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朗日的一流社会
 




  离布朗吉大约六公里——这里用的是法定的度量衡——,离法耶市差不多同样距离处,苏朗日小镇高踞在一个小山岗上,象一座古代露天剧场。这小山岗是同君临阿沃讷河的那条长坡平行的一条山坡的支脉。苏朗日镇绰号丽乡,也许它比芒特市对这名称更加当之无愧。

  图讷河水从山脚下荡漾开去,覆盖了占地约三十公顷的粘土,尽头一个个小岛上磨坊林立,构成一幅优美图景,极尽任何园林建筑师之想象。图讷河水浇灌了苏朗日公园,哺育了条条美丽的小河和人工湖,然后通过一条壮丽的渠道注入阿沃讷河。

  正对苏朗日城的是路易十四时代根据芒萨尔①的设计重建的苏朗日庄园,那是勃艮第最漂亮的庄园之一。因此,苏朗日城和苏朗日庄园交相辉映呈现出既壮丽又幽雅的景色。区公路在城市和池塘之间拐弯,本地人不无夸张地称这池塘为苏朗日湖。

  ①芒萨尔(1598—1666),法国著名建筑师。

  这小城市是法国极为少见的大自然的佳作,这种类型的美是法国所不具备的。实际上,这里再现的是瑞士的美景,如勃龙代在信中所说,是纳沙泰尔附近那种明媚风光。还有那如腰带般围绕着苏朗日的宜人的葡萄园,更使它酷似纳沙泰尔,只差没有汝拉山和阿尔卑斯山了。纵横交错的山路上很少见有房屋,因为房子都带花园,形成一片葱茏,为都市所罕见。红色或蓝色的屋顶与杂花、丛树、平台、篱笆相间,呈现出一片多姿多采而又和谐的景色。

  教堂,一座中世纪的古老教堂,由于苏朗日的贵族们慷慨捐助,是石头建造的。他们先在祭坛旁为自己建了一所小圣堂,又在地下室建了一所小圣堂作他们的墓穴。象隆于莫地方的教堂一样,门口是一座宽大的拱廊,四周刻着花环和小雕像,两边竖着两根尖顶柱子。这种大门常见于偶然幸免于加尔文教派蹂躏的中世纪小教堂,上面是一个三角顶,上刻抱着圣婴的圣母像。下面两侧外部是五座拱门,布满了装饰条纹,由小玻璃窗取光。教堂后部半圆形室的拱垛,放在大教堂里也可当之无愧。钟楼位于十字架一翼的塔顶上,是一座方塔。这座教堂远远就可看见,因为它坐落在广场高处,公路从它脚下经过。

  广场相当宽阔,四周是各个时代式样独特的建筑。其中许多是半木半砖结构,小梁外套石板,这种建筑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另外一些建筑是石结构带阳台的,显示出我们祖先特别喜爱的人字墙,那是十二世纪的产物。还有几幢房子以其奇形怪状的凸出的古老柱子而引人注目,凸出部分形成屋檐,令人想起资产阶级全部都是商人的时代。最富丽堂皇的是过去大法官的官邸,房子正面全部是雕刻,与教堂并列,相得益彰。这所房子由国家出售,本县买下来做了县政府,把治安法庭设在里面,萨屈斯先生自从这一法庭设立以来,就在那里办公。

  以上的轻描淡写使读者能窥见苏朗日于一斑。小镇的当中还有一座迷人的喷泉,那是苏朗日元帅一五二○年从意大利带来的,就是放在大都会里也毫不逊色。从山顶引来的一股泉水,通过四个手捧贝壳,头顶葡萄筐子的白色大理石爱神源源不断地喷向四方。

  假如在勃龙代之后还有文人游客经过此处,他们一定会认出长期统治法国舞台的莫里哀和西班牙戏剧的布景,这种布景总是说明喜剧是产生在温暖之乡的,那里的生活都发生在大庭广众的广场上。苏朗日广场尤其使人想起这种在所有戏院舞台上都大同小异的古典广场,因为有两条主要的街道恰好齐喷水池穿过广场,形成舞台的后台,那是戏里的主人和仆人会面或互相躲避所必不可少的场所。其中一条街名叫喷泉街,街拐角处吕潘先生办事处的招牌闪闪发光。萨屈斯的房子、税务官盖尔贝的房子、还有布律内、录事古尔东和他当医生的兄弟、以及河流森林守护官冉德兰-瓦特布莱老先生的房子,都坐落在广场周围,这是苏朗日的贵族区,房子的主人都认真对待本镇的别号,把房子维修得非常整洁。

  苏德里太太,这个过去拉盖尔小姐的随身女仆厉害得很,威镇地方长官,她的房子是完全新式的,原来是一个生于苏朗日的富有的酒商盖的,他在巴黎发财之后于一七九三年又回到巴黎为他的故乡买小麦。他当初为盖这所气宇非凡的房子跟一个痞子瓦匠——高丹的叔叔——发生过纠纷,这回那瓦匠煽动群众,把他作为囤积居奇分子给杀了。

  这所房子的继承问题在亲属中引起了激烈的争吵,长期拖延不决,直到一七九八年苏德里回到苏朗日得以用一千埃居买下这座酒商的宫殿,起初是租给省政府作为宪兵营房。到一八一一年,那位苏德里对其事事请示的珂歇姑娘强烈反对再延长租约,她认为这房子跟一座兵营“姘居”,没法住人了。于是苏朗日镇在省里的帮助下,在同市政府平行的一条街上盖了宪兵营房。宪兵队把房子打扫干净,恢复了它因作马厩和住宪兵而被玷污了的昔日的光辉。

  这所房子二层楼,屋顶开了几扇窗子,可以从三面望见乡里风景,一面临广场,一面临湖,第三面临一座花园。第四面临院子,这院子把苏德里家同邻居隔开,邻居是一家食品商人,名叫瓦特布莱,是属于二流社会的,他是漂亮的普利苏太太的父亲,我们不久就要谈到她。

  每一座小城镇都有一位“美丽的夫人”,正如每一座小城镇都有一个索卡尔和一家和平酒家一样。谁都猜得到,临湖是一个不太高的小花园式的平台,平台尽头有一排与区公路平行的石柱。从平台拾级而下进入一座花园,每一级台阶上都有一棵树:桔子、石榴、山桃、或其他装饰用的树,这样就需要在花园尽头兼一间暖房,苏德里太太执意叫它“花库”。从广场走进房子要经过几级石阶。按照当地的习惯,大门除了为收拾院子、主人的车马和特殊的来客之外,平时很少开,一般常客都是步行来的,就走石台阶进门。

  苏德里公馆的风格平淡无奇,墙基都有一道勾线;窗子镶在粗细相间的窗棂里,类似路易十五广场上的加伯里埃尔与贝隆内小楼的式样。在这小小的镇上这样一种装饰使这房子蔚为壮观,颇有点名气。

  与这房子相对的广场另一角,就是有名的和平酒家,它的独特之处,尤其是那名噪一时的蒂沃利集会,更需要比苏德里公馆多费一些笔墨来描述。

  里谷很少到苏朗日去,因为人人都登门拜访他:公证人吕潘和戈贝坦,苏德里和冉德兰,都是一样,因为人人都怕他。但是凡是同这位前本笃会教士一样受过教育的人,也都仿效里谷的矜持,这点读者从下文对这些被称作“苏朗日的上流社会人物”的勾画中就可以看出。

  在所有这些人物中最独具风格的,读者大约也能说出来,就是苏德里太太。为了逼真地再现她的形象,需要工笔细描。

  苏德里太太过去一向薄施脂粉,看上去若有若无,那是跟拉盖尔小姐学的。但是积习渐深,那胭脂就变成两片朱红,我们的祖先形象地称之为马车轮子,随着脸上皱纹越来越多而越来越深,这位镇长太太以为能用脂粉来填平皱纹。她前额黄得太厉害了,太阳穴也发亮,她就自己都给涂白了,而且用淡蓝色画出年轻时候的青筋。这番浓妆艳抹使她本来已经狡黠的眼神更加闪灼发光。这一来,使陌生人见到她这张脸感到是超级丑八怪,而她那个圈子的人看惯了这打扮,却认为苏德里太太漂亮得很。

  这个象步履蹒跚的牝马一样的丑女人,总是袒胸露臂,而且用面部化妆程序对胸和背加以粉刷涂抹;幸亏她为了炫耀那漂亮的花边,把这些化学制品遮掩了一半。她总是穿着一条用鲸鱼骨撑着的低垂的长裙,到处都是花结,一直到尖端都有!……她的裙子响声很大,这是丝绸和大量装饰物摩擦的缘故。这身打扮真是名副其实的“盛装”,这个词儿的真正涵义不久后就很难为人所理解了。今晚她穿的是名贵的织锦缎。原来苏德里太太有一百套衣服,一套比一套贵重,这些都是从拉盖尔小姐无比丰富而华丽的衣橱中来的,她又都按照一八○八年的最新款式加以改制。她的金黄色假发卷了卷并扑了粉,好象把她那顶华丽的小圆帽顶了起来。那帽子是樱桃红缎子的,同她衣服的带子一个颜色。

  读者试想象一下:在这极尽卖弄风骚之能事的帽子下面,一张奇丑无比妖魔般的脸、象死神一样光秃秃的塌鼻梁,下面是一片汗毛极重的横肉把这鼻子和一张装了满口假牙的嘴隔开,从这张嘴里发出猎人号角一般的声音,您一定难以理解,怎么苏朗日的上流社会,甚至整个苏朗日居然会认为这位赛皇后漂亮,除非您记起当代最机智的妇女之一最近写的一篇exprofesso①短文,谈论如何用珠围翠绕来使自己成为巴黎美人的艺术。②的确,苏德里太太首先是生活在从她女主人家里收罗来的那些奇珍异宝中间,那位还俗的本笃会教士称之为fuict-usbelli③。然后她又装腔作势,愈增其丑,她装出只有巴黎人才有的身段,而每一个最粗俗的巴黎妇女都知道这身段的秘密,并且总是要多少加以效颦。她束腰束得很紧,用一个很大的撑裙子的腰垫,耳上挂着金刚钻的耳环,手指戴满了戒指。衣领开口处,在两堆洒了珍珠白粉的肥肉中间,有一颗用两块黄玉做身子,金刚钻做头的金龟子在闪闪发光,这是她亲爱的小姐送给她的礼物,惹得全省议论纷纷。她跟她已故女主人一样,两臂总是裸露着,摇着一柄布歇画的象牙扇子,扇扣是两颗玫瑰色宝石。

  苏德里太太出门的时候,头上张着一把真正十八世纪的阳伞,也就是说:一根棍子顶着张着绿色面子镶绉边的伞。一个过路人如果从平台下面望见她在上面走路,一定会以为见到了华托的画中人。④

  ①拉丁文:十分内行的。

  ②此处指吉拉丹夫人(1804—1855)于一八四四年十一月十二日在《新闻报》发表的一篇短文,认为男人更喜欢一个珠围翠绕的不太漂亮的女人,而不喜欢一个衣衫褴褛的真正的美人。文中并列举足以使女人美的附加物,从服装、首饰,一直到仆人,器皿。

  ③拉丁文:战利品。这里是双关语。因为拉盖尔小姐的姓氏(LaGuer-re)可作战争解。

  ④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善画风景仕女,画中女郎撑着阳伞,形态优美。

  在这样一间客厅里,墙壁糊着红色锦缎,挂着白绸里子锦缎窗帘,壁炉架上摆满了路易十五盛时的小玩意儿,壁炉里生着火,隔热屏上绘着爱神高举的百合花枝,在这样一间摆满了鹿脚镶金木制家具的客厅里,人们可以想象,苏朗日镇上的人提起这客厅的女主人就会说:漂亮的苏德里太太!所以这苏德里公馆就成为本区首府一致公认的中心了。

  假如说,这小镇的一流社会信任他们的女王,那么这女王也颇为自信。这种现象并不少见,一个母亲对她待嫁的女儿的虚荣心和一个作家对他的作品的虚荣心时时刻刻都在我们眼前完成这种现象。七年工夫,珂歇当市长夫人已经当得深入角色,不但把自己当年的出身忘得一干二净,而且真的自以为是大家闺秀。她对她女主人的搔首弄姿、娇声细语,以及一举手、一投足,都学得惟妙惟肖,以致当她也过着和她女主人同样富足的生活时,她也和她一样傲慢无礼。她对她的十八世纪很熟悉,对那些王公贵族以及他们亲属的珍闻轶事如数家珍。这种下房里得来的学问使她的谈话带有“牛眼”①的味道。在这里,她那当使女的小聪明被看作是真正的风趣机智。在精神方面,这位市长夫人可以说是颗假宝石,不过对野蛮人说来,假宝石不是和金刚钻一样值钱吗?

  ①“牛眼”是凡尔赛宫法国国王候见室的别名,因其有椭圆形的玻璃窗而得名。旧时朝臣聚在这里等候国王接见,成为闲谈传闻的场所。

  这个女人那个圈子的人整天对她阿谀奉承,把她奉若神明,就象过去人家把她的女主人奉若神明一样。这些人每星期都可以在她家里吃上一顿晚饭,如果正赶上吃甜食的时候到来,往往可以喝上咖啡和好酒。没有一个女人的头脑抵挡得住这样持续不断的奉承的陶醉力量。冬日里,这间客厅温暖如春,明烛高照,当地的富豪济济一堂,他们拿各种赞语来偿付亲爱的女主人酒窖里的美酒。这里的座上客和他们的眷属是这豪华生活的真正受益者,自己省下了取暖和点灯的费用。因此,您可知道方圆五法里之内,甚至整个法耶市是怎么说的吗?

  人们谈起省里的头面人物时总是说:“苏德里太太待客可真够意思,她家总是随来随招待,在她家做客真是享受!她懂得怎样才对得起她的财产、懂得用言语逗笑,还有她家的银器多漂亮啊!这样的公馆真是只有巴黎才有!……”

  银器是布雷送给拉盖尔小姐的,是地地道道的著名的日尔曼精品,是苏德里太太名副其实地偷来的。拉盖尔小姐刚一死,她干脆把这套银器搬到自己房间去了。遗产继承者们并不知道整个产业的价值,也就无从追究。

  相当一个时期以来,代表苏朗日一流社会的那十二到十五个人中间,提起苏德里太太都把她说成是拉盖尔小姐的密友,对“使女”一词十分反感,硬说她是为那歌女牺牲了自己,去和她作伴。

  说来奇怪,却是真的!所有这些幻觉都变成了现实,在苏德里太太家蔓延开去,直到情爱的领域;她管治她的丈夫专制之极。

  那宪兵队长被迫同一个比他大十岁而又守财如命的女人结了婚,一直让她保持着自以为很美的想法。可是当别人对他表示艳羡,说他多么幸福时,这宪兵队长有时真希望别人同他交换—下位置;因为为了掩盖他小小的不检点,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侍候她,好象对待一位所钟爱的少妇一样。直到几天之前他才得以把一个标致的女用人引进家里。

  这位女王的画像有点古怪,但是当时在外省还能遇到几个这种典型,有的同贵族沾点边,有的属于大金融集团,都兰地方有个还在两颊贴小牛肉薄片的税务司长的遗孀就属于这类人。这幅写实的画像,如果不加上镶在她周围的珠光宝气,如果不把那些承欢左右的臣仆也插上几笔,那就是不完整的。哪怕只是为了说明这类小人多么可畏,还有那穷乡僻壤的小城镇里的舆论是怎么回事,也是必要的。别弄错了!有一些地方,象苏朗日那样,既不是小镇,也不是乡村,也不是小城,却又既象城市,又象乡村,又象小镇。这里居民的面貌同外省那些十里洋场的大城市里的居民大不相同,乡村生活影响到他们的风俗习惯;这种混合的色调产生了真正与众不同的人物。

  仅次于苏德里太太的最重要的人物要数公证人吕潘了,他是苏德里公馆的代办。因为那个河流森林守护官冉德兰-瓦特布莱已是行将就木的九十岁老头儿,不必提了,他从苏德里太太登基以来已足不出户;不过自从路易十五时代以来他就统治着苏朗日,在清醒的时刻还谈到大理石桌子的法庭。①

  ①大理石法庭,法国古代法庭,由陆军、海军、森林部三方组成。

  吕潘已经度过四十五个春秋,却还气色鲜润,因为他整天坐办公桌,免不了发胖,他还常常演唱一些浪漫歌曲,因此总保留着沙龙里歌唱家的雅致衣服。那用心擦得锃亮的靴子,硫磺色的背心、剪裁合体的上衣,讲究的丝绸领带、式样入时的长裤,使他看上去简直象个巴黎人。他的头发是苏朗日的理发师给卷的,那理发师是全镇传播消息的中心。由于他跟富豪萨屈斯太太的关系,他一直保持着交好运的男人的身分,做个不恰当的比方,那位太太在他生活中的地位就象意大利乡村在拿破仑生活中的地位一样重要。只有他是经常去巴黎的,在那里受到德·苏朗日家族的接待。因此,不难想象,象他这样一个自命不凡而又对衣着打扮如此在行的人,只要一开口,就能压倒别人。他对一切事物都用一个有三重意见的词儿来评论,那就是“干面包”。

  男人、家具、女人,都可以是“干面包”,再次一等,就叫“硬干面包”,再等而下之,干脆叫“锅巴”!“锅巴”也者,就是艺术家所谓的“不入流”,是极端蔑视之意。“干面包”还可以泡软,“硬干面包”就不可救药了。而“锅巴”!啊,还不如从来没出世才好!至于赞语呢,他就简化到把“可爱”一词多说几遍……“这真可爱”,这是他正面表示称赞,“可爱,可爱!”,那你可以放心了;到了“可爱!可爱!可爱!”,那就该撤梯子了,因为你已升到尽善尽美的天上。

  这个誊写员——他以自嘲的口吻称自己为誊写员,小录事,小公证人,以此抬高自己的身分——同市长夫人的关系仅止于言语调情,市长夫人对他有点情意,尽管他头发是金黄的,还戴眼镜。珂歇姑娘一向只爱棕色头发,蓄小胡子,手指节上长毛的男人,总之是壮汉子。不过她对吕潘例外,因为他穿着雅致,还因为她认为要没有一个崇拜者,她在苏朗日的成功就不能算完满。但是令苏德里大失所望的是,王后所有的崇拜者都不敢以通奸的形式来表达他们的爱慕。

  这誊写员的嗓音是男声最高音;他有时在屋角或平台一显身手,为的是让人记得他的表演才能,那是所有身怀“表演才能”的人都要撞得粉身碎骨的暗礁,可惜天才也在所难免。

  吕潘娶了一个穿木屐和蓝袜子的遗产继承人①,是一个盐商的独身女,这盐商是在大革命时期发的财,那时由于反抗盐税,贩私盐可以赚大钱。他小心谨慎地把他妻子留在家里。伯贝勒就靠同一个漂亮的首席帮办精神恋爱消磨时日,那人名叫博纳克,除了自己的职务之外一无所有,他在苏朗日二流社会扮演的角色就同他的老板在一流社会的角色相同。

  吕潘太太是一个毫无教养的女人,只在重要的日子才出现,身材象勃艮第的大酒桶,穿着丝绒衣服,一个小小的头,插在说不出什么颜色的两肩之中。用什么方法也无法使她的腰带恢复到自然的状况。伯贝勒天真地承认,她出于谨慎,不敢穿胸衣。反正任何一位诗人,或者更好一点,任何一位发明家的想象力,都不能在伯贝勒的背上找到一丝丝所有真正的女人的脊梁骨都有的迷人曲线。

  伯贝勒圆得象只乌龟,是属于无脊柱雌性动物。这一细胞组织可怕的发展无疑使吕潘对于胖伯贝勒的那点小小的偷情很放心。他厚着脸皮叫她伯贝勒②,也引不起任何人发笑。

  ①指有钱而且自命为女才子的人。

  ②伯贝勒(Bébelle)的意思是宝贝儿。

  “那你老婆呢?她算什么呢?”有一天富豪萨屈斯问他,他在拍卖行买了一件旧家具,被冠以“锅巴”的形容词,一整天耿耿于怀。

  “她不象您老婆,她还没有成型。”他答道。

  吕潘城府很深,他明智地对他的财产讳莫如深,那笔财产至少同里谷的一样多。

  亚摩里,人称吕潘先生之子,真叫他父亲伤心。这个独生子是山谷里的唐璜,不肯继承父业;他滥用独生子的优越条件,大肆挥霍他父亲的钱财,可他父亲对他还是一味纵容溺爱,每当他行为不轨时,总是说,“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亚摩里从不上苏德里太太家里去,说是她使他厌烦(原话如此!)因为她出于女仆的习性,曾企图教育这个年轻人,他为了寻欢作乐常到和平酒家的弹子房去玩。那个地方是苏朗日的坏分子聚会之处,甚至象博内博之流都是那里的常客。他经常拿出他的撒手锏,(用苏德里太太的话说),每当他父亲责备他时,他就没完没了地重复那句老调:“让我回巴黎吧,我在这儿腻味死啦!……”

  可惜的是,吕潘象所有的花花公子一样,最后以和一个女人形同夫妻的关系为归宿。人所共知的他的情之所钟是保安法庭传呼员,二等执达吏的妻子,欧菲米·普利苏太太,他对她真是推心置腹。这标致的普利苏太太是杂货店老板瓦特布莱的女儿,她统治着二流社会,就象苏德里太太统治着一流社会一样。这普利苏是布律内不幸的竞争对手,于是只好屈居二流社会。他妻子的行为据说是得到他默许的,因而使他为一流社会所不齿。

  如果说吕潘是一流社会的音乐家,那么医生古尔东先生就是那儿的科学家了。人们提起他来总是说:“我们这里有第一流的科学家。”苏德里太太(她对音乐的了解大约是通过某天上午曾把皮契尼和格鲁克引进她主人的家,和在歌剧院给拉盖尔小姐更衣而来的)到处游说,甚至向吕潘本人说,吕潘可以靠他的嗓子走红;同样的,她也为那位医生从不把他的高超思想拿来发表,表示无限遗憾。

  古尔东讲的只不过是重复布丰①和德·居维埃②关于地球的说法,凭这个,很难使他在苏朗日人的心目中成为一个科学家;但是他收集一套贝壳和一套植物标本;他还会制鸟类标本;最后,他还光荣地继承了苏朗日镇的一间自然博物室;从此他在全省被看作是一位大博物家,布丰的后继者。

  ①布丰(1707—1788),法国著名博物学家。着有四十四卷巨着《自然史》。

  ②德·居维埃(1769—1832),法国生物学家,自然史教授。

  这医生外表有点象一个日内瓦的银行家,他具备那种学究气、冷冰冰的态度和清教徒式的整洁,却不具备他们的钱和精于计算的才能。他总是以过分的殷勤带人参观他那间著名的自然博物室,里面陈列着:一头熊、一只旱獭,都是在经过苏朗日时倒毙的;全省所有的啮齿动物:地鼠、田鼠、家鼠、野鼠,等等;在勃艮第打死的各种珍禽异鸟,其中有一只从汝拉山得来的阿尔卑斯山之鹰,特别光彩夺目。古尔东还收藏着一套“麟翅目昆虫”,这个词儿引起人们对怪异之物的好奇心,但是看过之后都脱口而出:“这不就是蝴蝶吗!”还有一套美丽的贝壳,是他几个朋友的收藏,临死时遗赠给他的;最后,还有一些勃艮第和汝拉山的矿石。

  这些财富都陈列在带玻璃门的柜子里,其中几只带抽屉的酒柜放了一些昆虫标本,古尔东家的一层楼完全放满了这些东西,那标签的古怪、色彩的神奇、以及这么多品种集于一堂,都产生一些特殊的效果。这些东西人们在自然界遇到时都视而不见,而放在橱窗里就为之赞叹不已。这里的人到古尔东的博物室去参观还得预约日期。

  他对那些好奇的人们讲解道:“我有五百件飞禽类、二百件哺乳类、五千昆虫、三千贝壳和七千件矿物标本!”

  “您得有多大耐心啊!”女士们说。

  “应该对国家有所贡献。”他答道。

  他由于以下这句话,从他的收藏柜得到一大笔好处:

  “我在遗嘱里规定死后将一切捐给本市。”

  参观者都钦佩他无私的胸怀!人们谈论着等医生故世后把整个市府的二层楼辟为古尔东博物馆。

  “我指望我市同胞出于对我的感激,把我的名字同那博物馆联系起来,”他对这一建议回答说,“因为我不敢奢望在那里放我的大理石胸像……”

  “怎么不行?这是我们为您能做的最低限度的事,”人们回答道,“难道这不是苏朗日的荣耀吗?”

  于是,此人终于把自己看成勃艮第的名流;最可靠的收入不是投在国债上的收入,而是投在自尊心上的收入。借用吕潘的语法来说,这科学家真是幸运!幸运!幸运!

  那个法院录事古尔东是个獐头鼠目的小矮子,五官都挤在鼻子周围,结果鼻子好象是前额、两颊和嘴的起点,就象条条山涧从一个山头流下来一样。他被看作是勃艮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据说是皮隆①再世。这两兄弟的双重才华使得省城里的人一提起他们就说:“咱们苏朗日镇出了古尔东兄弟,是两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这两个人在巴黎也完全可以有自己的地位。”

  ①皮隆(1689—1773),勃艮第作家,剧作家,诗人。

  这录事是玩小棒球的能手而且乐此不疲,这一狂热又生出另一种狂热来,那就是歌颂这种十八世纪风靡一时的游戏的狂热。平庸的人身上的狂热是成双的。古尔东老二的诗是在拿破仑治下创作出来的。这还不足以说明他是属于哪一种健康而严谨的流派吗?吕斯、德·朗西瓦尔、帕尔尼、圣朗贝尔、鲁歇、维杰、安德里欧、贝尔舒①,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德利尔②曾经是他的上帝,直到有一天苏朗日的一流社会提出一个问题:古尔东是否优于德利尔?从此以后,这录事总是以一种夸张的礼貌称呼德利尔神甫先生。

  在一七八○至一八一四年间创作的诗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只要举有关小棒球的诗就可见其余。这些诗篇有点近似文字游戏,《读经案》③就是这不成熟的一代油腔滑调诗风之王。这种诗几乎一律都是每首四节,因为如果一个题目写六节,就会被认为勉强而令人生厌了。

  ①以上都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法国文人。

  ②德利尔(1738—1813),法国诗人,神甫。

  ③《读经案》,十七世纪布瓦洛的谐趣诗。

  古尔东的这首诗题目叫《小棒球颂》,是严格按照本省诗的千篇一律的格律做的,第一节描写歌颂的事物,象古尔东的诗那样开篇是一段祈求词,模式如下:

  我歌唱这游戏人人爱,

  无论老、少、疯、傻与天才。

  棒尖上素手多灵巧,

  双孔圆球空中抛。

  消尽愁闷心欢畅,

  羡煞帕拉墨得斯发明王。①

  啊!爱神、戏神和笑神!

  请临寒舍降福祉,

  我心忠于忒弥斯②,

  印花纸上写新词……

  ①帕拉墨得斯,希腊神话中的欧倍岛之王,在特洛亚城被围时发明下棋。

  ②忒弥斯,希腊神话中的正义女神。

  给游戏下了定义,把人们所知道的最美的小棒球戏描述一番,并说明过去它曾经怎样成为“绿猴”和其他玩具店的救星;最后又说明这一游戏与静力学的关系之后,古尔东用以下几行诗结束他的第一节,这结束语可以使您想起所有这类诗的第一节:

  于是艺术科学共显神通

  将蕞尔游戏小球转为己用

  第二节照例是描写摆弄那对象的方式,以下引文描写玩球人在爱的对象的目光下如何显身手,凡爱好这种规矩文学的读者就都能从中猜出这种诗在女人和上流社会面前能收到什么效果了。

  且看堂中戏球人,

  目送牙球若有情。

  全神贯注不稍懈,

  举手投足皆中绳。

  小球空中转三轮,

  搔首弄姿取悦意中人。

  忽焉失手圆盘坠,

  急吻手指聊自慰。

  寄语负心人,

  莫为轻伤自怨嗟,

  意外失误宁非福?

  能博一笑意已足!

  这种描写真堪与维吉尔媲美,它使德利尔对古尔东的优势发生了动摇。实证主义者布律内对圆盘一词提出异议,结果引起一场长达十一个月的争论;有一次晚会上,在双方争执不下,到了面红耳赤的地步时,科学家古尔东说出一句话,立刻把反圆盘派给压了下去,他说:“诗人把月亮称作玉盘,而月亮本来是个球!”

  “您怎么知道?”布律内说,“我们只能看到它的一面。”

  第三节必须包含一个必不可少的故事,一件与小棒球有关的轶事。这种轶事人人都已背得出来,是关于路易十六时代的一位有名的大臣的;但是按照一八一○至一八一四年《辩论报》惯用的公式,为了颂扬这一类的作品,它从诗歌及其作者在诗中散布的快感中借得了新的韵致。

  第四节是全诗的总结。结束语的豪迈风格是一八一○至一八一四年间所没有,而在拿破仑死后于一八二四年又恢复的。

  我在乱世之中敢于歌唱,

  啊!若帝王只携此物不佩刀枪,

  若平民以此消闲不作他想,

  我忧患之乡勃艮第,

  重可见太平盛世放光芒!

  这美丽的诗句是从法耶市的布尔尼埃印刷所出版的初版,也是孤版中抄下来的。一百个订户,每人出三法郎,保证了这首诗永垂不朽,同时树立了一个危险的榜样。更加精彩的是,这一百个人,几乎每人都从头到尾听过一百遍。

  苏德里太太刚刚撤消了她屋角台子上的小棒球,七年来,这小棒球一直是人们诗兴大发的缘由;她终于发现这小棒球是她的一个劲敌。

  至于那位总是以多产自诩的作者,只要提一下他用什么语言来向苏朗日的一流社会宣布他的诗敌,就足以描写其为人了。

  “你们听说一桩怪事了吗?”他两年前曾说过,“勃艮第还有一个诗人!”①他见到大家惊愕之状接着说,“是的,他是马孔地方人。可你们怎么也想不出他在写什么!……他把云写进诗里!……”

  ①这个诗人指的是著名湖畔派诗人拉马丁(1790—1869)。

  “可云已经够白的了,”盖尔贝大爷风趣地说。

  “他的诗是一些劳什子的大杂烩!湖啊、云啊、星啊……没有一个合理的形象,没有丝毫说教的意图,他完全无视诗的源泉。他管天就叫天,他对月亮也直呼其名,而不是称它为‘夜空的星宿’。看吧,他一心想标新立异,把我们引到了什么道路上去!”古尔东痛苦地叫道。“可怜的年轻人,身为勃艮第人而去歌唱水,这实在叫人痛心!要是他来跟我商量,我一定指点他去歌唱世界上最美的题材,写一首关于酒的诗,歌颂酒神!我自己太老了,不能写这种诗了。”

  这位大诗人还不知道,他最辉煌的胜利(而他获得这胜利还得归功于他勃艮第人的身分)在于他吸引了整个苏朗日镇,他们对当代的七星诗社一无所知,连名字都不知道。

  帝国时代有成百个古尔东在吟诵,而人们还指责这个时代轻视文学!……翻一翻《出版日志》,您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诗:咏塔、咏跳棋、咏西洋双六棋、咏地理、咏水文、咏喜剧……等等;还没有把德利尔那些脍炙人口的歌咏怜悯、想象力和谈话的诗篇,还有贝尔舒歌咏美食、跳舞狂等等的诗篇算在内。也许五十年后,人们会嘲笑那连篇累牍的步《沉思集》①、《东方集》②后尘的诗篇。谁能预见到口味的改变,风气的古怪,人性的迁移!一代一代的过客扫尽他们道路上所有的偶像,连碎片都不剩,然后树起自己的神像,这些神像到头来又被推翻。

  萨屈斯,这个头发斑白的漂亮小老头儿既管忒弥斯,又管福罗拉③,就是说他既管法律,又管一间花房。十二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要写一本关于《保安法制史》的书,他说,“这一制度已经经历了几个阶段,根据共和四年雾月法典,它什么都管。而今天,这个对国家这么宝贵的制度已经失去它的价值,因为没有同它的重要性相适应的薪金,这职务应该是终身性的。”④

  ①《沉思集》,拉马丁的诗集。

  ②《东方集》,雨果的诗集。

  ③福罗拉,罗马神话中的花神。

  ④法国保安法官是一七九○年设立的,原来由民选产生,至共和十年,改为由国家元首任命,任期十年,一八一四年又宣布为终身制,但是可以撤换。

  萨屈斯有刚愎自用之称,被认为是这沙龙里的政治家;您可以猜想得出他多么令人厌烦。人家说他谈话象书本一样乏味。戈贝坦答应给他弄一个荣誉军团十字勋章;不过一直要等到他接替勒克莱克,坐到中左议员席上的时候。

  税务官盖尔贝是个风趣的人,笨头笨脑,身材肥胖,黄油脸、戴假发,一对金耳环经常和衣领打架。他的爱好是果树栽培。他以有当地最美的果园而自豪。他收获时鲜水果比巴黎晚一个月。他在温室里种一些热带型的果子,例如菠萝、油桃和豌豆。他常得意洋洋地带一篮杨梅给苏德里太太,而那时巴黎的杨梅已卖到十个苏一篮了。

  最后,苏朗日还有一位化学家,就是药剂师韦尔米,他之为化学家就同萨屈斯之为政治家、吕潘之为歌唱家、古尔东哥哥之为科学家,弟弟之为诗人差不多。不过人们对韦尔米不大重视。这些出色人物本能地感觉出这思想家身上有一种真正的优越之处,他沉默寡言,对那些无稽之谈报以微笑,这笑容讥讽意味极为浓厚,使那些人对他的学问不信任,口耳相传,就使它成了问题。

  韦尔米是沙龙里的笑柄。任何一个社会要没有一个牺牲品,一个供人詈骂、取笑,侮弄和保护的人物,就不算完整的社会。首先,韦尔米满脑子想着科学上的问题,他出现时领带总是松的,绿色背心总是敞着,里面一件小上衣总是布满油渍。最后,他那张圆鼓鼓的娃娃脸是大家的笑料,盖尔贝大爷说他跟顾客打交道日子长了,脸也变得一样了。在外省,象苏朗日这样的落后地方,还是按照普叟尼亚克的方式①和药剂师开玩笑。这些可尊敬的医师甘愿受驱使,因为可以趁机索取车马费。

  ①典出莫里哀的芭蕾舞剧《普叟尼亚克先生》的故事,剧中的医生、药剂师不是请来给某人治病,而是给他开个玩笑。

  这个小矮子具有化学家特有的耐心,他无福消受(借用省城里的用语,表示家庭权力的废除)韦尔米太太,她活泼、美丽、欢快(她能丢掉二十个苏而一句话不说),她不断地骂她的丈夫,用俏皮话挖苦他,把他描写成只会散发无聊的傻瓜。韦尔米太太是小镇上那种给大家助兴的角色,她给社交场合带来盐,固然是做菜的盐,但那是什么样的盐啊!她有时开玩笑过分,但是人们并不计较。她居然向年已古稀,满头白发的托潘神甫说:“住嘴,孩子!”

  苏朗日的磨坊主人,富达年收入五万法郎,有一个独生女儿。吕潘自从儿子娶戈贝坦小姐无望之后,就一直想给儿子娶这位小姐;而冉德兰院长也想为他的儿子——那个抵押品登记员——娶她,这又是一种对立。

  这位磨坊主是萨屈斯-托潘家族的人,是小镇上的纽沁根;人家都认为他是三倍的百万富翁;但是他跟谁也不想结盟;他只想磨面粉,予以垄断。他在社交场合以绝对无礼,毫无优雅举止著名。

  盖尔贝大爷是库什地方邮政局长的哥哥,除了他的税务官的薪金外,还有一万法郎的年收入。古尔东兄弟也很有钱:

  那医生娶了河流森林总监护长老冉德兰-瓦特布莱的独生女,正等着老头咽气呢;那录事娶了托潘神甫的侄女,也是他唯一的遗产继承人,托潘是苏朗日的教区神甫,这位胖神甫待在他的教区内,就象耗子缩在它的奶酪里一样。

  这位精明的神职人员对一流社会忠心耿耿,对二流社会和蔼可亲,对受苦的人们克尽神职,在苏朗日颇受爱戴。他同磨坊主和萨屈斯都有亲戚关系,因此是属于本乡的,也是阿沃讷流域庸人机制中的人物。他总是在城里吃饭,生活节俭,参加婚礼总是在舞会开始前退席,从不谈论政治,在宣传礼拜的必要性时总是说,“这是我的职务!”大家也就随他去做,并且说:“我们有位好教区神甫!”主教是深知苏朗日的情况的,也不过分估价这位教区神甫的价值,不过他很高兴在这样一个小城里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人接受宗教,还能让教堂塞满,在里面对着低头打嗑睡的帽子讲道。

  两位古尔东夫人——因为在苏朗日同在德累斯顿或其他有些德国城市一样,一流社会的人见面总是互相问“尊夫人可好?”平时说,“他没同夫人在一起”,“我见到他夫人和小姐了”……等等。一个巴黎人在这里要是说,“女人,这个女人,等等……”就会被认为缺乏教养,传为丑闻。在苏朗日,犹如在日内瓦、德累斯顿、布鲁塞尔等地,妻子是至上的。可在苏朗日,不象布鲁塞尔在牌子上写“某人之妻”,至少也得写“尊夫人××”——两位古尔东夫人只能同巴黎人很熟悉的二流戏院那些不走运的跑龙套的相比,巴黎人只有拿来取笑时才称她们为“演员”;为了描述她们,只消说她们属于那种“小妇人”就行了。文化程度较低的市民阶层可以在他们周围找到这类人物的模特儿。

  毋需赘言,盖尔贝大爷深谙财政,令人钦佩;而苏德里可以当国防部长而无愧。这样,这些了不起的市民阶级人物不但每人身怀一门外省人为生存十分必要的专长,而且各自都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耕耘自己那块虚荣的园地。

  如果居维埃隐姓埋名经过这里,苏朗日一流社会的人一定会使他信服,与古尔东医生相比,他知道得实在很少。努里①和他那“怪动听的嗓子”——这是公证人带着溺爱的语气的说词——也未必配得上为苏朗日的夜莺伴唱。至于此刻正在布尔尼埃印刷所付印的“小棒球歌”的作者,不相信在巴黎能找到一个有他这样功力的诗人——因为德利尔已经死了!

  ①努里(1780—1831),法国浪漫主义时代最著名的男高音。

  这种外省资产阶级之自我陶醉,骄傲自满,可以盖过任何社会精英。因此,只有一生中曾经在这类小镇住过的人,才能想象出这些人脸上那股得意劲儿,他们自以为是法国的太阳神经中心,每人都具备一种作恶的狡猾手腕。他们凭自己的智慧断定当年埃斯林之役的英雄是个懦夫,蒙柯奈夫人是个背上长疔疮的诡计多端的女人,布罗塞特神甫是个野心家。另外,他们在将军买下艾格庄之后半个月就发现了他的卑微出身,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卖家具的。

  假如里谷、苏德里、戈贝坦全部都住在法耶市,那他们总会发生龃龉的,他们各自的奢望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突;但是,命中注定,布朗吉的吕居吕斯觉得有必要离群索居,以便安安逸逸地放债盘剥,痛痛快快地纵情享乐;苏德里太太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她只能在苏朗日称王称霸;而法耶市则是戈贝坦做买卖的地盘。谁如有闲情逸致对社会情势作一番研究,就会承认,蒙柯奈将军在这场赌博中运气不好,因为他的对手们各霸一方地壮大着他们的势力,发展他们的虚荣心,他们之间保持的距离不足以使他们的星宿相撞,却足以使他们为非作歹的力量成十倍地增长。

  不过,虽说这些高贵的资产者都以自己的小康生活而自豪,认为他们的社会在安乐方面远比法耶市优越,还经常以一种可笑的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重复山谷里那句成语:“苏朗日是个娱乐、交际的好地方”,但若是真以为阿沃讷的首府也甘拜下风,那可是欠考虑了。戈贝坦的沙龙对苏德里的沙龙暗中嘲笑。戈贝坦常说,“我们这号人呢,我们是个高度发达的商业城市,是个干事情的城市,我们真傻,甘心去做发财这种无聊的事!”听听这话的口气,就不难发现地球和月亮之间轻微的对立。月亮自以为对地球有用,而地球则要指挥月亮。除此之外,地球和月亮相处亲密无间。每当狂欢节的时候,苏朗日的一流社会都涌向戈贝坦、冉德兰、税务官勒克莱克和王家检察官小苏德里家举行的四场舞会。每星期日,王家检察官偕妻子、戈贝坦先生夫人和爱丽丝·戈贝坦小姐,都到苏朗日的苏德里家吃晚饭。如果县长也在邀请之列,如果库什的邮政局长盖尔贝先生也来吃便饭,那苏德里公馆门口四辆省城的马车就成为苏朗日的一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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