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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埃的巴黎街上有幢房子,它的外表、内部布局和细节比其他任何住宅更多地保留了弗朗德勒古建筑的特点,这些古建筑那样稚拙地与这一美好地区的淳朴民风相适应;在描写这幢房子之前,为了作家们的利益或许有必要来一番说教作铺垫,某些无知和贪婪的人对此会提出异议,他们想体验激动的情绪,却不接受产生它的根由,想要花儿却不要种籽,想要孩子却不要妊娠。艺术难道应该比造化还强吗?
人类生活中的事件,无论是公共生活抑或私生活,与建筑术的联系那般密切,以致大多数观察家可以根据公共纪念建筑物的颓垣断壁或通过对传家宝的鉴定,恢复民族习俗或个人习惯的全部真相。考古学之于社会性,相当于比较解剖学之于有机性。一块马赛克揭示出整整一个社会,正如一架鱼龙骸骨暗示了全部的创造。从两个方面,一切互相演绎,一切环环相扣。原因使大猜想到后果,正如每个后果可以追溯到一个原因。学者甚至因此使古老的树瘤复活。当作家忽发的奇想没有歪曲建筑的要素时,对建筑的描写之所以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原因大概正在于此;每个人不是都可以通过严格的演绎把它与过去联系起来吗?而对人来说,过去与未来象得出奇:对人讲过去,不几乎总等于对他讲未来吗?最后,对生命流逝之地的描绘很少不使每个人回想起落空的心愿或如鲜花般盛开的希冀。隐秘意愿落空的现时和可以实现这些意愿的未来之间的比较,是伤感或甜蜜的满足永不枯竭的源泉。因此,看到描绘弗朗德勒生活的图画,如果陪衬部分画得逼真,人们几乎不可能不为之动容。为什么呢?或许在各种生存方式中,这是最能消除犹豫不决的生存方式。它有一切节日,家庭的所有纽带,它有证明舒适绵长不断的富裕殷实,和与至福相仿的安宁;但它尤其表现出幸福的平静和单调,这种幸福天真地耽于声色之乐,享受始终迎合欲望,结果窒息了欲望。无论富于情感的人多么珍视感情的汹涌澎湃,他看到社会天性的图景时决不会无动于衷,在这些图景中,心脏跳动得那样有规律,以致被那些浮浅的人斥为冷漠。
与持久的均等力相比,群众一般更喜欢漫溢的非正常力。群众既无时间又无耐性发现隐藏在单一外表下的巨大力量。所以,为了打动被生活的潮流卷走的群众,激情如同大艺术家,除去比目标走得更远外别无他途,米开朗琪罗、比昂卡·卡佩洛、德·拉瓦利埃小姐①、贝多芬和帕格尼尼②正是这样做的。只有工于心计的人才认为决不该超过目标,他们只尊重在凡事镇静自若、令超群出众者着迷的完美实现中留下标记的潜在性。而本性节俭的该地人民采纳的生活方式完全符合群众对公民和市民生活梦寐以求的幸福条件。最美妙的物质性在弗朗德勒的一切习惯中打下了烙印。英国的舒适呈现出干巴巴的色彩,生硬的情调;而弗朗德勒家家户户老屋的内部以柔和的颜色、真正的纯朴悦人眼目;它意味着劳而不累;烟斗表明对那不勒斯farniente③的成功的实践;其次,室内显示出艺术的宁和感,它最必要的条件耐性,和使艺术创作历久不衰的因素认真。弗朗德勒人的性格就包含在耐性和认真这两个字眼中,它们似乎排斥诗歌丰富多采的细腻表达,使该地的风俗和它的辽阔平原一样平板,和它的雾蒙蒙的天空一样阴冷。不过事实决非如此。
①德·拉瓦利埃小姐(1644—1710),路易十四的宠姬,失宠后出家当了加尔默罗会修女。
②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作曲家,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
③意大利文:闲逸,无所事事。
文明大展其威,改变了那儿的一切,甚至气候的作用。倘若留心观察地球上不同国家的出产,人们首先会惊讶地看到温带地区的产品特别呈现出灰色和浅黄褐色,而最鲜艳的色彩可以识别热带国家的产品。风俗大概必然符合这条自然的法则。昔日以棕色为主、注定为单一色彩的弗朗德勒,找到了通过政治风云在煤烟色的环境中大放异彩的办法,这些政治风云使弗朗德勒先后屈从于勃艮第人、西班牙人、法国人,并使它与德国人和荷兰人称兄道弟。它保留了西班牙奢华的猩红袍,闪光的锦缎,效果强烈的壁毯,羽毛,曼陀林和彬彬有礼的举止。它用布匹和花边从威尼斯换回了神奇的玻璃器皿,酒盛在里面闪闪发光,似乎味道更醇厚。它保存了——照一句民谚的说法——在一只斗里也要走三步的奥地列式繁文缛节的外交。与印度的贸易,得以向本地倾销中国的怪诞发明和日本的奇妙玩意儿。然而,尽管弗朗德勒财心地积攒一切,承受一切,从不奉还,但它只能被视为欧洲的总货栈,直至烟草的发现用缕缕轻烟把民族风貌的分散特点粘连在一起。从此,尽管领土东零西散,弗朗德勒人民依赖烟斗和啤酒生存于世。
靠一贯的克勤克俭吸收了主子或邻国的财富和思想之后,这个天然颜色灰暗和毫无诗意的地区形成了别具一格的生活和富于特点的风俗,似乎没有沾染上奴性。在那里艺术抛却一切理想性,仅仅再现形式。因此,你们既不要向这个造型诗歌的祖国要求喜剧的插科打浑,富于戏剧性的情节,也不要向它要求史诗和颂歌豪放的长吟,或者音乐的天才;但她有许多的发现,许多耗费时间和灯油的一本正经的讨论。在那里一切都打上世俗享乐的标记。那里的人专看现在,思想上那样认真顺从地为生活需要服务,在任何事业上都没有越出现实世界一步。该地人民对未来的唯一设想是某种政治上的和谐,他们的革命力量来自在餐桌上自由自在,以及在steedes①挡雨披檐下悠然自得的家居生活的愿望。财富唤起的舒适感和独立精神在那里比在其他地方更早地孕育出此后折磨欧洲的自由需要。因此,弗朗德勒人思想的持之以恒和教育给予他们的执拗顽强,过去把他们造就成在扞卫自身权利的斗争中令人生畏的人。该地人民无论做什么都不半途而废,盖房子、做家具也好,筑堤坝、学文化或造反也好。因而他们保持着对所从事工作的垄断。织花边——耐心的农业劳动和更为耐心的工业劳动——、织布与祖传产业一样世代相袭。如果需要描绘体现在最纯粹的人身上的坚定不移,那么或许该取荷兰一位好市长的肖像,他和以往那样多的市长一样,可以为了汉萨同盟②的利益象布尔乔亚一般默默无闻地死去。本篇故事开场时,杜埃仍有最后几户人家保持着这种淳朴生活的特点,它的甜蜜诗意自然重现于对其中一户的描写中。
①荷兰文:房屋。
②汉萨同盟,中世纪北欧诸城市结成的商业、政治同盟。
可惜的是,在北方省的所有城市中,杜埃的现代化程度最高,革新观念最迅速地取得了成果,对社会进步的爱传布得最广。在那儿,老建筑物一天天消失,古老的风俗被人淡忘。巴黎的气派、时尚、服装式样成为主流;弗朗德勒旧时的生活不久将留给杜埃人的仅仅是待客的热忱殷勤,西班牙式的彬彬有礼,荷兰的富裕和清洁。白石头的公馆将取代砖房。荷兰形式的豪华将让位于法国时新服饰用品瞬息万变的雅致。
本篇故事的各个事件发生在一幢差不多位于巴黎街中间的房子里,二百多年来它在杜埃一直被称作克拉埃公馆。梵·克拉埃过去是最著名的工匠家族之一,荷兰正是靠这些工匠保持了好几种产品的贸易霸权。多年来,克拉埃世世代代在根特城充任强大的织工行会头领。当这座大城市奋起反抗意欲取消该城特权的查理五世时,最富有的一位克拉埃受到很大牵连,他预感大祸临头,又不得不与行会会员们共患难,于是趁皇帝的部队围城之前,秘密地把妻儿和财产送到法国保护起来。不出织工行会理事所料,他和另外好几位布尔乔亚没有投降,作为叛乱者被绞死了,而实际上他是根特独立的扞卫者。克拉埃及其行会会员之死结出了果实。后来这些无用的酷刑使西班牙国王丧失了他在荷兰的大部分领地。在所有播在土里的种籽中,烈士洒下的鲜血最迅速地得到收获。当腓力二世①惩罚反叛直至第二代,把铁的权杖伸向杜埃时,克拉埃家与高贵的莫利纳家族联姻,保存了他们的庞大财产,莫利纳家族的长系当时很穷,致富后赎回了在莱昂王国②仅仅名义上占有的努罗伯爵领地。
①腓力二世(1527—1598),查理五世之子,西班牙、荷兰和葡萄牙的国王。
②中世纪西班牙西北部的一个王国。
十九世纪初年,克拉埃家族几经变迁——对这些变迁不值一顾——,在杜埃定居的一支以努罗伯爵巴尔塔扎尔·克拉埃-莫利纳先生为代表,他坚持简单地自称为巴尔塔扎尔·克拉埃。他的祖先积攒了万贯家私,推动了千百种职业,在杜埃区给巴尔塔扎尔留下了岁入约一万五千利勿尔的地产,和巴黎街的那幢房子,其中的家具也值一大笔钱。至于莱昂王国的属地,它引起了弗朗德勒的莫利纳和该家族留在西班牙的支系间的一场官司。莱昂的莫利纳赢得了领地,取得了努罗伯爵的封号,尽管惟独克拉埃有权享有该封号;但是比利时布尔乔亚的虚荣胜过卡斯蒂利亚的傲慢。因此,平民国家建立后,巴尔塔扎尔·克拉埃为了在根特的显赫名声,把两班牙贵族的破衣烂衫撇在一边。流亡家庭怀着那样强烈的爱国感情,直至十八世纪的最后时日,克拉埃们仍然忠于自己的传统、风俗和习惯。他们只与最纯粹的布尔乔业家庭联姻;未婚妻一方必须有相当数量的城镇地方助理长官或市长,才被他们的家庭接纳。最后,他们到布鲁日、根特、列日或荷兰去挑选妻子,以使家庭的习俗永世长存。上个世纪临近结束时,他们的圈子越来越窄,只限于七八家议员贵族家庭,这些家庭的生活习惯,大褶长袍,半西班牙式的庄重威严,与克拉埃家的习惯协调一致。该城居民对这家人怀着宗教般的崇敬,这在他们有如一种成见。克拉埃家一贯的诚实,没有污点的正直,始终不变的礼仪,把他们变成与盖扬节①一样根深蒂固、并充分表现在克拉埃公馆这个名称中的一种迷信。老弗朗德勒的精神整个体现在这所住宅中,它向布尔乔亚古迹的爱好者提供了中世纪富有的布尔乔亚为自己建造的简朴房屋的典型。
①盖扬节,当地的民间节日,节日的起源尚有争议。过节时人们抬着巨人模型游行,巨人即盖扬先生、盖扬太太和他们的孩子们。杜埃人喜欢自称为“盖扬的后裔”,至今盖扬节仍组织各种游艺节目,历时一周。
房屋正面的主要装饰是一个有两扇门扉的橡木门,门上的钉子排成梅花形,克拉埃们出于高傲要人在钉子中央雕刻了两只成对的梭子。门洞用沙岩砌造,上端呈尖拱形,顶着一盏上面竖着十字架的小提灯,里面看得见一座正在纺纱的圣女热内维埃弗的小雕像。尽管岁月使门和提灯的精巧工艺黯然失色,但住宅仆人精心的照管使过往行人看得清一切细节。由一根根连接起来的小圆柱组成的门框保持着深灰的颜色,闪光发亮,使人以为涂了清漆。楼底层,门的两侧各有两扇窗户,与房子所有的窗户相似。白石窗框在窗台下形成一个华丽的贝状饰,上方是两个被十字隔开的拱孔。这个十字把窗玻璃分成四个不等的部分,横档置于适当高度以形成一个十字形,使窗户下端两侧的大小几乎等于因拱腹弯成圆形的上端的两倍。双拱孔有三排砖作装饰,一排比一排突出,每块砖交替凸出和凹进大约一寸长,勾勒出希腊的方形回纹饰。小块菱形窗玻璃嵌在漆成红色的极细的铁拱肋中。用砖砌成、用白砂浆填缝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便在墙角用石块带层加固。二楼开了五扇窗;三楼只有三扇,阁楼靠一个分成五格的大圆窗洞采光,窗洞用砂岩围了一道边,开在山墙勾勒出的三角楣中央,如同天主教堂正门上的圆花窗。房脊上竖着一支卷着亚麻的纺锤权作风标。由山墙形成的大三角的两侧被台阶一样的东西方方正正地割成锯齿状,直至二楼的顶饰,在那儿,一头怪兽的大嘴里吐出的雨水从房子左右两侧落到地面。房子底部,一层砂岩形如一级台阶。最后,古老风俗的最后遗迹,门的每一侧,两扇窗户之间,临街有扇箍着大铁条的木翻板活门,掀开翻板可以进入地窖。房屋正面建成后,每年要仔仔细细清扫两次。如果接缝处缺了一小块灰浆,洞立刻就给堵上。窗户、窗台、石头,一切都打扫得纤尘不染,赛过巴黎最珍贵的大理石像。所以说房屋正面没有任何衰败的迹象。尽管墙砖破旧,颜色变深,但它象收藏家珍爱的一幅老画,一本旧书那样保存完好。倘若不受如钟罩般扣在我们头上的大气层气体的影响,它将始终是崭新的,这些气体的危害对我们本身也构成了威胁。
弗朗德勒多云的天空,潮湿的气候和狭窄的街道投下的阴影,常常使这座建筑物失去精心保持的清洁所带来的光泽,况且这清洁使它变得冰冷,看上去很凄凉。一位诗人可能喜欢提灯孔里有几株草或砂岩的锯齿上长些苔藓,他可能期望这一排排砖裂开缝隙,期望在窗户的拱孔下,一只燕子在作为点缀的三个红格子里筑起自己的窠。因摩擦而磨损了一半的房屋正面建造完美,外观清洁,使它看上去呆板正派,体面可敬,倘若对面住着一位罗曼蒂克的人,他自然会搬家。当来访者拉一拉垂在们框边用铁丝编的铃绳,女仆从房内出来给他打开中间装着小栅栏前门扇时,门扇因自身重量的惯力立即从手中滑脱,重新关上,在宽敞的石板游廊的拱顶下和深宅大院里发出低缓沉重的声音,仿佛门是青铜铸成的。这条绘出大理石花纹的游廊始终十分凉爽,撒了一层细沙,它通向一个铺着暗绿色宽瓷砖的正方形大内院,左边是存衣处、厨房、下房;右边是柴房、煤库以及附属建筑,它的门窗墙壁点缀着收拾得纤尘不染的图案。日光从画着白色小线脚的四堵红墙间筛过,闪着粉红色的折光和色调,给雕饰和微小的细节增添了神秘的风韵和奇幻的外表。
庭院深处矗立着第二幢房子,与临街的那座建筑物一模一样,它在弗朗德勒被称作·后·区,仅供家人居住。在底层,第一间屋子是会客室,靠院子一侧的两扇窗和临花园的另外两扇窗采光,花园的宽度与房屋相等。两扇平行的玻璃门,一扇通花园,另一扇通庭院,都与街门相通,外人一进门就能对整个住所一览无遗,一直看到花园深处的一片叶丛。前面的住宅用来待客,三楼是客房,自然收藏着艺术品和积累起来的巨大财富。但在克拉埃们眼中,或据行家的判断,什么都比不上装饰两个世纪以来度过家庭生活的那间屋子的财宝。为根特的自由事业而死的那位克拉埃,如果史学家遗漏了一笔,没提他制造强大无比的威尼斯商船队所需的船帆,挣了将近四万银马克,那么大家就会太小瞧了这位工匠;克拉埃与著名木刻家,布鲁日的梵·赫伊絮姆①是朋友。艺术家曾多次得到工匠的资助。根特人造反前的一段时间里,发了财的梵·赫伊絮姆秘密地用实心乌木为友人刻了一套细木护壁板,表现啤酒酿造者、一度在弗朗德勒称王的阿特威尔德②一生的主要场景。由六十块护壁板组成的饰面大约容纳了一千四百个主要人物,被视为梵·赫伊絮姆的扛鼎之作。查理五世决定在进入他出生的城市那天绞死一批布尔乔亚,据说负责看守他们的军官向梵·克拉埃建议,假若他奉送梵·赫伊絮姆的这件作品就让他逃走;但织布匠已把它送往法国。会客室整个装上了这些护壁板,梵·赫伊絮姆出于对烈士亡灵的敬意,亲自来为护壁板安装漆成杂有金线的云青色的木框,因此会客室是这位大师最全面的作品,如今最小一块的价格几乎相当于同等重量的黄金。壁炉上方,提善画的身着ParAchons③法庭庭长制服的梵·克拉埃,似乎仍在指引这个把他奉为伟人的家庭。原先用石头砌成、炉台很高的壁炉,在上个世纪改用白色大理石重建,上面放一架老挂钟和两个俗气的、形状扭曲的五枝实心银烛台。四扇窗上挂着红锦缎黑花白绸衬里的大窗帘,同种料子做面的家具是路易十四治下更换的。显然新式的地板,用橡木条镶边的大块白木板拼成。由好几个椭圆形装饰框组成的天花板没有改动,保留着荷兰橡木的棕褐色,装饰框顶部是梵·赫伊絮姆雕镂的一个怪面饰。会客室四角立着断柱,柱顶有与壁炉一样的烛台,一张圆桌占据会客室的中央。沿墙对称地摆着几张牌桌。本篇故事开场的时候,两张白大理石贴面蜗形脚的包金桌子上,有两个盛满水的玻璃球,里面红色、金色或银色的鱼在沙子与贝壳的河床上游来游去。这间屋子既明亮又阴暗。天花板必然吸收亮光,却不反射任何光线。临花园一侧日光充足,在乌木刻纹上撒下点点金光,从庭院一侧窗户只射进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印在对面墙壁上的金线脚。因此天气晴朗时金碧辉煌的会客室,通常布满秋阳倾泻在森林树梢的那种柔和色彩和忧郁的红棕色调。继续描写克拉埃公馆是没有必要的,虽然本篇故事的好几个场面必将在它的其余部分发生,此刻需要了解的只是它的主要布局。
①可能是指梵·赫伊絮姆(1659—1716),大画家梵·赫伊絮姆(1682—1749)的父亲。
②阿特威尔德(约1295—1345),十四世纪弗朗德勒人的领袖,在百年战争即将发生的阶段起过领导作用。他出身于根特的中产阶级,并非如巴尔扎克所说是啤酒酿造者。
③瓦隆文:遗产分配。
一八一二年将近八月末的一个星期天,晚祷后,一位女子坐在临花园一扇窗前的安乐椅里。阳光斜照在房上,形成一条横贯会客室的侧向光带,变为奇怪的折光消逝在庭院一侧墙的细木护壁板上,并把这位女子包围在打直裥的锦缎窗帘投射的大红光区里。一个在此刻临摹该女子的平庸画家,肯定会画出一件面部充满痛楚和伤感的引人注目的作品。身体的姿势和两脚朝前伸的姿势,显出一个精力集中、执着于一个想法而失去自我存在意识的人的疲惫;她追随该想法在未来的辐射,正如人们常常在海边观看一道阳光穿透云层,在天际划出一条光带。这位女子的两手垂在安乐椅的把手外面,头部仿佛过于沉重,靠在椅背上。一件十分宽大的白色轧光细洋纱长袍,让人判断不出身体各部分的比例,短上衣掩在一条在胸前交叉、随便打个结的披肩的褶裥里。比起身体的其余部分,她似乎更乐于露出脸部,即使光线没有突出她的脸,人们也无法不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它上面;尽管有几滴滚烫的眼泪,她仍显出一脸凝然不动的冰冷的麻木,这表情能打动最无牵无挂的孩童。最可怕的莫过于看到这种极度的痛楚,它只在少有的间歇才尽情流露,但它停留在这张脸上,如同凝固在火山周围的熔岩。她好象一位垂危的母亲不得不把子女丢在苦难的深渊,无法给他们留下任何人间的保护。
这位太太年纪四十上下,但比起年轻时要漂亮得多,她的容貌没有弗朗德勒女子的任何特点。一头浓密的青丝一圈圈地垂在肩头和面颊两侧。额头高高隆起,鬓角很窄,皮色发黄,但额头下闪着一双喷射火焰的黑眼睛,纯西班牙式的面孔,浅棕色调,没有血色,一脸麻子,十全十美的鸭蛋形令目光停驻,尽管面容憔悴,脸的轮廓仍保持着雍容风雅的完美,当心灵的努力使面孔恢复最初的纯洁时,这鸭蛋形有时会整个重现出来。这张刚强的脸最出众的特征是那只鹰钩鼻,近中间部位过于隆起,似乎内部没有长好;但线条细腻非笔墨所能形容,鼻中隔薄得透明,被光线照得通红。起皱的阔嘴唇泄露了出身名门的骄傲,但也铭刻着天生的善良,显得温文尔雅。人们可以否认这张既刚劲又带女性的面孔的美丽,但它引人注目。这女子矮小,驼背,跛足,人们固执地拒绝承认她有才智,因而久久待字闺中。不过她的面孔流露出的炽烈热情,以及永不枯竭的柔情的征兆,使一些男子深受感动,无法和这么多缺点相调合的魅力迷住了他们。她很象她的祖父,西班牙大贵人德·卡萨-雷阿尔公爵。此刻,往日专横地令多情的灵魂诗兴大发的魅力,比以往生活中的任何时刻都更有力地从她的脸上迸发出来,但可以说是无的放矢,它表现出的具有慑服力的意愿,对人强大无比,对命运则无能为力。当她的眼睛离开视而不见的玻璃鱼缸时,她用一个绝望的动作抬起眼皮,仿佛向上天祈求保佑。她的痛苦似乎是只能向上帝倾诉的痛苦。
打破寂静的只有在升腾着暑气的小花园里蟋蟀和蝉的鸣叫,以及在与会客室毗连的房间里,仆人忙着为晚餐摆放银餐具、盘碟和挪动椅子的沉闷的回响。这时,悲伤的太太竖起耳朵,仿佛屏息凝神,她拿起手绢擦干眼泪,强作欢颜,把显露在整个脸上的痛楚表情一扫而光,使人以为她对一切无动于衷,那是无忧无虑的生活使我们处于的状态。她身有残疾,足不出户,也许生活在这座房子里的习惯使她能够辨识出别人无法觉察,而处于极端情感中的人热切寻求的自然效果,也许造化为补偿这么多的身体缺陷,赋予她比外表长得漂亮的人更加敏锐的感觉,这女子听见厨房和杂役房之上、把前区和后区连起来的画廊里响起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不久,即使没有象这个女子一样多情的人常常用以消除空间,与另一个自我结合的能力,一个外人也很容易听见这人正从画廊下楼到会客室来。听到这脚步声,最不专心的人也会生出许多想法,因为谁也不可能漠然听之。急促或断断续续的步履令人惊恐。当一个人站起来大喊救火时,他的双脚和他的嗓音一样表情达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相反的步履大概不会不引起同样强烈的激动。这人一本正经的慢慢腾腾和拖着地面的脚步,恐怕会令不动脑子的人失去耐心;但观察家或神经质的人听到这双脚有节奏的响声会体验到一种近似恐怖的感情,这双脚似乎没有生命,踩得地板咯咯直响,仿佛被两只铁球轮番敲打。老人踌躇沉重的脚步,抑或思想家带动众人一道前进的雄赳赳的步伐,你们是听得出来的。这人走下最后一级磴级,两脚十分犹豫地踩在石板地上,他在大楼梯口呆了一会儿。这儿是通往下房的走廊尽头,从一扇藏在细木护壁板中的门可以进入会客室,开向餐厅的门与这扇门平行,也藏在护壁板里。这时,一阵轻微的颤栗,与电火花引起的感觉相仿,使坐在安乐椅里的女子晃动了一下;但最甜蜜的微笑从她的嘴角泛起,因等待一种乐趣而激动的面孔象美丽的意大利圣母一般容光焕发;她骤然间找到了把恐怖压到心灵深处的力量;接着,她把头转向会客室一角即将开启的门的门心板,门果然被推开了,推得那样猛,可怜的女人好象受了震荡。
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突然出现了,他走了几步,没看这个女人,或者视而不见,笔直地立在会客室中间,右手托着略微歪着的头。一阵剧烈的疼痛紧紧扼住她的心,驱散了她的笑容,使双眉间的棕色额头朝经常表露极端感情而刻下的那条线起了一道道皱纹,尽管每天疼痛次数频繁,这个女人仍然习惯不了;她的眼眶里噙满泪水,但她立即把泪水擦干,注视着巴尔塔扎尔。不被克拉埃家的这位家长深深感染是不可能的。年轻时,他一定很象那个威胁查理五世,要让阿特威尔德还魂的崇高殉难者。而现在,他看上去年过六旬,虽然不过五十来岁,早衰使他与这位贵人的相象处荡然无存。或许由于伏案工作,抑或脑袋的重量使脊柱隆起,他那高高的身材有些佝偻了。他胸部宽阔,上身方方正正;但下肢细长,虽然健壮有力;从前显然完美无缺的身体构造的这种不协调,令那些力图用生活方式的奇特来解释这种古怪体形的人感到困惑。一头浓密的金发未加梳理,象德国人那样垂在肩头,那份蓬乱和他整个人的古怪协调一致。况且宽阔的前额高高隆起,是被加尔①划入诗人一类的。浅淡而深奥的蓝眼睛有一种人们在神秘学的伟大研究者们眼中注意到的骤然的神采。过去想必十分端正的鼻子拉长了,鼻孔似乎由于嗅觉肌不由自主的紧张逐渐越张越大。多毛的颧颊凸得很高,已然憔悴的两颊显得更加凹陷;鼻子和突然翘起的短下巴之间紧抿着一张风韵十足的嘴巴。不过他的脸形与其说椭圆,倒不如说是长的;它可以比作一张马脸,因此把每张人脸说成与某种动物相象的科学体系在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的脸上找到了又一个证据。他的皮肤紧贴着骨头,仿佛一股隐秘的火不断把它烤干;而且,有些时候,当他仰望太空,好象要在那儿找到实现的期望时,从他的鼻孔里似乎喷出吞噬他灵魂的火焰。
①弗朗茨-约瑟夫·加尔(1758—1828),德国解剖学家,生理学家,颅相学的创始人,首先提出大脑功能定位概念。
在这张深深刻满皱纹的苍白面孔上,在这个象心事重重的老国王一样起皱的额头上,尤其在这双似乎既被思想束缚所赋予的贞洁,又被广博才智的内火源增加了神采的亮晶晶的眼睛里,洋溢着激励伟人的深切情感。深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围了一道黑圈,似乎仅仅是熬夜和希望一再落空又一再新生的可怕反应引起的。艺术或科学唤起的猜疑的狂热,在这人身上还表现为奇特而经常的心不在焉,与他的既漂亮又畸形的相貌协调一致的穿着举止便是佐证。一双多毛的大手很脏,长指甲里面嵌着深黑色的线。鞋子要么没有洗刷,要么没有鞋带。全家惟有主人可以奇怪地允许自己如此肮脏。沾满污迹的黑呢长裤,未系纽扣的背心,戴歪了的领带,总是脱线的暗绿色礼服,凑足了由大大小小的东西组成的古怪整体,随便换个人,这个整体就会暴露恶习造成的贫困;但在巴尔塔扎尔·克拉埃身上却是天才的不修边幅。恶习与天才产生同样效果的情况太多了,凡夫俗子是搞不清楚的。天才不就是一贯地没有节制,吞噬时间、金钱、身体,比邪恶的情欲更迅速地把人送往医院吗?人们甚至看上去对恶习比对天才更加尊敬,因为他们拒绝信任天才。学者秘密工作带来的利益似乎遥遥无期,社会国家担心在学者在世时得不到好处,宁可与他清账,并且不原谅他的贫困或不幸。如果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离开神秘的静观,如果某种温和的与人交往的意愿使这张思想家的面孔恢复生气,如果他那双发直的眼睛失去严峻的神采而流露出一种情感、如果他环顾四周回到现实和平庸的生活中来,那么尽管他不断忘却现在,人们很难不对这张面孔的诱人的美和脸上显露出的高雅才智表示由衷的敬意。所以,当时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不再与世人交往感到遗憾,他们说:“年轻时他一定非常英俊!”真是大错特错!
巴尔塔扎尔·克拉埃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富于诗意。拉瓦特①一定愿意研究这张充满耐性、弗朗德勒式的忠诚、天真的道德观念的面孔,那上面一切都又宽又大,激情似乎很平静,因为它有力量。这人的生活作风一定很正派,他言而有信,他的友情似乎能持之以恒,他的献身精神可能十分彻底;但为祖国、世界或家庭运用这些优点的意愿,命中注定地移向了别处。这位公民本该守护一户人家的幸福,管理一份家产,把子女领上锦绣前程,但他生活在自己的义务和亲情之外,与某个熟悉的精灵交往。在神甫看来他熟谙《圣经》,艺术家会把他尊为大师,受神灵启示的人会把他当作斯威登堡②派的·通·灵·者。此刻这人穿的一身被磨损、不得体的破衣烂衫,与那样痛苦地欣赏着他的女子风雅讲究的衣着形成奇特的对照。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哲学家,面相学的创始者。
②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通灵论者,追求人神合一的目标。其宗教思想对巴尔扎克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富于才智或心灵美好的畸形人打扮起来趣味高雅。他们要么穿着朴素,懂得他们的魅力全在精神方面,要么善于用细节上的优雅来转移人的目光和全部注意力,令人忘记他们身材的不匀称。这女子不仅心胸宽厚,而且以预示天使聪慧的本能爱着巴尔塔扎尔-克拉埃。她在比利时一个最显赫的世家长大,如果她还没有审美力,她也会在家中养成的;但不断取悦她所爱男子的愿望把她点醒,她穿得漂漂亮亮,而优雅的风度并没有和两处先天性的畸形不协调。况且短上衣只在肩膀处露出毛病,她的一只肩膀明显地比另一只厚。她隔窗望望内庭,又望望花园,仿佛想知道她是否单独和巴尔塔扎尔在一起,她朝他投去弗朗德勒女子特有的百依百顺的目光,因为爱情早已在他们中间驱除了西班牙大贵人的骄傲,她柔声对他说:“巴尔塔扎尔,你非常忙吗?……已经有三十三个星期天你没去望弥撒和做晚祷了。”
克拉埃没有回答;妻子低下头,双手合十等待着,她知道这沉默表示的不是鄙夷和轻蔑,而是难以摆脱的全神贯注。巴尔塔扎尔是那种在内心深处长久保持青春温情的人。向一个自惭形秽的女子表述一点点伤人的思想,他会觉得自己犯了大罪。在男人们当中,也许只有他知道一句话,一个眼色可以勾销多年的幸福,并且由于和一贯的温柔形成强烈对照而更加残忍。因为在幸福中出现不协调时感到的痛苦,甚于在不幸中遇到享乐时感到的乐趣,这是我们的天性使然。片刻之后,巴尔塔扎尔好象醒了过来,急急环顾四周,说道:
“晚祷?啊!孩子们去做晚祷了。”他走了几步朝花园望去,花园中到处盛开着艳丽的郁金香;他突然停下脚步,仿佛撞上了一堵墙,大声说道:“为什么它们不会在一定的时间内化合呢?”
“难道他疯了不成?”妻子惊恐万分地想。
为了给这个局面引出的一幕增添趣味,有必要对巴尔塔扎尔·克拉埃和德·卡萨-雷阿尔公爵的孙女以往的生活作一番回顾。
一七八三年前后,巴尔塔扎尔·克拉埃-莫利纳·德·努罗先生时年二十二岁,在法国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他来到巴黎完成教育,在德·哀格蒙特夫人、德·豪亨伯爵、德·阿伦贝尔亲王、西班牙大使德·爱尔维修、原籍比利时的法国人,或来自该国、靠出身或财产跻身于当年各领风骚的权贵之列的那些人的社交圈子里,他养成了高雅的举止。这些人中有小克拉埃的亲戚和朋友,他们在上流社会日趋衰败时把他引进了这个社会;但是他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首先引诱他的不是虚荣,而是荣耀和科学。他与学者们过从甚密,尤其是拉瓦锡①,后者当时引起公众的注目,倒并非由于他在化学上的发现,而是作为包税人拥有的万贯家产;但后来大化学家将使人们忘记那个小包税人。
①拉瓦锡(1743—1794),法国化学家。
巴尔塔扎尔迷恋拉瓦锡致力于研究的科学,成为他最热情的门生;但是他年轻,象爱尔维修一样英俊,巴黎女子不久便教会他专门酿造才智和爱情。虽然他学习勤奋,受到拉瓦锡的夸奖,但他撇下自己的老师去听女老师们讲授风雅的学问,年轻人都在她们身边上完最后几节礼仪课,修身养性,顺从上流社会的习俗,而在欧洲,上流社会组成同一个家庭。令人陶醉的成功梦做得不长;巴尔塔扎尔呼吸了巴黎的空气后离开了,巴黎的空虚生活令他疲倦,这种生活既不适合他炽热的灵魂,又不适合他那颗多情的心。一提到弗朗德勒他便回想起家庭生活是那样甜蜜,那样宁静,在他看来更适合他的性格和勃勃雄心。巴黎任何一间客厅的包金饰物都没有抹去他度过幸福童年的棕色会客室和小花园的旋律。要呆在巴黎必须既无家园又无祖国。巴黎是世界主义者或以四海为家、不断用科学、艺术或权力的臂膀拥抱世界的人的都市。弗朗德勒的孩子回到了杜埃,如同拉封丹的鸽子飞回了窝。①他在盖扬节那天回来,快活得直掉眼泪。盖扬,这个带迷信色彩的全城幸福的象征,这个在弗朗德勒人回忆中的胜利的见证,是在他家移居杜埃时进入该城的。
①指拉封丹的寓言《两只鸽子》。
父母去世后克拉埃公馆冷冷清清,他为丧事忙了一阵。最初的痛楚过去以后,他感到了结婚的需要,以便使一切宗教重新给予他的幸福生活至臻美满;他想遵照成家立业的习惯做法,和先祖一样到根特、布鲁日、安特卫普找一个妻子;但他在这些地方遇到的女子没有一个称他的心。他对于婚姻大概有些特别的想法,因为他从年轻时起就受到不随大流的指责。一天,他在根特的一位亲戚家里听人讲起一位布鲁塞尔的小姐,她引起了颇为热烈的争论。有些人觉得德·唐南克小姐的缺陷令她的美貌黯然失色;另一些人认为她尽管有缺点却十全十美。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的老表兄对宾客们说,如果他还能结婚的话,不管她美不美,为了她的心肠他也要娶她;他叙述她如何刚刚放弃了父母的遗产,以便给她弟弟结一桩不辱门楣的亲事。她不顾自己的幸福,宁肯要弟弟幸福,为他牺牲自己的一生。
德·唐南克小姐既年轻又有财产继承时都没有一个人上门求婚,谁还能相信她上了年纪又无财产时倒嫁得出去呢?几天后,巴尔塔扎尔·克拉埃设法结识了年方二十五岁的德·唐南克小姐,对她一见钟情。约瑟芬·德·唐南克以为这不过是心血来潮,拒绝听克拉埃先生表露心迹;但激情是有感染力的,对一位畸形和跛足的可怜姑娘来说,唤起一个身材矫健的年轻人的爱情蕴含着无穷的魅力,结果她同意接受他的殷勤。一位少女谦卑地屈从于宣称她丑陋的舆论,而她感到自己身上有股真实感情产生的不可抵御的魅力,要描绘这位少女的爱情不是需要整整一部书吗?这是面对幸福生出的极强的嫉妒心,对偷去一个媚眼的情敌所抱的残忍的报复意图,最后是大多数女子未曾体验过,而一经指出便会减弱的激动和恐怖。在爱情上带有极大悲剧性的怀疑是这篇基本上细致入微的心理分析的秘诀,某些人将在其中重新找到初次心慌意乱的诗意,它消失了,但未被遗忘:高尚的激奋藏于心底,决不在脸上流露;担心不被人理解,被理解后无限快乐;心里犹豫,自我反省,磁性的迸射给眼睛平添万千细微的变化;一句话引起的自杀计划又被一种语调打消,这语调与感情一样宽广,透露出感情被低估的持久性;颤抖的目光遮掩住可怕的胆量;说话行动的欲望突如其来,又被欲望的猛烈所压抑;用激越的嗓音讲出的毫无风趣的话产生亲切的说服力;原始的羞耻心和绝妙的审慎后果神秘,这审慎使人暗中慷慨施与,并在不为人知的奉献中发现高雅的情趣;最后,荳蔻年华的爱情美好无比,既强烈,又脆弱。
约瑟芬·德·唐南克小姐卖弄风情是由于心灵的伟大。她意识到自己外表的缺陷,象最美的女子那样苛求。她担心有一天惹人讨厌,这唤起她的傲气,摧毁她的信心,给她勇气把初恋的幸福藏在心底,其他女子则喜欢用她们的举止将这幸福昭示于众,并拿来作引以自豪的装饰。爱情越猛烈地把她推向巴尔塔扎尔,她越不敢向他表露自己的感情。一个漂亮女子的手势、眼神、回答或提问是对男人的恭维,在她不是变成丢人的投机取巧吗?俏丽的女子可以随心所欲地表现自我,世人总允许她说句蠢话或做件笨事;而一个眼神就能阻止丑女子的嘴角泛出最粲然的微笑,使她两眼惊恐,动作笨拙,手足无措。她不是知道惟独她不准犯错误,人人拒绝承认她有改正错误的天赋,而且谁也不给她改正的机会吗?随时随地保持完美的需要难道不会令才能衰退,阻止它的发挥吗?这女子只能在天使般宽容的气氛中生活,但是哪儿有宽容而不带苦涩伤人的怜悯的心肠呢?世间可怕的礼貌使她习以为常的这些思想,比咒骂更加残忍、在确认不幸的同时加重不幸的这种尊重,把德·唐南克小姐压得喘不过气来,令她终日局促不安,把最美妙的感想压在心灵深处,使她的态度、话语和眼神变得冷冰冰。她偷偷地恋爱,只敢在孤寂一人时施展口才,显露美貌。大白天她感到不幸,如果允许她只在夜间生活,她会十分迷人。常常,为了考验这爱情,她冒着失去它的风险,不屑于本可以部分弥补她的缺陷的修饰打扮。当她发现巴尔塔扎尔觉得她着便装很美时,她那双西班牙人的眼睛勾魂摄魄。然而,她大着胆子饱尝幸福的难得时刻却被猜忌破坏了。她很快便怀疑克拉埃想娶她是不是为了在家里有个奴隶,是不是他有些秘而不宣的缺陷,只好满足于一个毫无风情的可怜姑娘。有时她相信将在世人面前为她报仇雪恨的爱情是真诚和持久的,而无休止的忧虑使这种时刻出奇的稀有。她夸大自己的丑陋,挑起微妙的争论,以便看透恋人意识深处的思想,于是她逼巴尔塔扎尔道出了令人不快的真话;但她喜欢看到他的窘迫,引他说出爱女子首先爱的是美好的心灵和使人终生幸福的献身精神;结婚几年后,世上最楚楚动人的女子对丈夫而言无异于最丑的女子。
巴尔塔扎尔在罗列了旨在贬低美貌价值的反论中的真实成分后,突然发觉这些话多么不中听,于是袒露出一颗无比善良的心,体贴入微地把话锋一转,向德·唐南克小姐证明对他而言她是完美无缺的。这位姑娘不乏或许在女子身上表示爱情达到顶点的忠心,因为她不抱始终被人爱的希望;但感情将战胜美貌的斗争前景使她跃跃欲试;继而,她发现了不相信爱情而以身相许的伟大;最后,幸福无论多么短暂,也要她付出高昂的代价,因此她不会拒绝尝尝它的滋味。这些迟疑,这些斗争,把激情的魅力和出其不意感染给这位出众的女子,使巴尔塔扎尔油然生出几乎骑士般的爱情。
婚礼于一七九五年年初举行。夫妻俩回到杜埃克拉埃的祖居度过结合后的第一段时光。德·唐南克小姐带来了牟利罗和委拉斯开兹①的几幅佳作,母亲的钻石和成为德·卡萨-雷阿尔公爵的兄弟给她寄来的华贵礼物,扩大了克拉埃家的财宝。比克拉埃太太更幸福的女子是不多的。她的幸福持续了十五年,从未有过一丝阴影;它如同一束强烈的光一直注入到生活的微小细节中。大多数男子脾气古怪,不断造成不协调,从而打破家庭内部的和谐——夫妇生活中的理想的美;因为大多数男子气量狭窄,而气量狭窄会引起烦恼。有些人正直勤劳,但严厉粗暴;另一些人善良而固执;这一个爱他的妻子,但吃不准她的意愿;那一个只关心自己的抱负,偿还感情如同偿还债务,虽然他带来财富的虚荣,但又带走每日的欢欣;最后,社会上的人虽然大处无可指摘,但本质上讲是不全面的。有才情的人象晴雨表一样变化无定,只有天才本质上是好的。因而纯粹的幸福处于精神阶梯的两端,惟独老好人或天才,一个由于软弱,另一个由于努力,可以做到情绪稳定,始终保持熔化生活艰辛的温柔。对其中一个来说,这是冷漠和消极;对另一个来说,这是宽容和他作为代言人的高尚思想的继续,这种思想在原则和实践上应该保持一致。这两个人同样纯朴天真;不过一个空虚,另一个深刻。所以机灵女子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把傻瓜当作替代伟人的万不得已的最佳人选。
①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
巴尔塔扎尔首先在生活中最细小的事情上表现出他的高超过人,他喜欢把夫妻恩爱看成一件精美的作品,如同那些不愿忍受任何不完美的能力高强的人,他希望展示这件作品的全部的美。他的才智不断改变着幸福的宁静,他的高尚品性给他的关注打上优雅的标记。因此,为了不拂逆妻子从母亲的乳汁中吮吸到的对罗马天主教的西班牙式狂热,尽管他赞同十八世纪的哲学原则,仍然甘冒违犯革命法律的危险,把一位天主教神甫安顿在家里,直至一八○一年;接着,当宗教祭礼在法国恢复以后,他每个礼拜天都陪妻子去望弥撒。他的爱慕始终未脱离激情的形式。他从未在家里让人感到女子们酷爱的那种保护力量,因为在他妻子看来它无异于怜悯。最后,他通过最巧妙的奉承平等地对待她,情不自禁地说些讨人喜欢的赌气的话,男人敢向俏女子说这种话,仿佛是为了对抗她的优越。他的嘴角时时泛起幸福的微笑,他的话语始终温存甜蜜,他爱他的约瑟芬,为了她也为了自己,这热情蕴含着对一个女子的优点和美貌的持续不断的赞扬。忠诚往往是一个社会原则,一种宗教或丈夫的一种盘算产生的效果,在他身上似乎是不由自主的,而且伴随着对爱情之春的甜蜜奉承。义务是这两个同样多情的人唯一不知道的婚姻责任,因为巴尔塔扎尔·克拉埃觉得德·唐南克小姐自始至终全面实现了他的期望。他的心无需费力总得到满足,作为男人他总感到幸福。不仅西班牙人的血液在卡萨-雷阿尔的孙女身上沸腾,把无止尽地变换欢娱花样的学问变成她的本能;而且她还有极大的奉献精神,这是女人的天性,正如风韵是女人全部的美。她的爱情是一种盲目的狂热,只要朝她点点头,她就会快乐地去死。
巴尔塔扎尔的温存在她身上激起了女子最慷慨的情感,使她产生了给予多于接受的迫切需要。交替慷慨献出的幸福的相互交流显然把她的生命本原置于她之外,使她的话语、眼神、行动充溢着不断增长的爱。双方的感激丰富了感情生活,把它变得多姿多彩;正如互为对方一切的信念排斥小器的行为,扩大生活中最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且,被丈夫看成身板挺直的畸形的妻子,不遭男人嫌弃的跛足女子,或者长相年轻的上了年纪的女子,她们不是妇女界最幸福的女人吗?……人类的激情超不过这个限度。女子的荣耀不正在于让人膜拜她身上显出的缺点吗?忘记跛足女子不走直路是一时的迷恋;但因为她跛足而爱她则是对她的缺陷的神化。在女子的福音书上或许应当铭刻这句格言:不完美的女子最幸运,爱情的王国属于她们。美貌对于女子自然该是个不幸,因为这朵转眼就凋谢的花在它唤起的感情中占有太大的份量;男人爱它不是如同娶一位富有的女继承人吗?但是,一个被剥夺了亚当后代所追求的脆弱长处的女子,她使人体验到的或她表露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神秘的激情,是两颗心灵的热烈拥抱,是幻想破灭的日子永远不会到来的意识。这女子逃避世人的监督,她的风韵不为人知,她美得恰如其分,获得令人忘记她的缺陷的无上荣耀,而且没有一次不成功。所以,历史上最著名的恋情几乎都是被肉眼凡胎找出缺点的女子引起的:克勒俄帕特拉①、那不勒斯的冉娜②、狄安娜·德·普瓦蒂埃③、德·拉瓦利埃小姐④、德·蓬巴杜夫人⑤,总之大多数因爱情而出名的女子不是有缺陷,就是有残疾;而大多数被誉为美貌绝伦的女子,她们的爱情结局往往是不幸的。这种看上去古怪的现象应当有它的原因。或许男人活在世上主要是靠感情而不是靠欢情?或许俏丽女子色相的魅力是有限的,而相貌平平的女子以精神为主的魅力却没有止境?这不正是《一千零一夜》虚构故事所依据的寓意吗?亨利八世的妻子如果是个丑女人,她会不畏刀砍斧斲,制服用情不专的主子①。奇怪的是,——对一个西班牙血统的姑娘尚能解释得通——克拉埃太太是个无知的人。她识文断字,但直到二十岁,父母把她从修道院接回家时,她只读过禁欲主义的著作。进入社会后,首先她如饥似渴地品尝社交的乐趣,只学会了梳妆打扮的无聊学问;但她对自己的无知深感耻辱,不敢参加任何谈话,因而被认为缺乏才情。不过,神秘主义教育的结果是给她留下了极其强烈的感情,而且没有破坏她天生的才智。在世人眼中她是个又蠢又丑的女继承人,在丈夫看来她却变得聪颖美丽。
①克勒俄帕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女王,罗马军事和政治领袖安东尼的情妇和妻子。
②那不勒斯的冉娜(1327—1382),那不勒斯女王,结过三次婚。第一个丈夫被她谋害,第二个丈夫为避杀身之祸溜之大吉。后来她被养子下令闷死。
③狄安娜·德·普瓦蒂埃(1499—1566),法王亨利二世的情妇。
④见本卷第86页注①。
⑤德·蓬巴杜夫人(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宠姬。
①英王亨利八世为了安娜·博林(1500—1536)的美貌,不顾罗马的禁令,离弃王后卡特琳,娶安娜为妻。但亨利八世朝三暮四,不久便迷恋上另一女子,遂诬陷安娜生活放荡,将她处死。
婚后头几年,巴尔塔扎尔曾试图向她传授立身处世所需要的知识;但恐怕为时太晚,她只对感情有记忆力。克拉埃对她讲述的关于他俩的事,她全然不忘;她记得住幸福生活的最小细节,第二天却想不起头一天上的课。这种无知在别的夫妇间会造成巨大的不和;但克拉埃太太对激情的理解那样天真,对丈夫的爱那样虔诚,那样圣洁,保持幸福的欲望使她变得那样机智,她总能设法露出理解他的样子,很少让自己的无知暴露得过分明显。何况两人情深意笃,每一天对于他们犹如第一天坠入情网。在缠绵的幸福中有些现象改变了整个生活环境。这不正象对欢笑、快乐、乐趣之外的东西毫不在意的童年吗?再说,当生活十分活跃,家中炉火熊熊时,男人任其燃烧,不思考,也不争辩,不去衡量手段与目的。从来没有一个夏娃的女儿比克拉埃太太更精通女子的本行。她有弗朗德勒女子的顺从,把家庭变得那样富于吸引力,她的西班牙女子的骄傲给顺从带来更高的趣味。她仪表威严,眼神露出优越和高贵感,令人肃然起敬;但在克拉埃面前,她浑身发抖;久而久之,她终于把他抬得那样高,离上帝那样近,她向他汇报生活中的全部行动和最细微的思想,从此她的爱情带上敬畏的色彩,这更刺激了她的爱情。她自豪地养成弗朗德勒布尔乔亚的一切习惯,自尊自爱,力求使家庭生活富裕而幸福,把房屋打扫得纤尘不染,只拥有绝对好的东西,准备最精美的菜肴,使家中的一切与感情生活相协调。他们生了两男两女。长女名叫玛格丽特,诞生于一七九六年。最小的是个男孩,只有三岁,名叫冉-巴尔塔扎尔。克拉埃太太的母性情感和她对丈夫的爱几乎不相上下。尤其在她一生的最后时日,这两种同样强烈的感情在心灵中展开了可怕的搏斗,二者可以说互相敌对。在这幢宁静的房子里酝酿的家庭悲剧开场的时刻,她脸上的泪痕和显得惊恐的面容正是担心为丈夫牺牲了子女所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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