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庸人势力
 




  “喂,米旭,又发生什么事了?”伯爵夫人走出餐厅后将军问道。

  “将军,听我说,咱们在这儿别谈正事吧,隔墙有耳,我要保证咱们的谈话决不外传。”

  “那好吧,”将军答道,“咱们出去走走,沿着穿过草场的那条小路一直走到管家的住宅,保险谁也听不到咱们的谈话。”

  片刻之后,将军由西比莱和米旭陪着穿过草场,同时伯爵夫人在布罗塞特神甫和勃龙代之间向阿沃讷门走去。米旭讲了在大绿依酒店发生的事。

  “这是瓦泰尔的不是,”西比莱说。

  “人家已经向他指出这一点了,”米旭答道,“把眼睛弄瞎就是为此。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将军您知道,我们原来计划是把所有那些为非作歹的畜生都抓起来法办,得,现在永远办不到啦。布律内跟他的同伙普利苏一样,决不会实心实意跟咱们合作。他们总能事先给那些我们计划要抓的人通风报信。布律内的助手韦尔米歇尔到大绿依去找富尔雄大爷,于是跟博内博相好的玛丽·通萨尔就到库什去发出警告。我那会儿正在阿沃讷桥下钓鱼,盯住一个小子看他想干什么坏事。我听见玛丽·通萨尔大声嚷嚷着把这消息告诉博内博,他看通萨尔的女儿跑累了,就接替她往库什跑,总之,破坏又开始了。”

  “看来越来越有必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西比莱说。

  “我说什么来着,”将军叫道,“一定得要求依法执行判决,不付给我赔偿费和欠款就该依法关禁闭。”

  “这种人认为法律无能,他们互相说,人家不敢逮捕他们,”西比莱说,“他们还想让您害怕。他们在法耶市一定有同谋,因为看来那位王家检察官好象把判决给忘了。”

  “我想,”米旭见将军陷入沉思,说道,“如果您舍得花钱,可能还能保住您的产业。”

  “花点钱总比严办好,”西比莱说。

  “那您说怎么办呢?”将军问他的队长。

  “很简单,”米旭说,“把您的树林用围墙围起来,象您的花园那样,那咱们就得安宁了。这样,谁敢闯进来,就是触犯刑法,要上重罪法庭。”

  “一图瓦兹①光是材料就要九法郎,伯爵先生得花掉艾格庄三分之一的产业……”西比莱笑着说。

  ①图瓦兹,法国古长度单位,一图瓦兹等于1.949米。

  “行了!”将军说,“我立刻出发去找检察长。”

  “检察长,”西比莱慢条斯理地答道,“很可能跟王家检察长的意见是一致的,因为这样明显的玩忽职守说明他们之间有默契。”

  “不管怎么样,得搞清楚,”蒙柯奈叫道,“要是法官、整个检察院一直到总检察长必须撤职,那我就去找掌玺大臣,甚至去找王上!”

  米旭向将军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将军一边往回走,一边向西比莱说,“再见吧,亲爱的,”管家会意了。

  “伯爵先生是不是认为,您作为乡长,”管家一边鞠躬告辞一边说,“可以采取必要的措施惩戒滥捡麦穗呢?收割就要开始了,应该把规定印在贫民证上,并且公布禁止邻乡贫民来拾麦穗的命令,再迟就来不及了。”

  “就去办吧,跟格鲁瓦松商量好!”伯爵说。他又加一句,“跟这种人打交道,一定要严格执法。”

  这样,蒙柯奈在一刹那间批准了西比莱向他提了两星期而他一直没同意的做法,但是由于瓦泰尔的遭遇,他一怒之下觉得这办法很好。

  西比莱走出去百步之后,伯爵低声问他的守林队长,“我亲爱的米旭,什么事?”

  “您家里有一个内奸,将军。您把对您的帽子都不该说的计划都告诉他了。”

  “我也跟您一样对他有怀疑,亲爱的朋友,”蒙柯奈答道,“但是我不能重犯同样的错误。就要等你熟悉了管理庄园的事,并且等瓦泰尔能接替你,才能撤换西比莱。再说,我能指责西比莱什么呢?他从不误事,清正廉洁,五年来还没有乱花过一百法郎。他的个性最令人讨厌不过了,如此而已;除此之外,他能图什么呢?”

  “将军,”米旭郑重地说,“我一定要弄明白,他肯定是有所图的,如果您允许的话,用一千法郎的钓饵就可以让那个富尔雄老无赖说出来,我从今天早晨就怀疑那个富尔雄大爷吃好几个槽里的食。这个搓绳子的老流浪汉跟我说,有人想逼您卖掉艾格庄。您要知道,从库什一直到法耶市,没有一个农民,一个小资产者,一个佃户,一个开酒馆的不在准备钱,等着猎狗分骨头的一天到来。富尔雄告诉我他女婿通萨尔已经相中他要的地了……大家都认为您总有一天要卖掉艾格庄,这种意见就象毒气一样弥漫在峡谷里。也许管家那座小楼外加周围的一些地就是西比莱当内奸的代价?我们之间说的话,法耶市的人没有不知道的。西比莱是您的仇人戈贝坦的亲戚。您刚才脱口而出提到检察长的那些话可能在您到达省府之前已经传到他本人耳朵里了。您对这个地区的人还不了解!”

  “我还不了解他们?……这些下流坯!难道要我在这种人面前溜号吗?我宁愿自己把艾格庄烧了也不干!”

  “咱们别烧了它,想个办法对付这些小人的阴谋。听他们那些威胁的口气,他们是下决心跟您作对,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所以,将军,您既然提到了放火,您得给您所有的房子和田庄保个险!

  “啊,你知道吗,米旭,卖家具的是什么意思?昨天我沿着杜纳河走的时候,听见小孩子说:‘卖家具的来了!……’说完就跑了。”

  “这应该让西比莱回答您,这是他的角色,因为他喜欢看您发火,”米旭痛心地说,“不过您既然问到我……好吧,这是这些强盗给您取的绰号,将军!”

  “为什么呢?”

  “可是,将军,因为……您的父亲……”

  “啊,这些个流氓!……”将军叫道,脸色铁青,“是的,米旭,我父亲是家具商,卖乌木家具,伯爵夫人完全不知道……哦!要是一旦……不管怎么样,我跟王后、皇后都跳过舞了!……今天晚上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他停了一忽儿,高声叫道。

  “他们硬说您是胆小鬼,”米旭接着说。

  “啊!”

  “他们怀疑您怎么从埃斯林逃出来的,那次战役差不多您所有的战友都牺牲了。”

  这种责难倒使将军笑了。

  “米旭,我现在到省府去,”他带着怒气叫道,“就是为办保险手续也得去。告诉伯爵夫人我去了。啊!他们要打仗,好吧,我应战,我要给苏朗日的小市民连同他们的农民找点麻烦,那也是一桩快事……我们现在是在敌人的家园!要小心,告诉守林队员要遵守法律。可怜的瓦泰尔,好好照顾他!伯爵夫人害怕,这些都得瞒着她;不然她再也不肯回到这儿来了。”

  将军和米旭对他们的危险处境都还没有真的了解。米旭刚到这勃艮第的峡谷不久,尽管看到了敌人的行动,却对他们的力量估计不足。将军则相信法律的力量。

  而今天的立法者所制定的这种法律并不具备一般人设想的美德。它并不是全国一视同仁的,在执行中可以随机应变到与它的原则完全相悖的地步。这种情况各个时代或明或暗都有所表现。哪个历史学家会这样无知,竟以为最强有力的政权所通过的法令曾在全法国通行无阻?竟以为国民公会下令征收的人力、物力和钱财,在普罗旺斯,在诺曼底的穷乡僻壤,在布列塔尼的边远地区,能和在大都会里一样得到实施呢?哪个哲学家敢于否认,今天在这个省有个人头落地,而就在邻省有人犯了同样的罪,甚至更加严重的罪,却保住了脑袋?人们要求在生活中实现平等,而法律和死刑中却充满了不平等!……

  当一个城市的人口低于一定数字时,管理的方法就大不相同了。法国大约有一百个城市是法律能充分发挥作用的地方,那里的民智也开化到能理解法律所要解决的涉及公众利益或未来的问题;但是在法国其他地方,人们就只懂眼前的享受,凡触犯他们眼前享受的,避之惟恐不及。因此法国差不多一半地区有一种因循苟且的势力,足以抵销一切法律、行政和政府的作为。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抗拒不涉及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情。收税、征兵、惩办重大罪犯照常进行。但是除了大家公认的某些必办的事以外,所有一切涉及风俗、利害以及某些不轨行为的法律措施,只要遇到普遍的恶感,就都等于作废。在我们这篇故事发表的时候,看到狩猎法所造成的悲惨事件,就很容易认识到当年路易十四也曾遇到过的这种抗拒力。根据这一狩猎法,每年为保全几只野兽得牺牲二三十条人命。①

  ①一八四四年五月,法国颁布狩猎法,把狩猎权作为财产的附属物,对违禁越界狩猎者予以严惩。这项法律遭到群众抗拒,警察执法中遭到违法猎人枪杀的惨案不时发生。本书最初发表也是在一八四四年,在法国《新闻报》上连载,故云。路易十四遇到的抗拒是指法国雷恩省议会曾为保卫勃艮第人的特权而抗拒王权至上的原则。路易十四曾因此下令中止议会活动两年。

  在法国,在两千万人的心目中,法律不过是张贴在教堂或市府门上的一张白纸。这就是穆什用“公文”一词来表示当权者的由来。许多区政府(更不用说普通的乡政府了)用《法律公报》来做盛葡萄或粮食的袋子。至于到乡里,那文盲之多,以及对待公民身分证的态度,简直令人吃惊。这种情况的严重性,所有严肃的行政官员都是知道的,当然将来会有所减轻;但是如此大受攻击的中央集权——正如法国现在一切伟大、有用、强大的东西都大受攻击一样——所无能为力的,并且在它面前总是碰得头破血流的力量,也就是将军现在就要碰到的力量,无以名之,名之曰“庸人势力”。

  过去,人们大声疾呼反对贵族暴政,今天又高喊反对金融家的暴政,反对滥用权力,而这很可能只不过是卢梭称之为社会契约的社会枷锁所留下的不可避免的伤痕,有人称之为宪法,有人称之为宪章,在这里叫沙皇、在那里叫国王、在英国则叫议会。但是,始于一七八九年,继于一八三○年的平均化做法,为市民阶级的暧昧统治作好了准备,把法国交给了它。现在有一个不幸是司空见惯的事实,就是一个区、一个小镇、一个县实际上是受一个家族的操纵;戈贝坦在复辟王朝鼎盛时期攫取权势的情景比任何说教都更能揭露这种社会弊病。不少受压迫的地区对这种情况有所体会,不少受到暗算翻不了身的人在这里看到公众利益的小墓碑,有时也可以作为对私人的大不幸的一种安慰。

  正当将军自以为重新开始一场其实从来没有休战过的战斗的时候,他过去的管家已经织好了最后一个网眼,把整个法耶市周围都罩在他的大网里。现在长话短说,有必要简单叙述一下戈贝坦所借重的家族关系网,戈贝坦通过这关系把全乡拢在自己怀里,就象一条大蟒蛇缠在一棵大树上,缠得那样的天衣无缝,使路人看去竟以为是亚洲植物的自然现象。

  在一七九三年,阿沃讷峡谷有穆雄三兄弟。自从一七九三年以来,人们出于对旧日领主的憎恨,就以阿沃讷取代艾格庄来命名这个峡谷。

  长兄是龙克罗尔家族的管家,后来当上了国民公会的省议员。他的朋友公诉人戈贝坦拯救了苏朗日一家,他追随他的榜样,也拯救了龙克罗尔一家的身家性命。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律师冉德兰,一个就嫁给戈贝坦的儿子,自己于一八○四年去世。

  老二由于哥哥的关系,凭白得到了库什邮政局的职位。他有一个独生女,唯一的继承人,嫁给当地一个叫盖尔贝的富农。他于一八一七年去世。

  最小的穆雄当了传教士,大革命前是法耶市的教区神甫,在恢复天主教的势力之后又当上了神甫,而且还是这个小市的神甫。他不愿传教,在戈贝坦父子的秘密庇护下,在艾格庄的修道院里躲了很长时间。他年已六十七岁,由于同本地居民脾性相投,受到普遍的敬重和爱戴。他生活精打细算到了悭吝的地步,因此人们都以为他很有钱,这笔假设的财富,更加强了人们对他的尊敬。

  主教大人对穆雄神甫推崇备至,称之为法耶市可尊敬的神甫。还有一件事使穆雄得到当地居民爱戴,其作用不亚于他的财产,就是大家确知主教大人几次想要他去主持省里一个条件优越的教区,他都拒绝了。

  此刻,法耶市市长戈贝坦得到他的连襟,初审法庭庭长冉德兰的坚定支持。戈贝坦的儿子是本法庭最忙的诉讼代理人,也是全区家喻户晓的名人。他已经在谈论,等他从业五年之后,打算卖掉他的事务所。他想坚持从事律师的职业,以便等他的姨父冉德兰退休的时候接替他的位置。冉德兰的独生子是财产抵押登记官。

  苏德里的儿子占据检察长的位子已经两年了,他是戈贝坦的狂热信徒。精细的苏德里太太决不会忽略给她的儿子找一个远大的前程以巩固现在的地位,于是让他娶了里谷的独生女。这还俗的修道士和苏德里两家的财产加在一起,使这个将来要成为王家检察长的年轻人跻身于本省最富有,最有名望的人物之列。

  法耶的县长德·吕卜克斯先生是法国最重要的一个部的秘书长的侄子,他是市长的幼女爱丽丝·戈贝坦小姐相中的丈夫,单是她的嫁妆,同长女一样,就有二十万法郎,还不算将来可望继承的财产!这个公务员从一八一九年一到法耶市就爱上了爱丽丝小姐,这是他无意中做的一件明智的事。要不是他有意求婚,而且看来也还匹配,人家早就逼他离职了;但是他有希望成为戈贝坦家族的成员,而戈贝坦家的族长看中的与其说是这个侄子,不如说是那个叔叔。而那叔叔呢,为了他侄子的利益,自然行使他的全部影响为戈贝坦效劳。

  就这样,教会、可撤换的和终身制的两种法官、市政府和政府,政权的四条腿都按市长的意志行事。

  这股势力就是这样在它行动的范围之上和之下巩固壮大的。

  法耶市所属的那个省按人口比例有权选出六名议员。法耶市选区自从议会里建立了一个左派中心以来,一直选葡萄酒库的账房勒克莱克为议员,他是戈贝坦的女婿,现在当上了法兰西银行的董事。这个富庶的峡谷向大选民团提供的选民数是相当可观的。①足以使德·龙克罗尔先生的当选总是有保证,哪怕是用交易的办法也好。而德·龙克罗尔已经被穆雄家争取过来作他家的保护人。法耶市的选民支持省长,条件是维持德·龙克罗尔侯爵为大选民团选的议员。戈贝坦是第一个想到这样安排选举的,他为省政府省了不少麻烦,颇得省政府好感。省长要设法选出三名纯政府派议员,两名中左派议员。这两名中左议员既然是塞里齐伯爵的连襟德·龙克罗尔侯爵和一位法兰西银行的董事,内阁也就不大害怕了。所以这个省的选举在内政部心目中是最好的。

  ①根据当时法国的选举法,每年纳财产税满三百法郎者方有选举权,第一轮选举所有有选举权者都能参加,称“小选民团”。第二轮则是全省纳税最多的四分之一选民方能参加,称“大选民团”,所以一个区的富人越多,选入“大选民团”的人数越多。

  苏朗日伯爵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被任命为元帅,忠于波旁王朝,他知道他的林木和财产受到律师吕潘和苏德里很好的照管。他可以被看作是冉德兰的庇护人,因为他使冉德兰先后当上了法官和法院院长,在这件事情上,他还得到了德·龙克罗尔的帮助。

  勒克莱克和德·龙克罗尔两位先生在议会占据着中左的议席,不过离左比离中间更近些,对那些把政治良心视为外衣的人来说,这是很有利的地位。勒克莱克先生的兄弟当上了法耶市的特派税务官。

  本区选出的议员,那位银行家,刚刚在这阿沃讷峡谷的首府之外买了一块非常丰腴的土地,每年有三万法郎的出息,花园、楼阁一应俱全。这种地位使他的影响遍及全区。这样,戈贝坦在国家的上层机构,在议会两院和主要的部里都有既有势力又肯帮忙的靠山,而他至今还没有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去求过情,也还没有为正经事提出过分的要求,使人家厌烦。

  被议院任命为院长的冉德兰是王家法院的实权人物。法院的首席院长是三名政府派议员之一,是议会中间派必不可少的演说家,他一年有半年的时间把法院交给冉德兰院长主持。最后,还有一位省议员,是萨屈斯的表兄,名叫萨屈斯·勒·里什,他是省长的左右手,省长本人也是议员。假如戈贝坦家和吕卜克斯的儿子没有联姻的话,萨屈斯太太的一个兄弟就会被法耶市的选区“推举”为本县县长了。省议员的妻子萨屈斯太太是瓦拉·德·苏朗日家的姑娘,苏朗日家和戈贝坦家有亲戚关系。据说她年轻的时候曾属于公证人吕潘。虽然她已经四十五岁,而且有了一个长大成人当了工程师的儿子,吕潘每次到省城去从来没有不去探望她并同她共进午餐或晚餐的。

  邮局局长盖尔贝(我们已经知道他的父亲是苏朗日的税务官)的侄子占据着法耶市法庭预审法官的重要位置。第三法官是公证人科尔比内的儿子,自然全心全意效忠于那个权势炙手可热的市长。最后,宪兵队长的儿子,小维高尔是候补法官。

  西比莱的父亲,从法院成立起就是录事,他把妹妹嫁给法耶市宪兵队长维高尔先生。这位好好先生有六个孩子,他娶的是戈贝坦-瓦拉家的姑娘,因此成了老戈贝坦的妹夫。

  十八个月来,两位议员、苏朗日先生、戈贝坦院长已经合力专为那个法院录事的第二个儿子设置了一个法耶市警察局专员的位置。

  西比莱的长女嫁给一位小学教师埃尔韦先生,由于这桩婚姻,他的学校刚刚变成公立中学,自一年前开始,法耶市便有了一位中学校长。

  在科尔比内先生那里当首席助理的那个西比莱,正等着戈贝坦、苏德里、勒克莱克几家为他继承他老板的事务所提供保证。

  录事的小儿子在地产局任职,他得到允诺,待现在的税务官一到退休年限,他就可以继承那个位置。

  西比莱最小的女儿今年十六岁,是公证人的弟弟科尔比内上尉的未婚妻,人家已经为他谋得邮政局长的位置。

  法耶市的驿站属于长子维高尔,他是银行家勒克莱克的姻兄,他还指挥着国民自卫队。

  戈贝坦-瓦拉家还有一个老姑娘,录事的姐姐,主持着印花局。

  这样,在法耶市无论向哪方面转身,你都会遇到这一看不见的联盟的成员,而这一联盟为老少所公认的盟主就是市长,木材总经理人,戈贝坦!

  如果你从县城里向下走到阿沃讷峡谷,戈贝坦就是通过苏德里夫妇、副市长兼苏德里地产总管并经常与苏朗日伯爵通信的吕潘、保安法庭法官萨屈斯、税务官盖尔贝,还有那娶了一个冉德兰-瓦特布莱家的姑娘的医生古尔东,统治着苏朗日的。他通过里谷统治布朗吉,通过在本乡有绝对权威的邮局局长统治库什。从这位野心勃勃的法耶市长如何在阿沃讷峡谷四处扩张权势的情况,就可以想见他在其他地区如何施展其影响了。

  勒克莱克银行的行长是被安置到议会里的一个点缀。这位银行家一开头就同意,一旦他得到省税务总局局长的位置,就把现在的职位让给戈贝坦。王家检察官苏德里将晋升为王家法院的总检察长,而那位有钱的预审法官盖尔贝则等着补一个参议员的缺。这样,他们占着这些位置非但不会压制别人,还会保证本市野心勃勃的青年们有晋升的机会。

  戈贝坦的权势实在非同小可,以致里谷、苏德里、冉德兰、盖尔贝、吕潘等家族,以及萨屈斯-里什本人的资金、财产乃至隐匿的现金,都服从他的调度。再说,全法耶市都信任这位市长。他的能力、他的清廉以及乐于助人都是有口皆碑的。他献身给他的亲戚和所有他的子民,但这是以他们同样回报他为代价的。他的市参议会对他无限爱戴。全省都在责怪马里奥特·德·奥克赛先生给这位好戈贝坦先生添了麻烦。法耶市的市民阶级对自己的力量深信不疑,但是还没有事例来证明,他们就只能以当地没有外人自诩,自以为这是热爱乡土的表现。因此,什么都逃不过这精明的专制,而且这专制是人们觉察不到的。每个人都把它看成是本地的胜利。

  戈贝坦有个私生子名叫布尔尼耶,他妻子是不知道的,长期养在巴黎,在勒克莱克监护之下。戈贝坦不知道在哪里安插他好,见他成了一家印刷厂的监工,就在自由派反对党向波旁王朝的长房宣战之日起,把他安置在法耶市印刷厂当厂长。这个小伙子在他的监护人的启发下,创办了一张报纸,名叫《阿沃讷邮报》,一星期出三期。他把省公署的日报登载法律公告的生意抢过来,以此起家。这张省里的报纸总的说来完全站在政府立场,特别是为中左派说话。这张报纸由于公布勃艮第的木材、葡萄酒的市场价目表而为当地人所珍视,而它首先是为里谷、戈贝坦、苏德里三巨头的利益服务的。布尔尼耶现在是一幢相当漂亮的大楼的头头,已经开始盈利。他正在追求诉讼代理人马雷夏尔的女儿,这桩婚事看来是会成功的。

  在这阿沃讷大家族中唯一的外人就是绍赛桥的常驻工程师;因此,人们不断地要求把他换掉,让给萨屈斯先生,就是萨屈斯·勒·里什的儿子。一切迹象表明,这张网上这一缺口很快就会补上了。

  这条垄断一切公私机构、吸吮着本乡的膏血,象印头鱼附着在船底一样附着在权力机构上的法力无边的线,却是谁也看不见的,蒙柯奈一点没有觉察到它的存在。省政府对法耶市管区的兴旺发达十分赞许。他们向内政部说:“这真是个模范县!一切都象在轮子上推着一样顺利进行!要是所有的地区都象这儿一样,咱们就太幸运了!”这里,家族观念使地方观念变本加厉。一个外乡人来这里当公务员根本无法立足,不出一年就得被迫离去。许多小城市,甚至有些省里都有这种情况。当这个裙带相连的恶霸市民阶级作恶之后,受害者往往给缠得紧紧的,嘴封得严严的,连申诉都不敢。这个人就象一只蜗牛进了蜂窝一样,被胶和蜡封了起来。这种看不见,抓不住的暴政是有强有力的依据的:那就是生活在亲友当中并且看住自己财产的欲望、相互间的支持、以及政府看到它的代理人在他的同乡和亲人眼皮底下工作所感到的放心。所以省里的上层机构和小城镇里一样,都实行任人惟亲。

  结果如何呢?地方的局部利益总是战胜事关全局的利益。巴黎常常被打垮,事实真象常常遭到歪曲。总之,只要一些大的公用事业问题解决之后,很明显,法律不是在群众身上行使其作用,却反而接受群众的影响;人们不是使自己适应法律,而是要法律迁就自己。任何一个到法国南部、西部、阿尔萨斯去旅行的人,如果不是只为了住在旅店里,逛逛名胜古迹的话,一定会承认上述这些话说的是事实。这种市民阶级的裙带风今天只是孤立的事情,但是现行的法律精神有助长它的趋势。这种平庸的统治可以造成重大的损害,下面将要叙述的在艾格庄上演的这出戏里的几件事便是证明。

  君主制度和帝王制度曾经制造出一些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划分了等级、还建立了人们愚蠢地称之为特权的起平衡作用的力量,通过这些可以弥补上述的流弊。现在这个制度已经被推翻了,而人们却没意识到这一行动是多么轻率。如果大家都被允许去爬那夺取权力的彩杆,就无所谓特权了。再说,公认的、众所周知的特权,不是比那些通过阴谋诡计,冒充公益精神而攫取来的特权要好一些么?实际上这种特权就是过去暴政的继续,不过档次更低一级罢了。难道人们推翻了忠于国家的贵族暴君,为的就是制造一群自私自利的暴君吗?难道政权不该在它天然的位置上,而要在洞穴里进行统治吗?这个问题是值得人们深思的,因为刚才所描述的那种地方观念将要蔓延到国会中去。

  蒙柯奈的朋友,德·拉罗什-于贡伯爵,在将军最近一次拜访之后不久就被免职了。这一来,就把这位政治家推到了自由主义反对派的行列,后来他成为左派的头面人物。蒙柯奈运气不错,他的继任是特雷维尔侯爵家族的一位女婿,德·卡斯泰朗伯爵。他待蒙柯奈以亲戚之礼,客气地请他还象以前一样出入省公署。德·卡斯泰朗伯爵听了将军的申诉之后,第二天就请主教、检察长、宪兵上校、萨屈斯参议员和师部司令员将军来吃午饭。

  检察长布拉克男爵因拉尚特里夫人和里福埃尔一案而名声大噪。他属于那种效忠各届政府的人,这种对不管什么政权都一片忠诚的特点,使他成为一个难能可贵的人。他当初凭着对皇帝的狂热而得到提升,后来又凭他刚直的性格、忠于职守、执行任务认真不苟而保住了职位。这位检察长昔日毫不留情地对舒昂党人赶尽杀绝,今天以同样的严酷追捕波拿巴主义者。但是多年的风风雨雨把他的粗暴作风磨得温和了,象所有的老家伙一样,他现在待人接物再和蔼可亲不过了。

  蒙柯奈伯爵讲了他的处境,他的守林队长的担心,并谈到有必要惩一儆百,维护财产的不可侵犯。这些高级官员们一本正经地听着,不表态,只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例如:“当然啰,法律应当保持它的力量。——您的事业就是所有有产者的事业。——我们要处理这事的,不过鉴于我们目前的处境必须小心从事。——一个君主能为人民做的事比人民自己当了权(象在一七九三年那样)能为自己做的还要多些。——人民在受苦,我们对他们和对您一样都负有责任!”

  那位铁面无私的检察长从容不迫地阐述他对下层阶级处境的种种认真的和善意的考虑。这番话可以向我们未来的空想家说明,那些居高位的政府官员对现代社会所面临的有待解决的问题已经心中有数。

  这里不无必要提一下:王朝复辟时期,在王国的好几个地方曾经发生过几起流血事件,正是抢劫木材和几个乡镇的农民的不法活动引起的。部里和法院既不喜欢这种骚乱,也不喜欢由于镇压引起的流血,不论镇压是否成功。尽管都认为应该严办这类事件,但是一个行政官员如果压制农民过严,会被认为治理不善;而他如果软弱无力,就会被免职。所以省长们对这种讨厌的事件都绕着走。

  从谈话一开始,萨屈斯·勒·里什就向检察长和省长递了一个眼色,蒙柯奈是看不见的,这眼色就决定了谈话的基调。检察长通过他的下属苏德里,对艾格庄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苏德里使他对阿沃讷的勃艮第人的反抗心怀恐惧。

  “我料到会有一场激烈的斗争,”这位法耶市的王家检察官专程去看他的上级,向他这么说,“他们会杀掉我们的宪兵,这是我通过我的密探得来的情况。我们还会打一场恶官司,陪审团看到自己会受到二三十家被告的怀恨,是不会支持我们的。他们决不会按我们的要求处决首犯和判处从犯多年苦刑。

  您要是亲自起诉,顶多能争取到罪大恶极者坐几年牢。这种事与其睁着眼不如闭起眼,因为如果睁大了眼睛,我们肯定要激起一场流血冲突,还可能要国家破费六千法郎,还不算这么多人在苦刑牢里的费用。就是胜利了,也肯定把司法制度各方面的弱点暴露无遗。为这样的胜利花这么大代价太不值了。”

  蒙柯奈不可能猜到那裙带关系结成的势力,因此没有提到戈贝坦。而正是戈贝坦的手在拨弄着这重新燃起麻烦的火炉。饭后,检察长挽着蒙柯奈的胳膊引他到首长的办公室。蒙柯奈将军谈完话走出来之后,根据检察长明智的劝告,立即写信给伯爵夫人说他这就动身到巴黎去,要一星期后才回来。

  我们以后从布拉克男爵口述的步骤付诸实施的情况,就可以看到他的意见是多么明智。如果艾格庄得以逃脱恶意中伤的话,总要归功于这位大法官刚才向蒙柯奈伯爵面授的机宜。

  有些人把追求趣味放在首位,常责怪这些冗长的解释。但是在这里应该指出,一个风俗史家首先得比叙述事实的历史学家遵守更加严峻的法则。他即使讲的是真事,也必须使它现实可信,而在正统的叙述史实的历史领域,不可能发生的事就因为它已经存在,那就是合理的。社会生活和私人生活的变化无常是孕育在无数与各方面有关联的微小原因之中的。科学家必须把一次雪崩掩埋好几个村庄的大堆积雪扫清,才能指给您看造成这么一大堆积雷的那块从山顶落下的巨石。如果这里讲到的是一桩普通的自杀案件的话,那巴黎一年有五百起,这种通俗剧已经俗不可耐了,人人都可以自己去找到原因;但是谁能相信在一个财产似乎比生命还宝贵的时代竟发生了财产自杀的事情呢?有位寓言诗人曾说:Derevos-traagitur①。这件事同所有多少有点财产的人都利益攸关。

  ①拉丁文:与你利益攸关。

  再想一想,整个乡,整个小城镇结成联盟反对一位身经百战,虽然勇猛而终于死里逃生的老将军;想一想不止一个省凡有人想置一点产业,都有这样的联盟起而反对。这一联盟不断地威胁着天才、大政治家、大农业家和一切创新者。

  最后这段解释也可以说是政治性的,它使这出戏的人物显出真面目,使最微小的细节显示出它的严重性;它将把这幕关系到乡间一切社会阶层利益的场景照得亮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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