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王府中的阴谋家
 




  里谷在五点半光景突然出现,他知道此时苏德里家的常客都已各就各位。市长和全市的人一样,都按照上个世纪的习惯,下午三点钟吃午饭。五点到九点之间是苏朗日的头面人物交换新闻、作政治演说、就整个峡谷的私生活中引人注目的事发表评论的时间。还有就是谈论艾格庄,这一话题每天足足占据一个钟头。每人都用心打听到一些近闻,也都懂得如何以此来取悦于这里的主人。

  经过这一番必不可少的检阅之后,就开始打波士顿,这是女王唯一命玩的牌。当胖大爹盖尔贝学过了戈贝坦的妻子伊索尔太太,嘲笑她那副歪着脑袋故作娇羞的样子,模仿她的细声细气,撅着小嘴作小儿女态;当托潘神甫把他保留节目里的一个小故事讲过一遍;当吕潘叙述了法耶市的一件轶事,当苏德里太太身上堆满了那些令人作呕的恭维话之后,大家便说道:“我们打一局十分开心的波士顿”。

  里谷自私得很,决不愿意走十二公里路去听这间房子里的座上客那些无聊的傻话,去看一个大马猴妆扮成的老妇人。里谷的才智和教育程度都在这些小市民之上,他除了有事必须到公证人那里去之外,是决不在这里露面的。他托词工作忙、不习惯和健康原因,免去了同邻居的周旋,他说他身体吃不消晚上沿着充满图讷河水的雾气的那条路往回走。

  这个干瘦的大高利贷者令苏德里太太圈子里的人望而生畏,他们嗅到了他身上那利爪如钢的老虎气、那野性的残忍,还有那诞生于修道院、成熟于金色阳光下的智慧,这些都是戈贝坦决不想领教的。

  那柳木车箱和马刚一经过和平酒家,正坐在饭厅窗下的长凳子上同酒店老板聊天的苏德里家的仆人于尔班用手遮阳看看是谁的马车。

  “唷,是里谷老爷!……我得去开大门。您去牵他的马,索卡尔,”他毫不客气地对酒店老板说。

  于是于尔班回家去摆弄前院的那扇大门——他过去是骑兵,没能当上宪兵,退伍后就在苏德里家当差。

  索卡尔是峡谷里远近闻名的人物,现在正如您看到的,随随便便地待在那儿;不少著名人物就是这样好脾性,走路、打喷嚏、睡觉、吃饭都跟普通人一样。

  索卡尔生来力气大,可以负重一千一百斤;他一拳打到一个人的背上可以立刻把他脊梁骨打断;他双手能扭弯铁条,能单身止住一辆马车。他是峡谷中的克罗通的米龙①,全省驰名,象所有名人一样,在摩凡关于他有许多可笑的传说,诸如说他有一天把一个可怜的女人连同她的驴子和旅行袋都驮在背上,一天里头吃了一整条牛,喝了整整一夸特酒②,等等。索卡尔温柔得象个待嫁的处子,身材矮胖,脸色安详、宽肩、阔胸,胸腔里的两叶肺一起一伏犹如铁匠的风箱,嗓音细而清脆,使第一次听他说话的人都感到惊讶。

  ①克罗通的米龙(Milondocroton),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著名运动员,在好几届奥林匹克竞技中获胜。

  ②一夸特为四分之一桶,按当时当地的计量约相当于106公升。

  他和通萨尔一样,通萨尔由于出名,可以不必显露他的凶残;索卡尔也受到某种舆论的保护,从来不显示他的孔武有力,除非受到朋友的请求。当那王家检察官的岳父转身靠在台阶边的时候,他便过去牵住马。

  “您府上都好吗,里谷先生?……”大名人索卡尔问道。

  “还好,老头儿,”里谷答道,“普利苏和博内博,维奥莱和亚摩里,还常来光顾你的酒店吗?”

  这句用和蔼和关心的口气说出来的问话并不是寻常上人对下人随便提的那种无关紧要的问题。里谷已经利用空闲的时间把各种细节都考虑过了,富尔雄也已向里谷提到博内博、普利苏和维奥莱卫队长之间来往的可疑之处。

  博内博为了赌钱输了几个埃居就可能把农民的秘密出卖给卫队长,或者多喝了几杯潘趣酒后,可能不知轻重地多嘴多舌说了出来。但是那个猎水獭的人向他透露这些话,也可能是由于犯了酒瘾。这些人中里谷只注意普利苏,他的处境可能驱使他产生与反艾格庄的阴谋作对的欲望,哪怕只是为了从敌对双方无论哪一边捞点油水。

  这个执达吏是一家保被征兵险的保险公司的通讯员。在法国,保险业这时刚刚兴起。他从事的职业都是收入微薄的,再加上他有打弹子和喝香料酒的嗜好,就更难发家了。他和富尔雄一样,精心培养自己无所事事的本事,等着那很成问题的机会有朝一日让他发财。他对上流社会恨之入骨,但是他也估量出它的力量。透彻了解戈贝坦组织起来的市民阶级暴政的,惟有他一人。他作为一人反对派的代表,以冷嘲热讽追赶着苏朗日和法耶市的阔老们。他一无信誉,二无家业,似乎没有什么可怕的;布律内见到自己有一个遭人鄙视的竞争者十分高兴,就保护他,好让他不要把事务所卖给某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比如说博纳克,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要同后者平分当地的主顾了。

  “托这些人的福,店里生意还过得去,”索卡尔答道,“可是有人伪造我的香料酒!”

  “应该追究!”里谷正言厉色地说。

  “那我就得走得太远了,”酒店老板说,说了句双关语自己还不知道。

  “你那些老主顾相处得还好吗?”

  “总是有点事要吵架;可他们是赌棍,也就什么都不必见怪了。”

  这时,客厅里所有的脑袋都挤到临街的窗格子前,苏德里认出是他儿媳妇的父亲,就到台阶上去迎接。

  “好啊,老伙计,”前宪兵说道,他用这个称呼是按照这个字的原始含义,“是不是安奈特病了,所以您居然大驾光临,跟我们共度一个晚上?”

  市长还保有宪兵的遗风,说话单刀直入。

  “不是的,有点麻烦事,”里谷答道,用左手食指碰了碰苏德里伸过来的手;“我们待会儿谈谈,这事关系到我们的孩子们。……”

  苏德里一表堂堂,还象在宪兵队那样穿一身蓝,黑领子,靴子带马刺,挽着里谷的胳膊向他那令人生畏的另一半走去。

  通向平台的落地长窗打开着,客人都在平台上散步,享受着这夏夜的良辰美景,读过上文的描写之后,富于想象的读者不难想见这景色。

  “我们好久没见您了,亲爱的里谷,”苏德里太太说,一边挽着这前本笃会教士的胳膊走向平台。

  “我的消化太困难了!……”老高利贷者答道,“看哪,我的脸色跟您的一样红了。”

  里谷来到平台上,这些人物中立即爆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打招呼声,这是可以想见的。

  “里,古吕!①……我又多想出了一个名字!”税务官盖尔贝叫道,把手伸出去,里谷用右手食指碰了一碰。

  ①原文为ris,goulu!谐音双关语意思是“笑吧,馋鬼!”

  “不错,不错,”矮小的保安法官萨屈斯说道,“我们这位布朗古的爵爷是够馋的。”

  “爵爷?”里谷悻悻然说,“我早已不是本村的雄鸡了。”

  “那些母鸡可不这么说,大坏蛋!”苏德里太太说着打趣地用扇子敲了他一下。

  “咱们过得还好吧,我亲爱的老爷!”公证人同他的主要主顾打着招呼说。

  “马马虎虎,”里谷答道,再次把食指伸给公证人的手。

  里谷把握手限制在最冷淡的表示,这一姿态足以向不认识他的人描绘出他的全貌。

  “找个角落让我们安安静静谈谈,”前修道士看着吕潘和苏德里夫人说。

  “回到客厅里去吧,”女王答道,“这两位先生,”她指着古尔东医生和盖尔贝接着说,“正在专心讨论一个‘腰部痛点’问题。”

  苏德里太太刚才打听他们在谈什么问题,盖尔贝总是那么风趣,告诉她“是个侧面向题”。①王后以为是个科学名词,里谷听她这么神气活现地说这个词儿,不禁笑了。

  ①原文为“pointdecoté”,意谓无关宏旨的问题,也可解释为身体侧面的一点,此处为双关语。

  “那个卖家具的又干什么了?”苏德里问道,他坐在他妻子旁边,搂着她的身子。

  象所有的老妇人一样,苏德里太太只要丈夫在公开场合对她表示抚爱,许多事都可以原谅了。

  “咳,”里谷压低了嗓门,作为谨慎的表率,“他到省府去了,去要求执行判决,采取强硬手段。”

  “那他就该完蛋了,”吕潘搓着手说,“非跟他大斗一场不可。”

  “大斗一场!”苏德里说,“那要看情况。如果省长和将军——他俩是朋友——派一队骑兵来,农民是决不会斗的……我们充其量只能对付苏朗日的宪兵,可是要抵抗骑兵的冲锋,你倒试试看!”

  “西比莱听见他说了一些比这更危险的话,我就是为这事才来这里的,”里谷说。

  “哦,我可怜的苏菲!”①苏德里太太自作多情地叫道,“艾格庄落到了什么样的人手里啊!这就是大革命给我们带来的好处!那些带菠菜籽肩章的无赖②!……早就该预料到,打破了酒瓶,渣子就会泛起,会把酒毁掉的……”

  ①苏菲,拉盖尔小姐的闺名。

  ②菠菜籽花纹的肩章为法国高级军官的标志。

  “他准备到巴黎去跟掌玺大臣密谋,把这里的法院来个大换班。”

  “啊!”吕潘认识到了危险。

  “如果任命我女婿当代理检察长,那咱们当然没话说,可是他们一定会用一个忠于他们的巴黎人来替换他现在的位置,”里谷说,“如果他们为冉德兰先生在法院谋得一个职务,如果他们任命我们的预审法官盖尔贝先生为奥克赛法院院长,我们就会输得精光!……宪兵队已经是他们的了;如果他们再把法院弄过去,身边还有布罗塞特神甫和米旭这样的参谋,那可没我们的喜酒吃;他们可以给我们惹来极大的麻烦。”

  “你们怎么五年的时间都没能摆脱那个布罗塞特神甫?”吕潘说。

  “你们可不了解此人;他象乌鸫一样狡猾多疑,”里谷答道,“这个神甫简直不是个男人,他对女人毫不注意;我看不出他有任何情欲;他无懈可击。那位将军倒是发起火来谁都可以趁虚攻他的侧翼。凡是有弱点的人总是可以为敌人所驱使,只要他们懂得抓住这条线。只有自己会掌握自己的弱点而不让敌人利用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老乡们情况还不错,我们大家养精蓄锐准备对付那个神甫,但是现在还无能为力。还有米旭也是一样;象这样的人太十全十美了,应该让上帝把他们召回去……”

  “得给他们找几个会给他们的楼梯抹肥皂的女用人,”苏德里太太说,里谷听了这话轻轻跳了一下,这是非常工于心计的人听到一条妙计常有的反应。

  “那个家具商还有一个弱点;他爱他的老婆,还可以从这点攻破他……”

  “咱们再看看,得知道他是不是沿着他的思路干下去,”苏德里太太说。

  “怎么办呢?”吕潘问道,“难处就在这儿啊!”

  “您,吕潘,”里谷以权威的口吻说,“您到省府去找那位漂亮的萨屈斯太太,今晚就出发!您想办法让她做到叫她丈夫把那家具商在省政府说的和做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告诉她。”

  “那我非在那儿过夜不可了,”吕潘说。

  “那是萨屈斯·勒·里什的运气,他会得到好处的。”里谷答道,“她还没有太干瘪吧,那位萨屈斯太太。”

  “哦!里谷先生,”苏德里太太撒娇说,“女人难道会变得干瘪吗?”

  “就这一个而言,您是对的!她从来不对着镜子涂脂抹粉。”里谷答道,他对珂歇那样炫耀她的旧珠宝一向很反感。

  苏德里太太自以为只是淡淡地抹了一点若有若无的胭脂,没听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于是问道:“女人还有涂脂抹粉的么?”

  “至于您,吕潘,”里谷对这句幼稚的话不予理睬,“明天早上回到戈贝坦爸爸家去;告诉他,我和老伙计,”他拍了一下苏德里的大腿,“我们要到他家去吃饭,要他中午准备午饭。把情况告诉他,这样我们聚会的时候各自都已经考虑过了,因为这是要让那个该死的家具商完蛋的事儿。我上你们这儿来的一路上都在想,得让那个家具商跟法院闹得不可开交,这样等他去请掌玺大臣撤换法耶市法院的人员时,掌玺大臣会当面讥笑他。”

  “教会人士万岁!”吕潘叫起来,拍拍里谷的肩膀。

  苏德里太太立刻心生一计,这种想法只有过去歌剧演员的贴身女仆才想得出来。

  “如果,”她说,“我们能把那个家具商吸引来参加苏朗日的狂欢节,给他弄到一个能让他神魂颠倒的美妞儿,他也许会跟这姑娘相好,然后我们去告诉他太太,跟她说,一个木器商的儿子总是忘不了他最初爱过的对象……”

  “啊!我的美人儿,”苏德里叫道,“你比整个巴黎警察局还足智多谋!”

  “这个主意证明夫人不仅在美貌上,而且在才智上也是我们的女王,”吕潘说。

  吕潘得到的报酬是苏德里太太向他做一个鬼脸,在一流社会里这个鬼脸就和微笑一样从不遭到拒绝的。

  “最好是,”里谷沉思良久之后说道,“这件事能变成一桩丑闻。”

  “记录和控诉,一件告到轻罪法庭的案件,”吕潘叫道,“啊,太漂亮啦!”

  苏德里天真地说,“看到德·蒙柯奈伯爵,荣誉勋位获得者,圣路易的指挥官,陆军中将,被指控在公开场合猥亵妇女,那多开心啊!太好了……”

  “他太爱他的老婆了,……”吕潘清醒地说,“决不可能把他拉到那儿去。”

  “这不碍事;不过我在全区还找不到一个足以引诱圣人的姑娘,我正在为我的方丈寻找呢,”里谷叫道。

  “您觉得萨屈斯的儿子为她疯狂的那个美人——奥克塞的加蒂安·吉布拉尔怎么样?……”吕潘叫了起来。

  “她是唯一的人选;”里谷答道,“但是她不能为我们所用,她自以为只要一露面就会令人倾倒;她不够温柔可亲,需要一个小妖精,一个机灵鬼……不过反正她是会来的。”

  “是啊,”吕潘说,“他见的漂亮姑娘越多,机会也就越多。”

  “要让那个家具商来参加联欢节可太困难啦!就算他来了,他会到我们的蒂沃利低级舞会来吗?”前宪兵队长问道。

  “阻止他来的理由今年不存在了,我的心肝,”苏德里夫人说。

  “什么理由,我的美人儿?……”苏德里问。

  “家具商曾经想娶德·苏朗日小姐,可得到的答复是小姐还太年轻。这把他给得罪了。所以苏朗日和蒙柯奈这两个过去曾经共同在帝国近卫军服役过的老战友关系从此冷淡,到了不见面的地步。家具商不愿在联欢节上同苏朗日家人碰面;可是今年他们不会来了。”

  平时苏朗日一家在七、八、九、十月间住在庄园;但是这时苏朗日将军在西班牙,在昂古莱姆公爵麾下当炮兵司令,伯爵夫人也陪着去了。正如大家知道的,苏朗日伯爵在一八二六年围攻加的斯之役时得到了元帅的指挥棒。因此,蒙柯奈的仇人们大可以相信,艾格庄的主人们并非永远不屑光顾圣母节,不难把他们吸引到蒂沃利来。

  “对!”吕潘叫道,他转过去向里谷说,“现在看您的了,老爹,您得用计把他们弄到联欢节来,那样,我们就会耍弄他……”

  苏朗日的集会每年八月十五日举行,是本市一大特色,盖过方圆三十里任何地方的集会,甚至省城的集会。法耶市是没有集会的,因为它的节日——圣西尔维斯特节刚好是在冬季。

  从八月十二至十五日,各方商贩云集苏朗日,搭起两排平行的木板房卖货,这些灰色屋顶的房子使这平时荒凉的地方立即热闹起来。为时两星期的赶集和过节对苏朗日这个小市镇就象一次丰收节。这一节日有一种传统的权威和声望。农民一般很少离开本乡,如富尔雄大爷所说,让活儿给钉在那儿了。在全法国各地都是一样:布满集市场地的五彩缤纷的临时小店,集中了琳琅满目的满足农民日常必需或虚荣心的货物,总是对妇女孩子的想象产生定期的诱惑力,再说,这些农民平时也没有什么可一饱眼福的。因此,每年从八月十二日起,苏朗日市政府就在法耶市管辖下的整个地区贴满苏德里签署的海报,上面允诺给商贩、卖艺的、以及各色演员以保护,宣布集会延续多长时间以及最精彩的节目。

  上文提到过的通萨尔儿媳妇向韦尔米歇尔要的这种海报上面,最后总有这样一行字:

  蒂沃利届时将张灯结彩

  苏朗日市事实上已经把索卡尔在一个石子铺地的小花园中创办的蒂沃利舞厅征用为公共舞场了。花园里的石子和作为苏朗日底坐的那座小山上的石子是一样的。苏朗日花园的土差不多都是从外面运进来的。

  这种土质也足以解释苏朗日葡萄酒的特殊味道、色白、味干而烈,几乎可以同全省流行的那三种味道类似的酒:马代尔、武弗雷和约翰尼斯堡酒媲美。

  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对这著名的蒂沃利舞场作一番描述,就可以使人理解为什么索卡尔舞会在峡谷居民的想象中会产生那样神奇的效果。当地那些闯荡过巴黎的人说,巴黎的蒂沃利舞场不过是比苏朗日的面积大些罢了。戈贝坦则大胆声称他喜欢索卡尔舞会胜过巴黎的蒂沃利舞会。

  “咱们都想着这件事,”里谷说,“那个巴黎人,就是那个报纸编辑,总会对现在那些娱乐玩腻的,可以通过仆人把他们都吸引到集会来。这事由我来考虑。西比莱尽管现在信用大大地降低了,但还可以花言巧语让他的老板相信到这儿来也是一种争取群众的方法……”

  “您得知道那漂亮的伯爵夫人对她丈夫是不是狠心,我们要在蒂沃利让他演出的这场戏,关键就在这里。”吕潘向里谷说。

  “那个小女人,”苏德里太太叫道,“是个十足的巴黎人,决不至于野兔和白菜都不会安排。”

  “富尔雄把他的外孙女卡特琳·通萨尔放给了那里的二等听差夏尔;不久在艾格庄的起居室里就可以有我们的耳朵了!”里谷说,“你们认为托潘方丈靠得住吗?”他见那教士走过来,就问道。

  “穆雄长老和他,这两个人我们完全信得过,就象我信得过苏德里一样!……”苏德里太太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她丈夫的下巴,冲着他说,“我可怜的乖乖……”

  “我要是制造一桩布罗塞特神甫的丑闻,得指望他俩了!……”里谷低声说着,站起身来;“但是我不知道乡土意识是不是会战胜教士意识。你们不知道这事的轻重。我不是傻瓜,我自己也不一定保得住,等我生病时,我就和教会和解。”

  “请容许我们对此事寄予希望,”传教士说,里谷是故意提高了声音说给他听的。

  “可惜,我结婚犯的错误不允许我和教会和解啊!”里谷说,“我又不能把里谷太太杀了。”

  “这事先搁起,谈谈艾格庄吧!”苏德里太太说。

  “好吧,”前本笃会教士说,“你们知道吗?我发现我们法耶市的伙计比我们厉害,我总觉得戈贝坦想要独吞艾格庄,他可能把我们给涮了。”里谷说。他在来的路上已经用他那根审慎周密的手杖到处试探过,敲到戈贝坦那里,听出是空虚的。

  “但是艾格庄不会属于我们三人中任何一个人,得把它整个拆散,”苏德里说。

  “所以那儿要埋着金子,我就更不会感到奇怪了。”

  “得了吧!”

  “真的,过去战争年代,那些领主经常受包围,遭到突然袭击,他们就把金币埋在地下,以便回来时好找得着。你们知道,德·苏朗日-欧特迈侯爵,他的小儿子那一支已经绝后了,当年是比隆的阴谋的受害者。土地没收之后分给了德·莫雷伯爵夫人……”

  “懂得法国历史就有这个好处!”宪兵队长说,“您说得对,现在是跟戈贝坦商量咱们的事儿的时候了。”

  “要是他跟我们躲躲闪闪,”里谷说,“我们就用烟熏他出来。”

  “他现在够阔了,”吕潘说,“不会老实了。”

  “我可以保他,象保我自己一样,”苏德里太太说,“他是全王国最老实的人。”

  “我们相信他老实,”里谷说,“但是朋友之间也不能有丝毫大意……说到这儿,我疑心苏朗日有人想从中作梗……”

  “谁?”苏德里问。

  “普利苏,”里谷答。

  “普利苏!”苏德里重复一遍,“这匹可怜的驽马,布律内用缰绳拉着他,他老婆用食槽曳着他,不信您问吕潘?”

  “他能干什么呢?”吕潘问。

  “他想开导蒙柯奈,”里谷说,“取得他的庇护,谋得一个职位……”

  “那他决不会比他老婆在苏朗日收获大,”苏德里太太说。

  “他喝醉了酒什么都跟他老婆说,”吕潘说,“我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漂亮的普利苏太太对你是没有什么秘密的,”里谷回答他说,“行了,我们可以放心了。”

  “再说,她有多俏,就有多蠢,”苏德里太太说,“我可不愿意跟她交换位置。因为如果我是男人,我宁可要一个精明的丑女人,也不愿要一个连二都不会数的美人儿。”

  “啊!”公证人咬着嘴唇说,“她会数了呢!”

  “这花花公子!”里谷说着向门口走去。

  “那就这样吧!”苏德里送他的老伙伴出去说,“明天一早见。”

  “我来接你们……嘿,吕潘!”他转向跟他们一起出来叫人备马的公证人,“您想办法让萨屈斯太太打听出咱们那个家具商在省里干的一切反对我们的勾当。”

  “要是她打听不到,谁还能知道呢?……”吕潘答道。

  “对不起,”里谷望着吕潘,狡猾地微笑,“我在那儿见的傻瓜太多了,忘了这儿还有个聪明人。”

  “这是事实,我不知道我怎么脑子还没长锈,”吕潘天真地答道。

  “苏德里真的雇了个女用人吗?……”

  “没错!”吕潘答道;“一个星期以来市长先生总想吹捧他妻子的优点,把她比作只有一条老牛的年纪①的勃艮第小姑娘。我们猜不透他怎么跟苏德里太太安排妥的,他竟敢早早地上床睡觉……”

  “我明天想法儿弄明白,”那乡村中的沙达那帕鲁斯王②说,使劲想笑一下。

  ①老牛,一般牛到十二岁就算老牛。

  ②沙达那帕鲁斯王,公元前七世纪的亚述国王,以骄奢淫逸闻名。

  这两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分手时互相握了握手。

  里谷一般不愿意走夜路,尽管他最近比较得人心,他还是宁可谨慎些。他向他的马说,“走吧,公民!”这是这个一七九三年之子经常用来奚落大革命的一句玩笑话。人民革命最残酷的敌人莫过于它自己培养出来的人。

  “里谷老爹来访从来都呆不长,”录事古尔东向苏德里太太说。

  “短而精,”她答道。

  “跟他的生命一样,”医生说,“这个人什么都用得过分。”

  “这更好,”苏德里说,“这样我的儿子就可以早日享受那笔财产。”

  “他告诉你们艾格庄的消息了吗?”教士问道。

  “是的,亲爱的长老,”苏德里太太说,“这些人是本地的笑星。我不明白象蒙柯奈夫人那样,也是个体面女人,怎么就不懂得她自己的利益所在。”

  “可他们眼皮底下就有个榜样,”教士说。

  “谁呢?”苏德里太太撒着娇问道。

  “苏朗日一家……”

  “是啊,”女王停了一下回答说。

  “活该!我来了!”韦尔米太太嚷嚷着走进来,“我那个反应体没有来,因为韦尔米对我态度太被动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叫作任何一种主动的物体。”

  “这位该死的里谷神甫又见什么鬼去了,”苏德里向盖尔贝说,他看见里谷的马车停在蒂沃利酒店门口。“这是那种每一步都有目的的狸猫。”

  “该死这个词儿倒是对他挺合适的!”那小矮胖收税官说。

  “他进了和平酒家!”医生古尔东说。

  “放心吧,”录事古尔东说,“他是握着拳头给人祝福去了,因为我们在这里都听到了吱哩哇啦的叫声。”

  “这家酒店,”教士接着说,“就象是伊阿诺斯①庙一样;在帝国时代叫做‘战争酒店’,而当时人们在里面完全相安无事;最体面的市民在那里聚会,友好交谈……”

  “他管这叫做交谈!”保安法庭的法官说,“天哪!那是什么交谈,结果留下一群小布尔尼埃②。”

  ①伊阿诺斯(Janus),古罗马神话中守护门户的两面神,他有前后两张面孔,既可瞻前又可顾后。在古罗马,伊阿诺斯庙只在和平时期才关闭。

  ②前面已提到布尔尼埃是戈贝坦的私生子。

  “可是自从为了庆贺波旁王朝把它改名叫和平酒家之后,那里天天都在打架……”托潘长老接着把刚才让保安法庭法官冒冒失失给打断了的话说完。

  教士的这个想法经常出现,就象朗诵“小棒球歌”一样。

  “那就是说,”盖尔贝老爹答道,“勃艮第将永远是动拳头的地方。”

  “您说的这种情况也不见得怎么坏,”教士说,“我们国家的历史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不了解法国历史,”苏德里叫道,“但是在学历史之前,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老伙计同索卡尔一起走进了和平酒家?”

  “哦!”教士接着说,“他如果进去还呆一忽儿,你可以肯定他不是行施舍去的。”

  “这个人我一见他就起鸡皮疙瘩,”韦尔米太太说。

  “他太可怕了,”医生说,“要是他跟我结了仇,他死了我都不会安心;这个人是会从棺材里爬起来坑害你一下的。”

  “要是有一个人能在八月十五号把那个家具商给我们送到这儿来,而且让他上圈套,这个人就是里谷了,”市长附在他妻子耳边说。

  “特别是,”她大声说,“假如戈贝坦和你,我的心肝,你们俩都参预这件事。”

  “看哪,我说的怎么样!”盖尔贝叫道,一面捅萨屈斯的胳膊肘,“他在索卡尔那儿找到了一个标致姑娘,把她带进了马车……”

  “与此同时……”录事说道。

  “这话并不冤枉他,”盖尔贝打断了这位诗人。

  “你们都错了,先生,”苏德里太太说,“里谷老爹一心想着我们大家的利益,因为,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通萨尔家的姑娘。”

  “那是药剂师贮备的毒蛇,”盖尔贝老爹叫道。

  “听你们这口气,好象你们已经看见药剂师韦尔米在走来一样,”医生古尔东说。他还指了指广场对面那家苏朗日的药店。

  “可怜的老好人!”录事说,他常常有说俏皮话讨好韦尔米太太的嫌疑,“你们看他那副怪相!……人家还认为他是科学家呢。”

  “要没有他的话,”保安法官说,“验尸可就麻烦了;他在可怜的皮日龙的尸体上这么巧妙地发现了毒药,连巴黎的化学家都在奥克塞的重罪法庭上说,他们自己也不可能比这做得更好了。”

  “他什么也没发现,”苏德里说,“但是正如冉德兰院长所说,一定要让人相信,毒药总是要被发现的。”

  “皮日龙太太离开奥克塞,走得好,”韦尔米太太说,“她是个心胸狭隘,一肚子坏水的女人。要消灭一个丈夫非得用毒药不可吗?我倒希望有个男人对我的行为有话可说。你们看蒙柯奈夫人,她出钱把那个巴黎人请来,同他在她的别墅里,在修道院里散步,在将军的眼皮底下跟他眉来眼去。”

  “是她花的钱吗?”苏德里太太叫道,“肯定吗?要是我们能拿到证据,那该是给将军写匿名信多好的主题啊!”

  “将军,”韦尔米太太接着说,“……不过您碍不了他们什么事,那家具商是知道情况的。”

  “什么情况,我的美人?”苏德里太太问道。

  “咳,他给提供床铺。”

  “要是那可怜的皮日龙小老爹不去找他老婆麻烦,也有这点气度,那他今天还活着呢。”录事说。

  “好一个道德观念!”教士回了一句。

  这句双关俏皮话一落音,就有人建议打一盘波士顿。各阶层的社会生活不都是如此么!只要换换词儿,在巴黎最金碧辉煌的沙龙里所进行的谈话也就是这些,不多,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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