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罪法庭不屑一的奥利斯蒂斯
 




  ——忒奥克里托斯《田园诗》第二十七章①

  ①忒奥克里托斯(公元前310—250左右),古希腊诗人,着有《田园诗》,“奥利斯蒂斯”为其中第二十七章,描述一牧羊女纳依丝受牧人达夫尼所引诱,未作反抗即为其奸污;而本书贝齐娜则作激烈反抗,与《田园诗》描写的情景不同。

  米旭凭着他的新职业在他身上唤起的野性的智慧,再加上他对布朗吉乡的各种感情和利害纠葛的了解,刚才已经对这第三首希腊式的田园诗作了部分解释。而象通萨尔一家这类穷苦农民和里谷之流的四十岁上下的富人则正在这穷乡僻壤自由地(按这个词的最经典的原义)把这首田园诗表达出来。

  通萨尔的二儿子尼古拉在服兵役抽签的时候抽中了一个倒霉的号码。两年前,他的大哥通过苏德里、戈贝坦、萨屈斯·里什等人的帮忙,以右臂肌肉莫须有的毛病为由,被定为不宜服兵役,退了伍。可是后来冉·路易·通萨尔摆弄农具那样得心应手,乡里就传起关于他这方面的流言。于是这一家的靠山苏德里、里谷、戈贝坦都警告酒馆老板不能再让那个又高又壮的尼古拉逃避兵役了。但是法耶市长和里谷又急于讨好那些受他们巧妙唆使去反对艾格庄而大胆妄为的人,所以里谷又给通萨尔父子一点希望。卡特琳·通萨尔出于对她哥哥的至情,经常往那个还俗的修士的家里跑,那修士就劝他们到将军和伯爵夫人那里去说说情。

  “也许他为了安抚你们,不见得不愿意帮你们这个忙,你们也乐得从对头那儿捞点儿好处,”王家检察官的凶狠的岳父说道,“要是那个家具商拒绝你们,那咱们走着瞧。”

  根据里谷的算计,将军会拒绝,这就增加了一件大财主欺压农民的新事例;而如果这个诡计多端的前市长能找到办法解除尼古拉的兵役,则又可以增加通萨尔家对这一联盟的感激之情。

  尼古拉还有几天就得去通过体格检查了,由于艾格庄对通萨尔家的宿怨,他对将军能帮他的忙不抱什么希望。他对贝齐娜的情欲,或者可以说是执着的非非之想,由于想到分离在即而更加难以遏制。他没有时间慢慢引诱她了,就下决心使用暴力。那小姑娘所表现出来的对他的蔑视,和狠命的抵抗,点燃了这峡谷中的洛弗拉斯①心头的仇恨,他的欲火和怒火烧得一样旺。他盯贝齐娜的梢已经有三天了。这可怜的孩子心里也明白她被盯梢。在尼古拉和他的俘虏之间存在着一种猎人和猎物之间的默契。每当贝齐娜走出栅栏门几步,就看见尼古拉的头,或是在和公园围墙平行的那几条路中的一条上,或是在阿沃讷桥上。她只要求助于她的爷爷,是完全可以摆脱这讨厌的追逐的;但是所有的女孩子,即使是最天真的,都出于可能是本能的害怕,不敢把这类遭遇告诉她们天然的保护人。热纳维埃曾听见尼斯龙大爷发誓,不论是谁,要是敢碰一碰他的孙女,他就杀了他,说到做到。这老人以为凭他七十年的正直廉洁就可以成为保护这姑娘的白色光环。单是凭少女的想象力所能设想的由此发生的可怕情景,就足以吓住她们,更不必去进一步探索她们内心深处那些使她们缄口的各种古怪原因了。

  ①洛弗拉斯,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人物,一个专门引诱和玩弄妇女的纨袴子弟。

  当米旭太太派她给库什门的看守迦亚的女儿送牛奶的时候——迦亚的母牛刚生了一条小牛——贝齐娜象小猫冒险出门那样,小心翼翼地先作了一番侦察。她没有看见尼古拉的踪迹,她象诗人所说那样,“侧耳倾听寂静,”可什么也没听见。她想这时可能那流氓正在劳动,这时农民已开始收割黑麦了,他们一般先把自己的小块地收完,好腾出手来在正式收割的日子干整活儿。但是尼古拉不是那种两天工钱都舍不得的人,特别是他在苏朗日狂欢节之后就要去参军了,对农民说来,当兵就是进入了一种新生活。

  当贝齐娜头顶奶罐走到半路的时候,尼古拉从他预先在树叶中藏身的榆树顶上象野猫一样溜下来,然后象霹雳一样落在贝齐娜脚下,贝齐娜扔下奶罐,凭着手脚灵便,回头向小楼飞奔回去。就在离小楼一百步的地方,守在那里的卡特琳从树林里跳出来使劲撞了一下贝齐娜,把她撞倒在地。她用力极猛,把贝齐娜撞晕了过去。卡特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带到树林里一片草地上,银泉的泉水从那里奔流而过。

  卡特琳高大健壮,处处都同过去共和国时代画家和雕塑家拿来作自由女神的模特儿相似。她有着同样丰硕的乳房、同样肌肉饱满的腿,既结实又富有弹性的身躯、肉感的手臂、闪着傲视一切的火花的眼睛,头发粗粗挽成几大把,男性的前额、鲜红的嘴唇带着一丝狞笑,微微撅起,正是欧也纳·德拉克洛瓦和大卫·德昂吉尔两人出色地捕捉住而且表现出来的那种神情,①这一切都使阿沃讷峡谷的青年为之倾倒。这是人民的形象,那火辣辣的,棕头发的卡特琳从她那锐利的、象军人那样肆无忌惮的淡黄色眼睛里发射出叛逆的光芒。她继承了她父亲的烈性子,使得酒馆里除了通萨尔之外,全家都怕她。

  ①欧也纳·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名画家及作家,一八三○年曾作题为“自由之神引导人民前进”的巨幅壁画,图中自由女神像是按照雕塑家大卫·德昂吉尔(1788—1856)所塑造的雕像画的。

  “喂,怎么样,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的老伙计?”卡特琳问贝齐娜。

  卡特琳有意把她的俘虏放在泉水边上一块微微隆起的土堆上,给她泼冷水,使她恢复神智。

  “我在哪儿?……”她问道,抬起了那双美丽的黑眼睛,眼睛里好象掠过一线阳光。

  “咳,要不是我的话,”卡特琳说,“你就没命了……”

  “谢谢,”小姑娘说,还是晕晕呼呼的,“我怎么了?”

  “你让树根绊了一跤,象颗子弹一样给弹了出去,四脚伸开扒在地上……你可真能跑!简直象疯了似的跑!”

  “那是你哥哥闹的,这事要怪他,”小姑娘说,她记起来她看见过尼古拉。

  “我哥哥?我没看见他,”卡特琳说,“那他怎么你了,我那可怜的尼古拉,让你这么害怕,象怕狼精似的?他难道不比你那个米旭先生更漂亮?”

  “哼!”贝齐娜不屑一顾地说。

  “听着,我的小丫头,你跟迫害我们的人站在一边是自找倒霉!你为什么不站到我们一边来!”

  “你们为什么从不进教堂?你们为什么日夜都偷东西?”孩子问道。

  “那些财主的理儿你还真信?……”卡特琳轻蔑地说,并没有猜到贝齐娜的痴情,“那些财主爱我们就象他们爱吃好菜一样,每天都得换新花样。你什么时候见过财主跟咱们农民结婚的?不信看看萨屈斯·勒·里什肯不肯让他儿子自由跟奥克塞的漂亮姑娘加蒂安·吉布拉尔结婚?她还是一个有钱的磨坊主的女儿呢!……你从来没去过苏朗日的蒂沃利的索卡尔家里,你去看看!你在那儿就可以看见财主是什么样儿的!你就可以看到那些人连我们从他们那儿抠出的这点钱都不值!今年你到苏朗日的集会来吧!”

  “听说苏朗日的集会好看极了!”贝齐娜天真地叫道。

  “我两句话就可以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儿,”卡特琳说,“要是你长得标致,就有人象馋猫似的盯着你,要不是为让男人欣赏,象你长得这么俊有什么用呢?啊!当我第一次听见人家说,‘多漂亮的姑娘!’我全身的血都烧起来了。那次是在索卡尔家的舞会上;我爷爷在那儿吹单簧管,瞧着也笑了。那时候我觉得蒂沃利简直象青天一样又美、又伟大。那是因为,我的孩子,因为全都是玻璃罩的灯,照得亮亮的,简直可以觉得是在天堂。苏朗日、奥克赛、法耶市的爷儿们都在那儿。自从那晚上之后,我一直爱着那句话在我耳边象军乐一样响过的地方。我的孩子,让自己爱的人这样说自己,就是死也甘心!……”

  “也许是的……”贝齐娜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就来吧,来听听男人的这种赞美词,少不了你的!”

  卡特琳叫道,“我的天,象你这样一个勇敢的人是有机会找到一个好样儿的!……吕潘先生的儿子亚摩里,他有钉着金扣子的衣服,他是有可能向你求婚的!这还不是唯一的,去吧!你要是知道那儿有多少可以解闷的事!告诉你,索卡尔家酿的香料酒就能让你有天大的痛苦也都忘了。想想看,那能让你做梦!自己感觉轻飘飘的……你从来没喝过香料酒?……咳,那你就根本不了解生活!”

  大人可以不时用一盅香料酒润润嗓子这种特权,引起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女孩子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因此有一次热纳维埃的爷爷生病,大夫让他喝一小杯香料酒,她偷偷用嘴唇沾了一下。这个经历在这可怜的孩子的记忆中留下了一种魔力,可以解释为什么卡特琳的话能使她这么专心地听,而那个凶狠的姑娘就是用这番话来实现她的计划,现在一半已经实现了。她无疑是想让这个摔晕了的女孩子再进入精神上的一种如痴如醉的状态,这种状态对住在乡下的女孩子是十分危险的,她的想象力缺乏食粮,因而一有可以运用想象力的机会就格外热烈。她预先准备好的香料酒将要使她的俘虏完全丧失理智。

  “那里面是什么?”贝齐娜问道。

  “各种各样的东西!”卡特琳答道,朝旁边看看她哥哥来了没有,“有从印度来的玩意儿,有桂皮,还有能象魔法一样把你变掉的香草。最后,你会觉得你所爱的东西已经到手了,你会觉得快乐!觉得自己很富,什么都不在乎!”

  “我在舞会上会害怕喝香料酒的!”贝齐娜说。

  “怕什么?”卡特琳回答,“没有丝毫危险,你想想有这么多人在那儿。所有的财主都看着我们!就因为有几天这种日子,多少苦我们都受得了!见见这个场面,就心满意足了,死也甘心!”

  “要是米旭先生和太太想去就好了!”贝齐娜说,眼睛里冒出火来。

  “可是你爷爷尼斯龙呢,你还没有抛弃他,这可怜的老人,他看你象皇后一样让人捧着,一定会很得意。你难道宁可要米旭这个阿米纳克人,而不要你爷爷和勃艮第乡亲?背弃自己的故乡可不好。再说,要是你爷爷带你到苏朗日去过节,米旭他们能说什么呢?……啊,你不知道完全制服一个男人,作让他神魂颠倒的心上人是什么滋味。你可以跟他说,‘上那儿去!’就象我跟高丹说的那样,他就乖乖上那儿;你说:‘做这个,’他马上就做!而且,你知道吗,我的小东西,你现在这打扮、做派,是能让象吕潘先生的儿子那样的财主少爷神魂颠倒的。你想,亚摩里先生还看上了我妹妹玛丽了呢,就因为她的头发是金黄的,他还有点怕我……可是你,自从这小楼里的人把你调教过之后,你简直就象一个皇后。”

  卡特琳巧妙地让贝齐娜忘记尼古拉,为了消除这天真的心灵中的怀疑,把最巧妙的恭维话往那里灌。可是她无意间却击中了这颗心中最隐蔽的要害。贝齐娜不过是个贫苦的乡下姑娘,可是看起来惊人的早熟,这是许多命中注定早开早谢的人儿常有的现象。她是山地姑娘和勃艮第人的血统的奇怪结晶。她是在战乱中怀胎、孕育出来的,这种环境显然对她的气质有所影响。她身材瘦小,弱不禁风,皮肤象棕色烟叶一样。但是她有一种人们想象不到的力量,而这是乡下农民看不见的,因为他们是根本不知道神经系统的秘密的。在乡间的医疗体系里,根本不承认神经系统的存在。

  热纳维埃到十三岁时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了,尽管她的身材还没有同年龄的孩子高。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勃艮第的阳光晒的,她的脸是黄玉色,既暗又亮,暗的是皮肤的颜色,亮的是皮肤的素质,使这小姑娘有点老相?也许医学会责怪我们作出这种论断。但是这面部的老相被贝齐娜的活泼、明亮、象两颗星星一样炯炯发光的眼睛给弥补了。凡是象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眼睛都需要遮荫,所以贝齐娜的瞳子有浓密而且长得异乎寻常的睫毛保护。一头厚密的黑里透蓝,又细又长的头发,编成粗辫子盘在象古代朱诺①神像般的前额上。这个华丽的发冠、这双亚美尼亚的大眼睛,还有这天神般的前额,压倒了整个脸庞。鼻子虽然线条秀美,结尾却是两个马鼻形的扁平鼻孔,激动起来鼻孔上翘,脸上就是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和鼻子一样,整个脸的下半部好象没有完成,似乎造物之神的雕塑师手里的粘土不够了。下唇和下巴之间距离极短,所以如果要抓住贝齐娜的下巴,就会抓破她的嘴唇。可是她的一口皓齿又不让你注意到这一缺点。她齿如瓠犀、整齐、光洁、透明,你说它们是有灵魂的都可以。她的嘴太大,更容易见到牙齿。嘴的线条使嘴唇象是红珊瑚的奇形怪状的枝桠。耳轮薄得透明,在阳光下象是粉红色的。肤色虽然红中带黄,却透露出肌理细腻。如果象布丰说的那样,爱情在于接触,那么这肌肤的滑腻感就会象涅索斯的长袍②一样刺人肺腑。她的胸部和她的身躯一样瘦得可怕;可是她的手脚又小得惹人怜爱,表现出一种非凡的精神力量,一种生机勃勃的体质。

  ①朱诺,希腊神话中主神朱比特的妻子,是妇女的保护神。

  ②涅索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因企图奸污赫拉克勒斯的妻子得伊阿尼拉而为赫拉克勒斯所杀,临死前将染有毒血的长袍送给得伊阿尼拉,说是让她丈夫穿在身上就可永保其忠于自己,赫拉克勒斯穿上后痛不可忍,自焚而死。

  这是魔鬼的缺陷和天神的美的混合,尽管格格不入却又和谐一致,因为它统一于一种野性的傲慢之中。还有那寓于纤弱的躯壳之中的坚强灵魂的不屈的神情也在眼睛中表现出来,使这孩子令人难忘。造物原想把这小东西做成女人,但是怀胎的环境却给了她男孩子的身躯。诗人如果见了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定会认为她的祖国是也门,她象是阿拉伯神话中的妖怪和神灵。贝齐娜诚于中而形于外,她的心灵表现在火辣辣的眼睛里,她的机智表现在她那被耀眼的牙齿照亮的嘴唇上;她的思想表现在她高贵的前额上,而她那怒气冲冲的鼻孔,随时都准备仰天长嘶。因此,爱情——在沙漠中炙热的沙地里孕育出来的爱情——在这颗年仅十三的孩子的二十岁的心中躁动,就象终年积雪的山顶一样,永远不会长出春天的花朵,也不会以多姿多采的青春装扮自己。有观察力的人现在就会理解,这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热情的贝齐娜能够唤醒那些性情乖张的人的非非之想,这些思想平时由于胡作非为而沉睡着,就象在餐桌上形状古怪,表皮斑斑点点的水果会使人垂涎三尺一样,贪吃的人凭经验就看中它,造物也的确喜欢把奇香异味放在这种表皮下面。为什么尼古拉这个粗俗的短工要去追逐这样一个值得入诗的小家伙,这个全峡谷的人都怜悯的病态的畸形儿?为什么里谷这个老头儿对她产生了年轻人的情欲?这两个人谁是青年,谁是老人?那年轻的农民是否也象老头儿一样玩腻了?这一老一少是怎样在一种共同的丑恶的欲望中合流的呢?走向末日的力量和方兴未艾的力量是类同的吗?人类的乖张行为恰如斯芬克司守卫的深渊一样,以没有答案的问题开始,又以无答案的问题结束。

  所以,伯爵夫人一年以前在路上看见热纳维埃的时候,为何脱口而出叫道,“贝齐娜!……”现在就不难想象了。当时那孩子正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辆马车和蒙柯奈夫人这样穿着打扮的人。这个几乎流产掉的女孩子有一种山里人的精力,正在爱着那高大、英俊、高贵的守林队长;不过是以这种年龄的孩子所能理解的方式去爱,那就是儿童要东西那种强烈的欲望、青年的活力、和圣诗中的童贞女所特有的忠贞不渝。因此,刚才卡特琳刚好用她那粗大的手触动了那根绷紧到快要断的最敏感的琴弦。在米旭的眼皮底下跳舞、到苏朗日狂欢节去、在那里大放光彩、在自己倾心爱慕的主人的记忆中留下印象……?这主意太好了!把这想法注入这火山般的脑袋里去,不就象把烧热的炭投进在八月的阳光下晒透了的干草中去吗?

  “不行,卡特琳,”贝齐娜答道,“我又丑,又弱,我命里注定就是呆在角落里,孤身一人……”

  “男人就喜欢瘦小的,”卡特琳说,“你看我,怎么样?”她说着把她美丽的胳膊伸出来,“高丹喜欢我,他是个真正的瘦鬼,那个伯爵的跟班夏尔也喜欢我,可是吕潘的儿子怕我。我再跟你说一遍,喜欢我的都是瘦小的男人,就是他们在法耶市和苏朗日说,‘多漂亮的姑娘!’可你,你会让英俊的男人喜爱的。”

  “啊,卡特琳,要是真的就好了!……”贝齐娜得意忘形地叫起来。

  “就是真的,你看尼古拉,本乡最漂亮的小伙子,他就爱你爱得发疯,他做梦都想着你,失魂落魄的,可所有的姑娘都爱他……他可傲气呢!要是你穿上白袍子,扎上黄丝带,你就会是圣母节那一天在索卡尔酒店里、在全法耶市的体面人面前最漂亮的姑娘了。来吧,你愿意吗?……你看,我刚才在给我们的牛捡草,我的瓶子里有一点儿索卡尔今天早上给我的香料酒,”她说着,看见贝齐娜眼睛里有一种如痴如醉的表情,这是所有的女人都懂的,“我挺大方的,咱们分着喝吧……喝完你就会觉得自己在让人爱着……”

  在她们说话的当儿,尼古拉踏着草地,不声不响地溜到一棵大橡树边上,离他妹妹放下贝齐娜的土堆只有几步远。卡特琳不时向周围望望,在她去拿酒瓶时终于看见她的哥哥。

  “来吧,开始喝吧!……”她跟那孩子说。

  “烧得慌!”热纳维埃喝了两口之后把瓶子还给卡特琳。

  “傻瓜!看我的,”卡特琳回答说,她一口气把瓶子喝干“就该这样喝!肚子里就象有一轮太阳照着!”

  “可我本来该给迦亚小姐送牛奶去的!……”贝齐娜叫道,“尼古拉把我吓坏了……”

  “你不爱尼古拉吗?”

  “不爱,”贝齐娜答道,“他追我干什么?有的是姑娘心甘情愿跟他。”

  “可是他在全峡谷的姑娘里头就看上了你,小丫头……”

  “那他可太倒霉了,”贝齐娜说。

  “看来你还不了解他,”卡特琳说。

  卡特琳·通萨尔说完这句可怕的话,立即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抱住贝齐娜,把她推倒在草地上,让她仰天平躺着,完全没有反抗的力量,按着她保持着这危险的姿势。这孩子一看见那个迫害她的人,就放声大叫起来,而且一脚踢在尼古拉肚子上,把他蹬出五步远。然后,她以杂技演员的灵巧,乘卡特琳不备,翻过身来,起身准备逃走。卡特琳还坐在地上,伸出手来抓住贝齐娜的脚,把她撩倒,面朝地趴下。这一下子摔得很惨,马上止住了这勇敢的山地姑娘的喊声。尼古拉虽然挨了重重的一脚,已经恢复过来,狂怒地扑过去,想抓住他的牺牲品。这孩子虽然喝得晕晕呼呼的,在这危急时刻仍掐住了尼古拉的脖子,象铁箍一样卡住他不放。

  “她要把我掐死啦,救救我,卡特琳!”尼古拉吃力地叫道,声音艰难地从声带中挤出来。

  贝齐娜也尖声大叫,卡特琳把手放到她的嘴边想要堵住她的叫喊,那孩子把她的手咬出血来。就在这时,勃龙代、伯爵夫人和神甫在林边出现了。

  “艾格庄的财主来了,”卡特琳说。

  “你想活不想活?”尼古拉·通萨尔用沙哑的声音对那孩子说。

  “那又怎么呢?”贝齐娜说。

  “告诉他们,我们在闹着玩,我就饶了你,”尼古拉阴沉地说。

  “小坏包,你说不说?……”卡特琳再说一遍,她的眼神比尼古拉要杀人的威胁还可怕。

  “我说,只要你们不再打扰我,”那孩子说,“反正,我今后出门身边一定带剪刀。”

  “你不许说出去,要不我就把你扔到阿沃讷河里去,”凶恶的卡特琳说。

  “你们这些禽兽!……”神甫叫道,“应该把你们逮捕,送到重罪法庭……”

  “这算什么,你们呢?你们在你们的客厅里又干些什么?”

  尼古拉问道,一面看着伯爵夫人和勃龙代,他们打了个寒噤。

  “你们玩儿,不是吗?那么,野地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不能老干活儿,我们也玩儿!……不信问问我妹妹和贝齐娜?”

  “如果这样叫作玩儿,那你们打架又该是什么样儿呢?”勃龙代叫道。

  尼古拉看了勃龙代一眼,那目光象是要把他杀了。

  “你说,”卡特琳一边说一边紧紧抓着贝齐娜的上臂,掐出了一圈青痕,“我们是不是在闹着玩?……”

  “是的,夫人,我们在闹着玩儿,”那孩子说,她刚才用足了力气,现在已经筋疲力尽,她象是支撑不住,要晕过去的样子。

  “您听见了吧,夫人,”卡特琳厚颜无耻地说,她向夫人投去一瞥,这是女人对女人,比匕首还锋利的目光。

  她挎上她兄弟的胳膊,两人走开去了,他们对自己给这三人造成的印象丝毫不存误解。尼古拉回头看了两次,两次都同勃龙代的目光相遇。勃龙代在打量着这身高体壮的二流子,五尺八寸高,气色红润,头发乌黑、卷曲,宽宽的肩膀,容貌相当温柔,而嘴角间的纹路却表现出那种淫荡而游手好闲的人特有的残忍。卡特琳则卖弄风骚地摆动着她的白地蓝条的裙子。

  “该隐和他的妻子!……”勃龙代向神甫说。

  “您还不知道您说得有多恰当。①”布罗塞特神甫答道。

  ①该隐是《圣经》传说中亚当和夏娃的长子,生性凶恶,因嫉妒杀死弟弟,受到上帝惩罚。该隐曾娶亲姐妹,此处暗指通萨尔兄妹有乱伦之事。本书第三章,作者曾提到通萨尔兄妹杂居。

  “啊,神甫先生,他们会把我怎么样呢?”等那兄妹二人走远了听不见她声音时,贝齐娜问道。

  伯爵夫人脸色煞白,象她的手绢一样白,情绪非常激动,连勃龙代、神甫、和贝齐娜的话都没听见。

  “这简直让人在人间天堂也呆不下去了……”她终于说道,“不过,首先咱们得把这孩子从魔爪中救出来。”

  “您说得对,这孩子就是一首诗,一首活的诗!”勃龙代低声向伯爵夫人说。

  此刻,这黑山国的女孩子正处于一种身心交瘁的状态。可以说是刚才怒火中烧,耗尽了全部智力和体力之后,只剩下冒烟了。这是一种亘古未有的,至上的光辉,只有在某种狂热——反抗或是胜利,爱情或是殉情——的压力之下才迸发出来。

  这孩子出门时穿了一件褐、黄相间的针织袍子,有一个绉边圆领,是她自己每天起大早做出来的。她还没有发觉她的袍子已沾满了土,弄得乱七八糟,领子也撕破了。她觉得头发散了,正在找她的梳子。就在这最初的一阵慌乱中,米旭也随着喊叫声来到了现场。贝齐娜一见到她心中的上帝,又恢复了元气。

  “他没能碰我一下,米旭先生!”她叫道。

  这叫声,再加上为这叫声作注解的生动的眼神和动作,在一刹那间向勃龙代和神甫透露的关于这奇怪的姑娘对守林队长的感情,比米旭太太向伯爵夫人讲的还要多,而守林队长对此却浑然不觉。

  “下流坯!”米旭叫道。

  他做了一个无论是疯子或是圣人都会在无意中做出来的无力的手势,表示威胁尼古拉,这时尼古拉和他姐姐正走进树林,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林口。

  “那你们刚才不是在玩儿喽?”布罗塞特说,精明地看了她一眼。

  “别折磨这孩子了,”伯爵夫人说,“咱们回去吧。”

  贝齐娜虽然摔得浑身是伤,还能走得动,她的力气来自她的爱情:她所钟情的主人在看着她呢!伯爵夫人跟着米旭走上一条只有私捕野兽和守林人才知道的羊肠小道,窄得不能两人并行,是通向阿沃讷门的捷径。

  “米旭,”她走到林间时说,“得找一个办法把这坏蛋从这儿除掉,因为这孩子肯定受到生命威胁。”

  “首先,”米旭答道,“以后不让热纳维埃再离开小楼了,我妻子要把在公园里扫地的瓦泰尔的侄子弄来,再找一个我妻子家乡的小伙子来替他,以后凡是进艾格庄的人一定得是我们知道底细的可靠的人。我们家里有了古诺,再加上科尔讷万——就是奥林帕的奶爹,牛就可以养得不错了……”

  “我跟先生说,让他补给你们这笔额外的开支,”伯爵夫人说,“但是这还不能让我们摆脱尼古拉,这怎样才能做到呢?”

  “办法很简单,而且已经有了,”米旭答道,“尼古拉几天以后就要通过复查了,通萨尔家希望将军为他说情免役,将军别这么做,而是向他的上级告他一状就行了……”

  “如果需要的话,”伯爵夫人说,“我可以亲自去见我的堂兄,我们的省长卡斯泰朗,可是这事儿一天不解决,我总得担惊受怕。”

  这谈话是在通向圆点的小道尽头进行的。在走到沟的高处时,伯爵夫人不禁大叫一声,米旭赶忙跑去扶住她,以为她让什么干松枝扎了一下;可是他一看见眼前的景象也打了一个寒战。

  玛丽和博内博两人坐在沟沿上,表面上在聊天,肯定是在那儿偷听。显然,他们听见有人来,而且听出是城里人的声音,就离开了树林里原来呆的地方跑到这儿来了。

  博内博是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在骑兵里服了六年役,几个月前刚回到库什来,他是由于行为不端被解除军籍的。他的坏榜样能把最好的兵都给带坏了。他留着两撇小胡子,下巴还有一小撮象逗点似的胡子,这特别的样子再加上当兵的从兵营生活中薰出来的那种神气活现的举止,使他成为峡谷里姑娘们的意中人。他象军人一样,头发后面剃得很短,头顶卷成卷,两边俏皮地翻起,警察帽子大胆地歪戴在一边。他穿着帆布裤子、足登靴子,上身穿一件小背心,同当地几乎都象穆什和富尔雄一样衣衫褴褛的农民相比,这打扮简直太漂亮了。这身衣服是他退役的时候买的,总带着点穷酸和乡气,但这个峡谷里的花花公子还有一些更好的衣服,留着节日穿。据说他靠那些跟他相好的女人的慷慨大方过活,勉强够他挥霍、纵酒,还有经常光顾和平酒家的种种寻欢作乐的花销。这无赖虽然是扁圆脸,可乍看上去还相当端正,只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险相。他的眼睛是斜的,也就是说,有一只眼睛不跟着另一只眼转,但是他又不算斜视眼;借用一个绘画术语来说,两眼常常焦点不一致。这虽然是个小缺点,却使他的眼神有一种难以捉摸,令人不安的表情,同他眉宇间的动态相配合,显示出怯懦的性格和倾向于作恶的气质。怯懦和勇敢一样,有各式各样的。

  博内博打起仗来可能不亚于最勇敢的士兵,可是对待自己的恶习和欲望却极为软弱。他懒得象条蛆,只有寻欢作乐的时候才起劲,毫无羞耻之心,既自负又自卑,什么都干得出来,又什么都漫不经心,用大兵的话来说,这个“既刺破盔甲又刺碎人心的人”的乐趣就在于为非作歹。他在村里和在部队里一样是个坏榜样。博内博跟通萨尔和富尔雄一样,想过好生活又什么都不想干。他早已“谋划好了”——借用韦尔米歇尔和富尔雄的字典里的词儿。他利用他的做派博取越来越大的成功,到处用打弹子的本领碰运气,与此同时,他自以为作为和平酒家的常客,有一天能娶上酒店老板索卡尔大爷的独生女阿格拉埃·索卡尔小姐。我们不久就可以看到,这小酒家在苏朗日的地位相当于布洛涅森林的拉讷腊咖啡馆①,当然这是按比例说。开一家咖啡馆,成为一家舞厅的老板,这对一个好吃懒做的人说来就是元帅的指挥棒了。这种生活习惯和性格的卑鄙龌龊,都明白地写在这个下层社会浪荡子的脸上,使伯爵夫人一见这对男女不禁大叫一声,就象见到两条蛇一样吃惊。

  玛丽爱博内博爱得发狂,为他去偷也甘心情愿。这两撇小胡子、这旁若无人的趾高气扬的气派,这浮华少年的神态,都打动了她的心,就象一个德·玛赛式的人物②的风度、举止和神态打动巴黎的漂亮姑娘一样。每一个社会圈子都有它的头面人物!嫉妒心重的玛丽使另一个小镇上的花花公子亚摩里灰心丧气,她想当博内博太太!

  ①拉讷腊咖啡馆,一七七四到一八五五年间法国布洛涅森林中一家有名的咖啡馆兼饭店和舞厅。

  ②德·玛赛,《人间喜剧》中巴黎花花公子的典型,后来却成为政客,任内阁首相。

  “喂!你们俩!喂!上这儿来!……”卡特琳和尼古拉老远望见玛丽和博内博,喊道。

  这刺耳的叫声在林中回荡,象野蛮人的呼叫声。

  米旭见到这两个人打了一个寒战,立即对刚才的讲话后悔莫及。要是让玛丽·通萨尔和博内博听见了,后果不堪设想。表面看来这是小事一桩,可是正当艾格庄和当地农民之间处于这种麻烦的情况下,这可以起决定性的影响,正象在一场战役中牧童可以并脚跳过去而大炮过不去的小溪可以决定胜负一样。

  博内博姿势优雅地对伯爵夫人行过礼之后,以征服者的姿态挽着玛丽的胳膊神气十足地走了。

  “这是峡谷里的‘开心钥匙’,”米旭低声向伯爵夫人说,用了一个兵营里的词,意思是指唐璜式的人物,“这是个危险人物。他要是在弹子房输了二十法郎,让他去谋杀里谷都做得到!……他去犯罪和去寻欢作乐一样心安理得。”

  “我今天见到的太多了,”伯爵夫人随口答道,一面挽起爱弥尔的胳膊,“我们回去吧,诸位先生!”

  她忧伤地向米旭太太点头告别,眼望着贝齐娜回到小楼里。奥林帕的愁绪也感染了伯爵夫人。

  “怎么,夫人,”布罗塞特神甫说,“在这里做好事这么困难,使您望而却步了吗?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五年来,我一直睡硬板床,住在家徒四壁的神甫宿舍里,我做弥撒,没有信徒;我讲道,没有听众,我是教堂住持,可没有信徒捐赠,也没有额外津贴,就靠政府给的六百法郎过日子。我什么也没向大人要过,还捐出三分之一的收入来做慈善事业。可我还没有绝望!您要是知道这里的冬天是什么滋味,您就会体会到这个词儿的全部分量!我只有靠拯救这峡谷的人、使他们皈依上帝的想法来温暖自己。问题不在于我们自己,夫人,而在于未来。如果我们的职责是向穷人说:‘要安贫乐道!’也就是说,‘甘心受苦,好好劳动!’那么,我们应该向富人说,‘要善于为富!’也就是说,‘要善行仁义,无愧于上帝赐给你们的地位!’所以,夫人,您不过是掌握了财产赋于您的权力,而您如果不尽到应尽的责任,就不能象当初接受这份家业那样传给您的孩子,您就会剥夺您的子孙后代。如果您继续那个歌剧演员的自私的做法——由于她的漫不经心,后患之大,使您触目惊心——那您就会再见到断头台,您的先人就是由于他们祖先犯的错误而死在断头台上的。奉劝您悄悄在地之一角做点好事,就象里谷在那里做坏事一样!……这就是用行动来祈祷,博得上帝的欢心!假如每一乡有三个人有善心的话,我们美丽的祖国法国,就会得救,而不会象现在这样滑向深渊:成为一个不信宗教,事不关己都漠不关心的国家!先从您自己改变起吧,改变你们的风俗习惯,然后改变你们的法律!……”

  伯爵夫人听了这番发自真正天主教徒肺腑的劝人为善的言论,虽然深深被打动了,但还是拿一句“看看再说吧!”来搪塞,这是富人惯用的语言,其中包含着一定的许诺,足以敷衍一切要求他们慷慨解囊的吁请,以便以后可以借口木已成舟,无能为力而对一切不幸袖手旁观。

  布罗塞特神甫听了这句话之后,就向蒙柯奈夫人告辞,走上直接通向布朗吉门的一条道。

  他走出十步之后,自言自语道:“这样看来,伯沙撒的筵席真是一个阶层、一种专制制度、一种统治的永恒的象征!①……我的上帝,如果您神圣的旨意就是要纵使穷人象洪水一样冲出来以改造社会,那么我能理解您故意让富人瞎了眼睛的用意!……”

  ①伯沙撒(又译伯尔沙扎尔),古巴比伦末代君主,传说他在一次大张筵席时,墙上出现三个神秘的字,预言其国将倾,生命危在旦夕,与此同时居鲁士人攻破都城,巴比伦遂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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