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巴黎方面进奈穆尔,必须过洛昂运河。在这个美丽的小镇外面,运河的堤岸仿佛野外的城垣,同时也是景物幽美的散步场所。可惜从一八三○年起,桥那一边盖了几所屋子;倘若这类似镇梢的区域发展下去,市镇的外貌就会丧失它妩媚动人的特色。一八二九年,大路两旁还是一片空旷:所以那高大肥胖,六十岁上下的车行老板,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坐在桥脊上,尽可把他行话所谓的飘带儿一览无余。①

  时方九月,秋色斑斓,笼罩着草原和石子的大气如火如荼,蔚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翳,极目所及,连远天都蓝得那么鲜明,纯净,足见空气稀薄到极点。那个叫做米诺雷-勒弗罗的车行老板,直要把一只手遮着太阳,才不至于眼花。他等人等得心焦了,一忽儿瞧瞧大路右边,青葱可爱的草原割过一道又长起新草来了;一忽儿瞧瞧左边,林木蓊郁的山峦从奈穆尔一直伸展到布龙。大路上的声响都被连绵不断的山陵送回到洛昂运河的盆地上:米诺雷-勒弗罗听见自己的马匹飞奔的声音,也听见手下的马夫挥舞鞭子的声音。

  草原上有些牲口,宛如保尔·波忒②画的,天空象是拉斐尔的手笔,运河两旁杂树成荫,完全是霍贝玛的风味;③面对这样的美景还会烦躁,恐怕只有车行老板这等人了。艺术的使命原是要让自然界有些灵气;而到过奈穆尔的人都知道那儿的大自然和艺术一样美,那儿的景色自有它的意境,能够动人遐想。但一个艺术家看到米诺雷-勒弗罗,很可能丢下风景来描绘这个伧夫,因为他实在平庸,倒反显得别具一格了。把所有的兽性集合起来,结果不是产生了凯列班④吗?而凯列班的确可称为杰作。无论哪儿,只要物质成了主体,就没有感情了。

  ①运输行业中人把一望无际的大路叫做飘带儿。

  ②保尔·波忒(1625—1654),荷兰有名的风景画家,以画动物见长。

  ③霍贝玛(1638—1709),荷兰有名的风景画家。

  ④凯列班为莎士比亚名剧《暴风雨》中的人物,为女巫与魔鬼所生的儿子,身材奇矮,状貌奇丑,性情刁恶。

  车行老板就是证明这定理的活生生的例子。凭他那副相貌,在他因为肉长得不可收拾而显得通红的皮色之下,便是思想家也不容易看出他有什么心灵。鸭舌头很小,两旁瓜棱式的蓝呢便帽,紧箍在头上;脑袋之大,说明加尔①还没研究到出奇的相貌。从帽子底下挤出来的,似乎发亮的灰色头发,一望而知它们的花白并非由于多用脑力或是忧伤所致。一对大耳朵,充血的程度使耳轮显得瘢痕累累,似乎一用劲就会冒出血来。经常晒太阳的皮肤,棕色里头泛出紫色。灵活而凹陷的灰色眼睛,藏在两簇乱草般的黑眉毛底下,活象一八一五年到巴黎来的卡尔梅克人②;这双眼睛只有动了贪心的时候才有精神。鼻梁是塌的,一到下面突然翘得很高。跟厚嘴唇搭配好的是叫人恶心的双折下巴,一星期难得刮两回的胡子底下,是一条旧绳子般的围巾;脖子虽则很短,却由臃肿的肥肉叠成许多皱裥,再加上他厚墩墩的面颊:雕塑家在当作支柱用的人像上表现的,浑身都是蛮力的那些特点,就应有尽有了。所不同的是像柱能顶住高堂大厦,③米诺雷-勒弗罗却连自己的身体还不容易支持。这一类肩上不扛着地球的阿特拉斯④,世界上多的是。他的上半身是巍巍然一大块,好比人立而行的公牛的胸脯。胳膊粗壮,一双厚实,坚硬,又大又有力的手,拿得起鞭子,缰绳,割草的叉,而且很能运用;没有一个马夫见了他这双手不甘拜下风的。巨人的肚子硕大无朋,靠着跟普通人的身体一般粗的大腿和一双巨象般的脚支撑。他难得动怒,但发起性来非常可怕,大有中风的危险。他虽则粗暴,不会思索,可从来没作过什么事可以证明他的心地跟长相一样凶恶。谁要见了他发抖,他手下的马夫们就说:

  “噢!别怕,他并不凶!”

  ①德国医生加尔(1758—1828)首创骨相学,风行一时。

  ②卡尔梅克人为蒙古族之一支,居于俄罗斯南部,伏尔加河与顿河之间。一八一五年拿破仑战败后,联军进入巴黎,俄军中即有卡尔梅克人在内。

  ③古埃及与古希腊的建筑,多以雕刻精美的人像作支柱。

  ④希腊神话中的提坦巨人之一,曾攻打奥林匹斯出,失败后被罚在世界极西处用头和手顶住天。美术图像上将其绘成肩负地球之人。

  按照许多地方的习惯,大家把奈穆尔的车行老板简称为奈穆尔老板。他穿着绿色猎装,有条子的绿呢裤,宽大的黄色羊皮背心,看他口袋外面有一圈黑印子,你就知道他口袋里头放着一个其大无比的鼻烟壶;塌鼻子用大鼻烟壶,这句俗话真是一点不错。

  米诺雷-勒弗罗生在大革命时代,经过帝政时代,一向不参与政治;至于宗教观念,除了结婚那天,他从来不进教堂;他的做人之道全部写在民法上:凡是法律所不禁止或是无法惩戒的事,他认为都可以做得。所谓读物,只限于塞纳-瓦兹省①的报纸,或是与他行业有关的法令规程。他被认为种庄稼的老手,但他的知识纯粹偏于实用方面,因此米诺雷-勒弗罗的精神并不和肉体抵触。他难得说话;开口之前老是吸一撮鼻烟,以便腾出时间来,不是为了思索,而是找字眼。他喜欢多嘴而没法多嘴。想到这头没有鼻子没有悟性的大象叫做米诺雷-勒弗罗,我们不禁和斯特恩有同感,觉得姓名的确有种神秘的作用,有时是讽刺一个人的性格,有时是预言一个人的性格。②米诺雷分明是个无用的人,却靠了大革命帮忙,三十六年中置了不少产业,有草原,有农田,有树林,合到一年三万法郎进款。有了这笔家私而米诺雷还在经营奈穆尔的运输生意和加蒂内与巴黎之间的客运货运,倒不是因为老干这一行,成了习惯,而多半是要为他的独养儿子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这儿子,象乡下人说的已经升格为先生了,刚念完法学,过了暑假就该宣誓当见习律师。米诺雷先生和米诺雷太太,——因为从大汉身上,谁都看得出他必有一位太太,否则决不会有偌大的家私,——他们对于儿子的职业是听凭他挑选的:当巴黎的公证人也好,在别的地方当检察官也好,随便哪儿的稽征员也好,股票经纪人也好,车行老板也好。从蒙塔尔吉到埃松,人人都说:“米诺雷老头有多少家业,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样一个人的儿子,还有什么欲望不能满足,什么职位不能希冀呢?米诺雷的家道殷实,四年前又有新的事实证明:他那时卖了客店,把大街上的车行搬到码头上,另外盖了华丽的马房和住宅。新铺子的开办费花到二十万,一百多里周围的传说把这数目又加了一倍。奈穆尔的运输事业需要大量的马匹,往巴黎去的路线要到枫丹白露为止,东南要过蒙塔尔吉,东北要过蒙特罗。各路的站头都相隔很远,蒙塔尔吉路上尽是沙石,按规定可以多加一匹马,但旅客是花了钱永远看不见多加的牲口的。一个人长着米诺雷那样的身材,有着米诺雷那样的家业,开着这种规模的铺子,的确当得上奈穆尔老板的称号了。

  ①应为塞纳-马恩省。

  ②米诺雷一字内包含“米诺(minor)”,在拉丁文中意义是“小”;“勒弗罗(Levrault)”一字意义为“小兔”。这个姓氏与米诺雷-勒弗罗的巨象似的身体正好是个对照,也是一个讽刺。斯特恩(1713—1768)为英国作家,在所着小说《项狄传》中说到人的姓名与性格大有关系。

  米诺雷虽然从来不想到上帝或是魔鬼,虽然是个讲求实际的唯物主义者,正如他是个实际的庄稼人,实际的自私者,实际的吝啬鬼,至此为止却毫无遗憾的享着全福,假如单纯的物质生活可以算得幸福的话。生理学家若是看到他脑后一堆光秃的肉盖在最高的一根脊椎骨上面,把小脑压住了;听到他细而尖锐的声音和他的长相成为可笑的对比,就明白为什么这个高大、肥胖、笨重的庄稼人疼爱他的独养儿子,为什么他当初望子心切,甚至替他起个名字叫做但羡来。①倘若爱情真是男子生机旺盛,大有作为的标志,那么哲学家们也不难懂得米诺雷无用的原因了。儿子很运气,长得象母亲。而母亲就跟父亲争着宠孩子。那种无微不至的溺爱可没有一个儿童抵抗得了,不管他天性怎么样。但羡来看透自己有着予取予求的力量,便在父亲面前装作只向父亲要求,在母亲面前装作只向母亲要求,把两人的银柜和钱袋尽量榨取。他在奈穆尔镇上比一个王子在京城里还要威风;他要在巴黎跟在小镇上一样称心如意的享受,每年花到一万两千法郎以上。但凭了这笔钱,他换来许多新观念,那是在奈穆尔永远得不到的;他脱胎换骨,已经不是外省人了;他懂得金钱的势力,认为司法界确是一条上进的门路。最后一学年,他交结一般艺术家,新闻记者和他们的情妇,比往年又多花了一万法郎。

  ①但羡来(Désiré)在原文中是渴望的意思。

  最近他有封信写给父亲,谈到了一门亲事,要求他支持,大概为了这个缘故,车行老板心里挂念,才在桥上老等;但米诺雷-勒弗罗太太,一边为庆贺胜利归来的法学士忙着端整丰盛的饭菜,一边也打发丈夫到路口上来接,还吩咐他看不见驿车,就该骑着马迎上去。这独养儿子搭的班车,平时清早五点就到奈穆尔的,此刻却已经敲了九点!怎么会这样脱班的?是不是翻了车?但羡来不要送了命吧?还是只断了一条腿呢?

  三下响鞭的声音,象排枪似的破空而至,马夫们的大红背心远远的出现了,十匹马都嘶叫起来。老板脱下帽子挥舞,人家看见他了。一个坐骑最好的马夫,带着两匹驾双轮车的灰色花马,把马一夹,超出了五匹驾驿车的肥马和三匹驾四轮车的马,直奔到老板面前。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大路上的客车都有些怪名字:什么迦亚,杜格兰(那是奈穆尔与巴黎之间的班车),大公司等等。一切新开车行的车都被称为抢生意的!勒孔特经营的时代,他的车都被称为伯爵夫人。——“迦亚没追上伯爵夫人,可是大公司把伯爵夫人丢得老远了!”——“法兰西(法兰西运输行的简称)给迦亚和大公司比下去了。”倘若马夫乱砸东西,连酒也不要喝,你不妨向领班的打听一下,他会仰着头,眼睛望着远处,回答你:“抢生意的跑在前面去了!”那时马夫会把话接过去:

  “混蛋,他简直不让客人打尖!”领班的却说:“喝,客人,他们会有客人吗?你把波利尼亚克①狠狠的抽几下就是了!”波利尼亚克是一切劣马的总称。马夫和领班的在车顶上嘻嘻哈哈谈的无非是这一套。法国有多少种行业,就有多少种行话。

  ①波利尼亚克(1780—1847),法国政治家,曾于一八二九年出任查理十世的首相,他的种种倒行逆施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线。这里用他的名字称呼劣等马。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你是说但羡来先生吧?”马夫打断了老板的话。“哎!你该听见我们的了,我们料到你等在路口,特意用响鞭给你报信的。”

  “为什么班车迟到了四个钟点?”

  “在埃松和蓬蒂耶里之间,后面有个轮子脱了箍。可是没出乱子,上坡的当口,幸好给卡比罗勒发觉了。”

  那时,奈穆尔教堂的阵阵钟声正招呼居民去望星期日的弥撒;一个三十六岁左右的女人,穿戴得齐齐整整,走近车行老板,说道:

  “喂,表叔,说来你才不信呢!咱们的舅公带着于絮尔到了大街上,要去望弥撒了。”

  虽然现代诗学注重本地风光,定下许多规律,我们也不能过于写实,把这个表面上极平淡的新闻,从米诺雷-勒弗罗那张阔嘴里引出来的连咒带骂的丑话,照样述说。他的声音变得格外尖锐,脸上的神气正如俗语说的,象中暑一般。

  第一阵怒火发作过后,他问:“可是真的?”

  好几个马夫赶着马打前而过,向老板招呼,老板好象既没看见,也没听见。米诺雷-勒弗罗不再等儿子,竟和表侄媳俩走向大街去了。

  她接着说:“我不是早告诉你吗?米诺雷医生一朝老糊涂了,那假仁假义的小丫头准会哄他热心宗教的;抓住头脑就是抓住荷包;咱们的遗产准给她抢去的了。”

  “不过,玛森太太……”车行老板迷迷糊糊的说着。

  玛森太太打断了表叔的话:“啊!你也要跟玛森一样来一套吧,说什么:——这种计划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想得出,做得到的?八十三岁的老头儿,生平只有结婚进过教堂,恨死了神甫,连这孩子初领圣体也没陪着去,她怎有本领改变他的思想?——好,我问你,倘若米诺雷医生果真恨教士,为什么十五年功夫,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跟夏勃隆神甫在一起?于絮尔每次领圣餐,假道学的老头儿都让她捐二十法郎香烛钱。为了酬谢神甫替她准备初领圣体,于絮尔还送了一笔很重的礼,难道你记不得了?她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光了,事后她干爹①却加倍还她。你们男人,什么事都不知道留神!我当初听到这些,就说:葡萄割完,篮子没用啦!一个有遗产的老叔,这样对待一个从街上捡来的小娃娃,决不会没有用意的。”

  ①波利尼亚克(1780—1847),法国政治家,曾于一八二九年出任查理十世的首相,他的种种倒行逆施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线。这里用他的名字称呼劣等马。

  车行老板回答:“呃,老头儿送于絮尔上教堂,也许只是偶巧。天气很好,咱们老叔想出来遛遛也说不定。”

  “哼,他手里挟着一本经文,还扮着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总而言之,你自己去瞧罢。”

  大胖老板答道:“没想到他们的把戏瞒得这么紧;布吉瓦勒女人明明告诉我,医生跟夏勃隆神甫从来不提宗教。并且这本堂神甫是天底下最规矩的人,哪怕只剩一件衬衫,也会送给穷人的;他决不会阴损人家;而走漏遗产,那简直是……”

  “简直是偷盗,”玛森太太说。

  “比偷盗还要不得!”米诺雷-勒弗罗叫起来。他听了多嘴的表侄女的意见,气坏了。

  玛森太太道:“我知道,夏勃隆神甫虽是教士,人倒挺规矩的;但他为了穷人,什么事都作得出来!他可能从里头蛀呀蛀的,把咱们的老叔从里头蛀空,而医生也会变成宗教狂的。我们本是一百二十分的放心,谁知他一下子走了邪路!一个从来不信宗教的人,极正派的人:谁想得到!噢!咱们完啦。我丈夫心里七上八下,烦死了。”

  玛森太太这些话,等于放出许多箭射在大胖表叔身上;她使米诺雷不管身体怎么笨重,居然和她走得一样快,那些望弥撒的人见了都大为惊奇。玛森太太特意要赶上米诺雷医生,让车行老板亲眼看到。

  靠加蒂内方面,连绵不断的山岗俯瞰着奈穆尔镇,沿着山脚便是洛昂运河和通往蒙塔尔吉的大道。教堂的石头被时间披上黑黝黝的外衣,因为它大概是吉斯家族在十四世纪重造的;那时的奈穆尔正是吉斯公爵的封地。①教堂坐落在镇梢上,后面有一个高大的拱门象框子一般把它镶嵌着。建筑物跟人一样,地位最要紧。因为门前有树荫,有一片挺干净的广场把它衬托着,这所孤零零的教堂便显得庄严宏伟。一进广场,奈穆尔老板恰好看到老叔搀着那个叫做于絮尔的姑娘,各人手里挟着一本经文,正要进入教堂。老人在门洞底下脱了帽子,满头白发象积雪的山峰,在大堂前柔和的阴影中闪闪发光。

  ①此系巴尔扎克误记:奈穆尔于十五世纪而非十四世纪成为公爵封地,属纳瓦尔王查理三世,吉斯家族与奈穆尔的历史毫无关系。该地的教堂建于十一世纪,十二世纪加以扩建,并无重建之事。

  奈穆尔的稽征员,叫做克勒米耶的,嚷道:“喂,米诺雷,老叔信了教,你有什么感想?”

  “教我说什么好呢?”车行老板说着,请对方吸了一撮鼻烟。

  “回答得妙;勒弗罗老头!有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说过:一个人没说出自己的思想,先得把话想一想;倘使这话是对的,那你当然不能把心里的意思明说了。”说这俏皮话的是一个突然闯过来的年轻人,他在奈穆尔镇上所扮的角色,等于《浮士德》里头的靡非斯特①。

  这恶少名叫古鄙,是奈穆尔公证人克勒米耶-迪奥尼斯的首席帮办。父亲是个小康的庄稼人,打算教儿子当公证人的;古鄙把遗产在巴黎挥霍净尽,耽不下去了,迪奥尼斯便留他在事务所里帮忙,虽然也知道他过去的劣迹。你只要看到古鄙,就会知道他是一向忙着寻欢作乐的;因为他为着作乐已经花了很大的代价。

  帮办身材虽是矮小,二十七岁上的胸部已经跟四十岁的人一样。两条又短又细的腿,一张大阔脸,皮色乌七八糟,仿佛雷雨之前的天空,脸部高处耸起着光秃的脑门:这种种格外显出他体格的畸形。脸相很象驼子,不过他的驼峰似乎是藏在身体内部的。没有血色而苦闷懊恼的脸上有种特殊的神气,证实他的确有个看不见的驼峰。鼻子和许多驼子的一样,弯弯曲曲,扭来扭去,不长在脸中央,而是自右至左斜着过去的。②嘴角两旁耸起一些纹溜,象撒丁岛人③,表示他随时会说刻薄话。稀少的头发黄里带红,一绺绺的挂在额前,有些地方可以看得出头皮。一双又大又扭曲的手,跟太长的胳膊接榫没接好,难得有干净的时候。脚下穿着早该扔在垃圾堆上的鞋子,黑里泛红的粗丝袜。裤子和黑呢上装已经露出经纬,差不多堆了一层油腻;可怜巴巴的背心,好几个钮扣都丢了芯子①;脖子里裹着一条旧围巾当领带。全部装束都说明他为了贪欢纵欲,潦倒得不成体统了。

  ①靡非斯特,传说中诱惑浮士德博士的魔鬼,博学多闻,诙谐百出,但心术邪恶,阴险殊甚。

  ②驼子身体畸形,往往两腿瘦削,鼻子歪曲;古鄙并非真的驼子,但长相极象驼子,故作者谓其驼峰藏在身体内部。

  ③撒丁岛居民嘴角并无上述特点,而是岛上有一种草,叶面多皱。

  ①当时背心习惯用包扣,芯子一般是木头或骨质的。

  这许多细节固然可怕,但他的主要特点还在那两只山羊眼睛;眼珠四周,围着一圈黄色,有种淫乱和卑鄙的表情。他在镇上是大家最害怕最敬重的人。因为长得丑,古鄙格外野心勃勃;胸襟很窄,跟一般肆无忌惮的人一样特别有他可恶的小聪明,专门用来发泄心中的怨恨。他会编些狂欢节里唱的讽刺小调,纠集无赖在街上起哄,他那张贫嘴等于当地的一份小报。迪奥尼斯为人狡猾,虚伪,因此也很胆小;他雇用古鄙,一半是因为古鄙聪明绝顶而忌他几分,一半是利用古鄙熟悉本地在利害方面的内情。但这位东家对帮办防得很严,银钱出入自己掌管,不留古鄙住在家里,也不让他亲近,机密的或是出入重大的案子都不交给他办。帮办受着这种待遇,一面巴结东家,一面怀恨在心,暗中监视着迪奥尼斯太太,想找机会出气。他悟性极快,办什么事都轻而易举。

  当下帮办搓着手,车行老板回答他说:“噢!小子!你已经在幸灾乐祸了。”

  但羡来平时想弄什么女人,古鄙无不丧尽廉耻,竭力帮衬,所以五年来但羡来都引他为同道,而车行老板也对他不大客气,没有想到古鄙胸中积着多少怨恨,把所受的羞辱都记在那里。帮办懂得金钱对自己比对谁都重要,也知道自己比奈穆尔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高强,很想挣一份家业,仗着跟但羡来有交情,把当地三个缺分买一个下来:或是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或是随便哪个书办的事务所,或是迪奥尼斯的事务所。因此尽管车行老板把他呼来喝去,米诺雷-勒弗罗太太把他不当人看,他始终耐着性子忍受,在但羡来身边做一个不要脸的小丑。两年以来,但羡来假期终了时丢下的情妇,都由他接收。古鄙可以说是端整了大菜给别人享受,自己只拾些残羹冷饭。

  “我要是老头儿的侄子,哪怕上帝要和我平分遗产,老头儿也不会答应,”帮办说着,露出一口又少,又黑,又吓人的牙齿,狞笑了一下。

  那时,治安裁判所的书记玛森-勒弗罗,走到他女人身边来,还带着奈穆尔的稽征员的妻子克勒米耶太太。玛森-勒弗罗在小镇上的布尔乔亚里头是最贪心的一个,脸长得跟鞑靼人一样:小圆眼睛好比两颗山楂果,脑门扁平,短短的鬈发,油腻的皮色,一对大耳朵没有耳朵边,嘴唇薄得看不见,胡子很少。他跟放印子钱的人一样外貌温和,心地狠毒,行事都有一定的原则。说话象失音的人。总之,要把他描写完全,只消知道他不雇用下手,所里的判决书都是派大女儿和妻子送达的。

  克勒米耶太太是个胖子,头发的颜色象淡黄又不象淡黄,满面雀斑,衣服都紧贴在身上,平时交结迪奥尼斯太太;大家认为她有学问,因为她会看看小说。这位末等金融家的太太,自命为高雅大方,极有才情。她等着老叔的遗产,好让自己有点儿气派,把客厅装饰起来,接待镇上的布尔乔亚;因为丈夫不肯替她买卡赛尔保险灯,镂版画,和她在公证人太太府上看到的一些无聊东西。她最怕古鄙;因为她常常失言,被古鄙拿去到处宣扬。有一天,迪奥尼斯太太说不知道用什么药水洗牙齿好。

  她却回答说:“干吗不用奥比阿呢?”①米诺雷老医生所有的旁系亲属,那时差不多全到了广场上;他们为之惊慌不已的那件事,谁都感觉到意义重大,连一般来自四乡,拿着大红雨伞,穿得花花绿绿,逢时过节走在路上别有风光的男男女女,也一齐把眼睛钉着米诺雷的承继人。在介乎乡村与城市之间的镇上,凡是不去望弥撒的人,都留在广场上谈生意经。按照奈穆尔的习惯,弥撤祭的时间便是每周一次的交易所时间,散处在几里以内的居民往往在这时集会。因此,乡下人卖给城里的粮食和替城里人做工,都有个一定的价钱。

  ①迪奥尼斯太太问的是刷牙用的药水或牙膏,奥比阿却是一种滋补牙齿的糖浆,供人服用的。

  车行老板问古鄙:“那么你处在这地位又怎么办?”

  “我要使他少不了我,觉得我跟空气一般重要。你们就是不会应付嚜!遗产跟美人儿一样需要小心侍候,稍一疏忽,这两样都会溜之大吉的。要是我的东家娘在这儿,一定会觉得我这个譬喻再贴切没有。”

  治安裁判所的书记玛森回答道:“可是,刚才邦格朗先生还叫我不用操心呢。”

  古鄙笑道:“噢!这句话可有好几种说法。我很想听听你那个刁钻的法官怎么说的。倘若事情没希望了,倘若我跟他一样是你们老叔家的常客,知道大势已去,我也会告诉你:——不用操心!”

  古鄙说到最后一句,笑的模样儿非常滑稽,意义又很明显,使那些承继人疑心玛森是受了法官的骗。矮胖的稽征员,正如所有的稽征员一样平庸,也象一个聪明的妻子所希望的那么无用,对他的共同承继人玛森吆喝道:“哼,我早跟你说的!”

  口是心非的人总以为别人也口是心非的:玛森气冲冲的把治安法官瞅了一眼,法官正在教堂附近跟他从前的老主顾杜·鲁弗尔侯爵谈天。

  “要是我知道的话!……”玛森说。

  古鄙有心挑拨玛森,教他报复,便说:“鲁弗尔侯爵有好几桩官司在身上,连逮捕状也下来了,邦格朗此刻正在替他出主意;你不妨从中阻挠,教他帮不了忙。可是对你那上司得陪着小心,老头儿狡猾得很,在你们老叔前面说话一定有些力量,还能拦着他不把全部财产捐给教会呢。”

  “算啦罢!我们吃不到这块肉也不见得就会饿死,”米诺雷-勒弗罗说着,旋开他那个硕大无朋的鼻烟壶。

  “不过也休想靠此过活了,”古鄙这句话教两个女的打了一个寒噤。她们念头比丈夫转得更快,以为丧失这笔钱等于衣食成了问题,因为她们多少年来只想派遗产的用场,把生活过得舒服一些。古鄙却接着说:“可是咱们要替但羡来接风,还是痛喝几杯香槟酒,把这件小小的失意事儿忘了罢;老头儿,你说是不是?”他拍拍大胖老板的肚子,惟恐人家忘了,不叫他一块儿吃饭。

  故事没讲下去以前,也许一般认真的读者希望先看到一张承继人的名单;为了解三位家长或者他们的太太,跟忽然信了教的老人有什么亲属关系,那张名单原是少不了的。而内地人家血统的交错,也是一个颇能发人深思的题目。

  奈穆尔镇上只有三、四家不知名的小贵族,姓波唐杜埃的算是有声望的一家。他们来往的只限于在四乡有田产或古堡的,例如圣朗日那块上好产业的主人德·哀格勒蒙,还有田地都抵押光了,一般布尔乔亚都眼巴巴的等着并吞他产业的杜·鲁弗尔侯爵。住在镇上的贵族是没有财产的。德·波唐杜埃太太的全部家私,只有一处岁入四千七百法郎的田庄和镇上一所屋子。跟这个微不足道的圣日耳曼区相对抗的,有十来家富户,都是从前的磨坊主人,或是退休的商人,总之是个小型的布尔乔亚阶级;在他们之下就是一般零售商,贫民和乡下人了。这些布尔乔亚,象在瑞士的郡县和许多别的小地方一样,都发源于几个当地人的家庭,祖上也许还是高卢人;他们控制了一个地方,逐渐蔓延,几乎把所有的居民都变做了亲戚。路易十一的朝代,平民已经把外号变做本姓,有几个并且和封建的姓氏混合了;那时奈穆尔的布尔乔亚共有米诺雷,玛森,勒弗罗和克勒米耶四姓。到路易十三治下,这四个姓已经化出玛森-克勒米耶,勒弗罗-玛森,玛森-米诺雷,米诺雷-米诺雷,克勒米耶-勒弗罗,勒弗罗-米诺雷-玛森,玛森-勒弗罗,米诺雷-玛森,玛森-玛森,克勒米耶-玛森……这些姓氏再加上“小辈”和“长房”一类的称号,或者叫做克勒米耶-弗朗索瓦,勒弗罗-雅克,冉-米诺雷等等。①倘若平民阶级有天需要谱系学者的话,便是昂赛末神甫复生,②也要被这些姓氏搅昏头的。四份人家由于通婚和后嗣关系,变出许多万花筒式的姓氏,越来越复杂。编纂《哥达年鉴》的本笃会教士,研究日耳曼贵族错杂的家谱,下的功夫固然极精密,但遇到奈穆尔布尔乔亚的世系表,恐怕也不容易应付了。

  ①法国习惯,两姓结亲以后,尤其在女方的母家没有男承继人的情形之下,往往把两家的姓氏合在一处,作为夫婿的姓氏。数代后倘支系繁多,则又把名字夹在姓中以为识别。

  ②昂赛末神甫为十六世纪有名的系谱学者,有《法兰西王室世系及年谱》一书行世。

  好些年来,米诺雷一姓是开制皮作的,克勒米耶一姓是开磨坊的,玛森是做买卖的,勒弗罗始终是庄稼人。算是地方上的运气,这四个主干的根须并不单纯往地下伸展,而是抽出新芽来,或是靠某些离开本乡另谋发展的子孙,接种到外面去:有些米诺雷在默伦开铁店,有些勒弗罗到了蒙塔尔吉,有些玛森到了奥尔良,还有些克勒米耶在巴黎做了要人。从蜂房里分群出去的那批蜜蜂,命运各各不同。一般有钱的玛森当然雇用了穷的玛森,正好比日耳曼的贵族为奥地利或普鲁士服务。同一个州里,就有一个当兵出身的米诺雷替一个百万家财的米诺雷做保镖。打个比喻说,这四个只有姓和血统相同的梭子,一刻不停的织着一匹布,一段做了衣衫,一段做了饭巾,一段做了细密的麻布,一段只是粗糙的里子布。他们之中在社会上成为头脑的,心脏的,或是单单跑腿的,不论是胼手胝足的也罢,有肺病的也罢,天才也罢,都属于同一血统。他们的族长都忠于乡土,住在小镇上。彼此的亲戚关系随着人事而忽远忽近,而人事变迁的标识便是那些古怪的外姓。不论你上哪儿,只要换掉姓氏,到处都是同样的情形,只缺少一些从封建阶级沾染得来,而被瓦尔特·司各特①写得那么生动的诗意。

  我们不妨把目光放远一些,从历史上去考察一下人类的发展。所有十一世纪的贵族,除了卡佩王族,几乎已经全部绝迹,但对于今日的几个世家,如罗昂,如蒙摩朗西,如博弗雷蒙,如莫特马尔,都是有关系的;他们的血统直要传到最后一个名副其实的贵族。换句话说,一切布尔乔亚都是亲戚,一切贵族也都是亲戚。圣经上讲谱系的那一段,很深刻的说,闪、含、雅弗三家的后代②在一千年中可以布满地球。一家能成为一国,不幸一国也能销声匿迹,重新成为一家。我们的祖先总跟着年代而越来越多,象几何级数一般增加而数目是自乘的;③要证明一家可成为一国,一国可成为一家的话,只消在追溯祖先的时候引用一个波斯哲人的计算。相传他发明了棋戏,向波斯王要求酬报,第一个棋盘要一根麦穗,以后每个棋盘以累进法加倍,结果是把整个王国送给他还不够。贵族是靠历久不变的制度保护的,布尔乔亚是凭孜孜不倦的劳动与巧妙的经商生息的;贵族网与布尔乔亚网的交错,两种血统的对抗,便产生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现在,贵族与布尔乔亚差不多已经混合,双方都有大批毫无遗产的旁系亲属。他们将来怎么办呢?答案就要看以后的政局了。

  ①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出生于苏格兰的著名英国作家。

  ②据《旧约·创世记》,这三家均为洪水过后幸存的挪亚的子孙。

  ③作者此处所说“几何级数”与“数目自乘”二语,大有语病。追溯祖先,从自身往上推,第一代为二,第二代为四,第三代为八,第四代为十六,每次均为乘二,显非自乘。

  因走进教堂而轰动一时的米诺雷医生,他的一支在路易十五治下只是简简单单的米诺雷。因为人口众多,他作为五个弟兄妹妹之中的一个,到巴黎去找出路,难得再在本乡露面;只是在祖父母故世的时候,回来领过他的一份遗产。和一切意志坚强,想在巴黎上流社会占一席地的青年一样,米诺雷吃了许多苦;但成就之大,恐怕远过于他当初的期望。他先研究医学,那是本领与运气都要紧,甚至运气比本领更要紧的职业。承蒙同乡杜蓬抬举,很幸运的跟伏尔泰戏称为莫赖的莫尔莱神甫有交情,①又得到百科全书派的庇护,米诺雷医生死心蹋地的跟着狄德罗的朋友,大名鼎鼎的博尔德医生。

  米诺雷年轻的时候见过达朗贝,爱尔维修,霍尔巴赫男爵,格里姆;②他们后来都和博尔德一样对米诺雷很关切。一七七七年左右,他病家很多,大半是无神论者,百科全书派,感觉论者,唯物论者……总之是当时一般有钱的哲学家,你爱怎样称呼都可以。他虽不是江湖医生,却发明了红极一时的勒黎埃弗药膏,由百科全书派的机关刊物,《法兰西信使报》大捧特捧,在底封面上登着常年广告。米诺雷在化学方面是鲁埃尔的学生,正如在医学上是博尔德的学生;米诺雷发明药膏,本意只想在“药典”上有个名字;勒黎埃弗却精明能干,认为是笔好买卖,赚的钱也很公道的分给米诺雷。其实,用不到这样的厚利,一个人也很容易成为唯物论者。一七七八年,正当《新爱洛伊丝》①风行一世,有些人开始单为爱情而结婚的时代,米诺雷医生爱上了于絮尔·弥罗埃,和她结了婚。她的父亲是有名的洋琴家,叫做瓦朗坦·弥罗埃;她本人也是个出名的音乐家,身体娇弱,在大革命中故世的。米诺雷和罗伯斯比尔很亲密,大革命以前曾经帮助他,使他一篇应征的论文得到金质奖,题目叫做:一人犯罪,全家受辱,渊源何在?此种舆论是否害多利少?若然,当用何法补救?论文原稿,恐怕还保存在梅斯的王家科学艺术学院,米诺雷便是这学院的会员。有了这种交情,医生的太太在大革命期间本可有恃无恐;但她感觉过于灵敏,早就害着动脉瘤,又为了断头台的恐怖,吓得心惊胆战,病益发加重了。虽则疼爱她的丈夫对她保护周密,她仍看到了满载死犯的囚车,而车上正好有罗兰夫人在内。这一幕就成为她致命的原因。米诺雷平日对于絮尔百依百就,让她过着情妇一般的生活;她死后,医生的钱差不多完了,罗伯斯比尔便安插他做了某医院的主任医师。

  ①杜蓬(1739—1817),法国有名的经济学家。莫尔莱神甫(1729—1819)为文学家兼经济学家,虽系教士,与伏尔泰为密友,并参加《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

  ②以上四人均为十八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哲学家及作家。

  ①卢梭的《新爱洛伊丝》描写男女间突破门第等级观念的恋爱,为十九世纪浪漫派文学先驱。

  当年为了梅斯麦的催眠术大开论战的时期,米诺雷颇享盛名,他的本家还不时想起他。但大革命的分解力量太强了,家庭关系都为之中断;一八一三年左右,奈穆尔镇上已经没人知道有米诺雷医生这个人。那时他倒由于偶然的机会,想起归隐故乡,象兔子一般躲到老窟里来终老了。

  在法国境内游历,单调的平原很容易教人厌倦;倘在山岗高头,或是下坡的时候,或是峰回路转的当口,满以为迎面无非是一片荒凉的景色,而事实上却看到一个清秀的山谷,受着河流灌溉,岩石之下荫蔽着一座小镇,好似中空的枯树之间藏着一个蜂房,那时谁不欣喜欲狂呢?你听见走在牲口旁边的马夫一声吆喝,自会驱走睡魔,欣赏那美丽的景致,当做梦中之梦。正如读者在一本书里发见了精采的段落,旅客也体会到了大自然中的一股灵气。从勃艮第方面来的人一眼看到奈穆尔,就有这种感觉。市镇四周尽是光秃的岩石,有灰的,有白的,有黑的,奇形怪状,跟罗列在枫丹白露森林中的一般无二;其中挺立着疏疏落落的树木,很显明的在天边映出它们的倩影,使那些象倒坍的城墙般的岩石另有一种田园风味。布龙与奈穆尔之间,沿着大路连绵起伏的、全是树木茂盛的岗峦,到这里才告结束。形状不一的巉岩底下,展开着一片草原,洛昂河横贯其中,形成许多瀑布。蒙塔尔吉大道旁边的这幅秀美的风景,颇象歌剧中的布景,一切效果仿佛都是经过设计的。

  一天早上,米诺雷医生到勃艮第看了一个有钱的病人,急于回巴黎,没有在前一站上说明要走哪一条路,不知不觉被马夫带到了奈穆尔。他一觉醒来,看到那片风景,正是他消磨童年的地方。那个时期,好几位老朋友都故世了。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眼看拉阿尔普信了旧教;勒布伦·潘达尔,玛丽-约瑟夫·德·谢尼耶,莫尔莱和爱尔维修太太的葬礼,他都参加过了;看着伏尔泰声望低落,在弗雷隆之后又受到若夫华的攻击;米诺雷医生自己也想到退休了。包车停在奈穆尔的大街上段打尖,他便有心打听一下亲属的情形。米诺雷-勒弗罗亲自跑来见医生,医生发觉车行老板原是他大哥的嫡亲儿子。这侄儿说,他娶的老婆是勒弗罗-克勒米耶老头的独养女儿;十二年前丈人死了,把车行和奈穆尔镇上最漂亮的客店传给了他。

  医生问:“那么侄儿,我还有别的承继人吗?”

  “还有我的姑母,嫁给玛森-玛森家的,是你的姊妹。”

  “不错,她丈夫是圣朗日田庄的总管。”

  “姑父先死,接着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最近嫁了克勒米耶-克勒米耶;他人很不错,只是还没找到差事。”

  “啊!她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啰。我弟兄之中,一个当水手的,没娶亲就死了;一个当上尉的,在蒙特-勒日诺阵亡了,可见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么我母系方面还有亲戚没有?我母亲是冉·玛森-勒弗罗家的人。”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冉·玛森-勒弗罗一家只剩一个女儿,嫁给克勒米耶-勒弗罗-迪奥尼斯,他承包军中的草料生意,死在断头台上的。他老婆因为家破人亡,郁郁闷闷的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嫁给勃弗罗-米诺雷,在蒙特罗种田,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女儿最近嫁了玛森-勒弗罗,在蒙塔尔吉的公证人手下当书记,他父亲在蒙塔尔吉当锁匠。”

  “原来我的承继人不少哇,”医生高高兴兴的说着,要侄子陪他在奈穆尔镇上走走。微波荡漾的洛昂河在镇上横贯而过;两岸有些砌着平台的花园和整洁的屋子,单看外表,好象这地方竟是人间福地。

  医生从大街拐进布尔乔亚街的当口,米诺雷-勒弗罗指着勒弗罗先生的一所屋子,说主人是巴黎有钱的五金商,最近才故世的。

  “叔叔,这所漂亮屋子要出卖呢,临河还有一个挺好的花园。”

  屋子前面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两旁是邻屋的界墙,邻居被浓密的树荫和蔓藤遮掉了。医生看着,说道:“进去瞧瞧罢。”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高头摆着白的、蓝的珐琅盆,盆中柘榴红开得很盛。医生道:“原来底下还有地窖。”

  象多数内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间是一条过道,前通院子,后通花园;过道右边只有一间客厅,开着四扇窗,两扇朝院子,两扇朝花园;勒弗罗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门洞子,通到一所砖砌的花房,花房很深,从客厅直达河边,尽头又有一间恶俗不堪的中国式的水阁。

  米诺雷老人道:“这花房盖上屋顶,铺上地板,就能安放我的藏书;那古怪的小建筑可以改做一间精雅的小书房。”

  过道那一边,靠花园有一间餐室,墙壁是黑漆底子,画着金碧花卉。餐室后面是楼梯道,再往后去有一个放碗盏的小间,过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着院子,装有铁栅。二层楼上有两个兼带套房的卧室;顶上是几间搁楼,装着护壁板,还能住人。临着院子和花园的外墙,为了爬墙的藤萝,从上到下都钉着绿漆的木条子;临河一带砌着平台,摆着珐琅质的花盆。医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说道:

  “嗯,勒弗罗-勒弗罗倒着实花了些钱!”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欢花草,那真是胡闹!我女人说的:‘花有什么出息?’你瞧,还有一个巴黎画家把过道的壁上也画满着花呢。到处嵌着大镜子。平顶也重新做过,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线就要六法郎一尺。饭厅的地板都用小木块拼的,简直发疯!屋子并不因此多值一个钱。”

  “好罢,侄儿,你替我买下来,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其余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证人接洽好了。”他走出门,又问了声:“对面住的是谁?”

  车行老板回答:“是个逃亡贵族,叫做什么德·波唐杜埃骑士。”①

  ①大革命时,贵族多逃亡国外,一部分于拿破仑称帝后回国,多数均于路易十八复辟后回国。回国后一般人仍称之为逃亡贵族。

  屋子买进以后,那名医并不搬来,却写信教侄儿出租。奈穆尔的公证人刚把事务所盘给首席帮办迪奥尼斯,便租下老勒弗罗的别墅。过了两年,正当拿破仑在奈穆尔附近作最后挣扎的时节,老公证人死了,医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些承继人空欢喜了一场,大失所望,认为他想回故乡的念头只是有钱人一时之兴,巴黎一定有什么得宠的人把他留着,将来会夺掉他们遗产的。米诺雷-勒弗罗的女人借此机会写信给医生。医生回信说,等巴黎和约签了字,路上没有了乱兵,交通恢复了,他立刻住到奈穆尔来。随后他带着两个病家来了一次,一个是救济院的建筑师,一个是家具商。这两人负责修理屋子,改造内部,搬运家具。米诺雷-勒弗罗太太把故世的公证人的厨娘荐去看守屋子,医生也就雇用了。虽则加蒂内与布里一带在那时是大局演变的中心,但承继人们一知道他们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住到奈穆尔来的消息,他们的家属便心里痒痒的,但也差不多是名正言顺的,急于打听消息。大家在心里盘算:老人家是不是很有钱?是俭省的还是会花钱的?有没有存着什么终身年金?他们费了不知多少心计,经过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终于打听出下面一些事实。

  医生自从太太于絮尔·弥罗埃死了以后,在一七八九①至一八一三年间挣的钱照理是不少的,因为他从一八○五起就担任皇帝的顾问医师;②但谁也不知道他财产的总数。他生活很简单,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包着一辆论年的马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开支了;他从来不请客,几乎老在外边吃饭。女管家因为不能跟着到奈穆尔来,非常气愤,告诉车行老板的女人泽莉,说医生手里有年息一万四的公债。他行医二十年,加上医院的主任医师,皇帝的顾问医师,学士会会员等等的头衔,业务收入当然格外可观;但历年存放所得,只有一万四的利息,可见他至多只积了十六万法郎。既然一年只能积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许多不良嗜好要满足,便是有许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泽莉都猜不透资产不丰的原因。事实上,米诺雷医生是巴黎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区里的居民对于他的告老还乡惋惜不置,但他和拉雷①一样,做的好事都是极秘密的。

  他已经得了荣誉勋位四级勋章,最近路易十八又封他为圣米迦勒骑士,大概是他的退休使王上能够安插一个私人的缘故。一般承继人,看见老叔的华丽的家具和大量的藏书装运到奈穆尔来,觉得非常惬意。可是建筑师,漆匠,家具商,把一切都布置得极其舒服了,医生还是姗姗来迟。米诺雷-勒弗罗太太把屋子当作自己的产业一般,监督建筑师与家具商的工程。一个派来整理藏书的青年不慎对她漏出一句话,说医生抚养着一个孤女,叫做于絮尔。这消息使奈穆尔镇上大大的骚动了一阵。一八一五年正月,老人终于带着一个十个月的小娃娃和一个奶妈,不声不响的在屋子里安顿下来了。

  那些惊慌的承继人都说:“于絮尔决不是他生的,他已经七十一岁②了!”

  ①时间上有误。上文提到医生妻子死于罗兰夫人之后,应为一七九三年。

  ②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国人对拿破仑一世皆简称为皇帝。

  ①拉雷(1766—1842),著名的外科医生,以广行善事着称。

  ②医生出生于一七四六年,当时应为六十九而不是七十一岁。

  玛森太太说:“不管她是什么关系,反正是我们心上的一块疙瘩!”

  医生接待母系方面的表侄孙女相当冷淡。表侄孙婿玛森才盘进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在所有的承继人中,他夫妇俩首先向医生提到处境艰难的话。玛森家并无财产。父亲在蒙塔尔吉当锁匠,为了拔清债务,年纪到了六十七还象年轻人一样的做活,将来决不会有什么遗产的。玛森太太的父亲,勒弗罗-米诺雷,新近受到战祸,死在蒙特罗,因为眼看自己的农庄烧了,田地荒了,牲畜也完了。

  “从你叔公那儿,咱们一个子儿也弄不到的,”玛森对妻子说: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的身孕。可是医生私下给了他们一万法郎。玛森跟奈穆尔的公证人和书办都是朋友,便拿这笔钱去放高利贷,把四乡的农民狠命盘剥;多少年下来,据古鄙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积到八万法郎了。

  至于外甥女,医生凭着巴黎的人事关系,替外甥婿克勒米耶谋到了奈穆尔稽征员的职位,代他缴了保证金。米诺雷-勒弗罗丰衣足食,绝对不需要帮忙;但老叔对其余两个亲戚如此豪爽,泽莉看了不免心中妒忌,便带着儿子去拜见;他才十岁,不久要到巴黎进中学,据她说费用很贵。因为丰塔讷是米诺雷医生的病家,米诺雷就替侄孙在路易大帝中学弄到一个半费额子,进了四年级。

  克勒米耶,玛森,米诺雷-勒弗罗这三个平凡透顶的人,开头两个月就被医生看透了;那个时期,他们竭力去巴结他,但巴结的不是老叔,而是遗产。单凭本能行事的人,在有头脑的人面前有一点很吃亏,就是很快会被人识破。从本能出发的念头太简单了,太刺眼了,令人一见便明;不比了解有心机的思想,双方的智力要不相上下才行。乖巧的医生花钱买了承继人们的感激,叫他们不能再开口以后,就拿事务,习惯,和小娃娃于絮尔需要照料做借口,不再招待他们,虽然也不至于闭门不纳。他有欢一个人吃饭,睡得晚,起得迟;他回本乡原是为求休息和清静来的。老人家这些癖性似乎也在情理之内,那般承继人只在每星期日下午一点至四点之间来拜访;但他对于每周一次的访问也不想敷衍了,他说:“你们等需要我的时候再来看我罢。”

  老医生遇到严重的病症并不拒绝诊治,尤其对穷人;但绝对不愿意进小规模的奈穆尔救济院当医生,说他已经退休了。

  本堂神甫夏勃隆知道他心地好,特意为了穷人来劝驾,他却笑着回答:“我医死的人已经不少了!”

  “他是个怪物!”

  一般因高攀不上而觉得有失面子的人,都拿这句话向医生轻描淡写的报复一下;因为医生只跟几个值得承继人们注目的人物做朋友。但自命为有资格和圣米迦勒骑士来往,而事实上无法接近的布尔乔亚,对于医生和被医生垂青的人,从此种下了忌妒的根苗,不幸这根苗将来竟会发生作用。

  医生是个唯物论者,可是和奈穆尔的本堂神甫很快就交了朋友;这种怪事惟有两极相接这句成语才能解释。老人极爱玩西洋双六棋①,那是教会中人最喜欢的游戏,而夏勃隆神甫的技术正好跟医生相仿。这是他们俩第一个共同点。其次,米诺雷乐善好施,而奈穆尔的本堂神甫也是加蒂内一带的费讷隆。①两人学问都很渊博;奈穆尔镜上只有教士一个人能了解那位无神论者。彼此不了解是没法辩论的:听的人莫名其妙,你尽管言辞锋利也不会觉得有趣味。医生和教士识见高超,上流人物也见得多了,自然会身体力行,时常在谈话之间来一些不可少的小小的争论。他们俩都痛恨对方的主张,又都敬重对方的品格。倘使亲密的交情缺少这一类的对立和这一类的好感,人与人的交际就毫无意义了,尤其在法国,朋友之间必须有些相克的地方才好。反感是由于性格的冲突,而非由于思想上的争执。所以在奈穆尔镇上,夏勃隆神甫第一个跟医生交了朋友。

  那时教士正好六十岁;自从宗教的禁令取消的时候起,②就在奈穆尔当本堂神甫。因为舍不得离开本地的教徒,他没有接受主教区的副司祭职位。不关心宗教的人固然很愿意他留任,忠实的信徒却因之更敬重他了。这个既受教徒崇拜,也受居民欢迎的神甫,只顾一味行善,从来不问遭难的人对宗教的意见。他住宅里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具,冷冰冰、空荡荡的,很象吝啬鬼住的屋子。吝啬与慈悲的效果原是很相象的:吝啬鬼在地上积聚的财富,行善的人不是积聚在天上吗?

  ①这是一种用棋子、骰子和一个有格的木盘玩的游欢,规则很复杂。

  ①费讷隆(1651—1715),不但是有名的神学家,伦理学家,教育家,作家,且是最有道行的主教。

  ②大革命初期,一切宗教均被禁止,教堂皆被充公;至一七九五年方取消禁令,恢复信仰自由。

  对于日常开支,夏勃隆神甫跟女用人比高布赛克还要计较得厉害,假定这赫赫有名的犹太人也雇着老妈子的话。①好心的教土,逢到穷人告急而自己囊无分文的时候,往往把鞋子上和短裤裤脚上的银搭扣卖掉。镇上一般虔诚的妇女看他走出教堂,把短裤脚管的带子拴在钮孔内,便赶紧到奈穆尔的首饰商那儿,赎出搭扣送回去,还埋怨他几句。他从来不添内外衣服,直要穿到不能再穿为止。到处都是补钉的内衣,贴在肉上好似马鬃做的苦行衫。②波唐杜埃太太或是别的信女,只能跟他的女管家讲妥,等他睡觉的时候把打补丁的内衣或是旧衣服拿掉,换上新的,而神甫还不一定就会发觉。菜盘是锡的,刀叉是熟铁的。逢到什么节日,县级的本堂神甫照例要请四乡的教士吃饭,那他只能向不信上帝的医生去借用桌布和银餐具。

  ①高布赛克,《人间喜剧》中高利贷者的典型。

  ②虔诚的旧教徒常身穿粗劣的马鬃衣以自苦肉体。

  “我的银餐具倒是修了正果啦,”医生说。

  教士所做的那些早晚有人发觉,并且老是鼓励人的好事,都出之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夏勃隆神甫学问渊博,天资过人,所以他过的那种生活尤其值得佩服。细腻与风雅原是朴实的人必然具备的长处,在他身上使他的谈吐更耐人寻味,不亚于主教的辞令。他的举止,性格,生活方式,使人交接之下只觉得他的聪明兼有淳朴与高雅的气息。他喜欢说笑,在客厅里从来不拿出教士面孔。米诺雷医生未到之前,夏勃隆毫不介意的把自己的才学藏在心里;但医生给了他一个流露的机会,也许他是很感激的。刚到奈穆尔的时期,他颇有些好书,还有二千法郎利息可收;到一八二九年他只有教职的收入了,而且差不多每年施舍完的。人家遭了不幸或是疑难的事,他是最好的顾问;平时不上教堂求安慰的人,很多到他住宅里去讨主意。

  再讲一桩小故事,这个内心的写照就完全了。偶尔有些乡下人,当然是一般坏东西,自称被人逼得无路可走了,或是假装被人逼着,去赚取夏勃隆神甫的同情。他们还哄骗自己的妻子,让她们真的以为住的屋子,养的母牛,都要被人拿走了,哭哭啼啼的去央求好心的神甫;神甫替他们凑足了七八百法郎,乡下人却拿去买进一小块田。有些虔诚的教徒和教会里的董事,把骗局向夏勃隆折穿了,要他事先问问他们,免得受贪心的人蒙蔽;他回答说:“他们为了要一小块地,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坏事来的;防止坏事不就是做了件好事吗?”

  了不起的是,那些关于文学科学的知识并没使他的心肠和聪明的头脑受到一点儿坏影响。这样一个人物,或许读者也喜欢有幅速写罢。夏勃隆神甫六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一则他对别人的苦难感受太深,二则大革命中的许多事变也把他折磨得厉害。两次拒绝宣誓,两次入狱,象他自己说的,作过两次主啊,我把灵魂交在你手里的祈祷。他中等身材,不肥不瘦,脸色苍白,皱痕很多,肉都瘪下去了;首先惹人注目的是眉宇之间那股恬静的气息,五官清秀,脸庞四周好象还围着一圈光。一个童贞的人,脸上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辉。不规则形的面孔,天庭宽广;棕色眼睛的瞳子非常锐利,使整个相貌都很生动。眼神温柔而兼威严,特别有股力量。眼睛高头的拱骨象两个弯窿,长着一大簇花白眉毛,并不可怕。牙齿掉了很多,嘴的模样变了,腮帮瘪下去了;但这副衰老的容貌不无风韵,和蔼可亲的皱裥好象在向人微笑。他虽没有痛风症,一双脚却是娇弱得很,步履艰难,终年得穿着奥尔良小牛皮鞋。他认为时行的长裤对教士不大得体,始终穿着扎脚短裤,下面套着女管家编织的黑色长统粗羊毛袜。出门从来不着教士长袍,只穿一件棕色大氅,头戴三角帽,那是在最凶险的日子都很勇敢的戴着的。这心地高尚,面貌庄严的老人,凭着一尘不染的灵魂和恬淡的胸怀,风采越来越美了。他对于本书中的人物和事故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我们开头先得弄清楚他的威望是怎么来的。

  米诺雷医生定着三份报纸,一份是自由派的,一份是极端保王党的,一份是政府公报;另外也定着几种期刊和科学杂志:日积月累,他的藏书格外丰富了。这个百科全书派的老人,连同他的报纸与藏书,吸引了一个退伍的上尉。他在瑞典军团①里当过差,叫做德·姚第先生:是个老鳏夫,也是个自由思想的贵族,靠着一千六百法郎的恩俸和终身年金过活。他先托神甫借阅医生的报纸和期刊,看了几天,认为应当去道谢。初次拜访的结果,这退伍的上尉,前陆军学校的教授,就得到老医生的青眼,马上来回拜了。

  ①这个团成立于一七四二年,自一七九○年起改称第八十九团。

  德·姚第身材矮小,形容枯槁,虽然脸色苍白,却受着多血质的影响,身体不大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特别高爽的天庭,极象查理十二①,并且头发也剪成平顶,跟那位以武功出名的君王一样。看他的蓝眼睛,仿佛是有过爱情的,但眼神非常幽怨,一望而知藏着不少心事;但他讳莫如深,老朋友们从来没听见他有一言半语涉及过去的生活,或是为了别人的苦难有什么触景生情的慨叹。他面上装做达观,快乐,遮盖他没人知道的,往日的痛苦;但他自以为左右无人的时候,那些并非因为衰老而是出于故意的,迟钝而慢吞吞的动作,证明他心中永远有一个苦闷的念头:因此夏勃隆神甫替他起个外号,叫做不期然而然的基督徒。终年穿的蓝呢服装和略嫌僵硬的姿势,显出老军人的习惯。声音温柔和顺,叫人听了感动。一双好看的手,很象德·阿图瓦②伯爵的脸庞,说明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因为这缘故,他的生平更显得神秘了。大家想到他当年的品貌,英勇,风度,学问,还具备最可贵的德性,都不由自主的要问:这样一个人会受到什么打击呢?姚第先生每次听到罗伯斯比尔的名字都要发抖。

  ①查理十二(1682—1718),瑞典国王,以骁勇善战着称。

  ②即后来的法国国王查理十世。

  他鼻烟的瘾很大,可是奇怪,因为小姑娘于絮尔为了他有这个习惯而讨厌他,他居然把烟戒掉了。一看到这孩子,姚第就瞧个不停,大有一往情深之慨。他对于絮尔的玩意儿喜欢得入迷,又表示那么关心;因此他和医生的交情更深了一层;医生却从来不敢问他:

  “啊,你,难道你也有过夭折的儿女吗?”

  世界上颇有些人,象他一样的和善,耐性,一辈子心头藏着隐痛,嘴角上挂着温柔而又苦闷的笑容;为了心高气傲,为了瞧不起世俗,或许也为了报复,至死不让人家猜以谜底,只把上帝当作心腹,向上帝求安慰。姚第是跟老医生同样到奈穆尔来终老的,在镇上只和两个人来往:一个是对教区的居民有求必应的本堂神甫,一个是晚上九点就睡觉的波唐杜埃太太。姚第临了也支持不住,只能提早上床,虽则到了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因为这缘故,一朝遇到一个见过同样人物,讲同样语言,可以交换思想而且睡得迟的人,对于医生和上尉都是运气。姚第,夏勃隆,米诺雷,三个人第一次消磨了一个黄昏,都觉得愉快之极,从此一到晚上九点,小于絮尔睡了觉,老人空闲了,军人和教士就来坐到半夜或一点。

  不久这三重奏变成四重奏。治安法官心中一动,感觉到那一类晚会的乐趣,也来想法亲近医生了。他阅世很深,凡是教士,医生,军人,靠超渡灵魂、治疗疾病、教育青年、培养成功的那种宽容,那些知识,那些见闻,那种机智,那种谈笑风生的才具,法官是靠办案子得来的。邦格朗担任奈穆尔治安法官以前,在默伦做过十年诉讼代理人,还亲自出庭辩护;因为没有律师的地方,诉讼代理人照例是兼带辩护的。

  他四十五岁上死了太太,觉得自己还精力充沛,闲着无聊;恰好奈穆尔的治安法官在医生搬来的前几个月出缺了,便去申请这个职位。司法部长能找到一些办案子的老手,尤其是家道小康的人,充任这一级很重要的司法官,总是很高兴的。邦格朗尽着一千五百法郎薪水在奈穆尔过着简单的生活,把原有的积蓄花在儿子身上;儿子在巴黎念法律,同时在有名的诉讼代理人但维尔手下实习。邦格朗老头颇象一个退休的师长:脸色的苍白不是天生的,而是事务的繁忙,人生的失意,厌弃世情的心理留下的烙印;皱痕之多是由于思索,也由于常常皱眉蹙额所致,这原是一般不便畅所欲言的人惯有的表情。但他往往笑容可掬:凡是一忽儿无所不信、一忽儿无所不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以为奇,把为了利害关系而变得深不可测的心思看得雪亮的人,都有这副笑容。不是白而是褪色的头发,波浪似的紧贴在头上;脑门的长相一望而知是个聪明人,黄黄的皮色跟稀少的细头发很调和。又窄又短的脸盘,加上又短又尖的鼻子,使他的相貌格外象狐狸。唾沫从他那张和健谈的人一样阔大的嘴里喷出来,望四下里乱飞,古鄙挖苦他说:“听他讲话,非撑把伞不可;”又说:“他念判决书就跟下雨一样。”他戴着眼镜的时候,目光好象很机敏;不戴的时候,一双近视眼呆呆的毫无生气。虽然性情快活,兴致极好,但他举动之间过于流露出自命不凡的气概。一双手几乎老插在裤袋里,只有为了扶正眼镜才抽出来,而那一下的手势又有近乎嘲弄的意味,表示要来一句妙语了,或是说出驳倒众人的论据了。他的一举一动,多言多语,无心的卖弄,都显出他是外省的诉讼代理人出身;但这些小小的缺点只是表面的,而且是有补偿的,因为他靠着后天的修养,人很随和,那在严格的道学家说来,是优秀人士应有的度量。固然,他神气有点象狐狸,事实上大家也认为他非常狡猾而不至于不老实。但一般有先见之明而不受哄骗的人,不是都被称为狡猾的吗?这位法官喜欢打惠斯特,那是上尉与医生都能玩,而神甫很快就学会的牌戏。

  这个小集团,等于把米诺雷的客厅作为沙漠中的一片水草。这小集团也有奈穆尔本地的医生参加;他既不缺少学问,也很懂得处世之道,敬重米诺雷是个医学界的名人;但他为了忙碌和辛苦,不得不早起早睡,没法象其余三位朋友那样经常走动。奈穆尔镇上只有这五个优秀人物知识相当广博,能够彼此了解;他们的结合,说明了老医生对承继人的厌恶:把遗产传给他们倒还罢了,让他们来亲近可是受不了。车行老板,书记和稽征员,或者是领会到这点儿微妙的用意,或者是老叔正派的作风和给他们的好处,使他们放了心,居然不再上门,教老人大为高兴。这样,米诺雷在奈穆尔住了七八个月以后,四个玩惠斯特和西洋双六棋的老伙伴,组成了一个分不开的,不容外人插足的小圈子;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是暮年意想不到的友情,因之体会得更深。这般气味相投的风雅人士,各人以各人的心思把于絮尔当做螟蛉女儿:神甫想到的是孩子的灵魂,法官自命为她的监护人,军官发愿要作她的导师;米诺雷却兼做了父亲,母亲和医生。

  在当地住惯以后,老人按照一般外省情形把生活安排好了,什么事都有了习惯。为了于絮尔,他早上决不见客,也从不请人吃饭;朋友们可以在傍晚六点左右到他家里来,留到半夜。先来的在客厅里看着放在桌上的报纸,等后来的几个,有时医生在外边散步,他们就到半路上去接他。这些清静的习惯不但对老年人有益,而且也是深于世故的人极聪明极有远见的打算,免得承继人常常疑神疑鬼,也免得小镇上有什么闲言闲语,扰乱他的清静。舆论的专横是法国的祸害之一,快要霸占一切,把一国变成一省了;米诺雷可绝对不愿意对这个使性的女神低头。等到孩子一断奶,能走了,他就把侄媳妇米诺雷-勒弗罗太太荐来的厨娘歇掉,因为发见她把家里的事都去报告车行的老板娘。

  小于絮尔的奶妈是个寡妇,丈夫是布吉瓦勒地方的穷苦工人,没有姓,只有一个受洗的教名。医生知道她心好,人也老实,又碰上她最小的一个孩子养到六个月死了,便可怜她的遭遇,雇她作奶妈。丈夫名叫皮埃尔,大家用他乡土的名字把他唤做布吉瓦勒;她名叫安东奈特,布雷斯地方出身,亲属都在乡下过着苦日子,她自己也是一贫如洗。她和那些做了奶妈,接着又做保姆的人一样,对奶过的孩子非常疼爱。

  除了这盲目的母爱以外,她还对主人赤胆忠心。一旦知道了医生的用意,她就偷偷的学会烹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手脚利落,竭力适应老人家的习惯。她对家具,屋子,都细心照料,做事不怕辛苦。医生非但不愿意让自己的私生活透露出去,还不要承继人知道他的银钱出入。所以从他搬来第二年起,家中只雇着一个布吉瓦勒女人,她的机密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他拿节省开支这个法力无边的题目,遮盖他真正的用意。他甚至变得吝啬了,教那些承继人看了非常高兴。布吉瓦勒女人不用什么巴结奉承的手段,只靠着忠心和不跟外人来往的习惯,在四十三岁上,正当这幕戏开场的时候,做了医生和小女孩的管家,事无大小都由她主持,总之她是个心腹用人。大家叫她做布吉瓦勒女人,觉得她的品貌跟她的名字安东奈特太不相称;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得跟长相调和的。①医生的吝啬不是一句空话,但是有目标的。从一八一七年起,他退掉两份报纸,所有的期刊也不再续订。据奈穆尔镇上每个人所能估计的,他一年的开支决不超过一千八百法郎。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他几乎用不着添置内衣,外衣或靴子。每隔六个月,他上巴黎去一次,那准是去收取和调度资金的。前后一十五年,他一句也没提到有关银钱出入的话。

  他对邦格朗的信任也是很晚的事:直到一八三○年革命以后,才把计划告诉法官。关于医生的事,当地的布尔乔亚和他的承继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些。至于政治,他绝不过问,因为他的房产每年只付一百法郎捐税;②不论是自由党的还是保王党的募捐,他都拒绝。谁都知道他讨厌教会,主张自然神教:③这两点使他不喜欢任何宣传;侄孙但羡来介绍一个推销员来兜售《梅里埃神甫》和富瓦将军的《演讲集》,被他挥诸门外。④以这种行动来表示他头脑开明,奈穆尔的自由分子认为是不可解的。

  ①安东奈特在法国人心目中是个很悦耳很美丽的名字。

  ②一八二○年六月公布的选举法,规定每年纳税三百法郎的人方有选举资格,纳税一千法郎的方有被选举资格。

  ③只信天地间有一真神而不信任何宗教学说,谓之自然神教。

  ④《梅里埃神甫》一书相传为十七至十八世纪时的神甫冉-梅里埃叙述他反宗教思想的着作。富瓦将军(1775—1825)在王政复辟时代的国会中极活跃,提倡自由思想甚力。

  医生的三个旁系亲属承继人,米诺雷-勒弗罗夫妇,小一辈的玛森-勒弗罗夫妇,克勒米耶-克勒米耶夫妇,——以后我们一律简称为克勒米耶,玛森,米诺雷;同姓之间的区别只有在加蒂内地区才需要;——这三份人家事情太忙,没功夫另组小集团,只能采用小镇上一般的方式见面。车行老板每逢儿子的生日一定大开筵席,狂欢节和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又必举行跳舞会,把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请去。稽征员一年也请两次客,会会亲友。治安裁判所的书记声明他太穷了,没力量这样摆阔;他苦熬苦省的住在大街中段,还把底下一层分租给姊妹,这姊妹也靠了医生的力量当着邮局主任。但这三位承继人和他们的妻子,终年都在外边见面,不是在散步的时候,就是早晨在菜市上,不在自己的屋门口,便在星期日弥撒祭完毕以后的广场上,就象我们现在描写的那个时间,总而言之是无日不见的。三年来,医生的高年,吝啬,家私,使大家纷纷提到他的遗产,不是明言,便是暗示;那些话慢慢传开去,使那般承继人和医生一样的出名。最近六个月中间,承继人的朋友和街坊,没有一个星期不带着暗中羡慕的心理和他们提到一朝老头儿眼睛闭了,银箱开了的时候这一类的话。

  有的说:“米诺雷尽管是医生,跟死神有交情,也没用;归根结底,只有上帝是不朽的。”

  承继人虚情假意的回答:“嘿!我们一定死在他前面,他身体比我们这批人都强!”

  “要不轮到你承继,也轮到你的孩子们,除非这小于絮尔……”

  “他不会全部给她的。”

  照玛森太太的说法,于絮尔是承继人们的眼中钉,是威胁他们的一支暗箭。克勒米耶太太每次谈话,总喜欢用“只要口眼不闭,总瞧得见!”一句话作结束;可见大家对于絮尔只有恶意,没有好意。

  稽征员和书记,跟车行老板相比,算是穷的;两人谈话之间常常估量医生的财产。沿着运河散步的时候,他们远远的一看到医生,就扮着一副可怜巴巴的脸孔。

  一个说:“大概他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吧。”

  一个回答:“他准是跟魔鬼订了合同。”

  “他应该多照顾咱们俩才对,胖子米诺雷有的是家当。”

  “哼!米诺雷的那个儿子,多大家私也不经他花!”

  “你估计医生有多少财产?”书记问稽征员。

  “一年积一万二,十二年就是十四万四,复利至少也有十万。何况他听着巴黎公证人的主意,进进出出,一定赚得很多;到一八二二年为止,他的钱准是买了八厘起息到七厘半起息的公债;老人现在手头调度的总有四十万上下,而那笔利息一万四的资本还没算进,那是五厘起息的公债,市价已经涨到一百十六法郎了。倘若他马上死掉,不偏袒于絮尔,那么除了屋子和家具,可以留给我们七八十万。”

  “十万给米诺雷,十万给女孩子,咱们俩每人三十万:这样才算公道。”

  “那我们才称心如意啦。”

  玛森嚷道:“要是他这么办,我就把书记的缺分出让,好好置一份产业,想法到枫丹白露去当推事,再进一步就是国会议员了。”

  克勒米耶道:“我吗,我要买一个交易所经纪人的缺。”

  “可恨他招留的那个小丫头和那个本堂神甫,把他包围了,咱们对他一无办法。”

  “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放心,他总不会把财产捐给教会的。”

  现在读者不难懂得,为什么那些承继人看见老叔去望弥撒就那样恐慌了。一个人决不会笨到利益身了损害都看不出来。乡下人的聪明,是跟外交家的一样靠利害关系培养成功的;在这方面,外表最愚蠢的人也许倒是最厉害的。所以即使最迟钝的承继人,脑子里也会象照着火炬一般的通明雪亮,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小于絮尔有力量把她的保护人带进教会,一定也会把遗产弄到手的。”车行老板把儿子信中那句吞吞吐吐的话忘了,立刻奔往广场;倘若医生果真上教堂去望弥撤,老板就得损失二十五万法郎。不能否认,那些承继人的恐惧是和最强最正当的社会心理、家庭的利益有关的。开磨坊出身,后来加入保王党,做着奈穆尔镇长,叫做勒弗罗-克勒米耶的,招呼车行老板道:

  “喂,米诺雷先生,魔鬼老了,就想到修行。听说令叔投到我们这边来啦。”①

  ①保王党必然是笃信宗教的,镇长既是保王党,故“令叔投到我们这边来啦”一句,系指宗教而言。

  “回头是岸,也不在乎迟早,”车行老板还想遮盖心中的不快。

  “我们要是吃了亏,这家伙才得意呢!说不定他会替儿子娶那该死的丫头。她要给魔鬼的尾巴①卷了去才好呢!”克勒米耶嚷着,抡着拳头指了指正在踏进教堂的镇长。

  ①传说魔鬼身后是长着尾巴的。

  奈穆尔的肉店老板,勒弗罗-勒弗罗家的大儿子,说道:

  “克勒米耶老头生谁的气啊?他舅舅走上了天堂的路,他觉得不高兴吗?”

  “唉,谁想得到呢?”玛森说。

  奈穆尔的公证人远远的望见这堆人,便丢下老婆,让她自个儿进教堂;他赶过来说道:“啊!可见一个人千万不能说:

  我再也不喝这口井里的水!”

  克勒米耶抓着公证人的手臂:“喂,先生,在这情形之下,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迪奥尼斯答道:“我劝你们准时睡觉,准时起身,照常喝你们的汤,别让它凉了,把你们的脚套在鞋子里,把帽子戴在你们头上,一句话说完:毫不介意,一切照常。”

  “你只会说风凉话,”玛森说着,瞅着他的眼风表示他们俩是自己人。

  迪奥尼斯虽则又矮又胖,满脸横肉,却是身段灵活,犹如丝绸。为了搞钱,他和玛森暗中勾结,把境况艰难的农夫和可以弄上手的田地告诉他。两人尽量挑选,决不错过好买卖,得了利益均分;这种以田地做抵押品的高利贷,虽不至于完全妨碍乡下人的耕种,但的确有耽误的作用。迪奥尼斯特别关切医生的遗产,不是为了车行老板米诺雷和稽征员克勒米耶,而是为了他的朋友玛森。玛森名下的一分,迟早可以增加两位合伙股东的资本,在乡镇上运用。

  “咱们慢慢向邦格朗先生打听,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公证人放低着声音,意思是教玛森别声张。

  米诺雷站在这群人中间巍巍然象一座塔;忽然有个矮小的女人冲进人堆,叫道:“米诺雷,你呆在这儿干吗?你没接着但羡来,反倒在这里嚼舌,我还以为你骑着马出发了呢!——啊,诸位先生,诸位太太,大家好!”

  这瘦小的女人,苍白脸色,淡黄头发,穿一件白地棕色大花印第安布衫,戴一顶镶着花边的挑绣便帽,平坦的肩上披一条小绿围巾:她便是车行的老板娘,叫男女用人,推小车的,最粗野的马夫见了都要发抖的。她管着银钱,账册,象街坊们说的眼明手快,调度着里里外外的事。跟真正的当家人一样,她身上不戴一件首饰;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来不希罕那些捞什子,只喜欢硬货。那天家中虽有喜事,她仍旧系着黑围裙,口袋里叮叮当当的全是钥匙。尖锐的嗓子足以震破耳膜。眼睛虽是淡蓝颜色,严厉的目光显然跟抿紧的嘴唇、高爽饱满极有威严的脑门非常调和。眼神火气很大,手势和说话的火气还要大。泽莉不但一个人要有两个人的意志,而且据古鄙说,竟然有三个人的意志;因为前后有过三个穿扮齐整的年轻马夫相继得宠,当了七年差以后,都由泽莉帮着成家立业了。那刁钻促狭的公证人帮办把他们叫做:马夫一世,马夫二世,马夫三世。但这些年轻人在车行里既不当权,也很听话,可见泽莉不过是提拔得力的伙计,别无他意。

  古鄙听人家这么解释,便道:“那么,泽莉是喜欢才情啰。”

  这种闲言闲语并无根据。她的儿子是亲自喂的;没有什么胸部的人,真亏她还会奶孩子,自从生了但羡来,老板娘只想增加财产,一刻不停的照管那个规模宏大的铺子。虽说她写的字不象字,算术也只懂加减法,可是谁也休想偷她一束干草一斗燕麦,或是在最复杂的账目中耍她一下。她从来不出去散步,要就是去估计头批草,二批草,和燕麦等等的收成;估计完了,叫丈夫去管收获,派马夫去管捆载,告诉他们每一处草原的总量,至多只差一百斤上下。她固然做了大汉米诺雷的灵魂,那个翘得老高的多蠢的鼻子由着她牵来牵去,但仍旧和马戏班里指挥猛兽的人一样,不免提心吊胆;因此她先下手为强,经常对米诺雷发脾气。马夫们只要看到米诺雷跟他们寻事,就知道他女人和他吵过架了;因为他受的气是出在他们身上的。米诺雷女人不但孳孳为利,人也精明能干。镇上许多人家都说:“要没有他老婆,米诺雷哪有今日?”

  当下奈穆尔老板回答他的女人:“你要知道出了什么事,你自己也会跳起来的!”

  “怎么啦?”

  “于絮尔把医生带着去望弥撒了。”

  泽莉把眼珠睁得很大,上了火,脸都黄了。

  “我要亲眼看了才信!”她说着便冲进教堂。弥撒祭正在高举圣体的阶段。趁众人凝神屏息的当口,米诺雷女人居然能一边瞧着一排排的凳子椅子,一边沿着旁边的小圣堂往里走,直走到于絮尔的坐位,看见老人光着头就在她旁边。

  读者只要回想一下巴尔贝-玛布瓦,布瓦西-德·昂格拉,①莫尔莱,爱尔维修,弗里德里希大帝等等的相貌,就能对米诺雷医生的脸有个准确的印象。他老当益壮的精神,颇象那几位名人。他们的脸仿佛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有资格作徽章的蓝本:侧影的神气很严厉,近于清教徒,冷冰冰的皮色,数学家一般的理智,差不多象印出来的脸上有种性格褊狭的标记,城府很深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嘴巴,颇有贵族气息,但不是在意识方面,而是在习惯方面,不是性格的贵族,而是思想的贵族。脑门很高,靠近头顶的地方是往后削的,显然有唯物主义的倾向。具备这些相貌的特性和表情的,包括所有的百科全书派,吉伦特党②的演说家,和当时毫无宗教信仰,自称为自然神主义者而其实是无神论者的那批人物。无神论者是为了保险,才自命为自然神主义者的。米诺雷老人的脑门便属于这一类,只是多了许多皱痕,而且另有一种天真的神气,因为他的白头发象女人梳妆时那样掠在脑后,蓬蓬松松的披在黑衣服上。从年轻的时候起,他老穿着黑丝袜,金搭扣的皮鞋,绸料子的扎脚裤,白背心上挂着黑色绶带,黑大氅上缀着红的襟饰。③从一个窗洞里透进来的亮光,正好把这张那么特殊的脸劈面照着;冷冰冰的白皮肤带点儿老年人黄黄的色调,显得温和了些。车行的女主人来到的时候,医生那双藏在浅红眼皮中间的蓝眼睛,正在很感动的望着祭坛:新的信仰使他的眼神有种新的表情。眼镜夹在经文里才念过的地方。高大干瘪的老头儿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的姿态,表示他所有的器官都很健全,信仰也是不可动摇的;因为有了希望,眼神变得年轻了:他始终谦卑的望着祭坛,根本不愿意看那劈面站着,仿佛埋怨他不该接近上帝的侄媳妇。

  ①以上两人均系法国十八至十九世纪时政治家。

  ②吉伦特党,法国大革命后国民大会中三大党派之一,代表各省的中产阶级,为当时的右派。

  ③黑绶带代表圣米迦勒勋位,红襟饰代表荣誉勋位。

  泽莉发觉教堂里的人都掉过头来看她,便赶紧退出,回到广场上,脚步却不象进来的时候那么急了。她一向认为这笔遗产是拿稳了的,不料竟成了问题。她看见稽征员,书记和他们的妻子比刚才更惊慌了,因为古鄙正在耍弄他们。

  车行的老板娘就说:“咱们不能在广场上当着众人商量正事;还是上我家去罢。”接着又招呼公证人:“迪奥尼斯先生,来罢,反正不多你一个。”

  这么一来,玛森,克勒米耶,车行老板三家可能得不到遗产的事,不久就要成为地方上的新闻了。那些承继人和公证人正预备穿过广场到车行去,班车却轰隆隆的闹得震天价响,飞也似的直奔办事处。办事处坐落在大街口,只隔着教堂几步路。

  泽莉道:“哎唷!米诺雷,我跟你一样把但羡来给忘了。咱们接他去;他马上要当律师了,这件事多少也跟他有关。”

  每次班车到,总有人看热闹;一脱班,大家更以为出了什么事,当时就有一大群人拥到杜格兰前面。

  “但羡来到了!”大家一片声的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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