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峡谷里的大革命
 




  “那么,西比莱律师先生,”将军到达艾格庄的第二天向他的管家说道,故意给他加了个称呼,为了证明他多么尊重这位前法院书记官的法律知识,“用一句官话来说,我们的处境很严重喽?”

  “是的,伯爵先生。”西比莱跟在将军后面答道。

  艾格庄的幸福的庄园主在管家的住宅面前沿着空地边上西比莱太太栽花的小径踱方步,这条道的尽头就是勃龙代笔下那气派非凡的河渠所滋润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从这里远眺可以望见艾格庄的楼阁,同样,从艾格庄也可以望见管家住宅的侧影。

  “可是,”将军接着说,“困难在哪里呢?跟格拉夫洛兄弟这场官司我是能挺过去的。银钱上的损失总是可以弥补的。我要把我林木的租约到处张贴,让大家来竞争,这样就可以看出真正值多少钱。”

  “事情没那么简单,伯爵先生,”西比莱答道,“要是没有人来承租,您怎么办?”

  “我自己砍树,自己卖……”

  “您要当木材商吗?”西比莱说,他看见将军耸耸肩膀,“我倒也愿意。先不说您这儿的事。咱们来看看巴黎怎么做法。您先得租一片场地,要付钱领营业执照和交税不说,还要付运费、进城税、装卸费、捆扎费……您还行雇一个管账的……”

  “这可办不到,”将军给吓住了,连忙说道,“但是我为什么会找不到承租人呢?”

  “因为伯爵先生在这个地方有仇人……”

  “谁呢?”

  “首先是戈贝坦先生……”

  “就是您接替他位子的那个坏蛋吗?”

  “别这么大声,伯爵先生,”西比莱说,“我的厨娘会听见我们说话的……”

  “怎么,我在自己家里连讲讲一个偷我抢我的光棍都不行吗?”将军反驳道。

  “为了您的安宁,伯爵先生,走远一点说吧。戈贝坦先生是法耶市的市长。”

  “啊,我得为此给法耶市道喜,天雷劈的!这个市管得真好!……”

  “请您赏脸好好听我说,伯爵先生。要知道这事非常严重,关系到您的前程。”

  “我听着,咱们坐在这长凳上吧。”

  “伯爵先生,您辞退戈贝坦的时候应该给他找个职务,他没什么钱……”

  “他还没钱,他每年从这儿偷走两万法郎!”

  “伯爵先生,我不想为他辩护,”西比莱答道,“我愿意看到艾格庄兴旺发达,哪怕就是为证明戈贝坦不老实也好;可是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他是全勃艮第最危险的无赖,而他现在下决心要跟您过不去。”

  “怎么做法呢?”将军现在担心起来了。

  “您可以看到,巴黎将近三分之一的木材商都得听他的。他是木材生意的总经纪人,领导着林木的开发、砍伐、守护、漂流、打捞和打捆。他和工人们保持经常联系,操纵着价钱。他用了三年的时间建立了现在这个地位,现在象在一个堡垒里一样稳坐泰山。他已经成为所有木材商的自己人,他对他们不偏不倚,有活儿大家平分,让他们利益均沾。现在他们的生意比从前好得多,而且成本比过去每人单独立账时要低得多。这样,他就把竞争推得远远的,成为木材招标的绝对主宰。议价招标的王室和政府的砍伐区,现在都归戈贝坦的木材商了,没人能跟他们竞争。去年奥克赛地方的马里奥特先生在地产管理局长怂恿下想同戈贝坦竞争一下,起先,戈贝坦让他用平价把林子买了,等到要采伐的时候,阿沃讷的工人漫天要价,弄得马里奥特先生只好从奥克赛招工人来,却让法耶市的工人把他们揍了一顿。结果聚众闹事的头头上了轻罪法庭。马里奥特先生为这场官司花了许多钱。他担了跟穷人过不去的恶名不说,还要负担一切诉讼费用,因为败诉的一方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跟穷人打官司只能给他们周围的人带来仇恨。让我顺便告诉您这句话,因为您得跟全乡的穷人斗。故事还没完。可怜的老好人马里奥特大爷把所有的账算清之后,在这场招标中亏了本。他一切都得付现款,而卖出去的货却是分期付款。戈贝坦把交货期故意拖长到前所未闻的地步,为的是拖垮他。戈贝坦还以低于成本百分之五的价钱出卖木材,这样就使马里奥特的信用受到严重损害。总之,直到今天,戈贝坦还追着这可怜的人不放,把他折磨得不但在奥克赛呆不下去,听说还要离开这个省,这样对他也好。经过这一下子,所有的产业主都只好长期任木材商宰割,现在价钱都随他们定,就象巴黎的家具商在市政府议价局自己定价一样。但是戈贝坦给产业主省了许多麻烦,所以他们也还是有点收获的。”

  “怎么呢?”将军说道。

  “首先,简化手续迟早会给有关的人都带来好处,”西比莱答道,“再说,产业主们的收入有了保障。至于采伐,这是最主要的事,您就等着瞧吧!归根结底,戈贝坦是林业工人们的老头子,他工资给得高,总能让他们干活儿。工人们的家都在乡下,那些木材商,或象苏朗日先生和龙克罗尔先生那样把自己的利益托付给戈贝坦的产业主,他们的林木就没给糟蹋,农民只捡枯枝,别的就不动了。”

  “戈贝坦这小子倒没闲着!”将军叫道。

  “他是个骄傲的人,”西比莱答道,“就象他自己说的,他不是艾格庄的总管,而是本省最美好的那一半的总管。他从每个人那里只拿一点儿,而从二百万里头拿一点儿,每年就有四、五万的收入。他说,一切账都由巴黎的壁炉去付。您瞧,这就是您的对头,将军!所以,依我说,您还是认输,跟他和解了吧。您知道,他跟苏朗日镇的宪兵队长苏德里,我们布朗吉的乡长里谷都勾着呢,村里的警察都是他的人,所以要镇压那些让您破财的小偷小摸的事儿也是不可能的。特别是近两年来,您的木材丢得厉害。所以格拉夫洛兄弟是可以打赢官司的,因为他们说,‘根据租约的条件,守护林木由您负责;您没守好,让我受了损失,请付我损失费’,这是正当的,但这不是打赢官司的理由。”

  “那就打官司,豁出去花一大笔钱,买一个一劳永逸。”

  “那您可让戈贝坦乐坏了,”西比莱说。

  “怎么呢?”

  “跟格拉夫洛打官司,就等于跟戈贝坦亲自交手,因为戈贝坦是他们的代表,”西比莱答道,“他可真想打这场官司,他说过他要能把您拉到最高法院,那才露脸呢。”

  “啊,这混蛋!这……”

  “要是您想自己经营呢,”西比莱接着说,有意把尖刀在伤口里转圈儿,‘那您就落到林业工人的手心里了,他们找您要的就不是木材商的价钱,而是产业主的价钱了。他们会往您身上灌铅,也就是说,会弄得您象那位善良的马里奥特先生一样,只好赔本卖掉。如果您想招标出租,您决找不到承租人。因为马里奥特大爷承租王室和国家的产业都吃了这么大的亏,谁愿意为私人冒这份风险?再说,那位先生到政府机关去报亏损吧?机关里坐着的就是象您的仆人我在土地登记处时候那样的人,穿着一件破旧外套,神气活现地坐在桌子前面看报。他的薪金是一千二百法郎也罢,一万二千法郎也罢,都不会使他心肠软一点。代表财政局的就是这样的人,您跟他去谈减税、宽限吗?他就会一边修他的羽毛笔一边跟您咕噜咕噜,您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伯爵先生。”

  “那怎么办呢?”将军吼叫起来,血都沸腾了,在长凳前面大踏步走来走去。

  “伯爵先生,”西比莱残忍地说,“我现在要跟您说的可不符合我的利益,您得卖了艾格庄,离开这个地方!”

  将军一听这话,象是让子弹射中了一样猛地跳了起来,他以外交家的神气望着西比莱。

  半晌,他终于说道:“帝国卫队的将军在这样的无赖面前落荒而逃!何况伯爵夫人正喜爱艾格庄呢!……我宁愿在法耶市的广场上掮戈贝坦几个耳光,逼得他跟我决斗,好让我象杀一只狗那样杀死他!”

  “伯爵先生,戈贝坦不会傻到肯跟您交手。再说,侮辱法耶市这样重要的市镇长官是不会不受制裁的。”

  “我要让他免职,特雷维尔家族会支持我的,这关系到我的收入……”

  “您不会成功的,戈贝坦的手长着呢!您倒会给自己造成不能自拔的困难处境……”

  “那场官司呢?”将军问道,“先得考虑眼前的事。”

  “伯爵先生,我会让您赢的,”西比莱以一种心照不宣的神情说道。

  “好西比莱,”将军打了他的管家一拳,“怎么做法呢?”

  “在程序上您会在最高法院打赢这场官司。依我看格拉夫洛是在理的,但是光有法律和事实依据是不够的,还需要在形式上按规定办事。他们恰恰忽略了形式,而形式总是压倒实质的。格拉夫洛兄弟早该提请您注意更好地保护林木。在承租经营了九年之后再要求赔偿这期间的林木损失,没有这样做法的。在租约里有一项条款可以作为对这种要求进行抗辩的依据。您在法耶市会败诉,您在地方法院可能也会败诉,但是您在巴黎会胜诉。您得出高价雇专家,还要付足以让您倾家荡产的费用。要打赢这场官司总共得花一万二到一万五千法郎;但是您如果坚持要赢是会打赢的。这场官司不会使您跟格拉夫洛兄弟和解,因为对他们比对您损失还要惨重,您会成为他们的不共戴天的仇人,您会落一个讼棍的名声,您会遭到种种诽谤,不过您会打赢官司……”

  “那怎么办呢?将军重复说道,西比莱的一番理论在他身上起了最烈性的外敷药的作用。

  这会儿他想起自己抽打戈贝坦的几鞭子,恨不得抽在自己身上才好,他那火烧一般的脸上向西比莱表露出全部内心的痛苦。

  “怎么办,先生?只有一条路,让步;但是您不能自己让步。我得假装偷您的钱!可是我们这种人的全部资本和安慰都在于我们的廉洁忠诚。我们这些可怜虫是不能让自己有滑头不可靠的外表的,人家就是以外表来评价我们的。过去戈贝坦曾经救过拉盖尔小姐的命,他装作偷了她的钱;她为酬劳他的忠心耿耿,在遗嘱里送给他一颗价值一万法郎的钻石,现在戈贝坦太太镶在金链子上戴在前额正当中。”

  将军再一次向西比莱投去和第一次同样的外交眼光,但是西比莱似乎毫不为那包在和气的微笑下面的猜忌所动。

  “就要是对您不老实,戈贝坦一定乐坏了,这样我就可以让他作我的保护人,”西比莱接着说,“他一定竖起两只耳朵听我向他提出以下建议:‘我可以从伯爵先生那里挖出两万法郎来给格拉夫洛兄弟,条件是他们得跟我平分。’要是我们的对手接受了,我就把那一万法郎还给您。这样您只损失一万法郎,保全了面子,官司也就销了。”

  “你真是好样的,西比莱,”将军说着拉起西比莱的手握了一下,“如果你能把将来也安排得跟现在一样好,那我会把你当作管家中的明珠!”

  “说到将来,”管家说,“您两三年内不伐木头也不会饿死的。先守护好您的林子。阿沃讷河水不断地流。戈贝坦可能死去,他也可能发够了财,隐退了;您还可以有时间挑动一个他的竞争者,这块糕够美味的,会有人愿意分享的,您可以再培养出一个戈贝坦来跟他作对。”

  “西比莱,”老军人听到这么多种解决办法大为感动,“如果你能这样把事情办妥,我马上给你一千埃居,以后再考虑增加。”

  “伯爵先生,”西比莱说,“首先您得看好您的林子。您去看看您不在的两年里农民把它糟踏成什么样了……我能怎么办呢?我是管家,不是守林人。为守护艾格庄,您需要一名骑兵护林队长和三名专职守林人……”

  “我们一定要自卫。要打仗么,好吧,打就打!这可吓不倒我,”蒙柯奈搓着两手说。

  “这是打埃居仗,看来这种仗对您说来可比那种仗难打。人是可以杀死的,可利益是杀不死的。您将要在所有资产者都参战的战场上问您的敌人作战,那就是买卖的战场!不只是生产,还必须销售,为了销售,就得跟所有的人搞好关系。”

  “我要把当地人都争取到我的一边……”

  “用什么办法?……”西比莱问。

  “给他们好处。”

  “给峡谷的农民,苏朗日的小市民好处吗?”西比莱睨斜着眼,讥诮的目光一只眼睛强,一只眼睛弱,显得特别可怕。

  “伯爵先生还不知道自己要干的是什么事。天主耶稣基督也得第二次被钉在十字架上!……要是您想得到安宁,伯爵先生,那就要么效法拉盖尔小姐,放手让他们抢您的。要么您就让他们害怕。人民、妇女、孩子都能用恐怖手段来统治的。这是皇帝和国民公会的秘诀。”

  “啊,这么说我们是在邦迪的森林里啦?”①蒙柯奈叫道。

  ①邦迪是塞纳省的一个镇,附近的森林过去是强盗出没,杀人掠货的地方。

  “我的朋友,”阿黛莉娜过来叫西比莱,“饭好了,等你去吃呢。对不起,伯爵先生;他从一大早还没吃饭呢,他到尤克罗尔去交粮食了。”

  “去吧!去吧!西比莱。”

  第二天,前骑兵队长天没亮就起床,回来从阿沃讷门走,为了同他唯一的守林人谈话,共同考虑采取措施。

  大约有七八百阿尔邦的一片林子是在阿沃讷河两岸,为了保持这条河壮观的景色,沿河两岸保留两排高大的树木,有三法里长,几乎完全是笔直的直线。亨利四世的情妇曾经是艾格庄的主人,她和贝恩人①一样酷爱打猎,在一五九三年让人造了一座驴背形的单拱桥,从这里通向山上另一片为她买的更大的森林。阿沃讷门就是那时建造起来的围猎场所。可以想见,为了这座供王公贵族尽情享乐用的建筑,设计师们展示了怎样的才华。从这里伸出去六条大道,汇合处呈半月形,中心竖起一座方尖碑,碑顶是一轮玉石镶金边的太阳,一面刻着纳瓦尔王的纹章,一面是莫雷伯爵夫人②的纹章。另外还有一个半月形,修在阿沃讷河边,与这一半月形相对称,中间有一条笔直的小径相通,小径尽头显露出这座威尼斯风格的桥有棱有角的背脊。

  ①贝恩人指亨利四世,贝恩是他在纳瓦尔的领地名,一五八九年亨利四世继承法兰西王位时并入法国。

  ②莫雷伯爵夫人(约1589—1651),即亨利四世的情妇。

  两扇华美的铁栅栏,同巴黎王家广场花园周围漂亮的铁栅栏很相似,可惜巴黎的给拆掉了。它们中间耸立着一座砖砌的小楼,墙脚周围的砌石都和庄园的基石一样,切成整齐的菱形,屋顶很尖,窗户四周镶着石框,那石块也是切成菱形的。这种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使小楼带有王家气派,在城里这种建筑只适用于监狱,可是在这树木成林的环境衬托之下,别有一种特殊的华贵光彩。在一座石壁后面,犬窝、鹰舍、养雉场和饲养员的住所曾经是勃艮第一时之胜,现在已成颓垣残壁。

  一五九五年,曾有一队王家狩猎队伍从这座华贵的小楼出发,跑在前头的是保尔·韦罗内兹①和卢本斯喜欢画的那种漂亮的猎犬,然后是骏马跺着前蹄,这种马臀部肥大,毛色光亮如缎面,白里透蓝,只有在乌韦尔芒②的奇妙的作品中才见得到。后面跟着穿华丽制服的仆役,还有旺代默兰③画中的穿带护膝的长统靴和黄皮裤的饲养员,前呼后拥,好不热闹。那方形尖碑就是为纪念那个贝恩人同美丽的莫雷伯爵夫人在此地的居留与狩猎而竖起的,碑上面纳瓦尔王的纹章下刻着日期。这个嫉妒的情妇,虽然儿子成了合法的王子,却不肯让自己的冤家对头法国的纹章在这里出现。

  ①保尔·韦罗内兹(1528—1588),意大利画家。

  ②乌韦尔芒(1619—1668),荷兰画家,擅长画马。

  ③旺代默兰(1632—1690),弗朗德勒画家。以画路易十四时期的业绩著名。

  将军见到这曾经辉煌一时的古迹时,那屋顶的四边已长满了青苔。墙脚的砌石已为岁月所腐蚀,张着千百张大口,似乎因受到亵渎而呼号。铅制的窗棂散了架,一块块八角形的玻璃从十字形的框架里掉出来,使那窗子看去象独眼兽。栏杆的柱子之间开着小野黄花,所有的窟窿里都爬满了常春藤的毛茸茸的白爪。

  这一副潦倒相都是管理不善之过,这是所有拥有使用权的人在他们暂时占有的产业上打下的标志。二楼的两扇窗子让草料给堵上了。从一楼的一扇窗户望进去,可以看见一间堆满了用具和木柴的房间;从另外一扇窗户可以看见一条母牛,腆着鼻子。这说明库特居斯懒得走从小楼到饲养场的那条道,竟然把大客厅变成牛栏了,而这间大厅的藻井天花板上还刻着艾格庄历代主人的纹章!……小楼四周围上了又黑又脏的栅栏。木板搭的顶棚下养着猪,小方栏里养着鸡、鸭,半年才起一次粪。荆棘肆无忌惮地随处伸展,上面晾着破衣烂衫。

  当将军穿过桥头的路到达时,库特居斯太太刚烧完牛奶咖啡,正在擦那带柄的小平锅。守林人坐在太阳底下一把椅子上望着他的妻子,简直就象野蛮人看他的老婆一样。他听到马蹄声,转过身来,看出是伯爵先生,感到尴尬。

  “行了,库特居斯,好小子,”将军向老守林人说道,“难怪两位格拉夫洛先生来之前我的树木就让人给砍了,你把你的职务当作闲差了!……”

  “说真话,伯爵先生,我在您的林子里过夜太多了,着了凉,今天早晨疼得厉害,我老婆刚给我熬了膏药,现在还在擦锅呢。”

  “亲爱的,”将军对他说,“据我所知,牛奶咖啡做的膏药唯一能治的病就是饥饿。听着,你这个无赖,我昨天去巡视了我的林子,也看了龙克罗尔和苏朗日先生的林子,他们的都守护得好好的,只有我的已经不象样子了。”

  “啊,伯爵先生,他们在当地是老住户,人家尊重他们的产业。您说我怎么跟六个乡的人斗啊?比起您的木头来,我还更爱惜我的命呢。过去有一个想好好守护您的木头的人,结果在您的树林拐角处头上挨了一颗枪子儿。”

  “胆小鬼!”库特居斯这放肆的回答使将军怒火中烧,他强压着火斥责道,“昨晚天色好极了,可它让我现在损失了一百埃居,将来还要赔偿一千法郎。您要不就离开这儿,要不就得换个样儿。过去犯的罪,我都赦免你了。现在听我的条件。今后一切损坏林木的罚款都归你,每场官司我还给你贴补三法郎。要是这样我还要赔本,那就跟你算清账,请你走,连养老金都不给。要是你好好给我工作,严密镇压一切损害林木的行为,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百埃居的终身年金。你好好考虑考虑吧。这里有六条道儿,”他说着指着那六条路,“只能选一条,象我这种人是不怕子弹的,你自己挑一条好路吧。”

  库特居斯是个小个子,四十六岁,面如满月,最喜欢游手好闲。他原指望终老于这所小楼里——现在已经变成他的小楼了。他的牛就是靠林子养活的,他有的是柴烧,他不去追赶偷木材的人,而是经营自己的园子。这样漫不经心倒挺合戈贝坦的意,库特居斯是懂得戈贝坦的心意的。所以这个守林人只有为了泄私愤才去赶那些偷木头的人。那些不顺从他的女孩子,还有他不喜欢的人,他才去追。不过长久以来他已经谁也不恨了,由于他好说话,大家都喜欢他。

  大绿依酒店的饭桌上总是摆着库特居斯的一份餐具,那些偷木头的女人也不再抗拒他了,他们夫妻两个从窃贼那里收到不少礼物。有人给他把柴火送到家,有人帮他家收葡萄。总之,所有的盗窃犯都成了他的仆人。

  他的前途几乎已经从戈贝坦那里得到保证,满指望在艾格庄出卖时得到两阿尔邦的地,所以将军那一番毫不留情的话使他猛地惊醒过来。四年之后,将军终于露出资产者决不吃亏的本性。

  库特居斯戴上鸭舌帽,拿起猎装,背上枪,穿好护腿,束上刻着蒙柯奈最近的纹章的绶带,悠闲自在地向法耶市走去。乡下人就是用这种悠闲自在的脚步掩盖他们最深沉的思想。他一路上眼望着森林,吹着口哨唤他的狗。

  “你还抱怨那个家具商,”戈贝坦对库特居斯说,“可你已经发财了还不知道!怎么着?那个傻瓜一桩案子贴你三法郎,连罚款都归你!你要是跟朋友串通好了,要立多少案子就有多少,成百桩部能有!你有了一千法郎就能把里谷在巴什勒里那块地买下来,那就成了有产业的了。不过你得安排好只抓那些真是象蛋一样光的穷光蛋,身上一根毛也没有,就什么也拔不到了。那家具商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诉讼费让他去管好了,那是他乐意,各有所好,这是天性。那位马里奥特大爷不是不听我的话吗?他宁愿赔钱而不愿得好处!……”

  库特居斯打心眼里佩服戈贝坦,回去之后欲火中烧,一心想当地产主,成为跟别人一样的资产者。

  蒙柯奈将军回去后把他这次出征的情况告诉了西比莱。

  “伯爵先生做得好,”管家擦着两只手说,“但是不要半途而废。那个听任人家糟踏我们的牧场和田地的乡村警察也应该换掉。伯爵先生可以轻而易举地当上乡长,并且找一个勇于执行命令的老兵来顶替沃杜瓦耶。一个大地主就应该是当地的乡长,您看我们跟现在的乡长打交道多麻烦!”

  布朗吉的乡长名叫里谷,过去是个修士,在共和一年同过去布朗吉的神甫家的女佣结了婚。尽管一个修士还俗结婚在全县引起反感,可是从一八一五年以来人们还是一直让他当乡长,因为在布朗吉也只有他一个人有能力担任这一职务。但是到一八一七年,主教把布罗塞特神甫派到已经二十五年没有神甫的布朗吉来当住持,这个青年神甫的性格已为我们所了解,他同那个叛教者之间发生尖锐的不和是很自然的。

  自那时以来,乡公所和教会之间的斗争倒使这位本来被人瞧不起的乡长大得人心。原来由于里谷重利盘剥的手段高明,农民对他很讨厌,现在忽然变成了他们的政治利益的代表,据说这政治利益受到了王朝复辟,特别是教会的威胁。

  自由派的喉舌《立宪报》从“和平酒家”到每一个公务员的家里转了一圈之后,在第七天转到了里谷手中,因为这份报虽然是以饮料店老板索卡尔大爷的名义订的,实际是二十个人凑的钱。里谷把报纸转到磨坊工人朗格吕梅手里,他又把这张已经揉成碎片的报纸传给每个识字的人。这张自由派报纸的头版文章和反宗教的谣言就造成了艾格庄峡谷的舆论。于是,里谷象那位可尊敬的格雷古瓦神甫①一样,成了英雄。他和巴黎的银行家一样,用平民政治的红色外衣掩盖着无耻的巧取豪夺。

  此时此刻,这个叛教的修道士和大演说家凯勒②一样,被看作是人民权利的卫士,而过去此人是天黑之后就不敢到野外走路的,因为怕掉进一个专门为他设的陷阱,死于非命。在政治上迫害他人不仅使他伟大起来,而且使他的过去都变得纯洁无瑕。在这方面,自由党是奇迹创造者。它那份害人的报纸机灵得很,能够办得和人民大众一样平庸无味,一样善于造谣中伤,一样容易上当受骗,一样天真无邪地坑骗别人,它对私人利益造成的损害可能和对教会造成的损害一样大。

  ①格雷古瓦神甫(1780—1831),法国大革命期间自由派神甫,为保王派和天主教会攻击的对象。他与杜布瓦夫人公开以夫妇关系同居,这一点与本书里谷情况相似。

  ②凯勒(Keller),《人间喜剧》中的银行家,又是善于辞令的政客。

  里谷原以为一位失意的波拿巴派将军,一位大革命培养出来的人民之子一定是波旁王朝和僧侣的敌人,暗自庆幸;可是将军私心有所图,在他刚到艾格庄的最初的日子里,尽量设法避免让里谷先生和太太登门拜访。

  你要是看见了里谷这个峡谷里的野心狼那张狰狞可怕的脸,就会理解将军犯的这第二个错误有多大了。将军想当贵族心切,驱使他犯这个错误,再加上伯爵夫人傲慢不逊,更是火上添油,这点在讲里谷的经历中还要讲到。

  假如蒙柯奈设法赢得乡长的好感,跟他交上朋友,也许这个叛徒的影响足以遏制戈贝坦的势力。可是恰恰相反,将军和这个前修道士之间有三场官司要打,已经在法耶市法院立了案,而其中一场里谷已经赢了。直到今天为止,蒙柯奈全神贯注在他的虚荣心和他的婚姻上,根本没有想起里谷这个人来;但是西比莱一提出让他取代里谷当乡长的建议,他立即下令备驿马,去拜访省长。

  省长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伯爵从一八○四年以来就是将军的好朋友。将军下决心把艾格庄买下来就是由于这位国务参事同他的某次谈话中提过一下。马夏尔伯爵在拿破仑当政时就是省长,到波旁王朝还是省长,他为保住位置,一个劲儿讨好主教。而主教大人已经多次要求撤换里谷。马夏尔对乡里的状况是清楚的,所以将军提出这个要求,他正中下怀,不到一个月,将军就得到了任命。

  将军由他朋友招待在省公署里小住期间,凑巧遇见一个过去帝国禁卫军的下级军官。此人名叫格鲁瓦松,过去曾受过将军的庇护,还记得他,现在他在退休金上又遇到了麻烦,于是向将军诉苦,因为他丧失了生计。蒙柯奈答应为格鲁瓦松争得应有的退休金,并且提出来要他当布朗吉的乡间警察,忠心守护好他的产业,作为对他的报答。新乡长和新乡间警察是同时上任的,可以想见,将军给他的这个兵作了周密的布置。

  被解雇的乡间警察名叫沃杜瓦耶,是龙克罗尔地方的农民,象多数乡间警察一样,只会游游荡荡,干点儿蠢事,让穷人们拍着、哄着,穷人巴不得把这个下层官府里的人,私有财产的前哨卫士收买过来。他认识苏朗日的宪兵队长,因为在刑事案件里宪兵队长差不多执行司法的职责,他们同乡间警察都有关系,后者是他们的当然细作;所以苏德里就把沃杜瓦耶送到了戈贝坦那儿去,戈贝坦和他是老熟人,对他热情接待,一边给他斟酒,一边听他讲述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的好朋友,”法耶市的市长对他说,他是最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你遇上的事,我们大家有一天都会遇上的,贵族阶级又回来了;皇帝册封的人同他们合伙一起干了。他们要打垮人民,恢复他们过去的权利,剥夺我们的财产。可是我们是勃艮第人,我们一定要自卫,要把那些阿米纳克人赶回巴黎去。你回到布朗吉去吧,你可以给龙克罗尔森林的承租人波利萨尔先生当木材监卖人。去吧,我的好小子,我会让你一年到头都有活儿干的。不过你得经心!那是咱们的木头!……别大意,不然就把事儿给搅了。把那些偷木头的都赶到艾格庄去。还有,要有木材出售,就让人家买我们的,决不让他们去买艾格庄的。你还会当上乡间警察的,现在这情况长不了!将军在盗贼群里生活,总有一天呆不下去的。你知道吗,那个卖家具的管我叫贼!——我这个最廉洁的共和党人的儿子,我这个有名的人民代表穆雄的女婿,穆雄死的时候连安葬费都没有!”

  将军把他的乡间警察的薪水提到三百法郎,还让人盖了一座乡公所,让他住在里面。然后又让他跟自己的一个佃农的女儿结了婚,这佃农刚死,留给他的孤女三阿尔邦的葡萄园。这一来格鲁瓦松就象狗对主人一样死心塌地忠于将军了。

  这种正当的忠诚得到了全乡的承认。乡间警察受到人们的敬畏,但是象一个不受船员爱戴的船长一样,农民对他避之惟恐不及,象对麻风病人一样。这个当公差的所到之处,迎接他的不是沉默就是掩盖在和颜悦色下的讥诮。他成了一名受其他哨兵监视的哨兵。他寡不敌众,无可奈何。罪犯策划各种无法辨认的案件,以此为乐,气得这个老兵胡子发抖。格鲁瓦松从他的职务中找到一种打游击和打猎的乐趣,打猎的对象就是作案人。他从战争中养成了忠诚的秉性,习惯于明枪明刀的斗争,最恨叛卖行为,现在对这些专耍阴谋不讲信义而又巧于偷窃的人恨得牙根痒痒的,他们伤了他的自尊心。

  他不久就发现,别的产业都得到尊重,所有的不法行为都在艾格庄一家土地上发生;所以他对那些农民特别鄙视,他们实在忘恩负义,居然抢劫一位帝国时代的将军,一位本质上善良、慷慨的人!接着,在鄙视之余,他对他们产生了仇恨。

  可是他没有分身术,他不能同时到处出现,而他的对手作案都是同时到处进行的。于是他向将军说明,单凭他一片忠心是不够的,并且揭露了峡谷居民的不怀好意,让将军感到有必要以一整套作战部署来组织防务。

  “看起来这底下有名堂,我的将军,”他对他说,“这些人胆子太大了,他们简直肆无忌惮,好象有上帝撑腰!”

  “咱们走着瞧,”伯爵答道。

  这可是送命的一句话!在伟大的政治斗争中,“走着瞧”

  这个词是没有前途的。

  此刻,蒙柯奈正需要解决一个在他看来更为迫切的问题,他必须找一个替身,在他住在巴黎期间代理他的乡长职务。由于这个副手必须是知书识字的,他寻遍了本乡,只有他磨房的房客郎格吕梅够格。这个人选实在讨厌。不仅将军乡长同这个磨坊工人副乡长的利益截然对立,而且朗格吕梅还跟里谷暗中有点勾搭,里谷借钱给他做生意或采购。朗格吕梅经常购买庄园牧场的草喂他的马,由于他耍的花招,西比莱只能把这些草卖给他一个人。全乡所有其他牧场的草都在艾格庄的草之前卖得好价钱,而艾格庄的草总是最后上市,尽管质量比别人的好,还是贬值。所以朗格吕梅任副职是临时性的;不过在法国,临时性的等于是永久的,尽管人家总是怀疑法国人好变,朗格吕梅听从里谷的劝告,在将军面前装得忠心耿耿,于是,根据全能的历史学家的安排,在这场戏开幕时,他当上了副乡长。

  在将军不在的时候,里谷是当然的乡参政会成员,实际统治着乡里,经常作出与将军相反的决定。有时,他决定一笔支出,只对农民有利而大部分负担都落在艾格庄身上,因为艾格庄面积大,要付三分之二的税;有时,他又决定拒绝批准某些必要的开支,例如给住持神甫津贴补助、修建长老会教堂,或者小学教师的工钱(原文如此)①。

  “要是农民们都能读会写了,我们会怎么样呢?……”朗格吕梅天真地向将军说,他是在为一项反自由派的决定辩护——布罗塞特神甫想介绍一位“基督教义派”的神甫到布朗吉来教书,被否决了。②

  ①这里“工钱”,原文gages是贬义,通常只用于仆役,所以作者在后面加了(sic)——(原文如此)字样,以示里谷对教师的不敬。

  ②“基督教义派”教会是十七世纪末成立的一种世俗派教派,从事儿童免费教育。

  将军对他的老格鲁瓦松十分满意,他回到巴黎就开始物色过去帝国禁卫军中的老军人,好组织起艾格庄的强有力的防务。他通过多方寻找和向朋友以及领半薪的退伍军官打听,终于发掘出了米旭,一位帝国禁卫军骑兵团的后勤队长,是那种按队伍里士兵的称呼叫做“硬牛皮”的人,这个绰号是他在管兵营伙房时得来的,因为在那里不止一次供应硬得嚼不动的豆子。米旭又从他的老相识里头选出了三名合适的人,能够同他合作,并组成一支无所畏惧,无懈可击的卫队。

  第一个人姓斯坦热,阿尔萨斯血统,是一位同姓将军的私生子,那将军在波拿巴第一次得胜的战役——意大利战役一开始就牺牲了。他身高体壮,象俄国人一样习惯于绝对的、被动的服从。他执行起任务来一往无前,只要给他命令,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去把皇帝或教皇抓来。他不知危险为何物。他是坚韧不拔的军团战士,冲锋陷阵十六年,没有擦破过一点皮。他清心寡欲,头顶星星露宿也好,睡在床上也好,无所谓。每当生活更加艰苦时,他总是说:“看来今天就是这样了!”

  第二个叫瓦泰尔,是部队里的宠儿,轻步兵下士,象燕雀一样整天乐呵呵的,对女人有点轻佻,没有任何宗教原则,勇敢得近乎鲁莽,可以对着你笑嘻嘻地把他的同伴一枪打死。他没有前途,也不知道该找什么职业,觉得现在人家交给他的任务象是一场好玩的小战役;对他说来,帝国大军和皇帝已经代替了宗教,他发誓为大好人蒙柯奈效劳,为此甘与众人为敌。他生性好找碴儿,没有对手时,就觉得生活单调,总之天生是律师或警察的材料。所以他能把居民住宅不得侵犯的法律撇在一边儿,在没有执达吏在场的情况下闯进“大绿依”,抓通萨尔老太太和她的木材。

  第三个叫迦亚,是个当兵,后来提升为少尉,他浑身伤痕,属于劳工士兵这个阶层。①他只要想到皇帝的下场,对一切就都无所谓了;不过他凭着他的淡漠能和瓦泰尔凭热情走得一样远。他有一个私生女儿要负担,觉得到这里也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他接受这份差事就象接受到军队去服役一样。

  ①劳工士兵,指昔日拿破仑手下的军官或士兵被遣散或领半俸退伍后从事开荒种地,其中有人甚至远涉重洋到美洲去。当时法国称这部分人为劳工士兵,一时间成为风行一时的绘画题材。

  将军比他的卫队先回到艾格庄,为的是辞退库特居斯,他这个守林人的大胆妄为简直令他目瞪口呆。有一种奴隶的服从方式包含着对命令的最残酷的嘲笑。人世间一切事情都可以达到荒唐的地步,而库特居斯所作所为已经超过了一切限度。

  库特居斯向苏朗日保安法庭提交了一百二十六份起诉作为轻罪案审判,这些犯法分子大多数是同库特居斯串通好的。结果有六十九份判决书依法制订、按手续发出去。布律内对于有这么一笔意外收入高兴之极,他严格地在判决书上加上必要的条款,以司法术语说明这是属于赤贫案件,由于被告一贫如洗而使司法的权力无法执行。这是指的一条法律规定,执达吏可以证明其执法对象一无所有,处于一贫如洗状况。既然是一无所有,那么债主,即使皇帝也好,就失去追究的权利了。这些穷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分住在附近五个乡,执达吏在他的两个助手韦尔米歇尔和富尔雄的尽职的帮助下,五个乡都走到了。布律内把这些公文都转给了西比莱,并附上一份五千法郎的收费单,还请西比莱向蒙柯奈伯爵请求新的指示。

  西比莱抱着一摞卷宗,刚刚心平气和地向他的主人解释完他对库特居斯断然下达的命令所造成的后果,正在冷眼观察一位法兰西骑兵将军所曾发作过的最激烈的雷霆之怒。正在这时候,库特居斯到来,向主人交差,并且索取主人原来答应给他的酬劳,总共有一千一百法郎①。将军这下子满腔怒火控制不住地迸发出来,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伯爵身分和军阶,骑兵的原形毕露,破口大骂起来,用的语言事后自己也感到羞耻。

  ①原文如此,此数有误,下文说是四百法郎,比较接近。将军原答应每件案子酬劳三法郎,则应是三百七十八法郎。

  “啊!四百法郎!揍你四十万记耳光!踢你的……四十万脚!你以为我看不出你耍的花招!……立刻给我滚蛋,要不我把你揍扁了!”

  库特居斯一见将军脸色发紫,等他刚一开口就赶忙象燕子一样溜走了。

  “伯爵先生,”西比莱轻声细语地说道,“您错了。”

  “什么?我错了?……”

  “我的天,伯爵先生,您得小心,这无赖会跟您打官司的……”

  “去他一边儿的官司吧……听着,让这混蛋立刻滚蛋,注意我的东西一样儿不能让他带走,把他的工钱算清。”

  四小时之后,整个地区闹得满城风雨,刚才发生的场面一传十,十传百,说是将军用棍子把库特居斯痛打了一顿,拒付他工钱,欠了他二千法郎。

  关于艾格庄的财主的最奇特的谣言再一次不胫而走,传说他疯了。第二天,原是将军的委托人布律内,受库特居斯的委托给将军送来一份调解法庭的传讯单。这头雄狮将要被一千只苍蝇叮咬,他的磨难还刚刚开头。

  设置一名守林人是要经过一定的手续的,他得在当地初级法庭宣誓,所以那三名守林人过了好几天之后才取得正式身分。尽管将军写信给米旭让他带着妻子立即来这里,并且告诉他阿沃讷门的门楼已经收拾出来等着迎接他们,可是未来的守林队长不能脱身——他的岳父母到巴黎来了,耽搁了两星期才到任。就在这等着办手续的两星期中——法耶市的人又故意予以刁难——那些劫林人趁着无人守护,把艾格庄的林子糟踏得不象样子。

  三名身着帝国绿的军装,威武神气的守林队员的出现,在从库什到法耶市的峡谷地区是一件大事。他们的面部表现出坚毅的性格,腿脚稳健、轻捷,是能够在树林里过夜的。整个地区只有格鲁瓦松欢迎这几个老军人。他很高兴得到了援兵,就发话威胁那些窃贼,说是不久,他们就会给看得严严的,再不能为非作歹了。这样,这场剧烈而隐蔽的战争连照例的宣战都齐了。

  西比莱提醒将军,整个苏朗日的宪兵队,特别是苏德里队长,对艾格庄是心怀敌意的。他让他明白,一队对自己友善的宪兵用处有多大。

  “要是有一个忠于您的利益的宪兵队长和一支宪兵队,那这整个地区就属于您了……”他说。

  伯爵跑到省府,从指挥这个师的将军那里争取到撤换苏德里,代之以一个名叫维奥莱的人,是将军和省长都很称赞的一名省府的宪兵。苏朗日原来的宪兵队都是受在本省另一头的一位上校宪兵队长指挥的,那位上校是蒙柯奈的老战友。现在换了一批精选的宪兵,他们得到密令,注意从此不能让蒙柯奈的财产受到损失,特别是不能让苏朗日的居民得到。

  最后这场变革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的,使法耶市和苏朗日都为之震惊。苏德里认为自己是被撤职了,牢骚满腹。戈贝坦想办法让他当上了镇长,好把宪兵置于他的管辖之下。反对暴政的呼声很高,蒙柯奈成了众矢之的,他不但改变了五、六家的生活,而且伤害了许多人的虚荣心。农民受了苏朗日和法耶市的小市民、里谷、朗格吕梅、盖尔贝先生以及库什的邮政局长之流散布的流言的煽动,认为自己正处于要失去他们所谓的权利的前夜。将军最后把他过去那个守林人索要的钱都付清了,平息了那场官司。

  库特居斯用二千法郎买了了一小块地,这块地在艾格庄的地界里,正当猎物出入的路口;里谷本来不愿意出让巴什勒里的地;但是他别有用心地以一半价钱就让库特居斯买了去。这一来,后者就成了许许多多攥在他手心里的人之一,因为前守林人只出了一千法郎,他可以用那剩下的一半价钱支配他。于是,那三名守林队员、米旭和乡间警察就过起游击队的生活。他们睡在树林里,不停地巡逻。他们深入钻研守林人的专门知识,以便使自己事半功倍,研究树林的各个出口,熟悉各种树木和它们的位置,使自己的耳朵习惯于分辨树木突发的声音和林子里各种不同的声音。他们还观察人的面孔,把区里各个村的住户和每一个成员都巡视一遍,了解他们的习俗、脾性和生活方式。这事的困难超过一般人的想象!原来靠艾格庄为生的农民以完全的沉默来对抗这种作法,他们对这些聪明的警察采取一种阴险的顺从的态度。

  从一开始,米旭和西比莱就合不来。那直率忠诚的军人,青年禁卫军中的骄傲,很讨厌管家那种笑里藏刀,一副不得志的神情,起先管他叫“捉摸不透的人”。不久他便注意到,西比莱总是反对那些从根本上有用的措施,而且振振有词地为一些可行性颇值得怀疑的做法辩护。我们已经从以上简短的叙述中看到,西比莱遇事不是使将军平静下来,而是不断地给他火上添油,推动他去采取严酷的手段,同时又拿无数的烦恼、琐事和不断滋生而又无法克服的困难来恐吓他。米旭并没有猜到西比莱扮演着密探和煽动者的角色,因为西比莱从一开始就已决定按照自己的利益在将军和戈贝坦之间选择主人,但是他看出西比莱天性贪婪、邪恶,因此他无法解释他所表现出来的清廉。不过将军对他手下这两个高级职员之间深刻的对立倒是很高兴。由于米旭对管家的仇视,使他自动去监视他,而如果是将军要他去当这样的密探,他还不屑一为呢。西比莱则对守林队长曲意逢迎,关怀备至,而这忠诚的军人始终对他保持一种过分的礼貌,作为敬而远之的一道屏障。

  现在,来龙去脉已交代清楚,读者就可以完全了解将军的仇人的利益所在,以及将军同他的两位大臣的对话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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