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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一八一四年年末,克拉埃太太的痨病到了晚期,从此卧床不起。她不想在卧室里打发日子,她曾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而对消逝的幸福的回忆将引她不由自主地与现时对比,令她不堪忍受,所以她住在会客室里。医生们觉得这间屋子比她的卧室更通风,更明亮,更适于她的状况,便满足了她的心愿。这不幸女子了却余生的卧床支在壁炉和临花园的窗户之间。她在那儿度过了最后的时日,象圣人一样努力完善两个女儿的心灵,她乐于让自己的心灵之火在她们身上放射光芒。夫妇之爱的表现减弱了,母爱得以尽情抒发。母亲由于迟迟未能如此而显得更加亲切可爱。和所有宽宏大量的人一样,她体验到自以为是愧疚的高尚细腻的情感。她认为自己夺走了应该给子女的一部分柔情,千方百计弥补想象中的过错,对他们那样关怀,那样操心,他们觉得她慈爱之至;她简直想用自己心脏的跳动使他们活下去,用自己虚弱的翅膀庇佑他们,把所有她没有关心他们的日子集中为一天去爱他们。痛苦给她的爱抚,她的话语带上一股发自内心的甜蜜的暖意。不等她的声音用充满诚意的语调打动子女,她的眼睛已经在抚慰他们,她的手似乎总在向他们倾注祝福。
克拉埃公馆恢复奢华的习惯之后,不久便不再接待任何人,它的与世隔绝变得更加彻底,巴尔塔扎尔也不再庆祝结婚纪念日,对此杜埃城并不感到惊讶。首先克拉埃太太的病似乎是这个变化的一个充足的理由,其次对债款的支付中止了恶言恶语的传播,最后弗朗德勒经历的政治变迁、百日战争、外国的占领,使人们完全忘记了化学家。这两年当中,该城那么多次险些被攻克,并连续被法国人或敌人占领;有那么多的外国人到这儿来,那么多的乡下佬在这儿避难,那么多的利害冲突被挑起,那么多的生命受到威胁,还有那么多的变动和不幸,人人只有顾自己的份了。来探访克拉埃太太的只有德·索利神甫和他的侄子,以及皮耶坎两兄弟,一八一四年冬至一八一五年,她度过了最痛苦的弥留阶段。丈夫难得来看她,晚餐后他在她身边倒是呆上几个小时,但她已没有力气作长时间的交谈,他说一两句永远不变的话,然后坐下,不再吭声,会客室肃静得可怕。
德·索利神甫和他侄子晚上来克拉埃公馆串门的日子,这种单调才有一些变化。老神甫和巴尔塔扎尔下西洋双六棋,玛格丽特在母亲床边与埃玛纽艾尔聊天,她含笑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快乐,但不让人觉察到,他们交谈时滚滚波涛般流溢出来的纯洁无瑕的爱情有如一股清风,使她那颗饱受创伤的心多么舒畅,又多么痛苦。令这两个孩子陶醉的音调变化使她心碎,无意中发现的两人暗递的眼风使她这个垂危的人沉浸在对幸福时光的回忆中,尝到现时的全部苦涩。埃玛纽艾尔和玛格丽特感情细腻,他们压抑着爱情的妙不可言的稚气表现,以免触犯一个痛苦的女子,他们出于本能猜出了她受到的创伤。还没有人注意到感情有它自己的生命,有源于它产生的环境的天性;感情既保留它成长的地点的风貌,又保留影响其发展的思想的印记。有些在一团火热中孕育的激情始终炽烈如火,如克拉埃太太对丈夫的激情;其次有些感情得天独厚,保持着清晨的喜悦,其欢乐的收获始终伴随着嬉笑和节日;但也会遇到命中注定被忧郁环绕,被不幸包围的爱情,享受这种爱情的乐趣既吃力,代价又高,还要担惊受怕,被悔恨败坏或充满绝望。埋藏在埃玛纽艾尔和玛格丽特心里的爱情——但两人中还没有一个明白这就是爱情——,在克拉埃画廊阴暗的拱顶下,在一位严厉的老神甫面前,在一个沉寂宁静的时刻诞生的感情;这循规蹈矩,讳莫如深,严肃慎重,但富于甜蜜的细微变化、隐秘的快感,象在葡萄园一角偷吃几串葡萄那样咂摸滋味的爱情,染上了萌发时分点缀它的棕褐颜色,灰的色调。这两个孩子不敢在病榻前有任何露骨的表示,不知不觉地通过专心做一件事来增加他们的快乐,并把快乐铭刻在心底。这就是对女病人的照料,埃玛纽艾尔乐于参加照料,很高兴能够提前做这位母亲的儿子,从而与玛格丽特结合。少女嘴角一丝伤感的谢意替代了恋人的甜言蜜语。交换的一个眼神使他们的心充满欢乐,两颗心的叹息与眼见母亲的病痛发出的叹息差别甚微。他们间接吐露心曲,半吞半吐地许诺,压制心头的喜悦,这些短暂而美好的时刻,可以和拉斐尔在黑的底色上作的那些寓意画相比。他们两人都有一个信念,但不向对方承认;他们知道太阳当空,但不知道什么风将驱散聚拢在他们头顶的大片乌云;他们对未来疑虑重重,担心痛苦永远与他们相伴。他们怯生生地呆在黄昏的暗影中,彼此不敢说:我们将一起结束这一天吗?不过克拉埃太太向子女表示的温情高尚地隐藏起她对自己也不讲的一切。孩子们没有令她战栗和恐惧,他们是她的慰藉,但不是她的命根子;她靠他们活着,她为巴尔塔扎尔而死。
丈夫在她身边若有所思地呆上几个钟头,不时朝她投去单调无神的目光,不管他的在场令她多么难受,她也只在这些残酷无情的时刻忘却她的痛楚。目睹巴尔塔扎尔对这位垂危女子漠不关心的外人会觉得他在犯罪;但克拉埃太太和女儿们已经司空见惯,她们了解这个男人的心,宽宥了他。在白天,如果克拉埃太太出现了危象,如果她病情恶化,或者看上去快要咽气,那么家里和城里唯一不知情的人就是克拉埃;他的贴身男仆勒缪基尼埃是知道的;但是母亲禁止女儿们开口,妻子又不告诉他早先他爱得那样热烈的女子所冒的危险。他来吃晚饭,画廊里响起他的脚步声时,克拉埃太太感到幸福,她就要见到他了,她鼓足气力品尝这份喜悦。他一进来,这个苍白半死的女人脸上现出红晕,好象恢复了健康,学者来到床边,执起她的手,看到的是她的假象;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她情况良好。他问她:“亲爱的妻子,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她回答他说:“好些了,我的朋友!”她要这个心不在焉的男人相信她第二天就会起床并恢复健康,巴尔塔扎尔全神贯注于别的事,以为致妻子死命的疾病不过是身体的不适。大家都知道她生命垂危,他却觉得她生气勃勃。这一年的结果是夫妻俩完全分居了。
克拉埃在远离妻子的地方过夜,一清早便起床,把自己关在实验室或书房里;有女儿或两三位来探望她的朋友在场时才与她见面,他已经不习惯和她相处了。这两个过去习惯于一同思想的人,相隔很久才有构成感情生活的片刻的交流,肝胆相照,倾诉衷肠,终于这些难得的享受停止了。肉体的痛苦赶来援救这可怜的女人,帮助她忍受空白,忍受本来会杀死她的分离,如果说她还活着的话。她感到钻心的疼痛,有时反倒高兴没有让她一直爱着的人看到她的疼痛。在晚上的一段时间里,她凝神望着巴尔塔扎尔,知道他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幸福,便也感受到她给他谋得的这份幸福。这微小的享受对她已经足够,她不再问自己是否被人爱,她竭力相信这一点。她如履薄冰,不敢用力,生怕把冰踩碎,让自己那颗心淹没在瘆人的虚无中。没有任何事件搅乱这平静,慢慢折磨着克拉埃太太的疾病促成了内心的安宁,把夫妇间的情爱维持在被动状态,在这沉闷的气氛中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八一六年初。
临近二月末,公证人皮耶坎带来的打击把一个天使般的女子推向了坟墓,她的灵魂,据德·索利神甫说,几乎没有罪过。
“太太,”他抓住她的女儿听不见他们谈话的时机附在她耳边说,“克拉埃先生委托我以他的产业作保借三十万法郎,您得为子女的财产采取防范措施。”
克拉埃太太双手合十,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亲切地点点头,凄然一笑,向为此而感动的公证人表示谢意。这句话如当胸一刀杀死了佩皮塔。这一天她愁思百结,心儿发胀,她的处境如同一位失去了平衡的旅客,给一块小石头一绊便滚进了他久久壮着胆子沿边缘而行的万丈深渊。公证人走后,克拉埃太太叫玛格丽特给她取来一应书写用具,她蓄集气力,用片刻时间写好遗嘱。她好几次停下来凝神望着女儿,吐露真情的时辰来到了。玛格丽特自打母亲生病后管理家务,丝毫没有辜负垂危女子的期望,克拉埃太太展望家庭的前途,眼中没有绝望,感到自己在这位多情而坚强的天使身上获得重生。这两个女子大概预感到相互有令人伤心的知心话要讲,女儿等母亲一望她便望着母亲,两人的眼眶里全滚动着泪水。有好几次,玛格丽特乘克拉埃太太休息的时候说:“母亲?”仿佛想讲话;接着,她住了口,好象透不过气来,母亲专注于最后的思绪,没有要她解释这句问话的意思。最后,克拉埃太太要封信了;替她端蜡烛的玛格丽特知趣地走开,以免看到信封上的地址。
“你可以看,我的孩子!”母亲用撕心裂肺的声调对她说。
玛格丽特见母亲写下这几个字:女儿玛格丽特收。
“等我休息好了咱们再谈,”她把信塞在枕下补了一句。
然后,她好象被她刚刚做出的努力搅得精疲力尽,倒在枕头上睡了几个小时。她醒来的时候,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跪在她床前,正在热忱地祈祷。这天是星期四。加布里埃尔和冉刚刚由六个月前被聘为历史和哲学教员的埃玛纽艾尔·德·索利领着从中学回来。
“亲爱的孩子们,咱们必须道别了,”她大声说,“你们呀,你们不会抛弃我!而那个……”
她没有讲完。
“埃玛纽艾尔先生,”玛格丽特见母亲脸色发白,说道,“去告诉我父亲妈妈情况不好。”
小索利上楼去实验室,要勒缪基尼埃答应请巴尔塔扎尔来和他讲话,面对年轻人急迫的请求,巴尔塔扎尔回答说:“我就去。”
“我的朋友,”埃玛纽艾尔回来后,克拉埃太太对他说:“请你带走我的两个儿子,再去请你叔叔来。我想该给我行临终圣事了,我想从他手里领受圣事。”
等她单独和两个女儿在一起的时候,她向玛格丽特示意,玛格丽特明白母亲的意思,把费莉西打发走了。
“我也有话要对您讲,亲爱的妈妈,”玛格丽特说,她不相信母亲真病得那样厉害,结果扯大了皮耶坎留下的伤口。
“十天以来,我已经没有钱应付家用,还欠了仆人六个月的工钱。我两次想向父亲要钱,但没有敢,您不知道吧!画廊的画和地窖的酒都卖了。”
“这一切他一句也没对我提,”克拉埃太太大声说,“我的上帝啊!你及时把我召回你的身边。我可怜的孩子们,你们将怎么办呢?”她热忱地祈铸,两眼闪着懊悔的光。“玛格丽特,”她把信从枕下抽出,又说道,“这是一封文书,我死后,当你们陷入最大的困境,就是说家里没有面包的时候,你才可以拆开来看。亲爱的玛格丽特,你要爱你父亲,但也要照顾好弟妹。再过几天,也许再过几小时,你就要当家啦!你得注意节俭。如果你与父亲的意愿相左,这情况有可能发生,因为他耗费了巨款探求一个秘密,发现了这个秘密便会获得荣耀和巨大的财富,他肯定需要钱用,也许他会向你要,这时候你得表现出做女儿的全部柔情,把你将成为唯一保护人的利益和你欠父亲的情意,欠一位为光耀门庭而牺牲自己的幸福、贡献自己一生的伟人的情意调和起来;他只可能在方式上有错误,他的意图始终是高尚的,他那样善良,他的心充满爱,你们呀,你们还会看到他既和蔼又亲热的!我在行将就木时不得不对你讲这番话,玛格丽特。如果你想减轻我死时的痛苦,孩子,你就答应我在你父亲身边替代我,别使他悲伤;你什么也不要责备他,不要评判他!总之,你要做个温柔随和的调停人,直至他大业告成后又成为一家之主。”
“我理解您,亲爱的母亲,”玛格丽特吻着垂危女子火辣辣的眼睛说,“我将按您喜欢的去做。”
“我的天使,”克拉埃太太又说,“等到加布里埃尔能够接替你管家和银钱事务时再结婚吧。如果你结婚,你丈夫也许不能分担你的感情,在家庭中引起不和,闹得你父亲寝食不安。”
玛格丽特注视着母亲,对她说,“您对我的婚事没有任何别的叮嘱了吗?”
“你会迟疑不决吗,亲爱的孩子?”垂危女子惊恐地说。
“不会,”她答道,“我答应听您的话。”
“可怜的女儿,我没能为你们牺牲自己,”母亲洒着热泪补充道,“而我要求你为大家牺牲自己。幸福使人自私。是的,玛格丽特,我很软弱,因为我幸福。你要坚强,为这儿没有理智的那些人保持理智。你要使弟妹们永远不指责我。好好爱你父亲吧,不要……过分违拗他。”
她把头歪在枕头上,不再说话,她已经体力不支,妻子与母亲在内心展开的搏斗太激烈了。不一会儿工夫,教士们在德·索利神甫之后来到了,会客室里挤满了家人。仪式开始时,被忏悔师唤醒的克拉埃太太望着身边所有的人,没有瞧见巴尔塔扎尔。
“先生呢?”她说。
这个概括了她的生与死的字眼用那样凄惨的语调讲出来,吓得众人一阵颤栗。玛尔塔不顾高龄,象箭一般冲出去,登上楼梯,重重地敲实验室的门。
“先生,太太快死了,大家等着您为她行圣事,”她气愤地哇哇大叫。
“我这就下楼,”巴尔塔扎尔回答。
勒缪基尼埃过了一会儿来了,说他主人随后就到。克拉埃太太不停地望着会客室的门,可是她丈夫等仪式结束后才露面。德·索利神甫和孩子们围在垂危女子的床头。约瑟芬见丈夫进来,脸红了,几滴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
“刚才你大概正要分解氮,”她对他说,天使般的温柔令在场者不寒而栗。
“已经分解了,”他神情快活地大声说,“氮含有氧和一种性质无法估计的物质,很可能是……”
响起一阵反感的低语打断了他的话,并使他清醒过来。
“人家告诉我什么来着?”他又说,“难道你病得更重了?出了什么事?”
“先生,”气愤的德·索利神甫附在他耳边说,“您妻子快死了,是您把她杀死了。”
德·索利神甫不等他回答,抓住埃玛纽艾尔的胳臂出去了,孩子们跟在后面,一直把他送到院子里。巴尔塔扎尔有如五雷轰顶,望着妻子掉下了几滴眼泪。
“你快死了,是我杀死了你,”他大声说,“他讲的是什么话?”
“我的朋友,”她接口说,“我只靠你的爱活着,而你在不知不觉中夺去了我的生命。”
“你们走开,”孩子们进来时克拉埃对他们说,“难道我有一刻停止过爱你吗?”他又说,一边在妻子床头坐下,执起她的双手吻着。
“我的朋友,我一点也不责怪你。你曾使我幸福,而且太幸福了;我受不了我们结婚之初那段充实的日子和近来那些空虚的、你好象换了一个人的日子的对比。感情生活,一如物质生活,有它的活动。六年来,你对爱情,对家庭,对一切缔造我们幸福的东西心如死灰。我不和你谈属于年轻人特权的那种幸福,它在人生之秋是应该停止的;但是它留下哺育心灵的果实,无限的信任,温和的习惯;可是,你从我这儿夺走了我们这个年龄的珍宝。我走得很及时!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生活,你向我隐瞒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你究竟是怎样走到怕我这一步的?我曾经对你有过一句责备的话,一个责怪的眼神,一个指责的动作吗?好吧,你卖了你最后的一批画,甚至卖了地窖的酒,你又以你的财产作保借债,但一个字也没对我说。啊!我厌恶生活,因此将弃世而去。如果你犯错误,如果你盲目地继续做办不到的事,我不是向你表示过,我心中有足够的爱可以愉快地分担你的错误,始终走在你的身边,哪怕你把我领上罪恶之路?你对我爱得太深了,这是我的荣耀,也是我的痛苦所在。我的病拖了很久,巴尔塔扎尔!自从你在我即将咽气的这个位置向我证明你与其说属于家庭,不如说属于科学的那日起,我就得了病。现在你妻子死了,你自己的财产耗尽了。你的财产和你妻子是属于你的,你可以自由支配;但从我撒手人寰的那一天起,我的财产将是你子女的财产,你一文也不能取。那时你将怎么办呢?现在,我必须对你讲真话,垂危的人是看得远的!你把那该诅咒的激情当作了你的生命,今后抵销它的力量在哪儿呢?如果你为这激情牺牲了我,那么你的子女在你眼中将是无足轻重的,因为讲句公道话,我应该承认你喜欢我甚于一切。两百万和六年的工作扔进了这个无底洞,而你还什么也没有找到……”
听到这话,克拉埃双手抱住白发苍苍的头,掩住了脸。
“你将仅仅为自己找到耻辱,为子女找到贫困,”奄奄一息的女子又说,“大家已经戏称你点金术士克拉埃,今后将叫你疯子克拉埃!我呢,我是信任你的。我知道你伟大,有学问,才气横溢;但对凡夫俗子,天才就象疯癫。光荣是死者的太阳;在你生前,你将象一切伟人那样不幸,并使你的子女破产。我没有看到你出名就走了,你的名望本来可以使失去了幸福的我感到慰藉。好吧,亲爱的巴尔塔扎尔,为了减少死亡的辛酸,我必须能够确信我们的孩子将有一口面包吃;但是什么也不能,就连你也不能打消我的不安……”
“我起誓,”克拉埃说,“要……”
“别起誓,我的朋友,免得你不信守誓言,”她打断他说道。“你本应保护我们,七年来却没有尽到责任。科学是你的命根子。伟人既不能有妻子,也不能有儿女。独自走你们贫困的路吧!你们的美德不是凡夫俗子的美德,你们属于世界,不能属于一个女人或一个家庭。你们象大树一样吸干了你们周围土地的水份!我,这株可怜的植物,我没能长得足够高,只及你生命的一半便奄奄一息。我一直在等这最后的一天好把这些可怕的想法告诉你,它们是我在痛苦和绝望的点拨下才发现的。照顾一下我的孩子们吧!但愿这句话在你的心里回响!我会对你一直说到咽最后一口气。妻子已经死了,你看见了吧?你慢慢地,一步步地剥夺了她的感情,她的乐趣。唉!如果没有你无意间对我的这份残酷的关心,我哪能活这么久?但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他们没有抛弃我!他们在我的痛苦旁长大,做母亲的已经活得太久了。照顾照顾我们的孩子们吧。”
“勒缪基尼埃,”巴尔塔扎尔用雷鸣般的声音叫道。老男仆即刻出现了。“去把上面的机器,仪器,一切都毁掉;做时要小心,但把一切都砸碎。我放弃科学啦!”他对妻子说。
“太晚了,”她望着勒缪基尼埃补了一句。“玛格丽特,”她嚷道,觉得自己正在死去。玛格丽特出现在门口,见母亲两眼翻白,不禁尖叫了一声。“玛格丽特!”垂危女子重复道。
这最后一声叫喊包含着对女儿如此强烈的召唤,赋予她那样大的权威,以致这喊声就是整整一篇遗嘱。惊恐万分的家人跑来了,眼瞧着与丈夫谈话时用尽了最后气力的克拉埃太太咽了气。巴尔塔扎尔和玛格丽特一动也不动,她在床头,他在床脚,他们无法相信这位惟独他俩了解全部美德和永不枯竭的温情的女子已经死了。父女俩交换了一个思绪万千的沉重目光:女儿在评判父亲,父亲觉得女儿是复仇的工具,已经在发抖。尽管妻子充溢他一生的爱的回忆大量涌入他的记忆,赋予死者最后的话一种他将永远聆听其声音的神圣权威,但是巴尔塔扎尔怀疑他的过于软弱的心能否战胜他的天才;接着,他听见一阵可怕的激情的轰鸣,向他否认他的悔恨的力量,使他对自己感到害怕。等这女子辞世以后,每个人才明白克拉埃原来有一个灵魂,而这灵魂已不复存在。家人们悲痛欲绝,关闭了会客室,高尚的约瑟芬似乎在里面复活了,谁也没有勇气走进去。
社会不实践它向人们要求的任何一种美德,它每时每刻都在犯罪,但它是口头上犯罪;它用玩笑酝酿恶行,正如它用笑料贬低美;它嘲笑为父亲哀伤过度的儿子,它咒骂对父亲哀悼不够的儿子;然后,在尸骨未寒的时候,它竟以估价尸体为乐!克拉埃太太咽气的当晚,这女人的朋友们在两盘惠斯特牌戏之间朝她的坟头抛上几朵花,一边找红心和黑桃,一边向她的品德表示敬意。接着,讲几句带哭腔的话,这是在法国的各个城市,在任何时辰,众人用同一种语调,带着不多也不少的感情表示悲痛的最起码的几句话,然后人人对这次继承的结果作出估计。皮耶坎第一个向那些谈论这件大事的人指出,这位杰出女子的死对她是件好事,她丈夫使她太不幸了;但对她的子女而言,这是更大的好事;她是不会拒绝把自己的财产交给她钟爱的丈夫的,而如今克拉埃不再能支配这笔财产了。于是,正当悲伤的一家人痛哭流涕,在灵床周围祈祷的时候,人人给可怜的克拉埃太太的遗产估价,推算她的积蓄(她有积蓄,还是没有积蓄?),为她的首饰编造清册,摊开她的全部衣服,翻她的抽屉。皮耶坎以法院指定的财产估价人的眼力,估计克拉埃太太的——用他的措辞——自有财产尚未受损,大概值一百五十万法郎左右,它或者相当于韦尼的森林,十二年来这些树木的价值大增,计有乔林、幼树、老树、树龄达五六十年的树;或者相当于巴尔塔扎尔的财产,他还有足够的钱补足子女的那份遗产,如果清理的价值不够他清偿欠他们的债务的话。所以克拉埃小姐是位——仍然用他的行话讲——四十万法郎的姑娘。“但如果她不马上结婚,”他补充说,“结婚将解除对她的监护,允许拍卖韦尼的森林,结算未成年人份下的财产,使用这笔财产以免父亲动用,那么克拉埃先生会使其子女破产。”人人寻思着本省有哪些年轻人可以向克拉埃小姐求婚,但没有一个人奉承公证人假定他配这样做。公证人找出种种理由否决每一个提出的攀亲对象,认为他们配不上玛格丽特。交谈者们含笑而视,以延长这种外省的狡黠把戏为乐。皮耶坎已经把克拉埃太太的死视为有利于他的奢望的一件事,他已经在为自己的利益分割尸体。
“这个老太婆,”他回到家里准备上床时自言自语道,“她骄傲得象只孔雀,决不会把她的女儿嫁给我。唉!唉!现在我干吗不略施小计娶她为妻呢?克拉埃老爹是个为碳发狂,不再关心子女的人;如果我先使玛格丽特明白她必须立即结婚才能挽救弟妹的财产,再求他把女儿嫁给我,他一定很高兴摆脱一个有可能找他麻烦的孩子。”
他依稀看到婚约的美好,思索着这门亲事给予他的全部好处,和他将成为其丈夫的那个女子为他的幸福带来的保证,渐渐睡着了。在外省很难遇到比玛格丽特更纤丽,更有教养的姑娘。她的谦逊,她的妩媚可与埃玛纽艾尔不敢当着她的面称呼,生怕就此暴露内心隐秘愿望的那种好看的花相比。她情感高尚,严守道德原则,将是一个贞洁的妻子;但她不仅能满足任何一个男人挑选妻子时或多或少会有的虚荣心,而且能满足公证人的自豪感:她的家庭是双料贵族,在弗朗德勒享有无比的敬重,而她的丈夫将分享这种敬重。次日,皮耶坎从钱箱里抽出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友好地拿来送给巴尔塔扎尔,以免他在陷入悲痛之时有银钱上的烦恼。巴尔塔扎尔为如此无微不至的关怀所感动,无疑会向女儿夸赞公证人的心地和为人。其实不然。克拉埃先生和她女儿觉得这个行动非常平凡,他们的痛苦排斥其他一切情感,他们想不到皮耶坎。的确,巴尔塔扎尔绝望之至,连那些打算斥责他的行为的人也宽恕了他,但并非以能够为他辩白的科学的名义,而是看在他的于事无补的悔恨的份上。世人满足于装腔作势,拿出什么都能将就,并不检验其成色;对他们而言,真正的悲痛是一场好戏,一种促使他们宽恕一切,甚至宽恕罪犯的享受;在对激动情绪的渴求中,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宣告令他们发笑和哭泣的人无罪,并不问这些人采用了何种手段。
玛格丽特在父亲交给她管家大权时已满十九岁,妹妹和两个弟弟毕恭毕敬地承认她的权威,克拉埃太太生命垂危时曾嘱咐他们要听姐姐的话。丧服烘托了她的白皙和娇艳,正如忧伤更显出她的温柔和耐性。从最初几日起,她就不遗余力地表现出负责传播和平,用绿色棕榈枝触碰受苦的心的天使们所应有的那种女性的勇气,那种恒久的泰然自若。但是,虽然她过早地明白了自己的义务,习惯于藏匿起自己的痛苦,但痛苦却因此更加刻骨铭心;她的平静的外表与她感觉的深沉互不协调;而她注定要早早体验一颗心往往容纳不了的可怕的感情爆发;她父亲将不停地使她受到年轻心灵自然有的豪爽慷慨和迫切需要的呼声的两面夹击。正当年轻姑娘们仅仅构想人生乐趣的时候,母亲死后第二天就缠住她的盘算使她与人生的利害关系交了手。生性如天使的人从来不缺乏忍受苦难的可怕教育!以金钱和虚荣心为支点的爱情是最不屈不挠的激情,皮耶坎急不可待地要哄女继承人上钩。服丧开始几天以后,他寻找机会与玛格丽特谈话,以本来可以诱惑她的机智开始行动;但爱情使她心明眼亮,阻止她上表面现象的当,由于皮耶坎利用这个时机大发他特有的善心,挽救埃居时自作多情的公证人的善心,这种表面现象更有利于感情的欺骗。他仰仗不明不白的亲戚关系,以及常年照管这个家庭的事务并分享其秘密的习惯,有把握得到父亲的尊重和友谊,一位对女儿的婚事没有任何确定的计划,也没有料到玛格丽特可能心有所属的学者的漫不经心大大帮了他的忙,他让她判断一种追求,这种追求仅仅以最令年轻心灵憎恶而他又不善于掩饰的各种盘算的结合来玩弄激情。表现天真的是他,不露心迹的反倒是她,恰恰因为他以为对付的是一位没有自卫能力的姑娘,并且低估了弱者的特权。
“亲爱的表妹,”他与玛格丽特在小花园的小径上散步时对她说,“您了解我的心,知道我多么乐意尊重您此刻的悲痛心情。作为公证人,我的心过于敏感,我只靠感情生活,正当我想沉湎于缔造幸福生活的柔情蜜意中的时候,却不得不经常照管别人的利益。我被迫和您谈与您的心境不相协调的计划,为此我感到非常痛苦,但必须这样做。几天来我为您想了很多。我刚刚认识到,出于一种奇特的天数,您弟妹的财产,甚至您本人的财产,正处于危险之中。您愿意把您的家庭从彻底破产中拯救出来吗?”
“该做什么呢?”她听了这话有些害怕,说道。
“结婚,”皮耶坎回答。
“我不结婚,”她大声说。
“您一定要结婚,”公证人又说,“当您对您的危急处境深思熟虑之后……”
“我结婚如何能拯救……”
“我等的正是您这句话,表妹,”他打断她的话说道。“结婚可以解除监护!”
“为什么解除对我的监护呢?”玛格丽特说。
“为了使您享受所有权,亲爱的小表妹,”公证人洋洋得意地说,“在这种情况下,您可以在令堂的财产中取走您的四分之一。要把您的那一份给您,就得清理令堂的财产;而要清理财产,不是非拍卖韦尼的森林不可吗?这样假定后,遗产的全部价值将变成本金,令尊作为监护人,必须把您弟妹的那一份存起来,这样化学就再也不能碰它了。”
“在相反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事呢?”她问道。
“令尊将掌管你们的财产呀,”公证人说,“如果他又想炼金子,他可以卖掉韦尼的树木,把你们的钱花个精光。韦尼森林眼下大约值一百四十万法郎;但令尊一天之间就可以把它伐光,你们的一千三百阿尔邦地值不到三十万法郎。避免这个几乎确定无疑的危险,通过解除对您的监护今天就把财产分掉岂不更好?这样您将把森林从令尊今后将进行的有损于您的所有权的采伐中救出来,眼下化学正在睡觉,他必定把清理的价值存入国家债权人名册。公债的行市是百分之五十九,有五万法郎本金,这些亲爱的孩子们就会有近五千利勿尔的年金;鉴于人家不能支配属于未成年人的本金,到您弟妹成年的时候,他们的财产将增加一倍。否则的话,毫无疑问……就这样……况且您父亲耗费掉您母亲的一部分财产,从清单中我们将知道有多少亏空。如果他是结欠人,您就拿他的财产作抵押,这将弥补一些损失。”
“呸!”玛格丽特说,“这是对父亲的侮辱。母亲的遗言讲过没有多久,我还能记得起来。我父亲不可能掠夺他的子女,”
她说,流下了痛苦的泪水,“您小看了他,皮耶坎先生。”
“但如果令尊,亲爱的表妹,又搞起化学,他……”
“我们会破产,是不是?”
“噢!彻底破产!请相信我,玛格丽特,”他拿起她的手放在心口,说道,“如果我不坚持就没有尽到责任。惟独您的利益……”
“先生,”玛格丽特抽出手,沉下脸说,“家庭的利益当然要求我不结婚。我母亲就是这样看的。”
“表妹,”他怀着眼见失掉一笔财产的贪财者的信念大声说,“您在自杀,您把令堂的遗产往水里扔。好吧,我对您怀抱的极深的友情将使我忠心耿耿!您不知道我多么爱您,自从我在令尊最后一次举行的舞会上见到您就对您崇拜得五体投地!那时您真迷人。您可以信赖心灵的呼声,当它谈论利益的时候,亲爱的玛格丽特,”他停了一下。“是的,我们将召开一次家庭会议,不征求您的意见就解除对您的监护。”
“被解除监护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享受权利。”
“如果我可以被解除监护又不结婚,为什么您要我结婚呢?而且和谁?”
皮耶坎试图脉脉含情地望着表妹,但这幅表情和他那双惯于谈金钱的眼睛的板滞反差太大,玛格丽特以为在这临时装出的温存中看到了心计。
“您将嫁给本城……讨您喜欢的人……”他又说,“一个丈夫对您是不可少的,甚至在银钱事务上。您即将面对您父亲。单独一个人,您会违抗他吗?”
“是的,先生,到时候我会保护弟妹的。”
“该死,长舌妇!”皮耶坎心想,“不,您违抗不了他,”他高声说道。
“别再谈这个话题了,”她说。
“再见,表妹,我将不顾您的反对尽量为您效劳,我不顾您的反对保护您免遭本城人人预见到的不幸,这将证明我多么爱您。”
“谢谢您对我的关心;但我恳求您不要建议或者着手做任何有可能引我父亲伤心的事。”
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望着皮耶坎走远了,她拿皮耶坎的金属般的嗓音,弹簧般柔韧的举止,奴性多于温情的眼神,与埃玛纽艾尔的情感具有的无声但悦耳的诗意作比较。不管人们做什么,说什么,灵效如神的奇妙磁气是存在的。多情种的嗓音、目光、热情的举动可以模仿,一位少女有可能受一名机灵演员的骗;可是要成功,他不得是一个人吗?如果这少女身边有个与她一同喜怒哀乐的灵魂,她不是很快就能辩识出真正爱情的表示了吗?埃玛纽艾尔此时与玛格丽特一样,正处于云彩的影响之下,自他们邂逅以来,这些云彩命中注定地在他们头顶形成一股阴暗的大气,遮住爱情的蔚蓝天空。
他对自己意中人的狂热崇拜,由于希望渺茫而在虔诚的表现中变得那样温柔,那样神秘。他财产很少,只有一个高贵的姓氏可以送给她,他与克拉埃小姐社会地位相差悬殊,看不到任何被接受做她丈夫的希望。他始终期待着玛格丽特在垂危女子虚弱无神的眼皮底下拒绝给他的鼓励。他们同样纯洁,互相尚未说过一句情话。他们的欢乐是不幸的人被迫独自品味的自私的欢乐。他们分别因激动而发抖,尽管使他们激动的是一道出自同一种希冀的光。他们似乎害怕自己,已经感到彼此过于融洽。埃玛纽艾尔在心中为自己的女君主造了一座圣殿,轻轻触一下她的手便浑身发抖。最漫不经意的接触也会撩起他心痒难熬的快感,使他再也控制不住恣睢放纵的肉欲。尽管他们彼此丝毫没有给予最胆怯的情人也敢给予的那些既微弱又巨大,既无邪又认真的表示,然而他们牢牢占据了对方的心,两人深知已准备好为对方做出最大的牺牲,这是他们能够品尝的唯一乐趣。
自克拉埃太太去世以来,他俩秘密的爱情在服丧的黑纱下窒息。他们生活范围的色调从棕色变成黑色,亮光在泪水中熄灭。玛格丽特的矜持几乎变为冷淡,因为她必须信守母亲要求的誓言;她比过去更加自由,因而变得更加刻板。埃玛纽艾尔分担了心爱的人丧母的悲哀,他明白最小的爱的祝愿,最普通的要求也是对情感法则的叛逆。这伟大的爱情于是比以往隐藏得更深。这两颗温柔的心灵始终发出同一种声音;但它们被悲痛分开,正如曾被年轻人的羞怯和对死者的病痛理应有的尊重分开,它们仍然局限于眼睛的美妙语言,忠诚行为的无声口才,经常不断的协调一致——年轻人崇高的和谐,初恋的第一步。每天早晨,埃玛纽艾尔来问候克拉埃和玛格丽特的起居情况,但只在送加布里埃尔的一封信或巴尔塔扎尔请他进来时才走进餐厅。他朝少女投去的第一瞥向她诉说了千般情意:他囿于体统,为自己的谨言慎行感到痛苦,他还没有离开她,便替她分担忧愁,最后,他用未被任何私心杂念夺去神采的目光把朝露般的泪水洒在女友的心田。这位善良的年轻人完全生活在现时中,对他以为稍纵即逝的幸福那样依依不舍,以致玛格丽特有时怪自己没有宽宏大量地向他伸出手,对他说:“咱们做朋友吧!”
皮耶坎继续纠缠不休,那份执拗正是蠢人不动脑子的耐性。他按照大众用来衡量女子的一般尺度评价玛格丽特。他以为他朝她耳朵里灌的婚姻、自由、财产等字眼将在她灵魂中发芽,开出他将利用的欲望之花,他还想象她的冷淡是不露心迹。尽管他对她关怀备至,大献殷勤,但他掩饰不住一个惯于对家庭生活最重大的问题当机立断的男人的专横态度。他说一些为他的同行们所熟悉的老生常谈安慰她,这些老生常谈象螺旋一样从痛苦上滑过,留下一串干巴巴的话,使其失去了圣洁的新鲜味。他的温存是曲意奉承,一到门口换上套鞋或拿起雨伞,他就抛开了佯装的忧郁。他利用多年的熟客身分允许他拿出的腔调,作为进一步得到这家人好感的工具,促使玛格丽特决定事先已在全城宣布的婚事。真正的、忠诚的、相敬如宾的爱情,与自私和预先盘算过的爱情形成鲜明的对照。在这两个男人身上一切均协调一致。一个佯装爱得热烈,把自己最小的优势也拿来装备自己,以便能够娶玛格丽特;另一个藏起自己的爱情,害怕他的忠心被人发觉。
母亲去世后不久,在同一天,玛格丽特得以比较仅有的这两个她可以评价的男人。直到那时,她紧守深闺,见不到外人,她的处境也不允许接触有可能想到向她求婚的人。一天早餐后,那是四月份最早的一个晴朗的上午,埃玛纽艾尔来时正赶上克拉埃出门。巴尔塔扎尔难以忍受家中的景象,准备沿城根散半天步。埃玛纽艾尔想跟着巴尔塔扎尔去,他迟疑了一下,好象在自己体内汲取力量,又望了望玛格丽特,留了下来。玛格丽特猜想教师有话和她谈,便向他提议到花园去。
她打发妹妹费莉西到正在二楼前厅干活的玛尔塔身边去;然后她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在那里妹妹和老陪媪能够看到她。
“克拉埃先生沉溺在悲痛中,正如他过去全神贯注于学术研究,”年轻人见巴尔塔扎尔缓步在院子里走,说道,“全城的人都可怜他;他走路象个没有主见的人;他毫无理由地停下来,视而不见……”
“每种痛苦都有它的表达方式,”玛格丽特忍住泪水说。
“您想对我说什么?”她停了一下,用冷冰冰的庄重态度又说道。
“小姐,”埃玛纽艾尔嗓音激动地回答,“我是否有权象我即将做的那样同您谈话呢?我求您只看到我想给您帮点忙的愿望,并让我相信一个教师对他学生命运的关心可以达到为他们的前程着想的程度。您弟弟加布里埃尔已过了十五岁,现上高二,按他今后将从事的职业来指导他的学习当然是必要的。这个问题如何决定由令尊作主;但如果他没有想到,那对加布里埃尔不是一场不幸吗?如果您提醒令尊没有关心自己的儿子,那对他不同样是一种侮辱吗?在这种情况下,您可不可以询问您弟弟有哪些爱好,要他本人选一个职业,以便今后他父亲想让他当法官、行政官员、军人时,加布里埃尔已有了专门的知识?我不相信您和克拉埃先生,你们想让他游手好闲……”
“噢!不,”玛格丽特说,“谢谢您,埃玛纽艾尔先生,您说得对。母亲要我们织花边,那样细心地教我们画图,缝纫,刺绣,弹琴,经常对我们讲谁也不知道一生中会出什么事。加布里埃尔应当有个人的价值,受全面的教育。但是,一个男人最适合从事什么职业呢?”
“小姐,”埃玛纽艾尔幸福得发抖,说道,“加布里埃尔是他班上对数学表现出最高天赋的学生;如果他想进综合理工学院,我想他将在那儿获得对一切职业都有用的知识。毕业时,他仍然有选择自己最喜爱的职业的自由。至此您丝毫没有预断他的前程,却赢得了时间。体面地从这所学校毕业的人到处受欢迎。它培养了行政官员、外交家、学者、工程师、将军、海员、法官、厂主和银行家。所以一个有钱的青年或世家子弟为考取该校用功读书丝毫不足为奇。如果加布里埃尔下了决心,我请求您……您会答应我吗?请答应吧!”
“您想怎样?”
“当他的辅导教师,”他发着抖说。
玛格丽特注视着德·索利先生,拿起他的手,对他说:
“好。”她停了一下,嗓音激动地补充道:“我多欣赏您的体贴入微,您提出的建议恰恰是我可以受之于您的。从您刚才说的话里,我看出您为我们想了很多。我谢谢您。”
这番话尽管讲得很朴实,但讨玛格丽特喜欢的快乐使他热泪盈眶,他掉过头去以免让人看见他的泪水。
“我将把他们两个都给您带来,”他稍稍恢复平静后说道,“明天是假日。”
他起身向玛格丽特行礼,她跟在他后面,当他来到庭院时,见她仍站在饭厅门口,向他打了个友好的手势。晚餐后,公证人来拜访克拉埃先生,坐在花园里,他表叔和玛格丽特之间,坐的正好是埃玛纽艾尔坐过的那张长椅。
“亲爱的表叔,”他说,“今晚我来和您谈银钱事务。您妻子亡故已过了四十三天。”
“我没有算日子,”巴尔塔扎尔边说边擦去一滴听到亡故这个法律字眼夺眶而出的眼泪。
“噢!先生,”玛格丽特望着公证人说,“您怎么可以……”
“可是,表妹,我们这些人,我们不得不计算法律规定的期限。事情恰恰关系到您和您的共同继承人。克拉埃先生只有未成年的子女,他必须在妻子亡故后四十五天内制出一份财产清单,确认共有财产的价值。难道不该知道这笔财产的多寡,以便接受它或坚持未成年人的纯粹的权利吗?”玛格丽特站起身。“请留下,表妹,”皮耶坎说,“这些事关系到您和令尊。你们知道我和你们一样悲伤;但今天你们必须处理这些枝节问题,不然的话,你们所有的人都会感到极不满意!此刻我正在尽家庭公证人的职责。”
“言之有理,”克拉埃道。
“限期再过两天届满,”公证人又说,“所以明天我就得开立财产清单,这还仅仅是为了推迟交纳税务局就要来向你们讨的继承税,税务局是没有心肝的,他们才不管什么感情,随时向我们伸出魔爪。所以,每天上午十时到下午四时,我和我的办事员,我们将和执达估价员拉帕列先生一起来。我们在城里办完事再去乡下。至于韦尼的森林,我们下面就谈。这样假定后,我们转入另一个问题。我们需要召集一次家庭会议,指定一名监督监护人。布鲁日的科南克斯先生是你们最近的亲戚;但他这会儿成了比利时人啦!①表叔,您该就这个问题给他写封信,看看这位好好先生是否渴望在他拥有大片田产的法国定居,这样您就可以使他下决心和女儿一起居住在法属弗朗德勒。如果他拒绝,我将根据亲属的等级提出会议成员名单。”
“财产清单是做什么用的?”玛格丽特问道。
“用于确认权利、价值、资产和负债。等一切确定好以后,家庭会议为了未成年人的利益采取决定,它认为这些决定……”
“皮耶坎,”克拉埃从长椅上站起来说,“您去立保全我的子女权利所需要的文书吧;但您要避免让我们伤心地眼瞧着出卖原属于我亲爱的……”他没有讲完,他讲这些话时神情那样高贵,声调那样坚定,玛格丽特拿起父亲的手亲了一下。
“明天见,”皮耶坎说。
“来吃午饭吧,”巴尔塔扎尔说。接着,克拉埃似乎把他的回忆聚拢到一起,大声地说:“可我的婚约是按照埃诺②的风俗立的,根据婚约,我免除了妻子编造财产清单的麻烦,很可能我也没有义务……”
①一八一四年比利时被同盟国并入荷兰,到一八三○年才成为独立国家。小说在此描写的是一八一六年的事,与史实有出入。
②埃诺当时是荷兰的一个省份,一八三○年后归属比利时。
“啊!真幸运,”玛格丽特说,“否则它会叫我们多难过。”
“好吧,明天我们再研究您的婚约,”公证人有点尴尬地回答。
“您原来没见过?”玛格丽特对他说。
这句批评中止了谈话。听了表妹的批评后,公证人再谈下去就太难堪了。
“真见鬼!”他在院子里自忖道,“那么心不在焉的一个人刚巧在需要阻止对他采取防范措施的时候恢复了记忆力。他的子女将被劫掠一空!这和二加二等于四一样肯定无疑。同感情用事的十九岁姑娘谈什么银钱事务!我按规定办事,与好好先生科南克斯统一了意见,绞尽脑汁挽救这些孩子们的财产。这下可好!我在玛格丽特心中掉了价,她会问她父亲为什么我要编制她认为没有必要的财产清单。而克拉埃先生会对她说公证人有立文书的癖好,我们首先是公证人,然后才是亲戚,表兄和朋友,总之一些蠢话……”
他用力关上门,咒骂着因易动感情而破产的主顾。巴尔塔扎尔言之有理。财产没有清点。父亲面对子女的处境,什么也没有确定下来。几个月过去了,克拉埃公馆的情况未发生变化。加布里埃尔在辅导教师德·索利先生干练的指导下用功读书,学习外语,准备参加综合理工学院的入学考试。费莉西和玛格丽特不出家门一步,但为了节省起见,夏天到父亲的乡间别墅居住。克拉埃先生照管他的事务,以财产作保借了一笔巨款还债,巡视了韦尼的森林。到一八一七年年中,他的悲伤慢慢缓解了,他孑然一身,无法抵御他所过的、难以忍受的生活的单调。起先他勇敢地反抗不知不觉苏醒过来的科学,禁止自己去想化学。继而他想着化学,但不愿积极去搞,只做理论上的探讨。不断的研究引出了他的热情,这热情又变得吹毛求疵。他对是否作过不继续研究的保证提出异议,回想起妻子曾不要他发誓。尽管他下决心不再寻求他的问题的答案,但一朝依稀看到成功的希望,他便不能改变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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