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仇人相见
 




  早饭开始的时候,仆役长弗朗索瓦走到勃龙代跟前,用很小而又足以让伯爵听得见的声音说:“先生,富尔雄大爷的那个小家伙说他到底抓到了一只水獭,问您要不要,要不他们就要送到法耶市的市长大人那儿去了。”

  爱弥尔·勃龙代尽管是玩弄花招的能手,也禁不住脸红了,好象一个处女听到人家用她听得懂的话讲一个轻浮的故事。

  “啊!您今天早晨跟富尔雄大爷猎水獭来着,”将军说着止不住捧腹大笑。

  “怎么啦?”伯爵夫人让她丈夫笑得不自在起来。

  将军答道:“象他这样的精明人也上了富尔雄大爷的当,那么,一个退伍骑兵团长也不必为了曾经追捕过这只水獭而脸红了,这水獭就象那第三匹驿马,驿站总是要你付租钱,而你从来看不见它。”将军又爆发出一阵笑声,边笑边接着说:

  “难怪您裤子靴子都换过了,您下水游泳了。我还没有您走得那么远,我只停留在水面上。不过可见您比我聪明多了……”

  “您忘了,我的朋友,”蒙柯奈夫人说,“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事……”

  勃龙代的窘态使伯爵夫人说话时面带愠色,将军于是收起笑容。勃龙代自己讲了他捕水獭的经过。

  伯爵夫人说,“可是如果这些可怜人真的有一只水獭,倒也不算罪过。”

  “是啊,可是已经有十年没人见过水獭了,”将军毫不留情。

  “伯爵先生,”弗朗索瓦说,“那小家伙赌咒罚誓一口咬定说他真有一只水獭……”

  “他要真有,我就付他们钱,”将军说。

  布罗塞特神甫插话说,“上帝并没有决定让艾格庄永世不得有水獭呀。”

  “啊,神甫先生,”勃龙代叫道,“您要是再把上帝放出来反对我……”

  “谁来了?”伯爵夫人问道。

  “是穆什,伯爵夫人,就是那个老跟富尔雄大爷在一块儿的小家伙,”仆人答道。

  “让他进来……如果夫人愿意的话,”将军说道,“他会给您逗乐的。”

  “可是至少自己得心中有数……”伯爵夫人说。

  几分钟之后穆什出现了。他衣不蔽体,光着脚,光着上身,光着脑袋。在这间单是墙上一面镜子的价值就足够让这孩子发一大笔财的餐厅里,见到这样一个贫穷的化身,怎能不激起人的慈悲之心?穆什的一双眼睛象热炭一样火辣辣的,来回扫视着这豪华的餐厅和丰盛的餐桌。

  “你没有娘吗?”蒙柯奈夫人问道,她除此之外无以解释这孩子怎么这样一贫如洗。

  “没有,夫人,我娘因为见不着我爹,伤心死的。我爹一八一二年当兵去了,没跟娘用文书结婚,对不起,我说话粗鲁,后来冻死了……可我有富尔雄爷爷,他是好人,尽管他有时候要打我,打也是疼我。”

  “我的朋友,怎么在您的土地上还有这么苦的人?”伯爵夫人朝着将军说。

  “伯爵夫人,”神甫说,“我们这儿的苦人都是自找的。伯爵心里是想做好事的,可是和我们打交道的人都是些没有信仰,一心只想靠你们养活的人。”

  “可是,我亲爱的神甫,”勃龙代说,“您在这儿就是为了让他们受教化啊。”

  “先生,”布罗塞特神甫回答勃龙代说,“大人把我派到这里来就象派到野蛮人中间传教一样;可是我荣幸地对他说,法国的野蛮人是没法接近的,他们立了一条规矩,就是不听我们的话,而美洲的野蛮人还能对我们的话发生兴趣。”

  “神甫先生,”穆什说,“现在还有人帮我一把,要是我去您的教堂,他们就什么也不肯给我了,还要打我耳光呢?”

  “宗教应该先从给他裤子开始,我亲爱的神甫,”勃龙代说,“你们传教不是首先要哄得野蛮人温和起来吗?”

  “他很快就会把衣服卖掉的,”布罗塞特神甫低声说,“而我的薪金可供不起我做这种营生。”

  “神甫先生说的是有道理的,”将军说着眼睛看着穆什。

  这孩子的政策就是当人家说话有道理而对自己不利时,就假装什么也没听懂。

  伯爵接着说:“这小家伙够精的,看得出来他会分辨好歹。他已经到了干活儿的年纪了,可是他整天尽琢磨干点儿坏事而不受惩罚。守林人都认得他!……在我当乡长之前,他知道一个地主见到人家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案是不能起诉的,所以他大模大样在我的地里放牛,见我来了都不走开。而现在,他就会逃跑了!”

  “啊,这可不好,”伯爵夫人说,“拿别人的东西是不应该的,小朋友……”

  “太太,可是得吃东西啊!我爷爷除了巴掌之外什么也不给我吃,越挨耳光肚子越饿得慌……,牛有奶的时候,我还能喝几口,靠这活下去。老爷就这么穷,连我喝点儿他的草都不让吗?”

  “他可能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呢,”伯爵夫人为这赤贫动了恻隐之心,“把这面包和这剩下的鸡给他!”她望着仆人说。

  “你睡在哪儿?”

  “哪儿都睡,太太!冬天哪儿有人肯收留我们,就睡在哪儿,天气好的时候就跟星星作伴儿。”

  “你多大了?”

  “十二岁。”

  “还来得及让他上正道儿,”伯爵夫人向她丈夫说。

  “能成为一个好兵,”将军粗暴地说,“他当兵的条件已经具备,我过去也受过跟他一样的苦,看我现在怎么样。”

  “可是,老爷,我出生没有登记,”那孩子说,“我以后不会去参加抽签的。我可怜的娘还是姑娘的时候就把我生在地里。我爷爷说的,我是‘大地的孩子’。多亏了我娘,我可以逃掉服兵役。我就叫穆什,别的什么也不是。我爷爷把我占便宜的地方都告诉我了,政府的文书上没我这个人,等我到了征兵的年龄,我就去周游法国!谁也逮不着我。”

  “你爱你爷爷吗?”伯爵夫人问道,想摸一摸这十二岁的孩子的心思。

  “天老爷!他性子一起来就掮我耳光;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真是个大好人!再说,他说这就是他教我认字和写字的学费。”

  “你认得字?……”伯爵说。

  “是啊,没错儿,伯爵老爷,还能念小楷,千真万确,就跟我们手里有一只水獭一样。”

  “这念什么?”伯爵说着递给他一张报纸。

  “母…日…新…闻①。”穆什念道,只打了三次格登。

  大家哄堂大笑,连布罗塞特神甫也笑了。

  “哎,我的天,您让我念报子,”穆什火了,叫起来,“我爷爷说,这是专给阔人看的,里头说的事儿过些时候大家就都知道了。”

  “这孩子说得对,将军,他倒让我很想再见见今天早晨我那位胜利者,”勃龙代说,“我看他玩的诡计②跟穆什分不开……”

  ①报纸《每日新闻》LaQuotidienne,穆什错读成Lacuo-ssi-dienne。

  ②这里原文是“mouchetée”,与穆什的名字谐音。

  穆什心里很明白,他在这里是给资产阶级老爷们取笑逗乐,他不愧为富尔雄大爷的学生,哭起来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取笑一个光脚丫的孩子呢?……”伯爵夫人说。

  “何况这孩子觉得他爷爷用揍他的办法收学费十分自然?”勃龙代说。

  “说吧,可怜的小家伙,你是逮着了一只水獭吗?”伯爵夫人问道。

  “是真的,就象我从没见过而且以后也不会再见到比您更漂亮的女人一样千真万确。”孩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拿出来看看……”将军说。

  “哦,伯爵老爷,我爷爷把它藏起来了;可是在我们走到我们的打绳场的时候,它还在踢腾捆它的绳子呢……您最好把我爷爷叫来,他要亲自卖掉它。”

  “把他领到膳房去”,伯爵夫人对弗朗索瓦说,“让他在那儿吃早饭,等他爷爷,你派夏尔去叫他爷爷来。给他找一双鞋,一条裤子,一件上衣。光着身子到这儿来的人都应该穿着衣服出去。”

  “上帝保佑您,亲爱的夫人,”穆什一边走出去一边说,“我向神甫先生保证,我一定好好保存您给我的衣服,留着过节穿。”

  爱弥尔和蒙柯奈夫人互相看了一眼,对这孩子说话这样得体大为惊奇,他们向神甫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这孩子可不傻!……“是啊,夫人,”孩子离开之后神甫说道,“对穷人是不应该太苛刻的,我想造成贫穷总有一些隐蔽的原因,只有上帝才能判断。有的是致命的生理上的原因,也有与性格相伴的精神上的原因,这种性格来自我们所谴责的气质,而造成这种气质的,却往往是由于某些优点找不到出路,这是社会的不幸。战场上的奇迹使我们看到最坏的二流子也能变成英雄……不过现在这里是特殊环境,您做好事如果考虑不周,就有可能喂养了您的仇人。”

  “我们的仇人?”伯爵夫人叫道。

  “狠毒的仇人?”将军严肃地重复道。

  “富尔雄大爷现在和他女婿通萨尔在一起,”神甫接着说,“他们是山谷里所有小百姓的参谋,一点点小事都去找他们俩商量。这些人诡计多端得令人难以想象。您要知道,十个农民聚在酒馆里就是一个大政治家的资本。……”

  这当儿,弗朗索瓦进来通报西比莱先生到。

  “这是咱们的财务大臣,”将军微笑着说,“请他进来,他会给你们解释事情的严重性的,”他看着他妻子和勃龙代,加上这么一句。

  “尤其是他讲起来直言不讳,”神甫低声说。

  这时勃龙代见到了这位他一到这里就不断听人说起的人物,这位艾格庄的大管家,他也很想认识他。他看见一个中等身材,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天生没好气的样子,脸长得很粗俗,笑起来极不自然。在心事重重的前额下一双闪灼不定的绿眼睛,目光溜来溜去,掩盖着他的思想。西比莱穿着一件棕色外套,黑裤子,黑背心,长头发梳得平平的,使他带一点传教士的神气。长裤子掩盖不了他一双向内屈的膝盖,他脸色苍白,肌肉松弛,给人以病态的印象,但是实际上身体很健壮。他声音有点瘖哑,同他整个令人不敢恭维的形象倒也相称。

  勃龙代同布罗塞特神甫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年轻的神甫回答他的眼色告诉这位记者,他自己对这大管家的猜疑,在神甫已经是确信无疑了。

  “亲爱的西比莱,”将军说,“您不是计算过吗,农民从我们这里偷走的相当于我们收入的四分之一。”

  “还要多得多,伯爵先生,”管家答道,“您那些穷小子从您这儿赚去的比国家找您要的还要多。象穆什这样一个小痞子一天还能捡两斗麦穗哪。还有那些您以为都快入土的老太婆,到捡麦穗的时候一个个都恢复了年轻时候的灵活、轻健。”

  西比莱转向勃龙代,“您可以亲眼见到这景象,因为六天之后,收获就要开始了,让七月的雨给推迟了几天。下星期该割麦子了。只有持有乡长发的贫民证书的人才许捡麦穗,特别是乡里只能准许本乡的贫民在本乡土地上拾;可事实上,一个县里各乡的居民没有证书照样互相到外乡的地里去拾。假如我们乡里有六十个贫民,就得加上四十个懒汉。还有那些本来有家有业的,也放下本职工作,去拾麦穗,或者捡葡萄。这些人每天能拾三百斗,麦收延续十五天,他们在全县就能捡到四千五百斗,所以捡去的麦穗比付什一税的数字还要大。至于在地里滥放牛,大约损害六分之一的庄稼。林木的损失就更没法计算了,现在连六岁的树木都砍了。……伯爵先生,您每年遭到的损失大约值两万多法郎。”

  “怎么样!夫人!”将军向伯爵夫人说,“您都听见了吧?”

  “是不是有点夸大了?”蒙柯奈夫人问道。

  “可惜没有,夫人,”神甫答道,“那个可怜的尼斯龙大爷,就是那个管打钟、教堂杂务、挖坟、看管圣器、唱诗,什么都管的白头发老头儿,尽管他是共和派观点,总之,就是那个您放在米旭太太身边的小热纳维埃的祖父……”

  “那个贝齐娜!”西比莱打断了神甫的话。

  “什么?贝齐娜?”伯爵夫人问道,“什么意思?”

  “伯爵夫人,那会儿您在路上见到小热纳维埃那么一副可怜相的时候,您用意大利文喊了出来:Piccina!①这个字就成了她的绰号,越叫越拧,今天乡里人都管您庇护的这个孩子叫贝齐娜。”神甫说,“这可怜的孩子是唯一上教堂的孩子,同米旭太太和西比莱太太一起去。”

  ①即小孩子、小家伙之意。

  “可是她没落着好!”管家说,“人家都虐待她,怪她信教……”

  “总之,那个七十二岁的可怜的老头儿老老实实的,每天大约捡一斗半麦穗,”神甫接着说:“但是他为人方正,不肯象别人那样把捡来的麦穗卖出去,而是自己留着吃。我想大概是您的副手朗格吕梅先生免费为他磨面,我的女仆代他烤制面包,和我的面包一起烤。”

  “我把我庇护的那个小家伙给忘了,”伯爵夫人说,西比莱的一番话使她感到惊恐。“您的到来,”她转向勃龙代,“使我晕头转向了。不过吃过饭之后我们一起到阿沃讷门去,我要指给您看一张活生生的女人的面孔,和十五世纪的画里画出来的一样。”

  这时,听到了弗朗索瓦领来的富尔雄大爷在下房脱他那双破木鞋的声音,弗朗索瓦进来通报,伯爵夫人点点头,富尔雄大爷手里拎着水獭进来了,后面跟着嘴里塞得满满的小穆什,拎水獭的绳子捆在黄色的爪子上,爪子象鸡鸭的蹼一样张开着。他向坐在餐桌旁的四位主人和管家望了一眼,那眼光里既有猜疑又有谦恭,这种眼光就是农民的面罩。然后他以胜利者的神气抖出那两栖动物。

  “这不,您瞧,”他对勃龙代说。

  “我的水獭,”巴黎人说,“因为我付了代价了。”

  “哦,先生,”富尔雄大爷回答道,“您那只已经逃跑了,这会儿已经回到它窝里,不愿再出来了,因为那是只母的,而这一只是公的!……在您走开的时候穆什看见它远远地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就象伯爵先生跟他的骑兵在滑铁卢光荣立功一样真实,这水獭是我的,就象艾格庄是将军大人的一样……可是您出二十法郎,这水獭就是您的了。要不我就把它拿到咱们的区长大人那儿去,要是古尔东先生嫌贵的话。因为今天早晨咱们一块儿打猎来着,我优先卖给您,这是应该的。”

  “二十法郎?”勃龙代说,“用正确的法语说,这可不能算是优先。”

  “咳,我尊贵的先生……”老头儿叫道,“我法语懂得太少,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可以用勃艮第话跟您要价,只要能得到,说什么话都行,说拉丁话也行。Latinus,Latina,LatCinum!……说到底,这是您今天早晨许我的。再说,我的孩子们已经把您给我的钱拿走了,为这事儿我来的一路上还哭来着,不信您问夏尔……我不能为了十法郎要他们的命,到法院去告发他们干的坏事儿。我只要身上有几个子儿,他们就变法儿让我喝酒,把钱捞过去。想喝杯酒得上别处去,而不能上自己女儿那儿去,落到这个地步不也太苦了吗?……可今天的孩子们就是这个样儿……这就是我们从大革命得到的东西,只有孩子的份儿,把老子给抹掉了!啊!穆什受的教育是另一个样儿,这小鬼头是爱我的!……”他说着拍拍他的外孙。

  “我觉得您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小偷,”西比莱说,“跟那些人完全一样,他每天睡觉的时候良心上总是有一件罪过。”

  “啊!西比莱先生,他的良心可比您的良心清白……可怜的孩子,他拿了什么?不就一点儿草吗。这比掐死一个人好多了!老天爷!他不象您一样会算术,他还没学会加减乘除。您害得我们好苦。得了!您把我们叫做一群强盗。您挑拨我们的老爷——他是个好人——和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之间的关系。……再没有比咱们这儿更好说话的村子了。咱们来看看:我们有年金收入吗?没见我们差不多是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吗?穆什也是这样!我们睡觉有什么铺盖?每天早上用露水洗脸。除非有人羡慕我们呼吸的空气和我们喝的阳光,我实在看不出来我们身上还有什么可拿走的!……城里人坐在火炉边搞偷窃,这比到林子里捡树枝儿赚多了。戈贝坦先生来的时候差不多是赤条条一只虫,现在已经有二百万家当,不论是乡里的警察还是骑马的巡逻都管不着他。他才算得上是贼!还有那个苏朗日的税务官盖尔贝大爷,夜里到我们一个一个村子收了税款出去,可没有人找他要过一个小钱。这地方到处都是贼,难道不是吗?偷窃并没让我们发财呀。您说说是我们还是你们城里人不干活儿就能生活?”

  “要是你们干活儿,你们就会有固定收入的,”神甫说,“上帝保佑干活儿的人。”

  “我不想驳您的话,神甫,因为您比我学问大。您也许能给我解释清楚这件事儿。您瞧我这个人,不是吗?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只会喝酒,一无所能的富尔雄大爷,念过书,种过地,现在落到这么个倒霉的境地,不能自拔。好了,那么我和那个善良正直的尼斯龙大爷究竟有什么两样呢?他跟我一般大,是个七十岁的葡萄园工,锄地锄了六十年,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上工,练出了铁板一样的身子骨,也练出了美好的灵魂!可我看他跟我一样穷。他的孙女贝齐娜在米旭太太家侍候人,而我的孙子穆什象空气一样自由自在……这可怜的老好人的德行得到报酬了吗?我的罪行受到惩罚了吗?他连葡萄酒味儿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总是象圣徒一样清醒。他管埋葬死人,而我管让活人跳舞。他为了糊口象牛一样干活,而我整天寻欢作乐,象是魔鬼创造出来的快活家伙。我们两人年纪一般大,头发上雪花一般多,口袋里有什么也一个样儿。他敲钟,我供给他绳子。他是共和派,我什么派也不是。如此而已。农民不管您认为是好活还是赖活着,去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都是破衣烂衫,而你们是裹着绫罗绸缎。”

  谁也没有打断富尔雄大爷的话,他可能是酒喝多了,滔滔不绝地讲;西比莱起初想要打断他的话,但是勃龙代一个手势使管家保持沉默。神甫、将军和伯爵夫人从作家的眼色里懂得,他要现场研究贫困问题,也许还要向富尔雄大爷报复一下。

  “那您对穆什的教育是怎么想的呢?您为了要让他比您的女儿强,准备做些什么呢?”勃龙代问道。

  “他根本不跟那孩子提到上帝,”神甫说。

  “啊,神甫先生,我就是不跟他说要惧怕上帝,而是让他惧怕人!上帝是好的,照你们的说法,他答应给我们天堂,因为地上让阔人给占了。我跟他说:‘穆什,你得害怕监狱,因为上断头台就是从那儿走出去的。别偷东西,让别人给你东西!偷窃就会引你去杀人,杀人就会召来人间的法庭裁判,这才可怕呢。那法律就是让穷人睡不着觉来保障富人睡得安稳的。你得念书,念了书就会在法律的掩护下赚钱,象那位戈贝坦老先生一样。你也会当上管家的,怎么着!就象西比莱先生一样,伯爵先生让他从口粮里赚钱……总之要站到富人一边,富人桌子底下都可以捡到面包渣!’这就是我说的完善的、实实在在的教育。所以这个小捣蛋鬼总是跟法律站在一边儿……他会成器的,他将来会照顾我的。”

  “您要把他培养成什么样的人呢?”

  “先从佣人做起,”富尔雄答道,“因为他在主人身边就能学到家。好榜样能教给他把法律攥在手里去发财,象你们诸位一样!……要是伯爵先生把他放在马厩里,学着洗马,他会挺高兴的,因为他怕人,不怕牲畜。”

  “您挺有头脑,富尔雄大爷,”勃龙代说,“您说得头头是道,也不无道理。”

  “噢,我的好酒,不错,它是在大绿依酒馆,我的道理连同我的两个一百苏的银币都在那儿……”

  “象您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落到这样穷困呢?因为在当今的制度下,一个农民吃苦只能怪自己,他是自由的,他可以发财。这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是农民懂得存下一笔钱的话,他就可以找到等着出卖的地,买下它来,他就是土地的主人了!”

  “我见过旧时代,也见到了新时代,尊贵的博学多才的先生,”富尔雄回答说,“牌子是换了,不错,可酒还是一个样儿!今天只不过是昨天的弟弟。请吧,请把这句话写在您的报纸上!我们真的解放了吗?我们还属于原来那个村子,那位老爷还在那儿,我管他叫劳动。我们锄头不离手,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不管是给老爷干活儿,还是为了付税钱干活儿,——我们大部分劳动所得都交了税——都得一辈子把生命化作汗水流光。”

  “可您也可以选一门行当,到别处去试试运气,”勃龙代说。

  “您叫我上别处去找运气吗?……我上哪儿去?要出省就得有通行证,一张通行证就要四十苏!已经整整四十年了,我还从来没听见我口袋里一块四十个苏的钱币跟另外一块银币碰出过响声!要往前走,经过几个村子,就得花几个埃居,没几个富尔雄身上有足够走六个村子的钱!只有征兵才能把我们从村子里拉出去。可是军队对我们有什么用?兵是用来养活军官的,就象财主靠农民养活一样。一百个上校里头可有一个是从我们这种人里提拔上去的?在军队里跟在社会上一样,一人发财,一百个人倒下。他们究竟是缺什么才倒下的,天主知道,高利贷主也知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留在家乡,象羊关在羊圈里一样,这是环境造成的,跟过去让领主老爷逼的一个样。管它是什么把我钉住的,是贫穷的法则也好,是过去领主老爷的法律也好,反正我们这种人命中注定一辈子要钉在土地上。我们住在哪儿,就在哪儿挖地,翻地,施肥,给你们天生的富人干活儿,我们是天生的穷人。群众永远不会变,现在这样,以后也这样……我们的人里头能爬上去的总不如你们里头败落下来的人数多!我们尽管没多大学问,这点还是心里有数的。别一天到晚问我们的罪。我们不来打扰你们,你们也要让我们活下去……不然,要是照这样下去,你们就非得在监狱里养活我们不可了,我们在那儿比在家里的草堆里还过得好一点儿。你们要一直当主子当下去,我们就永远是仇人,今天和三十年前一样。你们什么都有,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们没法指望我们做你们的朋友。”

  “这可以称作一篇宣战书。”将军说道。

  “大人,”富尔雄答道,“过去艾格庄属于那位可怜的夫人,——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听说她年轻时候是个歌女,生活不大检点——那时我们挺快活。她让我们到她的地里捡点糊口的东西,在她的林子里拾木头。她也没有因为这就穷一点儿!可您哪,您至少跟她一样富,却整天赶着我们跑,就跟赶凶猛的野兽一模一样。您还把小百姓抓到法庭上受审!……看吧,这不会有好结果的!您会自找倒霉的!我刚看见您的守林人,那个叫瓦泰尔的鬼头鬼脑的家伙,就为一小根木头差点把一个可怜的老太婆给弄死了。这样下去您就会成为人民的敌人,人们晚上聚在一块儿会起来反对您,他们怎样祝福那位已经过世的夫人,就怎样诅咒您……大人,穷人的诅咒可是会长个儿的,长得比您那棵最大的橡树还要大,而橡树可以做绞刑架……这儿没人把真话告诉您,这就是真实情况!……我因为在过节的时候在苏朗日的和平酒家给韦尔米歇尔伴奏,为老乡们跳舞奏乐,听到过他们的谈话;他们对您可没好感,他们会让您在这个地方没法住下去的。要是您那个该死的米旭不改变的话,他们会强迫您撤换他的。……这个忠告加上那只水獭,二十法郎真值啊,可不是吗……”

  老头儿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富尔雄刚刚还在威胁的那个人,不经通报就进来了。从米旭投向这位代表穷人的演说家的眼光不难看出,那句威胁的话已经传到他耳中,富尔雄那股冲劲儿立刻烟消云散。这眼光对这个猎水獭的人所产生的效果就象小偷遇见宪兵一样。富尔雄自知理亏心虚,他刚才那番话的目的虽然是要吓唬住在艾格庄的人。米旭好象有权为此跟他算账。

  “作战部长来了,”将军指着米旭向勃龙代说。

  “对不起,夫人,”这位部长向伯爵夫人说,“我没有问您是不是愿意接待我,就进客厅里来了;可是我有急事要跟将军谈……”

  米旭一面道歉,一面观察西比莱。富尔雄那番大胆的话使西比莱心中十分高兴。在座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流露出来的表情,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让富尔雄的独特表现吸引去了。

  可是米旭由于某种隐衷经常注意观察西比莱,现在为他的神气和表情感到吃惊。

  “他说得不错,伯爵先生,他是该挣那二十法郎,”西比莱叫道,“这水獭不算贵。”

  “给他二十法郎,”将军向他的贴身仆人说。

  “那您就把它从我手里拿走了?”勃龙代向将军说。

  “我要让人给它剥皮!”将军叫道。

  “啊,这位先生可是答应把皮留给我的,大人,”富尔雄大爷说。

  “好吧,为这张皮再付你一百个苏,不过请吧……”

  这两个野外的居民身上发出的强烈的气味污染了整个餐厅,使蒙柯奈夫人娇气的嗅觉难以忍受,如果穆什和富尔雄再呆下去,她就只好出去了。富尔雄就是因为造成了这点不方便,才赚了二十五法郎。他一边走出去,一边胆怯地望着米旭,没完没了地向他鞠躬。

  “我跟大人说的那些话,米旭先生,都是为您好,”他补了一句。

  “要不就是为了给您钱的那些人好,”米旭回敬道,同时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上过咖啡之后,你们就下去,”将军向随从说,“注意把门关好……”

  勃龙代还没见过这位艾格庄的守林队长,现在得到的印象同刚才西比莱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那位大管家令人讨厌,而这位守林队长却唤起人的尊重和信任。

  首先吸引人的是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完美无缺的鹅蛋形,细致的轮廓,鼻子在脸盘正中。这样端正的容貌是多数法国人所没有的。五官端正而不乏表情,也许是得益于那和谐的脸色,以红、褐为主,那是勇敢健壮的标志。浅褐色的眼睛,清亮而犀利,毫不掩饰自己的思想,总是正面看人。前额宽广、洁净,让一头浓密的黑发衬托得更加引人注意。这张漂亮的脸庞散发着正直、果敢和崇高的自信,带枪的生涯已经给额头刻下了一些皱纹。一有怀疑和猜忌,脸上立刻显示出来。和所有精选的骑兵一样,他身材仍然漂亮,修长,可以说是一个健美的守林人。米旭留着两撇小胡子,这是他自己很得意的,还有一圈络腮胡,使人想起法国那些爱国绘画和雕刻中的标准军人形象,这种绘画雕刻已经泛滥到几乎成为笑料的地步。这种典型形象的缺点,是在法国军队中太常见;也许是战场上不论大、小人物,将军、士兵,都一样要奋斗,都不断地会感受到同样的情绪和行伍生活的艰难困苦,结果造成了这种千篇一律的面貌。米旭全身都是皇家蓝的料子,只有领子是黑缎子的,足踏军靴,表现出几分军人的僵硬姿势。两肩后缩,上身前挺,好象还背着枪,荣誉军团的红绶带点缀着扣眼。最后,用一句话来点出这幅纯属外貌的画像的精神内容:如果说那大管家总是称他的主人为伯爵先生,那么这位守林队长从来只称他的主人为我的将军。

  勃龙代再次和布罗塞特神甫交换了一个眼色,指指大管家和守林队长,那意思是说:“多鲜明的对比!”然后,为了了解他的性格、谈吐和表情是否和这身材、面貌相协调,他看着米旭,向他说:

  “天哪,我今天一清早出去,发现您的守林人还在睡大觉呢!”

  “几点钟?”这退伍军人不安地问道。

  “七点半。”

  米旭向他的将军略带调皮地望了一眼。

  “先生您是从哪扇门出去的?”米旭说。

  “从库什门出去的。守林人穿着睡衣在窗口看着我。”勃龙代答道。

  “迦亚一定是刚去睡觉,”米旭回答说,“您刚才说您一清早就出去了,我还以为是天刚亮呢,要是那时候我的守林人就回去,那除非是他生病了;可是八点半①正是他们平常回去睡觉的时候。我们是值夜班的,”米旭停了一下,回答伯爵夫人惊奇的目光,接下去说,“可总是防不胜防!您刚才付给二十五法郎的那个人,前不多会儿就曾悄悄帮助一个在我们那里偷了东西的人灭迹。等您吃完饭咱们谈谈这件事吧,将军,得想想办法了。”

  “您总是在理儿的,亲爱的米旭,可是summumjus,sumCmainjuria②您要不肯宽容一点儿,会自找麻烦的。我倒希望您听听刚才富尔雄大爷说的那番话。他多喝了几杯,说得比平常坦率。”

  “他把我吓着了。”伯爵夫人说。

  “他说的都是我早就知道的,”将军答道。

  “那混蛋一点儿没喝醉,他扮演了他的角色,是替谁干的?……您大概心里明白。”米旭说着狠狠盯了西比莱一眼,看得他满脸通红。

  “ORus!③”勃龙代叫道,瞟了布罗塞特神甫一眼。

  ①原文如此,可能系七点半之误。

  ②拉丁文:执法愈严,冤案愈多。——引自古罗马政治家西塞罗的哲学论文。

  ③拉丁文:啊,田园!——这是古罗马诗人贺拉斯一句诗的头两个字,勃龙代吟诵这两个字的意思是:田园生活看来亦不足羡。

  “这些穷人是在受苦,”伯爵夫人说,“刚才富尔雄冲我们嚷嚷的话里头有一定的真实性,他刚才实在不能算是跟我们说话。”

  “夫人,”米旭答道,“您以为十四年间,皇上的士兵都是躺在玫瑰花上吗?……我的将军封为伯爵,他是兵团的高级军官,他得到了封赏;您见过我嫉妒他吗?我跟他同时入伍,同样地战斗过来,而我不过是个区区少尉!我可曾想要对他的荣誉挑三拣四,偷他的封赏,不以礼对待他的军阶吗?农民就该象士兵一样服从,他应该象士兵一样正直,尊重已经得到的权利,然后想法通过忠实的劳动变成军官,而不是通过盗窃。犁和军刀不过是一棵树的两根枝子。不过士兵比农民多一样东西:随时死亡都跟着脑袋转。”

  “这就是我在讲道的时候要向他们说的!”布罗塞特神甫叫道。

  “宽容?”守林队长接着回答西比莱的话,“我可以容忍艾格庄的木材收入损失百分之十;可是照现在这样下去,您要损失百分之三十,我的将军!要是西比莱先生的收入损失的百分比这样高,我可就理解不了他的宽容大度了,因为那就意味着他每年要慨然放弃一千到一千二百法郎。”

  “我亲爱的米旭先生,”西比莱没好气地说,“我跟伯爵先生说过,我宁愿丢掉一千二百法郎,也不愿把性命丢掉。在这点上,我对您也好意奉劝!……”

  “性命?”伯爵夫人叫道,“这里还牵涉到哪个人的性命吗?”

  “我们在这儿不应该议论国事,”将军笑着说,“所有这一切,夫人,说明西比莱作为财政部长是胆小,怯懦的,而我这位作战部长是勇敢的,他的将军也一样勇敢,别害怕。”

  “应该说是谨慎!伯爵先生,”西比莱叫道。

  “啊!是这样!那我们在这儿就象库柏主演的美洲森林里的英雄一样,让野蛮人的陷阱包围着吗?”勃龙代半开玩笑地说。

  “行了!诸位先生,你们的国家应该善于治理,而不要让政府机器的隆隆声吓着我们。”蒙柯奈夫人说。

  “啊!伯爵夫人,也许您有必要知道您戴的每一顶漂亮帽子在这里值多少汗水,”神甫说。

  “不,因为这样我就可能不戴了,就可能见到一个二十法郎的金币就肃然起敬,象乡下人一样的吝啬,这样我就失去的太多了。”伯爵夫人笑着答道,“来吧,神甫,把您的胳膊给我,让将军跟他的两位大臣去谈吧,咱们到阿沃讷门那边去看看米旭夫人,我到这儿之后还没去看过她呢,让我们关心关心我庇护的那个小东西吧。”

  于是这位漂亮的女人把穆什和富尔雄的褴褛衣衫,他们仇恨的眼光和西比莱的恐惧都抛在脑后,径自去穿靴戴帽了。

  布罗塞特神甫和勃龙代服从女主人的召唤,跟了出去,在门前的平台上等她。

  “您对这一切怎么想法”?勃龙代问神甫。

  “我是一个贱民,人家把我当作公敌来监视我,我不得不随时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免得落进人家为了搞掉我而准备的陷阱;”这位本堂神甫说,“就跟您一个人说,我有时甚至想他们会不会向我开一枪……”

  “可您还在这儿呆下去?……”勃龙代说。

  “人不能背弃上帝的事业,就象不能背弃皇上的事业一样!”传教士答道,其朴实无华使勃龙代深为感动。

  作家拉起传教士的手亲切地握了一下。

  “所以您可以理解,”布罗塞特神甫接着说,“我为什么对这里正在策划的事一无所知;不过我觉得将军在这里是处于在阿图瓦和比利时所谓的怨谤之中。”

  在这里,有必要对这布朗吉的传教士交代几句。这位神甫是一个良好的市民家庭的第四子,为人机智,把神甫的袍子看得很高。他身材又矮又瘦,以勃艮第人特有的固执神气来弥补其貌不扬。他是出于忠诚才接受这个低级职位的,因为他有宗教和政治双重信仰。他带有旧时传教士的特点,热烈地维护教堂和传教士制度,他能从整体看问题,他的雄心壮志还没有为自私之心所腐蚀。服务是他的座右铭。在教会和王权最受威胁的时候,为它服务,在最低一级服务,就象一个士兵,知道他凭着尽职和勇敢,迟早是会提拔为将军的。

  他从不违背他保持童贞、安于贫困和绝对服从的誓言。

  这位出色的传教士一眼就看出勃龙代对伯爵夫人的眷恋,他明白,跟一位特雷维尔家族的闺秀和一位君主派的作家在一起,他必须表现出风趣机智,因为他的道袍总是会赢得尊敬的。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来凑第四个人,陪他们打惠斯特牌。作家自从认识到布罗塞特的价值之后,对他礼遇备加,不久两人就互相爱慕,凡是风雅之士遇到气味相投,或者换言之,能听懂自己谈话的人,都会如此。所以他们象剑和鞘一样相得。

  “可是,神甫先生,您的忠诚远在您的地位之上,您认为目前这种状况的原因何在呢?”

  “您对我这样过奖,我就不愿意对您讲那些乏味的话了,”

  布罗塞特神甫微笑着说,“这个山谷中发生的事其实法国各地都在发生,其根源在于一七八九年的运动投给农民的希望。大革命对各地影响的深度不同,而这块勃艮第省的边区离巴黎这么近,这里的人把这场革命运动的意义看作是高卢人征服法兰克人。从历史上说,农民们还处在雅克团起义①的翌日,那次失败还铭刻在他们的脑子里。事实本身他们已经记不得了,但已过渡为一种本能的思想状态。这种思想溶化在农民的血液里,就象过去贵族的优越感溶化在血液里一样。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就是被征服者的一次复仇。农民的脚踏上了一千二百年来封建法令禁止他们涉足的领地,他们从此深深地爱上土地,以致平分土地时不惜把一条田垄砍作两半,这样常常可以免去租税,因为这样一来,那块地的价值还够不上追收地租的手续费……”

  ①指一三五八年法国农民起义,史称雅克团起义,遭到残酷镇压。

  “他们这样固执,或者您称之为猜疑也好,以至于在法国的三千个县里有一千个县富人没法从农民手里买到土地,”勃龙代打断神甫的话,“农民那小块土地在自己之间可以互相转让,但是任凭什么价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肯卖给资产阶级。大财主出价越高,农民心中隐隐的不安就愈强烈。只有采取强行没收的办法才能把农民的土地置于普通的法律之下进行买卖。许多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但是找不出原因来。”

  “原因在这里,”布罗塞特神甫说,他认为勃龙代讲话停顿下来就相当于提问,他猜对了。“十二个世纪对这个阶级来说不算什么。文明史的种种景象都没有能使他们离开那个中心思想,至今自豪地保留着那宽边绕丝带的帽子,那是式样不时兴了之后,他们的主人赏给他们的。这种植根于人民内心深处的爱就是从这一思想来的。这种爱憎以激烈的方式集中在拿破仑身上,拿破仑本人对其中奥秘也不象他自以为的那么清楚,这也能说明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回到法国的奇迹。在人民眼里,这位通过他的千百万士兵和人民联结在一起的拿破仑始终是从大革命队伍中产生的皇帝,是允诺他们得到国家的财产的人。他的加冕礼是浸在这种思想中的。……”

  “可惜一八一四年触犯了这种思想。君主政权本来应该把这种思想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勃龙代激动地说道,“因为人民可以在国王的宝座上看到一位君主,他的父亲把路易十六的头当作遗产留给他。”①“夫人来了,咱们别说了,”布罗塞特神甫悄声说,“富尔雄把她吓着了,为了宗教、王位以及国家本身的利益,都应该让她留在这里。”

  ①这里指一八三○年上台的法王路易-菲力浦,他的父亲是奥尔良公爵,号称平等公爵菲力浦,在法国大革命时接受了革命思想,曾任国民公会议员,于一七九三年投票赞成把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后来自己也被送上断头台。本书的故事背景是一八二四年,巴尔扎克让勃龙代预言路易-菲力浦的上台。

  艾格庄的守林队长米旭一定是来报告伤害守林人瓦泰尔的眼睛的罪行。但是在叙述正要举行的国务会议之前,事态的发展要求把将军当初购买艾格庄的情况作一番简单的交代,说明西比莱成为庄园总管的主要原因,米旭成为守林队长的来由,以及造成当前这些人的思想状况和西比莱的恐惧的前因。

  这样简单叙述一下的好处是,可以把这出戏的某些主要演员介绍出来,描述一下他们的利害所在,使读者明白蒙柯奈伯爵将军当前所处的危险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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