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八○五年,克拉埃太太的兄弟去世了,身后没有留下子女。西班牙法律反对姐姐继承拥有家族封号的领地;但公爵在遗嘱中规定遗赠给她大约六万杜卡托,旁系继承人没有和她争夺这笔遗产。尽管约瑟芬与巴尔塔扎尔·克拉埃情投意合,从来没有任何利害冲突玷污他们的感情,但她仍然很高兴拥有与丈夫相等的财产,在接受了他高尚地献出的一切之后,她为能轮到她送给他一些东西而感到幸福。工于心计的人原以为结这门亲是办了件傻事,偶然的机遇却使它在利益方面成为金玉良缘。这笔钱的使用颇难确定。克拉埃公馆已被家具、图画、艺术品和珍贵物品布置得那样富丽堂皇,似乎很难再增添与其相称的东西。这家人趣味高雅,积累了大量财宝。一代人开始搜寻绘画佳品;继而补全开始收集的藏画的需要使绘画爱好世代相传。装饰连接后区和位于前楼二层各接待厅的游廊的一百幅画,以及另外五十幅挂在豪华客厅的画,是三个世纪耐心搜求的结果。这些是卢本斯①、吕依斯达埃尔②、梵·迪克③、泰尔比尔④、热拉尔·道⑤、特尼埃⑥、米埃里⑦、保尔·波忒⑧、乌韦尔芒⑨、伦勃朗⑩、霍贝玛①、克拉纳赫②、荷尔拜因③的名画。意大利画和法国画占少数,但都是首屈一指的真品。另一代人对日本或中国的瓷茶具突然有了兴致。一位克拉埃倾心于家具,另一位醉心于银器,总之他们各有各的怪僻和迷恋,这是弗朗德勒性格最显着的特点之一。
①卢本斯(1577—1640),弗朗德勒画家和木刻家。
②吕依斯达埃尔(1600—1670),荷兰风景画家。
③梵·迪克(1599—1641),弗朗德勒画家。
④泰尔比尔(1617—1681),荷兰风俗画家和肖像画家。
⑤热拉尔·道(1613—1675),荷兰风俗画家和肖像画家。
⑥特尼埃(1582—1649)及其子小特尼埃(1610—1690),均为弗朗德勒画家及雕刻家。
⑦米埃里(1635—1681),荷兰风俗画家、肖像画家及雕刻家。
⑧保尔·波忒(1625—1654),荷兰油画家,铜版画家。
⑨乌韦尔芒(1619—1668),荷兰风景画家。
⑩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雕刻家。
①霍贝玛(1638—1709),荷兰风景画家。
②克拉纳赫(1472—1533),德国画家和木刻家。
③荷尔拜因(1497?—1543),德国画家。
巴尔塔扎尔的父亲,大名鼎鼎的荷兰上层社会的最后一个遗老,留下了人们所见到的最丰富的一批郁金香品种。除去这些价值连城、把老房子陈设得金碧辉煌的世袭财富外,巴尔塔扎尔·克拉埃在奥尔西平原上还有一幢乡村别墅。这座老房子外表简朴,象只贝壳,不过是只内有珠光、色彩最丰富绚丽的贝壳。他不象法国人那样量入为出,却遵循荷兰的古老习俗,只消费收入的四分之一;每年支出一千二百杜卡托,与本城最阔绰的人的开销持平。民法的公布说明这种明智作法大有道理。继承法一编命令平分财产,将使每个孩子几乎变穷,而且总有一天会把克拉埃老博物馆的财富分得七零八落。巴尔塔扎尔征得克拉埃太太的同意,拿妻子的财产去投资,以便为他们的每一个孩子谋得与父亲相同的地位。克拉埃家一如既往过着简朴的生活,并买下几座树林,这些林子在战争期间遭到轻微的破坏,只要妥善保养,十年后将价值大增。克拉埃先生经常出入的杜埃上流社会,对他妻子的好脾气和种种优点那样赏识,结果达成了一种默契,免除了她的义务,那是外省人重视之至的。她在城里过冬时很少出去应酬,家里却宾客盈门。她每星期三接待,每月请三次客。人人感到她在家里更自在,她对丈夫的痴情和对子女教育的关心也把她留在家里。直到一八○九年,这户人家便这样过日子,对固有观念没有一丝一毫的违背。这两个人的生活私底下充满爱情和欢乐,表面上与别人的生活没有两样。巴尔塔扎尔·克拉埃对妻子的痴情被她巧妙地永久维持下去,正如他本人指出的那样,这痴情似乎运用他与生俱来的恒心培育幸福,面对幸福的培育不亚于他从小倾心的对郁金香的培育,因而他不象每位祖宗那样有自己的怪僻。
这一年年末,巴尔塔扎尔的思想和举止发生了致命的变化,由于开始时极其自然,克拉埃太太起初不认为有必要向他探究原因。一天晚上,丈夫就寝时心事重重,她认为不该打扰他。女人的细腻和顺从的习惯使她总等着巴尔塔扎尔向她敞开心扉,真正的钟情是他对她信任的保障,所以她不给嫉妒任何可趁之机。尽管她确信提出一个好奇的问题后会得到回答,但人生最初的感受使她始终担心遭到拒绝。况且,丈夫的精神疾病分好几个阶段,由弱渐强,最后达到破坏家庭幸福的难以忍受的剧烈程度。无论巴尔塔扎尔多么忙,他在好几个月里仍然很健谈,待人亲热,性情的改变只通过频繁的心不在焉表现出来。克拉埃太太早就希望丈夫把他工作的秘密告诉她;或许他想等工作取得有益的成果时才向她坦白,因为很多男人有股傲气,促使他们把搏斗隐藏起来,只在取胜时才露面。待到胜利之日,家庭幸福将再度出现,并由于巴尔塔扎尔觉察到他内心想必不赞成的这段爱情生活的空白而更加璀璨。约瑟芬相当了解丈夫,知道他不会原谅自己曾在好几个月里使他的佩皮塔不那么幸福。因此她保持沉默,体验到由于他并为了他而痛苦的某种快乐;因为她的激情略带西班牙式虔诚的色彩,这种虔诚从不把信仰与爱情分开,并且不理解不带痛苦的情感。她等待着爱情的回归,每天晚上对自己说:“这将是明天!”她把她的幸福看成一个外出未归的人。她在这种秘而不宣的纷乱心绪中怀上了最后一个孩子。痛苦前程的可怕启示!这时,在丈夫的各种消遣中,爱情有如一种更带刺激性的消遣。她作为女人的骄傲第一次受到伤害,使她探测出把她和当初的克拉埃永远分开的未知深渊有多深。从这时起,巴尔塔扎尔的情况恶化了。曾几何时,这个人不断沉浸在家庭的欢乐中,整整几个小时地和孩子们玩耍,在会客室的地毯上或花园的小径间与他们一起打滚,似乎在他的佩皮塔的黑眼睛注视下才能生活,这时却没有发觉妻子有孕在身,忘记了家庭生活,也忘记了自己。克拉埃太太越拖着不问他在忙些什么,就越不敢问。一想到此,她就热血沸腾,讲不出话。最后,她以为自己不再讨丈夫欢心,当真不安起来。这担心盘踞在她心头,令她绝望,激奋,忧思绵绵,陷入愁苦的遐想。她责备自己又丑又老,为巴尔塔扎尔开脱;继而,在他不忠实于她而从事的工作中,她隐约看到一个慷慨的、但使她丢尽颜面的思想,她想还他独立,实行秘密离婚,这是好多对夫妇看上去享受幸福的秘诀。然而,向夫妻生活诀别之前,她力图看透这颗心,却发现心扉紧闭。
不知不觉地,她见巴尔塔扎尔对他原来所爱的一切变得漠不关心,冷落了盛开的郁金香,不再考虑子女,想必他沉湎于亲情之外的某种激情,但照妇女们看来,这种激情仍会使心肠变得冷酷。爱情沉睡了,但没有逃遁。如果说这是一种慰藉,但不幸仍然是不幸。危机的持续只能用一个字眼来解释,那就是希望,夫妇间所有这类局面得以维持的奥秘所在。正当可怜的女人绝望到鼓起勇气盘问丈夫的时候,她恰恰在这时寻回了甜蜜的时刻,在这种时刻巴尔塔扎尔向她证明,虽然某些魔鬼的思想控制了他,但这些思想允许他有时重新变成他自己。在这天空晴朗无云的时刻,她急于享受她的幸福,没有用令人腻烦的话搅扰它;继而,当她壮起胆子开口盘问巴尔塔扎尔时,他立即避开,突然离开她,或者掉进沉思的深渊,任什么也不能把他拉出来。不久,精神对肉体的反作用开始摧残他,起初难以觉察,但一位多情女子注意丈夫隐秘思想的每一个细微表现,她是看得出来的。晚餐后,看见他身子埋在炉火旁的安乐椅里,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目光停留在黑色护壁板上,没有发觉周围笼罩的寂静,她常常难以忍住泪水。她惊恐地注意到不易觉察的变化正在损害那张因爱情变得崇高的面孔;每一天,心灵的活力越来越多地从脸上消退,剩下一副毫无表情的骨架。有时,眼睛呈现出玻璃的颜色,仿佛视线收了回来,目力运用于体内。当孩子们上了床,在几小时充满可怕思绪的沉默和孤独之后,如果可怜的佩皮塔大着胆子问道:“我的朋友,你难受吗?”有时巴尔塔扎尔不回答;如果他回答,就象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人那样哆嗦着缓过神来,吐出一个生硬而低沉的“不”字,重重地落在妻子突突直跳的心上。她想向朋友们掩饰她的古怪处境,但她不得不谈。依照小城的习俗,巴尔塔扎尔的失常成为大多数客厅谈论的话题,某些社交圈里的人掌握克拉埃太太不知道的好些细节。因此,尽管礼貌要求缄口不语,几位朋友仍然表示了极度的不安,她急急忙忙为丈夫的古怪行为开脱:“巴尔塔扎尔先生,”她说,“专心致志地着手做一件大事,它的成功将为家庭和祖国带来荣耀。”这个神秘的解释抚慰了比起其他任何城市来爱国心更切,为国争光的愿望更强的一个城市的雄心,在人们思想中引起了对克拉埃先生有利的反应。他妻子的假设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不无根据的。好几名不同行业的工人在前楼的阁楼上工作了很久。巴尔塔扎尔一早便上去,退隐在里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妻子和仆役不知不觉已习以为常,但巴尔塔扎尔后来竟整天呆在阁楼上。呵,闻所未闻的痛苦!几位要好的女友对克拉埃太太的无知感到吃惊,她从她们吐露的令人丢脸的隐情中得知,她丈夫不停地在巴黎购买物理仪器、贵重材料、书籍、机器,据说为了寻找点金石不惜倾家荡产。女友们补充说,她应当为孩子们着想,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如果她不运用自己的影响使丈夫改邪归正就是犯罪。克拉埃太太又摆出贵妇人傲慢无礼的架子制止这些荒谬的言论,她表面上很自信,内心却十分恐惧,决心离开克己忘我的角色。她创造了妻子与丈夫平起平坐的局面;这样她才抖得不大厉害,敢于询问巴尔塔扎尔发生变化的原因和经常隐退的理由。弗朗德勒人蹙起眉头,回答她道:“我亲爱的,你什么也不会懂的。”
一天,约瑟芬再三要求了解这个秘密,温柔地抱怨没有分享与其共同生活的那个人的全部思想。“既然你如此感兴趣,”巴尔塔扎尔把妻子抱在膝头,一边抚摸着她的黑发,一边回答道:“我就告诉你我又开始搞化学了,而且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从克拉埃先生成为化学家的那个冬天起过去了两年,他的家变了模样。也许社交界对学者持续的心不在焉感到不快,或者以为会妨碍他;也许克拉埃太太隐秘的焦虑使她不如以前和蔼可亲,这时她只与几个知己见面。巴尔塔扎尔哪儿也不去,整天关在实验室里,夜里有时也待在那儿,只在晚餐时才来到家人中间。从第二年起,他不再去乡间避暑,妻子也不愿独自去居住。有时巴尔塔扎尔出门散步,第二天才回家,害得克拉埃太太整夜惶惶不安;她派人徒劳地在城里寻找,按照要塞的惯例,晚上要关城门,她不能派人到乡间继续追寻。不幸的女人这时甚至失去了等待所给予的搀杂着焦虑的希望,一直痛苦到第二天。巴尔塔扎尔呢,他忘记了关城门的时间,第二天平平静静地回到家,根本没想到他的心不在焉给家人带来多大的折磨;对妻子而言,重见他的幸福是和她的忧虑同样危险的骤变,她默不作声,不敢盘问他;因为她刚一提问题,他便神情惊讶地答道:“唉!怎么,难道不能散散步吗!”激情骗不了人,克拉埃太太的不安证明她乐于否认的传闻有根有据。她年轻时已经习惯于感受世人彬彬有礼的怜悯;为了不再承受第二次,她足不出户,门可罗雀,连最后几个朋友也不再登门。衣衫不整总有损于上层人士的名誉,而在那么多令人伤心的原因中,巴尔塔扎尔的邋遢是使这位习惯于弗朗德勒女子的清爽整洁的女人感到痛苦的最明显的原因之一。
有一段时间,约瑟芬和丈夫的随身男仆勒缪基尼埃一起,对每天被毁的服装进行补救,后来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努力。就在她背着巴尔塔扎尔,用新衣服替换汗迹斑斑、撕破或有洞的衣服的当天,他又把新衣变成破烂。这位在十五年中感到幸福,从未生出嫉妒心的女人,看上去突然在那颗不久前还归她统治的心里失去了任何地位。她有西班牙血统,当她发现科学这个情敌夺走了她的丈夫时,西班牙女子的感情在她胸中轰鸣;嫉妒的苦恼吞噬着她的心,使她的爱情获得新生。但怎样反对科学呢?如何对抗它的连续不断、霸道专横和日益增长的权力?如何杀死一个看不见的情敌?一个天生权力有限的女人,如何能与一种受用不尽、魅力常新的思想作斗争?应当作何尝试抵御思想的调情?这些思想不断翻新,在困境中再生,变得更美,拖着一个人离开世人那样远,以致他忘记了自己最珍贵的感情。终于有一天,尽管巴尔塔扎尔下了严令,妻子仍然希望至少不离开他,和他一起关在他退避的阁楼里,与情敌展开肉搏战,在丈夫不惜献给这个可怕情妇的漫长时间里助他一臂之力。她想偷偷溜进这间神秘的诱惑工场,谋得永远呆在里面的权利。她试图与勒缪基尼埃分享进入实验室的权利;但为了不让他看见她惧怕的一场争吵,她等着丈夫用不着随身男仆的那一天。一段时间以来,她怀着不耐烦的仇恨心理研究这个仆人的活动;他不是知道她想了解的一切,知道丈夫向她隐瞒而她又不敢问他的事吗?她这个妻子,她觉得勒缪基尼埃比她更受优待!于是她来了,浑身颤抖,几乎感到幸福;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尝到了巴尔塔扎尔发怒的滋味;她刚把门打开一条缝,他便朝她猛扑过来,抓住她,粗暴地把她推到楼梯上,她险些从楼上滚下来。
“谢天谢地,你活着!”巴尔塔扎尔一面扶起她一面大叫。一副玻璃面罩炸成碎片落到克拉埃太太身上,她见丈夫脸发白,面色如土,惊恐万状。“亲爱的,我曾经禁止你到这儿来,”他说道,在楼梯的一个蹬级上坐下,象个精疲力尽的人。“圣人保护你免于一死。我的眼睛怎么会碰巧盯住门的呢?我们险些丧命。”“要那样我才幸福哩,”她说。“我的实验失败了,”巴尔塔扎尔又说,“这次残酷的失误使我很痛苦,因为是你我才原谅。说不定刚才我就要分解氮啦。去吧,去忙你的事吧。”巴尔塔扎尔回实验室去了。
“说不定刚才我就要分解氮啦!”可怜的女人自言自语地回到房间,泪如雨下。
她无法理解这句话。男人们受过教育,习惯于构想一切,他们不知道一个女人不能理解她所爱的人的思想有多么可怕。这些非凡的造物比我们更宽宏大度,不告诉我们她们心灵的语言何时未被理解;她们怕我们感到她们在感情上的优越,象闭口不谈她们那些不为人赏识的乐趣一样快乐地隐藏起自己的痛苦。但在爱情上她们比我们野心更大,不仅要和男人心贴心,而且要了解他的全部思想。对克拉埃太太而言,对丈夫研究的科学一无所知在她心中引起的气恼,比情敌的美貌引起的气恼还要强烈。女人之间的争斗给爱之最甚者留下更加钟情的好处;这种气恼却显示了无能,挫伤了帮助我们活下去的全部感情。约瑟芬竟然不知道!她当时的处境是她的无知造成她与丈夫的疏远。而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折磨,是他时时处于生死之间,远离她或在她身边冒着危险,她却没有分担这些危险,不了解这些危险。这如同地狱一般的精神牢笼,没有出路,没有希冀。克拉埃太太至少想了解这门科学的魅力,私下在书本里研究起化学来。于是这家人如同幽居于隐修院。以上便是克拉埃公馆在本篇故事开场时,被不幸引向民事死亡之前所经历的一个接一个的转变。
这种剧烈的局面变得复杂了。和所有多情的女子一样,克拉埃太太出奇地没有私心。真正恋爱的人都知道金钱与感情相比何等无足轻重,金钱与感情聚合有多么大的困难。然而,当约瑟芬得知丈夫以产业为抵押借债三十万法郎时,她简直激动极了。经过公证的合同认可了城里人的不安、传闻和猜测。克拉埃太太有理由感到惊慌,她那样高傲的人,也不得不盘问丈夫的公证人,把她的痛苦透露给他,或让他猜出几分,最后却听到这样一个叫她丢脸的问题:“怎么克拉埃先生还什么都没告诉您?”幸而她和巴尔塔扎尔的公证人沾点亲,原来克拉埃先生的祖父娶了安特卫普的一位皮耶坎小姐,她和杜埃的皮耶坎属于同一家族。这家人虽与克拉埃家非亲非故,这次联姻后却把他们视为表亲。皮耶坎先生年方二十六岁,刚刚接替父亲的职务,是唯一可以进入克拉埃公馆的人。
巴尔塔扎尔太太几个月来完全与世隔绝,公证人只好向她证实全城人人皆知的灾难。他对她说她丈夫很可能欠了向他提供化学产品的商号一笔巨款,这家商号事先了解了克拉埃先生的财产状况和他受到的尊重,对他有求必应,尽管赊账数额巨大,仍然毫不担心地发货。克拉埃太太委托皮耶坎索要向丈夫供货的账单。两个月后,化学品制造商普罗泰兹和希弗维尔先生送来了总计十万法郎的结账单。克拉埃太太和皮耶坎带着越来越大的诧异研究了这份账单。虽说看不懂许多商品的科学术语或商业用语,但他们惊恐地看到在金属类账上记着各种类别的少量钻石。物品种类的繁多,运送某些物质或寄发贵重机器所需的防护措施,好几种稀缺产品的昂贵价格,最后还有根据克拉埃先生的指示制造的物理或化学仪器的价值,这一切不难解释欠款总额的巨大。公证人为了表叔的利益,对普罗泰兹和希弗维尔做了一番调查,这两位批发商的诚实可以保证他们与克拉埃先生进行的是正当交易,况且他们常常把巴黎化学家们获得的成果告诉他,以免去他的一些开支。克拉埃太太请求公证人向杜埃各界隐瞒丈夫购买了什么东西,否则人们会以为他发了疯;可是皮耶坎回答她说,为了不削弱克拉埃受到的敬重,他已经拖到最后一刻履行由于主顾信任贷款数额巨大而最终必须履行的公证人义务。他揭露了疮疤的深广,对表婶说倘若她找不到办法阻止丈夫大肆挥霍家产,那么半年后祖产就会以超出本身的价值抵押出去,至于他,他补充说,他曾很有分寸地——对一个理应受到尊重的人应当掌握的分寸——向表叔进言,但没有起任何作用。巴尔塔扎尔一劳永逸地回答他说,他正为光耀门庭,发家致富而工作。因此,两年来克拉埃太太心灵上一次次受到折磨,以往的全部痛苦加剧了一时的痛苦,除此之外还有无止无休的心惊胆战,使她对前途感到恐惧。女子的预感准确得不可思议。事关生活的利益时,为什么她们通常颤抖得比她们希望的更厉害?为什么她们只对宗教前途的伟大思想抱有信念?为什么她们如此机灵地参悟命途的多舛和命运的危机?或许把她们与所爱的男子结合在一起的感情使她们善于掂量男子的力量,估计其能力,了解其情趣、激情、毛病、美德;大概由于时时处在这些原因之中并不断加以研究,她们具备了在各种可能的情势下预见其后果的命中注定的能力。她们看到现在就能精明地估计未来,这种精明自然可以用使她们捕捉得住思想感情最轻微征候的神经系统的完善来解释。她们身上的一切都与精神上的大震荡一齐颤动。她们或有所感,或有所见。克拉埃太太虽与丈夫分居两年,仍然预感到她的财产的丧失。她曾经十分欣赏巴尔塔扎尔经过深思熟虑的狂热,永不变更的恒心;如果他真的想炼造金子,那么他会面不改色地把他的最后一块面包扔进坩埚;但他在寻求什么呢?直到此时,母性的感情和夫妻的情爱在这女子的心中完全融为一体,她和丈夫同样喜爱的孩子们从未在他们中间插足。但有时她会突然表现出更多的母性;虽然她更经常是妻子,而不是母亲。不论她如何准备牺牲自己的财产甚至子女,以求得那个挑选了她,爱过她,崇拜过她,并且至今仍把她当作世上唯一女性的男人的幸福,但母爱淡薄引起的愧疚令她左右为难,不好取舍。因此,作为妻子,她心里很痛苦;作为母亲,她为子女痛苦;而作为基督徒,她为大家痛苦。她缄口不语,把残酷的风暴压抑在心头。丈夫是全家命运的唯一主宰,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一家人的境遇,只需向上帝作交待。况且,婚后十年间他表现得那样无私轻财,难道她可以指责他动用她的财产?难道她可以评判他的意图?但是与感情和法律一致的良心告诉她,父母是财产的保管人,无权使子女失去物质上的幸福。为了不去解决这些高深的问题,她宁可依照拒绝看到明知将要滚入的深渊的那些人的习惯闭上双眼。
六个月来,丈夫不再给她钱作家庭的用度。她偷偷托人在巴黎卖掉结婚之日弟弟送给她的华贵的钻石首饰,并尽量节省家用,辞退了孩子们的家庭教师,甚至冉的乳母。过去,生活简朴、心性高傲的布尔乔亚不知车辆的豪华;克拉埃公馆没有任何地方安置这个现代的发明,巴尔塔扎尔只好用家对面的房子当马厩和车库;他忙于工作,不再有时间监管这部分主要与男人有关的家务;克拉埃太太取消了因离群索居而不再需要的车马仆役的浩大开支,虽然这是些很好的理由,但她并不试图找借口粉饰她的改革。直到此时事实戳穿了她的话,从今后,沉默变得再合适不过了。象荷兰这样的国家,谁花掉全部收入谁就被当作疯子,克拉埃家生活方式的改变是无法解释的。不过,由于长女玛格丽特即将十六岁,约瑟芬似乎想替她结一门好亲,在社会上谋得与一位和莫利纳、梵·奥斯特龙-唐南克及卡萨-雷阿尔家族有姻亲关系的姑娘相称的地位。就在本篇故事开场的几天前,钻石的钱已经花光。这一天三点钟,克拉埃太太领孩子们去做晚祷,路上遇见来看地的皮耶坎,他一直陪她到圣皮埃尔教堂,一边低声谈论她的处境。
“表婶,”他说,“我不能向您隐瞒您处境的危险,并且不能不求您与您丈夫商议,否则就没有尽到我对您家的情谊。除了您,还有谁能够在你们正走近的深渊的边缘拦住他呢?抵押财产的收入不够支付借款的利息;因此如今你们没有任何收入。如果砍伐你们拥有的树林,就等于夺去了你们将来仅剩的得救的希望。表叔巴尔塔扎尔现在欠普罗泰兹-希弗维尔商号三万法郎,你们拿什么还这笔款子,靠什么生活?如果克拉埃继续要试剂、玻璃仪器、伏打电池和其他小玩意,你们将怎么办?除了房子家具,你们的全部财产已经化为气体和煤炭。前天要把房子抵押出去时,您知道克拉埃是怎样回答的:‘见鬼!’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理性的表露。”
克拉埃太太痛苦地压了压皮耶坎的胳臂,举目望天,说道:“为我们保守秘密吧。”
可怜的女人听了这段清楚得令人震惊的话,沮丧之至,虽然虔诚却无法祈祷,她坐在椅子上,孩子们的中间,打开祈祷书,一页也没有翻;她陷入沉思,与丈夫思考时一样全神贯注。西班牙人的荣誉,弗朗德勒人的正直在她心中奏响,那声音与管风琴一样有力。子女的破产已成定局!在他们和父亲的荣誉之间,再也不该迟疑。即将与丈夫展开斗争的必要性令她恐惧;在她心目中他那样伟大,那样气度不凡,一想到他会动怒便心神不安,犹如想到神的威严。她一直圣洁地当一名百依百顺的妻子,如今她将不再顺从。子女的利益将迫使她拂逆她崇拜的偶像的癖好。当他遨游于科学的高等领域时,不是得经常把他拉回到实际问题上来,用力把他从春光明媚的未来推出来,投入到物质性向艺术家和伟人呈现的更丑恶的事物中去吗?对于她,巴尔塔扎尔·克拉埃是位科学巨人,孕育荣耀的人;他为了最绚丽美好的希望才会忘记她;其次,他极有见识,她曾听他才气横溢地谈论各类问题,他说他为了家庭的荣耀和财富而工作,这一定是由衷之言。此人对妻儿的爱不仅广阔,而且无边无垠。这种感情不可能消失,肯定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变得更为深广。她如此高尚,如此慷慨,又如此胆怯的一个人,就要让金钱这个字眼和金钱的声响不断在这位伟人耳边回荡;要他看到贫穷的伤疤,要他在听到信息女神的悦耳号音时,同时听到遇难的呼叫。或许巴尔塔扎尔对她的感情会因此减弱?倘若她没有孩子,她会勇敢并愉快地接受丈夫给予她的新的命运。在富足中长大的女子迅速感到被物质享受掩盖的空虚;当疲惫而没有枯萎的心为她们找到了真实感情不断交流所给予的幸福时,她们不会对平庸的生活望而却步,如果这种生活适合爱她们的人的话。她们的思想,她们的乐趣服从于她们生活之外的品一种生活的反复无常;对她们而言,唯一令人生畏的前程是失去这种生活。此刻,孩子们把佩皮塔与真正的生活分开,正如科学把巴尔塔扎尔·克拉埃与她分开;因此,晚祷归来后,她扑到安乐椅里,把孩子们打发走,要求他们保持绝对安静;然后,她请丈夫来见她,老仆人勒缪基尼埃坚请巴尔塔扎尔离开实验室,他却呆着不走。克拉埃太太因而有时间思考。她若有所思,对时间的流逝,白日的消尽毫不注意。欠三万法郎债又无力支付的想法唤醒了以往的痛楚,并与现在和未来的痛楚汇聚在一起。
她太软弱,对付不了这一大堆利益、念头和感觉,她哭了。她看见巴尔塔扎尔走进来,神情从未这样可怕、专注和迷惘;他不回答她的问话,那直勾勾的白色而空洞的目光,那秃顶分泌出的全部折磨人的思想起先把她吓呆了。在这个印象的打击之下,她真想死掉。她的心被碾碎了,却听到那无忧无虑的嗓音表述一个科学愿望,于是她又有了勇气;她决心与可怕的力量抗争,这力量夺去了她的情人,孩子们的父亲,家庭的财产,大家的幸福。然而,她抑制不住全身不停的抖动,因为在她一生中她还未遇见过如此庄严的场面。这可怕的时刻不是潜在地蕴涵着她的未来,过去不是也全部概括于其中吗?现在,软弱的人,胆怯的人,或者感觉的强烈加大生活中最小的困难的人,面对命运的主宰不由自主发抖的人,全都设想得出盘旋在这女子脑际的千百种意念,以及丈夫缓缓朝花园门走去时压在她心头的感情。大多数女子体验过克拉埃太太在内心审议中挣扎的那种焦虑心情。连仅仅为了把超支或欠时装店的债告诉丈夫而情绪异常波动的女子也能理解,事关整个一生时心会跳得多么快。美貌女子优雅地扑倒在丈夫脚下,在痛苦的姿态中找到对策,而身有缺陷的意识更增加了克拉埃太太的担心。因此,当她看到巴尔塔扎尔就要出去时,她的本能反应是朝他扑过去;但是一个残酷的想法压制了她的冲动,她险些站在他的面前!一个不再为爱情心醉神迷的男人可能眼光很准,他不该觉得她很可笑吗?约瑟芬宁可失去一切,财产和子女,也不愿降低她的女性威力。
她想在如此庄严的时刻排除一切厄运,用力叫道:“巴尔塔扎尔?”他机械地回转身,咳嗽起来;但他没有注意妻子,走到一个小方盒前吐痰,在荷兰和比利时,家家住房沿护壁板每隔一段距离都摆着这样的小方盒子。这个谁也不想的人从来不忘把痰吐进痰盂,这是个根深蒂固的习惯。可怜的约瑟芬无法理解这种怪事,丈夫对家具始终如一的精心照管总引起她出奇的焦虑不安;但是,此刻这不安是那样强烈,她怒不可遏,用极不耐烦、流露出全部被伤害的感情的语调对他大叫:“嗨!先生,我在跟你讲话!”
“这是什么意思?”巴尔塔扎尔急急回转身来答道,朝妻子望了一眼,那眼神恢复了生气,对她如同晴天霹雳。
“对不起,朋友,”她说道,脸色发白。她想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却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我快死了!”她声音哽咽地说。
一见此情,巴尔塔扎尔和所有漫不经心的人一样作出敏捷的反应,他可以说猜到了这次发作的秘密,立即抱起克拉埃太太,打开通向小前厅的门,迅速爬上木质旧楼梯,妻子的衣袍被充作栏杆的塔拉斯各龙①的龙嘴钩住,哗啦一声撕下一大条。他一脚踹开两人住房共有的前厅的门,但发现妻子卧室的门锁着。
①塔拉斯各龙,法国南部普罗旺斯传奇中的怪兽。
他轻轻把约瑟芬放在一张安乐椅上,一边喃喃自语:“天啊,钥匙在哪儿呢?”
“谢谢,朋友,”克拉埃太太睁开眼回答,“好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离你的心这样近。”
“天啊!”克拉埃嚷道,“钥匙呢,下人们来了。”
约瑟芬示意他取下系在衣兜边一根丝带上的钥匙。巴尔塔扎尔打开门,把妻子扔在一张长沙发上,出去阻止受惊的仆人们上楼,吩咐他们迅速开晚饭,然后急急回到妻子身边。
“你怎么了,我的命根儿?”他坐在她身边说道,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我没什么了,”她回答,“我不难受啦!不过,我真想拥有上帝的威力,把人间的全部黄金放在你的脚下。”
“为什么黄金呢?”他问道,把妻子拉到怀里,紧紧搂住她,又亲了一下她的额角。“我的心肝宝贝,象你这样爱我,不就是给了我最大的财富吗?”他又说。
“噢!我的巴尔塔扎尔,为什么你不驱散我们大家生活中的焦虑,如同你用声音驱除我心中的悲伤呢?终于,我看出,你还是老样子。”
“亲爱的,你讲的是什么焦虑?”
“朋友,我们破产了呀!”
“破产,”他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把妻子的手握在手里抚摸着,用好久以来不曾听到过的温柔嗓音说道:“可是明天,我的天使,我们或许会有无边的财富。昨天在寻找重要得多的秘密时,我以为找到了使钻石物质——碳结晶的方法。亲爱的妻子啊!……再过几天你会原谅我的心不在焉的。看来有时我心不在焉。刚才我不是待你很粗暴吗?请你对一个男人宽容些,他从未停止思念你,他的工作全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
“够了,够了,”她说,“朋友,今晚我们将谈论这一切。原先我痛苦得难受,现在我快乐得难受。”
她未曾料到能重见这张因对她怀着与以往一样温存的感情而活跃起来的面孔,听到始终和过去一样温柔的嗓音,重新找到她以为已经失去的一切。
“今晚,”他接过话头说,“好吧,我们将谈谈。如果我专心思考某个问题,你要提醒我这个许诺。今晚我要离开我的计算,我的工作,一心享受天伦之乐,心灵的快感;因为,佩皮塔,我有这种需要,这种渴望!”
“巴尔塔扎尔,你将告诉我你在寻求什么吗?”
“但是,可怜的孩子,你什么也不会懂的。”
“你这样想?……哎!我的朋友,我学了近四个月化学,为的是和你交谈。我阅读了富克卢瓦、拉瓦锡、夏普塔尔、诺莱、鲁埃尔、贝托莱、盖依-吕萨克、斯巴朗扎尼、列文虎克、加瓦尼、伏打,总之所有与你酷爱的科学有关的书籍。好了,你可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噢!你是位天使,”巴尔塔扎尔嚷道,他跪在妻子膝下,洒下了动情的泪水,使她浑身打颤,“我们将在一切方面互相理解!”
“啊!”她说,“为了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可以跳进烧旺你炉灶的地狱之火里。”她听到前厅女儿的脚步声,急忙奔了进去。“有什么事,玛格丽特?”她对长女说。
“亲爱的母亲,皮耶坎先生刚到。如果他留下吃饭就需要台布,今早您忘记给了。”
克拉埃太太从衣兜里掏出一串小钥匙交给女儿,向她指指前厅贴墙摆着的岛屿木衣橱,对她说:“女儿,取右边格兰多日制的台布餐巾。”
“既然亲爱的巴尔塔扎尔今天又回到我身边,你就把他整个还给我吧。”她边说边走进来,神情温柔而狡黠。“朋友,回你房间去,求求你把衣服穿好,皮耶坎将与我们一起用晚餐。哦,把这些撕破的衣服脱下来。啊!瞧瞧这些斑点。所有这些边上发黄的洞不都是盐酸或者硫酸烧的吗?好了,把自己打扮得年轻点,我换好衣裙就派勒缪基尼埃上你那儿去。”
巴尔塔扎尔想从连通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但他忘记了他在自己那边给门上了锁,于是他从前厅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把台布放在扶手椅上,来给我穿衣服,我不愿让玛尔塔帮忙,”克拉埃太太呼唤女儿说。
巴尔塔扎尔抱住玛格丽特,用一个快活的动作把她转过身来朝向自己,对她说:“你好,孩子,今天你穿上这件平纹细布连衣裙,系上这条粉红色腰带,真是漂亮极了。”接着,他亲了亲她的额角,握住她的手。
“妈妈,爸爸刚刚拥抱我了,”玛格丽特走进母亲房间说,“他看上去真快活,真幸福!”
“孩子,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家庭的荣耀和财富工作了近三年,他相信已经达到了探求的目标。这一天对我们大家该是多么美好的节日……”
“亲爱的妈妈,”玛格丽特回答道,“下人们见他板着面孔非常伤心,所以他们也会和我们一起高兴的。噢!您换条腰带吧,这一条颜色太旧了。”
“好吧,不过咱们得快点,我想去和皮耶坎谈谈。他在哪儿?”
“在会客室里,正和冉玩哩。”
“加布里埃尔和费莉西在哪儿?”
“我听见他们在花园里。”
“那你赶快下楼,注意别让他们采郁金香!你父亲还没见过今年开的花,今天吃完饭后可能想去看看。你叫勒缪基尼埃把你父亲需要的一切梳洗用具送上楼去。”
玛格丽特出去后,克拉埃太太隔着临花园的窗子朝孩子们望了一眼,见他们正聚精会神地观看一只长着带金色斑点的闪亮绿翅,俗称金步行虫的昆虫。
“小宝贝们,你们要听话,”她一面把滑动玻璃窗提起一部分让房间通通风,一面说道。然后她轻轻敲了敲连通门,想确知丈夫是否又被什么事分了心。他打开门,她见他已脱了衣服,便用快乐的声调对他说:“你不会让我单独和皮耶坎一起呆很久的,是不是?你快点来找我。”
她身轻如燕地下了楼,换了外人,绝不会听出这是一个跛女子的脚步声。
她在楼梯上遇见了男仆,他对她说:“先生抱太太上楼时撕破了太太的袍子,不过是撕下一小块不值钱的布;可是他弄断了这个头像的下颌,我不知道谁能重新把它安上。这下咱家的楼梯给糟蹋了,原来楼梯栏杆多好看!”
“唔!可怜的勒缪基尼埃,你不必修理它,这不是什么大灾大难。”
“究竟出了什么事,连这也不算灾难了?”勒缪基尼埃心里想,“是不是我的主人找到了绝对?”
“你好,皮耶坎先生,”克拉埃太太打开会客室的门,说道。
公证人跑过来搀扶表婶,但她从来只和丈夫挽臂而行;所以她向表侄嫣然一笑表示感谢,对他说:“您也许是为三万法郎来的吧?”
“是的,太太,我回家时收到普罗泰兹-希弗维尔商号的一封发货通知书,该商号给克拉埃先生开了六张各为五千法郎的汇票。”
“呃,今天别对巴尔塔扎尔讲这件事,”她说,“您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万一他问您为何而来,求求您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把通知书给我,我亲自和他谈这件事。一切都很顺利,”她看到公证人很惊讶便继续说道:“再过几个月,我丈夫多半能还清借款。”
公证人听见这句低语时,正望着从花园回来、后面跟着加布里埃尔和费莉西的克拉埃小姐,他说:“我从未见到玛格丽特小姐象此刻这样漂亮。”
克拉埃太太已坐在安乐椅里,把小冉抱到了腿上,这时她抬起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望了望女儿和公证人。
皮耶坎中等身材,不肥不瘦,面孔漂亮得俗气,愁眉不展,悲伤多于忧郁,神情迷惘,踌躇多于思索;他看上去愤世嫉俗,实际却过分谋求私利,过分贪食,因而不可能真正弃绝尘世。通常那种茫然若失的眼神,冷漠的态度,做作的沉默,似乎显得莫测高深,其实掩盖着一个只惦记人间利益的公证人的空虚和无能,但他年纪尚轻,还没有嫉妒心。倘若他没有某种隐蔽的贪财意识,那么与克拉埃家族联姻就是他无限忠诚的根由了。他装作很大方,其实算盘很精。因此,他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他的态度会发生变化,当他认为克拉埃破了产的时候,他和一般生意人一样,表现出不容置辩、生硬和粗暴的关切;继而,当他猜想表叔的工作有可能成功时,这份关切又变得亲热,随和,几乎有点低声下气。时而他把玛格丽特·克拉埃看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外省公证人无法接近的公主;时而又把她视为假若他屈尊俯就娶她为妻便会大喜过望的可怜姑娘。他是外省人,又是弗朗德勒人,没有坏心眼;甚至不乏忠诚和善意;但天真的利己主义使他成不了完人,滑稽可笑的举止损害了他的仪表。此刻,克拉埃太太回忆起公证人在圣皮埃尔教堂门廊下和她讲话时的生硬口气,注意到她的回答使他的举止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她猜出他内心深处的思想,试图用深遽的目光窥破女儿心里是否想着表兄;但她看到女儿完全无动于衷。大家谈了一会儿城里的传闻,这家的主人离开卧室下了楼,片刻之前,做妻子的已经怀着难以言传的愉快听见皮靴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响。他的步履如同一个走路轻快的年轻人,预示着一个彻头彻尾的变化。
克拉埃太太那样急迫地盼着他露面,他下楼梯时,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很快他一身时髦的装束出现在众人面前。脚上擦得锃亮的有翻口的皮靴露出上半截白丝长袜,身着缀着金钮扣的蓝色克什米尔短绒呢套裤,带花卉图案的白背心,和一件蓝色燕尾服。他十分精心地刮过胡子,梳了头发,往头上洒了香水,剪了指甲,洗了手,不久前见过他的人似乎都认不出他来了。他的妻子儿女和公证人见到的不是一位几乎神经错乱的老人,而是一位面孔和蔼谦恭、充满魅力的四十岁的男子,连瘦削的轮廓和紧贴骨头的皮肤透露出来的疲惫和痛苦也有几分风采。
“您好,皮耶坎,”巴尔塔扎尔·克拉埃说。
化学家又变成了父亲和丈夫,他从妻子膝上抱起最小的孩子,把他举到空中,迅速地将他举起又放下。
“您看看这小家伙,”他对公证人说,“这样漂亮的小造物不激起您结婚的欲望吗?请相信我,亲爱的,家庭的乐趣能抚慰一切。——哼唷!”他举起冉说。“嘭!”他嚷着,把冉放到地上。“哼唷!嘭!”
孩子被轮番举到天花板和放到地板上,高兴得放声大笑。
母亲掉转眼睛,以免流露出这游戏在她心中掀起的感情波澜,这游戏看上去那样简单,对于她却是一场家庭革命。
“看看你走得怎么样,”巴尔塔扎尔一边说,一边把儿子放在地板上,自己倒在一张安乐椅里。孩子被长统靴护口上方系套裤的闪闪发光的金钮扣吸引住了,朝父亲跑过去。“你真可爱!”父亲拥抱了他,说道:“你是个克拉埃,你走路笔直。——喂!加布里埃尔,莫里翁老爹①身体怎么样呵?你是不是勇气十足地对付法外互译的练习呵?对数学理解得好不好?”
①指《小伙子》一书的作者维克托·莫里翁,在此喻克拉埃的长子加布里埃尔。
接着,巴尔塔扎尔起身来到皮耶坎面前,用他特有的亲热谦恭的口气说:“亲爱的,您也许有些事要问我?”他挽起皮耶坎的手臂,拉他去花园,补充说:“来看看我的郁金香吧?……”
克拉埃太太注视着丈夫走出去,又见到他这样年轻,这样和蔼,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不禁喜形于色;她站起身,搂住女儿的腰,拥抱了她,说道:“亲爱的玛格丽特,我心爱的孩子,我今天比往常还要爱你。”
“好久以来我没见父亲这样和蔼可亲了,”她回答说。
勒缪基尼埃来通知晚餐已摆好,克拉埃太太为避免皮耶坎来搀她,挎起了巴尔塔扎尔的胳膊,于是一家人步入了餐厅。
这间屋子的天花板由一些外露的、但上了漆的梁组成,这些梁每年都要清洗和翻修。屋里摆着很高的橡木餐具柜,搁板上放着最珍奇的祖传餐具。四壁悬挂紫色皮革,上面印着烫金的狩猎场面。餐具柜上方,精心置放的珍禽羽毛和稀有贝壳在四处熠熠闪光。椅子从十六世纪初以来一直没有更换,呈方形,椅腿扭曲,小靠背罩着缀流苏的织物,这种式样曾盛极一时,拉斐尔在那幅《圣母坐像》里为它扬过名。椅子的木头已经变黑,但包金的钉子象新的一样闪闪发光,细心换过的红靠背面颜色很好看。弗朗德勒与其西班牙式的创新在此完完全全获得了新生。餐桌上,长颈大肚玻璃瓶和小瓶子带着古代凸肚形的优美线条所赋予的体面模样。玻璃杯正是那种在荷兰或弗朗德勒流派的所有画幅中都见得到的古式高脚杯。饰有照贝尔纳·德·帕利西①风格着色的人像的粗陶餐具,出自英国的韦奇伍德②工厂。银器粗大笨重,各面呈方形,饰以圆雕,是真正的家用银餐具,每一件在雕镂、样式和形式上都不相同,可为克拉埃家舒适生活的起步和财产的累进作证。餐巾缀有流苏,这纯属西班牙的习俗。至于台布,人人应当想到克拉埃家把拥有华丽的台布看作荣誉攸关的事。这套餐具,这套银器是供日常家用的。举行节庆活动的前楼自有它特别的奢华,留给盛宴之日使用的珍奇物品赋予节日隆重的气氛,而用惯了的物品可以说不被人看重,隆重的气氛便不复存在。在后区,一切都显得古朴稚拙。最后一个妙不可言的细节:室外沿窗爬着一株枝蔓横生的葡萄。
①即贝尔纳·帕利西(1510—1589),法国陶器制造家、玻璃画师和作家。
②乔赛亚·韦奇伍德(1730—1795),在英国有巨大影响的陶器设计家和制造商。
“太太,您没有丢掉传统,”皮耶坎接过一盘百里香浓汤说道,弗朗德勒或荷兰的厨娘往这种汤里放些小肉丸,再加上烤面包片,“这是我们的先人在礼拜天习惯喝的汤!在荷兰,只有你们家和我舅舅德拉凯家还喝这种历史悠久的浓汤。啊!对不起,萨瓦龙·德·萨瓦吕斯老先生仍然自豪地在图尔内的家里让人做这种汤,可是在其他所有地方,老弗朗德勒快完了。现在做家具仿照希腊的式样,到处只看见头盔、盾牌、长矛和束棒。人人重建房屋,出售旧家具,重打银器,或者用银器去换既比不上萨克森古瓷又比不上中国古玩的塞夫勒瓷器。噢!我呀,我骨子里是弗朗德勒人。所以,看见制锡匠用木头或金属的价钱购买我们那些镶铜嵌锡的漂亮家具,我的心直淌血。但我以为,社会、国家想脱胎换骨。连艺术手段也失传了!当一切都求快的时候,什么也不能认认真真地做好。上次我去巴黎,人家带我去看卢浮宫陈列的画。我保证,那些布局太紧密,没有深度,画家不敢着上颜色的画简直是白布幕。而据说他们想推翻我们的老流派。啊!是吗?……”
“我们古代的画家,”巴尔塔扎尔回答说,“研究颜色的各种调配和固色力,让颜色经受日晒雨淋。但您说得对:今天,艺术的物质手段的发展比不上以往任何时候。”
克拉埃太太没有听他们交谈。她听见公证人说瓷餐具很时兴,灵机一动,想卖掉从弟弟那里继承来的笨重的银器,希望这样能够偿清丈夫的三万法郎欠款。
“哈哈!”克拉埃太太重新加入谈话时,巴尔塔扎尔对公证人说,“在杜埃,大家很关心我的工作?”
“是的,”皮耶坎答道,“人人都在想您把那么多钱花在什么地方。昨天,我听见首席庭长先生说他很痛心,一个象您这样的人竟在寻找点金石。于是我冒昧地回答说您知识渊博,不会不知道这是与不可能进行较量,您笃信基督教,不会自以为能超过上帝,您和所有克拉埃一样善于盘算,不会拿您的钱去换走方郎中的万灵药。不过我要向您承认,我和大家一样对您避开整个社会的作法感到遗憾。您的确不再是这个城里的人了。说实话,太太,如果您能听见大家怎样乐于赞美您和克拉埃先生,您一定非常高兴。”
“您拒绝别人的非难,做得象一位至亲,这些非难至少会使我显得滑稽可笑,”巴尔塔扎尔答道,“啊!杜埃人以为我破了产!可是,亲爱的皮耶坎,再过两个月我将举行一次晚会庆祝我的结婚纪念日,晚会的盛大将使我重新赢得亲爱的同胞们给予埃居的敬重。”
克拉埃太太两颊绯红。这个纪念日被忘记已有两年了。正如那班疯子有时候才智也会迸发出罕见的光辉,巴尔塔扎尔一腔柔情,从未象现在这样风趣。他对子女关心备至,谈吐风雅,诙谐,得体,很有魅力。久违了的父爱的回归自然是他能给予妻子的最美好的节日,对她来说,他的话语和眼神又恢复了那种恒久的表达感应,它能在两颗心之间感受到,并证明妙不可言的情感一致。
老勒缪基尼埃似乎变年轻了,带着他的隐秘期望得到实现所引起的不寻常的喜悦走来走去。主人在举止上突然发生的变化对他比对克拉埃太太更加意味深长。一家人看到的是幸福,随身男仆看到的却是财富。他帮助巴尔塔扎尔做实验的时候也染上了他的疯病。也许勒缪基尼埃在化学家迟迟达不到目的时脱口而出的解释中领悟到他的研究的意义,也许人们与生俱来的模仿倾向使他采纳了身边的人的观点,总之他对主人怀有掺杂着恐惧、钦佩和私心的迷信感情。实验室之于他犹如彩票售票处之于民众,是经过筹划的希望。每晚他就寝时心里想:“明天,也许我们将在钱堆里打滚!”而次日,他怀着和头天始终一样强烈的信念醒来。他的姓氏表明他原籍弗朗德勒。过去平头百姓是以诨号相认的,它取自他们的职业、乡土、体形或品德,他们获得解放后,这个诨号就成为他们组建的自由民家庭的姓氏。在弗朗德勒,麻纱商叫做缪基尼埃①,这大概就是老男仆的祖先中从农奴变为自由民的那个人从事的职业,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灾祸,缪基尼埃的孙子又变成了领薪饷的农奴。因此这个常常为了谐音被叫做缪基尼埃的老家仆,概括了弗朗德勒的历史,它的麻纱史和贸易史。他的性格和外貌不乏奇特之处。三角形的脸又长又宽,布满长条麻瘢,给脸上留下许许多多发亮的白线条,看上去十分古怪。瘦削,高挑个子,走路的样子庄重、神秘。小眼睛和头上那顶光滑的黄色假发一样呈桔黄色,只斜眼看人。他的外表和他激起的好奇心十分协调。深知主人的秘密,对主人的工作讳莫如深的助手身分给他平添了一股魅力。巴黎街的居民怀着掺杂着敬畏的兴趣望着他经过,因为他的答话晦涩难懂,总包含着获得财宝的希望。他为主人少不了他而感到骄傲,对同伴们行使一种令人头疼的权力,利用它逼人让步,从而变成家里的半个主子。他和极端依恋主人一家的弗朗德勒仆役们不同,只对巴尔塔扎尔有热情。如果克拉埃太太伤心苦恼,或者家里出了件喜事,他照样带着惯有的冷漠吃他的黄油面包,喝他的啤酒。
①据学者考证,该词源于古代一种名叫“莫尔甘”、“莫洛甘”或“缪基”的高价织物,“缪基尼埃”即制造或出售这种织物的人。
晚餐毕,克拉埃太太建议到花园里,在点缀花园中央的郁金香花坛前喝咖啡。栽着郁金香的花盆埋在土里,搭成金字塔形,花名刻在石板上,巴尔塔扎尔独有的一株龙口郁金香亭亭玉立于塔尖。这花名叫克拉埃西亚娜郁金香,一朵花上有七种颜色,花瓣长长的缺口似乎镶了金边。巴尔塔扎尔的父亲曾多次拒绝以一万盾的价格出售,为了不让人偷去一粒籽种,他严加防范,把花放在会客室里看守起来,经常整天整天地观赏它。花茎硕大,笔直,坚挺,绿得可爱;花株的比例与花萼十分相称,萼片的颜色以清晰发亮著称,过去曾使这种名贵的花身价百倍。
“这里有价值三四万法郎的郁金香,”公证人说,轮流望了望表婶和色彩缤纷的金字塔盆架。克拉埃太太看到这些在夕阳的余辉中宛若宝石的花兴奋之极,没有完全领会公证人这句话的含义。
“这有什么用?”公证人对巴尔塔扎尔说,“您应该卖掉它们。”
“唔!难道我需要钱!”克拉埃回答,同时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四万法郎不过是区区之数。
出现了片刻的静默,其间孩子们发出好几声欢呼。
“看呀,妈妈,那一朵。”
“噢!瞧那朵多美!”
“这一朵叫什么名字?”
“对人的理性而言多么深不可测,”巴尔塔扎尔举起手,绝望地双手合十,大声地说。“氢与氧的化合通过不同的比例,在同一个环境中,用同一种要素产生出这些颜色,而每一种颜色都是一个不同的结果。”
妻子听清楚了这句话的词语,但话讲得太快,她没有完全理解。巴尔塔扎尔想到她学过他最喜爱的科学,便朝她做了个神秘的手势,对她说:“你会明白的,你还不可能知道我这话的意思!”于是他好象又陷入了习惯性的沉思。
“这我相信,”皮耶坎从玛格丽特手中接过一杯咖啡,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低声对克拉埃太太补充说,“麻烦您亲自和他谈吧,就是魔鬼也休想把他从沉思冥想中解脱出来。得等到明天再说了。”
他和克拉埃道别,克拉埃假装没听见。他拥抱了在母亲怀里的小冉,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了。大门咣当一声关上时,巴尔塔扎尔搂住妻子的腰,凑在她耳边说:“我知道怎样打发他走。”一句话打消了他佯装的沉思可能使她产生的不安。
克拉埃太太向丈夫掉过头去,让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但没有觉得不好意思,那是多么甜蜜的泪水啊!接着她把前额靠在巴尔塔扎尔的肩头,听任冉滑到了地上。
“回会客室吧,”她停了一下说。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