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酒馆如何成为人民议会厅
 




  通萨尔老太婆这一大叫大嚷,招来一些好奇的人从布朗吉跑来,想看看大绿依酒馆出了什么事,因为从村里到小酒馆也不比从酒馆到布朗吉门之间的距离远多少。看热闹的人之一恰好是贝齐娜的祖父,尼斯龙大爷。他刚刚打完晌午钟,正回到自己剩下的最后一小块地里去收拾收拾葡萄。

  这个老葡萄园工被长年劳动压弯了腰,面色苍白,满头银丝,集全乡的忠贞廉洁于一身。他在大革命期间曾任法耶市的雅各宾俱乐部主任,并曾在本区革命法庭上宣誓任职。冉·弗朗索瓦·尼斯龙是用塑造《圣经》上的使徒的同一材料制成的,就是过去画家笔下千篇一律的圣彼得的形象:“人民”的方正前额,“劳动者”浓密的自然卷发,“无产者”的肌肉,“渔夫”的肤色,还有那坚强的鼻子,嘲弄一切不幸的似笑非笑的嘴,最后还有一个“强者”的脖子,就是正当理论家高谈阔论的时候,在邻近的树林里伐木准备晚餐的那种“强者”。

  这就是这位德高望重的人四十岁时的状况。他坚强如铁,纯洁如金。他是人民的代言人。听到“共和国”一词隆隆作响,他就对这个词所应该代表的一切无限信仰,实际上“共和国”的名词比它的思想更加唬人。他相信冉·雅克·卢梭的共和,相信人类博爱,相信以德报德,相信公开宣扬的功绩,相信正大光明的选择,总之,一切在一个小国寡民的斯巴达那样的城邦可以实现,而在一个广袤的帝国只能是空想的事物,他都相信。他为他的理想献出了鲜血,他的独生子上了前线,更有甚者,他还牺牲了他的切身利益,抛开了最后一点利己之心。他是布朗吉的本堂神甫的侄子,唯一的财产继承人,当时他是乡里大权在握的法庭庭长,完全可以从死者的漂亮女仆“美人阿尔塞娜”①那里夺回继承权;但是他尊重死者遗嘱所表达的愿望,甘愿受穷。于是他本人的贫困化同共和国的没落来得一样快。

  ①《美人阿尔塞娜》是蒙西尼和法瓦尔合作的一部神话诗剧,于一七七三年首次上演。这里指的是现在的里谷太太,当年神甫的漂亮女仆。

  这位胸怀高尚的共和党人从来不拿别人一草一木,如果他能教育别人都追随他的榜样,那他就可以使人人拥护共和国了。他拒绝购买国民公债,他否认共和国有没收财产权。他响应公安委员会的号召,要求公民们以自己的美德为神圣的祖国完成那些弄权者想以黄金来完成的奇迹。这个颇有古风的老人对老戈贝坦的阴谋背叛和损公肥私公开加以谴责;对惟恭惟谨的穆雄也曾予以申饬,穆雄作为人民代表的美德说穿了,就是无能,他和许许多多人民代表一样,拥有全国人民交给他们的空前巨大的政治资本,却还不如当年黎塞留主教,能利用一个国王的软弱造就法兰西的伟大。所以受公民尼斯龙非难的人太多了,人们很快就用遗忘,用一句可怕的话把他埋葬掉:“这个人反正什么都不满意!”这是发乱世财的人惯说的话。

  这位多瑙河畔的农民①回到布朗吉家乡,眼见自己的理想一一幻灭,自己的共和国沦为皇帝的尾巴,而且就在里谷的眼皮底下,被里谷假仁假义的手腕弄得一贫如洗。要知道为什么吗?冉·雅克·尼斯龙决不肯从里谷手里接受任何东西。他一再拒绝,使那个得到了继承权的人明白,神甫的侄子对他怀有多么深刻的蔑视。最后,这冰冷的蔑视之上又加以可怕的威胁,那就是布罗塞特神甫告诉伯爵夫人的那句话。

  ①多瑙河畔的农民,典出拉封丹的《寓言诗》,来自多瑙河的农民向罗马的元老院提出严厉的指责,“用词过于诚恳。”

  这位老人为十二年的共和国谱写了自己专有的历史,那里面充满了独一无二的丰功伟绩,使这英雄时代具有不朽的性质。那些卑鄙龌龊、残酷屠杀、巧取豪夺之事,这位老好人则有意略去不提;他只看到对革命的忠诚、“复仇号”的业绩①、对祖国的献身精神、人民奔赴边疆的情景,他继续不断地做着他的梦,只愿在其中酣睡。大革命有许多象尼斯龙大爷一样的诗人,他们或是偷偷地,或是公开地把自己创作的诗篇唱给军队听,这种行为埋葬在这场风暴掀起的巨浪之中,正如帝国时代那些被遗忘的伤员在临死前高喊“皇帝万岁!”一样。这种崇高的感情是法兰西特有的。布罗塞特神甫对这种不妨碍别人的信仰给予尊重。他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共和国寓于基督教义之中’,就因为这,老人天真地对神甫爱戴备至,于是这位老共和党人就配带了十字架,穿上了一半黑,一半红的长袍②,郑重其事地在教堂供职,他靠着布罗塞特神甫交给他的三个职务为生,神甫本意不是要给这老好人以谋生之道,而只是让他免于饿死。

  这位老汉是布朗吉的阿里斯泰提③,他沉默寡言,象许多正直可欺的君子那样,乐天安命,深藏不露;但是他嫉恶如仇,所以农民怕他就象小偷怕警察一样。他一年到大绿依酒馆来不满六次,尽管他在这里总是受到盛情款待。老人经常骂富人为富不仁,对他们的自私自利十分反感,由于这点感情,他看来总是同穷人在一起的。所以人们说:“尼斯龙大爷不喜欢富人,他是我们的人!”

  ①“复仇号”为法国大革命时的战舰,一七九四年六月一日曾在布列斯特与英国海军决战以保护运粮船到达。船员英勇战斗后,与舰艇同归于尽,在沉没前高呼口号“自由万岁!法兰西万岁!共和万岁!”

  ②指管堂职员的服装。

  ③阿里斯泰提(约公元前540—468),雅典大将和政治家,以正直廉洁著称,最后却遭受不公正待遇,并沦于贫困。

  这个美好的心灵在整个峡谷中赢得这样一句评语“好尼斯龙大爷,没有比他更正直的人了!”作为公民的荣誉,他常常被请去作某项争端的仲裁人,本乡长者这一光荣称谓便在他身上体现出来了。

  老人虽然一无所有,但是非常整洁,总是穿着一条短裤,—双厚袜子,一双钉了铁掌的鞋子,上身穿着过去几乎做过法兰西国服,现在老年农民还穿的,钉着大扣子的上衣,头戴宽边毡帽;平常日子则穿一件蓝布上衣,补得乱七八糟,简直象一条挂毯。但是他自信是自由的,并且对这自由当之无愧,因而别具傲骨,仪表举止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尚气质,使人感到他穿的就是一件正规的上衣而不是破布!

  “喂!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了?老太婆,我在钟楼上就听见您嚷嚷了!”他问道。

  大家七嘴八舌告诉他瓦泰尔谋害老人的罪行,按照乡下人的习惯,所有的人都同时说话。

  “要是您没有砍木头,那是瓦泰尔的错,要是您砍了木头,那您就干了两件错事儿,”尼斯龙大爷说。

  “喝杯酒吧,”通萨尔说着给这老好人端过满满一杯葡葡酒。

  “咱们走吗?”韦尔米歇尔问那个执达吏。

  “走吧,咱们不等富尔雄老头儿了,找库什乡的副乡长吧!”布律内答道,“你先走,我要给主园里送一份文件去,里谷大爷赢了第二场官司,我得去把判决通知他们。”

  于是,布律内喝干了两小杯烧酒,骑上他那匹灰色母马走了,走之前向尼斯龙大爷打了个招呼,因为全峡谷的人都尊敬这位老人。

  任何科学,乃至统计学,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在乡下新闻传播起来比电报还快,甚至可以越过荒无人烟的草原。在法国,这种荒原的存在本身就是人们用来指责政府和资本的一项罪状。现代史已有记载,最有名的银行家从滑铁卢急驰到巴黎,把马都累垮了(我们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因为他得到了皇帝失去的一切——整个王国!),也不过比这倒霉的消息早到几个钟头①。所以,通萨尔老太婆和瓦泰尔的一场斗争发生一小时之后,几个大绿依的常客就到这里来聚会了。

  ①传说十九世纪法国大银行家罗特希尔德曾经把全部宝都押在拿破仑的垮台上。

  第一个到的是库特居斯。前面所提到的那个每天早晨妻子给他煮牛奶咖啡,欢快的,脸色红润,胖呼呼的守林人,如今已经认不出来了。他又老又瘦,脸色苍白,谁看见他都应该引以为训,但谁也没有从中得到启发。

  “他想向上爬想得太高了,比梯子还高,”每当有人替他打抱不平,责怪里谷时,人们就这样说,“他竟想当有产者!”

  事实上,库特居斯买下巴什勒里的地时,确实希望人家把他当成有产者,他自己这么吹牛来着。他的妻子还去拾粪!他们两个天不亮就起,犁他们那块肥施得足足的地,也得了几个好收成,可也就刚够偿付给里谷地价差额的利息。他们的女儿在奥克塞当佣工,把工钱寄回家;可是尽管这样辛苦,还加上女儿的接济,他们付了账之后,到头来还是身无分文。

  库特居斯太太过去有时还就着烤肉喝一杯香料酒,现在只喝白水了。平时库特居斯轻易不敢进大绿依酒馆,就怕在里面花掉三个苏。他现在失去权势了,也就失去了在酒馆里白吃白喝的美餐。于是他跟一切笨蛋一样,总是叫嚷别人忘恩负义。总之,和所有鬼迷心窍想当地主的农民一样,他辛苦与日俱增而食粮与日俱减。

  “库特居斯筑起的墙太多了,”那些嫉妒他的地位的人这么说,“要沿墙根种树,还得等他成了主人才行。”

  这个老实人在里谷卖给他的三阿尔邦地上下了大功夫,平整、施肥,与房屋相连的园子开始出息了,而他还得提心吊胆,生怕地给人没收!他过去是穿猎人的皮鞋和绑腿的,如今穿得和富尔雄一样破烂,脚上套着木鞋,却口口声声骂艾格庄的有产者害他穷到这个地步!由于总是牢骚满腹使他原来笑眯眯的脸变得阴沉、呆滞,象是一个中了毒或害了慢性病的病人。

  “您怎么啦,库特居斯先生?您舌头让人给割掉了不成?”

  通萨尔问道,他把刚才发生的一场战斗叙述一遍之后,发现这位老兄半晌沉默不语。

  “那真可惜,”通萨尔媳妇接着说,“对那个给他下刀子的接生婆,他没得可怨,手术动得真利索。”

  “为了想方设法跟里谷先生清账,把人的嘴巴都给冻僵了,”这个未老先衰的老头儿凄然说道。

  “咳!”通萨尔老娘说,“您有个漂亮女儿,十七岁;她要是机灵点儿,您跟那个老光棍儿的事很好办……”

  “我们两年前就把她送到奥克塞地方玛丽奥特老夫人那儿去了,就是为的保护她免受糟蹋,”他说,“我宁愿饿死也不……”

  “这人多傻,”通萨尔说,“看见我的两个女儿了吗?她们难道就死了吗?谁要是敢说她们俩不是象圣像一样规矩就得尝尝我的枪法。”

  “要做到这一步太难了!”库特居斯摇头叫道,“我宁愿人家给我钱叫我去把那些阿米纳克人杀掉一个!”

  “啊!与其让她的贞洁留在那里发霉,不如先救救她老子,”酒馆老板反驳说。

  通萨尔感到肩上突然挨了一击,那是尼斯龙大爷打的。

  “这可不好,你刚才说的可不对啊!”老人说道,“父亲该保护一家人的名节。要是谁敢动一动我的热纳维埃,我叫他死在一七九三年的刀斧下,然后自己去坐牢。就是你们这种行为,让人民看不起,让人说我们不配享受自由!人民应该在富人面前做出公民道德和荣誉的典范。现在你们把一切都卖给里谷换钱,你们全都这样!当你们不把女儿交给他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人格交给他!这可真不好!”

  “你们看看这‘短统靴’①现在落到什么田地,”通萨尔说。

  ①库特居斯在法语(Courtecuisse)中有短腿的意思,所以通萨尔唤他“短统靴”。

  “那看看我落到什么田地吧!”尼斯龙大爷答道,“我睡得安稳,枕头上没有刺。”

  “让他说去吧,”通萨尔媳妇附在她男人耳朵边悄声说,“你知道这是可怜的穷老儿自己的想法。”

  博内博和玛丽,卡特琳和她的弟弟此刻怒气冲冲来到了,起初是由于尼古拉的失败,后来又听见了米旭的计划,这给他们更加火上添油。所以尼古拉一走进他父亲的小酒馆,就对米旭一家和艾格庄破口大骂。

  “就要收庄稼了,好极了!我走之前一定用我的烟斗点着他们的干草堆!”尼古拉说着一拳头打在他跟前的桌子上。

  “当着人面别这么鸡猫子喊叫的,”高丹对他说,指了指尼斯龙大爷。

  “他要是说出去,我就象拧鸡脖子一样拧断他的脖子,”卡特琳说,“这老不死的早就过时了!人家还说他道德高尚,我看他就是那怪脾气。”

  一群人聚在这间陋室之中,大家都仰着脑袋,通萨尔老娘坐在门口望风,为的保证这些酒客的话不透露出去,这真是一幅奇特的景象!

  在所有的面孔中,卡特琳的追求者高丹的面孔也许是最可怕的,尽管他最不突出。高丹是个没有钱的吝啬鬼,惟其如此,也是吝啬鬼中最狠毒的,谋财的人难道不是比守财的人更厉害吗?后者眼光向内,看着自己,而前者却是可怕地盯着前面;高丹的形象是最大多数农民典型的代表。他因为身材矮小,不够当兵标准,在村里打短工,本来长得就干瘦,再加上沉重的劳动和愚蠢的节衣缩食使他更加干瘪,乡下有许多出苦力的劳动者,象库特居斯,都是在这过分节衣缩食的生活中耗干了生命。他的脸只有拳头大,靠两只黄眼睛透过一点亮光,那眼里布满绿色的纹路和褐色的斑点,对财富的饥渴使这双眼睛充满贪欲,但是没有热气,因为先前曾经燃烧过的欲火,现在已经象熔岩一样凝固了。他的皮肤紧绷在棕色太阳穴上,活象木乃伊。细长胡子从皱纹里长出来,就象从田埂里长出麦秸来。高丹从来不出汗,他自己都吸收了。

  他那双不知疲倦的手长满汗毛,神经质地钩曲着,象是老木头做的。虽然才二十七岁,黑红色的卷发中已现出一缕白发。

  他经常穿一件上衣,衣缝里露出一件黑色粗布衬衫,这衬衫他得穿一个多月,然后自己到图讷河中去洗干净。他的木鞋钉上了旧铁皮。裤子上补丁摞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料子的了。头上戴一顶十分难看的鸭舌帽,显然是从法耶市哪家有产者门口捡来的。他还有足够的眼力,能计算出卡特琳身上孕育着多少财富,他想继承通萨尔的大绿依酒馆;因此他使出浑身解数来征服她,他向她许诺将来要发财,还答应她可以象通萨尔媳妇那样放荡自由,最后还许给未来的老丈人一笔巨额租金,每年五百法郎,直到付清全部酒馆的顶价为止,因为他跟布律内谈过一次话,指望用期票来付这笔钱。这个矮子平时给铁匠打下手,在修大车的活儿忙的时候就去帮忙修车;有时也能揽上报酬丰富的零活儿。虽然他瞒着当地所有的人在戈贝坦那里存了大约一千八百法郎,可是仍过着穷极潦倒的生活,住在他主人的一间仓库里,收获的时候捡麦穗。他把在戈贝坦那儿的存折缝在节日穿的裤腰里,每年连利息加上他新省下的积蓄换一次存折。

  “管它呢!”尼古拉回答高丹要他小心的劝告说,“要是我非得去当兵不可,我宁愿让一箩筐的糠一下子吸干我的血,也不愿意一滴一滴地流光,①……这样我还可以为本乡除去一个魔鬼放出来害我们的阿米纳克人。……”

  ①法国断头台下置一放糠的箩筐,接住砍下的人头,以免血染遍地。上面这句话的意思是宁愿杀头,不愿当兵。

  接着他把米旭策划整他的阴谋讲了一遍。

  “那你认为法国该上哪儿去招兵呢?……”正当大家听了尼古拉的赌咒鸦雀无声的时候,白发老翁站起来走到尼古拉面前正色问道。

  “‘服役期满’就该回家!”博内博边说边卷他的小胡子。

  尼斯龙看见村里的无赖都聚到一起了,就摇摇头离开酒馆,临走付给通萨尔媳妇一个铜板作酒钱。等那老好人脚一踏上台阶,聚在这里的一群酒客中立即出现一阵快意的骚动,看见这一情景的人会感到这些人摆脱了良心的代表,立刻如释重负。

  “那么,你说怎么样呢?喂,短统靴!……”突然闯进来的沃杜瓦耶听了通萨尔给他讲了瓦泰尔的行为之后,问道。

  库特居斯——大家都叫他“短统靴”——把酒杯放在桌上,舌头抵着上颚啄了一声。

  “瓦泰尔是错的,”他答道,“我要是大娘的话,我就自己把肋骨弄伤,躺在床上说是病倒了,然后要法院传讯那卖家具的和他的守林人,要他们赔偿二十埃居;萨屈斯先生是会同意的……”

  “不管怎么样,那卖家具的都会出钱的,为的避免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高丹说。

  前任乡间警察沃杜瓦耶,身高五尺六寸,脸上因出过天花长满了麻子,下巴翘起,使一张脸象胡桃夹子。他一直带着怀疑的神情,沉默不语。

  “怎么样,”通萨尔问道,他已经为这六十法郎垂涎三尺,“你还发什么愁,大傻瓜?打伤了我娘给二十埃居就算了结了吗?我们得把事情闹大,要他三百法郎。古尔东先生满可以到艾格庄去说我娘大腿骨折……”

  “可以把她的胯骨卸开……”老板娘说,“巴黎是可以这样做的。”

  “给国王当差的人的话我听得太多了,所以不相信事情能象你们想的那么如意,”沃杜瓦耶终于开口了,他过去常常帮助法院和前宪兵队长苏德里办案。“在苏朗日还可以,因为政府代表是苏德里先生,他对那个家具商没好感;但是如果你们进攻那家具商和瓦泰尔,他们刁得很,他们会为自己辩护,说:过错在那老太婆,她扛了一棵树,要不然她会当场让人检查她那捆柴火的,她用不着逃跑,要是她受了伤,那只怪她自己犯了法。不行,这事儿没把握……”

  “那个资产阶级,我向法院告他的时候,他为自己辩护了吗?他乖乖地付了我钱。”库特居斯说。

  “你们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到苏朗日去,”博内博说,“我去跟法庭录事古尔东商量商量,你们今晚就可以知道有没有油水了。”

  “你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去围着索卡尔那个肥鹅一样的女儿转,”玛丽·通萨尔说着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敲得他肺里都响出声来。

  这时传来了富尔雄大爷唱的古老的勃艮第圣诞歌声,穆什用假嗓子高音伴唱。

  “啊!他们肚子撑圆了!”通萨尔老太婆向她儿媳妇说,“你老子脸象烙铁一样通红,那个小的也红得象嫩葡萄枝儿。”

  “你们好!”老头喊道,“你们这些坏蛋全在这儿啦……你好!”他跟他外孙女说,正撞见她跟博内博在接吻,“你好,玛丽,你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愿撒旦和你同在,愿你比所有的娘儿们都开心,等等等等……你们大家好!你们可逃不了啦!跟你们的柴火捆告别吧!有消息啦!我跟你们说过,财主饶不了你们的,好了,现在他们要用法律来抽打你们了……啊,这就是和财主作斗争!财主制订了这么多法律,什么小事儿都有一条法律管着……”

  这位尊贵的演说家打了一个惊人的响嗝,由此思路突然一变。

  “要是韦尔米歇尔在这儿,我一定要往他嘴里呵一口气,好让他知道阿里康特的酒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好酒!我要不是勃艮第人,我就想当西班牙人了,那真是上帝的酒!我相信教皇一定是用它做弥撒的!好酒!……我都变年轻了!说实在的,短统靴!要是你老婆在这儿,我也会觉得她年轻的!西班牙酒肯定要打败香料酒!……就是为了把酒窖倒光了,也得发动一场革命!……”

  “可是,你带来什么消息呀,爸爸?……”通萨尔说。

  “你们什么庄稼也收不成了,那个家具商要不准你们捡麦穗。”

  “不准捡麦穗!……”整个小酒馆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四个女人的高音盖过了其他声音。

  “是的,”穆什说,“他们要作出一项决定,由格鲁瓦松公布,在乡里到处张贴,只有拿到贫民证的人才许捡麦穗。”

  “听准了这句话!……”富尔雄说,“他乡游民概不接纳。”

  “什么!什么!”博内博说,“我奶奶、我自己还有高丹你妈,咱们都不能在这儿捡麦穗了?这是当局瞎胡闹!我决不让他们安宁!啊!这家伙,这乡长将军是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吗?……”

  “你还是照样去捡吗,高丹?”通萨尔向那个修大车的说,他正紧挨着卡特琳说话。

  “我吗,我是穷光蛋,”他回答说,“我要去申请贫民证。”

  “他们买我爹的水獭给了多少钱,我的小乖乖?……”漂亮的老板娘问穆什。

  穆什虽然吃撑了,消化不了,又喝了两瓶酒,目光都有点恍惚,可他还是坐在通萨尔媳妇的膝上,把头靠在他姑姑的脖子上,凑着她耳朵悄悄说:“我不知道,可是他有金子!……您要是供我好吃好喝一个月,也许我可以发现他藏钱的地方。他是有个藏钱的地方的。”

  “爹爹有金子!……”通萨尔媳妇在她丈夫耳边说。她丈夫的声音盖过了这全体酒客都参加的激烈讨论的喧嚣声。

  “嘘!格鲁瓦松走过来了。”老太婆叫道。

  小酒馆立即鸦雀无声。等到格鲁瓦松走出适当的距离,老太婆做一个手势,讨论又重新开始,中心题目是要不要照旧不领贫民证去捡麦穗。

  “你们还是得服从,”老富尔雄说,“因为那个家具商去见过省长大人了,要求他派军队来维持秩序。他们杀咱们象杀狗一样容易,咱们就象狗一样!”老头儿叫道,他由于喝了西班牙酒舌头都硬了,使劲挣扎着说话。

  富尔雄宣布的这条新消息,不管多荒唐无稽,却使所有的酒客都深思起来,他们是相信政府会无情屠杀人民的。

  “图卢兹附近已经发生过这类乱子了,我在那儿驻过防。”

  博内博说,“我们向他们进军,农民有挨刺刀的,有抓起来的……看他们想跟军队对抗,实在可笑。有十个判了苦役,十一个进了监狱,全部解决了,怎么的?军人就是军人,你们不过是小百姓,就该挨刺刀,嘿!……”

  “那又怎么样,”通萨尔说,“你们怎么啦,象小山羊一样给吓坏了吗?他们从我娘、我女儿身上能拿去什么呢?……坐牢?……行啊,那里面还有饭吃,那个卖家具的也不能把全乡人都关进去。再说,那些囚犯吃皇上的粮比在家里吃得还好点儿,冬天还生火取暖。”

  “你们都是些木头疙瘩!”富尔雄大爷扯着嗓门喊道,“对这个有产者最好不要正面进攻,而要零敲碎打榨他的钱财,明白吗!不然你们自己遭殃。要是你们喜欢苦役牢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错,那里面的活儿还没地里的活儿重,可是那儿没自由。”

  “也许,”沃杜瓦耶说,他提出的意见是最大胆的,“最好我们当中有人冒险去为本乡除掉那只埋在阿沃讷门的热沃当的畜生。”

  “干掉米旭?……”尼古拉说,“我算一个。”

  “时机还没成熟,”富尔雄说,“这样做咱们损失太大,孩子们。我们应该先哭穷,喊饿,艾格庄的财主和他的老婆就会要救济我们,这样你们得到的好处会比捡麦穗多……”

  “你们都是些软骨头,”通萨尔叫道,“就算要跟法院和部队发生麻烦,总不能把全乡的人都关进监狱吧,何况在法耶市,在一些旧贵族中间,都有支持我们的人。”

  “这是真的,”库特居斯说,“只有那个家具商老抱怨,德·苏朗日、德·龙克罗尔先生,还有其他人都挺满意的。想想看,要是这个骑兵队长当初跟其他人一样英勇牺牲了的话,现在我还在阿沃讷门过着安乐的日子呢,可如今那儿已经给弄得颠三倒四,识不出了。”

  “政府不会专为保护这样一个跟全乡作对的有产者出动军队的!”高丹说,“是他自己的错,他要把这儿都搞乱,把大家搞得鸡犬不宁,政府会跟他说,算了吧!……”

  “政府也只能这么说,它不得不如此,可怜的政府,”富尔雄说,他忽然对政府产生了感情,“我有点同情这个好政府……它也够倒霉的,它一个钱也没有,跟我们一样……可钱是政府自己铸的,这有多傻……啊,我要是政府的话……”

  “可是,”库特居斯喊道,“我在法耶市听说龙克罗尔先生在议会里为我们的权利说话来着。”

  “这事儿登在里谷先生的报纸上了,”沃杜瓦耶说,他过去当过乡间警察,能读会写,“我读到这消息了……”

  老富尔雄虽然一时表现出对政府有点感情,他象许多下层百姓一样,喝醉了之后感官给刺激得敏锐起来,他一直耳聪目明地注意着这场越来越激烈的讨论。突然间,他站起来,占据了整个酒馆的中心。

  “听老人说吧,他醉了,”通萨尔说,“他现在有双份鬼心眼儿,一份是他自己原来的,一份是从酒里来的。”

  “而且是西班牙酒!那就是三份了,”富尔雄接碴说,他狞笑了一声。“孩子们,不能正面进攻,你们力量太弱,要迂回进攻这家伙!先装死躺下,学癞皮狗,那个小妇人已经吓得够呛了,等着吧,不久就可以达到目标了;她一定会离开这儿的,要是她走了,那个卖家具的一定跟着走,他感情全在她身上。这就是我们的计划。但是为了早日把他们挤走,我的主意是先除掉给他们出主意,出力的人,除掉我们的奸细,我们的工头。”

  “谁?……”

  “咳,就是那个该死的神甫!”通萨尔说,“他专门找罪恶的根源,要想让我们靠圣饼活着。”

  “说得对,”沃杜瓦耶叫道,“过去没有神甫的时候我们过得挺快活,应该把这个靠上帝吃饭的赶走,这是我们的敌人。”

  “这个干巴瘦,”干巴瘦是富尔雄给布罗塞特神甫取的绰号,因为他形容憔悴,“也许一个狡猾的女人就能把他制服了,因为他每个封斋节都过。要是抓住他不检点的把柄,立刻给他大叫大嚷,到处张扬,他的主教就不得不把他派到别的地方去。这一来里谷老先生可要乐坏了……要是库特居斯的女儿愿意离开奥克塞那个资产阶级,她这么标致,只要去当信徒,去忏悔,她就能救我们大家。然后……特啷,当,当!……”

  “为什么不是你去呢,”高丹低声对卡特琳说,“他们要避免张扬,你就可以到手一大筐埃居,你一下子就可以成为这儿的主人……”

  “我们到底捡不捡麦穗呢?……”博内博说,“你们的神甫与我无关,我是库什人,我们那里没有神甫来整天唠唠叨叨搞乱我们的良心。”

  “听着,”沃杜瓦耶说,“应该先到懂得法律的里谷那儿去问问清楚,那个家具商能不能禁止我们捡麦穗,让他告诉我们,我们在理儿不在理儿。要是那个家具商有权这样做,那我们就要看一看,象老大爷说的那样,采取迂回的方式……”

  “总要流血的!……”尼古拉阴沉地说,他喝完了一整瓶酒站起身来,那是卡特琳为了不让他说话,一个劲儿倒给他喝的,“要是听我的,就该把米旭宰了!可你们都是些个孬种!……”

  “我可不是!”博内博说,“要是你们够朋友,闭住你们的嘴,我就负责结果掉那个卖家具的,给他肚子里装颗子弹才好玩儿哩,这下子我就把所有在那些混账军官那儿受的腌臜气全给出了!……”

  “得,得,”冉-路易·通萨尔叫道,他刚刚跟着富尔雄进来,人家都说他身上有戈贝坦的血统。

  这小伙子几个月来一直在追求里谷的标致女用人,他继承了父亲修篱剪枝的活计,还有其他“通萨尔”家的手艺。他经常出入资产阶级家门,同那里的主人和下人聊天,这样长了不少见识,成为他们家最有办法,最足智多谋的人。下文我们将看到冉-路易怎样跟里谷的女用人打交道,就可以知道他的精明果然是名不虚传。

  “怎么样,你有什么事儿,预言家?”酒馆老板跟他儿子说。

  “我说你们中了有产者的计了,”冉-路易答道,“为了维护你们的权利,吓唬吓唬艾格庄的资产阶级,那不错!但是把他们赶出这地方,让他们把艾格庄卖了,那正合峡谷其他有产者的心意,对我们可不利。要是你们帮助他们分这大片土地,那么下次革命再从哪儿去弄地来卖呢?……那时候你们可以白得土地,就象过去里谷一样。要是现在你们把地送到资产阶级嘴里,他们会再把它变小,用高价吐还给你们,你们就要给他们干活儿,就象那些给里谷干活儿的人一样。看看库将居斯什么样……”

  这番话的政治含义太深奥,那些醉汉们理解不了。他们除了库特居斯之外,都在使劲有钱,为的是分艾格庄一杯羹。所以,冉-路易只管讲他的,原来的讨论照样继续,就象在议会里一样。

  “好啊,这么着,你们都要变成给里谷干活的机器了。”富尔雄说,只有他一个人听懂了他外孙的话。

  此刻艾格庄的磨房工人朗格吕梅经过这儿,漂亮的通萨尔媳妇叫住他。

  “是真的吗,”她说,“副乡长先生,他们要禁止我们捡麦穗吗?”

  朗格吕梅是个乐颠颠的小个子,脸上满是白面粉,穿着灰白色衣服,走上台阶来。农民们立刻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咳,又是又不是,真需要的还是能去捡的;反正拟定的措施对你们很有利……”

  “怎么呢?”高丹说。

  “因为这儿虽然禁止别地方的人闯进来,别处可不禁止你们去那里,”磨房工人说着眨眨眼睛,那是诺曼底人的习惯,“至少并不是所有的乡长都象布朗吉乡长一样行事。”

  “这么说,这是真的喽?……”通萨尔咄咄逼人地说。

  “我走了,”博内博把警察帽子往耳朵上一戴,把手里的榛木警棍挥得呼呼作响,“我要回到库什去给朋友们报个信……”

  于是这峡谷里的洛弗拉斯走了,一边吹着这首大兵唱的歌:

  你既然认识禁卫军的骑兵

  你可认识军团里的司号员?

  “我说,玛丽,他到库什去走的道儿可有点怪,你那相好的,”通萨尔老太婆向她外孙女喊道。

  “他是去看阿格拉埃!”玛丽跳到门口说,“我总有一天要把那母鸭好好揍一顿。”

  “听着,沃杜瓦耶,”通萨尔向退职的乡间警察说,“去看看里谷大爷,我们就可以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是我们的神签,他的唾沫又不要钱。”

  “又是傻话,”冉-路易低声叫道,“他什么都卖钱,安奈特早跟我说过,听他的话比碰上他大发雷霆还危险。”

  “我劝你们老老实实的吧,”朗格吕梅说,“因为将军为了你们干的那些不法勾当到省里去过了。西比莱跟我说,他起誓罚愿,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一直到巴黎去找法国总理、找国王,找全体政府申诉,不制服他的农民誓不为人。”

  “他的农民!……”大家叫起来。

  “啊?这么说,我们连人都不是自己的了吗?”

  通萨尔问话刚出口,沃杜瓦耶就走出去,到前乡长那儿去了。

  朗格吕梅已经出去了,又回到台阶上进行反驳:

  “一群懒骨头!你们要想做自己的主人,可有年金吗?……”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是它的深刻意义大家立刻就明白了,就象马懂得鞭子的意思一样。

  “啷、当普啷你们自己的主人……我说,好小子,你今天早晨干了这一下子之后,你几个手指头跟大拇指中间捏的可就不是我的高音喇叭了啊!”①富尔雄向尼古拉说。

  ①指他要去服兵役拿枪。

  “别惹他,他可是有本事揉你的肚子,让你把酒都吐出来的。”卡特琳粗暴地向她外祖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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