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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五十九岁。在这个年龄,支配他的念头顽强得不可变更,偏执狂就是由此开始的。时局也暗中与他那摇摇欲坠的正直作对。欧洲享受的和平使近二十年来无任何交往的各国学者在战争期间获得的科学发现和学术思想得到传播。科学有了进展。克拉埃发现化学在不为化学家们所知的情况下已朝着他的研究目标发展。致力于高等科学研究的人和他一样认为,光、热、电、直流电作用和磁气是同一原因的不同后果,一直被视为单质的物体间的差别大概是一种未知要素的不同剂量造成的。他担心看到别人发现金属的还原作用和电的构成要素——导致解决化学绝对问题的两个发现,这份担心加重了被杜埃居民称作的癫狂,使他的欲望达到了醉心于科学或体验过思想专制的人所能设想的登峰造极的地步。巴尔塔扎尔不久便被一股因沉睡多时而更加猛烈的激情卷走了。留心父亲情绪的玛格丽特打开了会客室。她呆在里面,唤起了母亲的故世该当引起的痛苦的回忆,果然,她唤醒了父亲的悔恨,成功地延迟了他跌入万丈深渊的时间,不过后来他还是掉了进去。她想与外界交往,强迫巴尔塔扎尔去交际场散散心。好几个地位显要的人向玛格丽特求婚,让克拉埃忙了一阵,尽管她表示不到二十五岁决不出嫁。虽然女儿付出了努力,巴尔塔扎尔本人也作了激烈的斗争,但冬天伊始,他又偷偷开始了工作。要向好奇的女人隐瞒这样的事是不容易的。有一天,玛尔塔一边给玛格丽特穿衣一边说:
“小姐,我们完啦!缪基尼埃那个怪物是乔装打扮的魔鬼,因为我从未见他画十字,他又上阁楼去了。这一下令尊大人上了贼船。但愿他别杀死您,象他杀死可怜的、亲爱的太太一样。”
“这不可能,”玛格丽特说。
“您来看看他们弄虚作假的证据。”
克拉埃小姐跑到窗前,果然看见实验室的烟囱管里冒出一缕轻烟。
“再过几个月我就二十一岁了,”她想,“我将能阻止对我们财产的挥霍。”
巴尔塔扎尔尽情满足自己的嗜好,对子女的利益必然比不上原来对妻子利益的尊重。拦路的栅栏比以前低,他对过错更不在乎,他的激情变得更为强烈。他带着信念十足者的狂热,在荣耀、工作、希冀和贫困的道路上行进。他对结果满有把握,开始日以继夜地工作,那份热狂令女儿们又惊又吓,她们不知道一个人喜欢干的工作对他的损害多么微不足道。父亲又开始做实验后,玛格丽特立即削减了多余的膳食,她变得和守财奴一样精打细算,并且得到了约赛特和玛尔塔的大力协助。克拉埃没有发觉这项把生活简化到最起码水准的改革。首先他不用午餐,其次他到吃晚饭时才从实验室下楼来,最后他在会客室与女儿们呆上几小时,一句话也不跟她们讲,然后上床睡觉。他离开时,她们向他道晚安,他无意识地让她们亲他的双颊。这样的举止本来会酿成最大的家庭不幸,如果玛格丽特没有做好行使母亲权力的准备,没有一股隐秘的激情使她提防如此不受约束的灾难的话。皮耶坎不再来看他的表妹们,他判断她们即将彻底破产。巴尔塔扎尔的乡间产业每年有一万六千法郎进账,大约值二十万埃居,但这些产业已按三十万法郎抵押出去。克拉埃又开始搞化学以前借了一笔巨款。收入恰好够支付利息;但由于固执一念的人理所当然地缺乏远见,他把地租交给玛格丽特贴补家用,所以公证人估计三年工夫足以把产业一把火烧光,而司法人员将吞掉未被巴尔塔扎尔花光的财产。玛格丽特的冷淡使皮耶坎的无动于衷几乎带着敌意。为了给自己拒绝向表妹求婚的权利,如果她变得太穷的话,他提到克拉埃一家时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这些可怜的人破产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挽救他们;可有什么办法呢!克拉埃小姐拒绝一切本该使他们免遭贫困的合法手段。”
埃玛纽艾尔靠叔叔的举荐,被任命为杜埃中学校长,他的超群的贤德使他无愧于这个职位,他每天晚上来看两位姑娘,父亲一去睡觉,她们立即把陪媪叫到身边。小德·索利轻叩门环的声音从来都很准时。三个月来,玛格丽特以优雅无声的感激接受他的关怀,这鼓励了他,使他的天性得到发挥。他的纯洁灵魂象钻石一样放射光芒,没有阴云,玛格丽特得以赏识它的力量,它的久长,看到它的源泉如何取之不尽。她事先嗅到了花的芬芳,然后再欣赏花儿一朵朵开放。埃玛纽艾尔每天实现玛格丽特的一个希望,让新的光芒照亮爱情的瑶池仙境,驱散乌云,露出蓝天,把一直埋藏在黑暗中的丰饶的财富渲染得五色缤纷。埃玛纽艾尔更加自在,得以发挥至此悄悄隐匿起来的心灵的魅力:年轻人有说有笑的快活,整日研修的生活赋予的单纯,没有被世俗扭曲的高尚精神的财宝,与多情的豆蔻年华极为相称的一切无邪的玩笑。他的心灵和玛格丽特的心灵更加投契,他们一起窥探内心深处,发现了同样的思想:同样光彩夺目的珍珠,美妙清新的和谐,类似在海面下据说令潜水员入迷的那种和谐。他们通过交谈和彼此存有的好奇心了解了对方,这好奇心在两人身上采取了最美妙的表达情感的形式。没有羞怯,但相互间不无卖弄风情。每晚埃玛纽艾尔在这两位姑娘和玛尔塔之间度过的两个小时,帮助玛格丽特接受了她进入的焦虑不安和听天由命的生活。这自然而然日益增长的爱情是她的依傍。埃玛纽艾尔情意绵绵的表示,带着那样诱人的天生的优雅风度和给千篇一律的感情带来细微变化的温存细腻的灵气,正如一粒宝石的各个刻面使宝石放射出全部光彩,消除了它的单调;多情的心独得其秘的可爱举止,使女子忠实于形式永远翻新的艺术家的手笔,忠实于每重复一句话都用新的抑扬顿挫给它带来新鲜感的嗓音。爱情不仅仅是一种感情,它还是一门艺术。一个普通的字眼,一个小心翼翼的举动,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向女子披露既能触动她的心又不使她心里感到绝望的伟大崇高的艺术家。埃玛纽艾尔来的次数越多,表露爱情的方式越可爱。
“我比皮耶坎抢先了一步,”一天晚上他对她说,“他来向您宣布一个坏消息,我宁愿由我来告诉您。令尊把你们的森林卖给了一些投机商,他们又把它分片转卖出去;树已经砍了,厚木板也全部搬走。克拉埃先生收到三十万法郎现金,他用这笔钱还了巴黎的债;为了清偿全部债务,他甚至不得不在买主尚未支付的十万埃居中提出十万法郎作债权转移。”
皮耶坎走了进来。
“嗳!亲爱的表妹,”他说,“这下你们破产了,我早向您做过预言,但您不愿意听我的。令尊胃口很大。他第一口就吞下了你们的树林。你们的监督监护人科南克斯先生在阿姆斯特丹,他就要清理完他的财产,克拉埃先生抓住这个时机搞了小动作。这很不好。我刚写信给好好先生科南克斯;可是,等他到的时候,一个子儿也不会剩下。你们将不得不对令尊起诉,官司打不长,但有损名誉,科南克斯先生不能不提起诉讼,法律要求这样做。这就是您固执的结果。现在您承认我多么谨慎,多么为您的利益着想了吧?”
“我给您带来一个好消息,小姐,”小德·索利用他柔和的嗓音说,“加布里埃尔考取了综合理工学院。对录取他提出的异议已经消除。”
玛格丽特嫣然一笑,向朋友表示感谢,她说:“我的积蓄将派用场啦!玛尔塔,我们明天就开始给加布里埃尔置办行装。可怜的费莉西,咱们要苦干一番了,”她亲了亲妹妹的额头说道。
“明天,他在这儿还可以呆十天,他必须在十一月十五号到巴黎。”
“加布里埃尔表弟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公证人打量着中学校长说道,“他将需要挣一份家业。可是,亲爱的表妹,现在的问题是要挽救家庭的荣誉;这回您愿不愿意听我的呢?”
“不,”她说,“如果还是谈婚事的话。”
“那么您要做什么?”
“我嘛,表哥?什么也不做。”
“不过您已经成年了。”
“再过几天,”玛格丽特说,“您能向我推荐一个对象,他可以把我们的利益与我们欠父亲的养育之恩,与我们保全家庭荣誉的义务调和起来吗?”
“表妹,没有你们的舅公,我们什么也办不成。这样假定后,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再来。”
“再见,先生,”玛格丽特说。
“她越穷越装得一本正经,”公证人暗想,“再见,小姐,”皮耶坎高声说道,“校长先生,我向您致以十二分的敬意。”说完他走了,对费莉西和玛尔塔理都没理。
“这两天我在研究法典,还请教了叔叔的朋友,一位老律师,”埃玛纽艾尔用颤抖的声音说。“如果您准许,我明天就动身去阿姆斯特丹。您听着,亲爱的玛格丽特……”
他第一次用这个字眼,她目光湿漉漉的,颔首微笑向他表示谢意。他住了口,指指费莉西和玛尔塔。
“您可以当着我妹妹讲,”玛格丽特说,“她不需要这场讨论就甘心过我们这种节衣缩食的劳动生活,她那样温柔,又那样勇敢!但她应该了解我们多么需要勇气。”
姐妹俩握住对方的手,紧紧拥抱,好象要在危难面前做出团结一心的新的保证。
“玛尔塔,您走开一会儿。”
“亲爱的玛格丽特,”埃玛纽艾尔又说,在音调的变化中流露出赢得表达情意的些微权利所感到的幸福;“我弄到了买主的姓名和地址,他们尚欠购买被砍伐的木材款二十万法郎。明天,如果您同意,一位以科南克斯先生的名义活动,并且不会被他否认的诉讼代理人,将把一份止付通知书送到他们手中。您的舅公再过六天就回来,他将召开家庭会议,解除对十八岁的加布里埃尔的监护。由于您和您兄弟获准行使你们的权利,你们将要求你们那份出售木材的钱。克拉埃先生不能拒绝给你们止付的那二十万法郎;至于另外还欠你们的十万法郎,你们将获得以你们住的房子作抵押的债券。科南克斯先生将要求得到属于费莉西小姐和冉的三十万法郎的担保。在这种情况下,令尊将不得不抵押他在奥尔西平原已经以十万埃居抵押出去的产业。法律优先追溯为未成年人的利益所做的抵押权登记;所以一切都能挽救。克拉埃先生从此被缚住手脚,你们的土地是不可转让的;他再不能靠抵押他的土地借钱,这些土地将以高于其价的金额作保,银钱事务将在家庭内部解决,不会出丑,不用打官司。即使令尊的研究工作不完全停下来,他也不得不小心从事。”
“是的,”玛格丽特说,“但我们的收入在哪儿呢?既然我们住在这所房子里,以它作抵押的十万法郎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进项。父亲在奥尔西平原拥有的产业的收益将支付欠外人的三十万法郎的利息;我们靠什么过活呢?”
“首先,”埃玛纽艾尔说,“用加布里埃尔那份财产中剩下的五万法郎购买公债,按目前的利率,你们将有四千多利勿尔的年金,足够他在巴黎的膳宿生活费。加布里埃尔不能支配用父亲的房屋抵押登记的款项,也不能动用他的年金的本金;所以您不必担心他乱花一分钱,您也将少一个负担。其次,您自己不是还剩下十五万法郎吗!”
“父亲会向我要的,”她惊恐地说,“而我实在不能拒绝他。”
“那好,亲爱的玛格丽特,您放弃这笔钱倒还可以保住它。您以兄弟的名义把它存入国家债权人名册。这笔钱将给你们一万二至一万三千法郎的年金维持生活。被解除监护的未成年人没有家庭会议的意见什么都不能让与,这样您就赢得了三年的安生日子。到那时,令尊或者已经找到了他的问题的答案,或者很可能放弃了寻找;加布里埃尔成年后将把本金归还给您,以便算清你们四人之间的账。”
玛格丽特请他把起初她没弄明白的法律条文又解释了一遍。一对恋人研究法典的情景自然十分新鲜,埃玛纽艾尔随身携带法典是为了向情人传授管理未成年人财产的法律,凭着女人天生的,因爱情变得更加敏锐的聪慧,她很快就领会了这些法律的精神。
次日,加布里埃尔回到祖居。德·索利先生把他带到巴尔塔扎尔面前,宣布他考取了综合理工学院,父亲做了个手势向校长表示谢意,说道:“我很高兴,加布里埃尔将当学者啦。”
“哦!弟弟,”玛格丽特见巴尔塔扎尔又上楼去了实验室,说道,“好好用功吧,别乱花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要省俭。在巴黎逢上外出的日子,你上我们的亲友家去,免得沾染任何使年轻人倾家荡产的癖好。你的膳宿费近一千埃居,你还剩下一千法郎供日常的消遣,这大概够了。”
“我为他担保,”埃玛纽艾尔·德·索利拍拍他学生的肩膀,说道。
一个月后,科南克斯先生与玛格丽特同心协力,从克拉埃那里得到了一切想要的担保。埃玛纽艾尔·德·索利考虑得那样周全的计划完全获得赞同并全部付诸实施。在法律面前,面对刚正不阿、很难在荣誉问题上让步的表舅,巴尔塔扎尔为在债主催逼下同意的出售感到赧颜,顺从了对他提出的一切要求。他很满意能够弥补他几乎不由自主给子女们造成的损失,带着学者的专注在文书上签了字。他变得完全失去了远见,如同那些早上为一小杯烧酒卖掉老婆,晚上又为她落泪的黑人。他甚至闭眼不看最近的将来,不问问自己熔化了最后一枚埃居后何以为生;他继续他的工作,没有停止购买,不知道他仅仅是他的房屋、他的产业名义上的所有者。他可以说是法院扣押财物的保管员,而多亏法律的严肃性,他不可能从这些财物中弄到一个苏。一八一八年未出任何不幸的事便到了岁末。两个年轻姑娘用存在加布里埃尔名下,他每半年准时寄给她们的一万八千法郎年金,支付了冉的教育费,开销了全部家用。这年十二月,德·索利先生的叔叔去世了。一天早晨,玛格丽特听玛尔塔说他父亲卖掉了他那套郁金香标本、前楼的家具和全部银器。她不得不赎回吃饭必不可少的餐具,并叫人打上她的名字的起首字母。在这天以前,她对巴尔塔扎尔滥用共有财产一直保持沉默;这天晚上吃过晚餐,她求费莉西让她和父亲单独呆一会儿;等他按平日的习惯在会客室的壁炉边坐下后,玛格丽特对他说:“亲爱的父亲,您有权卖掉这儿的一切,甚至您的子女。在这儿,我们大家毫无怨言地服从您;但我不得不提醒您,我们没有钱,今年几乎无以维生,我和费莉西,我们将不得不日夜工作,出售我们缝制的花边长袍交冉的膳宿费。我恳求您,好父亲,停下您的工作吧。”
“你说得对,孩子,再过六星期一切都将结束!要么我找到了绝对,要么绝对是找不到的。你们都会成为百万富翁……”
“现在给我们留下一块面包吧,”玛格丽特回答。
“这儿没有面包,”克拉埃一副受惊的样子说道,“克拉埃的家里没有面包。我们的全部财产呢?”
“您齐根砍伐了韦尼的森林。土地还未空出来,什么也不能出产。至于您在奥尔西的田庄,其收入还不够支付您的借款的利息。”
“那我们是靠什么生活的?”他问。
玛格丽特指指她的针,补充道:“加布里埃尔的年金给我们一些帮助,但还不够。如果您不用出乎我意料的发票加重我的负担,我可以做到收支相抵,您在城里买东西根本不对我讲。正当我以为有足够的钱供一季度的花销,做好了种种安排时,我却收到一张购买碳酸钠、苛性钾、锌、硫和别的什么的账单。”
“亲爱的孩子,再忍耐六周吧;以后,我会规规矩矩的。
你将看到奇迹,我的小玛格丽特。”
“您真该考虑一下您的银钱事务啦。您把什么都卖了:藏画、郁金香、银器,我们现在一无所有;至少,您别再借债啦。”
“我也不想再借了,”老人说。
“再借,”她嚷道,“难道您现在有债务?”
“没什么,小意思,”他垂下眼睛,红着脸回答。
玛格丽特第一次为父亲的屈辱感到丢脸,她痛苦之至,不敢盘问他。这一幕发生后过了一个月,城里一位银行家来兑现克拉埃签署的一张一万法郎的汇票。玛格丽特求银行家等到晚上,对未事先得到付款通知表示遗憾,那人告知她普罗泰兹-希弗维尔商号还有九张同样数目的逐月到期的汇票。
“大局已定,”玛格丽特大声说,“末日来临啦。”
她派人去请父亲,在会客室骚动不安地大步踱来踱去,自言自语道:“要么找到十万法郎,”她说,“要么眼瞧着父亲蹲监狱!怎么办呢?”
巴尔塔扎尔没有下楼。玛格丽特等得不耐烦,上楼到实验室去。她走进去时,见父亲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房间中央,房内摆放着沾满灰尘的机器和玻璃器皿;东一堆西一堆的书籍,桌上堆满贴了标签、编了号码的产品。学者的专注引起的混乱处处打破了弗朗德勒的习惯。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的面孔高高临驾于这一大堆长颈瓶、曲颈瓶、金属、古怪地着上颜色的结晶、悬挂于墙壁或扔在炉灶上的样品之上。他没穿上装,象工人一样赤裸着胳臂,露出长满和头发一样的白毛的胸膛,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一台抽气机。机器的玻璃钟罩上扣着一个里面装满酒精的双面凸透镜,把当时从阁楼圆花窗的一个格子里透进来的阳光聚到一起。底盘绝缘的玻璃钟罩与一个特大的伏打电池的电线相连。勒缪基尼埃正忙着转动这台装在一个活动轴上的抽气机的底盘,以便始终保持凸透镜的方向与阳光垂直。他站起来,脸上沾满黑灰,说道:
“啊!小姐,别走过来!”
她见父亲几乎跪在他的机器前,阳光直射在他脸上,散乱的头发如一根根银丝,头顶凸凹不平,脸孔因可怕的期待抽搐着,周围的物品千奇百怪,宽敞的阁楼上竖起怪里怪气的机器的这一部分幽暗不明,这一切令玛格丽特大为震动,她恐惧地私忖:“父亲疯啦!”她走过去贴着他的耳朵说:“把勒缪基尼埃打发走。”
“不,不,我的孩子,我需要他,我在等别人想也没想过的一次了不起的实验的后果。我们守候一道阳光已有三天。我有办法在绝对真空中把金属置于集中在一起的火热阳光和电流下。你瞧,再过片刻,一个化学家所能支配的最有效力的作用即将发生,而只有我……”
“嗳!父亲,您该做的不是使金属汽化,而是留下这些金属支付您的汇票……”
“等等,等等!”
“父亲,梅斯蒂先生来了,四点钟得给他一万法郎。”
“好,好,过一会儿。确实,我签的这些小票据该本月兑现,我还以为我能找到绝对。上帝,如果我有七月的阳光,我的实验就做成啦!”
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在一张破藤椅上坐下,几滴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先生说得对,这一切全是太阳这个无赖的错,它的光线太弱了,懦夫,懒鬼!”
主仆二人不再理会玛格丽特。
“缪基尼埃,您走开一会儿,”她说。
“啊!我要做新的实验,”克拉埃大声说。
“父亲,忘掉您的实验吧,”女儿等身边没有旁人时对他说,“您得付十万法郎,而我们一个铜子儿也没有。离开实验室吧,今天事关您的荣誉。您进了监狱我们怎么办?您将用破产的耻辱玷污您的一头白发和克拉埃这个姓氏吗?我反对这样做。我将有力量对付您的癫狂,见您晚年没有面包吃可太惨了。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处境,变得理智一些吧!”
“癫狂!”巴尔塔扎尔叫道,他霍地站起来,用发亮的眼睛盯住女儿,两臂交叉在胸前,威严无比地重复“癫狂”这个字眼,吓得玛格丽特直哆嗦。“啊!你母亲不会对我说这个字眼的!”他又道,“她了解我的研究的重要性,为了理解我,她学了一门科学,她知道我为人类工作,丝毫没有个人的或卑劣的打算。我看得出,女人的爱情高于子女的孝心。是的,爱情是一切感情中最美好的!理智一些?”他捶着胸口又说,“难道我缺乏理智?我不是我了吗?我们很穷,我的女儿,好吧,我情愿如此。我是你父亲,服从我吧。我高兴的时候会让你有钱的。你的财产,那简直不值一提。等我找到了碳的溶剂,我会把你的会客室装满钻石,但这和我寻找的东西相比毫无意义。正当我殚精竭力的时候,你等等总可以吧。”
“父亲,我无权责问您如何在这间阁楼里毫无结果地耗尽了四百万,我也不和您谈被您杀死的我的母亲。如果我有丈夫,我也会爱他,可能和母亲爱您一样深,我将准备为他牺牲一切,正如她为您牺牲了一切。我遵照她的嘱咐一心一意为您着想,我不结婚便是明证,免得您被迫向我交出监护人的账目。咱们别管过去,想想现在吧。我来这儿提醒您由您本人造成的贫困景况。现在需要钱兑现您的汇票,您明白吗?这儿除了祖父梵·克拉埃的画像再也没有什么可扣押的了。母亲生前过分软弱,不能保护子女对付他们的父亲,但她吩咐我违抗您,所以我以母亲的名义,以弟弟妹妹的名义,父亲,以全体克拉埃的名义,来命令您放下实验,在继续搞实验以前先为自己挣一份家业。如果您自恃为杀死我们才显现出来的父亲身分,那么我这边有比化学更重要的您的祖先和荣誉。家庭先于科学。我做您女儿太孝顺啦!”
“那么你想当我的刽子手,”他用变得微弱的声音说。
玛格丽特赶紧溜走,免得放弃她刚刚担当的角色,她好象听见了母亲对她说下面这番话时的声音:“别过分违拗你父亲,要好好爱他!”
“小姐在那上面干的事多糟糕!”勒缪基尼埃下楼到厨房吃饭时说道。“我们正要发现秘密,我们只需要一点点七月的阳光,因为先生,啊!多了不起的人!他几乎和好上帝穿一条裤子!就差这一点,”他对约赛特说,一边把右手拇指放在俗称刮刀的牙齿下刮了一下,“我们就知道一切的根源了。可啪嗒一声,她跑来为了汇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大喊大叫。”
“那么用你的工钱付,”玛尔塔说,“付这些换票呀!①”
①“汇兑”和“交换”在法语中只差一个字母,这里是文字游戏,借玛尔塔之口把“汇票”说成了“换票”。
“没有黄油涂面包吗?”勒缪基尼埃对约赛特说。
“买黄油的钱呢?”厨娘尖刻地回答,“怎么,老怪物,如果你在你那魔鬼的厨房里炼金子,你干吗不给自己炼点黄油呢?这又不难,你可以在市场上出售养家活口。我们呢,我们吃干面包!那两位小姐只吃面包和核桃,你难道要比主人吃得更好不成?大小姐只愿意全家每月开销一百法郎。我们只做一顿饭。如果你想吃美味,楼上有炉子,你可以烩珍珠,但愿市场上只谈这个!你在炉子上烤鸡吧。”
勒缪基尼埃拿起面包出去了。
“他去用自己的钱买吃的,”玛尔塔说,“这太好了,又省下一笔钱。他多吝啬,这中国佬!”
“本该用断粮的办法来治他,”约赛特说,“一个星期以来他什么地方也没打扫,我干了他的活儿,他始终在楼上;他总可以报答我,请我吃几条鲱鱼,如果他买回来,我就麻利地从他手中抢走!”
“啊!”玛尔塔说,“我听见玛格丽特小姐在哭。她那个老巫师父亲把房子吞下去也不会讲一句人话,这个巫师。在我们国家,他早被活活烧死了;可这儿和非洲的摩尔人一样不信教。”
克拉埃小姐强忍着啜泣穿过画廊,走进自己房间,找出母亲的信,读了下面一段话:
我的孩子,倘若上帝允许,当你读这几行字,我最后写的几行字时,我的灵魂将在你的心中。字里行间充溢着对我亲爱的小宝贝们的爱,他们被遗弃给一个我未能抵抗的魔鬼。他将吃光你们的面包,正如他吞噬了我的生命,甚至我的爱情。你知道,我的心肝,我是否爱你父亲!我快咽气的时候不再那样爱他了,因为我对他采取了我生前不敢承认的防范措施。是的,为了你们将遭大难的那一天,我在棺材尽里头保留了最后一条生计。假若他把你们逼到贫困的境地,或者假若必须挽救你们的荣誉,我的孩子,你将在德·索利先生那里——倘若他还活着的话——,不然就在他的侄子,我们的好埃玛纽艾尔那里,得到大约十七万法郎,这笔钱将帮助你们维持生活。如果什么都抑制不住他的激情,如果他的子女对于他不是比我的幸福更加坚固的屏障,挡不住他朝罪恶的路上走,那你们就离开父亲,但至少要活下去!我不能抛弃他,我应该献身于他,你呢,玛格丽特,你要拯救这个家!我宽恕你为保护加布里埃尔、冉和费莉西将做的一切。拿出勇气来,做克拉埃家的守护天使吧。你要坚定,我不敢说你得冷酷无情;但是为了能够弥补已经造成的不幸,必须保留一些财产,你应该考虑贫困来临后的处境,什么也阻挡不了夺走我一切的那种激情的暴烈。所以,我的女儿,你要感情充沛地忘却你的情感;假如必须向你父亲撒谎,你不露心迹将是一种光荣;你的行为不管看上去多么该受指责,都将是保护家庭的英雄行为。德高望重的德·索利先生曾经对我这样说过,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意识比他的更纯洁,更睿智。甚至在生命垂危的时候,我也没有力量和你讲这番话。不过在这场可怕的斗争中,你应始终恭敬有加,与人为善。你要怀着崇敬违抗,带着柔情拒绝。从未有过的泪水和痛楚在我死后才会爆发。在你将成为我的亲爱的孩子们的保护人时,以我的名义拥抱他们吧。愿上帝和圣者与你同在。
约瑟芬
这封信附着一张德·索利先生叔侄立的字据,他们保证把克拉埃太太委托他们保管的钱交给她的子女中向他们出示这张字据的人。
“玛尔塔,”玛格丽特大叫一声,陪媪急急忙忙上了楼,“到埃玛纽艾尔先生家去,请他到我这儿来一趟,”玛格丽特对她说,“高尚而守口如瓶的人!他对我从未提过一个字,对我,”她想,“对我,而我的烦恼和悲伤已经变成他的了。”
玛尔塔还没回来,埃玛纽艾尔先到了。
“您对我还保密?”她说,一面把字据拿给他看。
埃玛纽艾尔低下头。
“玛格丽特,您感到非常不幸吧?”他又说,眼里滚动着几滴泪珠。
“哦!是的。做我的依傍吧,母亲在信中称您是我们的好埃玛纽艾尔,”她指着信对他说,见她的选择得到母亲的赞同,她无法克制心头的一阵喜悦。
“我在画廊里看见您的第二天,我的鲜血和生命就属于您了,”他悲喜交加地哭着回答;“但那时我不知道,我不敢希望有一天您会接受我的鲜血。假如您很了解我,就该知道我讲话是绝不改口的。原谅我一丝不苟地服从令堂的意愿,我无权评价她的意图。”
“您救了我们,”她打断他说,挎起他的胳膊下楼来到会客室。
玛格丽特得知埃玛纽艾尔保存的那笔钱的来历后,向他吐露了使家中人人伤心发愁的窘困。
“必须去支付汇票,”埃玛纽艾尔说,“如果汇票全在梅斯蒂手里,您将在利息上得到好处。我将把剩下的那七万法郎交给您。可怜的叔叔给我留下一笔同样数目的杜卡托,很容易秘密携带。”
“是的,”她说,“您夜里带来吧;等我父亲睡着了,我们两个把钱藏起来。如果他知道我有钱,也许他会强迫我给他。哦!埃玛纽艾尔,竟得提防自己的父亲!”她哭着说,把前额贴在年轻人的胸口。
玛格丽特这个既优雅又悲戚的寻求保护的动作,是始终笼罩在愁云惨雾中、始终包藏在痛苦的领域内的爱情的第一次流露;这颗胀满的心必将流溢真情,但却是在贫困的重压之下!
“该做什么?怎么办才好?他什么也看不见,既不关心我们,也不关心自己,因为我不知道他怎能在那间空气灼人的阁楼里生活。”
“对一个时时刻刻象理查三世那样高喊:‘以我的王国换一匹马!’的人,您能指望什么呢?”埃玛纽艾尔说,“他将永远是无情的,您应该和他一样无情。支付他的汇票吧,如果您愿意,把您的财产给他吧;但您妹妹的财产,您弟弟们的财产,既不属于您,也不属于他。”
“把我的财产给他?”她说,一面抓住埃玛纽艾尔的手,朝他投去火辣辣的目光,“您,您给我出这个主意!皮耶坎却编了许许多多谎话要我保存它。”
“唉!也许我有我的自私方式?”他说,“时而我希望您没有财产,似乎这样您离我更近些;时而我希望您富有,幸福,我觉得,以为我们会被可怜的荣华富贵分开,心胸未免狭窄。”
“亲爱的,别谈我们……”
“我们!”他陶醉地说。接着,他停了一下补充说:“损失很大,但并非无法弥补。”
“损失将由我们自己来弥补,克拉埃家已经没有家长了。他到了既不是父亲,又不是男子汉的地步,对是非毫无概念,因为他这样伟大,这样慷慨,这样正直的一个人,竟不顾法律挥霍了他本该充当保护人的子女的财产!他跌进了怎样的深渊呀?我的上帝,究竟他在寻找什么?”
“不幸的是,亲爱的玛格丽特,虽然他当家长有过错,但在科学上却是对的;欧洲将有二十来个人钦佩他,其他所有的人则认为他是疯子;但您可以无所顾忌,拒绝把他子女的财产送给他。发现一样东西从来都靠碰运气。如果您父亲该当碰到解决他的问题的办法,他无需耗费巨资就会找到,或许正巧在他灰心绝望的时候!”
“可怜的母亲是幸福的,”玛格丽特说,“她去世前本来会受千百种煎熬,可她第一次与科学冲突就遇了难。这场斗争是没有止境的……”
“有止境,”埃玛纽艾尔接口说,“等您一无所有,克拉埃先生再也找不到贷款,他就会停止。”
“那让他今天就停止吧,”玛格丽特嚷着说,“我们山穷水尽了。”
德·索利先生去赎回了汇票,来交给玛格丽特。巴尔塔扎尔一反常态,在晚餐前一刻下了楼。两年来,女儿第一次在他的面容上觉察出惨不忍睹的凄苦迹象:他又变成了父亲,理智驱逐了科学;他望了望院子和花园,等他确信只有女儿和他在一起时,他满怀忧郁和好意朝她走来。
“我的孩子,”他一面说,一面拿起她的手,带着甜蜜的温存紧紧握住,“原谅你的老父亲吧。是的,玛格丽特,我错了。只有你是对的。只要我没找到,我就是个混蛋!我将离开这里。我不想看到卖掉梵·克拉埃,”他指着烈士的画像说,“他为自由而死,我将为科学而死,他受到尊崇,我招人怨恨。”
“怨恨,父亲?不,”她扑到他怀里说,“我们都崇拜您。不是吗,费莉西?”她对正走进来的妹妹说。
“您怎么啦,亲爱的父亲?”少女拿起他的手说道。
“我使你们破了产。”
“嗳!”费莉西说,“我们的兄弟将为我们挣一份家业。冉在班上总是第一名。”
“喏,父亲,”玛格丽特又说,一面用十分优雅、充满孝心的爱抚的动作,把巴尔塔扎尔领到壁炉前,在挂钟框下取出几张纸,“这是您的汇票;可别再签发汇票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支付了……”
“原来你有钱,”巴尔塔扎尔从惊讶中回过味来,咬着玛格丽特的耳朵说。
这句话使英勇的姑娘透不过气来,父亲的脸上流露出那样多的狂热、喜悦和希冀,他环顾四周,好象想发现金子。
“父亲,”她带着痛苦的腔调说,“我有我的财产。”
“给我吧,”他说,不由做了个贪婪的手势,“我将还你一百倍。”
“好,我会给您的,”玛格丽特凝视着巴尔塔扎尔回答,他没有明白女儿这句话包含的意思。
“啊!亲爱的女儿,”他说,“你救了我的命!我设想了最后一个实验,做完以后就没有任何可能了。如果这一次我找不到,就必须放弃探求绝对。把你的胳臂给我,来,我心爱的孩子,我真想使你成为地球上最幸福的女子,你又给了我幸福,荣耀;你替我谋得给你金山银山的能力,我将送你大量珠宝,万贯家私。”
他亲了亲女儿的额角,捧起她的双手紧紧握着,用种种在玛格丽特看来几乎低三下四的抚爱向她表示自己的喜悦;进晚餐时,巴尔塔扎尔眼里只有她一个人,象情郎对情妇那样殷勤,那样专注,那样热烈地注视着她:她做了一个动作,他便试图揣测她的思想,她的欲望,站起身替她布菜;他使她感到羞愧,他在照顾她时注入的青青热情与他提前而至的老态恰成对比。但是,面对这些讨好奉承,玛格丽特用一句表示疑虑的话,或用投在这间餐厅餐具柜空架子上的目光,描绘了当前凄苦悲凉的一幅图景。
“算啦,”他对她说,“再过半年,我们将把这儿装满金子和奇珍异宝。你会象一位王后。啊!整个自然界将属于我们,我们将凌驾一切……靠了你……我的玛格丽特。玛佳丽塔?”
他含笑又说,“你的名字带有预见。玛佳丽塔的意思是珍珠。斯特恩①在什么地方讲过的。你读过斯特恩吗?你要不要一本他的书?这会叫你开心的。”
①斯特恩(1713—1768),英国小说家,《项狄传》、《多情客游记》的作者。
“据说珍珠是一种疾病的产物,”她接口说,“而我们已经受了不少苦!”
“别发愁,你将为你爱的人缔造幸福,你将十分有势力,十分有钱。”
“小姐的心真好,”勒缪基尼埃说,漏勺似的面孔吃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晚上余下的时间,巴尔塔扎尔为两个女儿施展出他的性格的全部风采和言谈的全部魅力。他象蛇一样迷人,他的话语,他的目光倾泻出一股磁流,他毫不吝惜地发挥出当年令约瑟芬着迷的天才的威力,温柔的性情,他可以说把女儿们拥在了心尖上。埃玛纽艾尔·德·索利来的时候,很久以来第一次发现父亲和孩子们欢聚一堂。年轻校长虽然拘谨,也被这个场面引入胜境,因为巴尔塔扎尔的言谈举止有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科学家尽管陷入思想的深渊,不停地忙于观察精神世界,不过他们看得见他们生活领域中的最小的细节。与其说他们心不在焉,不如说他们不合时宜,与周围的事物永不协调一致,他们了解一切,又忘却一切;他们预见未来,只为自己预言,一件事尚未发生便对其了如指掌,但又绝口不提。如果说,在沉思冥想的寂静中,他们使用了自身的威力辩识身边发生的事,那么他们只需猜测:工作把他们卷走,他们几乎总是错误地运用他们获得的关于现实生活的知识。有时,当他们从对社会的麻木不仁中醒来,或者当他们从精神世界跌入外部世界时,他们带着丰富多采的记忆回来,对一切毫不陌生。所以,巴尔塔扎尔把心灵的敏慧和大脑的敏慧加在一起,知道女儿的一切往事,了解或猜到把她和埃玛纽艾尔结合在一起的神秘爱情的最小事件,他向他们做了含蓄的表示,分享并赞同他们的恋情。这是一位父亲所能做的最甜蜜的恭维,一对恋人没有抵挡得住。这一晚由于和搅扰这些可怜孩子们生活的悲伤形成对照而显得美妙无比。巴尔塔扎尔可以说用他的光辉照亮了他们的思想,用柔情滋润了他们的心田,等他离开后,一直窘态毕露的埃玛纽艾尔·德·索利拿出了装在衣兜里、担心被人发觉的三千金杜卡托。他把钱放到玛格丽特的小针线桌上,她拿正在缝补的内衣盖住,然后他去取余款。他回来的时候,费莉西已上了床。敲十一点了。玛尔塔迟迟未睡,等着给女主人脱衣服,这时正在费莉西屋里忙着。
“把这个藏在哪儿呢?”玛格丽特说,她忍不住快活地抚弄着几枚杜卡托,这个孩子气的举动把她毁了。
“我稍稍抬起这个大理石圆柱,它的柱脚是空心的,”埃玛纽艾尔说,“您把这几卷钱塞进去,魔鬼也不会到那儿去寻找的。”
正当玛格丽特在小针线桌和圆柱之间做倒数第二趟旅行时,她尖叫一声,一卷卷钱从手中掉下,硬币戳破了纸,散在地板上:她父亲站在会客室门口,伸着脑袋,那副贪婪的神情把她吓坏了。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他说,轮流望了望被恐惧钉在地板上的女儿,和猛然直起身子、但在圆柱旁的姿势足以说明问题的年轻人。金子哗啦啦掉在地板上,声音响得吓人,它的散落似乎带有预见性。“我没弄错,”巴尔塔扎尔坐下来说道,“我听见了金子的响声。”
他的激动不亚于两个年轻人,这两颗心按同一节律突突跳动,两人的动作完全协调一致,如同在突然笼罩于会客室的沉寂中间挂钟钟摆的摆动。
“谢谢您,德·索利先生,”玛格丽特对埃玛纽艾尔说,同时朝他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协助我救下这笔钱吧。”
“怎么,这金子……”巴尔塔扎尔接口说,朝女儿和埃玛纽艾尔投射出令人胆寒的清醒目光。
“这金子是先生的,他好心好意借给我,以履行我们的承诺,”她回答他说。
德·索利先生脸红了,想走出去。
“先生,”巴尔塔扎尔用胳臂拦住他,说道,“别躲开不接受我的谢意。”
“先生,您不欠我分文。这钱是玛格丽特小姐的,她用她的财产担保向我借的,”他望着他的恋人回答,她难以觉察地眨眨眼睛向他表示感谢。
“这事我忍受不了,”克拉埃说,他在费莉西的写字台上拿了一只笔和一页纸,朝两个吃惊的年轻人转过身来:“有多少?”激情使巴尔塔扎尔变得比最机灵的无赖管家更狡猾;这笔钱就要成他的了。玛格丽特和德·索利先生举棋不定。“咱们数数吧,”他说。
“有六千杜卡托,”埃玛纽艾尔回答。
“七万法郎,”克拉埃接口说。
玛格丽特向恋人递去的眼色给了他勇气。
“先生,”他发着抖说,“您的字据是无效的,请原谅我这个纯技术性的用语;今早我借给小姐十万法郎赎回您无力支付的汇票,因而您不能给我任何担保。这十七万法郎是令嫒的,她可以随意支配,但我借给她是因为她答应我签署一份契约,靠契约我可以从韦尼空地她名下的那一份中取得担保。”
玛格丽特扭过头去不让人看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了解埃玛纽艾尔超群出众的心灵的纯洁。年轻人被叔叔抚养成人,最严格地奉行宗教美德,特别厌恶说谎;他向玛格丽特献出了自己的心和生命,又为她牺牲了自己的良心。
“再见,先生,”巴尔塔扎尔对他说,“我原以为您对一个待您如父亲的人有更多的信任。”
埃玛纽艾尔与玛格丽特交换了一个可悲的目光,玛尔塔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当街的门。等到只剩下父女俩,克拉埃对女儿说:“你爱我,是不是?”
“父亲,别兜圈子了。您想要这笔钱,但您得不到。”
她开始把杜卡托聚成一堆,父亲一声不响地帮她捡钱,核对被她撒落在地的钱数,玛格丽特随他去做,没有露出一丝不信任。二千杜卡托①码成了一堆,巴尔塔扎尔神情绝望地说:“玛格丽特,我需要这些金币!”
①应为六千。
“假如您拿走就是偷盗,”她冷冷地说,“您听着,父亲:
与其让我们每天忍受极大的痛苦,不如一下子把我们杀死。等着瞧吧,是您还是我们应该屈服。”
“原来你要谋杀你父亲,”他又说。
“我们要为母亲报仇,”她指着克拉埃太太去世的地方说。
“我的女儿,如果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会对我讲这种话了。你听着,我要向你解释这个问题……但你不会理解我吧?”他绝望地大声说。“得了,你给我吧!相信一次你的父亲。是的,我知道我伤了你母亲的心;用无知者的话说,我挥霍了自己的财产,又盗用了你们的财产;你们全为了你所说的一种癫狂工作;但是,我的天使,我的心肝,我的爱,我的玛格丽特,你听我讲嘛!如果我不成功,我就献身于你,象你该服从我那样服从你;我会对你百依百顺,把我的财产交给你掌管,我将不再当子女的监护人,放弃一切权力。我以你母亲的名义起誓,”他流着泪说道。玛格丽特扭过头去不看这张浸满泪水的面孔,克拉埃跪在女儿膝下,以为她就要让步了。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给吧,给吧!为避免永恒的悔恨,区区六万法郎①算得了什么?你瞧,我会死的,这会把我杀死的。你听我讲嘛!我说话绝对算数。如果我失败了,我就放弃我的工作,离开弗朗德勒,甚至离开法国,如果你这样要求的话。我将象小工一样干活,一个苏一个苏地重挣家业,总有一天给我的孩子们带回科学从他们手中夺去的东西。”玛格丽特想扶父亲起来,但他坚持跪在她膝下,哭着补充说:“最后一次表现出温存和忠心吧。如果我成功不了,我自己会承认你的严厉是有道理的。你可以叫我老疯子!称呼我坏父亲!最后,你可以说我不学无术!我呢,我听到这些话会亲你的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打我;你打我,我也会象为最好的女儿一样为你祝福,记起你曾把你的血给了我!”
①应为七万。
“如果只是我的血,我会把它还给你,”她大声说,“但我能让科学宰杀我的弟妹吗?不!停止吧,停止吧,”她抹着眼泪说,一面推开父亲抚爱她的手。
“六万法郎再加两个月,”他气得发狂,站起身说,“我只需要这些了;可是我女儿夹在荣耀,夹在财富和我之间。该诅咒的!”他补了一句。“你既不是姑娘,也不是成年女子,你没有心肝,你既当不成母亲,也当不成妻子,”他补充道。
“让我拿去吧?说呀,亲爱的小宝贝,我心爱的孩子,我会崇拜你的,”他补充说,用一个极为有力的动作朝金币伸出手去。
“面对暴力我无法自卫,但上帝和伟大的克拉埃瞧着我们!”玛格丽特指着画像说。
“那好,你试着浑身沾满父亲的血活下去吧,”巴尔塔扎尔一边大叫,一边朝她投去憎恶的目光。他站起来,把会客室细看了一遍,慢慢朝外走。走到门口,他象乞丐似的回过身来,朝女儿做了个询问的手势,玛格丽特摇摇头作为回答。
“永别了,女儿,”他温和地说,“尽量生活得幸福些吧。”
他不见了,玛格丽特僵在那里,好象脱离了人世。她已经不在会客室里,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她长出翅膀,在精神世界的天空里翱翔,在那里一切无边无垠,在那里思想拉近了距离和时间,在那里一只神灵的手揭开了遮在未来上面的幕布。她觉得整整几天的时光在父亲上楼的每一步之间流逝;接着,当她听见父亲走进卧室时,恐惧使她打了一个寒战。一种预感把闪电般刺目的亮光传导到整个心灵,她一个箭步冲上没有亮光,没有声响的楼梯,见父亲正用手枪对准自己的额角。
“把一切都拿去吧,”她朝他冲过去嚷道。
她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巴尔塔扎尔见她脸色惨白,象老人一样哭了起来;他又变成了孩童,亲她的额角,对她说些不连贯的话,他几乎快活得跳起来,好象想同她玩耍,正如情郎从情妇那里得到幸福后和她玩耍一样。
“够啦!够啦,父亲,”她说,“想想您的诺言吧!如果您没成功,您得听我的!”
“好。”
“母亲啊!”她朝克拉埃太太的卧室转过身去说道,“您会把一切都拿出来的,是不是?”
“睡个安稳觉吧,”巴尔塔扎尔说,“你是个好女儿。”
“睡觉!”她说,“我再没有年轻时的平安夜了;父亲,您使我未老先衰,正如您使母亲的心慢慢枯萎。”
“可怜的孩子,我真想向你解释我刚刚设想出的了不起的实验的后果,好让你放心,你会明白……”
“我只明白我们破产了,”她说着走开了。
次日是休假日,早上埃玛纽艾尔·德·索利领回了冉。
“怎么样?”他走上前来忧郁地对玛格丽特说。
“我让步了,”她回答。
“我的命根儿,”他带着伤感的喜悦说道,“如果您顶住了,我会钦佩您;您软弱,我则崇拜您!”
“可怜的,可怜的埃玛纽艾尔,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让我干吧,”年轻人喜气洋洋地说,“我们相爱,一切都会好起来!”
几个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德·索利先生使玛格丽特明白她的菲薄的积蓄永远成不了一笔财产,劝她过得舒服些,把由他保管的余款取来用,维持家中丰衣足食的生活。这一时期,玛格丽特惶惶不可终日,正如以前母亲在相同景况下那样焦虑不安。不管她多么将信将疑,她终于对父亲的天才存了希望。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许多人有希冀而无信念。希冀是欲望之花,信念是坚信之果。玛格丽特暗想:“如果父亲成功,我们就幸福啦!”只有克拉埃和勒缪基尼埃说:“我们一定成功!”不幸的是,这个人脸上的愁云一天多似一天。
他来吃晚饭的时候,有时不敢注视女儿,有时又朝她投去得意洋洋的目光。玛格丽特利用这些夜晚请小德·索利给她解释了好几个法律上的难点。她向父亲提了一连串有关家庭关系的问题。终于她完成了她的男性教育,她显然正在做准备,万一父亲在与未知的决斗中又一次被击败,她就要执行她酝酿的计划。
七月初,巴尔塔扎尔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度过了整整一天,陷入忧郁的沉思中。他好几次望着没有一株郁金香的小丘,妻子卧室的窗户;想到他的斗争使他付出的全部代价,他一定不寒而栗:他的动作表明他有些与科学无关的想法。晚餐前,玛格丽特走来坐下,在他身边干了一会儿活。
“嗳,父亲,您没成功。”
“没有,孩子。”
“啊!”玛格丽特声音柔和地说,“我不会对您讲一句最轻微的责备话,我们同样有过错。我只要求实践您的诺言,您的话应该算数,您是一位克拉埃。您的子女将爱您,尊敬您;但今天您属于我,应该服从我。别担心,我的统治将是温和的,我甚至会努力迅速结束它。我要带着玛尔塔离开您大约一个月,去处理您的事;因为,”她亲着他的额角说,“您是我的孩子。明天,费莉西就要管家了。可怜的孩子只有十七岁,她是不会违抗您的;您要大度些,别向她要一个苏,因为她的钱只够开销最起码的家庭用度。拿出勇气来,在两三年内放弃您的工作和想法。问题会成熟,我将为您积攒起解决它所需要的钱,您一定会解决它的。嗳,您说说,您的女王不是很宽大吗?”
“这么说不是一切都完了,”老人说。
“不是,如果您守信用的话。”
“女儿,我听你的,”克拉埃无比激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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