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乡间高利贷者
 




  从战略观点说,里谷在布朗日的地位相当于战争中的前沿哨兵。他监视着艾格庄,而且是严密监视。警察局再也找不到比为报仇雪恨而当密探的更好的密探了。

  将军刚到艾格庄时,里谷显然在他身上打过主意,但是蒙柯奈娶了一位特雷维尔家族的姑娘,使他的计划破灭了。他似乎原来曾经想照顾那个大地主。当时他的意图很明显,因此戈贝坦认为有必要分给他一杯羹以便把他拉进反对艾格庄的阴谋中来。里谷在接受这份赃物和分配给他的角色之前,——用他的话来说——先要逼将军表态。伯爵夫人在艾格庄安顿下来之后,有一天,一辆绿漆柳条车厢小马车驶进了艾格庄的正院,乡长先生由乡长夫人陪着下了马车,走上花园的台阶。里谷从窗棂里望见了伯爵夫人。布罗塞特神甫比他的仇人先来了一步,伯爵夫人对主教、对宗教和对布罗塞特神甫是非常忠诚的,她让弗朗索瓦对里谷说,“夫人出门了”。这样一种傲慢无礼,在一个生长在俄国的女人原是符合身分的,却使那修道士的脸都气黄了。神甫说:“这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为了给自己提精神,泡在罪恶的渊薮里就象泡在浴缸里一样。”要是伯爵夫人有点好奇心,想会会这个人,也许她可以免得让这位乡长对庄园产生自由派对保王派的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再加上作为近邻,自尊心受伤的旧恨很容易受到刺激,酿成新仇。

  对此人及其作风略费一些笔墨加以描述,不但有助于说明他参加那个其同谋称之为“伟大事业”的阴谋的情况,而且可以刻划出一种法国乡间特有的古怪人物典型,这种人还没有一支画笔试图描绘过。再说,凡是同这个人有关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他的房子、他吹火的方式、他吃东西的样子——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他的作风,他的意见,对峡谷中的事态演变都有着强有力的影响。这个叛教者最能说明庸人机制的用处,他既是理论,又是实践,是开头,又是结尾,是庸人机制的顶峰。

  读者也许还记得以前写过的场景中描写过几个大吝啬鬼?最早写的是外省吝啬鬼索漠的葛朗台老头,他象老虎一样一毛不拔而且凶残成性;然后是贴现商高布赛克,他是拜金教徒,只赏识黄金的威力,津津有味地品赏不幸者的眼泪,琢磨着这眼泪来自何处;还有纽沁根男爵,他把诈骗钱财提高到政策高度。最后,你们一定还记得持家啬刻的典型,伊苏屯的老奥雄,还有家庭观念很强的吝啬鬼,桑塞尔地方的小矮子博德赖①!可是人类的感情,特别是吝啬,在千差万别的环境中也表现出种种细微的差别,所以在《风俗研究》的大舞台上还剩下一种吝啬鬼有待描绘,这剩下的就是里谷!他是极端自私的吝啬鬼,对自己的享乐充满热情,而对别人却冷若冰霜。而且他的吝啬带有修道士的特点,只要当僧侣有所谓“口粮”的果汁可以榨取,他就当僧侣;而为了要攫取公共财产,他就还俗。我们先来解释一下,他在自己的家里是怎样持久地享福的。

  ①伊苏屯的老奥雄是《搅水女人》中的人物,博德赖即《外省的诗神》中的德·拉博德赖。

  布朗吉乡,也就是勃龙代在给拿当的信里描写的那六十户人家,位于图讷河左岸一块隆起的土地上。由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小花园,使这村子风光宜人。有几家房子就在湖岸边。这大块土地的最高处是一座教堂,旁边就是往日本堂神甫的住宅,教堂后面的讲台部分为一片墓地所包围。许多村庄都是这种格式的。

  渎神者里谷把教堂旁边的神甫住宅买了下来,那还是从前那位乐善好施的天主教徒舒安小姐特意买地为神甫盖的。

  住宅和教堂之间有一个梯形的花园,从那上面望出去,位于两座大贵族园林之间的布朗吉、苏朗日和塞尔诺的大片土地尽收眼底。对面是一片草地,是前任神甫去世前不久买下的,现在被这个对谁也不信任的里谷用围墙圈了起来。由于乡长拒绝把神甫住宅恢复原来的用途,乡里只得再买下教堂附近的一所民宅,花了五千法郎扩建、修缮,并开辟了一个花园,同教堂的圣器室共一堵墙,以便使这所住宅象过去的神甫住宅一样与教堂相通。这两所房子同教堂在一条线上,看起来好象园子是和教堂相连的,前面有一片种了树木的空地。在新神甫住宅的对面,伯爵又造了一座乡公所,作为乡长办公、乡间警察住宿以及基督教义会教友学校之用,——过去布罗塞特神甫曾多次请求建立这样一所学校而未能成功。因此,那片空地就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作布朗吉广场了。这样一来,那还俗教士和年轻神甫的住宅都和教堂是比邻,教堂既把它们隔开又把它们连在一起。不仅如此,这两家还互相监视,也就是说,全村人都在监视布罗塞特神甫。村里的大路,从图讷河畔开始,蜿蜒上升,通向教堂。几处农民的葡萄地和花园,一片小树林,装点着布朗吉乡的制高点。

  里谷的房子是全村最漂亮的。全部用勃艮第特产的大块岩石筑成,尽着镘刀的宽度用黄色沙浆抹成方格,随处露出岩石黑色的表面,造成波浪的感觉。每扇窗子都用砂浆齐齐抹出一个框子,不露一点斑点,随着岁月的剥蚀,框子上有一些自然的细小裂纹,就象在古老建筑的天花板上见到的那样。百叶窗做工很粗糙,涂上厚厚一层绿色龙纹漆,颇为惹眼,屋顶的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苔。这是典型的勃艮第式的建筑,在法国这一地区旅行的人可以见到成千上万类似的房子。

  大门打开就是过道,一座木制楼梯从中间把过道分成两半。进门之后就可以看到一扇门通向一间宽敞的大厅,大厅有三扇窗户面向广场。楼梯后面是厨房,光线从后院射进来,院子用精致的圆石铺地,有一扇可以通马车的大门。这是底层的情况。二楼有三个房间,上面是顶楼。厨房旁边是一间柴房、一间车房、一间马厩,与房子成直角。在这几间轻便的屋子上面搭了粮仓、果子库和仆人住房。房子对面是鸡舍、牛棚和猪圈。花园是封闭的,大约有一阿尔邦地,是典型的传教士的园子,就是说到处都是篱笆、果树、葡萄架、沿沙子路两边种着修成纺锤形的树、方块的菜圃,用马厩里的肥料施肥。在房子的高处还有一片园地,上面种了树木,用篱笆围起来,这片地够大的,两条母牛终年可以从这里找到草料。

  室内,大厅围墙砌着齐肘高的木板,上面挂着旧挂毯。家具是胡桃木的,年代久了,变成棕色,铺着手工织的毯子,和墙壁以及天花板的木色很协调。天花板露出三根正梁,不过都是漆过的,两根梁之间平铺着天花板顶。胡桃木的壁炉架上面装了一面镜子,镜框的形状很怪,除了两只铜制的蛋镶在大理石座上之外,别无其他装饰。这两个铜蛋各自一分为二,上半部翻过来当作蜡烛台。这种用链子装饰起来的双烛台是路易十五时代发明的,现在已经很少见了。窗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只钟,底座金绿相间。钟的样子平常,却走得很准确。窗帘挂在铁架子上,拉起来吱吱作响,已经有五十年历史了。窗帘是粉白相间的格子布作的,有点象作褥子的料子,是印度货。此外再加上一个酒柜,一张饭桌,构成了这间屋子的全部家具。一切都经常保持洁净,一尘不染。在壁炉一角可以见到一张特大的教士坐椅,这是里谷的专座。角落里有一张里谷当书桌用的迭橱式小写字台①,上面有一只风箱挂在一个最普通的衣钩上,当年里谷就是从这只风箱发迹的。

  ①十八世纪流行的一种写字台。

  从以上这段简洁得可以和拍卖广告媲美的描述中,不难猜想到里谷先生和太太各自的卧室里除了最必需的东西外别无长物;但是如果以为这样节俭就是清心寡欲,那可就错了。

  最吹毛求疵的时髦女子也可以在里谷太太的床上睡得十分香甜,那床有极好的床垫,质料细软的床单,还有一床厚厚的鸭绒被,是过去一位信女买来送给神甫的,床上挂着质料考究的帐子,保证风吹不透。以此类推,其他东西都是这样,下面我们就可以看到。

  这个老谋深算的教士使得他那个不识字也不会写不会算的老婆对他绝对服从。这可怜的女人曾经统治过她死去的前夫,却沦为现在丈夫的奴仆。烧饭、洗衣服,样样都做,雇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却帮不了什么忙,那个姑娘叫安奈特,十九岁,和她的女主人一样完全听命于里谷,每年工资三十法郎。

  里谷太太高大,干瘦,一张黄脸,颧骨发红,头上永远戴着头巾,一年四季穿着同一条裙子,一个月出门不到两个钟头。她全部活动的内容就是一个忠诚的女仆细致周到的家务活。最精明的观察家也不会找到一丝一毫当年那美妙的身材,那卢本斯画笔下光艳照人的丰肌玉肤,还有那引起尼斯龙主教注意的皓齿明眸。她有一个独生女儿,现在是苏德里的儿媳妇。就是生那个孩子使她牙齿脱落,睫毛掉光,两目无光,身材扭曲,颜色憔悴。好象是上帝的手指戳在了这神甫的妻子身上。她跟所有乡下的女财主一样,乐趣就在于经常打开看看放满绫罗绸缎的衣橱。那里面有成块的衣料,有新做的衣服,有花边、有珠宝,这些东西对她毫无用处,唯一的作用就是引诱别人犯罪,弄得里谷的年轻使女垂涎三尺,恨不得她早死才好。里谷太太是个半女人半禽兽的生物,生来就是凭本能生活的。这个当年的美人阿尔塞娜本来并无奢求,死去的尼斯龙神甫如果没有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把遗产给她。这件事需要叙述一下以便众多的遗产继承人从中受到教益。

  那个老叛教者尼斯龙的妻子尼斯龙太太对她丈夫的叔父特别殷勤,因为老头已经七十二岁,估计近期内就可留下四万多利勿尔的遗产。唯一的继承人得到了这笔产业就可以使全家过富裕日子,这是已故尼斯龙太太翘首以待的。她除了一个儿子外,还有一个非常可爱、天真调皮的小女儿,这个小东西好象注定要夭折才生得这么聪明伶俐。她十四岁上就得黄萎病死了,当地俗称“苍白病”。这孩子在本堂神甫住宅里跳跳蹦蹦,在她叔祖老神甫家里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娇纵任性,她喜欢那个标致的女用人阿尔塞娜小姐,他叔叔后来娶了这个姑娘,那是得利于一七八九年大革命初期风暴的冲击,使教门清规有所松懈。阿尔塞娜是老神甫的女管家的侄女,在女管家病重时叫来替代她的。老皮沙尔小姐自己感到将不久人世时,当然想把自己的权利传给漂亮的阿尔塞娜。

  一七九一年那年,老尼斯龙神甫收留了里谷教士和若望修士,正好这一年尼斯龙小姑娘干了一件完全无心的淘气事。

  她跟阿尔塞娜和别的孩子一起游戏,每人藏一样东西让别人找,找的人离东西近时就喊“烧着你!”,离得远时喊“冻着你”。小热纳维埃心血来潮,把客厅的风箱藏到了阿尔塞娜的床里,结果谁也找不着。游戏停止了,热纳维埃让她母亲领着回家了,忘记把风箱挂到原来的钩子上。阿尔塞娜跟她姑妈找了一星期也没找到,也就不找了。没有它也能过。老神甫用一根吹火管吹火,那是当年吹火管时兴的时候的产物,显然是亨利三世时哪位大臣家里的东西。最后,在女管家去世前一个月的一天晚上,在穆雄神甫、尼斯龙全家和苏朗日的教区神甫都参加的一次晚餐之后,女管家又念叨起那风箱来,简直没法解释怎么会就此不见了。

  “咳!这玩意儿在阿尔塞娜床上已经呆了两星期了,”小尼斯龙说着大笑起来,“要是这大懒虫平日铺床的话,早就找到了……”

  在一七九一年,大家都会大笑一阵;但是笑过之后继之而来的是死寂的沉默。

  “这没什么可笑的,”女管家说,“自从我生病以来,她夜里一直守着我。”

  尽管有了这个解释,尼斯龙神甫向尼斯龙太太和他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是一个传教士认为有人对他耍阴谋的眼光。女管家随后去世了。里谷教士趁机巧妙地利用老神甫的怨恨之心大肆挑拨,终于使尼斯龙神甫剥夺了冉·弗朗索瓦·尼斯龙的继承权而给了阿尔塞娜·皮沙尔。

  直到一八二三年,里谷出于感激之情还用那根吹火管吹火。尼斯龙太太让她的女儿给气坏了,在女儿死后不久也就去世了。母女二人都是一七九四年死的。接着神甫去世,里谷公民亲自料理阿尔塞娜的事务,并娶她为妻。

  过去和里谷一起寄居在主教家的修士对里谷就象狗对主人一样忠心,成了这个欲火烧心的阿巴贡①的马夫、园丁、看牛人、听差、还兼管家。

  阿尔塞娜·里谷在一八二一年嫁给了王家检察官,没有嫁妆,她依稀有她母亲当年那种平庸的俏丽,而且继承了她父亲的阴险。

  里谷此时六十七岁,三十年来没生过一次病,好象什么病痛也沾不上这真正天不怕地不怕的健壮体魄。他身材高大、干瘦,眼圈呈棕色,眼睑差不多是黑的,早晨他露出那布满皱纹和麻粒的红脖子时,你完全可以把他比作一只大兀鹰,特别是他的鼻子又长又尖,再加上皮肤充血的颜色,就更象了。他几乎全秃的脑袋会使识者为之震惊,因为这脑袋中间隆起,向两边斜去,呈驴背形,正是暴虐专制的长相。他的一双几乎被布满青筋的眼皮遮住的灰色眼睛天生就是用来假冒为善的。两绺说不出什么颜色的头发盖不住头皮,在两只长得很高而没有耳轮的大耳朵上飘来飘去,这种特征如果不是发疯的征候,就是性格残忍的表现。一张大阔嘴,薄嘴唇,表明他吃起来勇往直前,嘴角下垂象两个逗点,又决定了他好酒贪杯,在他吃东西或说话的时候,那嘴角就流着汤汁或唾沫。埃利奥加布尔②大概就是这副样子。

  ①阿巴贡,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中的主角。

  ②埃利奥加布尔(204—222)罗马皇帝,以放纵酒食著称。巴尔扎克似乎忽略了这位以纵欲无度著称的皇帝,十八岁就驾崩了。

  他常年穿一样的服装:蓝色军服领子长上衣、黑领带、黑料子的裤子和一件黑色大背心。鞋底特别结实,外面掌了钉,里面套着他妻子在冬天的晚上给他织的袜套。安奈特和她的女主人也给先生织长袜子。

  里谷原名格雷古瓦。他的朋友至今仍不放过用G打头的各种双关语来取笑他,尽管三十年来这些词儿已经用得烂熟了。人们总是用这样的话跟他打招呼:“抓住了里谷!——又笑又哭!——羊羔美味,请尝吧!——淘气鬼!”等等,但是说得最多的是格里古①尽管对这个人物这样工笔细绘,人们还是难以想象这个前本笃会修士在离群独居,毫无阻力的情况下,把自私自利、食不厌精,骄奢淫逸之道,发展到何等地步。首先,他由妻子和安奈特侍候着,独自吃饭,她们要等他吃完之后,消着食、品着葡萄酒、读《新闻》的时候,才到厨房和若望一起吃饭。

  ①此处是用里古(Rigou)的谐音作文字游戏,最后一个GRigou是巴尔扎克小说《乡村教士》中的吝啬鬼。

  在乡下,人们从来不知道报纸的确切名称,一律称之为《新闻》。

  晚餐和午餐、夜宵一样,都是美食佳肴,是女管家的手艺,她在全村的厨娘中堪称技艺超群。里谷太太一星期亲手打两次黄油。所有菜的浇汁都用鲜奶油作原料。蔬菜都是现从园里摘了直接下锅的。巴黎人习惯吃的绿色蔬菜都是二手货,那是经过日晒、尘染、放在小店里发霉之后,卖鲜货的再给它洒水加工,伪装新鲜的蔬菜。因此他们早已忘记了那趁鲜吃的时候才能尝到的、大自然赋予果菜的短暂而浓烈的清香。苏朗日的屠户因为害怕失去这个厉害的主顾,选了上好的肉给里谷送去。飞禽则是自己家里养的,肉质细嫩无比。

  这种无微不至的精益求精施于一切事物,都只是涉及与里谷自己有关的。这位德廉美的修士①穿的便鞋虽然是粗皮革做的,却有一层上好小羊皮的里子。他的外衣是粗布做的,那是因为挨不着他的皮肤,衬衫料子却是弗莱斯②地方的能工巧匠织出来的,并且都是家里洗熨。他的妻子、安奈特和若望喝的酒是里谷从他的收成里留下来的,而他自己却专有一个堪与比利时酒窖相匹敌的酒窖,里面勃艮第名造佳酿和波尔多、香槟、鲁西荣、罗讷、西班牙等地方的上好葡萄酒并排放着,都是十年以上的陈酒,由若望修士负责装瓶的。岛上产的烈酒则是安福夫人③所藏,是这个高利贷者在勃艮第一座庄园分割拍卖的时候一次买下的。里谷的讲究吃喝堪与历史上有名的䜩饮无度的路易十四媲美,从这里可以想见这种奢华生活的花销。他私下挥霍无度,表面不露痕迹,买卖上则拿出教会人士特有的本领锱铢必较。这个狡猾的僧侣在进货的时候并不耗费精力处处设防以防受骗上当,而是手里保留着标准样品和写好的物品规格;当他的酒或其他货物要长途运送时,他事先说好,有一点点损耗他就拒绝收货。若望是果仓的主管,已经训练出一套本事,他贮存水果之鲜美,名冠全省。里谷在复活节时还能吃到梨、苹果,有时还有葡萄。被人奉为神明的先知,也没有得到过里谷家里人对他的那种盲目服从,不论多离奇任性的想法都立即照办。他那两条浓眉动一动,就足以使他的妻子、安奈特和若望惶惶不安。他用无数工作任务来拴住他的三个奴隶,这些任务对他们就象锁链一样。每时每刻,这几个可怜人都有必须完成的工作,都处于监督之下,最后,他们从完成这些没完没了的工作中得到了乐趣,不以为苦了。三个人都把这个人的安乐当做他们全神贯注的独一无二的主题。

  ①德廉美是拉伯雷《巨人传》里的一个安乐、自由的修道院,没有任何教规、戒律,这里指里谷这个善享乐的还俗修士。

  ②弗莱斯,荷兰北部的一个省,以精制纺织品著名。

  ③安福夫人,波德莱地方的制酒商,所造“岛上烈酒”在巴尔扎克时代十分著名。

  安奈特是里谷在一七九五年找来的第十个俏丽的使女,里谷得意地自诩这些使女一个个接力排下去可以送他到坟墓。安奈特来时十六岁,到十九岁就该辞退了。所有这些从奥克塞、克拉姆西、摩凡等地精心挑选来的使女,都是被许以将来有出头之日吸引来的。但是里谷太太执意要活下去!于是,每到三年的时候,放肆的使女总会同可怜的主妇发生口角,结果就只好辞退。安奈特是天生丽质,聪明俊俏,伶牙俐齿,配得上公爵夫人的花冠。她不乏机智,里谷对安奈特和冉-路易·通萨尔的事一无所知,足见他已经给这漂亮的姑娘给哄住了。这个姑娘心比天高,想出主意用甜言蜜语蒙住了这老狐狸的锐利目光。

  这个无冕的路易十五不只是控制美丽的安奈特一人。他还通过土地抵押压榨乡民,农民往往超过自己的经济能力去买地,然后把这些地抵押给里谷来借债还地价。从苏朗日直到库什五法里地的布里附近,整个峡谷都成了他的后院,而他除了答应缓期逼债之外,不费任何本钱就可以使多少老农为之花光终身的积蓄。所以这堪与布雷媲美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实际上什么代价都不花。里谷就是利用这些白种黑奴给他砍柴、修篱,把柴火、木头、饲料、麦子入库。对农民说来,劳力不算什么,特别是想到可以延期偿付应付的利息,更是心甘情愿。里谷一面为答应他们延期几个月要一点小小的报酬,一面压榨他的债户为他出劳力。这是真正的苦役,农民出了苦力还自以为什么都没付出,因为他们没有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来。这样,人们付给里谷的有时候实际上比整个债务的本钱还多。

  此人城府之深有如僧侣,沉静好比一个埋头研究历史的本笃会修士,象教士那么诡诈,象一切吝啬鬼那么虚伪,办事恪守法律,处处合乎规章,如果生在古罗马,他可能是提比略;如果在路易十三治下,他可能是黎塞留,如果他有意参加国民公会,他可能是富歇①;但是他却明智地甘愿做一个不讲排场的吕居吕斯②,一个耽于酒色的守财奴。他的精神必须有所寄托,他就在发泄他的仇恨上下功夫,以此为乐。他不断折磨蒙柯奈将军;他牵着几根看不见的线,支使得那些农民团团转,象下棋一样取乐:在这棋盘上有活生生的卒子,有在马上奔驰的骑士,有絮絮叨叨象富尔雄那样的疯子,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封建塔楼,有心怀叵测的王后将国王一军。他每天早晨起来从窗口望见艾格庄傲然屿立的屋顶、小楼的烟囱和辉煌的门楼,他就在心里说:“这一切总有一天要倒塌!我要抽干它的溪流、砍光这些成荫的树!”总之,他心目中有大大小小的牺牲对象。他既处心积虑要搬倒艾格庄,同时这叛教者又吹牛要用荆棘慢慢扎死布罗塞特神甫。

  ①提比略(公元前42—公元37),罗马皇帝;富歇(1789—1820),奥尔良公爵,法国大革命后的政治家,国民公会议员。

  ②吕居吕斯(公元前106—57),罗马将军,以奢侈享乐、讲求排场著称。

  最后完成这位前修道士的画像,只需再加一笔:他去望弥撒时,心中怨恨他的妻子还活着,并表示一等他自己成为鳏夫,就与教会言归于好。他遇到布罗塞特神甫时总是毕恭毕敬行礼如仪,轻声细语地讲话,从来不发脾气。一般说来所有教门里的人,或是从教门出来的人,都有一种昆虫的耐心,那是被迫遵守一整套礼数而训练出来的,二十年来绝大多数法国人,即使那些自以为很有教养的人,都已经没有受过这种教育了。所有在大革命影响下走出寺院还俗的修道士都以冷静、含蓄的作风表现出受过教会严格管教的子弟的优越性,即使已经叛离教会的也仍然如此。

  戈贝坦从一七九二年的遗产事件中得到启发,他学会了探测这张假仁假义莫测高深的脸上包含多少心计。于是他就在金牛面前同他沟通心曲,结成了伙伴。从勒克莱克公司建立伊始,他就自己作保,让里谷投资五万法郎。里谷成了这家公司的股东,他把利息都放入股金,越滚越大,他这个股东的地位也就越来越重要。虽然他在一八一六年从中抽走了八万法郎用来购买公债,每年有七千法郎的收入,此刻里谷在这家公司还有十万法郎的资金。据吕潘所知,里谷放出去的,对方用大笔地产作抵押的小额贷款约有五万法郎。这样从表面上算,里谷每年的地产收入大约一万四千法郎。总括起来,人们看得见的,里谷每年大约有四万法郎的收入。但是他的全部财宝究竟有多少,那是任何比例的定律都算不出来的未知数。同样,他跟朗格吕梅做的什么生意,只有鬼才知道。

  这凶恶的高利贷者打算再活二十年。他发明了一些行事的规则。凡是购买不足三公顷地,或没有付足至少一半地价的农民,他决不借钱给他。由此可见里谷深知没收小片土地的法律的弊病,以及地产分割过细对国库和地主带来的危险。

  试想,如果你去控告一个占了你一畦地的农民,而他一共只有五畦地,那会有什么结果呢?

  私人利益的眼光总是比立法议会的眼光先进二十五年。这对一个国家是多么深刻的教训!法律是从一个天才的伟大头脑里产生的,而不是由九百个人的智慧凑出来的,九百个人凑成一大群,必然智力萎缩。所以,里谷制定的法律实际上难道不是纠正那种荒唐现象所需要的原则吗?把一块地产分为两块,三块,四块,乃至十块,一百块……象阿尔让特依乡那样,竟有为数三万的小块土地!

  干这样一种营生,就需要象压在本地区头上的这种大规模的狼狈为奸的关系网。再说,吕潘每年办的文书有三分之一是里谷供给他的,这个公证人自然就成为他的忠实同伙。于是,这个恶讼棍总能在借据上增添非法利息,如果借钱人是结过婚的话,他的妻子也得在借据上签字。农民一见在借款期限内只需付百分之五的利息,喜出望外,总是希望通过拼命干活,同时在抵押给里谷的地里大量施肥,好偿清债务。这就是那些愚蠢的经济学家所谓的“小生产”产生的骗人的奇迹,这是一个政治错误的结果,由于这一错误,我们不得不从法国拿钱到德国去买马,因为我们国家已经不生产了;这个错误使带角的动物大大减少,用不了多久,不但老百姓,连小资产阶级也要吃不着肉了。于是,从库什到法耶市,多少人为里谷流汗,可人人都尊敬他;而将军付出这么昂贵的工钱,可说是唯一把钱投在本乡的人,换来的却是对富人的诅咒和仇恨。如果不是把眼光投向庸人机制,又如何解释这事实呢?富尔雄说得对,资产阶级取代了贵族老爷。以库特居斯为代表的那些小地主的地产权都归了这位阿沃讷河谷的提比略王。同样的,在巴黎,那些缺乏资金的工业家就是大银行的农民。从苏朗日直到离法耶市五法里地的地方,苏德里亦步亦趋追随里谷的榜样。这两个高利贷者平分了这个地区。戈贝坦是在更高级的领域内行使他的贪欲的。他不但不去跟他这两个伙伴竞争,还阻止法耶市的资本占有这条有利可图的路。现在,不难想象,这里谷、苏德里、戈贝坦三巨头在选举中对那些生杀予夺之权掌握在他们手里的选民有多么大的影响。

  仇恨、聪明和财产,这可怕的三角足以解释那最逼近艾格庄的日夜监视着将军的敌人,他们同六十到八十名小地主保持着经常联系,而这些小地主又都和农民沾亲带故,象怕债主一样惧怕这三巨头。

  里谷和通萨尔一搭一档,一个靠赤裸裸的盗窃生活,一个则靠合法的巧取豪夺养肥自己。两人都讲求生活享受,他们本性相同而类别各异,一个顺乎自然,另一个则经过寺院教育的磨练。

  沃杜瓦耶离开大绿依酒馆去找前乡长讨主意的时候大约四点钟。这是里谷吃晚饭的时候。

  沃杜瓦耶看见大门关着,就从窗帘上面往里望,一边叫着:“里谷先生,是我,沃杜瓦耶!”

  若望立刻从后院门里出来,把沃杜瓦耶让进去,对他说,“到院子里来吧,先生在接待客人呢。”

  这客人就是西比莱,他借口要就布律内刚才提到的判决词取得一致的解释来找里谷,实际同里谷谈的完全是别的事。

  他正赶上这高利贷者在吃餐后甜食。一张方桌,铺着耀眼的白台布,因为里谷完全不体谅他的妻子和安奈特,每天都要铺白台布。管家看见端上一大碗杨梅、杏子、桃、樱桃、杏仁等种种当今的鲜果,放在铺着葡萄叶子的白瓷盘里食用,几乎跟艾格庄的食器一样精美。里谷见到西比莱,就让他把门插销插上。这里每扇门都有插销,既为了防冷又为了隔音。然后他问他什么事这么紧急,要他大白天跑来,他完全可以晚上来谈话,岂不是更妥当。

  “那是因为那个家具商说是要到巴黎去见掌玺大臣,这会给您带来不利的,当他看了刚收到的对您有利的判决时,就要去要求撤掉您女婿、法耶市的法官、特别是法院院长。他气不过,他很有心计,还有布罗塞特神甫当参谋,是能跟您和戈贝坦较量较量的。那教士很有势力,主教大人很赏识布罗塞特神甫。伯爵夫人还说要去找她堂兄——省长卡斯泰朗伯爵谈尼古拉的事儿。米旭已经开始看穿我们的把戏了……”

  “你害怕了,”高利贷者轻声说道,同时看了西比莱一眼,这目光咄咄逼人,由于怀疑而不象平时那么黯淡无光,“你是不是计算着也许不如站到伯爵先生一边?”

  “坦率地说,当你们瓜分了艾格庄以后,我不知道从哪儿再去找我这五年来每年都拿到的四千法郎,”西比莱毫不掩饰地说,“过去戈贝坦先生向我许下过种种美好的诺言;但是危机越来越近,肯定要有一场恶斗,胜利之后,许诺和兑现就是两回事了。”

  “我会跟他谈的,”里谷平静地说,“不过目前,如果与我有关的话,我会这样回答你:‘五年来,你每年交给里谷四千法郎,这个老好人给你七厘五的利息,所以你现在利滚利已经有二万七千法郎了;由于还存在一张你和里谷之间私下签署的协议书,如果一旦布罗塞特神甫把这份文件送到那家具商眼前,特别是再有一封匿名信向他告发你的两面角色之后,艾格庄的管家就要被辞退。所以,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们一起打猎,而不要事先要求啃骨头。再者,里谷先生在法律上并没有义务给你七厘五的利息和利上加利。他可以提出依照法律偿还你那两万法郎,但是在你能得到这笔钱之前,你的官司要经过各种挑剔,旷日持久,然后由法耶市的法庭判决。假如你现在放明白点,等里谷成为你艾格庄的小楼的地主的时候,你还可以拿着大约三万法郎,外加里谷可能交给你的另外三万法郎,跟里谷做银钱交易,会有利可图的,特别是等艾格庄分割成小块之后,农民一定会一拥而上抢购土地,穷人就是这样的。’戈贝坦大概会对你这样说;可是我,我没有什么可答复你的,此事与我无关……戈贝坦和我,我们对人民的儿子打爹骂娘很不满意,我们拿定了主意就坚持做下去。我的朋友戈贝坦也许有需要你的地方,而我,谁也不需要,因为所有的人都忠实地服从我。至于掌玺大臣,那是经常换人的,而我们却永远在这儿。”

  “反正,我事先向您通报了情况,”西比莱答道,他感到自己象是一头给套上了鞍子的驴。

  “通报了什么情况?”里谷狡猾地问道。

  “关于那家具商要做的事,”管家低声下气地说,“他怒气冲冲地到省府去了。”

  “让他去好了!要是蒙柯奈这号人不耗费车轮,那马车匠怎么办?”

  “我今晚十一点钟给您拿一千埃居来,”西比莱说,“但是您得抓紧点儿,把您到期的抵押让点儿给我,给我一份值几块肥沃土地的抵押……”

  “现在可以到期归我的是库特居斯的那块地,我想好好利用他,因为他是全省最好的神枪手;如果把这块地转给你,看起来就好象你在替那家具商折磨这个笨蛋。这样可以一箭双雕,他一看自己已经败落到比富尔雄还低,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库特居斯为了巴什勒里那块地倾家荡产,他把地精心修整,沿花园的墙根都种上了树。这小小的领地能值上四千法郎,伯爵会给你四千法郎把这紧贴着他的地产的三阿尔邦地买过来的。库特居斯如果不是酒鬼的话,他单是用在这块地上打下的野味就够付利息的了。”

  “好吧!把这债务转给我吧,我可以在它身上捞点油水,我等于白拿那房子和花园,伯爵会把那三阿尔邦地买过去的。”

  “那你给我什么呢?”

  “天哪!您真是连在公牛身上也挤得出奶来!”西比莱叫了起来,“而我刚刚让那家具商下令按照法律限制捡麦穗。”

  “你得手了,是吗?小伙子?”里谷说,正是他几天以前向西比莱提出这个制造混乱的想法,要他去怂恿将军实行的。

  “那他就在我们手心里了,他算是完蛋了;但是光是从一头拿住他还不够,要把他象一支烟卷那样包起来!放开插销,小伙子,告诉我老婆给我拿咖啡和酒来,再告诉若望套好马车,我要到苏朗日去。今晚再见!——你好,沃杜瓦耶,”前乡长看到他过去的乡间警察走进来,向他打招呼,“怎么样,有什么事?”

  沃杜瓦耶把小酒馆发生的事从头叙述了一遍,征求里谷对将军想要实行的规则的合法性的看法。

  “他有权这么做,”里谷回答得很干脆,“我们的大老爷够厉害的;布罗塞特神甫是个坏蛋,这都是你们的教区神甫出的主意,因为你们不去望弥撒,一群叛教徒!我是去望弥撒的,看见没有,上帝是存在的!……你们什么都得受着,那家具商会不断得寸进尺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捡麦穗,”沃杜瓦耶说话坚决的口吻是勃艮第人特有的。

  “没有贫民证也捡吗?”高利贷者反问道,“听说他去省府搬兵去了,好让你们规矩老实点儿。”

  “我们就象过去一样捡麦穗,”沃杜瓦耶再说一遍。

  “捡吧!……萨屈斯先生会决断你们对不对的,”里谷说话的神气象是向捡麦穗的许诺,“他们将会得到调解法庭的保护。”

  “我们一定要捡麦穗,我们说到做到!……要不勃艮第就不成其为勃艮第了,”沃杜瓦耶说,“宪兵有大刀,我们也有镰刀,咱们走着瞧!”

  四点半的时候,昔日本堂神甫住宅那扇绿色大门的枢钮转动起来,那匹栗色的马,由若望拉着缰绳,朝广场方向奔驰而去。里谷太太和安奈特走到宅门口的台阶上,望着那顶着皮车篷的绿漆小柳条车厢,里面舒适的车垫上端坐着他们的老爷。

  “您别回来太晚呵,老爷,”安奈特说道,轻轻撅了一下嘴。

  全村的人现在都知道了乡长准备实行的跟他们过不去的法令,大家都站在家门口,或者来到大路边,看里谷走过,心里都想着他是到苏朗日去为他们说话去了。

  “好啊,库特居斯太太,咱们的老乡长一定会为我们说话的,”一个纺纱女工说,她特别关心触犯森林法问题,因为她的丈夫就是把偷来的木头卖给苏朗日的。

  “天哪,他看见这儿发生的事心疼得要出血,他跟你们大家一样难受,”她答道。

  “啊,可不是吗,他受的亏待可真不少。”

  “您好,里谷先生,”纺织女工说,里谷向她打了一个招呼。

  当高利贷者穿过那一年四季都能涉水而过的图讷河时,通萨尔从酒馆里走出来,在区间大道上向里谷说:“喂,里谷大爷,那个卖家具的要把我们当做他家的狗吗?……”

  “我们走着瞧吧,”高利贷者说着往马上抽了一鞭子。

  “他一定会好好为我们讲话的,”通萨尔向围过来的一群女人和孩子说。

  “他想着你们,就象那小店主一边擦着炸东西的锅一边想着那条白鮈鱼一样,”富尔雄说。

  “你喝醉了就别乱嚼舌头!……”穆什说着拉着他爷爷的衬衫把他撂倒在一棵白杨树旁的土墩上,“要是那个坏蛋修士听见了这句话,以后你就不能让他花这么多钱买你的话了……”

  事实上,里谷到苏朗日去是因为西比莱告诉他的重要消息使他震惊,他感到阿沃讷的市民阶级的秘密联盟受到了威胁。于是,这场戏从农民圈子上升到苏朗日和法耶市的市民阶级的高层。这些古怪人物的出现,不但不能阻止,反而加速了事态的发展,就象在一场雪崩把一个小村庄卷进去之后只有加快它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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