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另一首田园诗
 




  “咳!我的天!爸爸,”通萨尔见他老丈人走进来,疑心他还没吃饭,就说:“您这张嘴可太着急了!我们什么也没的给您吃……还有那绳子,咱们不是要打绳子吗?真奇怪,您前一天在打绳子,可第二天不见有多少打好的!您早就该搓一条绳子把自己老命了结算了。因为我们越来越养不起您了……”

  农民和工人开起玩笑来有古雅典遗风,就是把自己心里想的都说出来,用滑稽的表达方式加以夸大。其实沙龙里的做法也没有什么两样,其区别只在于用机智的雅谑代替那绘声绘色的粗话罢了。

  “没有什么老丈人了!”老头儿说,“今儿个就讲实打实的。我要一瓶上等好酒。”

  富尔雄说着拿出一个在手心里象太阳一样闪闪发光的一百苏的银币,在他坐的那张破桌子上当的一敲。那桌子上面一层油腻,再加上烧焦的黑斑、酒渍、刀痕,可真够瞧的。玛丽·通萨尔一听见钱的声音,立刻挺起身子,做出小艇准备投入赛舟的姿态,向她外公投去一瞥,那野性的目光,象一道闪光从她的蓝眼睛中射出。这金属的音乐把通萨尔媳妇从里间吸引了出来。

  “你老是欺侮我可怜的爸爸,”她向通萨尔说,“他一年来可赚了不少钱;但愿上帝保佑这是正道儿来的钱。是这个吗?咱们瞧瞧!……”她说着扑向那银币,一把从富尔雄手里抢了过来。

  “去拿来,玛丽,”通萨尔正色向他女儿下令,“木架上头还有瓶装的酒。”

  乡下只有一种质量的酒,不过装璜有两种:桶装的和瓶装的。

  “您这是哪儿弄来的?”通萨尔媳妇问她父亲,一边顺手把银币塞进口袋。

  “菲莉宾娜,你准不得好死!”老头儿说着摇摇头,他没有设法把那钱抢回来。

  富尔雄显然已经认识到跟他那厉害的女婿和女儿斗是白费力气。

  “你们一瓶酒要卖一百个①苏,”他恨恨然接着说,“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要上和平酒家了。”

  ①一法郎等于二十个苏,一百个苏就是五法郎。

  “你甭废话,爸爸,”这个活象古罗马主妇的白白胖胖的老板娘答道,“你需要一件衬衫;一条干净裤子,换一顶帽子,我看你还得来一件背心。”

  “我跟你说过,这样一来我可就完蛋了!”老头儿嚷道,“人家要认为我有钱了,就什么也不给我了。”

  金发蓝眼的玛丽拿来一瓶酒,把老头儿的高谈阔论打断了。他属于那种舌头没遮拦的人,最穷凶极恶的想法都说得出口。

  “那您不肯告诉我们您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吗?”通萨尔问道,“我们也想去呢!”

  这个凶狠的酒店老板一边打完一个套索,一边偷看他丈人的裤子,很快就发现另外那五法郎银币从裤子里鼓出一个圆圆的形状。

  “祝你们健康!……我要变成资本家了。”富尔雄大爷说。

  “您要是想当资本家,是会当成的,”通萨尔说,“您这个人是有办法的!……可是魔鬼在您后脑勺凿了一个洞,什么全从那儿跑了!”

  “要是好多人都去看阿沃讷河的源头,您就发财了,富尔雄爷爷!”玛丽说。

  “是喽。”他答道,一边喝着瓶里最后一杯酒,“不过那是仗着用水獭玩花样,水獭生气了,有一只窜到我腿底下,可以给我赚二十多法郎。”

  “咱们打赌,爸爸,你准是用麻绳做了一只水獭吧?……”通萨尔媳妇向她父亲狡黠地挤挤眼睛。

  “要是你给我一条裤子,一件背心,一副镶边的背带,好让我在我们的蒂沃利舞台上不给韦尔米歇尔丢脸,(那个索卡尔老头儿总在我后头嘀咕)我就让你留下那块银币。我的女儿,你这个主意值。这样我就可以把艾格庄那个有钱人再抓在手里,他说不定会一下子迷上水獭的!”

  “去给我们再拿瓶酒来,”通萨尔向他女儿说,“你爸爸要是真有只水獭,会给我们看的。”他转向他的老婆,想用激将法激一激富尔雄。

  “我怕你们把它放在油锅里炸了,不敢拿出来!”老头儿望着他女儿,眨眨他一只发绿的眼睛。“我那块银币已经落进菲莉宾娜的腰包;我可让你们给吓着了,你们在供我吃穿的名义下拿走了我多少银币!……可你们还嫌我这张嘴太着急,我还光着身子满处跑……”

  “您把您最后一身衣服卖掉了到和平酒家去喝香料酒,爸爸!”通萨尔媳妇说,“韦尔米歇尔还想拦您来着,这就是证据。”

  “韦尔米歇尔!……我没少请他吃喝!韦尔米歇尔是不会出卖交情的。准是那个他还有脸管她叫老婆的二百斤重的两脚肥猪干的!”

  “不是他就是她,”通萨尔说,“或者是博内博……”

  “如果是博内博,”富尔雄接着说,“他是和平酒家的台柱子……我非得……把他……够了。”

  “可是,酒鬼,这跟您卖衣服有什么关系呢?您卖了就是您卖了;您又不是孩子!”通萨尔说着拍拍老头儿的膝盖。

  “去跟我的酒桶比赛吧,让您喝到嗓子发红!通萨尔太太的父亲是有权利这么做的,这总比把白花花的银币往索卡尔那儿送好!”

  “您在蒂沃利给人伴奏跳舞已经十五年啦,居然没摸着索卡尔香料酒的秘方,还亏您这么个精细人儿!”女儿跟父亲说,“要有了那个秘方,我们也能象里谷一样有钱啦!”

  惹得通萨尔媳妇嗔怪富尔雄大爷的那种香料酒在摩凡山区和山脚下勃艮第省靠近巴黎那边的部分地区,是一种相当贵的酒,在当地农民生活中占很重要的地位。凡有酒馆的地方,做点心和汽水的师傅多少都会配制。这种温性的酒是用精选的葡萄酒、糖、肉桂和其他香料酿成的,比起那些各种名堂的渗假的或混合酒:拉塔菲亚、一百零七年、好汉露、嘉西斯、维斯佩特罗、太阳精等等,都受欢迎。直到法国和瑞士边境还可见到这种香料酒。在汝拉山区,偶有旅客足迹的荒郊野地,旅店老板在推销员大力推荐下,把这种工业产品叫做赛拉居斯葡萄酒。在爬山爬得饥肠辘辘时,花三、四个法郎买一瓶喝喝还是其味无穷的。于是在摩凡山区和勃艮第省,有点小小的病痛,神经稍受震动,都可以作为喝香料酒的借口。女人们在产前、产后,以及分娩过程中,喝这种酒除加糖外还就着烤肉吃。香料酒使农民倾家荡产。因此,这种诱人的饮料不止一次成为丈夫管教妻子的由头。

  “咳,没辙!”富尔雄答道,“索卡尔总是关起门来造香料酒!他的方子连死了的老婆也没告诉。他做这酒的材料全是从巴黎弄来的!”

  “行啦,别折磨你爹了!”通萨尔嚷道,“他不知道……就不知道。人不能什么都知道!”

  富尔雄见他女婿表情和语调都软下来了,心中直犯嘀咕。

  “你还想抢走我什么?”老头儿直率地说。

  “我吗,”通萨尔说,“我的财产都是正道儿得来的,我要是从您这儿拿点儿什么,那都是拿您过去许给我的嫁妆来折账的。”

  富尔雄受了这一番顶撞,反倒踏实了,他低下头去,表示认输。

  “这是一个漂亮的套索,”通萨尔接着说,一边走到他老丈人跟前,把套索放在他膝盖上;“艾格庄的人需要野味。咱们一定能想法把他们的野味卖给他们自己,要不然,就是老天单单不保佑咱们这号人了,可怜的人!”

  “打得真结实,”老头仔细端详这专干坏事的玩意儿。

  “让我们赚几个钱吧,爸爸,”通萨尔媳妇说,“艾格庄的甜头也该有咱们一份了!……”

  “噢,嚼舌头的!”通萨尔说,“我要是有一天给绞死的话,准不是由于我的枪走了火,而是由于您女儿舌头走火!”

  “你们以为艾格庄冲着你们这副德行就会折价零卖吗?”

  富尔雄答道,“怎么!你们让里谷敲骨吸髓三十年了,还没看出资产者比领主老爷更坏吗?在这种事情上,我的孩子,苏德里、戈贝坦、里谷这号人让你们跟着‘我们有好烟草,不让你们有’的调子跳舞!这就是全国阔人的主调。农民永远是农民!你们没看见(不过你们对政治一窍不通),政府对葡萄酒抽税这么重,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总让我们受穷?资产者和政府是一码事儿。要是咱们都变成了财主,那他们怎么办?他们会自己种地吗?他们会自己收麦子吗?他们非得有穷人不可!我也阔过十年,我自己知道当时我对那些穷小子怎么想法!……”

  “可不管怎么着,总得跟他们一块儿去争一争,”通萨尔答道,“既然他们要把大片地给分了,我们就得跟他们一块儿去争一争,然后再回过头来对付里谷。他把库特居斯给吞了,我可跟库特居斯不一样,我早就想跟他清帐了,不过不是象那个可怜人一样给他铜子儿,而是给他枪子儿!”

  “你说的有道理,”富尔雄答道,“尼斯龙大爷说得好——他在大家都变了之后一直是共和派——‘人民的生命经得起磨难,他们死不了,他们有的是时间!……’”

  富尔雄陷入了遐想,通萨尔乘机拿回了那套索;可是在拿回套索的同时,正当富尔雄大爷举起酒杯喝的时候,他用剪刀一下子把他的裤子划了一道口子,那一百苏的银币就滚落到那块酒客们经常倒剩酒弄得总是潮湿的土地上,他一脚踩住那钱币。这手脚虽然轻巧,要不是韦尔米歇尔这时正好到来,老头儿还是会觉察到的。

  “通萨尔,您知道老大爷在哪儿吗?”公务员在台阶底下问道。

  韦尔米歇尔喊叫、银币被偷、和那杯酒喝干,是在同时发生的。

  “有,长官!”富尔雄说着伸出手去,帮他走上小酒馆的台阶。

  在所有勃艮第人当中,韦尔米歇尔是让人觉得勃艮第的味道最浓的。这个律师脸色不但是红的,而且红得发紫。他的脸就象地球上某些热带地区一样,有些地点显出熄灭了的小火山,勾画出扁平、绿色的苔藓,富尔雄给它起了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字,叫做“酒花”。这个火热的脑袋上的轮廓由于长年酒醉而不成比例地粗大,看起来活象希腊神话里的独眼巨人像,从右边看,一个活泼的瞳孔炯炯发光,从左边看,一只眼睛蒙上一层黄翳,黯然失色。红黄色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胡子长得象犹大的胡子。这就使得韦尔米歇尔外表十分可怕,实际却很温良。喇叭式的鼻子象一个问号,一张特别阔的嘴即使没有张开,也总象是在回答鼻子的问题。韦尔米歇尔身权矮小,穿着一双钉鞋,一条墨绿的天鹅绒长裤,一件用不同的料子拼起来的旧背心,好象是用那种带绗缝的花被子做的,一件粗蓝布外衣,还戴一顶灰色宽边帽。这身讲究的衣着是韦尔米歇尔太太苦心维持的,因为韦尔米歇尔在苏朗日城里当差,不得不尔。他身兼市政府门房、鼓手、狱卒、乐师和见证人。他女人是拉伯雷①哲学的死对头。这个嘴上长小胡子、腰围一米,体重一百二十公斤,可还挺灵便的女人,已经对丈夫建立了绝对统治,韦尔米歇尔酒醉时任她打骂,空肚子时也让她打骂。所以富尔雄大爷对这身打扮轻蔑地说:“这是奴隶的服装!”

  ①拉伯雷(约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人文主义代表作家。《巨人传》的作者。

  “说到太阳就见阳光,”富尔雄受到韦尔米歇尔那张火红的脸的启发,想起了这句俏皮话,他那张脸真象外省旅店招牌上画的金太阳。“韦尔米歇尔太太是不是又嫌你背上灰尘太多了,所以你从你那五分之四的身边逃走了?——这娘儿们可不能称作你‘那一半儿’。这么早是谁让你到这儿来的,你这任人敲打的鼓?”

  “还不是政治!”韦尔米歇尔答道,显然他已习惯于这种玩笑。

  “啊!布朗吉的生意不好;我们要拒付期票啦?”富尔雄大爷说着给他朋友斟了一杯酒。

  “可是咱们的猴子跟着就到。”韦尔米歇尔答道,一边举起酒杯。

  在劳动者的行话里,猴子是指主子,这一词汇已经进入韦尔米歇尔和富尔雄的字典。

  “布律内先生又到这儿来找我们什么麻烦呢?”通萨尔媳妇问道。

  “咳!什么话!”韦尔米歇尔说,“你们三年来付给他的比你们自己的身价还要多……啊!那些艾格庄的城里人可不会让你们少干活!就象布律内小老头说的:‘那个家具商①干得不错。这峡谷里要有三个象他这样的财主,我就发财了……!’”

  ①指蒙柯奈将军,因他的父亲是家具商。

  “那他们又发明什么新花样来整穷人啦?”玛丽说。

  “说真格儿的,”韦尔米歇尔答道,“这家伙不傻……等着吧!你们最后还是要认输的……有什么办法呢!你们看,他们兵强马壮已经快两年了:有三个守林人和一个骑马的看守,全都象蚂蚁一样勤快,一个看大田的,简直是只贪心狼,还有宪兵随时为他们服务……他们会把你们压垮的……”

  “可是,”通萨尔说,“我们太低了,压不着……最抗得住压的不是大树,是草。”

  “你别得意,”富尔雄反驳道,“你是有财产的……”

  “再说,”韦尔米歇尔说,“他们这些人真爱你们,从早到晚心里就想着你们!他们这么想:‘这些穷小子的牲口吃我们的草,我们要把他们的牲口拿过来;他们自己总不能来吃我们的草’。既然你们背上都有几件案子,他们就让猴子来牵你们的牛。我们今天早晨从库什村开始,就要去拉博内博大娘的牛、高丹家的牛、弥唐家的牛……”

  玛丽一听到博内博的名字,瞟了她父母一眼,一下子跳到了葡萄园里,她正跟那养了一条母牛的博内博老太太的孙子谈恋爱。她象鳗鱼一样从篱笆缝里钻了出去,象一只被追赶的野兔一样飞快地向库什村跑去。

  通萨尔平静地说:“让他们这么干,干多了会把他们自己的脊梁骨压断的。这挺可惜,因为他们的娘不会给他们再造新的脊梁骨了。”

  “这是可能的,”富尔雄大爷表示同意,“可是,韦尔米歇尔,一点钟之前我不能在这儿陪您了,我在庄园里有要紧事儿。”

  “比每件值五个苏的三件案子还要紧吗?诺埃老爹①说过,‘可不能对收下来的葡萄吐唾沫。’”

  ①当时法国流行的一些饮酒歌里的醉汉的名字。

  “我跟您说,韦尔米歇尔,我有事儿非到艾格庄去不可,”

  富尔雄老头又说一遍,做出一副可笑的俨然要人的神气。

  “再说,”通萨尔媳妇说,“我爸爸躲开了不是更好吗,说真格儿的,您是真要我们的牛吗?”

  “布律内先生是个老好人,他希望只找到牛粪就好了,”韦尔米歇尔答道,“一个象他那样非得夜里走路的人,应该加点儿小心。”

  “要是这样,他还算懂事。”通萨尔板着脸说。

  “所以,”韦尔米歇尔接着说,“他跟米旭这么说来着:‘审讯一完我就去’。他要是真想找到牛,他就该明天七点钟去。可是布律内先生总得干点儿事。米旭不会上两次圈套的。这条猎狗精得很,啊,这个坏蛋!”

  “这号坏蛋该呆在军队里才是,”通萨尔说,“就该把他们放出去追敌人……我倒希望他来找我较量较量。他吹他是青年近卫军的老兵也白搭,我敢说,要是量量爪子的话,我的爪子一定比他长。”

  “啊,对了,”通萨尔媳妇向韦尔米歇尔说,“那苏朗日联欢节的海报多会儿能出来?今儿个已经八月八号了。”

  韦尔米歇尔答道,“我昨天已经送到法耶市的布尼耶印刷所去了。在苏德里太太家里听说还要在湖上放焰火呢。”

  “这下该有多少人来啊!”富尔雄嚷道。

  “那几天可是索卡尔的好日子。”酒店老板眼红地说。

  “噢,要是不下雨的话!……”他老婆补上一句,好象是自我安慰。

  只听得一阵马蹄声从苏朗日那边传来,五分钟之后,执达吏把马拴在让母牛通过的栅门上的一根桩子上,接着他把头伸进大绿依。

  “快,快,孩子们,别耽误时间了,”他做出一副紧迫的样子。

  “啊,”韦尔米歇尔说,“这儿可有一个抗命的,布律内先生。富尔雄大爷喝了杯烧酒。”

  “他喝了不止一杯吧,”执达吏答道,“可法律并没要求他空肚子啊。”

  “对不起,布律内先生,”富尔雄说,“我有事约好了要到艾格庄去;我们正在做一笔水獭生意呢……”

  布律内身材矮小、干瘪,脸色发黄,穿一身黑,黄眼珠,短卷发,尖鼻头,嘴巴紧闭,神情诡谲,声音沙哑,从长相,举止,到性格,都跟他的职业很相称。他精通法律,更确切地说是精通诉讼,他在乡里既被大家害怕,又是大家的参谋。因此他在农民中间还有一定的人望。多数情况下,他要人家用实物交诉讼费。他所有的正反两方面的特点和人情练达的手腕,使乡里人都成为他的主顾,只有他的同行公证人普利苏除外,此人下文还要谈到。这样一种无所不为而又无所作为的执达吏,在偏远乡村的司法部门里是常见的。

  “是到火烧眉毛了吗?”通萨尔问布律内小老爹。

  “那有什么法子!他们抢这个人也抢得太过分了。他现在要维护自己的利益了,”执达吏答道,“你们的事没有好下场;政府也会干预的。”

  “那我们这些苦命人就该饿死吗?”通萨尔说着用碟子托着一小杯酒递过去。

  “苦命人饿死没关系,这种人永远缺不了。”富尔雄说出一句警句。

  “他们毁林毁得太厉害了。”

  “别信那个,布律内先生:我们不过抢了几根破树枝、人家就传得满城风雨。”通萨尔媳妇说。

  “大革命的时候财主还杀得不够,就是这么回事。”通萨尔说。

  这时,忽听得一阵无法解释的可怕的喧嚣声。狂奔的双脚,夹杂着武器的撞击声,盖过了被跑得更快的步伐拖着的枝叶擦地声。同两种脚步声的差别一样大的两种不同的嗓音发出的吆喝声。酒店里的人都猜是一个男人在追一个逃走的女人;但是为什么呢……不久就弄清楚了。

  “那是我娘,”通萨尔陡地站起来说,“我听出她哆里哆嗦的嗓音来了!”

  忽然,通萨尔老娘使尽最后的力气,用只有走私贩子才有的那种腿劲,爬上大绿依那不平坦的台阶,四脚朝天摔倒在小酒店当中。她背的那束象一张床似的大捆木柴上头撞着门框下头撞着地板,发出刺耳的折裂声。大家都闪开了。桌子、酒瓶、椅子都让树枝碰得七歪八倒。就是这小茅屋塌下来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巨响。

  “我让他们给打死了,那混蛋要杀我!”

  门口出现了一个守林人,老太婆的奔跑喊叫就得到了解释。此人穿一身绿,帽沿镶着银边,腰间挂一把军刀,皮背带上刻着蒙柯奈家族和特雷维尔家族的纹章,身穿红制服背心,皮绑腿一直绑到膝盖。

  守林人犹豫了一下之后,见到布律内和韦尔米歇尔,就说:“我是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通萨尔问。

  “这娘儿们的柴捆里有一段切成圆柱的十年的橡树,这是真正的犯罪!”

  韦尔米歇尔听得“证据”一词一出口,就感到应该到葡萄园里去透透空气。

  “什么?什么?”通萨尔说着站到守林人面前,在这当儿通萨尔媳妇扶起了她婆婆;“你马上给我滚出去,瓦泰尔,在路上抓人,记录口供,那才是你的地方,强盗;可你给我出去。我的家还是我的吧!煤炭匠在自己家里也是主人啊!”

  “这是明目张胆的犯罪,你娘得跟我走。”

  “在我家里逮捕我母亲?你没这个权利。我的住宅是不可侵犯的。我们至少还懂这个。你有我们的预审推事盖尔贝先生的传票吗?啊!要来这儿得有法律手续啊!你还不是法律,虽然你在法庭上起过誓要把我们都饿死。你这个树林里的坏蛋税务官!”

  守林人气坏了,要去抢那捆柴;可是那老太婆,活象一张能活动的丑陋不堪的黑羊皮,只有在大卫①的画《萨宾人》上才有类似的形象,冲着他嚷道:

  “不许碰它,要不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①大卫(1748—1825),法国名画家。

  “行啊,看你敢在布律内先生面前把柴捆打开。”

  执达吏虽然一直装出一副漠然的神情,——这是在政府当差的人办事养成的习惯——他还是向酒店老板娘和她丈夫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事情不好办!……”老富尔雄冲他女儿指了指壁炉旁堆起的灰堆。通萨尔媳妇从这一手势中立即明白了她婆婆的危险处境,同时也明白了她父亲给出的主意。她抓起一把灰来朝守林人的眼睛撒过去。瓦泰尔痛得大叫;这守林人眼前一片黑,通萨尔看得真切,狠狠把守林人推到外面高低不平的台阶上,一个看不见的人在这台阶上是很容易绊倒的,于是瓦泰尔一直滚到了路边,枪也扔掉了。

  在这一刹那,柴捆打开了,说时迟,那时快,那段木头给抽出来藏好了。布律内料到有这一着,他不愿作这一行动的见证人,就急急忙忙跑出去把守林人扶起来坐在斜坡上,然后用水浸湿了手巾给伤员擦眼睛。那一位忍着疼痛挣扎着向溪边走去。

  “瓦泰尔,这可是您的不是了,”执达吏对他说,“您没权利闯入民宅,您瞧……”

  那个几乎是驼背的小老太婆,眼里四射的光芒同她那牙齿掉光、唾沫飞溅的嘴里发出的一连串咒骂交相辉映。她站在门口,两只拳头撑在腰上,高声叫嚷,故意让全布朗吉都听见:

  “啊,坏蛋,你干的好事,滚你的蛋!你这个下地狱的!……竟敢怀疑我这个全村最老实的妇道人家砍你们的木头,还把我象干了坏事的牲口似的赶着跑!你那该死的两眼瞎了才好,那咱们这儿就得安宁了。你跟你那伙人,你们全是祸水,你们凭空捏造些个坏事儿,好挑动你们主子跟我们这些人过不去。”

  守林人让执达吏给洗着眼睛。执达吏一边给他包扎,一边仍在向他说明,从法律观点讲,他是会受到指摘的。

  “那个臭娘儿们!她把我们搞得都快累死了,”瓦泰尔终于发话了,“她从昨天夜里就在林子里……”

  大家动手把砍下的那段木头藏好之后,酒店很快就恢复了原样;于是通萨尔大模大样地走到门口。

  “瓦泰尔小子听着!如果下次你再敢闯进我的住宅,回你话的可就是我的枪了,”他说,“今天你不过就是着了把灰;下回你看见的就可能是火。你根本不懂你这一行。经过这一场,你该觉得热了吧!要想喝杯酒,这儿有;你还可以看看我娘的柴捆,里头一丁点儿你疑心的木头也没有,全是小枝条。”

  “流氓!……”守林人低声向执达吏说。这一番讽刺挖苦刺到他心里比那灰刺得他眼睛还厉害。

  这时,原来派去找勃龙代的仆人夏尔出现在大绿依的门口。

  “您怎么啦,瓦泰尔?”仆人问守林人。

  “啊?”守林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他刚才把睁着的两眼浸到小溪里冲洗来着,“这帮人我总有一天要跟他们算账,让他们诅咒他们第一次睁眼看东西的日子。”

  “您要是这么理解,瓦泰尔先生,”通萨尔冷冷地说,“那您就会知道,我们勃艮第人可不是孬种!”

  瓦泰尔走了。夏尔对猜这哑谜没多大兴趣,他向酒店里望了望。

  “您上庄园里来吧,带着您的水獭,要是有的话。”他对富尔雄大爷说。

  老头儿赶忙站起来跟着夏尔走了。

  “那么,水獭在哪儿呢?”夏尔带着怀疑的神情笑着说。

  “在这边儿,”老打绳工说着往图讷的方向走去。

  图讷是一条小溪的名字,是磨坊和艾格庄多余的水汇成的。图讷沿着乡镇大道一直流入苏朗日的小湖,又从小湖流出来,哺养了苏朗日的磨坊和庄园的溪水,然后汇入阿沃讷河。

  “在这儿呢,我给它脖子上拴了块石头,把它藏在艾格庄的水底了。”

  老头儿一弯腰一起身之间,感到口袋里那一百苏的银币不在了,他口袋里很少留得住硬币,所以无论是满是空都很快察觉。

  “啊,那些无赖!”他叫道,“我是猎水獭,他们可是猎老丈人!……他们把我赚的全拿光了,还说是为我好!咳,我还相信他们是为我好呢。要不是有可怜的穆什还能安慰安慰我这老日子,我真要跳河了。孩子是爹妈的祸害。夏尔先生,您还没结婚吧?可千万别结婚!自己撒下的坏种只能怪自己……我还以为可以买点麻屑了!可现在,全完了,我的麻屑!那位先生心眼儿好,给了我十法郎,好了,这会儿我的水獭价钱又要抬高了!”

  夏尔对富尔雄大爷一向不相信,所以这次富尔雄一番真心的慨叹也被他当作是一种伏笔,用公文用语来说,是在准备一种“饰辞”。他不小心让这种疑心在微微一笑中泄露出来,那老奸巨滑的老头儿一下子就看出了。

  “啊,行了,富尔雄大爷,注意点儿仪表吧!您呆会儿要跟夫人说话呢,”夏尔说,他注意到老头儿鼻子上和两颊有不少亮晶晶的红宝石。

  “我懂得该怎么着,夏尔,不信你要是请我在下房吃一顿剩饭,外加一瓶西班牙酒,我就告诉你三句话,可以省得你在舞会上……”

  “说吧,弗朗索瓦一定会接到老爷的命令给您一杯葡萄酒的。”仆人回答。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吧,你可以到阿沃讷桥底下跟我外孙女卡特琳谈情说爱;高丹爱她;他看见你了,傻小子嫉妒了。我说他傻,因为阔人才配有的那种感情庄稼人是不该有的。所以如果你在苏朗日联欢节那天到蒂沃利去同她跳舞,你足可以跳到不想跳了为止!……高丹又小气又坏,他可以打断你的胳膊,你还没法告他……”

  “那代价太高了!卡特琳是个漂亮姑娘,不过还犯不上为她打断胳膊,”夏尔说,“高丹为什么要生气呢?别人都不生气。”

  “啊,他爱她爱到想娶她的地步。”

  “那她就该挨打受骂了!……”夏尔说。

  “那要看情况,”老头儿说,“她象她妈,通萨尔从来不敢举手打她妈,因为他怕她一抬脚跑了。一个会活动的女人还是占便宜的……还有,跟卡特琳玩迭手游戏,尽管高丹厉害,也占不了上风。”

  “拿着,富尔雄大爷,这儿是四十苏,要是咱们品尝不着阿里康特酒,就拿这个祝我健康吧。”

  富尔雄大爷转过脸去把钱装进口袋,好不让夏尔看到他抑制不住的满意和讽刺的表情。

  “卡特琳,”老头儿接着说,“是个骄傲的小荡妇;她特别喜欢马拉加酒,应该告诉她到艾格庄来找,傻瓜!”

  夏尔天真地望着富尔雄大爷,无限钦佩,他决没猜到多派一个密探到庄里来,对将军的敌人有多大好处。

  “将军现在高兴吗?”老头儿问道,“眼下农民挺平静的。他怎么说,他对西比莱还满意吗?”

  “现在只有米旭跟西比莱先生过不去了;听说他要让将军辞掉他。”

  “同行相妒!”富尔雄说,“我担保你愿意看到弗朗索瓦给辞退,好占他的位子成为听差头儿?”

  “乖乖,他工钱有一千二百法郎呢,”夏尔说,“可是他是不能辞退的,他掌握将军的秘密……”

  “就象米旭太太掌握伯爵夫人的秘密一样,”富尔雄接着说,一边侦察着夏尔,一直看穿他的眼睛。“孩子,你知道老爷和夫人各有各的卧室吗?”

  “当然啦,要不是这样,老爷也不会这么爱夫人了。”夏尔答道。

  “你还知道别的吗?”富尔雄问道。

  该住嘴了,夏尔和富尔雄已经来到了厨房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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