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但羡来是奈穆尔的小霸王,寻欢作乐的领袖,每次露面都得轰动全镇。他受着年轻人的拥戴,对他们手面很阔:他一出现,就会鼓动大家的兴致。可是镇上的人都怕他那套玩意儿,看见他到巴黎去上学,念法律,而觉得高兴的,不止一家。但羡来是细挑身材,象母亲一样的淡黄头发,一样的文弱,一样的蓝眼睛,一样的皮色苍白;他先在车门口向众人微微一笑,然后很轻盈的跳下车来,拥抱母亲。我们把这青年的仪表略微描写一下,就可证明泽莉看到他是多么得意了。

  大学生穿着上等皮靴,英国料子的白裤子,裤脚管上系着兜底的漆皮带,富丽堂皇的领结,扣的模样儿更富丽堂皇,漂亮的时式背心,袋里放着一只扁薄的表,链子吊在外面;外罩蓝呢短大氅,头戴灰色呢帽;但是背心上的金钮扣和戴在棕色山羊皮手套外面的戒指,仍免不了暴发户气息。他还拿着一根手杖,柄的头上装着一个镂刻的金球。

  母亲把他拥抱着,说道:“你这样不要把表丢了吗?”

  “是有心那样挂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让父亲拥抱。

  玛森道:“喂,老表,你不是马上要当律师了吗?”

  “过了暑假就宣誓,”他说着,向招呼他的大众还礼。

  “咱们又好痛痛快快的玩一下了,”古鄙抓着他的手说。

  “啊!你呀,你这个小猴儿!”但羡来回答。

  帮办当着这么多人受他轻薄,未免难堪,便说:“怎么,你写了学士论文,还是这样语无伦次吗?”

  “什么冷瘟不冷瘟的,什么意思?”克勒米耶太太问她的丈夫。

  但羡来对那紫膛色面孔,一脸肉刺的老领班嚷道:“卡比罗勒,我的行李,你都知道的,教人统统送来罢。”

  粗暴的泽莉骂卡比罗勒:“马身上都淌着汗;你难道没脑子吗,让它们累成这样!你比这些畜牲还要蠢!”

  “但羡来先生急着要赶回来,怕你们担心……”

  “既然没有出事,干吗不爱惜牲口?”

  朋友们的招呼,问好,一般年轻人兴高采烈的围着但羡来,初到时应有的忙乱,说明脱班的原因等等,耽搁了很多时间,使几位承继人和新加入的朋友们走到广场上,正好遇到弥撒完毕。而无巧不成话,但羡来走过的时节,于絮尔刚刚从教堂的门里出来;但羡来一看见她的美貌,不由得愣住了。青年律师脚步一停,他的家属自然也跟着停下。

  于絮尔因为干爹搀着她的手臂,只能右手拿着经文,左手提着阳伞,自有一派天然的风度。凡是妩媚多姿的女性,遇到一些难处的场面都能这样对付。倘若一举一动都能流露出一个人的思想,那么这个姿态所表现的就是朴素淡雅,出尘绝俗的境界。于絮尔穿着一件晨衣款式的白纱衫,上面疏疏落落缀着几个蓝结子。短披风四周镶着蓝缎带,阔滚边,扣着跟衣衫上相仿的结子,略微露出些胸脯。白如凝脂的脖颈,那可爱的色调和身上的蓝颜色对照之下,更加夺目了;头发淡黄的女性原是靠蓝颜色烘托的。长坠子飘飘荡荡的蓝腰带,显得她身腰又细又软:这是女子最可爱的一个特点。她戴着一顶草帽,帽上装饰很朴素,只有些跟衣衫上同样的缎带;扣在领下的帽攀儿衬托出帽子的白,同时也不妨碍皮肤的白皙。头是于絮尔自己梳的,她很简单的把细软的淡黄头发中间分开,编成两条肥大而扁平的辫子,紧贴在脸颊两旁,每个小股都金光闪闪,十分耀眼。温柔而高傲的灰色眼睛,配着俊美的脑门很调和。颊上一片片的红晕好似云彩,给长相端正而并不呆板的脸添了不少生气;因为她天赋独厚,不但面貌姣好,同时还有个性。五官,动作,一般的表情,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除了见出她人格高尚以外,还能给画家作模特儿,画“心安理得”、“幽娴端庄”一类的题材。身体健康,充满活力,但却毫不粗壮,而只显得高雅。在淡色的手套底下,不难想见她秀美的手。一双弓形的小脚,有模有样的穿着古铜色皮靴,缀着棕色坠子。一只扁薄的表和一个系着黄金坠子的小荷包,把蓝腰带鼓起了一些,使所有的妇女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看。

  “老头儿给了她一只新表哪!”克勒米耶太太把丈夫的手臂捏了一把。

  但羡来嚷道:“怎么!是于絮尔?我认不得了。”

  老医生走过的地方,两旁都站满了镇上的居民;车行老板指着他们说:“亲爱的叔叔,你这可是惊人之举,大家都想来看看你。”

  玛森假情假义,恭恭敬敬的向医生和他的干女儿行了礼,问道:“叔公,是夏勃隆神甫劝你进教的,还是于絮尔小姐?”

  “是于絮尔,”老人冷冷的说着,一径往前走,神气好象是不胜厌烦。

  头天晚上,老人和于絮尔,本地的医生,邦格朗,打完了惠斯特,说了句:“我明儿要去望弥撒了。”邦格朗就回答:

  “你那些承继人可睡不着觉啦!”其实,即使法官不说这话,象医生那样聪明和目光犀利的人,只要瞧瞧承继人的脸色,也把他们的心事看透了。泽莉的闯入教堂,被医生瞧在眼里的那副目光,全体当事人的会齐在广场上,见了于絮尔以后的眼神,没有一样不透露出他们被当天的事触动起来的旧恨和卑鄙的恐惧心理。

  克勒米耶太太也凑上来,卑躬屈膝的行了礼,说道:“小姐,这是你的奇作(杰作)了!奇迹在你手里竟不算一回事。”

  于絮尔答道:“奇迹是上帝创造的,太太。”

  米诺雷-勒弗罗嚷道:“噢!上帝,我丈人说马身上的披挂也是上帝供给的。”

  “这是马贩子说的话,”医主的口气很严厉。

  米诺雷回头对老婆和儿子说:“喂,你们不来跟老叔请安吗?”

  “看到这假仁假义的小丫头,我会控制不住的,”泽莉说着,拉着儿子走了。

  玛森太太道:“叔公,你上教堂应当戴一顶黑丝线小帽,里头潮气重得很。”

  “哦!侄孙女,”老人一边回答一边望着所有跟着他的人,“我早一天躺下,你们早一天跳舞。”

  他始终挽着于絮尔向前走,表示很匆忙,大家也没法再跟着他了。

  于絮尔使劲摇了摇老人的手臂,说道:“干吗你跟他们说话这样刻薄?那是不应该的。”

  “我进教之后,跟进教以前一样的恨虚假的人。他们哪一个没受过我的好处?我没要求他们报答;可是你的本名节上,有谁送过一朵花儿来吗?而我一年之中过的节只有这一天。”

  在医生和于絮尔后面,隔着一大段路,波唐杜埃太太垂头丧气,步履蹒跚的走着。象她那一类的老太太,服装就有上一世纪的气息:她穿着扁袖子的深紫色衣衫,裁剪的款式只有在勒布伦太太①的肖像画上还看得见;短大衣镶着黑花边,式样古老的帽子跟庄严缓慢的步伐正好相配;她走路仿佛始终戴着裙撑,②觉得还有那件东西束在腰里似的,好比独臂的人有时仍会不知不觉的挥动那只早已没有的手。这一类的老太太脸都拉长了,毫无血色,大眼睛带点儿虚肿,脑门上的皮肤很憔悴,头发卷儿都是扁的,却也不无凄凉幽怨的风韵;脸上戴的挑花面网已经陈旧不堪,不会再在脸颊两旁飘荡了;可是态度与眉目之间自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尊严,笼罩着她过时的装束和逝去的红颜。波唐杜埃太太那双皱裥重重而发红的眼睛,分明是望弥撒的时候哭过的。她恓恓惶惶的走着,频频回头,好象等着什么人。而波唐杜埃太太的回头张望,就跟米诺雷医生的踏进教堂同样是当地的一件大事。

  ①勒布伦太太(1755—1842),法国有名的肖像画家。

  ②十八世纪时法国女子盛行细腰大裙,内以鲸鱼骨为箍架,最大的裙围有如车轮。

  一般承继人听了老人的回答正在那里发愣,玛森太太却追上来问:“波唐杜埃太太找谁啊?”

  “她找本堂神甫,”公证人迪奥尼斯说着,把脑门一拍,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以往的事或忘了的念头。“我有个妙计在此,你们的遗产没问题了!好,咱们上米诺雷家痛痛快快的吃饭罢。”

  承继人们随着公证人急急忙忙到车行去的情形,谁都想象得出。古鄙陪着他的老伙计但羡来,手挽着手,凑近他的耳朵,贼头贼脑的笑着,说道:

  “喂,镇上很有些风骚的婆娘呢。”

  那位良家子弟耸了耸肩膀:“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发疯般的爱着佛洛丽纳,她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

  古鄙道:“什么佛洛丽纳?是谁啊?你跟她这么亲热,居然叫她小名了吗?我太喜欢你了,不能眼看你被那些女人迷昏了头。”

  “她是赫赫有名的拿当的情妇;可怜我一片痴心毫无用处,我向她求婚,她干脆拒绝了。”

  “风骚的娘儿们有时头脑倒很冷静。”

  “啊!你只要见到她一面,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但羡来有气无力的回答,表示他的确是一往情深。

  “倘若你把逢场作戏的玩意儿当了真,破坏你的前程,那我一定把这个臭娃娃打个稀烂,象《肯纳尔沃思堡》里的瓦内打死阿弥·罗布萨特一样。”①古鄙说话时那种热诚,连邦格朗也可能上当,信以为真的。“你要娶老婆不是娶哀格勒蒙家的,便是娶杜·鲁弗尔家的,要一个将来能帮你进国会的才行。我的前途都在你身上,我不能让你胡闹。”

  ①《肯纳尔沃思堡》,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述及莱塞斯忒伯爵夫人阿弥·罗布萨特被伯爵的总管瓦内谋害之事。

  但羡来回答:“噢,凭我这份家私,不是尽可以亨享福吗?”

  两人站在车行外面的大院子里说着话,泽莉远远的招呼他们,对古鄙嚷道:“喂,你们俩交头接耳的商量什么呀?”

  医生进了布尔乔亚街,不见了;他象年轻人一样脚步很轻快的回到家里。那件轰动奈穆尔全镇的大事,就是最近一星期在这所屋子里发生的。要让读者彻底了解这故事和公证人暗示承继人的话,我们必须补叙一下。

  医生的老丈人瓦朗坦·弥罗埃,是有名的洋琴家兼乐器制造家,也是法国最知名的一个大风琴师,死于一七八五年,遗下一个晚年的私生子,经过正式承认,归了宗,但是个荒唐透顶的不肖子弟。老人临死,连看到浪子来送终的安慰都没有。他名叫约瑟夫·弥罗埃,是个歌唱家兼作曲家,用假名在意大利剧院下了海,带着一个年轻姑娘逃到德国去了。老丈把这个的确极有才气的儿子托给女婿,说当初没有娶约瑟夫的母亲,完全是为了保全女儿米诺雷太太的利益。医生答应把老人的遗产分一半给浪子,那时乐器制造厂已经盘给埃拉尔了。米诺雷又暗中托人寻访约瑟夫;有天晚上,格里姆告诉他说,那艺术家进过一个普鲁士的联队,开了小差,改名换姓,不知去向了。

  约瑟夫·弥罗埃天生的声音很迷人,身段既好看,脸也长得漂亮,特别是一个格调高雅,才思横溢的作曲家。霍夫曼①描写得很精采的。那种艺术家的浪荡生活,他过了十五年。到四十左右,他穷途落魄,只得在一八○六年上恢复了法国籍,住在汉堡,娶了一个清白的布尔乔亚的女儿。她是个音乐迷,爱上了这位艺术家,一心想帮他追求那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荣名。但受了十五年折磨,约瑟夫还是不会过富足的日子;虽然待妻子很好,可是故态复萌,不上几年就把老婆的财产挥霍完了,又变得一贫如洗。夫妇俩落到山穷水尽的田地,约瑟夫·弥罗埃竟不得不进一个法国联队当军乐师。一八一三年,事有凑巧,部队里的军医受过米诺雷医生的帮助,忽然注意到弥罗埃的姓氏,写信告诉医生,医生马上回了信。因此,一八一四年巴黎陷落之前,约瑟夫在京城中有了一个存身的地方;妻子在那儿生下一个女儿,得了产后症,死了。医生为纪念故世的太太,替孩子起的名字就叫做于絮尔。约瑟失经过多年的穷困和辛苦,和妻子一样支持不住,不久也死了。可怜的音乐家临终把女儿交给医生,由医生做了她的教父,虽则他讨厌教会仪式,认为是可笑的。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国小说家,所作《神怪故事》尤为著名。

  米诺雷亲生的儿女没有一个养大的:不是流产,便是难产,或是不到周岁就夭折;如今抚育于絮尔,在他是最后一次的试验了。一个身体娇嫩,神经脆弱,性格虚怯的女子,头胎一遇到小产,以后几次的怀孕和分娩往往跟于絮尔·米诺雷的情形一样,尽管丈夫看护周到,处处留神,医道高明,也无济于事。可怜这老人常常责备自己和太太不该老是想要儿女。最后一个孩子是隔了两年才有,而在一七九二年上死的。一般生理学家说,在奥妙的生殖现象中,儿女的血是秉受父亲的,神经系统是秉受母亲的;假如这说数不错,那么最后一个孩子就是吃了母亲神经过敏的亏。米诺雷最强烈的感情是儿女之爱,这感情既不能满足,只能借行善来发泄。他在骚乱不宁的夫妇生活中,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女孩子,一朵使全家欢乐的鲜花;所以他很高兴的接受了约瑟夫·弥罗埃的遗赠,把自己没有实现的希望寄托在孤儿身上。

  两年功夫,他象卡图之于庞培,①关于于絮尔的事,连最琐碎的都亲自照管;他不在场,奶妈就不能给孩子吃奶,让她起床或是上床。他把自己的经验,医道,都用在孩子身上;做母亲的痛苦,喜悦,劳碌,忽而忧急忽而乐观的心情,统统体会到了;然后他不胜快慰的发觉,淡黄头发的德国女子和法国艺术家所生的这个女儿,居然身体强壮,千伶百俐。快乐的老人存着慈母般的心,看着她的淡黄头发一天天的长起来,先是只有一层绒毛,继而象一根根的丝线,最后才是薄薄一片细头发,摸在手里非常柔和。他常常亲吻那双赤棵的小脚,嫩皮肤底下连血管都看得出的脚指,好比蔷薇的花苞。他简直为这个女孩儿风魔了。她咿哑学语的时候,或是睁着温柔秀美的蓝眼睛,把那副若有所思、等于思想的曙光的眼神、钉着一切、然后来一阵憨笑的时候,医生会几小时的呆在她面前,和姚第两人研究,想在童年的一切琐碎现象之下,把一般人所谓的使性儿找出些理由来。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阶段,那时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颗果子,是一片朦朦胧胧的聪明,一种永远不息的活动,一股强烈的欲望。于絮尔的美貌与温柔,使医生格外钟爱,恨不得叫自然的规律都为她改变一下:他对姚第说,于絮尔出牙,他自己就觉得牙痛。老年人爱起儿童来是没有底的,简直当偶像一般崇拜。为了那些小家伙,他们会克制自己的癖好,把过去的一切都回想起来。他们的经验,度量,耐性,人生所有的收获,千辛万苦换得来的宝物,都献给这幼小的生命;他们返老还童了,还把他们的聪明来补母性之不足。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活跃的智慧,抵得上母亲的直觉;因为想到为娘的体贴往往有未卜先知的作用,他们便磨练自己的同情心,求具体贴入微;而这同情心原是跟婴儿的幼弱成比例的。老年人的动作迟缓,正好代替慈母的温存。总之,他们的生活变得象孩子一样简单了。母亲是为了感情而作儿女的牛马,老人是由于对世情淡漠,别无所恋而舍身的。所以儿童和老年人亲近是常见的事。老军人,老教士,老医生,看着于絮尔撒娇,受着于絮尔抚爱,觉得乐不可支,老是和她对答,和她玩儿,从来不会厌倦。孩子的淘气非但没有使他们不耐烦,倒反使他们喜欢;他们满足她所有的欲望,把每件事都当作灌输知识的题材。在几个对她终日眉开眼笑的老人之间,这女孩儿等于有了好几个同样细心,同样周到的母亲。靠着这种理想的教育,于絮尔的心灵才能在适宜的环境中成长。这株珍贵的植物居然遇到了特殊的土地,吸收到她真正需要的养料和阳光。

  ①据普卢塔克所着《名人传》中的《卡图列传》,卡图对儿子的抚育及教养极为注意,类似巴尔扎克笔下的米诺雷医生,但卡图系对其亲生的儿子,与庞培无涉。此处所云,不知作者有何根据。

  于絮尔六岁的时候,夏勃隆神甫问医生:“你预备用什么宗教教育她?”

  “用你们的喽。”

  米诺雷固然是无神论者,但属于《新爱洛伊丝》中的德·沃尔马先生那一派,认为自己没有权利不让于絮尔受到天主教的好处。当时他坐在中国式书房窗下的凳上,神甫握了握他的手。

  “是的,神甫;将来她每次跟我提到上帝,我一定叫她去找她的朋友萨勃隆,”他故意学着于絮尔那种小孩子的口吻。

  “我要看看宗教情绪是不是天生的。因此,不管这幼小的心灵倾向哪方面,我都听其自然;但我心中早已指定你做她的精神导师了。”

  “这一点,我想上帝会替你记着的,”神甫轻轻拍了拍手,向天举着,仿佛作了个简短的默祷。

  于是从六岁起,这孤儿在宗教方面就受本堂神甫指导,正如她早已受着老朋友姚第的指导。

  退伍的上尉在从前的军校中当过教师,喜欢研究文法和各种欧洲语言的分别,对世界语问题也下过功夫。这位学者,象上了年纪的教师一样耐心,挺高兴的教于絮尔认字,写字,念法文,学她应当会的一部分算术。医生藏书丰富,尽可以挑出一批宜于儿童阅读的,除了增长知识,同时也能给她消遣的书籍。军人与教士让她的头脑自由发展,正如医生对她的身体一样不加拘束。于絮尔便这样的一边游戏一边学习。思想方面的活动是归宗教替她调节的。女孩子的天性被三位谨慎的导师带入一个纯洁的境界,再由高明的教育培养之下,她服从感情的成分远过于服从责任,行事多半根据良心的呼声,而不是根据社会的法则。在她身上,美好的感情与行动都是出诸自然的:过后再由理性的判断把心灵的直觉肯定。人家带领她走的路子是把从善去恶先当作一件乐事,其次才看做义务。这点儿微妙之处就是基督教教育的本色。这些原则,和应该灌输给男人的一套完全不同,特别适合女性:因为女性所代表的是家庭的精神与良心,是蕴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雅趣,因为她差不多是一家之中的王后。三位老人对付孩子的方式都是一致的。他们非但不怕听到天真大胆的问题,还尽量为于絮尔解释各种现象的结局与过程,给她一些准确的观念。倘若为了一棵草,一朵花,一颗星,她直接提到上帝,教授和医生便告诉她只有教士能回答。他们各司其职,决不侵入别人的范围。干爹管一切生活和物质方面的享用;姚第负责灌输知识;至于道德,玄学和高深奥妙的问题,一律由神甫解答。

  这种良好的教育,也不象一般大富之家那样被莽撞的仆役破坏。布吉瓦勒女人先是由主人嘱咐过了,并且她头脑太简单,人也太老实,要干预也不可能,对这些目光远大的人的事业,决不打扰。所以幸运的于絮尔周围有着三位善神呵护;而她柔和的性情也使他们所有的管教工作都很轻松愉快。慈爱而不是姑息,庄重严肃而带着笑容,没有流弊的放任,时时刻刻的顾到身心健康,使她在九岁上就成为一个品质优良的孩子,叫人看了喜欢。不幸这三位一体的父执中途分散了。

  第二年,老军人故世了,把事业留给医生和教士去继续,但他已经完成了最艰苦的一段。在耕耘得宜的土地上,将来自然会开花的。军人因为要遗赠一万法郎给于絮尔作终身纪念,九年之间每年积下一千法郎。遗嘱上理由写得很动人,他注明要受赠人把这笔小资本每年所生的四五百法郎利息,只花在衣着装饰方面。治安法官把老朋友的遗物封存的时节,在一间外人从来不能进去的书房里,发见一大堆用过的玩具,多数已经坏了,都被视同至宝一般的保存着;邦格朗遵照上尉的遗言,亲自把这些玩具焚化了。

  那个时期,于絮尔到了初领圣体的阶段。夏勃隆神甫整整花了一年功夫训导她。女孩子的感情与理智那么发达而又那么平衡,更需要特殊的精神养料。关于神灵的问题,教士替她做的启蒙工作,使她自从宗教意识觉醒以后就成为一个虔诚的,富于神秘气息的少女,坚强的性格永远不因人事变迁而动摇,胸怀坦荡,不向任何患难屈服。这时没有信仰的老人和极有信仰的孩子,暗中就开始争执了;发动争执的一方面有个很长的时期根本不知不觉,争执的结果却引起了全镇的注意,惹动医生的旁系亲属都来攻击于絮尔,大大的影响了她的前途。

  一八二四年上半年,于絮尔几乎每天上午都在本堂神甫的住宅里。老医生猜到教士的用意,想把她作为一个批驳不倒的论据。既然于絮尔象亲生女儿一样的受他,他尽管不信上帝,至少会相信儿童的天真,而看到宗教对她的灵魂有这样动人的效果,也会受到感动的;因为这孩子心中的爱好比四时常绿,花果不断,芬芳不散的印度植物。美好的生命比最充分的论据更有力量。而某些景象的确能够迷人。于絮尔初领圣体那天,穿着白纱礼服,白缎鞋子,上上下下系着白缎带,束着头巾,侧里扣着大结子,无数的头发卷儿泻在雪白的肩膀上,胸前密密层层,缀着缎带打成的结子;初生的希望使眼睛象明星一般的发光,她昂昂然,飘飘然,抱着极乐的心情预备神游天上,第一次去跟神明结合;而且自从与上帝靠近之后,她心里更爱干爹了:老人看着他这个精神上的女儿这样的上教堂去,不知不觉眼睛都湿了。至此为止,这颗灵魂还没脱离浑浑噩噩的童年,如今却靠着永生的观念得到了养料,赛似黑夜过后,阳光在大地上布满春意:老人发见了这一点,又莫名其妙的觉得独自呆在家里太不痛快了。他坐在石阶上,老半天的把眼睛盯着铁门。干女儿临走还隔着铁栅招呼他:“干爹,你干吗不来呢?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快乐吗?”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虽然连灵魂深处都受了震动,他的傲气还是不肯屈服。临了他出去散步,有心要瞧瞧初领圣体的人的队伍;而果然看到他的小于絮尔披着白纱,神气非常激动。她向他瞟了一眼,眼中特别有种灵感,把他心中坚如铁石的部分,对上帝深闭固拒的一角,摇撼了一下。但他仍不愿意让步,自言自语的说道:“无聊透了!倘使真有一个天地的主宰,组织宇宙的巨匠,他会理睬你们这套可笑的把戏吗?……”想罢,他笑了,一面继续散步,走到俯瞰加蒂内大路的高地上;一阵阵的钟声正在那儿荡漾,把许多家庭的快乐远远的播送出去。

  在所有的游戏中间,西洋双六棋是最难的一种,不会玩的人根本受不了那种声音。于絮尔的感官和神经都特别灵敏,听到那游戏的声响和不可解的术语就要不舒服。医生,神甫和姚第老人(当他在世的时候),为了避免刺激孩子,总等她睡了或是出门散步的时间才玩西洋双六棋。往往玩到中局,于絮尔已经回家;她使耐着性子,和颜悦色的坐在窗下做活。她非常厌恶这玩意儿;很多人不但觉得开场学西洋双六棋很难,并且根本不能接受,初步的困难太不容易克服了,倘不是年轻时代养成的习惯,以后几乎是没法学的。可是初领圣体的那天晚上,于絮尔回到家里,正好没有客人,她便搬出西洋双六棋的玩具放在老人面前,问道:

  “谁先来掷骰子?”

  “于絮尔,”医生回答,“今天是你初领圣体的日子,取笑干爹不罪过吗?”

  她坐下来说:“我不取笑你啊;你对我百依百顺,要我快活;我也应当使你快活。夏勃隆神甫每次看我功课做得好,便教我玩西洋双六棋作为奖赏;我已经上了那么多课,有本领赢你啦……以后你不用再顾忌我。我为了不妨碍你们的兴趣,已经克服所有的困难,喜欢西洋双六棋的声音了。”

  于絮尔果然赢了。神甫正好闯来,看了大为得意。至此为止,米诺雷是不肯让干女儿学音乐的,第二天却到巴黎去买了一架钢琴,在枫丹白露跟一位女教师讲妥了,决意耐着性子听干女儿终日不断的练琴。会看骨相的姚第说过的话应验了:这女孩子果然是个优秀的音乐家。米诺雷非常高兴,又上巴黎去请了一个德国老头,学识丰富的音乐教师,叫做施模克的,每星期到家里来上一次课。凡是学这门艺术所要花的钱,米诺雷都毫不吝惜;但以前他认为这门艺术在家庭中是没有用处的。大概不信宗教的人都不爱音乐;那是由天主教发扬光大的天国的语言:每个音符的名字都是从圣约翰赞美诗头上七句的第一个音节来的。①于絮尔的初领圣体,给老人的印象虽然很强,可并不持久。尽管宗教与祈祷使年轻的灵魂充满了恬静与喜悦,他看了也无动于衷。生平既无悔恨,亦无内疚,米诺雷老人完全过着心安理得的生活。他行善而不希望得到天国的酬报,比天主教徒更伟大;他责备天主教徒的行为等于向上帝放高利贷。

  ①欧洲音阶的七个音,原用罗马字母为名:C、D、E、F、G、A、B。十二世纪时本笃派教士琪·达兰佐,始以圣约翰·巴蒂斯德的赞美诗(拉丁文)每句的第一音节改称为ut,ré,mi,fa,sol,la。第七音符的名称si是后来一个法国教士补充的。今日欧洲大陆均习用此种名称,英、美则沿用C、D、E等旧称。

  “可是,”夏勃隆神甫和他说,“倘若所有的人都肯放这种债,社会也就完美了,没有受难的人了。要象你那样做好事,必须是个大哲学家;你是靠思想来贯彻你的原则的,你是个例外;不比我们那样的行善只消做了基督徒就行。你的行善是凭努力得来的,我们的行善是自然而然的。”

  “这就是说,神甫,我是用思想,你们是用感觉,分别不过是这一点。”

  可是,十二岁的于絮尔,她那种女性天生的机灵与巧思经过了高手的琢磨,成熟的感觉受着最细致的思想——宗教思想——的指导,终于懂得干爹既不信未来,也不信灵魂不死,既不信天意,也不信上帝。老人被纯洁的孩子紧紧追问之下,没法再把这个重大的秘密隐瞒下去。于絮尔那种天真的惊骇,他先觉得好玩;但看到她有时为之郁郁不乐,也就明白这忧郁所表示的感情多么深厚。凡是倾心相与的感情,什么事情都不容许有一点儿不调和,便是对不相干的问题也不许有参差的意见。有时,医生把干女儿受着最热烈最纯洁的情意鼓动、说话的声音也那么柔和、那么甜蜜的议论,当作一种跟他撒娇的举动,由她数说。的确,有信仰的人跟没有信仰的人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彼此根本不能了解。干女儿为上帝辩护,对干爹出言不逊,象一个宠惯的孩子对待母亲似的。教士和颜悦色的埋怨她,说这一类心胸高尚的人物,便是上帝也不肯随便加以屈辱的。小姑娘却引用大卫杀死巨人歌利亚的故事作答复。在这个如此温暖,如此完美,跟喜欢刺探家长里短的小市民完全隔绝的家庭生活中,唯一的不愉快便是关于宗教的龃龉,便是女孩儿不能劝干爹皈依上帝的遗憾。于絮尔慢慢的长大,进步,成为一个幽娴贞静,饱受基督教教育薰陶,在教堂门口使但羡来大为赞美的少女。她平日种花,弹琴,陪老人玩儿,侍候老人的起居,借此减轻些布吉瓦勒女人的工作;她的恬静的岁月就是这样消磨的。可是于絮尔一年来也有些不安的表现,引起老人担心;不安的原因早在意料之中,所以他只是为孩子的健康操心。另一方面,这敏锐的观察家,识见深远的医生,觉得于絮尔精神上多少也受到不安的影响,便象母亲对付女儿一样暗中侦察了一番,结果却看不见周围有什么能引起她爱情的男子,也就放心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正当这幕戏开场以前一个月,医生在精神生活方面遇到一件事,把他所有的信念象泥土似的翻了一个身。但为了这件事,我们必须把他行医时期的几桩大事概括的叙述一下,而我们的故事也可以因之更加生色。

  十八世纪末期,梅斯麦的出现,把科学界分做两派,壁垒森严,不亚于格鲁克出现之后的艺术界。①从古以来,发明家都是到法国来教人公认他们的新发见的;因为语言明确,法兰西可以说是世界上传布消息的吹号手。梅斯麦把催眠术重新发掘出来以后,也到了法国①。

  不久以前,哈内曼说过一句话:“致病医病的学说如果到了巴黎,就有前途了。”②

  ①十八世纪末格鲁克(原籍德国)与毕岂尼(原籍意大利)两大音乐家同为法国内廷供奉,在歌剧界各立门户,争执甚烈。

  ①梅斯麦(1934—1815)倡动物磁气之说,认为一切疾病皆可用磁性感应的原理治疗。一七七八年梅斯麦至巴黎行术,轰动一时,称为梅斯麦主义,其内容即今之催眠术,“磁性感应”为纯粹学理名称。

  ②德国医生哈内曼(1755—1843)所倡的“致病医病”说,大致是用药物在病人身上引起与所患的病症相同的现象,以治疗疾病。

  梅特涅也和加尔说过:“你还是上法国去罢;只要人家取笑你是个驼子,你就出名啦。”

  因此,梅斯麦有热烈的信徒,也有激烈的敌人,情形很象格鲁克党与毕岂尼党。法国的学术界大为骚动,郑重其事的展开辩论。辩论的结果尚未分晓,医学院已经把它所谓梅斯麦的江湖邪术,连同他的木盆,导引索,和他的理论,全部禁止了。①可是不能否认,梅斯麦这个奇妙的发明,也因为他抱着立致钜富的野心而大受损害。与学说有关的许多事实先是不大可靠,梅斯麦又昧于那无法衡量的,当时还没人观察到的流体②在自然界中的作用,更不知道把一种有三重面目的科学从各方面去探求,所以梅斯麦失败了。

  ①木盆与导引索,均为梅斯麦以磁性感应治病时的用具。

  ②古代的占星术、巫术、魔术,均认为世界上有一种无所不在的流体,可用以解释宇宙之神秘。近代的灵学也相信有一流体为心与物中间的桥梁。巴尔扎克极好此种神秘学说,常于作品中为之张目。

  催眠术的应用不止一端;在梅斯麦手里只是一个原则,以后的发展是不可限量的。发见的人固然缺乏天才;但一门和人类文明同时兴起的学术,埃及和迦勒底,希腊和印度,都曾加意培植的学术,在十八世纪的巴黎还跟伽利略的真理①在十六世纪遭到同样的命运,被宗教界和同样惊惶的唯物派哲学家两而夹攻:那为法国着想,为人类的智慧着想,的确是件大可惋惜的事。催眠术是耶稣最喜爱的学术,也是他传授给信徒们的一项神通;但教会对催眠术的态度,不比卢梭、伏尔泰、洛克、②孔狄亚克等等的信徒更有先见之明。这个人类的法宝,渊源极古而又好似极新的东西,百科全书派和教会中人都不能容纳。痉挛派的奇迹,虽有卡雷·德·蒙日隆留下珍贵的纪录,仍被教会和学者们冷淡的态度压倒了。③但这些奇迹的确是第一次号召大家去研究人身上的流体;那流体能够促发人体内部的力量,抵消外界因素促成的苦楚。但要作这个实验,先得承认那观察不到,触摸不到,衡量不出的流体是实有的;可惜这三个消极的形容词被当时的科学界看作虚无的代名词。而近代哲学就不承认空虚这回事。只要有十尺地位的空虚,世界就坍了!尤其在唯物主义者心目中,世界完全是实质,一切都有关连,一切都是机械的动作。

  ①十六世纪时伽利略因倡言太阳为宇宙中心与地球自转的学说,被教会强迫服罪。

  ②洛克(1632—1704),英国著名二元论哲学家。

  ③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基督教冉森派教士弗朗索瓦·帕里斯,能为人作媒介而获致奇迹。其人死于一七二七年,一七二九年起,群众往其墓地瞻礼,多有当场抽搐,如发狂疾者,醒后则原有宿疾霍然而愈。奇迹之说由是更为盛行;此等信徒当时称为痉挛派。卡雷·德·蒙日隆(1686—1754)原为法国大理院法官,生活放荡;一七三一年时目击痉挛派之奇迹,乃改信冉森主义,并痛改前非,品行端正。后又着书证实痉挛派之事实,卒被政府逮捕,瘐死狱中。

  狄德罗说过:

  “世界是偶然产生的,不象上帝那样难以解释。无数的原因和偶然产生的无穷的变化,就能说明天地万物的现象。把《埃内阿斯》一书的全部铅字随便散掷,只要给我充分的时间与地位,我一定能掷出一部《埃内阿斯》的书版来。”这般可怜虫宁可把无论什么东西奉为神明,却不愿意承认有个上帝;但他们看到物质可以分析至于无穷,也觉得害怕了;其实那种物质的可分性是一切无法衡量的力在本质上都有的。洛克和孔狄亚克把自然科学的进步延迟了五十年,直到伟大的圣伊莱尔倡导物种原始统一论以后,这门科学才有惊人的发展。一部分不持一家之说的聪明人,把事实用心研究过了,始终信服梅斯麦主义。梅斯麦认为人身上有种敏锐的力,在意志鼓动之下,能用来控制另外一个人;遇到流体丰盛的时候,那种力还有治病的功能,而治疗的经过便是两个意志的斗争,是疾病与治疗的意志的斗争。梅斯麦还不大注意到梦游现象,那是皮赛居和德勒兹两人用功研究的;但大革命使这些发见都停顿了,让一般学者和取笑的人占了上风。为数极少的信徒中间,一部分是医生。而这般主张异说的少数派到死都受着同僚迫害。威望很高的巴黎医师公会,对付梅斯麦信徒象宗教战争一样严厉,手段的残酷,在伏尔泰提倡宽容的时代,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正统派的医生拒绝跟赞成梅斯麦邪说的医生会诊。到一八二○年时时候,被目为异端的人还是成为暗中排斥的对象。便是大革命的灾难与风暴,也没有能使那学术界的仇恨平息。社会上只有教士,法官和医生,才会恨到这般田地。从事专业的人永远是固执得可怕的。但另一方面,思想不是比人事更顽强吗?米诺雷的一个朋友,布瓦尔医生,服膺新说,把生活的安宁都为之牺牲了,巴黎医学院见了他非常头疼,但他的信心到死都没有动摇。米诺雷是拥护百科全书派最出力的健将,是梅斯麦的护法——戴斯隆医生的死敌,写的文章在论战中极有分量;他不但和老同学布瓦尔决裂,并且还加以迫害。对待布瓦尔的行为是米诺雷唯一的悔恨,使他暮年觉得良心不安。从米诺雷退休到奈穆尔以后,催眠术虽然被巴黎学术界继续引为笑谈,它本身却有了极大的进步。其实称呼催眠术最确当的名词是无重量流体学,①因为它的现象和光与电的性质最为相近。加尔的骨相学与拉瓦特的面相学是孪生的学术,两者之间有着因果关系;它们向许多生理学家指出不可捉摸的流体的痕迹;意志的许多现象便是从流体来的;情欲,习惯,脸相与头颅的形状,也是以流体为基础的。磁性感应的事实,梦游,未卜先知与出神入定的奇迹,一切使人进入心灵世界的事,越来越多了。农夫马丁与异人显形的奇事,和路易十八的谈话,都是经过证实的;②斯威登堡与亡人的交接,在德国是正式肯定的;③司各特写过千里眼的故事;把手相学,卜课学,占星学混合起来的某些占卜家,很有些奇妙的能力;局部麻痹与失却行动机能的事实;某些病症对横隔膜的影响:所有这些至少是很奇怪而同出一源的现象,可以破除许多人的怀疑,使最不关心的人也来作些实验。这种思潮在北欧很发达,在法国还很微弱,但浅薄的观察家称为奇妙的事实还是有的,不过在人事纷繁的巴黎漩涡中,象石沉大海一般不起作用罢了;米诺雷对这些情形更是一无所知。

  ①无重量是不可称量的意思,如光与电都是无重量的。

  ②农夫托玛·马丁,一八一六年时向人宣称,有一异人数次显形,嘱其向路易十八传达重要消息及若干忠告。经乡村教士,本区总主教,以及警察当局盘问,被送入疯人院。事为路易十八所闻,召入宫中;马丁面陈若干事,王大为感动,即下令将其释放。马丁死于一八三四年。

  ③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的通灵论者。

  一八二九年初,反对梅斯麦的老人收到下面一封信,使他安定的心绪大受影响。

  我的老同学,

  一切友谊,即使决裂了,也有些难以剥夺的权利。我知道你还健在,我常常想起的是我们一同在圣朱利安街的破屋子里所过的日子,而不是我们之间的敌意。在离开世界以前,我要向你证明,催眠术快要成为一门重要的科学了,假如科学应该有许多种的话。我可以提出确凿的证据破除你的疑惑。也许你的好奇心还能使我有机会跟你聚首一次,在梅斯麦事件以前,我们原是常常相见的。

  永远忠于你的布瓦尔。

  这一下,反对梅斯麦的老人好似狮子被牛蝇钉了一口,直奔巴黎,到布瓦尔老人的寓所丢了一张名片。布瓦尔住在圣絮尔皮斯教堂附近的费鲁街上,他也到米诺雷的旅馆丢下一张名片,写着:“明晨九时,在圣奥诺雷街圣母升天教堂对面恭候。”米诺雷变得年轻了,一晚没睡着。他去拜访几个相熟的医生,问他们是不是天下大变了,是不是医学界有了新的学派,巴黎医学院的四个学院是不是还存在。他们告诉他,当年抵抗邪说的精神并未消灭;只是医学科学院和科学学士院不再用压迫手段,而仅仅用置之一笑的态度,把涉及磁性感应的事情归在科缪斯,孔特,鲍斯科的魔术之列,①看作一种所谓科学游戏。但这些议论并不能阻止米诺雷老人赴布瓦尔的约会。经过四十四年的仇视,两位敌人又在圣奥诺雷街上的一个门洞子里见面了。法国人老是有许多分心的事,没法把仇恨保持长久。尤其在巴黎,那么多的事情把空间扩大了,使一个人在政治,文学,科学各方面活动的范围更加辽阔,到处都有园地可以开发,施展各人的雄心。要恨一个人,必须时时刻刻集中精神,直要你拿出几个人的精力,才能长时期的恨下去。所以只有肉体能保留仇恨的记忆。过了四十四年,连罗伯斯比尔和丹东也会互相拥抱的了。可是两位医生相见之下,谁都没伸出手来。布瓦尔先开口对米诺雷说:

  “你身体好得很。”

  ①三人均为十九世纪的魔术大师。

  发僵的局面打开了,米诺雷答道:“是的,还不坏。你呢?”

  “我?你瞧罢。”

  “磁性感应的学说能救人不死吗?”米诺雷带着说笑的口气,可并不尖刻。

  “不能。不过差点儿教我活不成倒是真的。”

  “难道你没发财吗?”

  “哦!”

  “我呀,我可是有钱呢,”米诺雷嚷着。

  “我不是恨你的财产,而是恨你的信念。跟我来罢。”

  “噢!你老是这么固执!”

  布瓦尔把米诺雷带上一座黑洞洞的楼梯,小心翼翼的直上五楼。

  那时巴黎出了一个异人,从信仰中得到广大无边的法力,能在各方面应用磁性感应。这伟大的无名氏至今还活着;他不用见到病人,能够从远处医治最痛苦的,年深月久的痼疾,并且是象耶稣那样突然之间根治的;除此以外,他还能克服最倔强的意志,一刹那间促成最奇怪的梦游现象。他自称为只依靠上帝,象斯威登堡一样和天使们来往。相貌象狮子,有一股充沛的不可抵抗的力。五官的轮廓长得很特别,模样很可怕,令人惊怖;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好似充满了磁性的流体,会钻进听者身上的毛孔。他医好了上千病人而受到群众无情无义的待遇,灰心透了,决意过着孤独的生活,与世隔绝。他曾经替母亲们救回垂死的女儿;替哭哭啼啼的儿女挽回父亲的性命;把受人疼爱的情妇还给热烈的情人;把医生断为绝望的病人治好;使犹太教、新教、旧教的祭司各自在圣堂中唱着赞美诗,被同样的奇迹感化了,皈依同一个上帝;替患了绝症的病人减轻临终的痛苦;对于双目紧闭的梦游者,他等于代表生命的太阳;但他决不为了替王后救一个太子而轻易举一举他那双神通广大的手。他只回想着过去所作的善事,把自己包裹在一片光明里头;他遗世独立,仿佛是生存在天上了。

  但这个有着异能而不求名利的人初露锋芒的时期,对于自己的神通也差不多感到惊异,允许某些好奇的人参观他的奇迹。他那喧传一时而将来还会重振的声名,惊动了行将就木的布瓦尔。布瓦尔以前为了梅斯麦的学说受尽迫害,把它当作宝物一般藏在心里;如今终于看到这门科学的最精采的事实。伟大的无名氏被老人的遭遇感动了,对他另眼相看。所以布瓦尔一边上楼,一边存着俏皮而得意的心,听让他的老冤家取笑,只回答说:“你等会儿瞧罢!等会儿瞧罢!”同时颠头耸脑,表示极有把握。

  两位医生走进一个寒伧的公寓。布瓦尔到客厅隔壁的一间卧房里去了一会,米诺雷等在客厅里,开始疑心了;但布瓦尔马上来带他走进隔壁的屋子,见了那位神秘的斯威登堡信徒;一张靠椅上还坐着一个女的,她并不站起来,好象根本没瞧见两个老人。

  米诺雷笑道:“怎么!不用木盆了?”

  “只依靠上帝的神力,”斯威登堡信徒肃然回答。据米诺雷估计,他大约有五十岁。

  三个人一齐坐下。主人讲的话无非是寒暄客套;米诺雷老人听着大为惊奇,以为受人愚弄了。斯威登堡信徒询问来客对于科学的看法,他显然是要借此把对方打量一番。

  终于他说:“先生,你到这儿来纯粹是为了好奇。我的神通,我相信是得之于上帝,从来不敢加以褒渎的;随便滥用,或是用在不正当的地方,上帝会把我的神通收回。不过据布瓦尔先生说,现在的问题是要使一个和我们信仰相反的人改变主张,点醒一个善意的学者,所以我愿意满足你的好奇心。”

  他又指着那个陌生女子说:“这个女的正在梦游。据一切梦游者的口述和表现,梦游是个极甜美的境界,内在的生命把有形的世界加在人的器官上面、妨碍它们的机能的束缚,完全摆脱了,能够在我们谬称为‘无形的’世界中活动。梦游状态中的视觉与听觉,比着所谓清醒状态中的更完美,也许还不用别的器官协助;因为视觉与听觉原是通体光明的利剑,别的器官反而是遮蔽它的剑鞘。对于梦游的人,无所谓空间的距离,无所谓物质的障碍;换句话说,距离与障碍被我们内在的生命超越了;人的肉体只是那内在生命的一个贮藏室,一个不可少的依傍,一重外壳。这些最近方始发见的事实,没有适当的名词可以形容;因为不可量,不可触,不可见等等的字眼,对于可由磁性感应显出作用来的流体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光能发热,能穿过物体使它膨胀,可见光还是可量的;至于电能够刺激触觉,更是人尽皆知的事。我们一向只管否认事实,却忘了我们器官的简陋。”

  米诺雷打量着那个好象属于下层阶级的女子,说道:“噢!她睡着呢!”

  主人回答:“此刻她的肉体可以说消灭了。一般人把这个状态叫做睡眠。但她能够向你证明有个精神世界,人的精神在其中完全不受物质世界的规律支配。你要她到哪儿去,我就叫她到哪儿去。离开这儿几十里也罢,远至中国也罢,她都能把那边发生的事告诉你。”

  米诺雷说:“你只要叫她到奈穆尔,到我家里去。”

  那怪人回答:“好罢,我自己完全不参加。你把手伸出来;演员和看客,原因与结果,都归你一个人担任。”

  他拿了米诺雷的手,米诺雷也让他拿着。他好似定了定神,用另外一只手抓着坐在椅上的女人的手;然后把老医生的手放在女的手里,叫他坐在那个并无法器的女巫身边。老医生觉得自己的手和女的接触之下,她原来极平静的脸微微一震;这动作虽然后果很奇妙,动作本身却非常自然。

  “你得听从这位先生的话,”那异人说着,平举着手,伸在女的头上;女的仿佛马上得到了光明和生命;“别忘了,你替他做的事都是使我高兴的。”然后他对米诺雷道:“现在你可以吩咐她了。”

  医生便道:“请你到奈穆尔镇布尔乔亚街,到我家里去。”

  布瓦尔告诉他说:“你得等一下,等她和你说的话证明她已经到了那儿,你再放开她的手。”

  “我看见一条河……一个美丽的花园,”女人说的声音很轻;虽则闭着眼,神气象聚精会神的瞧着自己的内心。

  “干吗你从河跟园子那边进去呢?”米诺雷问。

  “因为她们在那边啊。”

  “谁?”

  “你心里所想的小姑娘和她的奶妈。”

  “园子是怎么样的?”米诺雷问。

  “打河边的水桥上去,右手有一条砖砌的长廊,放着图书;尽头是一间后来添上去的小屋子,挂着木铃和红蛋。左边墙上爬满了藤萝,野葡萄和素馨花。园子中间有一具小型的日规,还有许多盆花。你的干女儿正在察看她的花,还指给她的奶妈瞧呢;她拿着锹挖土,把花子放在泥里……奶妈在刮平走道上的石子……小姑娘虽然象天使般纯洁,心中已经跟破晓时的天色一样,微微的动了爱情。”

  “对谁呢?”至此为止,医生还没听见什么只有梦游的人才能告诉他的事。他始终认为那是走江湖的法术。

  她微微一笑,说道:“你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不过最近她成人以后,你也担心过的。她的感情是跟着肉体发展的……”

  老医生嚷道:“一个平民阶级的女人居然会讲这种话?”

  布瓦尔回答:“在这个状态中,谁说话都是特别清楚的。”

  “可是于絮尔爱的是谁呢?”

  那女的侧了侧头,答道:“于絮尔还不知自己动了爱情。她太朴实了,根本没体会到情欲或是什么爱情,但她关切他,想念他;尽管压制自己,想把他丢开,也是没用……现在她弹琴了。”

  “那男的是谁呢?”

  “对门那位太太的儿子……”

  “是波唐杜埃太太吗?”

  “波唐杜埃?对啦。可是没什么危险,他不在本地。”

  “他们讲过话吗?”医生问。

  “从来没有。他们只见过面。她觉得男的挺可爱。不错,他长得一表人材,心也很好。她从窗里见过他;两人也在教堂里见过;但那个男的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他叫什么名字?”

  “啊!那要我看一眼才行,或者要她说出来。噢!有了,他叫做萨维尼安;她才说出这名字,觉得叫着心里怪舒服的:她已经在历本上查过他的本名节,拿红笔点了一下做记号……真是孩子气!噢!她将来是个多情种子,又热烈又纯洁,一生不会爱两次的;爱情会抓住她的心,深深的种在里头,把旁的情感都挤掉。”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她心里看出来的。她能够受苦;这一点跟她的血统有关,她父母都遭过大难!”

  这最后一句把医生听呆了,他不是为之震动,而是惊奇。

  在此应当补充一下,那女的每说一句,都要隔十分到十五分钟,在那个时间内她精神越来越集中,明明是有所见的神气。

  她额上有些异样的表情显出她内心的活动,有时开朗,有时紧张,那种竭尽全力的劲儿,米诺雷只有在快死的人身上见过,垂危时刻,他们会具有先知一般的感觉。她好几次手势都象于絮尔。

  主人对米诺雷道:“你尽管问她;她可以把只能让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告诉你。”

  米诺雷问:“于絮尔爱我吗?”

  她微微一笑:“差不多跟爱上帝一样;她因为你不信上帝,非常难过。你的态度仿佛只要不信仰,上帝就会不存在似的。可是世界上没有一处没有他的声音。所以这孩子唯一的痛苦就是你给她的。呦!她在琴上练音阶了;她还想在音乐方面求进步……她自个儿在那里懊恼,心里想着:倘若我唱歌唱得好,把嗓子练好了,他回到母亲家里的时候一定能听见我的声音。”

  米诺雷掏出记事册,记下了钟点。

  “她散的什么花子,你能告诉我吗?”

  “木犀草,豌豆花,凤仙花……”

  “最后一样是什么?”

  “是飞燕草。”

  “我的钱放在哪儿?”

  “在你公证人那儿;可是你按期存放,连一天的利息都不损失的。”

  “不错;但我在奈穆尔每季家用的钱放在哪儿呢?”

  “放在一本红面精装的,《查士丁尼法学总汇》第二卷最后两页之间;放书的是玻璃碗橱的高头,插对开本的柜子,整格都给那部书占满了。你的钱放在靠近客厅那边的最后一册里头。咦!第三卷插在第二卷前面啦。可是你的款子不是钱,而是……”

  “可是一千法郎的钞票?……”医生问。

  “我看不大清,票子都折着。啊,是两张五百法郎的。”

  “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是怎么样的钞票?”

  “一张很黄很旧,另外一张颜色还白,差不多新的……”

  最后这段问答,米诺雷医生听着发呆了。他呆呆的望着布瓦尔,布瓦尔和斯威登堡信徒却看惯了不相信的人的惊奇,只管若无其事的低声谈话。米诺雷要求吃过饭再来。他想定定神,让惊怖的情绪平静一下,再来领略这种广大的神通;他预备作一次决定性的试验,向她提出一些问题,要是有了满意的解答,他的疑惑可以全部廓清了。

  主人说:“那么你今晚九点再来,我为你再到这儿来一次。”

  米诺雷医生激动到极点,出去的时候甚至忘了向主人告辞;布瓦尔跟在后面,远远的嚷着:

  “你怎么说?怎么说?”

  米诺雷站在大门口回答:“布瓦尔,我觉得我简直疯了。倘若那女人说的关于于絮尔的话都不错,倘若这妖婆替我揭穿的事只有于絮尔一个人知道,那我承认你的确是对的。我恨不得长着翅膀飞回奈穆尔,把事情调查明白。好,今晚十点我就动身。啊!我真是给闹糊涂了。”

  “哦,倘若你看到一个害了多年不治之症的病人,五秒钟以内就给医好;倘若这催眠大家使一个麻疯病人浑身淌汗;倘若你眼见他使一个瘫痪的女人站起来走路,你又怎样呢?”

  “布瓦尔,咱们一起吃饭去,到晚上九点为止,我不让你走开了。我要作一个切实的,无法推翻的试验。”

  “好罢,老朋友,”那个梅斯麦派的医生回答。

  两位言归于好的朋友到王宫市场去吃晚饭。米诺雷很兴奋的谈了一会,才把脑海中翻腾不已的思潮暂时忘掉。然后布瓦尔和他说:“如果你承认那女子的确有能力消灭空间或是飞渡空间,如果你切实知道,在圣母升天教堂附近,她能听到人家在奈穆尔说的话,看到在奈穆尔发生的事,你就得承认磁性感应的别的现象,那在不相信的人都是跟这些事同样不可能的。你不妨要她给你一个唯一可使你信服的证据,因为你或许以为刚才的事是我们打听来的;可是我们没法知道,比如说,今晚九点在你家中,在你干女儿卧房里的情形;你不妨把梦游者所看到的所听到的,牢记在心,或是用笔记下来,你再赶回家。我不认识于絮尔姑娘,她不是我们的同谋;要是她说的话,做的事,和你记下来的一样,那么,刚强的西康勃勒,你该低头了!”①

  ①法兰克王格洛维斯,于五世纪末与阿拉芒族战于多皮阿克,形势危急,格洛维斯乃发宏愿,若基督教的上帝能助其作战,即当皈依宗教。是役格果获全胜,即率士兵三千人同时信仰基督教。主教圣雷米于兰斯城内为其举行洗礼时,说道:“刚强的西康勃勒,你该低头了!”西康勃勒为日耳曼族一支,圣雷米以此称呼格洛维斯的种族。

  两个朋友回到那房间,又见到那梦游女人,但她见了米诺雷并不认识。斯威登堡信徒远远的举起手来,女人便慢慢的闭上眼睛,恢复了饭前的姿势。医生和女人的手放在一起以后,他就要她说出这时候在他奈穆尔家中发生的事。

  “于絮尔在那里干什么?”

  “她已经脱了衣服,做好头发卷儿,跪在祈祷凳上,面对着一个象牙十字架,十字架挂在红丝绒底子的框子里。”

  “她说些什么?”

  “她在做晚祷,把自己交托给上帝,求他驱除她心中的邪念;她检查自己的良心,白天的行为,看看有没有违背上帝和教会的告诫。可怜的孩子,她在解剖自己的灵魂呢!”梦游者说着,眼睛湿了。“她并没犯什么罪过,可是责备自己想萨维尼安想得太多了。她停下来思忖他此刻在巴黎做些什么,求上帝赐他幸福。末了,她提到你,高声作着祷告。”

  “她的祷告,你能说给我听吗?”

  “能。”

  米诺雷拿铅笔把梦游者口述的祷告记下来,那明明是夏勃隆神甫替于絮尔起的稿子:

  “我的上帝,我是崇拜你的仆人,抱着满腔热情和敬爱的心向你祝告;我尽量遵守你的诫命,愿意象你的圣子一样,为荣耀你的名字而献出我的生命,愿意生活在你的荫庇之下;你是洞烛人心的主宰,倘若你满意我的行为,我就求你开恩,点醒我的干爹,使他走上得救的路,赐他恩宠,让他最后几年能生活在你身上;求你保佑他平安,让我来代替他受苦!圣女于絮尔,我亲爱的本名神,还有圣母,天使长,天堂上所有的圣者,求你们垂听我的祈祷,请你们帮我向上帝说情,求你们可怜我们。”

  梦游者把孩子那些天真的手势和圣洁的灵感,学得逼真,米诺雷看着,不由得眼睛里冒上了泪水。

  “她还有别的话说吗?”

  “有的。”

  “讲给我听。”

  “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西洋双六棋呢?她吹熄了蜡烛,倒下头去睡了。啊,已经睡着了!她戴着小小的睡帽,真好看!”

  米诺雷向伟大的无名氏行过礼,和布瓦尔握了握手,急急忙忙下楼。那时有一个出租马车的站,设在还没有为了扩充阿尔及尔街而拆毁的一家老客栈门口;他奔到那里,找到一个马夫,问他可愿意立刻上枫丹白露。价钱讲妥以后,返老还童的老人马上动身。照预先谈好的办法,他在埃松镇让牲口歇了一会;然后赶上奈穆尔的班车,居然还有位置,便把包车打发了。清早五点左右,他回到家中,因为路上辛苦,一口气直睡到九点,睡下去的时候,他一向对于自然界,生理学,形而上学的观念,完全崩溃了。

  医生醒来,知道从他回家以后没有一个人进过他的屋子,便开始调查事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恐惧;两张钞票的分别,两册《法学总汇》的次序颠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梦游的女人看得一点不错。他便打铃叫布吉瓦勒女人。

  “把于絮尔找来和我说话,”他坐在书房中间吩咐。

  孩子来了,奔过来拥抱他;医生把她抱在膝上;她才坐下,美丽的淡黄头发就跟老朋友的白头发卷在一起。

  “干爹,你可是有什么事问我?”

  “是的,不过你先得发誓,要非常坦白的回答我的话,决不躲躲闪闪。”

  于絮尔满面通红,直红到脑门。医生看见她一向那么纯洁那么明净的美丽的眼睛,为了初恋的羞怯而显出慌乱的神色,便接着说:“噢!你不能回答的话,我不会问你的。”

  “干爹,你说罢。”

  “昨天晚上你作最后一段祷告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祷告是几点钟做的?”

  “大概是九点一刻,九点半。”

  “把你最后一段祷告背给我听。”

  于絮尔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感化不信上帝的老人,便跳下来跪在地上,诚心诚意的合着手,眉飞色舞,望着老人说道:

  “我昨天求上帝的话,今天早上又求过了,我要求到上帝顺从了我的愿望为止。”

  接着她把祷告背了一遍,背的时候有种更热烈的,簇新的表情;干爹却打断她的祈祷,接下去替她念完了,使她大为惊奇。

  “行啦,于絮尔,”医生又把干女儿抱在膝上,“你倒在枕上睡觉之前,心里是不是想: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西洋双六棋呢?是不是?”

  于絮尔跳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她大叫一声,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不胜惊骇的瞪着老人。

  “干爹,你是什么人呀?哪儿来这样大的神通?”她认为干爹既然不信上帝,一定是跟魔鬼打交道了。

  “昨天你在园子里散的什么花子?”

  “木犀草,豌豆花,凤仙花。”

  “末了可是飞燕草?”

  她跪在地下叫道:

  “干爹,别吓我了;你昨天呆在家里没出门,是不是?”

  “我不是老跟你在一块儿吗?”医生开着玩笑,把话支开去了。他不愿意惊动天真的孩子,扰乱她的头脑。“咱们到你卧房去罢。”

  他让她搀着手臂,一同上楼。

  “干爹,你的腿在发抖呢。”

  “是的,我头里昏昏沉沉,好似给雷劈了一样。”

  “难道你信了上帝吗?”她叫着,快活得眼睛里含着泪水。

  老人瞧着自己替于絮尔布置的那间多朴素多可爱的卧房。地下铺着一张并不贵重的绿地毯,由她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糊着蓝灰色的纸,印着蔷薇花和绿叶;朝着院子的窗上挂着粉红镶边的卡里哥布窗帘;两个窗洞之间,壁上有一面长镜,底下是一张白石面的金漆半桌,桌上放一个塞夫勒窑的蓝瓶,那是于絮尔平日插花的;壁炉架对面摆着一口细木镶嵌、大理石面的小柜子。床上铺的是旧波斯呢毯,挂的是波斯呢面子,用夹丝毛料作里子的帐幔;床是十八世纪通行的那种公爵夫人式,四角有刨出嵌线的柱子,顶上雕着一簇簇的羽毛做装饰。壁炉架上的摆钟,座子是贝壳做的,用象牙拼成许多图案;壁炉架的框子,架上的白石烛台,大镜子和四面堆花的边:那些颜色,调子,做工,都很调和。又高又大的衣柜放着于絮尔的内外衣衫:两扇柜门上用各种现在已经找不到的木料拼成风景画,有些木材的色彩是带绿的。室内有股幽香。每样东西都安排得极有条理,极其和谐,谁见了都会欣赏,即使象米诺雷-勒弗罗那样的俗物也不能无动于衷。我们尤其可以看出,于絮尔对周围的东西多么看重,对这间与她儿童和少女时代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屋子多么喜爱。

  老人为了不露痕迹,故意把室内的陈设看了一遍,发觉从于絮尔的窗子里的确望得见波唐杜埃太太的屋子。他头天晚上已经盘算过,既然知道了于絮尔初动爱情的秘密,应当怎么应付。以监护人的资格去当面问她是不妥当的,不管是赞成是反对,他的地位都很僵。因此他决意先把年轻的波唐杜埃和于絮尔双方的身分与处境,仔细考虑一下,再看要不要趁这股感情还没达到欲罢不能的阶段,就把它压下去。这样谨慎周密的态度,只有老年人才有。他一边为了磁性感应的事情,心绪还没定下来,一边把屋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瞧着,想借此看看挂在壁炉架旁边的历本。

  “这些难看的烛台太重了,你这双美丽的小手怎么拿得动呢?”他把白石座子的镶铜烛台掂了掂分量,瞅着历本,把它拿了下来,嘴里说着:

  “这也难看透了。多漂亮的屋子,干吗挂这样恶俗的历本?”

  “噢!干爹,别拿走啊。”

  “明儿我另外给你一本。”

  他揣着这赃证下楼,关着门呆在书房里,找出圣萨维尼安的节日:梦游的女人说得不错,十月十九那一天上果然有个小红点儿;米诺雷的本名神圣德尼,和夏勃隆神甫的本名神圣约翰的节日,也各有一个记号。点子不过针尖大小,梦游者不受空间和种种阻碍的影响,居然看到了。老人把这些事一直想到晚上,那对于他比对谁都意义重大。证据确凿,怎么能不信呢?打个比喻说,他心中那堵坚固的墙突然坍倒了;因为他的生活素来根据两个原则:一不关心宗教,二不相信磁性感应。感官原是纯粹的生理组织,它所有的效用都能解释清楚的;磁性感应却证明某些知觉的终极竟可与“无穷”相通,那在老人心目中等于推翻了斯宾诺莎的坚强的论据:斯宾诺莎认为有限与无限这两大原素是不能并存的,现在却变成互相包涵的了。老人尽管承认物质的可分性与活动性有多么了不起的力量,总没法承认物质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再把这些现象归结到某种学说中去,把它们跟睡眠,异象,光线等等作比较。他的科学理论是以洛克和孔狄亚克派的主张为基础的,如今是整个儿崩溃了。空洞的偶像既然被砸烂了,他一味不信的心理也就跟着动摇。所以在信仰旧教的儿童与伏尔泰派老人的斗争中间,于絮尔在各方面都占了优势。在坍毁的堡垒里头,在那些废墟之上,有一道光在那里闪闪发亮。还有那段祷告在那里发出嘹亮的声音!然而固执的老人看到自己旁徨,大不满意。他虽然动了心,仍打不定主意,始终在那里抗拒上帝。但他的精神已经动摇,他已经改变了,一味深思默想,念着帕斯卡尔的《杂感集》,博叙埃的《新教教义游移史》,波纳尔,圣奥古斯丁等等的着作;也想搜罗斯威登堡和圣马丁的书籍,①这是巴黎的那位怪人跟他提到的。唯物主义在米诺雷心中建立的大厦已经到处开裂,只要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就会全部瓦解。等到他皈依上帝的心意完全成熟的时候,他就瓜熟蒂落,投入宗教的怀抱了。好几次晚上,于絮尔坐在一旁,老人一边和神甫玩着西洋双六棋,一边提出些问题,使夏勃隆听了很奇怪,觉得和老人平时的主张相差太远了;因为上帝为了超度这颗卓越的灵魂而在他心中所做的工作,神甫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可相信显灵的事吗?”不信宗教的老人停下游戏,问神甫。

  “十六世纪的一个大哲学家,卡尔丹,②说他曾经见过显灵的,”神甫回答。

  “凡是学者们注意过的显灵的事,我都知道;最近我把普洛丁的着作又读了一遍。③我现在问你,以旧教徒的立场来说,你是否相信,一个人死后能回到世界上来看活着的人?”

  ①波纳尔(1754—1840),意大利政治家,拥护旧教甚力。圣马了(1743—1803)为梅斯麦的信徒。

  ②卡尔丹(1501—1579),十六世纪意大利医学家兼数学家;但惑于星象学及各种神秘学说,但非真正的哲学家,更非如巴尔扎克所说的大哲学家。

  ③普洛丁,三里纪亚历山大城的神秘派哲学家。

  神甫回答:“耶稣死后就是在门徒面前显形的。教会对于教主的显灵当然深信不疑。至于奇迹,我们也有的是。”夏勃隆说到这里,笑了笑。“要不要我告诉你一桩最近的事,发生在十八世纪的?”

  “哦!”

  “是的,圣者玛丽-阿尔丰斯·德·利戈里,在离开罗马很远的地方,就在教皇驾崩的一刹那,知道教皇的死。这桩奇迹有许多证人。那位有道行的主教,把他在出神入定时所听到的、教皇弥留时的遗言,当着好几个人说出来。过了三十小时,才有专差来报告教皇的噩耗……”①

  ①见安谷·德·洛多男爵所着《圣阿尔丰斯·德·利戈里传》:利戈里主教生于一六九六年,死于一七八七年。此处所称教皇指格莱芒十三,于一七七四年九月十二日驾崩。男爵书中记载:“据若干极可靠的证人口述,自九月十一日起,利戈里主教即安坐椅中不动不语,宛如入睡。觉醒之时间,事后证明,即教皇驾崩之时间;彼时主教即对在旁侍候的修士声称:我刚才送教皇升了天。”

  “你这是放刁嚜!”米诺雷老人跟神甫开玩笑似的说。“我不问你要证据,只问你信不信。”

  神甫也继续取笑米诺雷,回答说:“我觉得显灵的事多半跟看到显灵的人有关。”

  “朋友,我不是给你上当,你对这问题究竟有什么意见?”

  “我相信上帝是万能的。”

  医生笑道:“等我死了,倘若我信了上帝,一定要求他让我在你们面前显形。”

  教士回答:“卡尔丹和他的朋友彼此就是这样约定的。”

  米诺雷道:“于絮尔,万一你受到什么威胁,只要叫我一声,我准来。”

  教士道:“安德烈·谢尼耶写过一首动人的悲歌,叫做《奈埃尔》,①你一句话就把它的感情表达出来了。诗人的伟大,就在于把事实或情感蒙上一些永远生动的形象。”

  ①法国诗人谢尼耶(1762—1794)所作悲歌《奈埃尔》,述一女子奈埃尔临终告其爱人:(大意)“……夕阳将下的时候,倘若你中心感动,朦胧出神,你只要叫我一声,我一定飞到你身边来!”

  “亲爱的干爹,你为什么要提到死呢?”于絮尔声音很悲痛;“我们基督徒是不死的,坟墓是我们灵魂的摇篮。”

  老人微笑着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得离开这个世界;我一朝不在之后,你看到你的家私一定会觉得惊奇的。”

  “等你不在的时候,干爹,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你。”

  “我死了,你还把生命奉献给我?”

  “是的。我将来要是能做些善事,都要用你的名义去做,因为我要补赎你的过失。我每天要祈祷上帝,求他大慈大悲,不要为了你一日之过而给你永久的惩罚,求他把一颗象你这样纯洁这样善良的灵魂,收留在他身边,和那些圣者的灵魂在一起。”

  这几句回答,所包含的感情那么淳朴,声调口吻又那么肯定,直接指出了对方的错误,把德尼·米诺雷象圣保罗一样的感化了。①他看到孩子有这样的感情,甚至顾到他未来的生命,不由得眼中含着热泪;同时有一道内在的光明使他心旌摇摇,不知所措。突然之间得到圣宠的效果,象触电一般。

  ①传说圣保罗未信基督以前,受命迫害基督徒,相传一日见耶稣显形,遂致失明,但心中觉得有一道神光照着。后来有了信仰,受了洗礼,双目乃复明。

  神甫合着手,惶惶然站起身子。孩子看到自己的成功,惊喜交集,哭了。老人仿佛有人叫他似的,猛的站起身子,望着前面,似乎看到了一道曙光;接着他跪在椅上,合着手,低着眼睛望着地下,诚惶诚恐,谦卑到极点。

  他然后抬起头来,声音很激动的说道:“我的上帝!世界上只有这个纯洁的孩子才能替我求得恩宠,使我皈依。我已经深深的悔悟,由这个荣耀所归的儿童带到你面前,求你宽恕!”

  老人的灵魂一直飞向上帝,求他在宠锡圣恩以后,再用智慧来点化他。他转身握着神甫的手,说道:‘亲爱的导师,我变做孩子了,我请你训导,我把灵魂交给你了。”

  于絮尔吻着干爹的手,喜极而涕,把老人的手都沾湿了。

  老人把孩子抱在膝上,很高兴的叫她做“教母”。神甫大为感动,很热烈的背着一首《来罢,圣灵》的赞美诗。跪在地下的三个基督徒,就把这首赞美诗代替了晚祷。

  布吉瓦勒女人很诧异的跑进来问:“什么事啊?”

  于絮尔回答:“哎,干爹信了上帝了。”

  “那多好!这么一来,他就十全十美了,”老佣人嚷着,一本正经的画着十字,神气很天真。

  慈祥的教士说道:“亲爱的医生,不久你会感到宗教的伟大和奉教的必要;你会发觉,富于人情味的宗教哲学比最大胆的思想更高超。”

  本堂神甫象小孩子一样快活,答应每星期来谈话两次,替老人解释基督教教义。由此可见,大家以为他的信教是于絮尔促成的,并且还有卑鄙的用意,其实是很自然的演变成功的。这颗心灵的创伤,教士暗中惋惜了十四年没有敢碰一下;如今老人却象受伤的人请教一个外科医生似的,自动来央求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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