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个幸福妇人的忧思
 




  将军坐上马车赴省府的时候,伯爵夫人正好到达阿沃讷门,米旭和奥林帕在那里作长期打算地安好家已经有十八个月了。

  谁要是还记得前面所描述过的这座小楼的景象,现在再看见就会以为完全重建过了。首先,残缺的,或年久剥蚀的砖以及接缝处缺少的水泥,都已补齐。石板都洗刷一净,恢复了这幢建筑原来蓝色基础与白石柱子相辉映的效果,也恢复了它明快的风格。四周的道路都已打扫干净,并铺上沙子,由园里负责维修道路的工人照管。窗棂、屋檐,总之所有的雕石工艺都修复了,使这座建筑的外观又恢复了昔日的光彩。

  养鸡场、马厩、牲口圈,都搬回专门养牲口的房子,外面遮盖得严严实实,而不是让人一眼就看见这些不悦目的景象。而里面喃喃声、咕咕声,翅膀拍打声,和树林特有的连续不断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形成对自然界永恒旋律的最悦耳的伴奏。所以,这个地方既有不加修整的林野之趣,又有英国式花园的雅致。小楼的周围环境同小楼的外观非常协调,使人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尊严而又亲切之感。小楼内部也是一样,由一个幸福的少妇精心收拾,使它的面貌同过去库特居斯粗鲁懒散所造成的景象大不相同。此刻,正是春光灿烂的季节。花坛里飘出的异香同森林的野味混在一起;园子里几片草地四周刚刚刈过,散发出新刈下来的干草香味。

  伯爵夫人同她的两位客人走到通向小楼的曲径的尽头时,看见米旭夫人坐在门外,正在缝一件小衣服。这个女人,这样的姿势,做着这样的活计,给这风景平添了几分人情味,使它更加完美。这种人情味在现实生活中是如此动人,使得有些画家错误地试图把它移植到他们的画中去。这些艺术家忘了一点:就是他们把一个地方的精神重现在画中时,如果画得好的话,总是使它显得无比宏大,结果使人物在其中黯然失色,而在现实生活类似的画面中,自然和人物总是比例相称的。当普桑①这个法国的拉斐尔在他的《阿卡底的牧羊人》这幅画中把风景作为人物的陪衬时,他是充分意识到了在画布上以写景为主时,人总是会变得渺小可怜。

  ①普桑(1594—1665),法国画家,对十七、十八世纪古典画派有很大影响。

  在这里,正是八月金秋,丰收在望,充满朴实而又热烈的激情。在这里,许多饱经世事沧桑、祸福无常,厌倦于激烈动荡的生活而渴望休憩的人,可以实现他们的梦想。

  让我们用几句话叙述一下这个小家庭的罗曼史:当蒙柯奈向朱斯坦·米旭提出请他来当艾格庄的护林队长时,最初他对这位著名的骑兵上校的建议反应并不热心,他那时还在想着要回部队去。但是在蒙柯奈的住处就这一建议进行谈判的期间,他看见了夫人的贴身女仆。这个姑娘是阿朗松附近一个正直的佃农托付给伯爵夫人的,她有希望得到一些财产,所有的遗产都到手的话,可以有两三万法郎。可是农村一般都是早婚,老辈人都健在,这个姑娘的父母手头拮据,无力让他们的长女受教育,于是就把她放在年轻的伯爵夫人身边。

  蒙柯奈夫人就教给奥林帕·沙泽小姐做针线,裁衣服,让她单独吃饭,这种照顾换来了忠诚不二的服侍,这是巴黎女人特别需要的。奥林帕·沙泽是一个标致的诺曼底姑娘,金黄头发,体型略胖,一双聪慧的眼睛使整个脸显得活泼,还有一个惹人注目的、细致而微微弯曲的高贵鼻子。虽然她的体型是西班牙式的曲线分明,但还是处女的风度。她具备了一个出身比平民略高出一层,而又获准追随女主人左右的姑娘所能得到的种种优越气派。她衣着得体,举止娴雅,谈吐不俗。所以米旭很容易一见钟情,尤其是当他知道他的美人有一天会相当有钱的时候。障碍来自伯爵夫人方面,她不愿失去这样一个宝贵的人;但是当蒙柯奈向她说明了艾格庄的处境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征求女方父母的意见了,她父母立即表示同意。

  米旭以他的将军为榜样,把他的妻子看作上级,象军人服从命令一样毫不犹豫地服从她。他在这宁静的家庭和外面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了一个退伍军人所想望的生活。有足够的工作以满足身体的需要,有足够的疲劳以品尝休息的甜蜜。米旭尽管以勇敢闻名,却从来没有受过重伤,他没经历过那种使不少老军人变得脾气暴躁的艰苦生活。他同许多真正坚强的人一样脾气温和,所以他的妻子全心全意地爱他。自从他们来到这幢小楼之后,这对幸福的夫妇品味到蜜月的甜蜜,同大自然和周围的艺术作品完全和谐一致,这真是难得的事!一般说来,我们周围环境往往是同我们的精神状态不协调的。

  此刻,一切都那样的美,伯爵夫人示意勃龙代和布罗塞特神甫止步,因为他们在那儿可以看得见那漂亮的米旭夫人而她看不见他们。

  “我散步的时候总要走到花园的这头来,”她悄声说,“我喜欢看这座小楼和那里的一对鸳鸯,就象人们喜欢看一幅美景一样。”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靠在勃龙代的胳膊上,好让他也体会到那难以言喻而女人能猜得到的微妙的感情。

  “我愿意在艾格庄当门房,”勃龙代微笑着说,他看见他这几句话引起伯爵夫人脸上一缕愁苦的表情,接着问道,“您怎么啦?”

  “没什么。”

  “每当女人们有一些重要的想法的时候,她们总是虚情假意地说,没什么。”

  “可是我们可能沉溺于一些想法,在你们看来轻松得很,在我们却是非同小可。我自己也羡慕奥林帕的命运……”

  “上帝听得见你们的话的!”布罗塞特神甫笑着说,故意要减轻这句话的庄严意义。

  蒙柯奈夫人见到奥林帕的神态和脸上有一种恐惧和忧愁的表情,感到不安起来。从一个女人穿针引线的姿态,另一个女人就能猜出她的思想。的确,守林队长的妻子尽管穿了一件漂亮的粉红衣裙,没戴帽子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心里正在翻腾的思想却和她的姿势,和这风和日丽的天气、和她正在做的女红都不协调。她的美丽的前额,和她不时投向那沙子路或那看不见的林子的失神的眼光,都表现出一种深切的焦虑,特别是她不知道有人在看她,更加不加掩饰。

  “我刚刚还在羡慕她呢!……谁能使她心情这样沉重呢?……”伯爵夫人向神甫说道。

  “夫人,”布罗塞特神甫低声说道,“那您解释一下,为什么人们常常在美满的幸福之中忽然有一种模糊的、但是不祥的预感?”

  “神甫,”勃龙代笑着说,“您要的是主教的答案!……‘没有白拿的东西,一切都要付出代价,’拿破仑说过。”

  “从这位皇帝嘴里说出的金口玉言和整个社会有同等的分量。”神甫答道。

  “咳,奥林帕,你怎么啦,我的孩子?”伯爵夫人说着向她过去的女仆走去,“你好象神情恍惚,闷闷不乐,是家里吵嘴了吗?”

  米旭太太站起来时脸上已经换了一种表情。

  “我的孩子,”爱弥尔用哄孩子的语调说,“咱们现在住在这幢小楼里,简直跟德·阿图瓦伯爵住的杜依勒里宫一样好,我很想知道还有谁能让咱们愁眉不展呢?你们这里就象树林里的夜莺巢!咱们不是有个丈夫是青年禁卫军里最勇敢的小伙子,相貌堂堂,爱咱们爱得脑袋都舍得割下来么?要是我早知道蒙柯奈给你们这些好处,我就不当写连篇废话的作家,改行当守林队长了!真的!”

  “这可不是象您这样有才学的人呆的位子,先生,”奥林帕微笑着对勃龙代说,象对一个熟人一样。

  “那你到底是怎么啦,我亲爱的孩子?”伯爵夫人说。

  “可是夫人,我害怕……”

  “害怕?怕什么?”伯爵夫人急切地问道,这个字眼使她想起了穆什和富尔雄。

  “是怕狼吗?”爱弥尔说着向米旭太太使了个眼色,但是她没有懂。

  “不是的,先生,我害怕那些农民。我是生长在佩什地方的,那儿也有一些坏人,但是我相信决没有这儿这么多,这么坏。我表面上从来不过问米旭的事,但是看得出他得罪的农民相当多,大白天要穿过树林还得带武器。他告诉他手下的人要随时处于警戒状态。这里有时走过一些人,看样子都不善。那天,我沿着这堵墙向那条流过沙石的小溪的源头走去,那小溪从树林里流出来,在离这里五百步的地方通过栅栏门流进花园里,取名叫‘银泉’,据说是由于当初布雷在里面撒了银片而得名的……您知道吗,夫人……?好了,就在这小溪穿过库什大道的地方,我听见两个女人在洗衣服,她们不知道我在那儿。从那个地方能望见我们的小楼,那两个老太婆互相指着小楼,一个说:‘为了那个接替库特居斯的家伙,在那小楼上花了不少钱吧?’另一个回答说:‘对一个这么折磨穷人的人还不该多花点钱酬劳酬劳吗?’第一个说:‘他折磨不了多久了,该到头了。不管怎么,咱们是有权利打柴的,死去的那位艾格庄的夫人就让我们随便捡树枝。这老规矩已经有三十年了。’‘咱们瞧今年冬天的吧,’第二个说,‘我的男人已经指天发誓,天底下地上头所有的宪兵都不能阻挡我们到林子里去,让他自己到林子里来吧,那就活该他倒霉!……’‘就是嘛,难道要咱们冻死,要咱们再不烤面包?’第一个问:‘他们可什么都不缺,米旭这坏蛋的那个小娘儿们也得尝尝咱们的厉害,走着瞧吧……’总之,夫人,她们对我、对您、对伯爵先生都说了好多难听的话……她们最后说,要先烧掉农场,然后烧掉花园。……”

  “去她的吧,”爱弥尔说,“这些都是洗衣女人的鬼话!过去他们随便偷将军的,现在偷不成了,心里有气,就是这么回事。想想看,各地的政府总是最有力量的,即便在勃艮第也是这样。如果发生造反,有必要的时候可以调来整整一个骑兵团。”

  神甫站在伯爵夫人后面,向米旭太太使眼色,让她停止诉说她的担心,这种担心无疑是由于爱之深而虑之远造成的。当全部心灵只为一个人所占据的时候,最后也会把这个人周围的精神世界都包括进来,并对未来的事有所预感。女人在情有所钟时就会产生预感,这种预感以后又会唤醒母性,由此产生某些使男人惊奇不解的莫名的惆怅和忧郁。因为男人的注意力都关注在谋生的大事和不停的活动上了。在女人身上,一切真挚的爱情都变成思考,其明暗和深浅视不同的个性而定。

  “来吧,我的孩子,领爱弥尔先生看看你的小楼,”伯爵夫人说,心事重重,已经忘了她当初来是为看她的贝齐娜。

  已经修复的小楼的内部同它的华丽的外观完全协调。修建的建筑师和工人都是从巴黎找来的,这引起法耶市人对艾格庄的财主强烈的责骂。他们把底层初步隔成四间,先是一间过厅,厅的尽头是一座盘旋而上的带圆柱栏杆的木楼梯,那后面是厨房。过厅的两边是一间餐厅和一间客厅,客厅的天花板上刻有纹章,四壁是发黑的椽木。室内装饰艺术家是伯爵夫人亲自挑选的,他很注意使家具与这古色古香的装饰相协调。那个时候不象现在这样把上个世纪的古董价钱抬得那么高。在奥克塞和法耶市旧货店里堆着的那些雕花胡桃木安乐椅、铺着花毯的高背椅、茶几、挂钟、挂毯、桌子等等,要比圣安东尼镇上的蹩脚家具便宜一半。那艺术家就精心选购了两三车古董,和已经废弃不用的小楼里原有的配在一起,把阿沃讷门这座小楼的客厅布置成了一件艺术杰作。至于饭厅,他把它漆成木头原色,糊上据说是苏格兰式的壁纸。米旭太太在窗框上挂上镶绿边的白色细纱窗帘,放了几把绿呢面子的桃木椅子、两口大食品橱和一张桃木桌子。这间屋子装饰着军旅生活的木刻画,取暖是用一只瓷面的炉子,四面都绘有猎枪。这花钱很少的华丽装饰在整个峡谷都被认为是登峰造极的亚细亚式的奢华。奇怪的是,它引起了戈贝坦的垂诞,他在发誓要砸烂艾格庄的同时,jnPetto为自己保留了这座华丽的小楼。

  二楼有三间房是他们的卧室,从窗口可以看见平纹细布窗帘,使巴黎人想起那些市民阶级特有的气质和追求。在这儿,米旭太太可以随自己的意安排,她就选择了丝光壁纸。她的卧室放的是普通的桃花心木和乌得勒支丝绒做的家具,一张船形的床,从柱子顶上垂下绣花棉布帷幔,壁炉上放着一个雪花石座钟,两边有两座用薄纱盖着的烛台,还有一对花瓶插着两束假花罩在玻璃罩底下,这是送给房主人的结婚礼物。楼上,屋顶下面,是厨娘、女仆和贝齐娜的房间,也留下了修复的痕迹。

  “奥林帕,我的孩子,你还没有把全部情况告诉我吧?”伯爵夫大走进米旭太太的卧室时说道,她把爱弥尔和神甫留在楼梯上,他们听见关门声就下楼去了。

  米旭太太已经受了布罗塞特神甫的阻止,她为了避免继续谈那比她说出来的要强烈得多的担心,就向伯爵夫人讲了一桩秘密,这使伯爵夫人想起她此行的初衷。

  “我爱米旭,夫人,这您是知道的;那么要是在您身边,在您家里有一个情敌,您会高兴吗?……”

  “一个情敌?……”

  “是的,夫人,您交给我管的那个小黑丫头爱上了米旭,而自己还不知道,可怜的孩子……这孩子的行为使我感到猜不透已经好久了,最近几天才弄清楚……”

  “才十三岁,已经……?”

  “不错,夫人……所以一个怀孕三个月的女人,将来还要自己喂奶,是有理由感到担心的,这您可以理解吧;可是刚才我不愿在那两位先生面前讲这事儿,就跟您说了些无聊的话,”这聪明的守林队长的妻子细心地加上了一句。

  其实米旭太太一点儿也不怕热纳维埃·尼斯龙,这几天以来她心里怕得要命,而那些农民引起她害怕之后,又不怀好意地故意吓唬她。

  “那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什么也没有,可又处处都看得出!”奥林帕看着伯爵夫人说,“这可怜的小家伙对我叫她做的事慢得象乌龟,可是朱斯坦随便要一点点什么,她行动飞快,简直象只壁虎。她听到我丈夫的声音就象树叶一样发起抖来;她看着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象圣徒升天一样幸福;可是她自己并没有猜到这是爱情,她不知道自己爱上了。”

  “可怜的孩子!”伯爵夫人说着露出天真的微笑。

  “就这样,”米旭太太回报她的旧主人一个微笑,接着说,“朱斯坦不在家时,热纳维埃就闷闷不乐;要是我问她在想什么,她就回答说她怕里谷,诸如此类的蠢话!……她黑得象烟囱黑子,还以为人人都想要她。朱斯坦晚上巡逻树林的时候,那孩子跟我一样提心吊胆!我打开窗子听我丈夫的马蹄声的时候,就可以看见这个叫贝齐娜的屋里灯亮着,说明她一直醒着,在等他;总之她跟我一样,要等他回来才睡觉。”

  “才十三岁!”伯爵夫人说,“真不幸!……”

  “不幸吗?”奥林帕说,“并不,这孩子的这种感情倒会救了她。”

  “救她什么?”蒙柯奈夫人问道。

  “救她免得落入这个地方差不多所有象她这样年纪的姑娘的命运。自从我把她洗刷调教之后,她变得不那么丑了,她有一种能吸引男人的古怪的气质,一种野性。……她变了好多,夫人您都要认不出来了。大绿依酒店那个下流的老板的儿子尼古拉,那个本地最坏的流氓看上了这小丫头,象猎野味一样死追着她。也许象里谷这样一个每三年换一个女用人的阔老,竟要蹧踏一个十二岁的丑丫头,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尼古拉·通萨尔追贝齐娜可是千真万确的,这是朱斯坦告诉我的。这真可怕,因为这地方的人真是跟禽兽一样生活;不过朱斯坦和我,还有我家的两个女用人都注意照看贝齐娜,您就放心吧,夫人。她除了大白天之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要是她偶然给截住了,她对朱斯坦的感情会给她反抗的力量和精神,就象已经有了心上人的女人抗拒她所恨的男人一样。”

  “我就是为她到这儿来的,”伯爵夫人说,“不过我原来还不知道我这次来对你这么有用,因为,我的孩子,她会越长越俊的,这丫头!……”

  “噢,夫人,我对朱斯坦是有把握的,”奥林帕笑着说,“他人多好!心有多好!……您不知道他对他的将军多么感恩戴德,他说他的幸福都是多亏了将军。他真是无限忠心,可以象在战场上一样万死不辞,他连现在快要当爸爸也忘了……”

  “行了,我原来还替你难受呢,”伯爵夫人说着看了奥林帕一眼,那眼光使她脸红,“我现在不再难受了,看来你挺幸福。有爱情的婚姻是多么崇高、多么高贵啊!……”她加了一句。

  维吉妮·德·特雷维尔陷入了沉思,米旭太太尊重她,不去打破这沉默。

  “说说看!这小丫头诚实吗?”伯爵夫人如梦初醒,忽然发问。

  “跟我一样诚实无欺,夫人。”米旭太太答道。

  “谨慎吗?”

  “象一座坟一样。”

  “知道感恩吗?……”

  “啊!夫人,她对我毕恭毕敬,说明她天性纯朴。她常过来吻我的手,说的话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前天她问我,‘人会死于爱情吗?’我说,‘你问我这问题干什么?’‘就是为的想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

  “她说这样的话来着?”伯爵夫人叫道。

  “要是她的话我都记得的话,我还能告诉您好多别的,”奥林帕说,“她那神气好象对爱情比我懂得还多。……”

  “你认为她能到我身边来代替你的位子吗?因为我少不了我的奥林帕,”伯爵夫人说着露出一丝怅然若失的微笑。

  “现在还不行,夫人,她还太小;再过两年就行了……要是需要她离开这儿的话,我也会通知您的。她还需要受教育,她现在什么都不懂。热纳维埃的祖父尼斯龙大爷是那种宁可杀头也不说谎的人,他可以守着仓库饿死,这跟他的政治观点有关,他的孙子就是在这种感情中长大的……贝齐娜自以为跟你们是平等的,因为那个好老头儿把她培养成了一个共和派,就象富尔雄大爷把穆什培养成流浪儿一样。我对这种出格的想法笑笑就算了,可是您会生气的,她想起您的时候是当作恩人,可并不当作比她高一等的人。您能拿她怎么样呢?她有着燕子一样的野性……她母亲的血统跟这有点关系……”

  “那她母亲是什么人呢?”

  “夫人不知道这段掌故,”奥林帕说,“据当地人告诉我,那教堂老看守的儿子,一个出色的小伙子,在那次大征兵①中应征入伍了。在一八○九年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军团里的炮手,这支军队奉命从伊利里和达尔玛提亚②火速开拔到匈牙利去,如果皇帝在瓦格拉姆打了胜仗,就切断奥地利军队的退路。达尔玛提亚的情况是米旭给我讲的,他到过那里。尼斯龙凭他的英俊相貌在扎拉地方征服了一个姓蒙泰内格林的姑娘的心,她是山地长大的姑娘,对法国驻军并不反感。因此在她的同胞当中名誉扫地。她名叫泽娜·科罗波利,人家骂她的时候管她叫‘法国姑娘’。法国军队开走之后,她在这城市里呆不下去了,于是跟着法国炮兵团走了。和平之后她来到了法国。奥古斯特·尼斯龙申请跟蒙泰内格林结婚,那时她已经怀上了热纳维埃,但是这可怜的女人在凡塞纳地方生完孩子就死了,那是一八一○年一月。结婚证书在她死后几天才寄到。于是奥古斯特·尼斯龙写信给他父亲,请他带一个家乡的奶娘去接这个孩子,并且负责抚养。他做得很对,因为他在蒙特罗地方让一颗炮弹炸死了。这小达尔玛提亚人就以热纳维埃命名,并在苏朗日受了洗。拉盖尔小姐为这孩子的来历所感动,作了她的保护人,看来这孩子命里注定要让艾格庄的主人收养。那时尼斯龙大爷从庄园得到孩子衣服和花销的贴补。”

  ①指一七九三年八月二十三日法国国民公会通过的大规模征兵法。

  ②伊利里和达尔玛提亚均系希腊地名。

  这时,伯爵夫人和奥林帕从她们站着谈话的窗口望见米旭陪着布罗塞特神甫和勃龙代一边说着话,一边绕着公园里一块宽阔的沙子地溜达,这块地呈半月形,和园外那块半月形相对称。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伯爵夫人说,“你说得我心急火燎、特别想见她……”

  “她到库什门那边给迦亚小姐送牛奶去了;她该回来了,因为她已经去了一个多钟头……”

  “好吧,那我跟这几位先生一起去迎她,”蒙柯奈夫人说着下楼去了。

  伯爵夫人刚一撑开阳伞,米旭就跑过来说,将军大约要把她一个人撇下两天。

  “米旭先生,”伯爵夫人急切地说道,“别骗我,这儿发生了严重的事。你的太太在害怕,如果跟富尔雄大爷一样的人有许多,这地方就住不得了。”

  “要是果真如此,夫人,”米旭笑着答道,“那咱们今天就不会站在这儿了,因为要干掉我们是挺容易的。农民们嚷得欢就是了。可是要他们把乱吵吵的事儿变成事实,把小偷小摸变成犯罪,那他们还没活够,还想吸野外的空气呢……奥林帕跟您讲了让她害怕的那些话,可是她现在的状态是做梦也要害怕,”他补充了一句,拿起他夫人的胳膊紧紧夹在自己的胳膊里,这是告诉她以后别再多嘴。”

  “科尔讷万!于莉埃特!”米旭太太叫道,不久就从窗棂里看到她的老厨娘的头,“我出去不远,好好看着小楼。”

  两条大狗开始吠起来,这说明阿沃讷门的守卫还是很有效的。科尔讷万一听狗叫就从树丛后面走出来,他是佩什地方人,是奥林帕的奶娘的丈夫,他伸出来的脑袋只有在佩什地方才制造得出来。他在一七九三和一七九九年很可能参加过舒昂党。

  大家都随着伯爵夫人走上森林里的六条路之一,就是穿过银泉直通库什门的那条。蒙柯奈夫人同勃龙代一起向前走去。神甫、米旭和他的妻子低声议论着刚才向夫人透露的当地的情况。

  “也许这是天意,”神甫说,“因为如果夫人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用仁慈和恩惠来感化这些人……”

  在离小楼百步之遥,小溪下面,夫人看见路上有一个打碎了的红罐子,撒了一地牛奶。

  “那小丫头出了什么事了?”她叫住米旭和他的妻子,他们已转身回到小楼去。

  “象佩莱特一样的不幸遭遇,”①勃龙代回答她。

  ①佩莱特,拉封丹寓言诗中卖牛奶的女孩子,她把牛奶罐顶在头上,幻想卖掉牛奶后一系列的发财的美梦,最后想到自己拒绝求婚者,一摇头把牛奶罐摔到地上。

  “不对,那可怜的孩子准是遭到了突然袭击,有人追赶她,因为那奶罐是扔在路边的。”布罗塞特神甫观察着地面说。

  “啊,这不是贝齐娜的脚印吗?脚印转得这么急,说明是突然遇到惊吓。这小家伙急忙冲向小楼的方向,想要回去。”

  大家跟着卫队长指出的脚印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看,到离那牛奶罐一百步左右的路当中停了下来,贝齐娜的脚印在那里消失了。

  他说,“从这里,她往阿沃讷河的方向走去,也许小楼这边的道让人挡住了。”

  “可是,”米旭太太叫道,“她离开已经有一个钟头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同样恐怖的表情。神甫向小楼跑去,观察路面的情况,米旭也出于同样的想法,重新沿着通向库什的路走去。

  “啊,天哪!她在这儿摔倒了,”米旭说着从走向银泉那边的脚印的尽头又走回到路当中脚印消失的地方,他指着一处说:“瞧见没有?……”

  大家都确实看到沙子路上有一个卧倒的身影。

  “走向树林的脚印是穿着绳编鞋底的印子。”神甫说。

  “那是女人的脚,”伯爵夫人说。

  “可是在破罐子地方的是男人的脚印,”米旭补充说。

  “我没看见两只不同的脚印一直跟着那女人的脚印到树林,”神甫说。

  “她一定是给抓住了抬到树林去的,”米旭叫道。

  “如果那是一双女人的脚,那就解释不通了。”勃龙代说。

  “这一定是尼古拉那个畜生开的玩笑,”米旭说,“他盯着贝齐娜已经好几天了。今天早晨我在阿沃讷桥上等了两个钟头想抓住那无赖,准是有个女人帮他干的。”

  “太可怕了!”伯爵夫人说。

  “他们以为这是开玩笑!”神甫恨恨然而又忧伤地说。

  “哦,贝齐娜是不会让人抓住的……”守林队长说,“她能游泳穿过阿沃讷河……我去查看一下河的两岸。你,我亲爱的奥林帕,回到小楼去,你们几位,先生和夫人,接着往库什门散步吧。”

  “这是什么鬼地方!……”伯爵夫人说。

  “坏蛋到处都有,”勃龙代说。

  “不是吗?神甫先生,”蒙柯奈夫人问道,“这孩子是我从里谷的魔爪底下救出来的!”

  “这里所有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子,您要想收到庄园里来,都得从里谷手里抢过来,”布罗塞特神甫答道。“姑娘一满十二岁,夫人,这个修道士就想方设法把她们弄到家里去,既是为了泄欲,又是为了泄私愤。我用尼斯龙大爷看教堂的时候,跟他说明白了里谷的企图,里谷总是跟他说,他要为他的叔叔,我所在教区的前任报仇。这就是这个下野乡长对我的一段宿怨,他的仇恨是很深的……尼斯龙大爷向里谷郑重宣告,要是热纳维埃受了欺负,他就要他的命,这孩子的名节受到任何损害都惟他是问。我看通萨尔干的这桩下流事里面有这个人的阴谋,我这样猜八九不离十,这家伙自以为这儿什么都可以干得!……”

  “难道他不怕法律制裁吗?”勃龙代说。

  “首先,他是王家检察官的老丈人,”神甫答道,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次,您想象不到乡里警察和检察机关对这种人多么不放在心上,只要那些农民不放火烧农场,不杀人,不放毒,交租税,此外他们之间爱干什么就不管了;由于他们都是不守教规的人,于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干得出来。阿沃讷河谷的那一边,失去劳动力的老人都吓得不敢呆在家里,因为这样,人家就不给他们饭吃了;所以只要他们两条腿还能挪动,就都到地里去;他们一旦躺下,自己心里明白,这就是死,因为没吃的。调解法院法官萨屈斯先生说,如果对所有这些罪行都起诉的话,国家就要为诉讼费而破产。”

  “这位法官倒不糊涂,”勃龙代脱口而出。

  “法官大人对这峡谷,特别是本乡的情况了如指掌,”神甫接着说,“只有宗教能整治这么多的邪恶,法律照现在这样,我看是无能为力的……”

  从树林传出的呼叫声打断了神甫的话,于是伯爵夫人跟在爱弥尔和神甫后面,鼓足勇气向喊声传出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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