉鲁埃伯爵夫人。她一味装做贞洁,象一般专等年老的丈夫死掉,把贞操当远期支票,做再醮资本的少妇一样。萨维尼安不懂有目标的贞操是攻不倒的,只管拿出大富翁的气派追求爱米莉·德·凯嘉鲁埃:凡是有她在场的跳舞会和戏剧表演,他一次都不错过。

  有天晚上,德·玛赛笑着和他说:“喂,老弟,凭你那些火药是轰不倒这块岩石的。”

  德·玛赛是巴黎时髦社会的领袖,因为同情萨维尼安,把爱米莉·德·封丹纳②的谜解释给他听,可是白费;直要“患难”那道黯淡的光和牢狱中的黑暗,才能点醒萨维尼安。他糊里糊涂签了一张十一万七千法郎的约期票给首饰商;放高利贷的债主不愿露出凶恶的本相,跟首饰商讲妥了,由他出面控告,把萨维尼安送进了圣佩拉日。朋友们先是不知道;后来拉斯蒂涅、德·玛赛、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三人听到消息,马上去找萨维尼安,发觉他一文不名,便每人给了他一千法郎。萨维尼安的当差被债主买通了,说出他秘密的住址;屋里的东西全部被扣,只剩他随身穿的衣服和戴的几件首饰。三个青年叫了一桌讲究的菜,一边喝着德·玛赛带来的香槟,一边盘问萨维尼安的家境,表面上是替他的前途打算,实际是要看看他可有出息。

  ①以上三人都是《人间喜剧》中的高利贷者,散见于其他小说。

  ②爱米莉·德·凯嘉鲁埃太太,萨维尼安的外叔祖母,母家姓封丹纳。

  拉斯蒂涅说道:“朋友,你有着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这样的姓名,有着一个未来的贵族院议员做堂兄,一个凯嘉鲁埃海军中将做外叔祖,一朝犯了给人送进圣佩拉日那样的大错,就该想法快点儿出来。”

  德·玛赛嚷道:“为什么你瞒着我呢?走长路的马车,一万法郎现款,几封介绍信,都是现成的,满可以送你上德国。什么高布赛克,羊腿子,还有别的放印子钱的家伙,我们都认得,可能叫他们让步的。告诉我听,哪个混蛋带你去饮酖止渴的?”

  “德·吕卜克斯。”

  三个青年彼此望了望,表示都有同样的感想,同样的疑心,只是不说出来。

  德·玛赛又道:“把你家里的情形告诉我,把你手里的牌都摊出来。”

  萨维尼安把他的母亲和她头顶上打着大结子的便帽,布尔乔亚街上的小屋子,——只有三个临街的窗洞,没有花园,只有院子,院子里只有一口井和一个堆柴的木棚等等,描写了一番;也说出了这所砂石底子,外涂红色三合土的住屋的价值;把佃户农庄也估了一个价;三位花花公子彼此望着,装作思想深刻的神气,念着新近出版了《西班牙故事》的缪塞的剧本《火中取栗》中的一句话:

  那可惨了!

  “写一封动人的信给你母亲,她会替你还债的,”拉斯蒂涅道。

  “不错,可是以后呢?……”德·玛赛问。

  吕西安说:“倘使你不过手段笨拙,做错了事,政府还能送你进外交界;可是圣佩拉日决不能作大使馆的穿堂。”

  拉斯蒂涅说:“你太软弱了,应付不了巴黎的生活。”

  “你瞧!”德·玛赛把萨维尼安从头瞧到脚,象马贩子相马一般。“清秀的蓝眼睛长得很好,雪白的脑门模样儿怪不错,乌黑的头发光艳照人,一小撮黑须配着你苍白的脸颊十分调和,身腰又很柔软;一双脚表示你是旧家出身,肩膀和胸脯都很结实,可并不粗野,并不俗气。照我说来,你是一个黑发美少年。脸是路易十三式的,不大有血色,鼻子的形状挺好看;你还有一些讨女人喜欢的特点,那是男人们自己说不上来,而跟神气,步伐,说话的声音,一瞥一视,一举一动,多多少少的小地方都有关系的;女人把这些看得很清楚,认为有某种意义,这意义,我们可捉摸不到。朋友,你还不知道你是何等人物呢。只消加上点儿风度,要不了半年,包你教一个富有十万法郎进款的英国女子倾倒;倘若再拿出你有名有分的子爵头衔,那更不成问题了。这种女子,我可爱的干娘①杜德莱夫人,一定能在大不列颠地面上替你找到一个;我干娘替有情人操合的本领可以说天下无双。不过有个先决条件,你得用第一流银行家的手段,把债务拖上三个月。干吗你对我只字不提呢?你若是在巴登温泉,债主会对你恭而敬之,或许还肯效犬马之劳;一朝把你送进了监狱,他们就瞧你不起了。债主跟社会和大众毫无分别,遇到能摆布他们的强者就下跪,遇到绵羊就毫不留情。在某些人眼中,圣佩拉日是个女魔,能把年轻人的灵魂烧焦的。好兄弟,要不要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可以把告诉小埃斯格里尼翁的话跟你说一遍:还债的时候小心点儿,想法留下三年生活费,在外省碰到一个有三万法郎进款的姑娘,马上结婚。安分而有陪嫁的闺女,贪图波唐杜埃太太这种头衔的姑娘,三年之内一定能找到。这才是聪明人的办法。来,喝酒罢。我为你干一杯,预祝你能遇到一个有钱的姑娘!”

  ①德·玛赛是杜德莱勋爵的私生子,因而他戏称杜德莱夫人为“干娘”。

  探监的钟点到了,三个青年方始和他们以前的朋友告别;在监狱门口,彼此说着:“他太懦弱了!——他被打倒了!——他还能爬起来吗?”

  第二天,萨维尼安写了一封二十二页的长信,把事情向母亲和盘托出。波唐杜埃太太哭了整整一天,然后覆了儿子的信,答应救他出狱;接着又写信给波唐杜埃和凯嘉鲁埃两位伯爵。

  神甫才看过而交还在可怜的母亲手里的,那些沾着泪水的信,是当天早上送到的,使老太太心都碎了。

  致德·波唐杜埃太太书

  一八二九年九月,巴黎。

  太太,请你相信,我和凯嘉鲁埃都很关切你的痛苦。你吩咐他做的事,使我很伤心,尤其因为我的家就是令郎的家:我们一向是以萨维尼安自豪的。倘若他对凯嘉鲁埃多信任一些的话,我们一定把他留在身边,而他也早已有了合适的职位了;但他竟一字不提,可怜的孩子!凯嘉鲁埃拿不出十万法郎:他自己也有债务,还为了我在外面借钱,我完全不知道他的经济情形。他特别焦急的是,萨维尼安既已被捕,我们就没法再替他活动。假使我这个俊俏的侄孙不是对我抱着那种莫名其妙的痴情,就不至于为了爱情的傲气,把亲属之间应该说的话咽在肚里;那我们可以一边应付这里的事,一边打发他上德国去旅行一次。凯嘉鲁埃可能替他在海军衙门谋一个缺;但为了债务而被监禁以后,凯嘉鲁埃也无能为力了。你还是替萨维尼安还了债,让他进海军罢;他会显出波唐杜埃家的本色,一定成功,他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就有他祖先的英气;那时我们都会帮助他的。

  所以,太太,千万不要绝望;你还有些朋友呢,而我就自命为其中最忠诚的一个,在此向你表达我的情意和敬意。

  爱米莉·德·凯嘉鲁埃。

  致德·波唐杜埃太太书

  一八二九年八月,波唐杜埃。

  亲爱的叔母,萨维尼安荒唐的行为使我又难堪又伤心。我已经有了家室,生着两男一女;我的家私,以我的地位和抱负而论,已经很微薄了,不能再损失十万法郎,从伦巴第人①手里去赎出波唐杜埃来。你还是卖掉田庄,还了债,住到舍间来罢;我们即使不能一心为你,也决不会亏待你。你日子一定可以过得很快活;萨维尼安也早晚能成家,内人一向觉得他挺可爱的。这次的胡闹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别难过;我们省里不会有人知道的。富户人家的女儿,这里有的是,都巴不得高攀我们呢。

  内人和我先向你表示欢迎,希望这计划早日实现,同时请你接受我们至诚的敬意。

  吕克-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伯爵。

  ①伦巴第人即意大利人,很早在欧洲经营银钱业;此处所言,犹今日所谓犹太人。

  布列塔尼出身的老太太抹着眼泪,嚷道:“堂堂凯嘉鲁埃家的人,想不到会收到这种信!”

  夏勃隆神甫说:“海军中将并没知道侄孙在监狱里;伯爵夫人自个儿看了你的信,自个儿回覆的。”停了一会又道:

  “可是总得打个主意才好,我劝你别出卖庄园。租约快满期了,那还是二十四年以前订的;再过几个月,你可以把租金加到六千法郎一年,还能要一笔等于两年租金的小费。眼前我们向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去借钱,别找镇上那些专作抵押生意的人。你的邻居是个正人君子,温文尔雅,大革命以前见过大人物的。最近还从无神论者一变而为天主教徒。最好你捺着傲气,今晚上去看他;这样的移樽就教,对他必有作用;我劝你把凯嘉鲁埃的门第暂时忘记一下。”

  “办不到!”老太太尖着嗓子回答。

  “那么做一个和蔼可亲的凯嘉鲁埃罢;等他没有外客的时候去找他,那他只要三厘半利率,或许只要三厘,同时他还能很体贴的帮你忙,你一定会满意的;他会亲自上巴黎恢复萨维尼安的自由,把他带回来,反正他要上巴黎去卖掉公债。”

  “你是说米诺雷那个小家伙吗?”

  “那小家伙年纪已经八十三了,”夏勃隆神甫微微一笑的回答。“好太太,拿出一点儿基督徒精神来,别得罪他,他能帮你忙的地方多着呢。”

  “怎么?”

  “他身边有个天使,一个最圣洁的姑娘……”

  “不错,你是说小于絮尔……那又怎么呢?”

  听到这句“那又怎么呢”,可怜的神甫不敢再往下说,老太太尖刻的口气先把他心里的计划给打销了。

  “我相信米诺雷医生很有钱。”

  “跟我有什么相干?”

  “你当初不给儿子安排前程,已经间接造成他今日的不幸;将来你可是得小心行事了!”神甫态度很严厉,“要不要我先去通知你的邻居呢?”

  “既然知道我有事找他,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

  “啊!太太,你去看他,你只要出三厘利息;他来看你,你就得出五厘了。”神甫觉得这个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服老太太,“倘若你由公证人迪奥尼斯和书记玛森经手出卖佃户农庄,在价钱方面要吃亏一半;他们决不肯把现钱借给你,存心要趁你为难的时候占你便宜。什么迪奥尼斯,什么玛森,还有镇上一般凯觎你的田庄,知道你儿子关在牢里的有钱的人,我跟他们都没有交情。”

  “好,他们知道就知道罢!”老太太举着手臂直嚷,“噢!神甫,你的咖啡都凉了……蒂安奈特!蒂安奈特!”

  蒂安奈特是一个年纪上了六十岁的布列塔尼老婆子,穿着短袄,戴着布列塔尼便帽,急急忙忙进来,拿神甫的咖啡去重煮。

  她看见神甫想端起来喝,便道:“神甫,放心,我拿去隔水温一温,味道不会变的。”

  “那么,”神甫用他那种带着劝导意味的声音又说:“我先去通知医生,你等会儿来罢。”

  经过一小时的口舌,神甫翻来覆去把理由说了十来遍,老太太方始让步;而这位傲慢的凯嘉鲁埃直听到神甫说出“你不去,将来萨维尼安会去看他的!”以后,才表示屈服:

  “那么,还是我自己去的好。”

  钟上正好敲九点,神甫走出嵌在大门中间的小门,奔到医生家的铁门口使劲打铃。他这儿刚由蒂安奈特送出,那儿就由布吉瓦勒女人迎进;老奶奶说:“神甫,你来得这么晚!”

  对门的老佣人却说:“太太正在伤心,干吗你老早就走了?”

  神甫看见一大堆人挤在医生那间棕绿两色的客厅里;因为迪奥尼斯路过玛森家,已经把老叔的话述了一遍,让几位承继人放心了。

  他说:“我相信于絮尔心里有人,这桩爱情将来只会给她痛苦和烦恼;她念头古古怪怪的(一般公证人都用这种字眼来形容多愁善感),一时还嫁不出去呢。因此你们不用多心:尽管对她献点儿小殷勤,好好的侍候你们老叔;他精明透顶,一百个古鄙还斗不过他哩。”公证人这么说着,没知道古鄙这个词儿原是从拉丁文的vulpes(狐狸)化出来的。

  所以,玛森夫妇,克勒米耶夫妇,车行老板和但羡来,奈穆尔的医生和邦格朗,在医生家凑成了一个热闹而少有的集会。夏勃隆神甫走进客堂,听见钢琴声。于絮尔正在结束贝多芬的《F大调交响乐》。①孩子自从被干爹提醒之后,心里也讨厌那些承继人:虽是天真,无邪,她也卖弄小手段,有心挑这阔气势雄壮,要经过研究才能了解的音乐,教那般女太太们扫兴。越是美妙的音乐,无知的人越不会欣赏。客厅门一开,一露出夏勃隆神甫那张年高德助的脸,承继人们便赶紧站起身子,如逢大赦般的嚷着:“啊!神甫来了!”

  ①这是指改编为钢琴曲的交响乐。贝多芬的第六、第八两交响乐都是F大调,作者此处未注明何曲。

  这声叫喊,也在牌桌上引起回声。邦格朗,奈穆尔的医生和米诺雷老人正在那里受罪,因为克勒米耶要讨好舅舅,厚着脸自动和他们凑成一局惠斯特。于絮尔离开了钢琴。医生也站起来好象是招呼神甫,其实是借此散局。那些承继人在老叔面前把于絮尔的才艺天花乱坠的恭维了一阵,告辞了。

  正在关铁门的时候,医生叫了声:“朋友们,再见了。”

  出了屋子几步路,克勒米耶太太就对玛森太太说:“嘿!这就是花那么多钱学来的!”

  玛森太太道:“我才不花了钱,让我的小阿莉娜在家里敲得震天价响呢。”

  克勒米耶道:“她说那是贝多方作的,算是个大音乐家,很有名气的。”

  “哼,在奈穆尔才不会出名呢,”克勒米耶太太回答,“怪不得他叫做什么白多疯。”

  玛森道:“我看那是老叔有心不要我们再去;他对小丫头一边指着那本绿面子的书,一边还眨眼睛呢。”

  车行老板接口说:“他们觉得砰砰訇訇的响声好玩,那的确还是关在家里的好。”

  克勒米耶太太道:“邦格朗先生打牌的兴致真好,亏他受得了那些咒命曲(奏鸣曲)。”

  那时,于絮尔走到牌桌旁边坐下,说道:“在一般不懂音乐的人面前,我永远弹不好琴的。”

  神甫道:“富于内心生活的人,感情只能在友好的环境中发泄。教士在恶魔面前不能祝福,栗树在太肥沃的土地上不能生长;同样,有性灵的音乐家遇到外行会精神不振。在艺术方面,我们的心灵是以周围的心灵作环境的,我们给它们的生命力,是和从它们那儿汲取的生命力相等的。人的感情逃不出这个定理,我们的两句成语也是从这个定理来的,一句是:遇到狼,跟着嗥;一句是:物以类聚。但只有天性温柔而敏感的人,才会象你那样的感到痛苦。”

  医生道:“所以普通女子的痛苦,对我的小于絮尔可能致命。我离开世界以后,希望你们在她和世俗之间筑起一道墙垣,保护这朵象卡图卢斯①诗中说的utflos②,等等……”

  ①卡图卢斯(公元前87—54),著名的拉丁诗人。

  ②拉丁文:空谷幽花。

  “于絮尔,那几位太太着实奉承你呢,”邦格朗微笑着说。

  “奉承得有点俗气了,”奈穆尔的医生批评了一句。

  米诺雷老人道:“我觉得虚假的奉承总是俗气的。为什么呢?”

  神甫说:“真诚的情意本身就不俗。”

  于絮尔又焦急又好奇的对神甫瞧了一眼,问:“你可是在波唐杜埃太太家吃晚饭的?”

  “是的,可怜的太太伤心得很,说不定今天晚上会来拜访你,米诺雷先生。”

  “既然她心里难受,有事找我,应该由我去看她。咱们把这最后一局快些结束罢。”

  于絮尔在桌子底下把老人的手按了一按。

  法官说:“她儿子太不懂事了,没有监护人,独自住在巴黎是不行的。前一晌听见有人向这里的公证人打听老太太的田庄,我就猜到他要送母亲的命了。”

  “你相信他下得了手吗?”于絮尔说着,恶狠狠的向邦格朗瞪了一眼;邦格朗私忖道:“唉,可怜她真的爱着他。”

  奈穆尔的医生接口道:“那倒不一定。萨维尼安天性还是好的,所以会坐牢;坏蛋是从来不会入狱的。”

  “诸位,咱们歇了罢,”米诺雷老人大声说,“只要能够使一个可怜的母亲止住眼泪,就该趁早把她止住。”

  四位朋友站起来,一同出去了;于絮尔跟到铁门口,看着干爹和神甫敲对面的门。蒂安奈特把他们让了进去,于絮尔却坐在屋子外面的一根界石上,叫布吉瓦勒女人陪着。

  神甫先走进小客堂,说道:“子爵夫人,米诺雷医生不愿你劳驾上他家去……”

  医生接着说:“太太,我是上一个朝代的,不会不知道怎样对待象你这种身分的人物;据神甫说,我还能对太太帮点儿忙,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波唐杜埃太太虽然接受了神甫的劝告,还是放不下面子;神甫走了以后,甚至想去找奈穆尔的公证人了;现在看见米诺雷这样体贴,亲自上门,她觉得出乎意外,站起来指着一张椅子,说道:

  “先生,请坐,”她神气非常威严,“神甫大概告诉过你了,子爵关在牢里,为了些年轻人的债务,数目是十万法郎……倘若你能借给他,我可以把佃户庄园作抵押。”

  “子爵夫人,这一点,我们慢慢再谈;让我先把令郎带回来,如果太太允许我代庖的话。”

  “好罢,医生,”老太太点点头,同时望着神甫,意思是说:“你的话不错,他果然是个上流人物。”

  于是神甫接着说:“太太,你瞧,医生对府上的事非常热心。”

  “先生,我们一定很感激你,”波唐杜埃太太这句话,显而易见说得很勉强,“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上巴黎去替一个糊涂虫料理他的荒唐事儿……”

  “太太,一七六五年,在马尔舍布先生和德·布丰伯爵府上,我很荣幸,跟鼎鼎大名的波唐杜埃上将会过面;布丰伯爵问他一些旅途的奇闻异事。太太的尊夫,波唐杜埃先生,说不定那回也在座。当时法国海军功勋煊赫,把英国海军顶住了;在那些战役中,波唐杜埃舰长也有英勇的表现。一七八三、八四两年,大家多么兴奋的等着圣罗克的消息!我差点儿被派去当军医。令先叔祖凯嘉鲁埃上将那时还在,正坐着美丽的母鸡号指挥那有名的海战。”

  “啊!要是他知道他的外侄曾孙坐牢的话!”

  “令郎再过两天就出来啦,”米诺雷老人说着,站起身子。

  他向老太太伸出手去,老太太也伸出手来;他拿着恭恭敬敬吻了一下,深深的行着礼,出去了;接着又回进屋子对教士说:

  “神甫,可不可以请你向车行定个座儿,我明儿早上就走。”

  神甫又坐了半小时左右,说了许多米诺雷医生的好话。米诺雷医生有心讨老太太喜欢,居然成功了。

  老太太道:“以他的年纪,真是了不起;他把上巴黎去替我孩子料理事情说得那么轻松,好象只有二十五岁。不错,他的确见过上流人物。”

  “还是第一流的呢,太太;今日之下,不少贵族院的穷议员,要能娶到他那个有一百万陪嫁的干女儿才高兴咧。啊,倘若萨维尼安有意思的话,照眼前的时世,恐怕在令郎出了那件事以后,最大的困难还不在你们这方面。”

  只因为老太太听得呆住了,神甫才能把话说完。

  “亲爱的神甫,你这话可是没见识了。”

  “太太,你再想想罢;但愿上帝保佑,使令郎从今以后的行为能博得那老人的青眼!”

  波唐杜埃太太道:“神甫,要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跟我这么说……”

  “你就不许他再上门,”夏勃隆神甫笑着说,“希望令郎会告诉你,现在巴黎人是怎么结亲的。你得替萨维尼安的幸福着想;已经耽误了他的前程,可别再阻止他成家立业。”

  “想不到你会跟我说这种话!”

  “除了我,还有谁跟你说呢?”神甫说完,站起来急急忙忙告辞了。

  他出去看见于絮尔和她的干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软心的医生被干女儿缠不过了,只能让步:她想出种种理由要跟着上巴黎去。老人招呼神甫叫他过来,央他当夜就去包定班车的前厢,倘若办事处还没关门的话。

  第二天傍晚六点半,老人和小姑娘到了巴黎,他当夜就去找公证人商量。那时政局正在动荡。头天晚上,邦格朗谈话之间和医生说过好几遍,只要报界和宫廷的争执不得解决,①除非疯子才会手头留着公债。米诺雷的公证人,认为邦格朗这种间接的劝告很有道理。米诺雷便把行市都在高峰上的工业股票和公债,统统变了现款,存入银行。公证人劝他把于絮尔名下的证券同时抛出,那是姚第的遗赠,而老人为了孩子的利益也作了投资的。公证人答应托一个极精明的经纪人出面,跟萨维尼安的债主谈判;但要事情成功,萨维尼安必须耐着性子在牢里多待几天。

  ①一八三○年七月,查理十世公布书报检查法,引起报界强烈反对,不久政府垮台。

  公证人对医生说:“这种事不能性急,否则至少吃亏一个八五折;并且你的现款也要等七八天才能拿到。”

  于絮尔听说萨维尼安还得在牢里住一星期,便要求干爹至少让她去探望一次,被老人拒绝了。他们住着小田园十字街上的一个旅馆,包着几间清静的客房。米诺雷知道干女儿奉教虔诚,只吩咐她不要在他上街办事的时间独自出门。老人带着于絮尔游览巴黎,逛大街,看橱窗,参观铺子里的陈设;但没有一样她看了喜欢或是感到兴趣的。

  “那么你要什么呢?”老人问她。

  “要看看圣佩拉日,”她很固执的回答。

  于是米诺雷雇了一辆车,带她到钥匙街,叫车子停在那所由修道院改成的监狱外边,正对着它丑恶不堪的门面。灰暗的高墙,所有的窗上都装着铁栅,小小的门洞要低着头才能进去(这也是个可怕的教训!)。区域本身就是一个贫民窟,四面都是冷落的街道,一大幢阴森森的屋子高耸其间,可以说是苦海中的苦海。于絮尔看到这些凄惨的景象,不由得吃了一惊,掉了几滴眼泪。

  她说:“怎么,年轻人欠了债就得关在牢里?怎么债主比王上势力还要大?那么他是在这里了!”

  她挨着窗子瞧着,问:

  “在哪儿呢,干爹?”

  老人道:“于絮尔,你叫我跟着你胡闹了。这样怎么能把他忘掉呢?”

  她回答:“即使我对他不存希望,难道连关心他也不允许吗?我可以爱着他,永远不嫁人。”

  老人嚷道:“啊!你偏偏有这么多理由解释你没理由的事。那只能怪我自己,不该把你带来的。”

  三天以后,债权人的收据,文书,和一切开释萨维尼安的证件,都给老人拿到了。这笔债务的清算,连代理人的报酬在内,一共花了八万法郎。医生还剩八十万现款,听着公证人的劝告,买了国库存单,免得损失利息。另外他替萨维尼安留着两万法郎现钞。星期六下午二时,医生亲自去把子爵接出来;子爵已经由母亲来信通知,便很真诚的向医生道谢。

  米诺雷说:“你应该赶快回去见你母亲。”

  萨维尼安不大好意思的回答,他在牢里还借着钱,随即把三位朋友的访问说了一遍。

  老人笑了笑,道:“我猜到你还有些零碎债。令堂向我借的十万法郎只用了八万;余下的都在这儿。希望你好好的调度,先生,别忘了以后跟命运相搏的时候,你还需要一笔本钱呢。”

  最近一星期,萨维尼安把他所处的时代仔细想了想。各方面竞争都很剧烈,要想发迹,非埋头苦干不可。非法的路子比光明正大的路需要更大的才具,需要更多的从偷偷摸摸中得来的经验。在交际场中走红,非但不能给你一个立身之本,反而吞掉你许多时间,耗费大宗金钱。母亲把波唐杜埃这个姓氏说得如何了不起,在巴黎却是一文不值。当议员的堂兄波唐杜埃伯爵,在贵族院和宫廷前面,不过是个国会里的小角色;要说信用,他自己还嫌不够呢。凯嘉鲁埃上将处处要靠他太太。同时,萨维尼安见到平民出身的演说家和贵族,也见到小乡绅一跃而为炙手可热的要人。总之,路易十八想照英国的格式创造一个新社会;金钱是这个新社会的轴心,独一无二的敲门砖。从钥匙街到小田园十字街的路上,萨维尼安把他的感想在老医生面前大略说了一遍,内容很接近德·玛赛先前的劝告。

  他说:“我得隐姓埋名,躲上三四年,找一条出路。也许写一部关于政治哲学,或是风俗统计,或是讨论当代重大问题的书,可以使我成名。总之,我一方面要物色一个有相当陪嫁,能让我有候选资格的少女,一方面要不声不响的埋头工作。”

  医生仔细端详着年轻人的脸,看出他面目严肃,的确是受了挫折,想争一口气。他很赞成这计划。

  医生最后又说:“朋友,倘若你能把现在已经不时行的世家的身分丢掉,再安分守己,用功三四年,我负责替你找一个贤德的姑娘,一个俊俏,可爱,虔诚,有七八十万陪嫁,能使你快乐,引以自豪的对象,但是她的高贵只在于内心而不在于门第。”

  青年人嚷道:“啊!医生,如今只有优秀人物,没有贵族阶级了。”

  老人道:“你把零星债务还清了,回到这儿来;我去包一个班车的前厢,因为我带着干女儿一起来的。”

  傍晚六点,三位旅客到后妃街搭上班车。于絮尔戴着面纱,一言不发。萨维尼安从前给她的一个飞吻,只是逢场作戏,在于絮尔心中固然象读了一本爱情小说似的大起风波,他却在巴黎欠了一身债,日坐愁城,早已把医生的干女儿忘得干干净净;何况对爱米莉·德·凯嘉鲁埃的单相思,也不容许他想起曾经和奈穆尔镇上的一个小姑娘交换过几个眼风。因此,老人叫于絮尔先上车,自己坐在中间把两个青年隔开的时候,萨维尼安并没认出她是谁。

  医生和萨维尼安道:“我要向你交账,文件我都带来了。”

  萨维尼安回答:“为了置办内外衣服,我差点儿走不成;那些市侩把什么都拿走了,我现在竟是浪子回家了。”

  虽然一老一少之间的谈话非常有趣,萨维尼安的某些回答也十分风雅,但于絮尔直到天黑不出一声,始终挂着绿色面纱,双手交叉着放在披肩上。

  萨维尼安见她不理不睬,反倒忍不住了,说道:“小姐好象不大喜欢巴黎罢?”

  “我回到奈穆尔,觉得很高兴,”她撩起面纱回答,声音有点激动。

  虽则天色昏暗,萨维尼安一看到粗大的辫子,神采奕奕的蓝眼睛,也把她认出来了。

  他道:“我离开巴黎躲到奈穆尔来,也不觉得遗憾;因为我又能看到美丽的邻居了。医生,希望你允许我到府上来;我喜欢音乐,还记得听见过于絮尔小姐的琴声。”

  医生肃然回答:“先生,我可不知道令堂大人是否愿意你跟我这老头儿来往;因为我对这个心疼的孩子是象母亲一样关切的。”

  这句很含蓄的话引起萨维尼安许多念头,他也想起了那么随便飞送的一吻。夜色已深,天气很热,萨维尼安和医生先睡着了。于絮尔想着许多计划,到半夜才阖上眼睛。她脱下那顶极普通的小草帽,带着一顶绣花睡帽。不久她的脑袋也倒在干爹的肩上。天刚亮,车子到布龙,萨维尼安先醒了,看见她在车辆颠簸之下头脸不整的情形:睡帽望上翻起,皱作一团;车内的闷热使她两颊绯红,旁边挂着散开的辫子;那在一个非装扮不可的女子会丑态毕露的,但于絮尔倒反显出青春与美貌的光彩。心地纯洁的人,睡眠总是甜美的。半开的嘴唇露出一副好看的牙齿;散开的披肩,让你在印花纱衫的褶裥底下注意到她可爱的胸部,而并不妨碍她的端庄。总之,这相貌完全表露出她童贞的灵魂多么纯洁,尤其因为没有别的表情困扰,令人看得格外清楚。米诺雷老人接着也醒了,把孩子的头放在车厢一角,让她舒服一些;她一连几夜想着萨维尼安的不幸,此刻便睡得人事不知,听人摆布了。

  老人对萨维尼安说:“这孩子睡得多甜啊!”

  萨维尼安回答:“你一定很得意的;我看她不但长得美,心也挺好的。”

  “噢!一家的欢乐都在她一人身上。便是对亲生女儿,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明年二月五日,她足十六岁了。但愿上帝保佑我多活几年,替她物色一个使她终身快活的丈夫。这回她是第一次到巴黎,我想带她去看戏,她不愿意,因为奈穆尔的本堂神甫不许她去。我问她:将来你结了婚,丈夫要带你去,又怎么呢?她说:我当然听从他的。万一他叫我做件不好的事而我依了他,将来在上帝面前就得由他负责;所以为了他真正的利益,我一定有勇气拒绝的。”

  清早五点,车到奈穆尔的时候,于絮尔醒了,发觉自己仪容不整,被萨维尼安不胜赞美的望着,不由得很难为情。班车在布龙停了几分钟,而在布龙到奈穆尔的途中,萨维尼安已经爱上了于絮尔。她淳朴的心地,俊美的身体,白皙的皮肤,清秀的相貌,迷人的声音,萨维尼安都细细研究过了;他所听到的声音,便是头天晚上她说的那句简短而意义深长,明明不愿泄露心事而仍不免泄露的话。萨维尼安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觉得老医生向他描写的女子,用七八十万陪嫁把她装饰得金光灿烂的人物,就是于絮尔。

  他心上想:“再过三四年,她二十岁,我二十七;老头儿说过考验,用功,好好做人的话。嘿!不管他多么精明,早晚会把他的心事告诉我的。”

  三位邻居在他们的屋子外面分手了,萨维尼安临别对于絮尔一往情深的瞧了一眼。波唐杜埃太太让儿子睡到中午。医生和于絮尔不管路上辛苦,照旧去望正场弥撒。既然萨维尼安释放出狱,由医生陪着回家了,镇上一般好事者和那些承继人也就明白医生出门的原因。他们和半个月以前一样,又聚集在广场上议论纷纷。大家很奇怪:弥撒完毕,波唐杜埃太太居然招呼米诺雷老人,由老人搀着送回家。原来老太太要请医生和他干女儿当天晚上去吃饭,说除了本堂神甫,并无外客。

  米诺雷-勒弗罗道:“他大概是带于絮尔去见识见识巴黎的。”

  克勒米耶嚷道:“该死!老头儿一步都离不开他的小丫头。”

  玛森说:“要波唐杜埃太太肯让他挽着走,他们之间一定有了很密切的关系。”

  古鄙叫道:“你们还没猜到老叔卖了公债,把小波唐杜埃赎出来吗?他不接受我东家的提议,倒接受了他小东家的提议!……啊!你们完啦。波唐杜埃子爵不会立借据,只会订婚约的了;医生要攀这门亲,自然要拿一笔相当的陪嫁给他的宝贝女儿,只消做丈夫的在婚书上承认产业归妻子就行了。”

  肉店老板说:“把于絮尔嫁给萨维尼安,这主意倒是不错。老太太今儿请米诺雷先生吃晚饭,蒂安奈特清早五点就来向我定了牛排。”

  迪奥尼斯也走到广场上来了,玛森奔过去说:“喂!迪奥尼斯,局势越来越好了!……”

  “嗯,怎么啦?事情不是很好吗?”公证人回答。“你们老叔卖了公债;波唐杜埃太太约我到她家去,立一张十万法郎的借据,拿产业作抵押。”

  “对;但要是两个年轻人结了亲呢?”

  公证人回答:“你这句话,就象说古鄙要受盘我的事务所。”

  古鄙道:“两桩事都不是不可能呀。”

  老太太望了弥撒回家,吩咐蒂安奈特叫萨维尼安来见她。

  那幢小屋子,二层楼上共有三间房。波唐杜埃太太的和她亡夫的卧室都靠在一边,中间隔着一大间只开一个小窗洞的盥洗室,还有一个公用的小穿堂相连,外面便是楼梯。另外一间房一向是萨维尼安住的,窗户象他父亲房内的一样临着街道。房后楼梯道的地位,给萨维尼安的卧房留出一小间盥洗室,靠天井开着一个小圆窗洞。

  老太太的卧房靠着天井,是全家最凄凉的一间;但她日常起居都在楼下的堂屋内;因为有一条甬道直达天井尽头的厨房,所以堂屋兼做了客厅和餐室。故波唐杜埃先生的卧房,至今保持着他故世那天的原状,就是少了他这个人。床是波唐杜埃太太亲手铺的;上面放着舰长的佩剑,制服,帽子,红的绶带,各种勋章的标识。他临终以前用过的鼻烟壶,喝过水的杯子,连同他的表,祈祷用的经文,都摆在床侧小几上。

  床头挂着带圣水缸的十字架,十字架高头的壁上有个框子,里头供着波唐杜埃先生的白头发,编成一卷。室内还有他看过的报纸,动用的家具,荷兰式的唾盂,挂在壁炉架上面的军用望远镜,零星杂物,式式俱全。他死的时候,寡妇把古老的座钟拨停了,永远指着那个钟点。房间里还能闻到亡人的扑粉①和鼻烟的气味。壁炉也保持原状。走进这儿等于看到他的人:所有的东西把他的生活习惯全告诉你了。柄上装着金球的粗大手杖,还在他撂下的老地方,大麂皮手套也放在那儿附近。哈瓦那城送的一个雕工粗劣而价值三千法郎的黄金花瓶,在半圆桌上闪闪发光。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他先护送一批商船进了哈瓦那港,又跟兵力优越的英国舰队作战,使哈瓦那城没有受到袭击。事后西班牙王②给了他一个勋位作酬报。法国政府把他列入晋升司令的名单,给了他圣路易勋位的红绶带。然后他利用休假的时间结了婚;太太带过来二十万法郎陪嫁。但大革命把升级的事搁浅了,波唐杜埃自己也亡命到国外去了。

  ①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初期的人,都在假发上扑粉。

  ②哈瓦那为中美洲古巴的首府兼大港,古巴未独立之前为西班牙殖民地。

  “母亲在哪儿?”萨维尼安问蒂安奈特。

  “在你父亲房里等着,”女佣人回答。

  萨维尼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母亲把道德和荣誉看得很重,也知道她为人清白,贵族的成见很深;大概训责一顿是免不了的了。他象上阵打仗似的去见母亲,面无人色,心也乱跳。在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看见母亲穿着黑衣服,神色庄严,跟那间亡人的卧室正好是一个情调。

  她一看见儿子就站起身来,抓着他的手带到父亲床前,说道:“子爵,你的父亲是死在这儿的;他一生清白,到死都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他的英灵就在这儿。看到儿子负债入狱,他在天上一定很伤心。现在不比从前的朝代可以求王上赐一封密诏,把你下在国家监狱,免得你受这番耻辱。①你此刻站在听得到你说话的父亲前面。进监以前做的事,你心里有数;你能不能对着父亲的英魂和无所不见的上帝发誓,担保你没有做过一件不名誉的事?能不能担保你欠的债只是少年人的荒唐,而并没损害你的荣誉?假定你一生清白的父亲还活着,坐在这张椅子上,要你把所有的行为和盘托出,你敢说他听完以后是不是还会拥抱你?”

  ①由王上直接下令(所谓密诏)逮捕的人民,都监禁在国家监狱(例如有名的巴士底狱),狱中待遇较优,特别对贵族。且贵族往往要求将子弟幽禁,以免为非作歹,或遇有债务纠纷时暂避,以便与债主磋商条件。

  “母亲,我可以这样担保,”萨维尼安很尊敬很郑重的回答。

  母亲张开手臂,紧紧的搂着儿子,掉了几滴眼泪。

  “好,这些事都不提了,”她说,“归根结底,不过损失了一笔钱,但愿上帝帮我们挣回来。你既然没有玷辱门楣,你就拥抱我罢,我痛苦得够了!”

  萨维尼安把手悬空伸在床高头,说道:“亲爱的母亲,我发誓不再给你受这一类的痛苦。我初次铸成的错误,一定要尽力补救。”

  “孩子,来吃饭罢,”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间。

  假定讲故事也需要遵照戏剧的规律,那么萨维尼安一回到奈穆尔,应该在这一小出戏里出场的人物都齐了,序幕部分也在这儿告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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