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已消失的社会品种
 




  艾格庄的地不能没有总管,因为将军并不想放弃冬天在巴黎的寻欢作乐,他在巴黎的圣三会教士新街有一幢漂亮的别墅。因此,他要找个人来接替戈贝坦;可是他在这上面用的心思还不如戈贝坦为帮他找人用的心思多。

  在所有需要派可靠的人担任的职务中,没有比大片土地的总管更需要知识丰富,善于活动了。这种人才之难得,只有地产在巴黎以外某些地区的大地主才体会得到,这些地区大约从离首都四十法里以外开始。四十法里以内的土地上的农产品肯定在巴黎能找到市场,地租收入靠长期租约也比较稳定,这样的佃农为数不少,他们本身就相当富有。要是这些农民在巴黎集市的代理商不负责交租的话,他们到期就坐着敞篷马车,拿着现钞来付租金。因此,在塞纳-瓦兹省、塞纳-马恩省、瓦兹省、厄尔-卢瓦省、下塞纳省以及卢瓦雷省的地价十分昂贵,以至于在那里投资连一厘五的租息都不一定能得到。比起荷兰、英国和比利时的地租,这出息还算是高的。但是到了离巴黎五十法里的地方,一片相当大的土地就意味着多种经营,生产各式各样的产品,简直等于是办企业,而且要象工厂一样承担风险。在那里的大地主必须不折不扣象一个打铁作坊或棉花作坊的主人那样经营他的产品。他甚至避免不了激烈的竞争,那些小地主和农民用有教养的人所不齿的卑劣手段来同他们抢生意。

  一个总管应该懂得土地丈量、本地的习俗、买卖和经营方式,还得有一点打官司的本事,以维护委托给他的利益,要懂商业会计,还要天生一副好身子骨,特别喜爱旅行和骑马。

  他既然是代表主人的,而且经常同主人发生联系,就不可能来自人民,然而很少有管家的工资达到一千埃居的,这似乎成了无法解决的问题。拿这么微薄的代价怎么能买到这么多的优点呢?一个具备这些优点的人在法国各行各业里都可以找到工作!从外地请一个对本地情况毫无所知的人来,那么就得付出昂贵的代价让他取得经验;从当地的年轻人里培养一个,那常常是在笼子里养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于是只好在往往因懒惰和目光短浅而坏事的无能的老实人和一心为己的能干人之间进行选择。“管家”这一社会品种和有关的博物史应运而生。有一位波兰大贵族这样给它下定义①他说:

  “我们有三种管家:只为他自己着想的;既为他自己也为我们着想的;至于第三种,只为我们着想的,从来没有遇到过。能找到第二种管家的地主就是很幸运的了!”

  在别处可能见到既为自己着想也为主人着想的管家,(参见“私人生活场景”中的《入世之初》②)戈贝坦却是一心只想着自己发财的那种管家。至于这第三类管家,那就得介绍一位似乎不可能存在的人物,供公众赞赏,而这样的人物旧贵族阶级倒是确实遇到过,(见“外省生活场景”中的《古物陈列室》③)不过同那个阶级一起消失了。由于财产不断地再分配,贵族的习俗必然会改变。今天在法国由管家经营财产的已不到二十家,除非民法有所改变,五十年后已不会有一百家大地产需要管家管理了。每个大地主都必须亲自管理他的产业。

  ①这位波兰贵族大约是指巴尔扎克的情妇的丈夫韩斯卡伯爵。巴尔扎克在给韩斯卡夫人的信中曾提到,《农民》一书如完成,将献给韩斯卡先生。在另一封信中巴尔扎克提到韩斯卡由于管家不忠而在经营财产上遇到困难。

  ②③都是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作品。

  这种已经开始的转变使一位风趣的老妇人说出这样一句话:有人问她为什么从一八三○年以来总是在巴黎过夏,她回答说:“自从人家把我的庄园变成农场以来,我就不再去了。”可是这人与人之间的,富人与穷人之间的愈演愈烈的争论将伊于胡底呢?本研究正是要阐明这个可怕的社会问题。

  将军辞退了戈贝坦之后所处的困境是可以想见的。如果说,他象所有可以随心所欲的自由人那样,曾有过一个模糊的想法:“我要把那个家伙赶走!”那么他忽视了这样做的风险,他以一介武夫的血气大发雷霆、忘乎所以的时候,正好在进行着一些为非作歹的事,以后会使他从盲目中睁开眼睛。

  蒙柯奈是生长在巴黎的,第一次到乡下来当地主,事先没有准备好一个管家;他研究了当地情况之后,感到象他这样一个人要同这么多如此低下的人打交道,多么需要一个中间人。

  戈贝坦从这历时两个小时的激烈场面中,看出了将军就要陷入的困境。他一离开那间发生争吵的客厅,就跨上坐骑直奔苏朗日去和苏德里商量了。

  “我们分手啦,将军和我分手啦。我们能向他推荐什么人当管家,而又不引起他的怀疑呢?”一听这话,苏德里夫妇就对他们朋友的心思心领神会。别忘了,这位当了十七年县警察局长的苏德里宪兵队长,有一位具有歌星贴身女仆特有的狡黠的贤内助,真是如虎添翼。

  “他要能找到象我们可怜的小西比莱那样的人才,可得费一番周折呢。”

  “这下他可完蛋了!”戈贝坦叫道,脸上受羞辱的红潮还没有褪尽。“吕潘,”他向在场的公证人说道,“马上到法耶市去!教给马雷夏尔怎么说,我们那位漂亮的骑兵团长有可能向他了解情况。”

  马雷夏尔是一个诉讼代理人,他的前老板是蒙柯奈将军巴黎事务的代理人,在蒙柯奈得意地买下艾格庄之后,顺理成章地被推荐给蒙柯奈当顾问。

  西比莱是法耶市法院书记官的长子,是公证人手下的雇员,二十五岁的穷光蛋,正在迷恋苏朗日保安法官的女儿,迷到神魂颠倒的地步。

  这个尊贵的法官名叫萨屈斯,年俸一千五百法郎,娶了一个贫寒女子,是苏朗日的药剂师韦尔米的姐姐。萨屈斯小姐虽然是独生女,但是除了美貌之外别无财产,要靠一个外省公证人手下的雇员的微薄薪金生活,只有饿死。年轻的西比莱和戈贝坦勉强算是亲戚,在这个小镇上的住家之间攀来攀去都算得上亲戚。他靠了父亲和戈贝坦的照顾,在土地丈量登记处谋得了一个职位。这个不幸的人得到了可怕的福气,三年之内成了两个孩子的爸爸。而那位书记官自己要抚养另外五个孩子,无法来救他的长子。保安法官在苏朗日唯一的财产是一所房子,租金一百埃居。于是小西比莱太太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两个孩子在她父亲家里过。阿道夫·西比莱只好隔些时候穿过整个省去看他的阿黛莉娜。也许正是这样安排的婚姻能解释有些妇女特别多产的原因。

  虽然经过一番对西比莱其人的简单叙述,已经不难理解戈贝坦的那一声喊叫,但是还需要交待一些细节。

  从以上勾划的轮廓可以看出,西比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他属于那种男人,只有通过市政府登记和结婚的祭坛才能获得一个女人的心。他象弹簧一样能曲能伸,他随时可以让步,以后再反悔。这种欺骗成性的气质近乎卑怯。但是在一个外省公证人那里受训练的结果,使西比莱养成了用粗暴来掩盖弱点的习惯,使人误把这粗暴当作其实不存在的力量。

  许多外强中干的人都是以粗暴来掩盖他们的平庸。你也还之以粗暴,就会取得针扎气球的效果。书记官的儿子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多数人都不是观察家,而那些善于观察的人里面四分之三都是马后炮,因此西比莱的怨天尤人的态度常常给人以假象,以为是粗鲁的直率,是他的老板所赞扬的能干,是一种生硬的清廉正直,尽管没有经过任何考验。别人是得益于自己的优点,他却是那种因缺点而得福的人。阿黛莉娜·萨屈斯是个标致的姑娘,在家受到母亲的调教,那是在这种偏僻小镇上一个独生女儿所能受到的最好的母教。她母亲是在她结婚前三年去世的。阿黛莉娜对苏朗日镇公证人的独生子,凤度翩翩的吕潘,一往情深。从这部小说一开头,老吕潘一心瞄准爱丽丝·戈贝坦小姐,就把年轻的亚摩里·吕潘送到巴黎,住在同他有通信关系的公证人克罗塔家里。亚摩里在那里以学习法令、合同为名,让一个叫做乔治·马雷斯特的见习书记,一个纨绔子弟,拉去见识巴黎生活的奥秘,结果干了几件荒唐事,背了一身债。当吕潘先生到巴黎去找他的儿子时,阿黛莉娜已经成为西比莱夫人了。事实是,当钟情的阿道夫登门自荐的时候,老保安法官在老吕潘的怂恿下,一力促成这门亲事,阿黛莉娜在绝望之余,就屈服了。

  土地丈量不是一项正经职业,它跟很多这一类没有前途的政府职务一样,是政府管理这把漏勺上的一个洞。从这些洞里(例如水文测量、桥梁工程、教育工作等)钻出去的人,不久总会发现,那些比他们精明的人坐在一旁,正如反对派的作家所说的,每当那漏勺泡进税收中去的时候,他们就通过那个叫做预算的机器,用人民的血汗来滋润自己。阿道夫每天从早到晚辛辛苦苦工作,所得无几,不久就发现他的那个洞有多深、是多么没收成。于是,他在奔波于一个个村镇之间,把一点点薪金都花在旅费和鞋子上的时候,就一心想找一个稳定而收入较丰的职位。

  三年的困苦生活再夹杂着爱情,在这样一个目光和精神都是斜的,而幸福又是这样不牢靠的小伙子身上,会发展出怎样一种野心,你是很难想象的——除非你也是斜视眼,也有两个通过合法婚姻而生的儿子。造成不可告人的坏事和偷偷摸摸的卑劣行动的最大的因素,莫过于不完全的幸福。也许无望的困苦比在连绵阴雨中不时透出一线阳光和爱情的境况,还要容易忍受一些。在这种气候中身体会得病,而灵魂则简直会得妒火中烧的恶疾。在渺小的心灵中,这种恶疾就会变成卑鄙无耻,既怯懦又粗暴,既大胆又诡秘。在有文化教养的心灵中,它就会孕育出种种反社会的理论,一些人赖以爬上去统治他们的上级。从这一现象不是可以得出一句谚语来吗:“告诉我你有什么,我就可以告诉你,你在想什么。”

  阿道夫尽管爱他的妻子,却常常心里想:“我干了一件傻事!我脚上拖了三个铁球的镣铐,我却只有四条腿。应该先发了财再结婚。有了钱总可以找到一个阿黛莉娜,而有了阿黛莉娜却妨碍我找到钱财。”

  作为亲戚,阿道夫三年里只去看过三次戈贝坦。几句话一谈,戈贝坦就看出他亲戚的心里有一团泥,渴望用合法盗窃的熊熊烈火来烧烤。他心怀叵测地对这个人物多方试探,他知道,只要有草吃,这个人是能俯首帖耳执行他的计划的。西比莱每次去拜访他们都要嘟嘟囔囔发牢骚。

  他总是说:“雇我工作吧,表亲!雇我当职员,然后让我当您的接班人。您就看我怎么干吧!我为了让我的阿黛莉娜过上说不上奢侈而是小康的生活,搬倒一座山都办得到。您从勒克莱克先生那里发了财,为什么不把我放到巴黎的银行里呢?”

  “以后再说,我会安插你的,”野心勃勃的表亲答道,“现在先多长点知识,一切都是有用的!”

  在这种心情下,阿道夫一接到他的保护人苏德里太太叫他快来的信,立刻直奔苏朗日,一路上做着各种空中楼阁的梦。

  老萨屈斯一经苏德里夫妇指点该为女婿活动活动,第二天就去见将军,建议用阿道夫作总管。现在苏德里太太的话在小镇上已经成为金口玉言,萨屈斯听了她的话,把女儿也带了去,她的相貌果然给蒙柯奈伯爵留下了好印象。

  将军回答说,“我在没有了解情况之前不作决定;不过在我没有考察清楚您的女婿是不是各方面都合乎这个职位所需要的条件之前,先不找别人。把这么可爱的一位女子安置在艾格庄的愿望……”

  “两个孩子的母亲,将军,”阿黛莉娜相当机灵地说,她不愿接受骑兵团长的殷勤。

  将军要采取的一切调查步骤都已在苏德里、戈贝坦和吕潘的神机妙算之中。他们为他们的候选人安排好了保护人。一位是省城王家法院参事,此人名叫冉德兰,是法耶市法院院长的远亲;一位是布拉克男爵,就是提拔小苏德里当检察官的那位总检察长;还有一位省政府参事,也姓萨屈斯,是调解法庭法官的第三代表亲。于是从将军在法耶市的公证人起,直到将军亲自去的省政府,人人都说这个土地登记处穷职员的好话,再说,他也的确无可指责。西比莱的婚姻使他成为象艾琪渥斯小姐①的小说一样有趣的人物,而且使他以不重利禄的形象出现。

  ①艾琪渥斯小姐(1767—1849),爱尔兰作家,主要写儿童故事及小说。她的小说被当时认为动人而有教育意义。

  被赶走的那位总管必须在艾格庄呆一段时间,他就利用这段时间尽量给他的前主人制造麻烦。只要看一下他所导演的一个小场景,就可以想见其余。他离开艾格庄的那天早晨,安排自己好象是偶然碰上库特居斯,那是他经手雇的艾格庄唯一的守林人,其实这么大面积应该有三个守林人才对。

  库特居斯对他说:“这么说,戈贝坦先生,您跟咱们的老板吵嘴啦?”

  “你已经听说了?”戈贝坦答道。“是这么回事儿。将军想拿我们跟他的骑兵一样摆布。他可不了解勃艮第人。伯爵先生不满意我的服务,而我也不满意他的作风,于是我们就互相辞退了。几乎动了拳头,他火气真大……你可要当心,库特居斯!啊,天哪,我原来以为可以给你找个好一点儿的主人呢……”

  “这我知道,”守林人说,“我本来会好好为您服务的。咳!咱们也有二十年的交情了!您是在那位可怜的贤德的夫人在世时把我安插在这儿的。啊,真是好人哪!现在再也没人象她这么做了……这地方失去了娘……”

  “我说,库特居斯,只要你愿意,你能帮我们大忙,干不干?”

  “那就是说您还要呆在这地方喽?人家说您要上巴黎了。”

  “不,我要等着瞧事情怎样收场,我先留在法耶市干点儿营生……将军对这个地方不了解,您瞧吧,这儿的人都会恨他的……倒要看看情况到底怎样发展。你手下要软一点儿,他会让你抽打那些人的,因为他看得很清楚,货是从哪儿漏走的。”

  “那他可就要把我辞退啦,我亲爱的戈贝坦先生,而您知道我在阿沃讷门过得多快活。”

  “将军很快就会对他的家业厌烦的,”戈贝坦说,“就算万一他把你辞了,你在外面也呆不长。再说,你看这片林子,”

  他说着用手指着那一片景色,“我在这地方比主人势力强!……”

  这次谈话是在一块田地里进行的。

  “那些巴黎的阿米纳克人就该呆在他们巴黎的泥坑里……”守林人说。

  自从十五世纪那场争执以来,阿米纳克人这个词儿(或称阿玛尼阿克人,即巴黎人,当时是勃艮第人的对头),在上勃艮第就是骂人的话,不过发音走了样,各地又有所不同。

  “他会回去的,不过要吃了败仗再走!”戈贝坦说,“有一天,会轮到我们来经营艾格庄的,因为拿这一带山谷里九百阿尔邦最好的地来供一个人寻欢作乐,这简直是鱼肉人民!”

  “啊,天哪,这可以养活四百家了,”库特居斯说。

  “要是你想要得到那里面的两阿尔邦土地的话,就得帮我们把这个坏蛋赶出我们的社会。”

  当戈贝坦高声宣布这项逐出教门的判决时,可尊敬的保安法官正在向赫赫有名的骑兵少校引荐他的女婿西比莱,阿黛莉娜和两个孩子陪着一起来。他们全家是坐了保安法庭一位书记官借给他们的一辆柳条小篷车来的,那位书记官叫古尔东,是苏朗日的医生的兄弟,他比法官还阔气。这种有悖法庭尊严的现象却是所有保安法庭和所有初审法庭常见的事,书记官的财产往往使庭长为之相形见绌;而给书记官一点儿好处,从而相应地减少点诉讼手续费又是如此自然的事。

  那威严的法官的坦诚和人品以及阿黛莉娜的优雅举止和外貌都使伯爵满意,这父女二人对戈贝坦交给西比莱的外交任务一无所知,因此在作出承诺时倒是真心诚意的。伯爵首先许给这对年轻动人的夫妇的待遇,使得艾格庄总管的境况相当于一个一级县长。

  过去布雷盖的一幢精致的小楼既是为了景色也是为了安置他的管家,那建筑式样已经在本书对布朗吉门的描写中作了充分叙述。这幢楼原来是戈贝坦住的,现在留作西比莱的住宅。拉盖尔小姐当初给戈贝坦配备的马,将军没有取消,因为他的土地广阔,谈生意的市场和需要监督的地方都很远。另外拨给二十五塞地埃①的麦子、三桶酒、木材随意拿、大量的燕麦和饲料,最后还让他提取总收入的百分之三。一八○○年时拉盖尔小姐的收益是四万多法郎,将军在一八一八年理应有六万法郎,因为她后来又添置许多地产。这一来,新管家的收入可达二千法郎。他吃、住、取暖都免费;还不用交税,养马和院子里养点鸡鸭都不用付钱,伯爵还让他种一个菜园子,答应他有时让园丁帮几天工就不斤斤计较了。这些好处加起来又相当于二千法郎。这样,对于一个原来在土地登记处赚一千二百法郎的人来说,当上艾格庄的管家就是由贫入富了。

  ①塞地埃,古容量单位,一塞地埃麦子相当于一百五十六公升,二十五塞地埃麦子即三千九百公升。

  “忠心为我干吧,”将军说道,“以后还会有你们的好处的。我可以先给你谋到库什、布朗吉和塞尔诺地方的税务官的职务,把这几个地方的税收从苏朗日的税务中抽出来。以后等你把我的出息增加到净六万法郎的时候,我还会酬劳你的。”

  不幸的是,那可尊敬的保安法官和阿黛莉娜在心花怒放之余,冒失地把伯爵关于税务官的许诺透露给了苏德里太太,没想到苏朗日的税务官,一个名叫盖尔贝的人,是库什地方邮局局长,后面将会交代,他和戈贝坦和冉德兰是一伙的。

  “事情没那么容易,孩子,”苏德里太太说,“不过也别拦着伯爵先生,让他去进行好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多难办的事在巴黎一说就妥。我看见过格鲁克①骑士跪倒在已故的夫人脚下,她就答应演唱他创作的角色了,而夫人原来是为了皮契尼砍头都甘心情愿的。皮契尼可真是那个时代再好不过的人了,他每次到夫人家里来都要搂着我管我叫他的漂亮的小调皮鬼。”

  ①格鲁克(1714—1787),德国作曲家。

  “他算老几!”宪兵队长听他妻子讲了这个消息后叫道,“难道他自以为能随便摆布我们这个地方,按他的方式把一切都打乱,让我们山谷里的人象他的骑兵团一样跟着他的口令向左转,向右转吗?这些当军官的就有发号施令的习惯……不过咱们得耐心点儿,咱们有苏朗日先生和龙克罗尔先生向着咱们。可怜的盖尔贝大爷!他还不知道有人算计着要偷走他玫瑰园里那朵最漂亮的玫瑰花呢!……”

  这句仿效多拉①口吻的话是珂歇姑娘从拉盖尔小姐那里学来,拉盖尔小姐从布雷那里学来,布雷又从《信使报》②的编辑那儿学来的。苏德里到处把它挂在嘴上,变成了苏朗日的口头禅了。

  ①多拉(1734—1780),法国诗人。

  ②《信使报》起初是专登趣闻、诗歌、短篇小说的小报,一七八八年转手之后成为政治性的报纸。

  苏朗日的税务官盖尔贝大爷是位风趣的人物,是镇上逗乐的小丑,是苏德里太太沙龙里的主角。宪兵队长这一通发泄最好地说明了从库什到法耶市的居民对艾格庄那位财主的看法,而戈贝坦则不放过一切机会对这种看法火上添油。

  西比莱就职大约在一八一七年秋末。一八一八年整整一年中将军没有涉足艾格庄,因为他和特雷维尔小姐的婚事是一八一九年初订下的,在这以前他为了求婚,大半个夏天都呆在阿朗松附近他岳父的庄园里。蒙柯奈将军除了艾格庄和他那所辉煌的宅邸外,还有六万法郎的国家公债利息的收入,外加预备役中将的俸禄。尽管拿破仑封这位显赫的军人为帝国的伯爵,赐给他盾形纹章,上面分为四格:第一格天蓝与金色沙漠相间,上有三层银色金字塔;第二格是绿地,上刻三个银号角;第三格是红色条纹,上刻金色大炮,炮座为黑色,头上有一轮金色的月牙儿;第四格是金地,上刻一顶绿色的皇冠;纹章上还有一句颇有中世纪遗风的铭文:响起冲锋号!可是蒙柯奈自知是圣安东尼镇上木器工人的儿子,不论他怎样努力忘记这一点。他渴望被任命为贵族院议员,想得都要疯了。他的荣誉军团的绶带、圣路易勋章以及十四万法郎的收入,他都不放在眼里。贵族的魔鬼噬啮着他的心,使他一见蓝绶带就要发狂。只要纳瓦兰、勒农库、葛朗利厄、摩弗里纽斯、埃斯巴、旺德奈斯、绍里厄、韦纳伊、埃鲁维尔……这些家族肯接待他,这位当年赫赫英名的埃斯林的骑兵团长舐光王家大桥上的泥都心甘情愿。

  自从一八一八年,眼见波拿巴家族时来运转已经不可能,蒙柯奈就托他的几个女友在圣日耳曼区为他大吹大擂,表示愿意献出他的心、他的宅邸、他的财产,来换取同任何一个大家族联姻。

  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费尽心血终于为将军的脚找到了合适的鞋,那是在特雷维尔家族的三支中的一支,特雷维尔子爵的家里。子爵从一七八九年在俄国服务,到一八一五年才结束流亡生活回国。子爵因是幼子,所以很穷,但是娶了一位大约有一百万法郎家产的赛布洛夫公主;不过他们生了两男三女,家境又穷了。这是一个历史悠久、声势显赫的阀阅门第,出过一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特雷维尔侯爵,是家族的姓氏和纹章的承袭人——和两名众议员,都是子孙繁衍,为了自己家里的账簿,奔走于政府各部和宫廷之间,象鱼儿绕着面包渣转悠一样。所以,当那位元帅夫人,一个最忠于波旁王朝的拿破仑册封的公爵夫人向他们介绍蒙柯奈时,他就得到了青睐,蒙柯奈要求受雇于王家卫队,封为侯爵和法兰西贵族,作为他的财产和对妻子盲目的爱情的代价;但是特雷维尔家族的三房都只肯口头答应支持他的要求。

  “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元帅夫人对她的老朋友说,因为他正在抱怨这种允诺太模棱两可了,“我们不能摆布王上,只能让他自己想要这么做。”

  蒙柯奈通过婚约,指定维尔吉妮·德·特雷维尔作他的财产继承人。如勃龙代的信中所讲述的,他完全听命于他的妻子,同时期待着飞黄腾达;但是路易十八已经接见过他,赐给他圣路易绶带,允许他把特雷维尔的纹章花纹刻到他原来那个形状可笑的纹章上,并且答应将来封他为侯爵,但要等他表现出对王室的忠诚确实当之无愧的时候。

  这次接见之后没有几天,贝里公爵就被暗杀了。马尔桑楼的一派占了上风,维莱勒内阁上台①,于是特雷维尔家族原来接上的线全断了,得重新拴到新内阁的桩子上去。

  ①马尔桑楼是杜伊勒里宫中的一座楼,是阿图瓦伯爵(即后来的查理十世)的住处,也是极端保王党人常聚会的地方。贝里公爵于一八二○年被暗杀后,法国政局向右转,最后导致极端保守派维莱勒出任首相。不过史实是维莱勒于一八二一年才上台,与此处所述略有出入。

  “咱们等等吧,”特雷维尔家族的人向蒙柯奈说,他在圣日耳曼区倒是备受礼遇的。

  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将军直到一八二○年五月才回到艾格庄。

  他,一个圣安东尼镇上的商人的儿子,如今娶了这样一位秀外慧中,温柔体贴的娇妻,一位特雷维尔家族的小姐,为他打开了通向圣日耳曼区所有沙龙的大门,让他尽情消受巴黎的欢乐,这幸福真是不可言喻。这种种快乐使将军把同艾格庄的管家那场争吵;连同戈贝坦其人,忘得一干二净,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一八二○年间,他把伯爵夫人领到艾格庄,让她看看这地方。他看也没怎么看,就批准了西比莱的账目和做法。人在幸福之中是不会吹毛求疵的。伯爵夫人见到艾格庄有管家妻子那么讨人喜欢的女人,十分高兴,厚加赏赐。她还让一位从巴黎来的建筑师按她的意思对艾格庄作了一些改动。她自动表示愿意每年到这漂亮的住地来过六个月,这使得将军欣喜若狂。建筑师执行命令对艾格庄所作的改建,以及从巴黎运来的一批精致的家具,把将军的积蓄全部花完。这样,艾格庄打上了这最后的印记,使它成为集五个世纪画栋雕栏之大成的一座美焕无双的建筑。

  一八二一年,将军几乎是被西比莱下通牒召回,要他必须在五月之前到达艾格庄。事情很严重。戈贝坦于一八一二年同一个木材商订下的为期九年、三万法郎的租约于本年五月十五日到期。

  首先,西比莱爱惜自己清廉的名声,不肯插手续订租约的事,他信中写道,“伯爵先生,您知道,我是不喝这种酒的。”

  再者,那个木材商索取一笔赔偿费,同戈贝坦平分,当年拉盖尔小姐厌恶打官司,就让他们这样做了。这笔赔偿费的根据是林木遭到农民的破坏,那些农民任意砍伐艾格庄的林木,好象他们有砍木柴取暖的权利似的。巴黎的木材商格拉夫洛兄弟拒绝付最后一期的钱,说是愿意请专家证明,木材减少了五分之一,他们并以拉盖尔小姐开的恶劣的先例为依据,进行争辨。

  西比莱信中写道,“我已经向法耶市的法院控告这两位先生。他们为了这个租约,决定住在我过去的东家科尔比内先生家中。我担心我们要吃亏。”

  “这关系到我们的收入,我的美人,”将军说着把信给他妻子看,“您愿不愿意比去年早一点回艾格庄?”

  “您先去吧,等天气一好,我就来和您在一起。”她乐得一人留在巴黎。

  将军知道吞噬掉他收入的精华的致命伤在哪儿,他独自上路,打算采取严厉措施。但是以后我们就会看到,将军没有想到他要对付的问题中还有个戈贝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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