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次日,康布雷的科南克斯先生来接他的外甥孙女。他是乘旅行马车来的,在表外甥家只想停留玛格丽特和玛尔塔准备上路所需的时间。克拉埃先生亲切地接待了他,但显然很伤心,觉得丢了面子。老科南克斯猜到了巴尔塔扎尔的想法,吃饭的时候,他直言不讳地对他说:“我有你的几幅画,表外甥,我喜欢好画,这是一种叫人倾家荡产的嗜好;可是,我们个个都有自己的癖好……”

  “亲爱的舅公!”玛格丽特说。

  “你看样子破了产,表外甥,但一位克拉埃在这儿总有财宝,”他拍着自己脑门说,“还有这儿,是不是?”他指着心口补了一句。“所以我是信任你的!我在钱包里找到几个埃居拿来给你用。”

  “啊!”巴尔塔扎尔嚷道,“我会还给您许多财宝……”

  “我们在弗朗德勒拥有的唯一财宝,表外甥,是耐性和工作,”科南克斯厉声回答。“我们的先人在额头上刻着这两个词,”他指着梵·克拉埃庭长的画像说。

  玛格丽特拥抱了父亲,与他道别,向约赛特、费莉西叮嘱了几句,然后乘驿车去了巴黎。已成鳏夫的舅公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拥有万贯家私,所以他想续弦倒不是不可能的;杜埃居民以为克拉埃小姐会嫁给她的舅公。与有钱人结亲的传闻使公证人皮耶坎又来到克拉埃家。这个精于盘算的人在思想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两年来,该城的社交界分成两个不共戴天的阵营。贵族形成了第一个小圈子,布尔乔亚形成了第二个,对第一个自然十分敌视。整个法兰西突然分离,分割成两个敌对的民族,互相猜忌,怒气愈来愈大,这是外省参加一八三○年七月革命的主要原因之一。一个团体是极端君主派,另一个是极端自由派,二者之间有按身分高低吸收到这个或那个团体中的官员,他们在合法政权崩溃的时刻保持中立。在贵族和布尔乔亚斗争的初期,保王派的咖啡聚会放射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在与自由派咖啡聚会的竞争中大大出了风头,以致这类消受珍馐美味的宴会据说要了好几个人的命,他们如同铸得不好的臼炮,经不起这种演习。自然,两个团体排斥异已,变得纯而又纯。皮耶坎作为外省人尽管十分富有,却被排斥在贵族的圈子之外,给推到了布尔乔亚的圈子里。曾几何时与他过从甚密的人渐渐拒绝见他,接二连三的挫折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年届四十,这是准备结婚的男子一生中仅存的还能娶年轻姑娘的时期。他可以求婚的对象属于布尔乔亚,而他的雄心是留在上流社会,那是结一头好亲就可以把他引进门的。克拉埃一家离群索居,成了这一社会变动的局外人。尽管克拉埃属于外省的贵族旧家,但他操心的事情可能会阻止他顺应新的等级划分引起的反感。克拉埃家的小姐不管多么穷,也能给丈夫带来一切暴发户所向往的虚荣的好运。皮耶坎于是又到克拉埃家走动,暗中打算作出必要的牺牲,以期缔结一门从此将实现他的全部野心的婚事。

  玛格丽特出门在外期间,他来与巴尔塔扎尔和费莉西作伴,但他为时已晚地看出埃玛纽艾尔·德·索利是个令人生畏的竞争者。已故神甫的遗产看来很可观;在一个天真地用数字计算生活中一切事物的人看来,年轻继承人的金钱比皮耶坎从不在意的心灵魅力显得更有力量。这笔财产恢复了索利这个姓氏的全部价值。金钱和贵族身份如同两盏吊灯,交相辉映,亮度倍增。年轻校长待费莉西亲如兄妹,真挚的感情激起了公证人争强好胜的心。他试图压倒埃玛纽艾尔,在行话中夹杂着时髦词语,浮浅的奉承话配合着与他的相貌十分相称的迷惘神态和心事重重的哀怨。他一面自称看破红尘,一面把目光转向费莉西,想要她相信惟独她能够使他与生活和解。费莉西破题儿第一遭听到一个男人的恭维,把这些即使骗人也始终甜美如蜜的话听了进去;她把空虚当作深刻,迫切地需要把她心中涨溢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固定下来;于是她关心起表哥来了。或许她自己不知道,她嫉妒埃玛纽艾尔对姐姐情意绵绵的关切,大概想和她一样成为一个男人的目光、思想和关怀的目标。皮耶坎不难弄清比起埃玛纽艾尔,费莉西对他更偏爱,这成为他继续努力的一个理由,结果走得比他希望的还要远。埃玛纽艾尔密切关注这段关系到费莉西前途的恋情的开始,公证人或许是逢场作戏,费莉西的爱却天真幼稚。结果是,表兄妹之间有过几次情深意切的交谈,背着埃玛纽艾尔讲几句悄悄话,还有那些小小的骗人把戏,赋予一个眼神,一句话某种表情,这笑里藏刀的表情足以导致无知的错误。皮耶坎利用他与费莉西的交往,试图窥破玛格丽特此次旅行的秘密,以便了解这是否与婚事有关,他是否该放弃他的希望;但是,尽管他机敏过人,无论巴尔塔扎尔还是费莉西都不能给他任何点拨,原因是他们对玛格丽特的计划一无所知,她大权在握,对自己的计划闭口不提,似乎遵循了权力的准则。

  巴尔塔扎尔闷闷不乐,情绪消沉,令夜晚十分难熬。虽然埃玛纽艾尔终于说服化学家和他玩西洋双六棋,巴尔塔扎尔下棋时却心不在焉;这个聪明绝顶的人往往显得傻气十足。他失去了希望,为耗尽了三份财产感到耻辱,他是个没有钱的赌徒,破产以及与其说被毁灭,不如说落了空的希望的重负压弯了他的腰。这位天才被穷困封住口,他自谴自责,给人看到一幅真正悲剧性的情景,令最冷漠的人感动。连皮耶坎凝视这头笼中雄狮时也不无敬意,他的眼睛充满受到抑制的威力,由于忧愁而变得平静,由于光亮而变得黯淡,眼神在乞求嘴巴不敢讲出的施舍。时而一道光从这张枯槁的脸上闪过,一次新实验的设想使这张脸有了生气;继而,如果巴尔塔扎尔的眼睛凝视会客室,停留在妻子咽气的地方,几滴泪水如同炽热的沙粒,在因思想而张得极大的瞳孔的沙漠中滚动,脑袋则垂到胸前。他如提坦①一样举起了世界,世界却更沉重地砸在他的胸膛上。以男子汉的魄力克制住的巨人的痛楚,对皮耶坎和埃玛纽艾尔产生了影响,他俩有时大受感动,竟想送给这人进行一系列实验所需的款子;天才的信念是极富感染力的!两人完全想象得出克拉埃太太和玛格丽特怎么会把几百万扔进了这个无底洞;但是理智迅速阻止了感情的冲动;他们用安慰话表达内心的激动,而安慰话更加剧了这位遭了雷劈的提坦的痛苦。

  ①提坦,希腊神话中在宙斯和奥林匹斯诸神之前统治世界的巨神族,后被宙斯用雷电击瞎了双眼,并永远被囚于地球的深处。

  克拉埃只字不提自己的长女,既不打听她为何外出,也不关心她为何保持沉默,不给他和费莉西写信。索利或皮耶坎探问她的消息,他显得很不愉快。他是否预感到玛格丽特同他作对?是否因为把父亲的庄严权利让给了孩子而感到丢脸?是否他不再那样爱她,因为她即将成为父亲,而他成为孩子?或许有许多这样的理由,有许多这样难以言传的感情象云朵一样掠过心头,使玛格丽特忍受着无言的失宠。出名或不出名的伟人不管多么伟大,他们的尝试是否成功,都有出于人类本性的狭隘心理。由于双重的不幸,他们为自己的优点受的苦不下于为缺点遭的罪;或许巴尔塔扎尔还得熟悉虚荣心受触犯的痛楚。他的生活,玛格丽特不在时这四人齐聚一堂的夜晚,是愁闷凄凉、充满隐隐约约的忧虑的生活和夜晚。这些日子如干燥的荒原一样贫瘠,不过他们仍采到几朵花,获得少有的慰藉。长女变成了这个家庭的灵魂、希望和力量,她不在时,他们觉得云山雾罩。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巴尔塔扎尔耐心地等着女儿。舅公把玛格丽特带回了杜埃,他住了下来,没有回康布雷,大概想以自己的权威支持外甥孙女策划的一场政变。玛格丽特的归来是个小小的家庭节日。公证人和德·索利先生应费莉西和巴尔塔扎尔的邀请来吃晚饭。

  旅行马车在家门口停下时,这四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上前迎接旅行者。玛格丽特重见祖居显得很幸福,当她穿过庭院到达会客室时,两眼噙满泪水。她拥抱父亲,不过少女的抚爱别有用意,她脸红了,活象一个不会装假的犯了过失的妻子;但当她注视德·索利先生时,她的目光恢复了原有的纯洁,她似乎从他身上汲取力量,以便完成她私下考虑好的一个举动。

  晚餐时,父女俩尽管谈笑风生,却怀着猜忌和好奇互相打量对方。巴尔塔扎尔想必出于为父的尊严,对玛格丽特在巴黎的逗留不提任何问题。埃玛纽艾尔·德·索利模仿这种矜持。而习惯于了解一切家庭秘密的皮耶坎用装出来的天真掩饰好奇心,对玛格丽特说:“那么,亲爱的表妹,您在巴黎看了演出……”

  “我在巴黎什么也没看,”她答道,“我去那儿不是为了消遣。在那儿的日子对我来说是很沉闷的,我太急于重见杜埃了。”

  “要不是我发了火,她是不会去看歌剧的,她在剧院也觉得无聊!”科南克斯先生说。

  这一晚十分难熬,人人感到拘束,强作欢颜,竭力装出快活的样子,快活之下却隐藏着真正的凄惶不安。玛格丽特和巴尔塔扎尔暗暗害怕之至,情绪受到了影响。夜愈深,父女二人愈失态。有时玛格丽特强作笑脸,但是她的姿态、眼神和嗓音透露出极大的不安。科南克斯和德·索利先生似乎了解这位高尚的姑娘心潮起伏的原因,好象在用意味深长的眼风鼓励她。巴尔塔扎尔未能参与为他作出的决定和进行的活动,他受到了伤害,不知不觉疏远了子女和友人,装腔作势地保持沉默。玛格丽特大概即将把对他作出的决定告诉他,这个局面对一位大人,对一位父亲是难以忍受的。到了不再向子女隐瞒任何事情,思想的博大赋予感情以力量的年龄,他眼见自己民事死亡时刻的临近,变得越来越严肃、出神和抑郁。这一晚蕴含着内心生活的一场危机,这类危机只能用图象来解释:乌云蔽日,电闪雷鸣,人们在田野里欢笑;个个觉得热,感到暴雨将至,他们昂起头,继续赶路。科南克斯先生第一个去睡觉,巴尔塔扎尔领他去他的房间。皮耶坎和德·索利先生趁这当儿走了。玛格丽特充满友爱地与公证人告别,她对埃玛纽艾尔什么也没说,但压了压他的手,朝他投去湿漉漉的目光。她把费莉西打发走,等到克拉埃回到会客室,他发现只剩下女儿一个人了。

  “好父亲,”她声音颤抖地对他说,“由于我们处境严峻,我才不得不离开了家;但是,在经受了许许多多的恐慌,克服了闻所未闻的困难之后,我带着拯救我们大家的机会回来了。仗着您的姓氏,我们舅公的影响和德·索利先生的保荐,我们为您谋到了布列塔尼税务官的职位;据说这个职位每年值到一万八至二万法郎。我们的舅公作了保。——这是您的任命书,”她说着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在我们节衣缩食,作出牺牲的年头,您呆在这儿将是无法忍受的。我们父亲的处境应当至少与他往日的生活处境相当。对您的收入,我一个子儿也不向您要,您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只恳求您想到我们没有一个苏的年金,全靠居斯塔夫①从他的收入中拨给我们的钱过活。城里人对这种幽禁的生活将一无所知。如果您在家,会成为我和妹妹,我们为尽力恢复宽裕而使用某些手段的障碍。把您置于需要重整家业的地位算不算滥用您给我的权力呢?不出几年,如果您高兴,您将当上总税务官。”

  ①加布里埃尔之误。

  “这么说,玛格丽特,”巴尔塔扎尔柔声说道,“你把我从家里赶走。”

  “我不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指责,”女儿按捺住激荡的心情答道,“等您能够以体面的身分在故乡居住时,您将回到我们中间来。况且,父亲,我不是有您的诺言吗?”她冷冷地接着说,“您应该听我的话。舅公留下来是为了带您去布列塔尼,免得您一个人作这趟旅行。”

  “我不去,”巴尔塔扎尔站起来大声说,“为了重整家业,偿还欠子女的钱,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

  “这更好,”玛格丽特不动声色地接口说,“我请您考虑我们各自的处境,下面我用几句话对您作出解释。如果您留在这幢房子里,您的子女将离开,让您在这儿作主。”

  “玛格丽特!”巴尔塔扎尔叫道。

  “其次,”她不愿注意到父亲的恼怒继续说,“假如您不接受一个报酬高的、体面的职位,就必须把您的拒绝呈报大臣,尽管我们四处活动,有人保荐,若不是舅公巧妙地在一位太太的手套里塞了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我们也谋不到这个职位……”

  “离开我!”

  “要么您离开我们,要么我们避开您,”她说,“假如我是您唯一的孩子,我会仿效母亲,对您给我造成的命运毫无怨言。但是妹妹和两个弟弟不能在您身边饿死或绝望而死;我向在这儿死去的那个人作了许诺,”她指着母亲病榻的位置说,“我们对您藏起我们的痛楚,我们默默地受苦,今天我们的力气使尽了。父亲,我们不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我们在它的底部!要摆脱困境,我们不仅需要勇气,还必须不让激情的反复无常不断挫败我们的努力……”

  “亲爱的孩子们!”巴尔塔扎尔抓住玛格丽特的手大声说,“我将帮助你们,我将工作,我……”

  “这就是办法,”她答道,把大臣的任命书递给他。

  “可是,我的天使,你给我提供的重振家业的办法太慢啦!你使我失去十年工作的成果和我的实验室所代表的巨款。那儿,”他指着阁楼说,“是我们的全部财源。”

  玛格丽特一边朝门口走一边说:“父亲,您选择吧!”

  “啊!女儿,你的心肠好狠!”他答道,在一张扶手椅里坐下,让她走了。

  次日一早,玛格丽特听勒缪基尼埃说克拉埃先生出门了。

  这个简单的通报使她脸色发白,她的态度包藏着那样残酷的含义,以致老当差对她说:“放心吧,小姐,先生说他十一点回来吃午饭。他没有睡觉。清晨两点,他还站在会客室里,透过窗户望实验室的屋顶。我在厨房里等着,我瞧得见他,他哭了,他很伤心。了不起的七月份①已经到了,这月的太阳能让我们全富起来,如果您愿意……”

  ①该日期与上文有矛盾。巴尔塔扎尔在七月份向女儿承认他在科学上的失败,接着玛格丽特在巴黎呆了两个月,所以这时应为九月份。

  “够啦!”玛格丽特说,她猜到了可能涌进父亲脑海中的全部思想。

  在巴尔塔扎尔身上的确出现了攫住所有深居简出的人的现象,他的生活可以说取决于他与之同化的地点,他的思想与他的实验室和房屋结合为一体,它们变成他须臾不可缺少的东西,正如交易所之于投机者,节假日对投机者而言是白白浪费掉的日子,他的希冀在这里,他的肺部可以吸取维持生命的空气的唯一大气从天空降到这里。人们中间地点和事物的这种结合,对天性软弱的人威力无穷,对从事科学,从事研修的人几乎变得专横暴虐。离开家,这对巴尔塔扎尔来说就是放弃科学,放弃他的问题,就是死亡。午餐前,玛格丽特一直极为不安。她回忆起促使巴尔塔扎尔企图自杀的那一幕,担心父亲的绝望处境以悲剧收场。她在会客室里走来走去,每次门铃响都吓她一跳。终于,巴尔塔扎尔回来了。他穿过庭院的时候,玛格丽特不安地研究了他的面孔,只看到狂风暴雨般的痛苦表情。等他走进会客室,她迎上去向他问好;他亲热地搂住她的腰,把她贴在自己胸口,亲了亲她的额角,咬着她耳朵说:“我去办护照了。”①父亲的嗓音,听天由命的目光和动作,一切都令可怜的女儿心碎,她背过脸去,不让人看见她的泪水;但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去到花园,在那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后才回来。吃午饭时,巴尔塔扎尔显得很快活,好象一个主意已定的人。

  ①一七九二至一八七一年,在法国国内通行也需要护照。

  “表舅,这么说我们就要动身去布列塔尼了,”他对科南克斯说。“我一直想看看这个地区。”

  “那里生活很便宜,”年老的舅舅答道。

  “父亲要离开我们?”费莉西嚷着说。

  德·索利先生走进来,他领来了冉。

  “今天你把他留给我们吧,”巴尔塔扎尔让儿子坐在他身边,说道,“我明天动身,我想和他道别。”

  埃玛纽艾尔望了望玛格丽特,她垂下了头。这一天很沉闷,人人愁眉苦脸,抑制思绪,忍住泪水。这不是外出,这是流亡。其次,大家本能地感到,这样公开宣布自己的惨败,接受一份差事,在巴尔塔扎尔这种年龄离开家庭,这对一位父亲来说是十分丢脸的。惟独他的不凡气度堪与玛格丽特的坚定媲美,他似乎堂堂正正地同意为天才的狂躁引他犯下的错误去吃苦受罪。待晚会结束,只剩下父女二人时,一整天显得温存亲切的巴尔塔扎尔——正如他在当家长的美好年月的表现——向玛格丽特伸出手去,怀着几分掺杂着绝望的柔情对她说:“你对你父亲满意了吗?”

  “您不愧是这一位的后代,”玛格丽特朝他指指梵·克拉埃的画像回答。

  次日清晨,巴尔塔扎尔后面跟着勒缪基尼埃,上楼去了实验室,好象要向他怀抱的期望诀别,他已然开始的操作令他觉得这些期望仍是活生生的。主仆走进或许即将永远离开的阁楼时,互相投去充满伤感的目光。巴尔塔扎尔出神地望着这些机器,他的思想曾久久翱翔其上,每一架机器都与一项研究或一次实验的回忆相连。他愁眉不展地吩咐勒缪基尼埃把有害的气体或酸蒸发掉,把有可能爆炸的物质分开。他一面留意这些事,一面辛酸地大声表示惋惜,如同上绞架前后悔不迭的死囚犯。

  “可是,”他停在一个插着伏打电池的两根电线的圆底器皿前说道,“这是一项结果指日可待的实验。如果实验成功,多可怕的想法!我的孩子们是不会把朝他们脚下扔钻石的父亲赶出家门的。这是碳与硫的化合物,”他自言自语地补充道,“碳在其中起带正电体的作用;结晶应当在负极开始;在分解的情况下,碳将在负极结晶……”

  “啊!就是这么回事,”勒缪基尼埃钦佩地凝视着主人说。

  “然而,”巴尔塔扎尔顿了一下又说,“化合受这个电池的影响,它可以作用于……”

  “如果先生愿意,我这就增加它的效力……”

  “不,不,必须保持它的原状。静止和时间是结晶的基本条件……”

  “自然啰,这个结晶,得让它慢慢来,”贴身男仆大声说。

  “如果温度降低,二硫化碳就会结晶,”巴尔塔扎尔说,继续零敲碎打地表述以其智力进行了全面思考的模模糊糊的思想;“但是如果电池在我不知道的某些条件下发生作用……对此必须留神……有可能……可我在想什么?问题不再是化学了,朋友,我们得去布列塔尼管理税务。”

  克拉埃匆忙走出去,下楼进最后一次家庭午餐,皮耶坎和德·索利先生也在座。巴尔塔扎尔急于结束自己在科学上的末日,向子女们道了别,和表舅登上车,全家人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在那儿,玛格丽特拼命拥抱了父亲,他对她咬了两句耳朵作答:“你是个好女儿,我永远不会责怪你!”她穿过庭院,溜进会客室,跪在母亲去世之处,热忱地向上帝祈祷,请求给予她力量完成新生活的繁重工作。当妹妹、弟弟、埃玛纽艾尔和皮耶坎目送敞篷四轮马车直至看不见才回来时,内心的一个声音已朝她心里抛下天使们的掌声和母亲的感谢,增强了她的力量。

  “现在,小组,您将怎么办?”皮耶坎对她说。

  “挽救家庭,”她简单地回答,“我们在韦尼拥有大约一千三百阿尔邦土地。我的打算是开垦这片地,把它分成三个田庄,营造开发田庄所需的建筑物,把它们租出去;我相信几年之内,靠了勤俭和耐性,我们每个人,”她指着妹妹和弟弟说,“将有一座四百余阿尔邦的田庄,每座田庄总有一天可以有一万五千法郎左右的岁入。我弟弟居斯塔夫①将在他份下保留这幢房子和他在国家债权人名册上拥有的钱。继而我们有一天将用我们的收入偿清父亲欠的债,把免除了一切债务的父亲的财产还给他。”

  ①加布里埃尔之误。

  “可是,亲爱的表妹,”公证人说,他被对银钱事务的这种理解和玛格丽特冷静的理智惊呆了,“您需要二十多万法郎开垦荒地,营造田庄,购买牲畜。您上哪儿弄这笔钱呢?”

  “这正是我开始感到为难的问题,”她轮流望了望公证人和德·索利先生说道,“我不敢向舅公要这笔钱,他已经为我父亲作了保!”

  “您有朋友啊!”皮耶坎嚷着说,他突然看到克拉埃家的小姐仍然是值五十余万法郎的姑娘。埃玛纽艾尔·德·索利动情地望着玛格丽特;但对他不幸的是,皮耶坎在洋溢的热情中仍不失为公证人,他又这样说:“我给您,这二十万法郎!”

  埃玛纽艾尔和玛格丽特用眼神征询对方的意见,这下点醒了皮耶坎。费莉西两颊绯红,她十分高兴表兄象她希望的那样慷慨。她望着姐姐,而姐姐突然猜到她离家不在的当儿,皮耶坎几句平庸的甜言蜜语使可怜的姑娘上了钩。

  “您只需付给我五厘利息,”他说,“您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行,并且以您的地作抵押。不过您放心,对您所有的契约,您只需缴预付款,我会给您一些好庄稼把式,我将无偿为您办事,以至亲的身分帮助您。”

  埃玛纽艾尔向玛格丽特示意要她拒绝;但她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妹妹面孔发生的细微变化,没有觉察他的手势。停顿片刻后,她面带讥讽地望着公证人,主动对他说了下面这段话,令德·索利先生大为开心:“您是位非常好的亲戚,我对您期望不小;但是五厘利息将大大推迟我们债务的清偿,我要等弟弟成年,把他的公债卖掉。”

  皮耶坎咬了咬嘴唇,埃玛纽艾尔轻声笑了起来。

  “费莉西,亲爱的孩子,你送冉回学校吧,玛尔塔陪你一起去,”玛格丽特指着弟弟说,“冉,我的天使,你要乖乖的,别撕破衣服,我们钱不多,不能象以前那样经常给你添新的!好啦,走吧,小家伙,要好好读书。”

  费莉西和弟弟出去了。

  “表哥,”玛格丽特对皮耶坎说,“还有您,先生,”她对德·索利先生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一定来看过我父亲,我感谢你们这种友谊的表示。对两个需要忠告的可怜姑娘,你们想必也会鼎力相助。这事咱们是否讲定了?……我在城里的时候,将始终以最愉快的心情接待你们;但费莉西一个人与约赛特和玛尔塔在这儿的时候,我不需要告诉你们她不该见任何人,哪怕是一位老朋友和至亲。在我们目前的处境下,我们必须品行端正,无可指摘。从现在起我们注定要长久地工作,在孤独中生活。”

  静默了片刻。埃玛纽艾尔出神地望着玛格丽特的脸,似乎成了哑巴,皮耶坎则不知说什么好。公证人向表妹告辞,对自己大生其气:他突然醒悟到玛格丽特爱埃玛纽艾尔,他适才的表现象个十足的傻瓜。

  “喂!皮耶坎,我的朋友,”他在街上暗暗责备自己,“对你说你是个大蠢货的人言之有理。我多糊涂!在我的职务之外,我有一万二千利勿尔的年金,还不算勇舅德拉凯的遗产,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他早晚有一天会把我的财产翻一番(不过,我不祝愿他死,他可节省呢!)……而我竟无耻地向克拉埃小姐要利息!我肯定他们两个现在正在嘲笑我。我不该再打玛格丽特的主意啦!不。无论如何,费莉西是个温柔心善的小女人,她对我更合适。玛格丽特性格刚强,她想支配我,而她一定会支配我!得啦,咱们表现得大方点,别总摆出公证人的嘴脸,我就摇动不了这副鞍辔?见鬼!我这就爱上费莉西,不再改变这种感情!好家伙!她将有一座四百三十阿尔邦的田庄,到一定的时候,将有一万五至二万利勿尔的岁入,因为韦尼的地是好地,但愿舅舅德拉凯死了,可怜的好好先生!我卖掉事务所,就是一个五-万-利勿尔-年-金的人。我妻子是位克拉埃,我和受到敬重的家族联了姻。唷!我们倒要瞧瞧那些库特维尔,那些玛迦朗,那些萨瓦龙·德·萨瓦吕斯①是否拒绝到一位皮耶坎-克拉埃-莫利纳-努罗家里来。我将成为杜埃市长,我会有十字勋章,可以当议员,我要达到一切目的。喂!皮耶坎,我的小伙子,呆在那儿别动,咱们别再干蠢事,尤其因为,我保证,费莉西,费莉西·梵·克拉埃小姐,她爱你。”

  ①这些都是在《人间喜剧》中出现过的贵族人物。

  一对恋人单独呆在一起时,埃玛纽艾尔向玛格丽特伸出一只手,她情不自禁地把右手放在他手里。他们动作一致地站起来,朝花园里他们的那张长椅走去;但在会客室中间,情郎忍不住他的喜悦,用激动得发抖的嗓音对玛格丽特说:“我有三十万法郎是您的!……”

  “怎么,”她嚷道,“我可怜的母亲还托付给您?……不。怎么回事?”

  “噢!我的玛格丽特,我的不就是您的吗?不是您第一个说了我们二字?”

  “亲爱的埃玛纽艾尔,”她压了压一直握住的那只手说;她没有去花园,扑倒在一张安乐椅里。

  “我不是应该感谢您吗,”他用充满爱意的嗓音说,“既然您接受了?”

  “这个时刻,”她说,“我心爱的人,抹掉了许多的痛楚,使幸福的未来变得更近!是的,我接受你的财产,”她继续说,嘴角掠过天使般的微笑,“我知道用什么办法把它变成我的。”

  她注视着梵·克拉埃的画像,仿佛要一个见证人。年轻人追随着玛格丽特的视线,没有看见她从手指上取下一枚姑娘家的戒指,等听到下面这番话时才觉察到这个动作:“在我们深沉的苦难中,幸福突然而至。我父亲无挂无碍,任我自由支配自己,”她一面递过戒指,一面说,“拿着吧,埃玛纽艾尔,我母亲钟爱你,她会挑选你的。”

  泪水涌入埃玛纽艾尔的眼眶,他面色发白,双膝下跪,把他总戴着的一枚指环给了玛格丽特,说道:“这是我母亲的指环!我的玛格丽特,”他吻着戒指又说,“除此之外,难道我得不到别的保证!”

  她俯下身把额角送到埃玛纽艾尔的唇边。

  “唉!我可怜的爱人,我们这不是在做坏事吗?”她十分激动地说,“因为我们将等待很久。”

  “我叔叔谈到爱上帝的基督徒时讲过,膜拜是耐性每天的食粮。我能够这样爱你,长久以来,我把你和万物之主混为一体:我属于你,正如我属于他。”

  他们有片刻沉浸在最甜蜜的兴奋中。这是感情的真诚而平静的抒发,这感情如同一眼过满的泉水,不断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外涌。把这对恋人分开的事件令人伤感,给他们的幸福带来某种象痛苦一样尖利的东西,使其更加强烈;费莉西对他们来说回来得太早了。使人在爱情方面猜透一切的美妙的分寸感点醒了埃玛纽艾尔,他与玛格丽特交换了一个眼色,丢下姐妹俩走了,玛格丽特从这眼色中看到了他为这个知趣的行动付出的全部代价,因为他在其中表达了他多么渴望享受向往了那么久的,适才被心灵的婚约所认可的幸福。

  “到这儿来,小妹妹,”玛格丽特搂住费莉西的脖子说。接着,她把妹妹带到花园,两人去坐在长椅上,每一代人都曾对这张长椅倾吐过缠绵的情话,痛苦的叹息,思考与计划。虽然姐姐语调欢快,笑容可掬,费莉西仍然感到类似于害怕的激动,玛格丽特拿起她的手,觉得它在发抖。

  “费莉西小姐,”姐姐附在妹妹耳边说,“我看出你内心的感情。我不在家的时候皮耶坎常来,他每晚都来,对你说了一些甜蜜的话,你把这些话听了进去。”费莉西脸红了。“别否认,我的天使,”玛格丽特又说,“恋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也许你可爱的灵魂将稍稍改变表哥的天性,他自私,重利,但他是个正派人;而且他的缺点大概将有助于你的幸福。他会爱你,把你当作他的最漂亮的产业,你将成为他的银钱事务的一部分。原谅我这个字眼,亲爱的朋友!你将纠正他养成的到处只见到利益的坏习惯,教会他情感方面的事。”费莉西只能拥抱她姐姐。“再说,”玛格丽特又道,“他有财产。他的家庭属于最上层最古老的布尔乔亚。但如果你愿意他地位平庸,难道我会阻挠你的幸福?……”

  费莉西脱口而出:“亲爱的姐姐!”

  “噢!是的,你可以对我讲心里话,”玛格丽特大声说,“有什么比我们彼此倾吐秘密更自然的事呢?”

  这句充满感情的话引出了一场年轻姑娘们彼此无话不谈的妙不可言的谈话。因爱情变得老练的玛格丽特探明了费莉西的心迹,最后对她说:“好吧,亲爱的孩子,咱们得确信表哥真的爱你;那时候……”

  “你让我做吧,”费莉西笑着回答,“我自有榜样!”

  “疯子!”玛格丽特亲着她的额角说。

  尽管皮耶坎是那班把婚姻看作义务、社会法则的实施和产业转移的一种方式的人,尽管他不在乎娶费莉西还是玛格丽特,倘若两人有同样的姓氏,同样的嫁妆;不过他发觉她们两个都是——按照他的说法——罗曼蒂克和多愁善感的姑娘,这两个形容同,冷酷无情的人用来讥讽造化精打细算地播撒在人类田垅里的天赋。公证人一定暗想必须随声附和;第二天,他来看玛格丽特,神秘地把她带到小花园,开始大谈感情,因为在世界的法则中,这是应该先于公证契约的原始契约的一项条款。

  “亲爱的表妹,”他对她说,“为了使您的银钱事务有个令人满意的结果,我们对应当采取的办法并非始终意见一致;但是今天您该承认我始终受到给您帮忙这个强烈愿望的指引。嗳,昨天出于公证人精神给予我们的一种致命的习惯,您明白吗,我把我的提议弄糟了……我的心不是我干的蠢事的同谋。我曾经非常爱您;但我们这些人,我们有某种洞察力,我发觉我不讨您喜欢。这是我的错!换个人会比我更机灵。嗳,我是来向您傻里傻气地承认我对您妹妹费莉西感到由衷的爱慕。把我当作兄弟吧!在我的钱包里取钱吧,直接从里面拿吧!拿呀,您拿得越多,对我表示的友情越深。我一心为您效力,不要利息,您听见了吗?既不要一分二厘,也不要一分五厘。假如我配得上费莉西,我将很高兴。请原谅我的缺点,这些缺点仅仅是搞银钱事务造成的,心还是好的,我宁可跳进斯卡尔普河,也要使我的妻子幸福。”

  “这很好,表哥!”玛格丽特说,“但我妹妹的事取决于她本人和家父……”

  “我知道,亲爱的表妹,”公证人说,“但您是全家的母亲,除了请您做我心灵的法官,我不再把任何事挂在心上。”

  这种表达方式颇能显示正派公证人的机智。后来,皮耶坎对请他出席一次军事庆典的圣奥麦尔营地的指挥官的答复使他出了名,答复如下:“皮耶坎-克拉埃·德·莫利纳-努罗先生,杜埃市市长,荣誉勋位骑士级勋章获得者,将荣幸地赴会,云云。”

  玛格丽特接受了公证人的协助,但仅仅在涉及他的业务的范围内,以免有损她作为女子的尊严,影响妹妹的前程和父亲的决定。当天,她把妹妹托付给约赛特和玛尔塔照管,这两人全心全意地献身于年轻的女主人,支持她的节约计划。玛格丽特立即动身去韦尼,在那儿她开始行动,得到皮耶坎十分内行的指导。在公证人的头脑中,忠诚如同一笔极好的投机买卖,是用数字计算的,所以他的关心,他的辛劳,可以说是他并不想节省的一笔投资。首先,他试图免去玛格丽特找人开垦和耕种留给田庄的土地的辛劳。他发现了三个想成家立业的殷实农户的年轻子弟,他用这片肥田沃土展示的前景迷住了他们,终于使他们租下了三座即将建造的田庄。在放弃田庄三年租金的条件下,佃农们保证在第四年缴一万法郎租金,第六年缴一万二,在剩下的租期内缴一万五;他们还保证挖沟渠,种庄稼,买牲畜。在建造田庄期间,佃农们来开垦土地。巴尔塔扎尔离家四年后,玛格丽特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弟弟和妹妹的财产。二十万法郎足够支付全部建造费。这个勇气十足的姑娘不缺少支援和忠告,她的行为激起了城里人的钦佩。玛格丽特以女子在崇高感情的激励下善于发挥的那种良知,那种活力,那种坚韧,监督建筑物的施工,合同和租约的执行。到第五个年头,她用从田庄、弟弟的公债和父亲财产的出息中得来的三万法郎收入偿清了抵押出去的资本,弥补了巴尔塔扎尔的激情给他的房屋造成的损失。由于利息减少,分期偿还将迅速进行。何况埃玛纽艾尔送给玛格丽特他叔叔的遗产中余下的、他未动用的十万法郎,又添上他本人节省下来的二万余法郎,这样,到她经营的第三年,她清偿了一笔颇大的债款。这种勇气十足,节衣撙食,忠心尽职的生活坚持了五年;在玛格丽特的管理和影响下,事事如意,样样成功。

  加布里埃尔当上了桥梁公路工程局的工程师,在舅公的帮助下修筑了一条运河,他迅速发迹,并且讨得了表姨科南克斯小姐的欢心,她为父亲所宠爱,是两个弗朗德勒最富有的女继承人之一。一八二四年,克拉埃的财产从债务中解脱出来,巴黎街的房子弥补了它的损失。皮耶坎正式向巴尔塔扎尔请求娶费莉西为妻,德·索利先生也向玛格丽特求婚。

  一八二五年一月初,玛格丽特和科南克斯先生动身去找被放逐的父亲,人人热切地希望他回来,他辞去职务以便留在家人中间,他们的幸福即将得到他的认可。玛格丽特经常为父亲归家那天不能给画廊和几套待客房子里的空画框配上画表示遗憾。乘她不在家的当儿,皮耶坎、德·索利先生与费莉西合谋,准备叫玛格丽特喜出望外,如此妹妹可以说也参加了复兴克拉埃公馆的工作。他们俩为费莉西买了好几幅精美的画,送给她装饰画廊。科南克斯先生存了同样的念头。

  他想向玛格丽特表示他很满意她的高尚品行,以及完成母亲留给她的任务时的尽心尽力,为此他采取了一些措施,要人送来五十余幅他的最精美的画和巴尔塔扎尔过去卖掉的几幅,结果克拉埃画廊又挂满了画。玛格丽特已经由妹妹或冉陪同来看过父亲好几次,每一次她都觉得他的变化逐渐越来越大;但自上次探访以来,巴尔塔扎尔身上出现了令人惊恐的衰老症状。他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以便使用最大部分的薪金做一些始终令他希望落空的实验,这想必加重了这些症状。尽管他只有六十五岁,看上去却象八十老翁。他的两眼深深陷进眼眶里,眉毛变白了,后颈项只有几根稀疏的头发;他蓄了胡子,胡子妨碍他时他便用剪刀剪;他佝腰曲背象个种葡萄的老农;此外衣冠的不整再次体现了穷困的特点,由于衰老更显得其丑无比。尽管一个有力的思想使这张大脸庞生气勃勃,条条皱纹令人看不清面部的轮廓,但目光的僵直,绝望的神情,恒久的不安在这张脸上镌刻下痴呆,或毋宁说一切精神错乱总合的征候。时而脸上显出希望,赋予巴尔塔扎尔偏执狂的表情;时而猜不透秘密的烦躁使脸上出现狂怒的症状,这秘密如磷火般呈现在他的面前;继而突如其来地纵声大笑透露出癫狂,最后,往往最彻底的沮丧以白痴的冷漠的伤感概括了他的激情的全部细微变化。这些表情不管对外人来说多么转瞬即逝和不易察觉,但对那些认识一个极为善良,心灵伟大,相貌英俊而如今残迹难寻的克拉埃的人来说,却不幸过于明显。勒缪基尼埃和主人一样由于不断的操劳衰老了,疲倦了,但他无需和主人一样承受思想上的疲劳;因此他的面部表情奇特地混合着对主人的担心和钦佩,对此别人很容易产生误会:尽管他尊敬地聆听主人的每一句话,怀着几分柔情注视主人的一举一动,但他对学者的照顾犹如母亲之于孩童;可能看上去他经常在保护主人,因为他确实在巴尔塔扎尔从不考虑的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保护他,这两位老人被一个意念所包围,为同一个灵感而激动,相信他们的希望会成为现实。一个代表他们共同生命的躯壳,另一个代表它的灵魂,两人构成的景象既惨不忍睹,又令人动容。玛格丽特和科南克斯先生抵达的时候,发现克拉埃在一家旅店安身,他的继任人迅速来到,已经占据了他的位置。

  透过对科学的种种挂虑,重见故乡、旧居、家人的欲望令巴尔塔扎尔骚动不安;女儿的信向他宣布了一些可喜的事,他考虑用一系列终将引导他解决他的问题的实验完满地结束一生,故而他极不耐烦地等着玛格丽特。女儿投进父亲的怀抱,快乐得哭了。这一次,她是来寻找对痛苦生活的褒奖和对她理家荣耀的宽恕。她觉得自己有罪,正如那些为了拯救祖国而侵犯自由的伟人。她凝视着父亲,由于看出了自上次探访以来他身上发生的变化而颤栗。科南克斯分担了外甥孙女私下的恐惧,坚持尽早把表外甥领回杜埃,故乡的影响可以使他恢复理智,恢复健康,重新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尽情抒发了最初的激动之后——巴尔塔扎尔的感情比玛格丽特设想的还要热烈,——他对她表现了出奇的关切;他对在简陋的旅店客房里接待她表示遗憾,他询问她的爱好,象情人一般殷勤周到地问她想吃什么饭菜;最后他的举止如同一个想取得法官支持的罪人。玛格丽特对父亲了如指掌,她猜透了这种温存举动的动机,料想他可能在城里有几笔债务,希望在动身前还清。她观察了父亲片刻,看到了赤裸裸的人心。

  巴尔塔扎尔变小了。他的堕落感,科学把他置于的孤立处境,在所有与他特别喜爱的工作无关的问题上使他变得胆怯和孩子气;长女令他敬畏,对她以往的忠心耿耿和施展的力量的回忆,对让给她掌握的权力的意识,她所支配的财产,以及自打他放弃已受损害的父权那日起攫住他的难以名状的情感,想必使她在他面前日益高大起来。在巴尔塔扎尔的心目中科南克斯似乎一钱不值,他眼中只有女儿,心里只想着她,看上去又惧怕她,如同某些软弱的丈夫惧怕制服了他们的出众的妻子;当他朝玛格丽特抬起眼睛,她无意中痛苦地发现了一种惧怕的眼神,它与感到自己犯了过错的孩童的眼神类似。高尚的姑娘不知如何把这颗因为科学和劳作变得光秃秃的头颅的威严可怕的表情,与巴尔塔扎尔嘴角上,面庞上漾出的稚气的微笑和天真的奴性调和起来。伟大与渺小呈现的反差使她受到伤害,她决心运用自己的影响,为父亲即将重返家人怀抱的庄严日子,要他恢复他的全部尊严。首先,她抓住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机附在他耳边说:“您在这儿有债务吗?”

  巴尔塔扎尔脸红了,他神情尴尬地回答:“我不知道,但是勒缪基尼埃会告诉你的。这个正直的伙计比我本人更了解我的事务。”

  玛格丽特打铃唤男仆,等他来了,她几乎情不自禁地研究起两位老人的面部表情。

  “先生有什么事吗?”勒缪基尼埃问道。

  一身傲气、地位高贵的玛格丽特心儿揪紧了,她从男仆的声调和态度中发觉父亲与他的工作伙伴之间建立了某种不分尊卑的亲密关系。

  “我父亲没有您就算不清在这儿欠的账吗?”玛格丽特说。

  “先生,”勒缪基尼埃接口说,“欠……”

  听到这话,巴尔塔扎尔朝他的当差做了个心照不宣的手势,被玛格丽特无意中发觉,她感到受了侮辱。

  “告诉我,我父亲总共欠多少?”她大声说。

  “在这儿,先生欠一个开食品杂货批发店的药剂师一千埃居,他供给我们苛性钾、铅、锌和试剂。”

  “就这些吗?”玛格丽特说。

  巴尔塔扎尔频频朝勒缪基尼埃做肯定的手势,仆人被主人吓住了,回答说:“对,小姐。”

  “那好,”她接口说,“我来替你们还。”

  巴尔塔扎尔快活地拥抱了女儿,对她说:“孩子,你是我的天使。”

  他呼吸更加顺畅,望着她的眼神少了点忧郁,但是,尽管有这份喜悦,玛格丽特不难在他脸上看出极度不安的征候,她判断这一千埃居不过是实验室逼得很紧的债。

  “父亲,直说吧,”她道,听任父亲把她抱在膝上,“您还欠债吗?把一切都向我坦白吧,您回到家别在众人的欢乐中间保留一个担心的因素。”

  “亲爱的玛格丽特,”他捧起她的两只手亲着,那风度似乎令人回忆起他的青春年华,他说:“你会责骂我……”

  “不会,”她说。

  “真的,”他答道,不禁做了个孩童般快乐的姿势,“那么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会支付……”

  “是的,”她边说边忍住涌入眼眶的泪水。

  “嗳!我欠……噢!我不敢……”

  “父亲,您倒是说呀!”

  “数目很大,”他又道。

  她双手合掌,一阵绝望。

  “我欠普罗泰兹和希弗维尔两位先生三万法郎。”

  “三万法郎,”她说,“我正好有这笔积蓄,但我很高兴送给您,”她带着敬意亲吻他的额角补充说。

  他站起身,把女儿搂在怀里在房间里打转儿,让她象孩子似的蹦来蹦去;接着,他把她放回到原来坐的扶手椅里,大声说:“亲爱的孩子,你是个可爱的宝贝!我活不下去了。希弗维尔商号给我写了三封恐吓信,我让他们发了一大笔财,他们却要对我起诉。”

  “父亲,”玛格丽特带着绝望的声调说,“您始终在寻找吗?”

  “是的,”他带着疯子的微笑说,“我会找到的,没关系!……要是你知道我们进行到什么程度就好了。”

  “我们指谁?……”

  “我是说缪基尼埃,他终于理解了我,对我大有帮助。可怜的伙计,他对我那样忠心耿耿!”

  科南克斯走进来打断了谈话,玛格丽特示意父亲住口,担心他在舅公心目中丧失威望。这位智者专心致志地研究一个或许无法解决的问题,殚思竭虑对他造成的摧残令她惶遽不安。巴尔塔扎尔恐怕看不见他的炉子以外的任何东西,甚至猜不到他的财产已解除了债务。第二天,他们动身去弗朗德勒。由于旅途很长,玛格丽特得以对父亲和勒缪基尼埃的处境有了一个含混的了解。仆人对主人是否有巨大的影响呢?没有受过教育但自认必不可少的人善于对最伟大的才智施加这种影响,他们得寸进尺,以固定一念所赋予的执着最终走向统治。抑或主人对仆人产生了某种来自习惯的感情?这感情类似工人对创造性劳动的工具,阿拉伯人对解救他于危难的战马的感情。玛格丽特侦察了几件事,下定决心,打算使巴尔塔扎尔摆脱丢人现眼的桎梏,倘若它确实存在的话。路过巴黎时,她在那儿耽搁了几天偿清父亲的债务,并请求化学品制造商在未把克拉埃的订货事先通知她以前不往杜埃寄任何东西。她说服父亲改换服装,重新养成与他这种地位的人相宜的梳洗习惯。外貌的整洁使巴尔塔扎尔恢复了堂堂的仪表,这是思想变化的吉兆。女儿事先为父亲家中正等着他的一切惊喜感到高兴,不久便动身返回杜埃。

  在离这座城市三法里的地方,巴尔塔扎尔发现女儿费莉西骑马前来,陪同的有她的两个兄弟、埃玛纽艾尔、皮耶坎和三家的好友。旅行必然转移了化学家通常的思绪,弗朗德勒的风貌令他心潮起伏;因此,当他瞥见家人和朋友为他组成的快活的欢迎队伍时,他感到激动万分,眼睛发潮,嗓音颤抖,眼皮发红,他那样热烈地拥抱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离开他们,以致目睹这一幕的人也激动得落泪。待他又见到自己的房子,他脸色发白,象年轻人一样敏捷地跳下旅行马车,欢畅地呼吸着庭院的空气,快乐得手舞足蹈,开始注视最微小的细节;他又挺直了腰板,面孔变得年轻了。他走进会客室,看到女儿按原样复制了卖掉的银烛台,灾难想必全部得到了补救,他眼里噙满了泪水。饭厅里摆好丰盛的午餐,餐具柜里放满珍玩和银器,价值至少与过去的摆设相当。这顿家庭聚餐时间拖得很长,但几乎来不及让每个孩子应巴尔塔扎尔的要求讲一讲。这次归家给予他精神上的震撼使他分享了家人的幸福,做出了父亲的样子。他的举止恢复了以往的庄重。起初,他一心享受占有的乐趣,不问他丧失的一切是用何种办法复得的。因而他的快乐充实而圆满。吃完饭,四个子女、父亲和公证人皮耶坎来到会客室,巴尔塔扎尔不安地看到一名书记员带来几张印花公文纸放在桌上,并且站在桌前,好象要协助他的老板。孩子们坐下来,吃惊的巴尔塔扎尔仍站在壁炉前。

  “这个,”皮耶坎说,“是克拉埃先生还给子女的监护账目。尽管这不大有趣,”他笑着补了一句,公证人以谐谑的口吻谈论最严肃的事情是相当普遍的,“但你们非听不可。”

  在这种场合讲这句话虽然合情合理,但克拉埃先生回想起生活中的往事,以为这是对他的责备,皱了皱眉头。书记员开始宣读。他愈往下读,巴尔塔扎尔愈惊奇。账目首先确定他妻子故世时的财产约为一百六十万法郎,而交账时结清的数目清清楚楚地给每个子女提供了完整的一份,好象财产是由一个细心的好父亲经管的。结果是房屋解除了一切抵押,巴尔塔扎尔住的是自己的家,他的乡村财产也被赎回。等各种文书署好了名,皮耶坎出示了以往借款清讫的收据和取消产业抵押登记的证明。同时恢复了做人的荣誉、父亲的生活和公民的名义的巴尔塔扎尔,跌坐在一张扶手椅里;他寻找玛格丽特,她出于女子细腻入微的体贴之情,在宣读文书时离开了,去看看节日是否按照她的全部意图准备停当。当老人用略为潮润的眼睛寻找女儿时,每个家庭成员都明白了他的思想,而此刻大家用心灵的眼睛把她看成一位力量与光明的天使。吕西安①去找玛格丽特。听到女儿的脚步声,巴尔塔扎尔跑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①此处“吕西安”为“冉”之误。

  “父亲,”在楼梯下,她对把她紧抱在怀里的老人说,“我恳求您,丝毫别降低您的神圣权威。请您在全家面前感谢我圆满实现了您的意愿,您应当是在此得以完成的善行的唯一作者。”

  巴尔塔扎尔举目望天,又看了看女儿,他交叉起双臂,停了片刻,脸上恢复了子女们十年来没有见到过的表情,说道:

  “佩皮塔,为什么你不在这儿欣赏我们的孩子呢!”他用力搂住玛格丽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回到会客室。“孩子们,”

  他以过去使他成为最威严的人之一的庄重态度说,“我们大家应向我的女儿玛格丽特表示谢意和感激,当我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把治家大权交给她时,她以智慧和勇气完成了我的意愿,执行了我的计划。”

  “啊!现在,我们来宣读婚约,”皮耶坎看看时间说,“但这些文书不关我的事,既然法律禁止我为亲戚和我本人立证书。舅舅拉帕列先生就要来了。”

  这时,应邀赴宴庆祝克拉埃先生回家和签署婚约的朋友们纷纷来到,仆人们送来了结婚礼物。聚会人数迅速增加,来客身分高贵,衣饰华丽,使晚会气氛庄严,满室生辉。被子女的幸福结合在一起的三家人都想争奇斗艳。一时间,会客室里摆满了送给未婚夫妻的高雅礼品。金子流光溢彩。摊开的衣料、开司米大围巾、项链、首饰激起授受双方真诚的喜悦,那种半带孩子气的喜悦如此鲜明地显露在每张脸上,就连常常出于好奇忙着估价的非当事人也忘记了这些贵重礼品的价值。不久,克拉埃家在这类盛典上习用的仪式开始了。只有父母应该坐下,出席者隔开一段距离站在他们前面。加布里埃尔·克拉埃和科南克斯小姐在会客室左面临花园一边就位,德·索利先生和玛格丽特,她妹妹和皮耶坎站在他们身旁。离这三对人几步之遥,巴尔塔扎尔和科南克斯,全场仅有的坐着的人,在代替皮耶坎的公证人身边各拣了一把扶手椅坐下。冉站在父亲身后。从皮耶坎、科南克斯和克拉埃的近亲中挑选出来的二十来位衣着雅致的女子和几位男士,将主持婚礼的杜埃市长,从三个家庭最忠诚的友人中请来的十二位证人,其中包括王家法院首席庭长,所有的人,直至圣皮埃尔的神甫,都一直肃立着,在临院子一边形成一个壮观的圈子。全体在场者对此刻闪射着君王般威严光芒的父权表示敬意,给这一幕染上了古代的色彩。十六年来,这是巴尔塔扎尔唯一忘却探求绝对的时刻。公证人拉帕列先生走去问玛格丽特姐妹俩是否所有应邀出席签字仪式和随后的晚宴的客人都已到齐;得到她们肯定的答复后,他回来拿起应当第一个宣读的玛格丽特和德·索利先生的婚约,突然会客室的门开了,勒缪基尼埃露出了兴高采烈的面孔。

  “先生,先生!”

  巴尔塔扎尔朝玛格丽特投去绝望的目光,向她做了个手势,领她来到花园。全场立即骚动起来。

  “孩子,我原先不敢告诉你,”父亲对女儿说,“但既然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你得把我从这最后一个不幸中救出来。为了做最后一次没有成功的实验,勒缪基尼埃把他的全部积蓄二万法郎借给了我。不幸的人听说我又有了钱,想必是来向我讨这笔钱的,你马上给他吧。啊!我的天使,是他救了你父亲的命,因为只有他在我遭难时安慰我,只有他仍然信任我。当然,没有他我已经死了……”

  “先生,先生,”勒缪基尼埃叫道。

  “什么事?”巴尔塔扎尔转过身来说。

  “一粒钻石!……”

  克拉埃蹦进会客室,瞥见男仆手里有一粒钻石,男仆低声对他说:“我去了实验室。”

  把一切都忘掉了的化学家瞟了老弗朗德勒人一眼,这眼光只能用下面这句话来表达:你第一个去了实验室!

  “而且,”男仆继续说,“我在与电池相连的圆底皿中发现了这粒钻石,电池正起作用时我们丢下了它,而它起了作用,先生!”他指看一粒八面体的白色钻石补充说,钻石的光芒吸引了全场人惊奇的目光。

  “孩子们,朋友们,”巴尔塔扎尔说,“请原谅我的老仆人,原谅我吧。这事要叫我发疯了。我不在的时候,七年的一个偶然机遇产生了我寻求了十六年的发现。如何产生的?我一无所知。是的,我把二硫化碳置于一个伏打电池的作用下,它的作用本该每天受到监视。可我不在的时候,上帝在我的实验室里显了威,我却未能看到效果,当然是循序渐进的效果!这不是骇人听闻吗?该死的流放!该死的偶然!唉!要是我观察到这个漫长的,缓慢的,突如其来的——我不知怎么说好——结晶,转化,总之这个奇迹,那么,我的子女们会更富有。尽管这不是我寻求的问题的答案,至少我的第一道荣光会照耀到我的家乡,由于我们的亲情得到满足,此时此刻变得其乐融融,而科学的阳光本来会使它更加温暖。”

  大家在这人面前保持缄默。痛苦从他心窝里掏出来的断断续续的话千真万确,不能不是至理名言。突然,巴尔塔扎尔把他的绝望压到心底,朝在场的人投去照亮心灵的威严目光,他拿起钻石送给玛格丽特,一面大声说,“它是你的,我的天使。”接着他一个手势把勒缪基尼埃打发走,对公证人说:“继续进行吧。”

  这句话引得全场一阵战栗,那是塔尔玛①在某些角色中令聚精会神的观众发出的战栗。巴尔塔扎尔坐了下来,低声自言自语道:“今天我只该当父亲。”玛格丽特听见了这句话,走过来抓住父亲的手,毕恭毕敬地亲了一下。

  ①塔尔玛(1763—1826),法国著名悲剧演员。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伟大,”埃玛纽艾尔等未婚妻回到他身边时说道,“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坚毅,换一个人会发疯的。”

  三份婚约宣读签署完毕,人人争先恐后地询问巴尔塔扎尔这粒钻石是如何形成的,但他对如此奇异的意外一个字也回答不出。他注视着阁楼,用狂怒的动作指了指它。

  “是的,燃烧物质的运动产生的可怕威力想必造出了金属,钻石,”他说,“这威力在一瞬间完全偶然地在此表现了出来。”

  “这个偶然恐怕是十分自然的,”那班想解释一切的人当中有一个说道,“好好先生忘记了一粒真钻石。从他烧掉的钻石中总算救出了一粒。”

  “忘掉这件事吧,”巴尔塔扎尔对朋友们说,“我求你们今天别和我谈起它。”

  玛格丽特挎起父亲的胳臂到前楼的套房去,一席豪华的酒宴正在那儿等着他。他在全体宾客之后步入画廊,见它挂着画,摆满奇花异草。

  “画,”他叫道,“画!有我们原来的几幅!”

  他停下来,脸色阴沉,他伤心了片刻,在衡量暗中所受屈辱的深广时感到了自己过失的沉重。

  “这一切都是您的,父亲,”玛格丽特猜到令父亲内心骚动不安的感情,说道。

  “上天的神明应当赞许的天使,”他大声说,“你将给父亲多少次生命呢?”

  “别在额头上留下一丝阴云,也别在心里保留一点点愁思,”她答道,“您对我的奖赏将会超出我的期望。我刚才想到勒缪基尼埃,亲爱的父亲,您对我讲的有关他的寥寥数语使我对他肃然起敬,我承认,过去我错看了这个人;别再想您欠他的情了,他将作为一个地位低微的朋友留在您身边。埃玛纽艾尔大约有六万法郎的积蓄,我们将把它给勒缪基尼埃。这个人把您侍候得那样好,应当幸福地度过余年。别为我们担心!我和德·索利先生,我们将过平静甜蜜的生活,不讲排场的生活;所以我们不需要这笔钱,直到您把它还给我们。”

  “啊!我的女儿,永远别抛弃我!永远做你父亲的保护人吧。”

  巴尔塔扎尔走进那几套待客的房子,发现每一套都经过修缮,布置得和过去一样富丽堂皇。不久宾客们从大楼梯来到底层的大餐厅,楼梯的每一蹬级都供着开花的树木。加布里埃尔送给父亲的一套加工精美的银器,同豪华的餐具一样令人目不暇接。历来讲究餐具的一座城市的主要居民似乎也从未见过这等的豪华。科南克斯先生、克拉埃和皮耶坎的仆役们在一旁为这席盛宴添酒上菜。巴尔塔扎尔见自己处于围坐桌旁的亲朋好友和脸上洋溢着强烈而由衷的喜悦的人们中间,身后侍立着勒缪基尼埃,他激动无比,以致人人住了口,正如人们在大喜大悲前缄默不语。

  “亲爱的孩子们,”他大声说,“你们为欢迎父亲浪子回头大摆筵席呀。”

  学者用这句话对自己作出了公正评价,或许还阻止了别人对他作出更严厉的评价,这话讲得那样庄重,人人为之动容,抹起了眼泪;但这是忧郁情绪的最后流露,喜悦不知不觉地呈现出标明家庭节日的喧哗热闹的特点。晚宴后,城里的主要居民纷纷来参加舞会,它和修复后的克拉埃公馆的古典光华十分相配。三场婚礼迅速举行,随之而来的节庆活动、舞会、酒宴在好几个月中把老克拉埃卷进了社交的漩涡中。长子到科南克斯拥有的靠近康布雷的地产上安了家,因为科南克斯绝不愿与女儿分开。皮耶坎太太也不得不离开祖居,迁到皮耶坎建造的公馆去住,他想在那里象贵人一般生活,因为他的职务已经卖掉,舅舅德拉凯刚刚去世,给他留下了慢慢积蓄起来的财富。冉动身去巴黎完成学业。

  父亲身边只剩下索利夫妇,他把后楼让给他们,自己住在前楼的第三层。玛格丽特继续关心巴尔塔扎尔物质上的幸福,并在这项悦人的任务中得到埃玛纽艾尔的帮助。这位高尚的姑娘从爱神手中接过最令人羡慕的花冠,由幸福编织、由忠贞保持艳丽的花冠。的确,从来没有一对夫妇更好地呈现出这种全面的,公开承认的,纯洁的幸福图景,所有女子在梦中向往的图景。这两个在生活的考验中如此勇敢,如此圣洁地相爱的人的结合,在城里引起了钦佩和尊敬。早已被任命为学校总督学的德·索利先生辞去职务,以便更好地享受他的幸福,他留在杜埃,那里人人推崇他的才干和性格,他事先得到允诺,一到竞选众议员的年龄①便被列入选民团的选举名单。在危难中表现得那样坚强的玛格丽特,在幸福中又变成一位温柔善良的女子。克拉埃在这一年大概仍然挂虑着严肃的问题;但是,虽然他做了几次花费不多,他的收入足以开销的实验,但他对实验室似乎不再关心。玛格丽特恢复了克拉埃公馆的老习惯,每月为父亲举行一次家庭聚餐,请皮耶坎和科南克斯两家参加,每周有一天举办咖啡聚会,招待全城的上流人士,她的咖啡聚会成为最出名的聚会之一。克拉埃虽然经常心不在焉,但他出席所有的集会,为讨好长女又热衷于出入应酬场所,他的子女以为他不再寻求他的问题的答案。三年就这样过去了。

  ①即三十岁。

  一八二八年,一件对埃玛纽艾尔有利的事把他召到西班牙。尽管在索利家族的财产和他之间有三个人数众多的支系,但是黄热病、衰老和不育,命运的种种播弄串通一气,把埃玛纽艾尔这个最小的儿子变成了家族的爵位和巨额财产替代继承的继承人。出于只在书本上才难以置信的巧合,索利家族得到了努罗伯爵领地。玛格丽特不愿和丈夫分离,他的事务需要他在西班牙留多久他就得留多久,况且她极想看看母亲度过童年的卡萨-雷阿尔城堡,和索利家祖产的发祥地格拉纳达城。她走了,把家托付给忠心耿耿的玛尔塔、约赛特和勒缪基尼埃照管,后者对理家是习以为常的。玛格丽特建议巴尔塔扎尔去西班牙旅行,他推说年事已高拒绝了;但早已考虑好的几项将实现他的期望的工作,才是他拒绝的真正理由。

  索利·努罗伯爵夫妇在西班牙逗留的时间比他们希望的要长。玛格丽特生了一个孩子。一八三○年年中他们在加的斯,打算从那儿乘船经意大利回法国;但他们接到一封信,费莉西在信中告诉姐姐一些令人伤心的消息。一年半的时间,她们的父亲完全破了产。加布里埃尔和皮耶坎不得不每月交给勒缪基尼埃一笔钱以供家用。老仆人又一次为主人献出了他的财产。巴尔塔扎尔不愿接待任何人,连子女也闭门不纳。约赛特和玛尔塔死了。车夫、厨子和其他仆役相继辞退。车马都卖掉了。尽管勒缪基尼埃对主人的习惯讳莫如深,但可以相信加布里埃尔·克拉埃和皮耶坎每月给的一千法郎用在了实验上。男仆在市场购买的一点点食品让人推测这两位老人只满足于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最后,为阻止卖掉祖居,加市里埃尔和皮耶坎为老人瞒着他们以这幢房子作保借的款子支付利息。没有一个子女能影响这位老人,在七十岁上,他拿出不同寻常的毅力实现自己的一切意愿,甚至最荒谬的意愿。或许只有玛格丽特能象过去那样左右巴尔塔扎尔,费莉西恳求姐姐迅速回去;她担心父亲签了几张汇票。加布里埃尔、科南克斯和皮耶坎全为毫无结果地吞噬了大约七百万的癫狂症的继续发展心惊胆战,决定不再替克拉埃先生还债。这封信改变了玛格丽特的旅行安排,她取了最短的路线返回杜埃。她的积蓄和新获得的财产使她有可能再一次取消父亲的债务;但她想做更多的事,她想听从母亲的话,不让巴尔塔扎尔进入坟墓时身败名裂。诚然,只有她能对这位老人施加足够大的影响,阻止他在能力衰退,不应期待他作出任何卓有成效的工作的年龄,继续他的倾家荡产的事业。但她既想控制他,又不想得罪他,以免在父亲接近他为之做出那么多牺牲的科学目标时,效仿索福克勒斯的孩子们。①

  ①索福克勒斯是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据传他的儿子们以父亲精神错乱为由要求给他禁治产的处分。作为回答,诗人朗读了他最后的剧本《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中的几句诗,结果孩子们的要求被驳回。

  德·索利夫妇于一八三一年九月将尽时回到弗朗德勒,在一天早晨抵达杜埃。玛格丽特让车停在巴黎街她的房前,发现门关着。她用力按门铃,但无人应声。德·索利先生及其随从的辚辚车声把一名商人引到他的店铺门口。许多人站在窗前观赏一对受到全城爱戴的夫妇的归来的情景,同时他们也受到隐隐约约的好奇心的吸引。玛格丽特的到来使人们预料克拉埃公馆会出大事。那名商人离开店铺门口,告诉德·索利伯爵的贴身男仆说,老克拉埃大约一个小时前出了门,大概勒缪基尼埃先生正领着主人在城根散步。玛格丽特派人找来锁匠开门,免得如费莉西在信中所说,父亲不准她进门,与她大闹一场。乘这当儿,埃玛纽艾尔去找老人家,告诉他女儿已到,他的男仆则跑去通知皮耶坎夫妇。不一会儿工夫,门打开了。玛格丽特走进会客室,叫人搬进行李,她见四壁空空仿佛遭了火劫,惊骇得浑身打颤。梵·赫伊絮姆雕刻的精美的细木护壁板和庭长的画像据说卖给了斯宾塞勋爵。餐厅空空如也,只剩下两把草垫椅子和一张粗劣的桌子,玛格丽特恐惧地瞥见桌上有两个碟子,两只碗,两副银餐具,一只盘里有吃剩的烟熏鲱鱼,大概是克拉埃和他的仆人刚刚分食的。她用片刻工夫走遍房子,每间屋子都向她呈现出与会客室和餐厅同样空无一物的萧索景象。绝对的意念象火灾一样燃遍了每个角落。父亲卧室的全部家具,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上一个恶俗的铜烛台插着头天燃剩的一段品种最差的蜡烛头。卧室四壁萧索,连窗帘也没有。家中有些价值的一切物品,直至炊具都卖了。玛格丽特为我们在苦难中也丢不开的好奇心所触动,她走进勒缪基尼埃的房间,它和主人的房间一样空无一物。在桌子半开的抽屉里,她瞥见一张当票,说明仆人在几天前当了他的表。她跑到实验室,见这间屋子和过去一样摆满了科学仪器。她叫人打开自己那套住房,父亲一点没动里面的东西。

  玛格丽特朝自己房里瞥了头一眼便泪如雨下,并且原谅了父亲的一切。在这毁灭性的热狂中间,父爱和对女儿的感激竟拦阻了他!玛格丽特在绝望达到顶点的时刻所接受的这一温存的表示,引起了一种精神上的反应,那是最冷酷的心也无力抗衡的。她下楼到会客室,在那里等父亲回来,惶遽的心情因疑虑而可怕地有增无减。她即将见到的他会是什么样子?颓靡,衰老,受病痛折磨,出于傲气忍饥挨饿引起身体虚弱?他神志清楚吗?重归这遭到蹂躏的圣地,她眼泪直淌而没有觉察。她一生的种种图景,她的努力,她的无益的谨慎,她的童年,她的既幸福又不幸的母亲,一切的一切,直至看到她的小约瑟夫面对这片凄凉景象的微笑,为她编写了一首令人肝肠寸断的伤感的诗。但是,尽管她预见到不幸,却没有料到父亲的一生,这既壮丽又悲惨的一生会有这个结局。

  克拉埃先生的境况对任何人都不是秘密。令人丢脸的是,在杜埃竟碰不到两颗宽宏大量的心向天才人物的坚韧不拔表示敬意。对整个社会而言,巴尔塔扎尔是个应受禁治产处分的人,一个坏父亲,他吃掉了六份家私,好几百万,他寻找点金石。在十九世纪,这个开明的世纪,这个不轻信的世纪,本世纪云云……,人们诋毁他,说他是炼金术士,当着他的面甩下这句话:“他想炼金子!”对这个世纪人们说了多少赞美之辞,但和其他所有的世纪一样,有才华的人在冷漠中咽气,这冷漠与但丁、塞万提斯、塔索etuttiquanti①逝世时代的冷漠同样暴虐。民众对天才的创造比君主理解得还要迟。这些见解不知不觉地从杜埃的上流社会渗透到布尔乔亚中,又从布尔乔亚渗透到下层民众中。七十高龄的化学家在有教养的人中引起深深的怜悯之情,在人民群众中激起冷嘲热讽的好奇心,两种表示饱含着轻蔑和这句vaevictis!②群众见伟人穷途潦倒时便用这两种表示把他们压得抬不起头。

  ①意大利文:以及那么多人。

  ②这是公元前三九○年前后,高卢首领布伦努斯率兵围困罗马的卡皮托利尼山岗时对被围的罗马人讲的一句名言,意为“战败者活该倒霉!”巴尔扎克常用这句话喻指不受民众赏识的艺术家的处境。

  许多人来到克拉埃公馆前,互相指着阁楼的圆花窗,那么多的黄金和煤炭在阁楼里燃成了灰烬。巴尔塔扎尔路过时,人们对他指指戳戳;经常,老百姓或孩子见到他,便脱口说出一句讪笑或怜悯的话;但勒缪基尼埃注意把它改为赞美之辞说给他听,骗了他又不受处罚。巴尔塔扎尔的眼睛仍保留着思考大事的习惯所赋予的清澈明亮,但听觉减弱了。对许多农民、伧夫和迷信的人而言,这位老人是名巫师。典雅恢宏的克拉埃公馆,在城关和乡下被称为魔鬼之屋。连勒缪基尼埃的面孔也使人们更加相信有关他主人的那些可笑的传闻。因此,当可怜的老希洛人①上市场购买维持生存所需的食品,并且挑最便宜的买时,不听几句辱骂作为搭卖品就什么也买不到;倘若有幸几个迷信的女商贩不怕与魔鬼的帮凶接触而被罚入地狱,不拒绝卖给他粗劣的口粮,他就很高兴了。全城的人普遍敌视这位伟大的老者和他的伙伴。两人的衣冠不整更加剧了这种感情,他们走来走去,穿得活象那些保持得体的外表,耻于求乞的穷人。这两位老人迟早会遭到羞辱。皮耶坎感到当众的凌辱将给家庭丢尽颜面,所以在岳父散步的时候,总派两三个下人在他周围远远跟着保护他。因为七月革命没有促使人民变得毕恭毕敬。

  ①希洛人是斯巴达的国有奴隶,此处喻勒缪基尼埃与巴尔塔扎尔的主仆关系。

  出于无法解释的一种天数,克拉埃和勒缪基尼埃一大早出了门,躲过了皮耶坎夫妇暗中的监视,独自来到城里。散步归来时,他们坐在圣雅各广场的一张长椅上晒太阳,这时有几个孩子路过广场去上小学或中学。孩子们远远瞥见这两个毫无自卫能力、在阳光下笑逐颜开的老人,开始聊了起来。通常,儿童的闲扯很快就变成嘻嘻哈哈;从嘻嘻哈哈又转入愚弄人的把戏,却不知这样做的残忍。走在前面的七八个孩子隔开一段距离站着,忍住笑审视起两张苍老的面孔来,憋住的笑声引起了勒缪基尼埃的注意。

  “喂,瞧见那个秃瓢了吗?”

  “是的。”

  “嗳,他生来是学者。”

  “爸爸说他炼金子,”另一个道。

  “从哪儿?从这儿还是从那儿?”第三个补充说,一面用嘲弄的手势指着小学生们经常互相显露以示轻蔑的身体的那一部分。

  这伙人中最小的那个挎着装满食品的篮子,正在舔一片涂了黄油的面包,他天真地朝长椅走来,对勒缪基尼埃说:

  “是真的吗,先生,你们造珍珠和钻石?”

  “对,我的小民兵,①”勒缪基尼埃微笑着回答,一面拍拍他的面颊,“等你有了大学问,我们会给你的。”

  ①当时男子有义务分教区抽签加入民兵,故勒缪基尼埃称小男孩为小民兵。

  “啊!先生,也给我吧,”众孩童喊道。

  孩子们象一大群鸟儿似的全跑过来,围住了两位化学家。

  陷入沉思的巴尔塔扎尔被这片叫嚷声唤醒,做了个吃惊的姿势,引得众人大笑。

  “好啦,淘气鬼,要尊重伟人!”勒缪基尼埃说。

  “在床上拉屎的人!”孩子们叫道。“你们是巫师。——对,巫师,老巫师!巫师嗳!”

  勒缪基尼埃纵起身子,用手杖吓唬孩子,他们边逃边捡烂泥石块。一名工人在几步远的地方吃午饭,见勒缪基尼埃举起手杖轰孩子,以为他打了他们,便说了这句可怕的话予以声援:“打倒巫师!”

  孩子们感到有人支持,抛出手中的投掷物,击中了两位老人,正在这时德·索利伯爵由皮耶坎的仆人们陪同出现在广场尽头。他们到不了那么快,没能阻止孩子们把伟大的老者和他的贴身男仆弄得满身污泥。打击是致命的。学者们对发现的专注把情欲化为乌有,他们理所当然的贞洁使巴尔塔扎尔直到这时仍保持着他的官能,而透过一个本能的现象,他猜到了这一幕的秘密;衰弱的身体受不住他在感情的高等领域体验到的可怕反应,他全身瘫痪,倒在勒缪基尼埃的怀里,在两个女婿及其仆役的簇拥下,被勒缪基尼埃用担架抬回了家。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杜埃的乌合之众护送老人直至他家的门口,家里聚集着费莉西及其子女、冉、玛格丽特,和接到姐姐通知与妻子一道从康布雷赶来的加布里埃尔。老人进门的一幕惨不忍睹,与其说他在与死亡搏斗,不如说他怕子女刺破他穷困的秘密而拼命挣扎。会客室中间立即搭了一张床,巴尔塔扎尔得到全力抢救,白日将尽时,他的病情使人对保住他性命抱有一线希望。回春妙手治好了瘫痪,不过有相当长时间他处于近似孩童的状态。当瘫痪逐步停止时,它留在了特别受到影响的舌头上,或许因为正当老人想斥责孩子们时,愤怒把他的全部力量放在了舌头上。

  这一幕在城里激起了公愤。通过至此无人知晓的一条引导群众情感的法则,这件事使人心又归向克拉埃先生。顷刻之间,他变成一位伟人,激起赞赏,得到头天人们拒绝给他的一切感情。人人夸奖他的耐性,他的意志,他的勇气,他的天才。法官们希望严厉惩处参与这起谋杀的人;但病已经做下。克拉埃家第一个请求平息这件事。玛格丽特吩咐布置会客室,空空的四壁很快挂上了绸幔。这件事发生几天后,老父亲恢复了神智,他重新置身于优雅的环境中,身边有幸福生活所需的一切,他暗示女儿玛格丽特应该已经来了,正巧这时她回到会客室;见到她,巴尔塔扎尔涨红了脸,两眼发潮,但没有流泪。他用冰冷的手指压了压女儿的手,在这一压中倾注了他再也不能表达的全部感情和全部思想。仍然活着的大脑和因感激而苏醒的心灵的诀别,带有某种神圣和庄严的意味。毫无成果的尝试使他精疲力竭,与一个庞大问题的较量令他心力交瘁,或许他为身后无名感到绝望,这位巨人的生命即将停止;全体子女怀着尊敬的感情围在他身边,人丁兴旺,富裕殷实的景象,和美好家庭呈现在他面前的动人图景愉悦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始终饱含深情,表露了他的情感;两眼的表情骤然间千变万化,如同一种清楚明澈,易于理解的语言。玛格丽特清偿了父亲的债务,在几天之内使克拉埃公馆恢复了该当排除一切败落印象的现代风采。她始终不离巴尔塔扎尔的床头,尽力揣摸他的全部思想,实现他的最微小的愿望。在标志着老年人生死搏斗的好好坏坏的交替中过去了几个月,每天清晨,子女们来到他身边,在会客室里呆上一整天,在他床前吃饭,等他睡着才出去。大家想方设法让他散心,在一切消遣中他最喜欢的是读报,当时的政治事件①使报纸读来饶有兴味。克拉埃聚精会神地听德·索利先生在他身边高声朗读。

  ①指一八三二年六月拉马克将军的葬礼在巴黎引起共和派的骚乱,以及德·贝里公爵夫人到法国西部发动保王党的暴动,十一月六日她在南特被捕。

  一八三二年将近岁末,巴尔塔扎尔度过了极为危急的一夜,看护被病人的急剧变化吓坏了,请来了大夫皮耶坎;大夫果然愿意夜间守护他,他每时每刻都担心病人在出现后果带有弥留特点的心理危象时因耗尽体力而咽气。老人用难以置信的力气扭动身躯,想挣脱瘫痪的束缚;他想讲话,动着舌头,但发不出声音;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投射出思想;抽动着的脸庞流露出闻所未闻的痛楚,手指拼命地晃动,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清晨,孩子们来拥抱父亲,那份深情因担心他死期临近而表露得一天比一天炽热和强烈;但他并没有向他们露出这些温存的表示通常使他感到的满意。埃玛纽艾尔在皮耶坎的提醒下急忙拆开报纸,看看读报是否将给受心理危象折磨的巴尔塔扎尔一些消遣。他展开报页,看到绝对的发现这几个字,大为震惊,文章涉及波兰一位著名数学家出售绝对的案子。玛格丽特要他把文章给她看,尽管埃玛纽艾尔给她读该案公告时声音很低,仍然被巴尔塔扎尔听到了。

  突然,垂危的人用两只拳头撑起身子,朝惊恐的子女们望了一眼,这一眼如闪电般击中了每一个人,他后脖颈上的头发动了起来,皱纹微微颤抖,火热的精神使面孔生机勃勃,一股气息从这张脸上掠过,把它变得俊美无比,他举起一只因气愤而痉挛的手,用嘹亮的嗓音喊出阿基米德的名言:EUAREDKA!(我找到了)。①他又倒在床上,发出毫无生气的躯体倒下的沉重声音,他令人毛骨悚然地呻吟了一声,死了,一双翻白的眼睛在大夫把它们合上前一直流露出没能把一个谜底遗赠给科学的遗憾,而遮住这个谜底的面纱被死神瘦骨嶙峋的手指撕破为时已晚。

  ①阿基米德(约公元前287—212),希腊学者。国王要他算出王冠是否纯金做成,他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在澡盆洗澡,他受到启示,发现了比重的原理。当时他欣喜万分,赤身裸体跑到街上大喊:EUREDKA!(希腊文:我找到了!)

  一八三四年六至九月,于巴黎

  王文融/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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