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酒馆
 




  称作布朗吉的那扇门是布雷设计的。由两根细纹浮雕的立柱组成,每根柱子上有一只用后脚立起的狗,前脚捧着一座盾形纹章。隔壁就是管理人们的小楼,这样,那位富翁就省得建造门房的住处了。两根柱子之间是一扇华丽的镂花铁门,是当年布丰为植物园造的铁门那种式样。门口的小道通向县里的大路,这条路过去受到艾格庄和苏朗日家族的精心维修,象一个花环一样把库什、塞尔诺、布朗吉、苏朗日和法耶市联结起来,因为沿路都是绿篱环绕的房产,处处是布满玫瑰、忍冬和爬墙草的家园。有一堵别致的围墙伸到濠沟边,庄园就从这沟边横跨于山谷之上,一直到谷那边的苏朗日镇,就在沿墙根的地方放着腐烂的木桩,旧轮子和耙柄,都是构成村里造绳工厂的东西。

  十二点半,正当勃龙代坐在桌子的一头,布罗塞特主教的对面,接受着伯爵夫人疼爱的嗔怪时,富尔雄大爷和穆什来到了他们的房产跟前。富尔雄大爷以打绳子为借口,从这里监视艾格庄,主人的出出进进都看在眼里。这样,百叶窗打开、两人散步、庄园生活中最微小的细节,都逃不过老头儿的侦察,他作打绳工只有三年,艾格庄的门卫、仆人和主人都还没有注意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从大道门绕过去,我先拴好船上的家伙,”富尔雄大爷说,“你跟他们把这一套说了,他们一定会派人到大绿依酒馆来找我,因为我要在那儿润嗓子。在水边这么呆了一早晨真渴得慌!你要是照着我告诉你的那样儿去做,你一定会捞到一顿好饭;想法儿跟伯爵夫人说上话,背后骂我一顿,好让他们想来跟我唱他们仁义道德的高调。怎么样!……可有几杯好酒喝了!”

  老打绳工下了这些指示之后,就夹起水獭,在乡镇公路上消失了。其实,穆什那诡诈的表情说明最后这几句话几乎是多余的。

  在爱弥尔·勃龙代来到艾格庄时,从这扇漂亮的门到村子的路当中有一所房子,那是只有到处缺石头的法国才有的。各地拣来的砖头和跟金刚钻一样嵌在陶土里的石块砌成几道墙,尽管已为风雨所侵蚀,却还坚固。屋顶用粗大的树枝撑起,覆以稻草和灯心草,还有粗笨的窗板、门户,总之造成这所茅屋的材料全都是靠运气发现的,或是从别人那里敲诈来的。

  这个农民对他的住处有着动物对待自己的巢穴同样的本能,这一本能在这所茅屋的一切布置上都鲜明地表现出来。首先,门和窗都朝北开。房子座落在葡萄地里石块最多的一小块高地上,这当然对健康很适宜。门口有三层台阶,用木桩和木板精心搭成,里面填满了碎石头。这样,水自然很快就流走了。勃艮第的雨从来不从北面来,所以房基不论多单薄,都不会被潮气浸烂。台阶下面,沿着小路,有一排朴实的柱子,逐渐消失在山楂树和荆棘的篱笆中。一座葡萄棚盖住了茅屋和道路之间的一片空地,下面有几张简陋的桌子和粗笨的板凳,招引过往行人在这里坐一坐。篱内,斜坡高处,点缀着玫瑰、丁香、紫罗兰以及各种不值钱的花。屋顶上攀着一枝忍冬花和一枝茉莉花的枝条,这屋顶虽然年代不长,却已长满苔藓。

  房主在房子的左面搭了一个牛棚。在这破木板搭成的棚子前面有一块压平的土地,算是庭院,院子的一角堆起高高的一堆大粪。房屋的另一边,也就是葡萄棚那一边,用两条树干支起一个茅草顶棚,里面放着葡萄园工人的农具和空桶,一束束柴火堆积在隆起的炉灶旁。一般农家的灶口差不多总是开在壁炉板底下的。

  房子连着大约一阿尔邦的一块地,周围用绿篱圈起,里面种满了葡萄树,得到农家园子特有的精心料理,施肥、压枝、翻地,样样做得十分到家,所以每年方圆三法里地之内就数这里的葡萄藤绿得最早。这块地里随处还种着几株扁桃、李树和杏树,那纤纤树梢探出篱外。在葡萄枝之间,最常种的是土豆和菜豆。院子后面还有一小块揳入村子里的地,也是属于这房子的。那是一块低洼地,适于种白菜、葱、蒜之类劳动阶级还在吃的蔬菜,有一扇栅栏门,牛就从这里出入,既踩松了土地,又留下牛粪。

  这所房子楼下有两间屋子,门口通向葡萄园。在靠葡萄园这边,有一排木楼梯紧贴着墙根,上面盖着茅草顶,楼梯通向开着小天窗的顶楼仓库。在这简朴的楼梯脚下有一个用勃艮第砖砌成的地窖,里面放着几桶酒。

  一般农家厨房里的炊具只有两件东西包办一切:一只炉子、一口铁锅;可是这所茅屋里例外,有两口硕大的带柄的平底锅挂在一个能移动的小炉子上面的烟囱架下。除了这一点阔气之外,屋里其他用具都和房子的外观相协调:盛水的是一个瓦罐;餐具是木勺或锡勺、碟子是粗陶的,外面棕色里面白色,而且已经片片剥落,用钉子修理过;一张结实的桌子周围摆着几张白木椅子;地板是砸实了的土地。每隔五年,往墙壁和天花板细小的椽木上抹一层石灰水,椽木上挂着腌肉、成串的葱、一包包蜡烛,还有农家盛粮食的袋子。大木箱旁边有一口老胡桃木做的旧衣柜,里面放着少量的床单、换洗衣服和家庭节日穿的衣服。

  壁炉架上有一支真正的犯禁打猎的人专用的枪在闪闪发光:这支枪五法郎也不值;木柄已经差不多烧焦了;枪筒实在不起眼,好象从来没有擦过。你会想,这所只装了插销,外面用木桩做的门从来不关,有这样一支枪是再好不过的防护工具了。你又会想,这样一支枪究竟有什么用?那枪的木柄可能是普通的木头,那枪筒可是经过精心挑选,想必是从一支送给守林人的名贵的枪上弄来的。这支枪的主人弹无虚发;他和他的武器之间有一种亲密的默契,就象工人和他的工具一样。如果需要把枪筒抬高或压低一毫米,因为打中与否就在这判断的毫厘之间,猎人一定会遵守这一法则,丝毫不差。一个炮兵军官也会看到,这件兵器的主要部分情况良好,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农民对他所拥有的一切,所使用的一切,花费的精力都恰到好处,除必要的之外,决不多下功夫。美化外表是他们从来不理解的事。他们对一切事物所必需的,是最准确无误的判断者,他们最懂得用力气的各种程度,在给城里人干活的时候知道如何出最小的力,得最大的报酬。总之这支很不起眼的枪对这家的生活关系重大,呆会儿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现在您对这所距漂亮的艾格门只有五百步远的茅屋该洞悉其微了吧?你不是看它蹲在那里,象一个乞丐蹲在王宫门口吗?别看它那长满了毛茸茸青苔的屋顶,那咕咕叫的母鸡,那懒洋洋满地打滚的猪,那到处闲荡的牛犊,这一切交织成的田园诗可包含着令人生畏的意义呢。在栅栏门口有一根长篙高高挑起一束枯枝,那是三支松枝和一束橡树叶用一条破布扎起来的。门上头有一块二尺见方的木板,一个游方画匠为换一顿午饭,在门上头一块二尺见方的白木板上画了一个绿色的大“依”字,还为那些识字的人画上了十二个字母组成的“大绿依”字样(谐音可解为“严冬”)。门左侧有一幅颜色鲜艳的俗气的广告画:“三月上好啤酒”,上面画着一只冒着泡沫的大酒杯,酒杯一边是一个衣领开得极低的女人,一边是一个轻骑兵,两个人都得意洋洋,涂的颜色粗俗不堪。因此,尽管田野空气清新,花草宜人,这间茅屋还是散发出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酒肉气,就跟你经过巴黎郊区的小酒店时迎面扑来的气味一样。

  现在你对这地方已经有所了解,下面就来介绍一下人物和故事,这里面对乐善好施的人们的教训是很多的。

  “大绿依”酒店的老板名叫弗朗索瓦·通萨尔。他如何解决游手好闲和忙忙碌碌两种生活问题,足以引起哲学家的注意,因为他能使游手好闲获利,而忙忙碌碌无用。

  他什么活儿都会干。他会种地,但是只为他自己干。给别人,他只挖沟、捆柴、剥树皮或砍树。在这些事情上城里人只好由工人摆布。通萨尔这一角地是拉盖尔小姐慷慨送给他的。他从小就给艾格庄的园丁打短工,因为论修剪夹道的树木、花棚、篱笆和印度栗子树这些活计,没人比得上他。他的名字就显示出某种祖传的才能①。在乡下,有某种特权是用手艺得到和维持的,不亚于商人为得到自己的特权需要施展的手法。有一天,夫人散步时,听见那已经长成结实匀称的小伙子的通萨尔在说:“我只要一阿尔邦地就可以快快活活地生活!”这个好心的女人,一向惯于使人快活,便把布朗吉门前这块葡萄园给了他,换他一百天的工(这样细致周到是很少人能领会的!),允许他长住在艾格庄,和庄里人住在一起。在他们眼里他是全勃艮第最好的小伙子。

  ①通萨尔(Tonsard)一字的字根与tonsure(剃发)相通。

  这可怜的通萨尔(人人都这么叫他),在他该做的一百天中大约只做了三十天的工,其余的时间都在闲逛,和女用人调笑,特别是夫人的贴身女仆珂歇姑娘,尽管她长得很丑——所有漂亮女演员的贴身女仆都是丑的。跟珂歇小姐调笑意义可不一般,以至于勃龙代信中提到的那个幸运的宪兵苏德里,二十五年之后还对通萨尔侧目而视。装饰着通萨尔卧室的那个胡桃木衣柜,那张有四根柱子和帐子的大床,不消说,也是某次“调笑”的果实。

  通萨尔一旦占有了这块地之后,再有人跟他说这是夫人赏给他的,他就反驳说:“别瞎说,是我买来的,我给足了价。城里人什么时候白给我们东西来着?一百天的工难道不值吗?我花了三百法郎呢,——就这块都是石子儿的地!”这话也传不到上头去。

  就这样,通萨尔自己造起了这所房子,这里捡一点儿,那里拾一点儿材料,让这个帮一把,那个帮一手,艾格庄的零七八碎顺手捞一些,要么就明着去讨,也总是能到手的。一扇坏了的带小圆窗的门,拆下来准备装到别处去,却成了他牛栏的门。窗户是从旧暖房上卸下来的。总之庄园的废弃物资造成了这所凶险的茅屋。

  通萨尔得到艾格庄管理人戈贝坦的帮忙逃过了兵役——戈贝坦是省里的检察官的儿子,他对珂歇小姐是有求必应的——,等房子一盖好,葡萄有了收入,就结婚了。这个艾格庄大家熟悉的小伙子,二十三岁,夫人刚给了一阿尔邦地,表面上看来也还劳动,善于发挥他所有的反面才能。他娶了一个艾格林那边龙克罗尔地产上佃农的女儿。

  这个佃农种一块地,对半交租。由于他没有老婆管家,这块地在他手里眼看破落下去。他居鳏独处,找不到慰藉,就学英国人的办法,借酒浇愁;可是按村里人开玩笑的说法,在他不再思念亲爱的亡妻之后,却跟酒结下了不解之缘。没有多久,这老丈人就从佃农又沦为打工的,但是个好喝懒做的打工的。象一般从小康境地又落进贫困的平民一样,对人不怀好意,脾气暴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人,论见识,论文化,在一般打工的之上,而他的坏习气又跟讨饭的差不多。

  我们刚刚看到,他在阿沃讷河边,在一首维吉尔遗忘了的牧歌里,和巴黎最有才气的人之一进行过一番较量。

  富尔雄大爷早先是布朗吉的小学教员,由于行为不端和他对公共教育的观点而丢掉了位子。他更多地帮孩子们拿字母卡片做小船和小鸡,而不是教他们识字。当孩子们偷了人家的果子时,他责骂他们的方式十分奇特,可以理解为给他们上如何爬墙的课。现在苏朗日镇上的人还常常提起他和一个迟到的孩子的对话。那孩子是这样道歉的:

  “妈的,先生,我喂我家的麻(马)喝水来着!”

  “这字儿念马,畜行(生)!”

  撤了他小学教员,让他去当邮差。这是许多退伍军人服役的岗位,他在那儿天天挨罚。他不是把信忘在酒馆里,就是把信留在自己身上。他醉醺醺的时候把这个村的邮包放到那个村;当他清醒的时候,就拆信看。所以他很快给解雇了。

  富尔雄大爷给政府当差没指望了,就去干手艺活儿。在乡下,穷人无论干什么行业,总有一种正当营生作借口。老头儿在六十八岁那年干起了打绳工,这是下本钱最少的行业。我们刚才看到,随便一堵墙就是他的车间,机器最多值十法郎,徒弟和师傅一样,睡在谷仓里,每天赚多少吃多少。门窗税法尽管苟刻,对这露天住宅完全无效。人家把原料借给他加工。不过富尔雄大爷和他的徒弟穆什的主要收入来源是打水獭。——这穆什是他的一个私生女的私生子。另外,有一些不识字的人利用富尔雄大爷的才学给写回信,或是算账,给他俩一顿午饭或晚饭。他还会吹小号,和他一个朋友,苏朗日镇的乐师,叫韦尔米歇尔的作伴,给村里的婚礼或是苏朗日的蒂沃利举行的盛大舞会伴奏。

  韦尔米歇尔本来叫米歇尔·韦,但是同真名谐音的双关语①已经叫得很普遍,以至于苏朗日镇公安局的执达吏布律内在公文上也写着:“米歇尔·冉·热罗姆·韦尔,人称韦尔米歇尔,见证人。”韦尔米歇尔是昔日勃艮第兵团有名的提琴手。他为了报答富尔雄给他出过的力,给他谋了这个见证人的缺——村里凡是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可以当见证人。于是,当布律内大人到塞尔诺、库什和布朗吉的乡里来办理法律文书时,富尔雄大爷就以见证人身分在文书上签字。韦尔米歇尔和富尔雄这两个由二十年的杯酒交情结成的伙伴,几乎形成了一股社会力量。

  正象当年门托耳和忒勒玛科斯是以美德相结合起来一样②,穆什和富尔雄是由恶习结合起来的,并且也象他们一样到处流浪觅食。Panisangelorum③是这个老迈的乡间费加罗记忆中留下的唯一的拉丁语。他们常常到大绿依酒店和附近庄园收一些残羹剩饭;因为他们两个就是在生意最兴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平均打过一百米的绳子。首先,方圆二十法里内没有一个商人肯把旧麻托付给富尔雄或是穆什。老头儿比现代梦想的奇迹都先进,会把麻堆一下子变成了葡萄美酒。再说,他一身三职:代写书信,给公安局作证人,吹小号,自己说是由于这,损害了他的营业。所以,通萨尔原来想得很美,指望通过扩大地产挣一份财产,很快就失望了。懒惰女婿遇上了游手好闲的丈人,这种事倒也不是绝无仅有。更糟的是,通萨尔的女人长得还有点乡下姑娘的姿色,身材高大健美,就是不爱在露天干活。通萨尔把她父亲的败落归罪于她,就虐待她。这是一般只看见效果,很少寻找根源的老百姓惯用的报复手段。

  ①韦尔米歇尔(Vermichel)与细面条(Vermicelle)发音相近。

  ②门托耳和忒勒玛科斯是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的人物,门托耳是忒勒玛科斯的老师。

  ③拉丁文:天使赐的面包。

  这女人感到锁链太沉重,就想办法宽解。她利用通萨尔的恶习来制服他。通萨尔生性好吃懒做,她就鼓励他光吃,不干活儿。她先从艾格庄里的人那儿得到好处,通萨尔看到效果,就不问她用的什么手段。他对他女人干什么很少放在心上,只要她对他百依百顺就行了。这是家庭里的秘密公平交易。于是通萨尔媳妇就开了大绿依酒店,第一批顾客都是艾格庄的守林人、马夫之类的人。

  拉盖尔小姐的管家戈贝坦是漂亮的通萨尔媳妇最早的主顾之一,他送给她几瓶上好葡萄酒以招徕顾客。在这位管家成家之前,这礼物是定期送来的,再加上老板娘在这峡谷一带的唐璜心目中有风骚之名,就为大绿依酒馆招来顾客盈门。由于自己好吃,通萨尔媳妇也就成了优秀的厨师,虽然她的本事也不过用在几样乡下的普通菜上:红酒洋葱烧野味、浇汁兔肉、葱烩鱼、摊鸡蛋,可她在村里就以能够烧全席而出名,而且作料加倍丰富,特别助人酒兴。就这样,她在两年之内制服了通萨尔,把他推向斜坡,他也甘心情愿往下滑。

  这个二流子有恃无恐,经常违禁打猎。他老婆跟管家戈贝坦、跟守林人、跟村里有权势的人的暧昧关系,再加上当时的风气颓靡,使他能够保证不受罚。他的孩子们刚长大,就成了他为自己赚钱的工具。他对孩子们的品行和对老婆的一样漠不关心。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这两口子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要不是通萨尔在家里保持几乎象军法一样的家法,逼大家为维持他的舒适生活而干活儿,他这好日子也维持不到今天。再说,这生活家里人也能分享。他的儿女是靠老婆向人敲竹杠抚养大的。让我们趁这个时候看看大绿依的章程和预算吧。

  通萨尔的老母亲和他的两个女儿卡特琳和玛丽经常到森林去,一天两次背回家一把捆下面齐脚跟,上面比头高出两尺的木柴,腰都压弯了。这些柴捆表面是枯木,里面却常常是从嫩枝上砍下来的青枝。通萨尔是名副其实地从艾格庄的树林中捡柴过冬的。与此同时,父子三人则继续违禁打猎。从九月到三月,可以打到野兔、家兔、山鹑、斑鸠、鹿,各种野味,家里吃不完,就到布朗吉,苏朗日小镇上去卖。通萨尔的两个女儿给那里送牛奶,每天带回来各种新闻,再把艾格庄、塞尔诺和库什村的新闻传到那里去。在不能打猎时,通萨尔父子三人就用套索捕野味。有时捕的太多,吃不了,就做成饼远销法耶市。到收获的季节,通萨尔一家七口:老母亲、不到十七岁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富尔雄大爷外加穆什,全体出动捡麦穗,一天差不多能拾十六斗①,稞麦、燕麦、小麦,凡可以磨粉的都要。

  ①一斗约合12.5公斤。

  两条牛先是让两个女孩子中小的一个牵着沿路吃草,大多数时间却都自己溜到艾格庄附近去。守林人当场抓住就不能不管,孩子们难免挨一顿打,或者罚掉几个果子。这样她们就学得特别精,敌人一有动静就能听见,所以不管是乡间警察或是艾格庄的守林人都很少能抓住他们的差错。再说,这些神气十足的当公差的跟通萨尔和他媳妇的关系也给他们蒙上了眼睛。那畜生是用长绳子拉着的,已经训练有素,只要拉一下绳子,或是听到一声独特的召唤声,就乖乖地立即回到公路上来。因此,一旦它们知道危险过去,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在邻居的园里大嚼。通萨尔的老娘身子日益虚弱,自从富尔雄以教育为名把他的私生外孙穆什留在身边以来,她就接替了穆什的活儿。玛丽利卡特琳则在树林里割草。她们对那长着又漂亮、又精细的饲料草的地方已经很熟悉,经常去割,翻晒,然后捆扎起来;两头牛一冬天的饲料,三分之二都是从那里来的。其余的就是在天气特别晴朗的日子把牛牵到附近出名的青草地去吃食。和所有山亘连绵的地方一样,艾格山谷中某些地方有着专供应冬天饲料的草地,就象皮埃蒙、伦巴第等地一样。这些草原意大利文叫做Marciti①,价值很高;而在法国,这种草原不需要多少冰雪,这无疑是得力于长年河水浸润,使它保持暖和的温度。

  两条小牛大约能有八十法郎的进款。母牛除去喂奶和下犊的时候,产奶大约值一百六十法郎,另外还供应全家所需的奶食。通萨尔每天在这里、那里打短工可以赚五十埃居②左右。

  ①Marciti,意大利文正确的写法是Marcita,指一种经过灌溉的草原。

  ②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名,价值不一,一般值三法郎。

  餐馆和卖酒的钱,除去花销可以净赚一百埃居左右。因为那些饮客们主要是过往行人,来时有一定的时间和季节;这些客人常常预先通知通萨尔媳妇和她丈夫,他们就到城里去买肉和一些必需的食品。通萨尔和苏朗日镇上一家酒馆老板有交情,通常年景时把自家酿的葡萄酒卖给他,二十法郎一桶,不连桶。遇上丰年,通萨尔可以在一阿尔邦地里收上十二桶酒的葡萄,普通年景一般是八桶,自己留一半零售。在产葡萄的地方,捡葡萄是一种不成文的习俗,靠了这一习俗,通萨尔一家每年可以捡到大约够三桶酒的葡萄。但是在习俗的掩盖下,这家人干起来可就不大讲良心:他们在收葡萄人还没走以前就钻进葡萄园;正象他们在堆积的麦捆等着车子运走的时候就跑进麦地去捡麦穗一样。这样,那七、八桶酒,不管是捡来的还是收来的,可以卖得好价钱。但是,在这笔钱里大绿依却要亏损一部分,那是由于通萨尔和他媳妇习惯于好吃好喝,比他们卖出去的要讲究,由他们在苏朗日的同行供应,然后用自己的酒付账。总起来,这家子一年大约进账九百法郎。他们每年还喂两口猪,一口自己吃,一口卖掉。

  日子长了,当地的雇工、无赖都对大绿依产生了感情,一则由于通萨尔媳妇的能干,二则这家人和峡谷里的贫苦人之间有一种亲切的情谊。两个女儿长得都很出众,仍继续乃母之风。最后,大绿依从一七九五年就开张,单凭这老资格,就使它在乡间成为一块圣地。从库什到法耶市的雇工都到这里来谈买卖、听通萨尔的女儿、穆什、富尔雄收集得来,再由韦尔米歇尔复述的新闻,还有苏朗日最有名的执达吏布律内到这里来找他的见证人时,也帮着散布这些新闻。饲料、酒、计日工和计件工的价钱都是在这里定的。通萨尔是这类事的最高裁判,一边跟人碰杯,一边发表自己的意见。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苏朗日是独一无二的社交和娱乐之乡,而布朗吉则是做买卖的市镇,可是让更大的商业中心法耶市给压倒了,法耶市二十五年来一直是这繁荣的峡谷的首府。牲口、谷物的集市就设在布朗吉的广场,那里的价钱就成为附近地区的价格表。

  通萨尔媳妇总呆在室内,因此养得白嫩、丰满,这在乡下女人是少见的,她们一般都象花一样早谢,三十岁就已经见老了。通萨尔媳妇还爱穿戴,其实也不过是保持干净整齐,可这在乡下就算是讲究了。两个女儿穿得也不象是她们这样穷人家的孩子,都跟她们妈妈学。她们的裙子几乎可以说得上雅致,里面的衬裙料子比最有钱的乡下女人的还要细。逢年过节,她们穿着漂亮的长裙出场,天晓得是怎么挣来的!艾格庄的仆人把已经在巴黎街头转过几道手的上房女仆的旧衣服用很便宜的价钱卖给她俩,玛丽和卡特琳改一改就穿在身上,在“大绿依”的招牌下洋洋自得。这两个女孩子整天在峡谷一带游荡,从父母那里分文也拿不到,父母只供给她们吃,还让她们跟祖母合睡在一张简陋不堪的床上,就在草料房里,她们的兄弟也睡在那里,象牲口一样蜷缩在草堆里。这样男女混杂,做父母的都不以为意。

  铁器时代和黄金时代之间相似之处可能比人们想象的要多。一个是毫无戒备,一个是处处设防;而对社会说来,结果可能是一样的。通萨尔老娘睡在那里,与其说是一种保证,倒更象是出于需要,这又多了一层不道德。因此,布罗塞特神甫仔细研究了他的教区内的风俗人情之后,向他的主教说了一句寓意深刻的话:

  “大人,看到他们怎样处处以贫困为靠山,可以猜想,这些农民是十分害怕失去这个可以为非作歹的借口的。”

  尽管这家人的毫无原则、无所不为已是众所周知,却没有人对大绿依的作风有所指责。在这场戏开始的时候,需要对那些习惯于市民阶层家庭道德观的人解释清楚:农民在家风问题上是无所顾忌的。如果他们的女人给人勾引了,只有在对方既有钱又胆小的情况下,他们才讲起道德来。直到国家把他们的孩子抢走之前,孩子就是他们的资本和生财工具。

  谋利已成为他们思想的唯一动力,一七八九年之后尤其如此;他们从不问某一行动是否合法或合乎道德,只问是否有利。不要把道德与宗教混为一谈。衣食足而后可以言道德。在上层社会里,财富把家具都镶上金边,然后羞耻之心在灵魂中开花。正人君子在农民阶级中只能是例外。好奇的人会问为什么。原因很多,主要的如下:农民由于其社会功能的性质,过着一种纯物质生活,并且经常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与蛮荒状态相去无几。艰苦的劳动压垮了身体,也就夺去了其本身对思想的净化作用,对无知的人尤其如此。总之,正如布罗塞特神甫所说,对农民说来,他们的贫困就是安身立命之所。

  通萨尔对各种利害关系都插一手,人家有什么牢骚他都听,然后对那些缺吃少穿的人给予指导,教给他们诈骗之道。

  他的女人表面上挺善良,专凭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帮助当地为非作歹的人。这号人的所作所为,只要是反对城里人的,她从不吝惜地赞许,甚至助以一臂之力。所以这家小酒店是真正的毒蛇窟,在这里孕育着无产者和农民对主人和富人的仇恨——激烈、狠毒、火辣辣的、永不平息的仇恨。

  就这样,通萨尔一家的幸福生活树立了极坏的榜样。人人心里都想,为什么不能象通萨尔家一样到艾格森林里去拿木头来烧炉子、煮饭、取暖呢?为什么不到那儿去给母牛找食料,打野味来自己吃,或者出卖?为什么不象他们那样不播种而在麦子和葡萄收获季节去白捡?于是,那破坏森林,搜刮田垄、牧场和葡萄园的阴暗的偷盗行为在这片峡谷地带已成为普遍现象,很快在艾格庄所包括的布朗吉、库什和塞尔诺乡就蜕变为合法权利了。这一祸害使艾格庄的土地比龙克罗尔和苏朗日的产业受到更大的损失,理由我下面再讲。不要以为通萨尔和他的老婆、孩子还有老母亲曾经有意识地想过:“我们要靠偷盗生活,我们一定要干得巧妙!”这种习惯是逐渐滋长的。起初这家人捡枯枝的时候混进一些新鲜枝条;后来成了习惯,又不受处罚,胆子就越来越大。(由于本故事将要提到的计划的需要,主人有意不管。)二十年来,他们干脆把森林作为“他们的木柴”,几乎一生都在偷盗。放母牛到牧场吃草,滥拾麦穗和葡萄,都是一步一步养成的。一旦这家人和峡谷里那些二流子们尝到了乡间穷人争取来的,连抢劫也包括在内的四大权利的甜头之后,你可以想象,只有靠比他们更大胆的外力才能强迫他们放弃。

  本故事开始的时候,通萨尔大约五十来岁,长得又高又壮,略微发胖,一头短而卷曲的黑发,紫膛脸,布满斑点,象一块紫色的砖,桔花色眼睛,一对阔边招风耳,肌肉结实,但是包了一层给人以错觉的松软的肉。前额扁平,下唇下垂。他把真性隐藏在愚蠢的外表之下,有时闪出几句经验之谈,特别是几句他从老丈人的社会那里学来的,韦尔米歇尔和富尔雄的字典中所谓的“俏皮话”,就更显得机智。他的鼻头扁平,象是让老天爷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使他声音象是从上颚发出的,那些因生病而破了相的人,鼻孔堵塞,呼吸困难,都是这样的。他的上牙交叉,使他的这个缺点更加明显,按拉瓦特①的说法,这是个可怕的缺点,他的牙象犬牙一样白。要不是他由于好吃懒做而有一种好好先生的外表和偷葡萄人的那种随随便便的作风,最不敏锐的人见着这个人也会吓一跳的。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面相术的发明者。

  本书把最初的篇幅用来勾画通萨尔其人,描绘他的酒店、他的老丈人。请读者相信,这正是这个人物、他的酒店以及他的一家应该占据的地位。首先,以上详细描述的生活在艾格庄峡谷其他几百户人家中是很典型的。其次,通萨尔不过是别人深切仇恨的工具,在将要进行的战斗中有巨大的影响,因为他是为一切下层阶级有怨气的人出谋划策的。我们就会看到,他的小酒店经常是那些发动进攻的人聚会的地方;同样地,他也成为他们的头头,因为他能使这一带峡谷对他产生恐惧,倒不是由于他的行动,而是由于人们期望他采取的行动。他所威胁要做的事和事情本身一样可怕,因此他永远不必付诸行动。

  一切反抗,不论是公开的还是隐蔽的,都有自己的旗帜。而大绿依那根可怕的杆子就是一切偷粮摸瓜、游手好闲、嗜酒成性的人的旗帜。在那里可以尽情欢乐,这在乡下和在城里都是难能可贵的事。再说,在这条一辆载货马车三小时可以走完的四法里长的乡镇公路上没有一家旅店;因此,所有从库什到法耶市的人都要在大绿依歇歇脚,哪怕只是喝一杯提提神。还有,那个当过乡长助理的艾格庄的磨坊工人和他的儿子们常来光顾。将军的听差们也不嫌弃这小酒店,因为通萨尔的两个女儿使它增添了吸引力。这样一来,大绿依就通过这些人与庄园暗通消息,凡是他们知道的事,这里都能知道。不论是施之以惠,或诱之以利,都不能打破听差们和他们自己人民永恒的和睦。仆役是来自老百姓的,始终忠于老百姓。这种包含着凶险的义气也足以解释刚才那个仆人夏尔在台阶上对勃龙代说最后几句话时那种欲言又止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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