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整个晚上,巴尔塔扎尔快活得几乎发疯;他为孩子们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游戏,自己玩得忘情,没有发觉妻子出去了两三次。将近九时半,冉上了床,玛格丽特帮妹妹费莉西脱掉衣服后回到会客室,发现母亲坐在大安乐椅里,父亲正握着她的手和她谈心。玛格丽特怕搅扰父母,仿佛想不与他们讲话便走开;克拉埃太太发觉了,对她说:“来呀,玛格丽特,来呀,我心爱的孩子。”她把玛格丽特拉到身边,虔诚地亲亲她的额角,补充说:“把你的书拿回房去,早点睡吧。”

  “晚安,心爱的女儿,”巴尔塔扎尔说。

  玛格丽特拥抱了父亲,然后走了。克拉埃和妻子单独呆了一会儿,两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最后一抹晚霞消逝在花园的叶丛中,叶丛已经变成黑色,在微光中依稀见到叶片的齿状边缘。天差不多黑下来的时候,巴尔塔扎尔用激动的嗓音对妻子说:“上楼吧。”

  早在英国的风俗把女子的卧室奉为圣地之前,一个弗朗德勒女子的卧室就是难以进入的。该地区的贤妻良母并不以此炫耀她们的贞洁,而视其为自幼养成的一种习惯,一种把卧室变为神妙圣所的家庭迷信,在那里充溢着温存的情感,在那里淳朴与社会生活中最甜蜜、最神圣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在克拉埃太太所处的特殊境况下,任何女子都会愿意把最漂亮的东西聚集在自己的周围;但她是带着高雅的情趣这样做的,她知道我们周围的景象能对感情产生怎样的影响。在一个俊俏女子家里这可以说是奢侈,在她家却是一种需要。她懂得了“要打扮成漂亮女人!”这句话的意义,这句箴言指导了拿破仑第一个妻子的全部行动,并常常使她显得很造作,而克拉埃太太却始终很自然,很真诚。尽管巴尔塔扎尔熟悉妻子的卧室,但由于他全然不把物质生活放在心上,所以他走进来时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仿佛第一次见到这间屋子。插在摆放有致的硕大中国瓷花瓶长颈中的郁金香娇艳的颜色,和效果只能与最欢快的铜管乐队相比的大量灯烛,显露出一位扬扬得意的女子摆阔的快活。亚麻色的灰绸料在烛光下闪着和谐的光泽,几件物什上适可而止的包金的闪光和宛若一束束宝石的鲜花五彩缤纷的色调,给绸料单调的颜色增添了些许变化。而这些准备的奥妙所在,正是为了他,始终是为了他!……约瑟芬无法更有说服力地告诉巴尔塔扎尔他始终是她的欢乐和痛苦的根源。

  这间卧室的外观令心灵处于妙不可言的境界,驱除一切忧郁的念头,只留下稳定和纯洁的幸福感。在中国购买的帷幔料子散发出沁人心脾、但又不令人疲惫的好闻气味。最后,细心拉好的窗帘透露出寻求清静的愿望,渴望留住最轻的话音,把重新被征服的丈夫的目光关在房里的意图。克拉埃太太一头青丝秀丽光滑,宛如乌鸦的翅膀垂在前额两侧,她裹在一件高及脖颈的浴衣里,外罩一条打着花边状皱泡的长披肩,她走去拉上挡住外面一切声响的绒绣门帘。从那儿,约瑟芬朝坐在壁炉边的丈夫投去快活的微笑,那种面孔往往因心灵而变美的风趣女子善于表达难以抵御的希冀的微笑。一上女子的最大魅力即在于不断呼唤男子的豁达大度,在于优雅地作出软弱的表示,使他感到自豪,唤醒他心中最美好的感情。承认软弱不就包含着魔法般的诱惑力吗?当门帘的扣环发出沉闷的声响滑过木杆时,她朝丈夫转过身去,用手撑着一把椅子,似乎想在此刻掩饰自己身体上的缺陷,让拖着步子走路的姿态显出妩媚。这是在向他呼救。巴尔塔扎尔一度忘情地凝视着这张衬托在灰色背景上,吸引和娱悦目光的面孔,这时站起身来搂住妻子,把她抱到长沙发上。这正合她的心意。

  “你答应过我,”她拿起他的手,在自己那双令人有触电感的手里握着,“把你研究的秘密告诉我。朋友,你得承认我有资格知道,因为我曾鼓起勇气研究一门遭教会谴责的科学,为的是能够理解你;但我很好奇,你什么也别向我隐瞒。所以,你得给我讲讲究竟出了什么意外,你有天早上起床时心事重重,而我头天离开你时你还那样幸福?”

  “你是为了听我讲化学才打扮得这样俏丽吗?”

  “朋友,接受一个秘密,使我更深地了解你的内心,这对我不是最大的快乐,不是包含并孕育人生一切幸福的相知相契吗?你恢复了对我的全部纯洁的爱情,我想知道是什么意念有力量那样久地剥夺了你对我的爱。是的,我对思想的嫉妒超过对所有加在一起的女人的嫉妒。爱情是广阔的,但并非没有止境;科学却无限深广,我不能看到你独自涉足这个领域。我憎恨一切有可能插在我们中间的东西。如果你得到你所追求的荣耀,我就会成为不幸的人;荣耀不会给你带来极大的享受吧?只有我,先生,应当是你的快乐之源。”

  “不,我的天使,把我抛到这条阳关道上的不是一个意念,而是一个人。”

  “一个人,”她惊恐地大声说。

  “佩皮塔,你记得一八○九年在我们家住过的那位波兰军官吗?”

  “怎么不记得!”她说。“我常常很不耐烦,因为我的记忆中那样经常地浮现出他那双象两道火舌般的眼睛,眉毛上方燃着地狱炭火的深陷的眼窝,宽阔的秃脑门,往上翘的小胡子,瘦削的、饱经风霜的面孔!……还有他走起路来镇静得吓人!……如果旅店没住满,他当然不会在这儿过夜的。”

  “这位波兰贵族名叫亚当·德·维耶兹豪尼亚,”巴尔塔扎尔接着说,“那天晚上你把我们单独留在会客室后,我们偶然谈起了化学。他因家贫当了兵,被迫放弃对这门科学的研修。我想我们是因为一杯糖水彼此认作同门弟子的。当我叫缪基尼埃拿方糖来的时候,中尉做了一个惊讶的手势。‘您学过化学?’他问我道。‘从师于拉瓦锡,’我回答他说。‘您真幸福,又自由,又有钱!’他大声说。从他胸膛里发出一声叹息,那是泄露出隐藏在脑壳中或封闭在心里的地狱般痛苦的叹息,总之是某种炽热的、浓缩的、难以言传的东西。他用一道目光表述完他的思想,这目光使我手脚冰凉。停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波兰几乎亡国后,他逃亡到瑞典。在那里他从化学研究中寻求慰藉,对化学他始终抱有不可抗拒的爱好。‘好吧,’他补充说,‘我看出来,您和我一样承认,阿拉伯树胶、糖和研成粉末状的淀粉产生一种绝对相似的物质,在化验时产生相同的质的结果。’他又停顿了一下,用探索的目光审视了我一番之后,他秘密地低声对我讲了一段庄严的话,如今我只记得个大概,但是伴随他话语的雄浑的声音,热烈的音调变化,有力的手势深深的打动了我的心,象锤子在铁砧上打铁一般敲击着我的智力。下面是这番推理的节略,对我而言这是上帝放在以赛亚①舌头上的木炭,因为我在拉瓦锡门下的研习使我领会了它的全部意义。‘先生,’他对我说,‘这三种表面看如此不同的物质的类似,令我想到自然界的一切产物应当有同一个要素。现代化学研究证明了这条法则在最重大的自然效果部分的真实性。化学把天地万物分成两个泾渭分明的部分:有机界和无机界。有机界包括一切动植物,自然是我们的世界最重要的部分,这些动植物的组织完善程度或高或低,更确切地说,运动机能或大或小,它引起的感觉或多或少。有机界的全部产物经过分析,被归纳为四种单质,即氮、氢、氧三种气体和另一种非金属固态单质——碳。相反无机界变化极小,缺乏运动,毫无感觉,人们可以拒绝承认林耐②轻率地赋予它的生长天赋。它计有五十三种单质,这些单质的不同组合形成了它的全部产物。有没有可能结果较少的地方手段反倒更多呢?……所以,我的前导师的观点是,这五十三种单质有一个共同的要素,它过去在一种力量的作用下发生变化,该力量如今已消逝,但人类的天才应当使它再生。那么,暂时假定该力量的作用已被唤醒,我们就会有一种单一化学。有机界和无机界很可能建立在四个要素的基础上,如果我们能够分解氮,就该把它视为一个负数,那么只剩下三个要素了,这已经接近我们错误地加以嘲讽的古人和中世纪炼金术士的大三元。现代化学还仅仅停留在此。这既了不起,又很不够;了不起是因为化学习惯于不在任何困难面前却步。很不够是与剩下要做的事情相比而言。这门美好的科学,偶然的机遇帮了它的大忙!就拿纯结晶碳粒钻石来说,它似乎不是最后一种可以创造的物质。过去那些以为金子可以分解,因而可以制造的炼金术士,想到生产钻石便退缩不前,我们却发现了钻石的性质及其合成法则。我呢,’他说,‘我走得更远!一次实验向我证实自远古以来人们所关心的神秘的三元将不会存在于当前的分析中,这些分析缺乏以一个固定点为目标的方向。现在先谈谈那次实验。把水田芥的种子(为了在有机界的全部物质中取一种物质)撒在硫华中(同样为了取一个单质),用蒸馏水浇灌种子,不让任何不可靠的成分进入萌发的产物中。种子发了芽,在已知的环境中生长,只以经过化验的已知成分为养料。多次割下植物的茎,取得足够的数量,经燃烧获得几格罗③的灰,以便对一定的质量进行操作;那么,在化验这些灰时,您将发现硅酸、氧化铝、磷酸盐、碳酸钙、碳酸镁、硫酸盐、碳酸钾和氧化铁,仿佛水田芥种在了水边的土里。但这些物质并不存在于作为植物生长土壤的单质硫中,也不存在于用来浇灌、成分为人所知的水里;由于种子里也没有这些物质,所以我们只有假定水田芥含有的物体和它生长的环境中的物体有一个共同的成分,才能解释这些物质在植物中的存在。这样,空气、蒸馏水、硫华和化验水田芥所得到的物质,就是说苛性钾、石灰、氧化镁、氧化铝等等,可能有一个共同的、在太阳形成的大气中游移不定的要素。从这次不容置疑的实验中,’他大声说,‘我推断出绝对的存在!天地万物共有的一种物质,被一股独一无二的力所改变,这就是对绝对所提出的、我认为可以探求的问题的清楚明白的立场。在此您将遇到神秘的三元,即原料、手段、结果,整个人类历来都拜倒在它们的面前。您将在人间的一切事物中发现三这个可怕的数字,它主宰着宗教、科学和法律在此,’他对我说,‘战争和贫困中断了我的工作。您是拉瓦锡的学生,您有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因而我可以把我的推测告诉您。下面是我个人的经验使我隐约看到的目标。原料应当是三种气体和碳共有的一个要素,手段应当是负电和正电共有的要素。去发现将确立这两个真理的证据,您就会得到自然界一切效果的最高原因。噢!先生,’他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一个人在这儿藏着创造的奥秘,预感到绝对的时候,跟着那帮定时互相冲击而不知所为的人随波逐流,这不能算是活着。我目前的生活与一场梦截然相反。我的身体来往活动,处于兵器、火炮和人们中间,按照我既服从又瞧不起的势力的意愿横穿欧洲。我的灵魂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行为,它固定不动,沉浸在一个念头中,由于这个念头而麻木,那就是探求绝对,探求一个原则,按照这个原则,两粒置于同一个环境中的绝对相同的种子,一粒长出白花萼,另一粒却长出黄花萼!这个现象也适用于蚕,用同样的树叶喂养的蚕,虽然表面上构造没有差别,但有的吐黄丝,有的则吐白丝;还适用于人本身,他们的婚生子女往往与父母完全不同。这个事实的逻辑演绎不是包含着自然界一切效果之因吗?嗳!还有什么比相信上帝用最简单的办法创造了一切更符合我们对上帝的看法呢?毕达哥拉斯学派对一切数字的出处、并代表原料的数字一的膜拜;他们对第一个聚合和其他一切聚合的典型——数字二的膜拜;对历来使上帝,即物质、力和产品具有了形体的数字三的膜拜,传统上不是概括了对绝对的模糊认识吗?斯塔尔④、贝歇尔⑤、帕拉切尔苏斯⑥、阿格里帕⑦,所有神秘原因的伟大探求者都以三倍伟大者⑧,就是说大三元为口号。无知者惯于谴责炼金术这门超越人的认识的化学,他们恐怕不知道我们正忙于论证这些伟人充满激情的研究!找到了绝对以后,我将同运动作斗争。啊!正当我以火药为食,命令士卒作出相当无谓的牺牲的时候,我过去的导师却不断有所发现,朝着绝对飞奔!我呢,我将象条狗似的死在一座炮台边。’当这位可怜的伟人稍稍平静下来时,他带着几分动人的手足之情对我说:‘如果我发现一个可做的实验,我会在临死前遗赠给您。’我的佩皮塔,”巴尔塔扎尔紧握妻子的手说,“当这人向我的灵魂喷射火一般的推论时,两行愤怒的泪水流下他凹陷的面颊,拉瓦锡已经胆怯地对自己做过这番推论,却不敢完全沉溺其中。”

  ①以赛亚,《圣经》中以色列四大先知中最著称者。

  ②林耐(1707—1778),瑞典博物学家,给动植物命名的双名法的创立者。

  ③法国古代度量衡单位,一格罗约相当于四克。

  ④斯塔尔(1660—1734),德国医生和化学家,燃素说的创始者。

  ⑤贝歇尔(1625—1689),德国化学家,提出土质的、可燃的和金属的三元素理论。

  ⑥帕拉切尔苏斯(1493—1541),出生于艾思西德伦(今瑞士)的医师和炼金术士。他发现并使用了多种新药,促进了药物化学的发展,对现代医学的兴起作出了贡献。

  ⑦阿格里帕·冯·内特斯海姆(1486—1535),查理五世的宫廷秘书,萨瓦的路易丝的医生,公认的神秘学家和哲学家,主要著作有《论神秘哲学》及《论艺术与科学的无益和不可靠》等。

  ⑧古希腊人给埃及的墨丘利神起的绰号,他被视为文学艺术的创始者。

  “怎么,”克拉埃太太不禁打断丈夫的话,大声说道,“这人在我们的房檐下过了一夜,就夺走了你对我们的情意,他用一句话,一个字眼,就毁了一个家庭的幸福。亲爱的巴尔塔扎尔啊!这人有没有划十字?你是否仔细打量过他?惟独魔鬼才可能有这种黄眼珠,从中喷出普罗米修斯之火。是的,惟独恶魔能够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从那一天起,你不再是父亲、丈夫,也不再是一家之主了。”

  “什么!”巴尔塔扎尔在房间里站起来,朝妻子投去犀利的目光,说道,“你指责你丈夫,而他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为的是能够把大富大贵的荣耀的红袍扔在你的脚下,作为献给你心灵宝库的微薄祭品!难道你不知道这三年来我做了什么?我迈出了巨人的步伐,我的佩皮塔!”他说着兴奋起来。他妻子觉得,与爱情之火相比,他的面孔在天才之火的辉映下更加神采奕奕,她一边哭一边听他讲。“我化合了氯和氮,分解了好几个迄今为止被视为单质的物体,发现了新的金属。噢,”

  他看见妻子泪流满面,又说道,“我分解了眼泪。眼泪里含有一点点磷酸钙,一点点氯化钠,还有粘液和水。”他继续往下讲,没有看到约瑟芬面部可怕的抽搐。他跨上了科学这匹骏马,凌空展翅,远远离开了物质世界。“这个分析,我亲爱的,是绝对体系的最佳证据之一。任何生命都意味着燃烧,生命的持续随着火源火力的大小而有长有短。这样,矿物的破坏就被无限期地推迟,因为矿物的燃烧是潜在的、潜伏的或难以觉察的。这样,通过化合产生水分而不断得到滋润的植物生命是无限的,有好几种植物与上一次地壳的激变属于同一时代。但是,每当自然界改进了一架仪器,每当它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把感觉、本能和智力这三个有机体系中标明的级别投进这架仪器,这三个机体就会燃烧,火力的大小直接与取得的结果有关。人代表智力的最高水平,向我们提供唯一的、产生半创造力的仪器——思想!在自然界的动物当中,人是燃烧程度最强的动物,其燃烧的强大后果可以说是通过我们化验时他的身体所提供的磷酸盐、硫酸盐和碳酸盐透露出来的。这些物质不就是电流的作用——一切受胎本原——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吗?电在他身上不是通过比在其他一切动物身上更变化多端的化合来表现的吗?他不是比其他一切造物有更大的能力吸收分量更大的绝对要素,他不吸收这部分要素不正是为了在一部更完善的机器中,用它组成自己的力量和思想吗!我相信这一点。人是一个长颈瓶。因此,依我看,白痴就是大脑含有最少的磷或最少的其他任何电磁产物的人,疯子的大脑则含量过多,普通人含量很少,天才人物的脑子饱和的程度适中。不断坠入情网的人、脚夫、舞蹈家、饕餮之徒,是转移从他们的电器中得到的力的人。因而,我们的感情……。”

  “够了,巴尔塔扎尔,你使我感到恐怖,你谤神毁道。怎么!我的爱情竟是……”

  “飘逸的以太物质,”克拉埃说,“而它可能是绝对的谜底。你想想,如果我,我第一个!如果我找到,如果我找到,如果我找到!”他用三种不同的声调讲出这句话,面孔渐渐露出受神灵启示者的表情,“我制造金属,我制造钻石,我重复大自然,”他大声说。

  “你会因此更幸福吗?”她绝望地叫道,“该死的科学,该死的恶魔!你忘了,克拉埃,你犯了撒旦曾经犯过的骄傲的过失。你在损害上帝。”

  “噢!噢!上帝!”

  “他否认上帝!”她绞着手叫道,“克拉埃,上帝掌握着你永远不会有的威力。”

  听到这个似乎取消心爱的科学的论据,他望着妻子,浑身打颤。

  “什么!”他说。

  “唯一的力量是运动。这是我从你迫使我阅读的那些书籍中领会到的。化验花、水果和马拉加麝香葡萄酒吧。你自然会发现它们的成分,这些成分和水田芥的成分一样,来到一个似乎很陌生的环境里;必要时,你可以在自然界找到它们;但是把它们聚合在一起,你会造出这些花,这些水果和马拉加麝香葡萄酒吗?你会有不可思议的阳光的效果,你会有西班牙的空气吗?分解并不是创造。”

  “如果我找到强制力,我就能创造。”

  “什么也阻止不了你,”佩皮塔用绝望的声音嚷道,“噢!我的爱情,它被杀死了,我失去它了。”她泪如雨下,一双眼睛因为痛苦和流泻的感情的圣洁而炯炯有神,透过泪水闪闪发亮,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是的,”她抽噎着又说,“你弃绝了一切。我看出来,科学在你身上比你本人更强大,它带着你飞得太高,你绝不会再降下来做一个可怜女子的伴侣。我还能献给你什么幸福呢?啊!我真希望相信——可悲的慰藉——上帝创造了你是为了表现他的业绩并为他唱赞歌,上帝在你怀里隐藏了一股支配你的难以抗拒的力量。不,上帝是善良的,他会在你心中留下对一个钟爱你的女人,对你应当保护的子女的几缕思念。是的,只有魔鬼能帮助你在这些没有出路的深渊中间,在这茫茫黑夜之中独自行走,为你照路的不是对上苍的信仰,而是对你自己才能的可怕信仰!否则,你不会不发现,我的朋友,三年来你挥霍了九十万法郎。噢!你呀,你要公正一些,我在人世间的上帝,我丝毫不责怪你。如果只有我们两个,我会跪下把我们的全部财产送给你,对你说:‘拿去吧,扔进你的炉灶,让它变成烟尘吧,’看到青烟袅袅我会纵声大笑。如果你很穷,我会毫不羞耻地去乞讨,为你弄来维持你的炉火不熄所需要的煤。总之,如果我投身进去,能帮你找到你那个可恶的绝对的话,那么我会幸福地投身进去,克拉埃,因为你把你的荣耀和快乐置于这个尚未找到的秘密之中。可是我们的孩子,克拉埃,我们的孩子呢!他们将怎么办,如果你不能很快猜到这个地狱的秘密!你知道皮耶坎为何而来吗?他来向你讨你欠下的又还不起的三万法郎。你的产业不再属于你了。我告诉他你有这三万法郎,以免他提问题使你为难;但为了偿清这笔钱,我曾考虑卖掉我们的旧银器。”她见丈夫的眼睛快湿润了,便绝望地扑倒在他的脚下,向他伸出恳求的双手:“我的朋友,”她大声说,“把你的研究停下一会儿吧,让我们积攒起你将需要的钱用于今后的研究,假若你坚持继续从事你的事业的话。噢!我不对它作出判断,如果你愿意,我将吹旺你的炉火;但是别让我们的孩子受苦受穷,你不再能爱他们了,科学吞噬了你的心,别给他们留下不幸的生活,用以代替你应该给予他们的幸福。在我心中母性的感情常常最脆弱,是的,我常常祈愿不做母亲,以便能够更紧密地与你的心灵结合,与你的生命结合!因此,为了平息我的悔恨,我应当在你面前先为孩子们,再为我自己辩护。”

  她的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两眼如射箭般投出千百种情感。她战胜了她的情敌,巴尔塔扎尔抱起她来,把她放在长沙发上,跪在她的脚边。

  “我伤了你的心了,”他对她说,那语调如同一个人从恶梦中醒来。

  “可怜的克拉埃,你还会不由自主地伤我们心的,”她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说道,“来吧,坐到我身边来,”她说,向他指了指长沙发上的位置。“瞧,我把一切都忘了,既然你又回到我们身边。努力吧,我的朋友,我们将补救一切。但你不再远离你的妻子了,是不是?说‘是’呀!我的伟大英俊的克拉埃,你让我对你高尚的心施加女性的影响吧,这影响对于不得志的艺术家,对于痛苦的伟人的幸福是不可或缺的。你对我粗暴也好,使我精疲力竭也好,随你怎样,但你要允许我为了你的利益稍稍拂逆你。我决不会滥用你将给我的权力。做个名人吧,但也要做个幸福的人。别喜欢化学胜过喜欢我们。你听着,我们会非常随和,我们将允许科学与我们分享你的心;但你要公正,要把我们的那一半给我们。你说,我的公正无私不是很高尚吗?”

  她的话引得巴尔塔扎尔微微一笑。她用女子掌握的巧妙手腕,把最高深的问题引入女子所精通的戏谑领域。不过,虽然她强作欢颜,她的心收缩得那样猛烈,很难恢复通常状态下那种均匀平稳的跳动;但看到巴尔塔扎尔的眼睛重新流露出令她陶醉的表情——这是属于她的荣耀——,向她显示出她以为已然失去的昔日威力的全部作用,她笑着对他说:“相信我吧,巴尔塔扎尔,造化把我们创造出来是为了感觉,尽管你希望我们只是一些电的机器,但是你那些气体,那些以太物质,将永远解释不了我们拥有的窥视未来的天赋。”

  “不,”他接口说,“可以用亲合力来解释。造就诗人的幻觉力和造就学者的推断力,建立在不可见、不可触知和不可估量的亲合力上,凡夫俗子把这种亲合力归入精神现象,其实它是物理效果。先知又看又作判断。可惜这类亲合力太罕见,太不容易感知,无法进行分析或观察。”

  “这个,”她吻了他一下说道,以便把她不幸唤醒了的化学赶远一些,“难道是一种亲合力?”

  “不,这是化合:两种相同符号的物质不产生任何作用……”

  “得啦,住口吧,”她说,“你要使我痛苦死了。是的,我忍受不了,亲爱的,在你爱的激情中也见到我的情敌。”

  “但是,我的命根儿,我只想着你,我的工作是全家的光荣,你是我全部希望的依托。”

  “哦,看着我!”

  这个场面使她变得象少妇一样美丽,对她整个的人,丈夫只看见在轻薄透明的网纱和花边之上的她的面庞。

  “是的,我真不该为了科学遗弃你。现在,当我再陷入心里牵挂的事时,我的佩皮塔,你要把我拉出来,这是我的要求。”

  她垂下眼帘,任他抓住自己的手,一只既有力又娇嫩的手,那是她身体最美的部分。

  “但是,我还有更高的要求,”她说。

  “你美得那样楚楚动人,可以得到一切。”

  “我要砸烂你的实验室,用链子锁住你的科学,”她说,两眼放出火光。

  “好,让化学见鬼去吧。”

  “这个时刻勾销了我的全部痛苦,”她接着说,“现在,你要愿意就叫我受苦吧。”

  听到此言,巴尔塔扎尔流下了眼泪。

  “你说得对,过去我透过一层面纱看到你们,再也听不见你们的声音。”

  “如果只关系到我,”她说,“我会继续默默地忍受,不在夫君面前提高嗓门;但你的儿子们需要受到尊重,克拉埃。我向你担保,如果你继续这样挥霍家产,即使你的目标是光荣的,世人也丝毫不会感激你,他们的责难将落在你的家人头上。你的妻子引你注意你没有瞥见的危险,这对你,一个智力如此高超的人,难道还不够吗?咱们别再谈这些事了,”她说,朝他嫣然一笑,使了个媚眼。“今晚,克拉埃,咱们要高兴就高兴个够。”

  这一晚对这户人家的生活至关重要,巴尔塔扎尔·克拉埃肯定答应了约瑟芬停下他的工作,第二天没有去实验室,整整一天都呆在她身边。翌日,全家人准备行装去乡下,他们在那里大约住了两个月,由于克拉埃要象过去那样庆祝自己的结婚纪念日,一家人为了筹办晚会才回城。于是,巴尔塔扎尔一天接一天地得到了他的工作和无忧无虑搅乱了他的银钱事务的证据。妻子非但不加以指责扩大创伤,反而总找到一些权宜之计弥补已经造成的损失。克拉埃最后一次接待客人那天有七名仆人,现在只剩下勒缪基尼埃、厨娘约赛特和一个名叫玛尔塔的老使女,自女主人离开寄宿学校起,玛尔塔就没有离开过她;靠这样少的仆役是无法接待全城的社会名流的。克拉埃太太建议从巴黎请一名厨师来,训练花匠的儿子服侍客人,再借用皮耶坎的仆人,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因此,谁也没有发觉他们手头拮据。

  在筹备晚会的二十天里,克拉埃太太巧妙地帮助丈夫消磨时光,时而委托他挑选装点大楼梯、游廊和住房的奇花异卉,时而派他去敦刻尔克弄几条为北方省主妇的餐桌增光的那种特大的鱼。克拉埃举办的这类晚会是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要求处处精心,积极配合,在一个好客的传统与家庭的荣誉息息相关的地区,对主仆而言,宴会如同一场要向宾客打的胜仗。牡蛎运自奥斯坦德,大松鸡购自苏格兰,水果来自巴黎;总之,哪怕最次要的东西也应该与祖传的奢华相称。况且克拉埃公馆的舞会是小有名气的。当时省会在杜埃,这次晚会可以说是冬季社交活动的开始,并给当地所有的晚会定调子。在十五年当中,巴尔塔扎尔努力把晚会办得与众不同,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次都引得方圆二十法里内的人议论纷纷,大谈服饰,宾客,最小的细节,在晚会上见到的时新服饰或在那里发生的事情。这些准备工作阻止克拉埃考虑绝对的探求。学者重新想到家务问题,回到社会生活中来,因此他恢复了作为人,作为弗朗德勒人和一家之主的自尊心,乐于叫地方上的人大吃一惊。他想把晚会办得别具一格,更加考究,在所有显示奢华的新奇玩意儿中,选择了最漂亮、最阔气、生命最短的一种,即把自己的家变成一座罕见植物的暖房,并为女士们准备花束。晚会的其他细节与这种闻所未闻的奢华十分相称,其效果似乎不该被任何事情所破坏。但是,第二十九号战报①和大军在俄国别列津纳河遭到惨败的特大新闻在晚宴后传播开来。真实而深沉的忧郁攫住了杜埃人的心,他们出于爱国感情一致拒绝跳舞。从波兰寄到杜埃的信件中,有一封是寄给巴尔塔扎尔的。当时在德累斯顿的德·维耶兹豪尼亚先生在信中说,他在最近一次战斗中负了伤,生命危在旦夕,他想把自从他们相遇后他产生的好几个有关绝对的想法遗赠给他的东道主。这封信使克拉埃陷入深沉的思索,别人以为这是他的爱国心所致,做妻子的却不会误解。对她而言,庆祝会是双重的丧事。克拉埃公馆投射出最后光华的这次晚会,在杜埃人最后一次欣赏的富丽堂皇和六代人——每一代各有其癖——积攒的奇珍异宝中间,透着一股阴沉忧郁的情调。

  ①指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三日拿破仑大军发自俄国莫洛杰奇诺(现苏联白俄罗斯共和国明斯克州城市)的最后一份战报。

  这一日的王后是芳龄十六、被父母介绍给社交界的玛格丽特。她的极端纯朴,她的天真神情,特别是与这所住宅协调一致的容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正是当地画家笔下的那类弗朗德勒少女:一张圆圆胖胖的脸;栗色的头发,光滑地披在额头,从中间分开紧贴于两鬓;一双灰里带绿的眼睛;漂亮的胳臂,不影响美观的丰腴;羞怯的神情,但在高而平的额头上显露出隐藏在表面的平静和温柔下的刚毅。她既不忧郁,也不伤感,但看上去不大活泼。思考,秩序,责任感,弗朗德勒人性格的三种主要表现,给她的脸带来了生气,这张脸乍看上去冷冰冰的,但线条的优雅和为家庭幸福作出保证的安详的傲气,又把人们的目光引了回来。奇怪的是,她既不象母亲又不象父亲,却酷似外祖母,一位布鲁日的科南克斯,这有珍藏的肖像为证。对这一怪现象生理学家们至今仍不甚了了。

  夜宵给晚会添了几分生气。虽然军队的惨败禁止跳舞的娱乐,但人人都想这不该排除吃喝的乐趣。爱国者们迅速离席回家了,漠不关心的人和几个牌迷,以及克拉埃的好几位朋友留了下来;但是,渐渐地,这座被灯火照得通明、杜埃全体显要济济一堂的房子恢复了沉寂;清晨一点前后,游廊空无一人,一间间客厅的灯火熄灭了。最后,一度人声鼎沸、亮如白昼的内院又变得漆黑阴暗,预示了等待这个家庭的前途。克拉埃夫妇回房间后,巴尔塔扎尔让妻子看了波兰人的信,她把信还给他,做了个忧愁的手势,她预见到了未来。果然,从这日起,巴尔塔扎尔无法掩饰悲伤和不堪忍受的烦闷。

  早晨,全家用完早餐后,他在会客室里和儿子冉玩一会儿,和两个忙着缝衣、刺绣、织花边的女儿聊天;但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些游戏,这种闲聊。他这样做好象是履行义务。妻子穿戴好又下楼时,总发现他坐在安乐椅里,望着玛格丽特和费莉西,耐心地听着线轴的响声。报纸来了,他慢慢地读报,象一个不知如何打发时间的退休商人。然后他立起身,透过玻璃窗凝望天空,又回来坐下,漫不经心地拨着火,好象思想的专横剥夺了他对自己一举一动的意识。克拉埃太太对自己缺乏学识、记忆不佳深感遗憾。她很难就一个有意思的题目进行长谈;何况在两个话已说尽,不得不到感情生活或物质生活之外寻找散心的话题的人之间,这或许是不可能做到的。情感生活有其时刻,并且需要对立面;物质生活的旁枝末节不可能久久吸引习惯于迅速作出决断的才智高超的人;而世界对于多情的心灵是无法忍受的。两个彼此完全了解的孤独者应该到思想的最高领域去寻找消遣,因为细小不可能与巨大相抗衡。再说,当一个人习惯于做大事的时候,如果他在心灵深处没有保留那种天真的要素,那种令天才人物不失可爱的孩子气的无拘无束,那就什么也不能使他开心;但是,在那些以见识一切,知道一切,理解一切为己任的人身上,童心未泯是极为罕见的人类现象。

  头几个月,克拉埃太太在爱情和需要的启发下作出了闻所未闻的努力,从这种危急的处境中摆脱出来。时而她想学她从未能玩过的西洋双六棋,由于不难想象的奇迹,她终于学会了。时而她要求巴尔塔扎尔指导女儿们读书,使他关心她们的教育。这些办法全用尽了。约瑟芬在已尔塔扎尔面前如同德·曼特侬夫人①面对路易十四的时刻来临了;但为了给昏昏欲睡的主子解闷,她既无大权在握者的排场,又无宫廷的计谋,这个宫廷和暹罗王或波斯萨非王的使团一样善于作戏。在耗尽了法兰西的钱财之后,君主迫不得已用阔少的办法搞钱,他失去了青春,没有新的成就,在荣华富贵中间感到极端无能;王家保姆虽然会哄孩子,有时却安慰不了由于滥用了人和物,滥用了生命和上帝而痛苦的父亲。克拉埃却是因为力量太大而痛苦。一个紧紧扼住他脖子的想法使他透不过气来,他梦想着科学的盛典,献给人类的财宝,给予他的荣耀。他感到痛苦,犹如在贫困中挣扎的艺术家,犹如被缚于神庙大柱上的参孙。②对这两个君主后果是一样的,尽管知识之王被自己的力量所压倒,另一个则因为软弱而意气消沉。佩皮塔一个人怎能对付这种科学的相思病呢?她在用尽繁忙的家务向她提供的手段之后,又向社交界求援,每周举行两次咖啡晚会。在杜埃,咖啡晚会取代了茶会。在这种聚会中,客人们整整一个晚上喝着在这个温良的地区储满地窖的葡萄美酒和利口酒,吃着甜食,啜饮清咖啡或冰镇的牛奶咖啡;女士们则咏唱抒情歌曲,讨论服饰打扮,闲扯城里鸡毛蒜皮的家常。这始终是米埃里或泰尔比尔笔下的画面,只是没有灰色尖帽上的红羽毛,没有六弦琴和十六世纪的漂亮服装。但巴尔塔扎尔为了当好一家之长所做的努力,假装出来的和蔼,昙花一现的才气,一切的一切,在他次日的疲惫中显示出他已病入膏盲。

  ①曼特侬夫人(1635—1719),法国诗人阿格里帕·德·奥比涅的孙女,一六五二年嫁给诗人保尔·斯卡龙,一六六○年丈夫去世。一六六九年她成为宫廷女官,负责抚养国王的子女。一六八三年王后去世,路易十四于次年与她秘密结婚。

  ②参孙,传说中古代以色列人的英雄,据《旧约·士师记》载,父母曾替他发愿终生蓄发,乃具超人之力。后他所爱的非利士女子探知其力大的秘密,乘其熟睡将其头发剃光。非利士人挖其双目,投入狱中,一日祭神时将其系于神殿二柱间戏弄。此时发已再生,大力复至,他奋力摇动二柱,使大殿倒塌,参孙和非利士人同归于尽。

  这些不间断的节日,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证明了疾病的严重。巴尔塔扎尔在滚进深渊以前遇到的这些树枝,延迟了他的坠落,却使他摔得更重。虽然他绝口不谈自己过去的工作,由于感到不可能重新开始做实验,他不发一句怨言,但他象大病初愈的人一样举止透着忧伤,声音微弱,神情沮丧。连他拿起火钳无牵无挂地在火中用煤块搭奇形怪状的金字塔的动作往往也流露出烦闷。等挨到晚上,他显而易见地感到高兴;睡眠想必使他摆脱掉一个纠缠不休的想法;然后,第二天起床时,看到有一整天要打发,他悒悒寡欢,似乎在测量他必须消耗的时间,正如一名疲乏的旅客凝望着正待穿越的一片沙漠。克拉埃太太知道他无精打采原因何在,但她尽量不去想造成的创伤有多么深广。对抗精神上的痛苦,她一身是胆,对抗心灵的宽宏大度,她无能为力。当巴尔塔扎尔带着一个闷头想心事的人的神情听两个女儿的谈话和冉的笑声时,她不敢盘问他;但看到他甩掉忧郁,出于慷慨之心努力装出快活的样子以免令别人伤心时,她又不寒而栗。见父亲向两个女儿献殷勤,与冉嬉戏,泪水润湿了约瑟芬的眼睛,她走出房去,以掩饰英雄气概使她感情产生的波动,女人们深知这种气概的代价并为之心碎;克拉埃太太这时想说:“杀死我吧,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知不觉地,巴尔塔扎尔的眼睛失去了火一般的神采,呈现出老人那种黯淡无光的海蓝色。他对妻子的关切,他的言谈话语,他的一切都显得很笨拙。将近四月末,这些症状更趋严重,克拉埃太太惊恐万分,她无法忍受这种情景,千百次地责怪自己,同时十分佩服丈夫遵守诺言,讲弗朗德勒人的信义。有一天,她觉得巴尔塔扎尔从未这样消沉,于是不再迟疑,要牺牲一切救他性命。

  “朋友,”她对他说,“我解除你的誓言。”

  巴尔塔扎尔神色吃惊地望着她。

  “你在想你的实验吗?”她又说。

  他以一个敏捷得吓人的手势作了回答。克拉埃太太没有责备他,她从容地探测了他们两人将滚入的深渊,抓起他的手紧紧握住,笑着说:“谢谢,朋友,我对自己的能力是有把握的,”她对他说,“你为我牺牲的不仅仅是生命。现在轮到我作出牺牲啦!尽管我把钻石卖掉了几粒,可是还剩下一些,再加上我兄弟的钻石,足够给你弄来你的工作需要的钱。我原准备把这些首饰留给我们的两个女儿,但你的荣耀不是会给她们带来更加光彩夺目的首饰吗?何况,你不是总有一天会还给她们更美的钻石吗?”

  喜悦骤然间使丈夫容光焕发,约瑟芬却绝望之极;她痛楚地看到这个人的激情比他本人更强有力。克拉埃对自己的事业充满信心,毫无畏惧地走在一条对妻子而言不啻是万丈深渊的路上。他信念弥坚,她疑虑重重,挑起最重的担子:女人不总是为两个人痛苦吗?此刻她乐于相信能够成功,希望证明自己为很可能把家产耗尽的举动充当帮凶是正确的。

  “我整整一生的爱也不足以表达对你的牺牲精神的感激,佩皮塔,”克拉埃动情地说。

  他刚讲完这句话,玛格丽特和费莉西走了进来,向他们问候。克拉埃太太垂下眼睛,在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幻想刚刚丧失了财产的孩子们面前发了一会儿呆;丈夫却把她们抱到膝头,快活地与她们交谈,十分高兴能够尽情流露令他透不过气来的喜悦。从此克拉埃太太进入了丈夫的火热生活。子女的前程,他们的父亲受到的敬重,对于她是与荣耀和科学之于克拉埃同样强大的两个动机。因此,当家里的全部钻石通过她的神师德·索利神甫的斡旋在巴黎卖掉,化学品制造商又开始发货时,这个不幸的女子不再有一刻的安宁。科学这个恶魔和吞噬她丈夫的研究狂热不断地搅得她心神不安,她生活在持续的期待中,整日象死人一般呆着,被强烈的欲望钉在安乐椅里,巴尔塔扎尔的欲望在实验室的工作中找到了刍秣,她的欲望却加据了疑虑和担心,把她的心灵折磨得好苦。她不时责备自己充当了一种激情的同谋,这种激情不可能达到目标,并且遭到德·索利先生的谴责。她站起来,走到临内院的窗前,恐怖地望着实验室的烟囱。如果烟囱冒烟,她就绝望地凝视着那股青烟,各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冲击着她的心灵和思想。她看到孩子们的财产随着青烟而去;但她挽救了他们父亲的生命:使他幸福不是她的首要职责吗?这最后一个想法给了她片刻的安宁。她获准进入实验室并呆在里面,但很快她不得不放弃这个小小的满足。她在那儿感受到过分强烈的痛苦,巴尔塔扎尔根本不管她,她的在场甚至常常好象妨碍了他;她在那儿嫉妒得失去了耐性,残忍地想把房子炸掉;她在那儿被千百种闻所未闻的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这时勒缪基尼埃变成了她的睛雨表:听见他吹着口哨,走来走去地侍候他们吃饭,她猜测丈夫的实验进展顺利,他抱着即将成功的希望;倘若勒缪基尼埃闷闷不乐,脸色阴沉,她向他投去痛苦的目光,知道巴尔塔扎尔不高兴。女主人和仆人终于相互理解了。虽然一个骄傲,另一个既傲慢又顺从。这位无力招架思想极度消沉的弱女子经不起希望与失望交替出现的折磨,多情女子的忐忑不安和为家庭担忧的母亲的焦虑更加剧了这种折磨。过去她为令人忧伤的沉默感到心寒,如今她也缄口不语,没有察觉家里笼罩着阴沉的气氛,光阴在这间会客室里流逝,整天没有一个笑脸,常常没有一句话。出于母亲的可悲远见,她让女儿养成操持家务的习惯,试图要她们学会一样女子的手艺,以便陷入贫困时可以谋生。这户人家室内的宁静掩盖着可怕的骚动。将近夏末,巴尔塔扎尔花光了由德·索利老神甫居间在巴黎卖掉的钻石的钱,并向普罗泰兹-希弗维尔商号借了两万余法郎。

  一八一三年八月,本篇故事开场大约一年以后,克拉埃做了几次成功的实验,可惜他看不上眼,至于研究的主要目标,他的努力毫无结果。在结束了他的一系列工作的那一天,他被无能感压垮了:他大失所望,确信挥霍了巨款而一事无成。这是一场令人惊恐的灾难。他离开阁楼,缓步下楼来到会客室,倒在一张安乐椅里,在孩子们中间呆了片刻,象死了一般,不回答妻子向他提出的一连串问题;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他赶紧回房,免得别人看见他的痛苦,约瑟芬跟着他,把他带到自己卧室,巴尔塔扎尔单独和她在一起,不再抑制绝望的流露。这一串串男人的眼泪,这一句句泄气的艺术家的话语,身为一家之长的悔恨,带着恐怖、柔情、疯狂的特点,比克拉埃太太以往的一切痛楚更令她难过。受害者安慰了刽子手。当巴尔塔扎尔带着确信无疑的可怕腔调说:

  “我是个混蛋,我拿孩子们的生命,拿你的生命冒险,为了你们的幸福,我必须自杀!”这个字眼给她当胸一击,她了解丈夫的性格,担心他会立即实现这个绝望的心愿。她感到发生了一场从根本上搅乱了生活的革命,由于佩皮塔装出骗人的冷静,扼止了这场革命的暴烈后果,因而它更加有害。

  “我的朋友,”她回答说,“我没有请教皮耶坎,他与我们交情不深,见我们破产私下不会不高兴,我请教的是一位老人,他待我情同父女。我的神师德·索利神甫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可以挽救我们不致破产。他来看了你的藏画。画廊里的那些画的价值可以支付你的产业的全部抵押款,和你欠普罗泰兹-希弗维尔商号的钱,你在那儿大概有笔账要结清吧?”

  克拉埃点了点白发苍苍的头。

  “德·索利先生认识阿姆斯特丹的哈波和丹凯尔;他们对绘画爱得发狂,象暴发户似的渴望炫耀名门世家才有的奢华,他们会按照我们的画的全部价值付钱。这样我们就又有了收入,你可以从将近十万杜卡托的卖画款中取一部分资金继续做你的实验。我和你的两个女儿,我们很容易知足。假以时日,勤俭持家,我们将在空画框里放上别的画,你将幸福地生活!”

  巴尔塔扎尔朝妻子抬起头,喜忧掺半。两个人的角色掉换了。妻子变成丈夫的保护人。这个满怀温情,一颗心与约瑟芬的心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男人把她抱在怀里,没有发觉可怕的抽搐令她浑身颤动,头发和嘴唇神经质地抖个不停。

  “我原先不敢告诉你,在我和绝对之间几乎没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为了使金属气化,我只差找到一个办法,在大气压等于零,总之在一个绝对真空的环境里,把金属置于高温之下。”

  克拉埃太太忍受不了这个自私的回答。她期待着对她的牺牲表示热烈的感谢,得到的却是一个化学问题。她突然离开丈夫,下楼到会客室,倒在自己的安乐椅里,在两个吓坏了的女儿之间,泪如泉涌;玛格丽特和费莉西每人握住她的一只手,分别跪在安乐椅的两侧,象她一样哭起来,她们不知道她伤心的原因,好几次问她道:“母亲,您怎么啦?”

  “可怜的孩子们!我死了,我有感觉。”

  这个回答使玛格丽特打了个寒噤,她第一次从母亲的脸上觉察到褐色皮肤的人特有的那种苍白的痕迹。

  “玛尔塔,玛尔塔!”费莉西嚷道,“来呀,妈妈需要你。”

  老陪媪从厨房跑来,见这张略带茶褐色、红通通的面孔白里透青:“耶稣的圣体啊!”她用西班牙语嚷道,“太太快死了。”

  她匆匆走出去,叫约赛特烧洗脚水,然后回到女主人身边。

  “别吓着先生,什么也别对他说,玛尔塔,”克拉埃太太大声说,“可怜的、亲爱的女儿们,”她死命地把玛格丽特和费莉西拥在心口,补充道,“我真想活着看到你们幸福并且嫁了人。玛尔塔,”她又说,“叫勒缪基尼埃去德·索利先生家,就说我请他来一趟。”

  这声平地惊雷必然在厨房里引起反响。约赛特和玛尔塔两人对克拉埃太太和她的女儿们忠心耿耿,她们怀有的唯一亲情受到了打击。“太太快死了,先生要把她杀死了,快烧芥末洗脚水!”这些可怕的字眼引得约赛特对勒缪基尼埃痛骂了好几句。勒缪基尼埃冷冰冰的,无动于衷,坐在桌子一角吃东西,光线透过他面前的窗户从院子射进厨房,厨房干净得象一位爱打扮的年轻女子的小客厅。

  “结局只该如此,”约赛特望着男仆说道,她爬上凳子,从阁板上取下一只象金子般闪闪发光的小锅。“有哪个母亲能够不动声色,瞧着父亲闹着玩似的把象先生那样多的家产烩成一锅涮肠水呢?”

  约赛特头戴一顶褶裥饰边的圆帽,颇似德国雕的胡桃夹子人头。她朝勒缪基尼埃投去尖利的目光,那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的绿颜色使这目光几乎浸满毒汁。老男仆用一个和不耐烦的米拉波①相称的动作耸了耸肩膀,然后把一片撒满葱花之类调味品的黄油面包塞进大嘴里。

  “与其找先生麻烦,太太不如给他钱,我们大家很快就会富得在金子堆里打滚!我们只差一个小铜子就找到……”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两万法郎存款送给先生呢?他是你的主人啊!既然你对他的所作所为那样有把握……”

  “你对这事一窍不通,约赛特,烧你的水吧,”弗朗德勒人打断厨娘的话答道。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儿原来有一千马克的银器,你和你主人把它们化成了水,如果任你们这样搞下去,你们会把五个苏变成六个勃郎②,很快什么也剩不下了。”

  ①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著名演说家,作家,第三等级的代表。

  ②勃郎,法国旧时辅币,五个苏相当于十二勃郎。“把五个苏变成六个勃郎”即破产之意。

  “而先生呢,”突然来到的玛尔塔说,“会杀死太太,以便摆脱一个拉住他,阻止他吞掉一切的女人。他被魔鬼附了身,这明摆着!你帮助他,缪基尼埃,至少要冒灵魂不能得救的危险,如果你有灵魂的话,因为这里人人悲痛万分的时候,你却象块冰似的无动于衷。这些小姐哭成了泪人儿,快去请德·索利神甫先生吧。”

  “我要为先生做事,整理实验室,”男仆说,“埃斯坎香区离这儿太远,还是你去吧。”

  “瞧瞧这个怪物!”玛尔塔说,“谁给太太洗脚呢?你想让她死掉吗?她的血气上了头。”

  “缪基尼埃,”刚从德·索利先生家回来的玛格丽特来到厨房前面的房间说,“你去请大夫皮耶坎先生赶紧来这儿。”

  “哎!你去呀,”约赛特说。

  “小姐,先生叫我整理实验室,”勒缪基尼埃一边回答,一边朝两个女人转过身来,神情专横地注视着她们。

  “父亲,”玛格丽特对正下楼来的克拉埃先生说,“你不能给我们留下缪基尼埃派他进城吗?”

  “你去呀,下贱的中国佬①,”玛尔塔听见克拉埃先生要勒缪基尼埃听他女儿的吩咐时说道。

  ①在法语中,“中国佬”常带嘲讽甚至侮辱之意。

  贴身男仆对这家人缺乏忠心,是这两个女人和勒缪基尼埃之间发生口角的主要原因,而他的冷漠更激发了约赛特和老陪媪的依恋之情。这场表面上气量狭小的争斗,后来在这个家庭需要救援对付不幸的时候,对它的前途产生了巨大影响。巴尔塔扎尔又变得那样心不在焉,没有觉察约瑟芬的病况。他把冉抱到膝头,无意识地颠着他玩,心里想着从此他有可能解决的问题。他见人家给妻子端来了洗脚水,她没有力气从她躺着的安乐椅里站起来,一直呆在会客室。他甚至望着两个女儿照顾她们的母亲,却不想想她们这样热心照料的原因。当玛格丽特或冉想讲话的时候,克拉埃太太向他们指指巴尔塔扎尔要求保持肃静。这样的场面令玛格丽特深思,她处于父母之间,人已经长大,有足够的理智评判父母的言行。在家庭内部的生活中,有些时候子女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父母的法官。克拉埃太太明白这种局面的危险。出于对巴尔塔扎尔的爱,她努力在玛格丽特心目中,为一个目光准确的十六岁女孩可能看出来的父亲的过错开脱。克拉埃太太在这种场合对巴尔塔扎尔表示的崇敬,躲在一旁以免打扰他沉思的谦恭,使孩子们对父亲的威严留下了几分恐怖的印象。但是这种忠诚不管多么有感染力,却更增加了玛格丽特对母亲的钦佩,日常生活的变故尤其把她和母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种感情建立在对苦难的某种预知上,而造成苦难的原因自然会令一个姑娘家忧心忡忡。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阻止玛尔塔或约赛特偶尔漏出的一句话向玛格丽特揭示四年来这家人境况的根源。尽管克拉埃太太守口如瓶,女儿仍然不知不觉地,缓慢地,顺藤摸瓜地发现了这场家庭悲剧神秘的来龙去脉。玛格丽特即将在一定的时间内成为母亲的活跃的心腹,并在这出活剧收场时变成最令人生畏的法官。因此克拉埃太太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玛格丽特身上,努力把自己对巴尔塔扎尔的献身精神传授给她。她在玛格丽特身上看到坚定和理智,想到她死后女儿替代她管理家政时可能与巴尔塔扎尔发生斗争,不禁不寒而栗。这可怜的女人对她撒手人寰的后果比对死亡本身还要担心。

  她对巴尔塔扎尔的关怀表现在她刚刚采取的决定中。她允许丈夫支配他自己的财产,保证了他的独立,把他与孩子们的利益分开,从而防止了任何争议;她希望在闭上眼睛之前一直看见他很幸福;其次她打算把自己的一腔柔情传给玛格丽特,要她继续在他身边扮演爱的天使的角色,对家庭行使监护和保全的权力。这不等于在坟墓深处仍然用爱的火光照亮她心爱的人吗?然而,她不想在女儿心目中贬低父亲,不想过早告诉女儿巴尔塔扎尔的科学狂热使她产生的恐怖心理;她研究玛格丽特的心灵和性格,想知道这姑娘是否会主动象母亲一样照顾弟妹,象温柔多情的妻子一样照顾父亲。克拉埃太太不敢向任何人吐露的盘算和担心毒化了她在世的最后时日。她感到适才那一幕给了她致命的打击,便把目光投向未来;而巴尔塔扎尔从此对所有关系到家政、财产、家庭感情的问题无能为力,只想着找到绝对。会客室的沉寂仅仅被克拉埃的一只脚的单调动作所打破,他继续活动着这只脚,没有发觉冉已经从他腿上下来了。玛格丽特坐在母亲身边,端详着她那变了样的苍白面孔,她不时朝父亲转过身来,他的无动于衷令她吃惊。不久响起了关街门的声音,一家人见德·索利神甫在侄子的搀扶下缓步穿过院子。

  “啊!是埃玛纽艾尔先生来了,”费莉西说。

  “一个好青年!”克拉埃太太瞥见埃玛纽艾尔·德·索利,说道,“我很高兴再见到他。”

  听见母亲脱口而出的赞语,玛格丽特脸红了。两天来,见到这位年轻人,她心中有些不知名的感情苏醒了,头脑中直到此时还沉睡的思想活跃起来了。在忏悔师拜访女忏悔者的当口,发生了一些不易觉察但在生活中占有很大位置的事件,这些事件后果重大,因而要求在此把两个新进入这个家庭的人物描绘一番。

  克拉埃太太坚持秘密奉行宗教仪式的原则。她的神师在她家几乎无人认识,这是他第二次登门;但是在这儿如同在别处,一见叔侄二人,人们定会为之动容,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德·索利神甫,一位满头银丝的八旬老人,面容衰老,生命似乎退隐到两只眼睛里。他走路很吃力,因为两条细腿中有一条的末端是一只畸形得十分厉害的脚,包在类似丝线口袋的东西里,没有侄子搀扶,他只得使用拐杖。佝偻的背,干瘪的身躯,让人看出天生脆弱多病的身体被钢铁般的意志和保存这种意志的贞洁的宗教精神所左右。这位西班牙教士人才出众,具有高深的学问,真正的虔诚,渊博的知识,先后当过多明我会修士、托莱多赦罪院的负责主教,和马林总主教教区的代理主教。如果没有法国大革命,他本可以仰仗卡萨-雷阿尔家族升任最高教职;但他的学生小公爵的死令他悲痛万分,从此厌恶积极的生活,全部精力用于教育自幼便成孤儿的侄子。在比利时被征服的时候,他成为克拉埃太太固定的忏悔师。德·索利神甫从青年时代起对圣泰蕾丝①表现出巨大的热情,这种热情和他的思想倾向一同把他引向基督教教义的神秘部分。在布里尼翁小姐②以及受到神启的静修派作家们信徒最多的弗朗德勒,他找到了一群醉心于他的信仰的天主教徒,他自愿留了下来,尤其因为他被这个特殊的宗教团体视为家长。尽管费讷隆③和居荣夫人④遭到贬责,在这个宗教团体里人们继续遵从神秘主义者的学说。他的生活习惯刻板,一生堪称楷模,据说产生过精神恍惚。尽管一个如此严厉的修道士理应超然物外,但是对侄子的钟爱使他十分关心自己的利益。涉及慈善事业时,老人先要本教区的善男信女分摊捐款,然后再动用自己的财产,由于他的家长权威得到公认,用意纯洁无私,目光敏锐准确,所以人人满足他的要求。要对叔侄二人之间的反差有个概念,必须把老人比作长在水边的空心柳,把年轻人比作鲜花盛开、挺拔的茎从长满苔藓的树中抽出、仿佛要把树干拉直的犬蔷薇。

  ①圣泰蕾丝(1515—1582),西班牙加尔默罗会修女,是整顿复兴该会的重要人物。

  ②布里尼翁小姐(1616—1680),生于法国里尔,自幼遁世并阅读神秘主义著作,主张抛弃一切礼拜仪式,崇奉内心的神秘宗教信仰。

  ③费讷隆(1651—1715),法国作家,路易十四之孙勃艮弟公爵的家庭教师,康布雷大主教。他主张教会摆脱政府控制,宣扬与静修派相近的主张。一六九九年教皇应路易十四之请,谴责他的著作《释众圣关于内心生活的语录》,他的职衔和津贴也被剥夺。

  ④居荣夫人(1648—1717),法国神秘主义者,一度得到费讷隆的支持。她的静修派主张受到教会的贬斥,本人曾多次被投入巴士底狱,获释后又遭流放直至去世。

  埃玛纽艾尔在叔叔的严格管教下长大,叔叔把他带在身边,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妇看守一名处女。他极为敏感,充满带点懵懵懂懂的天真,这些在所有年轻人身上盛开一时的鲜花,在受到宗教原则哺育的心灵中却常开不谢。老教士压制了他的学生淫逸感情的流露,用无休止的工作,近乎修道院的纪律使他做好承受人生苦难的准备。这种教育将把一张白纸般的埃玛纽艾尔推向社会,如果他初次爱上一个好人将会使他幸福,同时这种教育赋予他天使般的纯洁,使他浑身散发出少女具有的魅力。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却蕴含着坚强果敢的灵气,射出的光芒在心灵中震颤,有如水晶的声音在耳膜中传布声波。一张富于表情的脸,尽管十分端正,引人注目的却是轮廓的极为分明,五官安排的得当,以及内心的宁和所赋予的无比沉着。他脸上的一切都很和谐,黑发、眼睛和棕色的眉毛更衬托出白皙的皮肤和红润的面色。他的嗓音是人们期待一张如此俊美的面孔所该有的嗓音。女性十足的动作与他的悦耳嗓音和脉脉含情的明亮目光十分相称。他似乎不知道他那带点忧郁的持重态度,谨慎的言谈和他对叔叔毕恭毕敬的照料激起了别人的好感。他注意观察老神甫的蹒跚步履,跟着他因疼痛而歪歪斜斜的步子以免妨碍他行走,远远望着有可能绊叔叔脚的东西,领着他走最平坦的路。看到这些,不可能不承认埃玛纽艾尔具备那种把人变成高尚造物的宽厚情感。他不加评判地爱他叔叔,对叔叔惟命是从,决无异议,他显得那样高大,人人希望他的教母为他起的动听的名字注定他有不平凡的命运。①无论在自己家里抑或在别人家里,当老人表现出多明我会修士的独断专横时,埃玛纽艾尔有时会不卑不亢地昂起头,好象如果对手是另外一个人的话,他要表明自己的力量,注重情感的人此时无不深受感动,正如艺术家看见一部伟大作品时深受感动一样,因为美好的情感对心灵发出撞击,通过其活跃的构想并不亚于通过艺术的成果。

  ①法语中“埃玛纽艾尔”的意思是“上帝的恩惠”。

  埃玛纽艾尔前次陪叔叔到女忏悔者家里来是为了看克拉埃公馆的画。玛格丽特听玛尔塔说德·索利神甫在画廊里,她很想见见这位名人,便找了个骗人的借口去见母亲,以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装出年轻姑娘用以把自己的欲望藏得严严实实的轻率样子,莽撞地走进来,在穿一身黑衣、腰弯背驼、面如死灰的老人身旁,遇到了埃玛纽艾尔那张光鲜动人的面孔。这两个人同样年轻、同样天真的目光流露出同样的惊讶。埃玛纽艾尔和玛格丽特大概在梦中已经见过面了。两人全垂下眼睛,然后又用同一个动作抬起,泄露出同一种心曲。玛格丽特挽住母亲的胳膊,装出举止自然的样子低声和她讲话,可以说躲到了母亲的卵翼之下,同时又以天鹅的动作伸长脖颈,好再见到一直搀着叔叔胳臂的埃玛纽艾尔。经过巧妙的安排,画廊里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每一幅画,但它又给令胆怯者大为快乐的暗递的眼风打了掩护。两个人大概谁也没有走到——哪怕在思想上——开始一场恋情的如果这一步;但两人全感到了令人心旌摇摇的内心骚动,年轻人出于喜好或廉耻心,对这种骚动向来守口如瓶。第一个印象引起了久受抑制的感觉的泛滥,在所有年轻人身上继之而来的,是音乐的第一阵号声使孩子们产生的那种半带傻气的惊讶。在孩子们当中,有的又笑又思索,有的思索完了再笑;但那些心灵注定以诗歌和爱情为生的孩子久久地倾听,用一个眼神再次要求听到悦耳的曲调,在这眼神中已经燃起快感之火,对无限的好奇心开始露头。如果我们无法抗拒地喜爱儿时到过的地方,深谙和谐之美,如果我们快乐地回忆起乐师乃至乐器,那又如何禁止自己去爱第一个向我们揭示生命乐曲的人呢?我们从中汲取了爱情的第一颗心不是和祖国一样吗?埃玛纽艾尔和玛格丽特互为这个唤醒一种感官的悦耳的声音,这只撩起如云似雾的轻纱,指点沐浴在正午似火骄阳下的河岸的手。克拉埃太太在基德①的一幅描绘天使的画前请老人止步,玛格丽特伸出头去想看看埃玛纽艾尔有何感想,年轻人也在寻找玛格丽特,以便把油画的无声的思想和造物的活生生的思想作一番比较。两人对这不由自主的和令人心醉的恭维心领神会,细细地品味着。老神甫一本正经地赞扬这幅优美的作品,克拉埃太太和他应答着;两个孩子却一声不响。这就是他们邂逅的经过。

  ①指基德·雷尼(1575—1642),意大利画家,新古典主义的先驱。

  画廊的神秘光线,房子的宁静,亲属的在场,这一切把这朦胧幻景的柔和轮廓更深地铭刻在心中。适才如雨点般落在玛格丽特心头的千百种混乱的思绪平定下来,在她的灵魂中如同形成一大汪清水,当埃玛纽艾尔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话向克拉埃太太道别时,这些思绪又染上了一线光明。清亮圆润的音色向心儿传递闻所未闻的魅力,这嗓音补全了埃玛纽艾尔引发的,并将为自己带来丰硕果实的顿悟;因为被命运利用来唤醒一名少女心中爱情的男人,常常不知己之所为并任其半途而废。玛格丽特呆呆地欠了欠身,用一道目光向他道别,这目光中似乎流露出失去这个纯洁可爱的影像的遗憾。她象个孩子,仍想听她的悦耳的曲调。客人是在旧楼梯下、会客室门前告别的;她走进会客室,目送叔侄二人直到临街的门关上。克拉埃太太一心想着与她的神师商谈时讨论的正经事,没能审视女儿的面部表情。德·索利先生和他侄子第二次露面的时候,她仍然心乱如麻,没有觉察玛格丽特脸上的红晕,它显示一颗童贞的心初次尝到的快感已然发酵。当仆人通报老神甫来到时,玛格丽特已拿起了针线,她好象做活儿非常专心,与叔侄二人打招呼时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克拉埃先生机械地向德·索利神甫还了礼,好象十分忙碌似的走出了会客室。老多明我会修士在他的女忏悔者身旁坐下,朝她投去探测灵魂的深邃目光,他一见克拉埃夫妇便猜到大难已经临头。

  “孩子们,”母亲说,“到花园去吧。玛格丽特,带埃玛纽艾尔去看看你父亲的郁金香。”

  玛格丽特半带羞涩地挽起费莉西的胳膊,望了望年轻人,他脸红了,为掩饰窘态抓住冉走出了会客室。

  四个人来到花园,费莉西和冉到一边去了,离开了玛格丽特,她几乎单独和小德·索利呆在一起,于是领他来到勒缪基尼埃每年总用同一种方式修整的郁金香花坛前。

  “您喜欢郁金香吗?”在埃玛纽艾尔似乎不想打破的一阵沉寂之后,玛格丽特问道。

  “小姐,这是很美的花,但要喜欢它,恐怕得有很高的情趣,善于鉴赏它的美。这些花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我在叔叔身边,在我住的阴暗小屋里工作的习惯,大概使我更喜欢悦目的东西。”

  讲最后这句话时,他凝神望着玛格丽特,但充满模糊欲望的目光,对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孔无光泽的白皙、平静以及柔和的面色没有包含任何影射。

  “您工作很多吗?”玛格丽特又说,一边把埃玛纽艾尔领到一张靠背漆成绿色的长木椅旁。“从这儿,”她继续说,“您不会那么近地看到郁金香,眼睛可以少感到些疲劳。您说得对,这些颜色太耀眼,刺得眼睛生疼。”

  “我在干什么吗?”年轻人沉默片刻,踩平了脚下小径的沙子,然后回答说,“我干各种各样的工作。叔叔本来要我当教士……”

  “噢!”玛格丽特天真地喊道。

  “我顶住了,觉得这不是我的志向。但我需要拿出巨大的勇气才拂逆了叔叔的愿望。他心地那样好,那样爱我!新近他为我,一个可怜的孤儿,买了个人顶替我当兵。”①

  ①根据一七九八年的征募法,年轻人用抽签方式决定是否服兵役,抽到鉴的人也可以花钱找人顶替。

  “那么您将来打算从事什么职业呢?”玛格丽特问道,但她似乎想收回这句话,不觉做了个手势,然后又补了一句:“对不起,先生,您一定觉得我太好奇了。”

  “哦!小姐,”埃玛纽艾尔带着同样多的钦佩和柔情望着她说道。“除了我叔叔,还没有人向我提过这个问题。我正在学习准备当教师。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钱。如果我能当弗朗德勒一所中学的校长,就可以过上简朴的日子,娶一位我钟爱的普通女子为妻。这就是我未来的生活。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比起这些缀满黄金珠翠、披着大红袍、象征奢华生活的美丽的郁金香来,我更喜爱奥尔西平原上千人踩万人踏的雏菊,雏菊象征甜蜜淳朴的生活,我未来的可怜的教书匠生活。”

  “直到现在,我总把雏菊叫做玛格丽特,”她说。

  埃玛纽艾尔脸红得厉害,使劲用脚踩着沙子想找出一句答话。各种念头涌入脑海,他难以选择,觉得这些念头全很愚蠢,由于迟迟没有回答,他很狼狈,说道:“我不敢讲出您的名字……”他欲言又止。

  “教师!”她接口说。

  “哦!小姐,我当教师是为了谋个职业,但我将着手写书,使自己更加有用。我对历史研究很感兴趣。”

  “啊!”

  这一声充满隐秘思想的“啊”令年轻人更加羞愧,他傻呵呵地笑起来,说道:“您叫我大谈自己,小姐,而我本该只和您谈论您的。”

  “我想,我母亲和您叔叔已经结束了谈话,”她从会客室的窗户望过去,说道。

  “我觉得令堂变化很大。”

  “她很痛苦,但又不愿告诉我们原因,我们只能为了她的痛楚而受罪。”

  克拉埃太太的确刚刚结束了一次棘手的咨询,这关系到一个惟独德·索利神甫可以作出决定的良知问题。她预料将彻底破产,想瞒着对银钱事务不闻不问的巴尔塔扎尔,把德·索利先生受托在荷兰卖画的钱扣下一大笔藏起来,留到家境贫困不堪时再用。老多明我派修士经过深思熟虑,又对女忏悔者的处境作出判断,最后同意了这一谨慎之举。他去承办这笔将秘密进行的买卖,以免过分损害克拉埃先生的名望。

  老人派侄子带上一封介绍信去阿姆斯特丹,年轻人非常高兴为克拉埃家效劳,成功地把画廊的藏画卖给了著名银行家哈波和丹凯尔,公开的售价是八万五千荷兰杜卡托,另外一万五将私下交给克拉埃太太。这些画非常有名,所以巴尔塔扎尔回复了哈波-丹凯尔银号给他写的信后买卖就成了交。埃玛纽艾尔·德·索利受克拉埃之托收下卖画的钱,然后秘密地把钱奇给他,以免杜埃城知悉这笔买卖。将近九月末,巴尔塔扎尔还清了债务,赎回了自己的财产,重新开始工作;但是克拉埃公馆失去了它最美的装饰品。他被激情蒙住了双眼,没有表示任何惋惜。他典卖了这些画,以为一定能迅速补偿这个损失。与家庭的幸福和丈夫的心满意足相比,一百幅画在约瑟芬眼中一钱不值;何况她在画廊里挂上了原来布置那几套待客房间的画,为了遮掩这些画在前楼留下的空白,她又换了其中的家具。巴尔塔扎尔还清欠债以后,大约还有二十万法郎供他重新开始实验之用。德·索利神甫先生和他的侄子是克拉埃太太扣下的一万五千杜卡托的保管人。为了扩大这笔财产,神甫卖掉了因大陆战事提高了价值的杜卡托。值十六万六千法郎的埃居埋藏在德·索利神甫住的房子的地窖里。克拉埃太太又高兴又发愁地看着丈夫不停地忙了将近八个月。然而,他给她的打击过分沉重,她病倒了,恹恹无力,病情自然每况愈下。科学整个儿将巴尔塔扎尔吞噬了,无论法国遭到的挫败,还是拿破仑的第一次倒台,或者波旁的返回,都没有使他离开自己的工作;他既不是丈夫,父亲,也不是公民,他是化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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