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首维吉尔①漏写的田园诗
 




  一个巴黎人乍到乡下,和过去的习惯脱了节,不管朋友们怎样挖空心思变着花样招待他,不久他就感到日子难以打发了。促膝谈心不可能没有尽头,话题很快枯竭。于是,庄园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平静地对你说:“您在这里会闷得慌的!”的确,要体验乡间生活的乐趣,必须在那里有切身利益,了解那里的各种劳作,体察那作为人生永恒象征的苦乐交替的合奏。

  ①维吉尔(约公元前70—19),拉丁诗人。史诗《埃涅阿斯纪》的作者。

  对于一个既不会打猎又不会种地,穿着细皮靴子的巴黎人来说,一旦补足了睡眠,恢复了旅途劳顿,生活也和乡间习惯相适应之后,最难过的就是早晨的头几个时辰了。在起床之后到吃早饭这段时间里,女士们正高卧未起,或梳妆未罢,根本见不到;男主人则一大早就出去办事了;因此,从八点钟到十一点钟(几乎所有庄园都选定十一点钟为吃早饭的时间),那个巴黎人就得完全独处。他先是从精心梳装打扮中找消遣,不久也腻烦了。除非他带来一项无法完成,知难而止,到回去时仍然原封不动的工作,否则这个作家只好到花园里信步走去,象呆鸟一样东张西望,一棵棵数那大树。生活愈是闲适,这些事就愈是乏味,除非你属于镟工教友会,或者是木匠或飞禽标本制造者的光荣行帮。如果你象地主一样,必须在乡下长住下去,那就会培养一项爱好来解闷,例如研究地质、矿物、昆虫或植物。但是一个明白人不会为了排遣两星期的日子而养成一种嗜好的。于是,最肥美的土地,最漂亮的庄园,对那些只能享受其景色的人来说,很快也就变得淡而无味了。和戏院模拟的布景相比较,大自然的美反而显得平庸。这时,巴黎的各个方面都显得闪闪发光。如果不是象勃龙代那样,由于某位女士的足迹和眼神使这块地方倍增光彩而对它怀着特殊的感情的话,那真会恨不得象鸟儿那样长上翅膀,飞到天边,飞到那五光十色,动人心弦的巴黎,投身到那撕裂人心的斗争之中。目光敏锐的人一定从这位新闻记者那封长信中猜出,他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已达到心满意足、幸福洋溢的特殊境界。

  最能表现这种境界的就是那些靠填鸭式喂肥的家禽,把头埋在胀得鼓鼓的胃囊里,两只脚爪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对最美味的食物既不能也不想看一眼的样子。所以,勃龙代在写完那封洋洋洒洒的信之后,觉得需要走出那阿米德之园①,想办法把那腻烦人的,早上开头三个钟头的空白活跃起来;因为早饭和晚饭之间的时间是属于女庄园主的,她有本事使这段时间过得很快。象蒙柯奈夫人那样把一个有情趣的男人留在乡下一个月,居然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由于腻烦餍足面强装的笑容,没有无意中碰上一次由于掩盖不住前无聊而偷偷打的呵欠,这真是一个女人最辉煌的胜利。能够经受得起这种考验的感情,一定是永恒的。女人不用这种考验来判断她们的情人,实在令人不解;一个傻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一个心灵渺小的人,是不可能经受住这种考验的。就是弄虚作假的大王腓力二世②本人,在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之后,也会吐露真情的。所以国王们总是经常处于忙碌之中,不给任何人以看他一刻钟以上的权利。

  ①阿米德之园,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的作品《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中的女主人公阿米德羁留其情人的花园。

  ②腓力二世(1527—1598),查理五世之子,西班牙王和荷兰王,一五八○年起又成为葡萄牙王。

  尽管爱弥尔·勃龙代受到巴黎最迷人的一位女性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还是重温起久已忘怀的逃学的乐趣。他写完那封长信的第二天,就让专门派来侍候他的侍役长弗朗索瓦把他叫醒,为的是到阿沃讷山谷去探胜。

  阿沃讷是一条小河,流到库什村上头时因纳入了许多小溪而展宽,(这些小溪有几条是从艾格庄涌出来的)最后在法耶市注入塞纳河最大的支流之一。阿沃讷河可通舟楫之便的河道约有四法里长,自从冉·鲁韦①发明木伐以来,这一地理特点就使艾格庄、苏朗日和龙克罗尔的森林得以地尽其利,这些地方都位于丘陵的山脊上,秀丽的阿沃讷河就从下面流过。艾格庄的花园占据了河谷最大的部分,位于以艾格命名的树林夹道的小河和王家大道之间。远处山坡上枝干弯曲的老榆树标志着王家大道的边缘。这山坡与称作阿沃讷群山的山坡平行,那是名叫摩凡的壮丽的露天剧场的第一级台阶。

  ①冉·鲁韦于一五四九年发明木伐浮水。

  不管这比喻多俗气,那摆在谷底的园林真象一条大鱼,头碰着库什村,尾巴挨着布朗吉镇;因为这园林长胜于宽,当中大约有二百阿尔邦的土地,而靠近库什村处不到三十阿尔邦,靠近布朗吉处只有四十阿尔邦。这块地位于三个村庄之间,距苏朗日约一法里地,从那里走下来就一头扎进这伊甸园中。作为本书主要情节的斗争和过激行为,也许就是因这一地势引起的。过往旅客从大路上,从法耶市的高处望过去,都会对这天堂般的艾格庄眼红而起歹心,那么居住在苏朗日和法耶市的富足的市民,每时每刻都欣赏着这块地方,又怎能清心寡欲呢?

  以上这一番有关地形细节的描述,对了解进入艾格庄园林的那四扇门的位置和作用是必要的。艾格庄除了自然形成的了望风景的缺口和挖了濠沟的地点外,完全封闭在围墙之中。这四扇门称作库什门、阿沃讷门、布朗吉门和大道门,显示了建造它们的不同时代的特色,下文还要加以描述,以供考古学家研讨,不过会象勃龙代已经对“大道门”所作的描述那样简短。

  这位《辩论报》的著名编辑陪伯爵夫人悠游了八天之后,列园中中国式的楼台、小桥、小岛、寺院、木屋、庙宇的遗迹、巴比伦式的冰窖、亭台楼阁,总之是建筑师们想得出来的,在九百阿尔邦土地上得以施展的种种曲径通幽的布局,都已经一清二楚了;于是他就想要到阿沃讷的源头去探险。将军和伯爵夫人天天向他吹嘘那地方,每天晚上都做出到那里一游的计划,每天早晨又都把它忘掉。在艾格庄之上,阿沃讷河真象是阿尔卑斯山的激流,忽而在岩石之间冲出一道河床、忽而又深埋地下;这里,溪流如飞瀑直下,坠入其间;那里,它又象卢瓦尔河一样展宽开来,擦过沙石流去,迂回曲折,无法通航。勃龙代拣了一条最短的捷径,穿过那迷宫一般的园林,直达库什门。这扇门需要略费一些笔墨,因为它充满了关于这片产业的历史细节。

  艾格庄的创建人是苏朗日家族的次子,由于结了一门亲事而发了财,有意气气他的长兄。这个感情使我们得以欣赏马热尔湖上仙宫般的伊索拉-贝拉别墅①。中世纪的时候,艾格庄的城堡坐落在阿沃讷河上。如今这古堡只剩下一扇门。那门廊和一些高垒深池的门廊相仿,两边有两座尖塔形的哨亭。

  ①伊索拉-贝拉,意大利马热尔湖上最美的一个小岛,博罗梅奥伯爵令人在此修建了漂亮的花园、华丽的宫堡和以贝壳装饰的大厅。

  门廊的拱顶上竖起粗犷的砌石,上刻花草,并凿了三个有十字棂的窗口。一座小塔中有一座螺旋形的楼梯通向两个房间,厨房设在另一座小塔中。门廊的屋顶是尖的,装饰着奇形怪状的金属工艺。象所有老式的建筑那样,两端立着两只惹人注目的风信鸡。很多地方的市府也没有这样壮丽。外面拱形的砌石上刻着苏朗日家族的纹章,石头是精选的,质地坚硬,所以石匠镌刻的手迹得以经久不泯:天蓝色作底,上面竖刻三根银色的朝香手杖,中间一条横纹,联着五个金色尖脚小十字架。纹章有一缺口,这是次子非遵守不可的规矩。勃龙代读出了上面的这句铭文:JeSouleAgir。(我醉心于行动)这是十字军所喜欢的用姓氏构成的双关语。它使人想起一句漂亮的政治格言,可惜蒙柯奈给忘了,以后我们会看到这一点。

  一个标致的姑娘给勃龙代打开了大门,那门是古老的木头做的,嵌着铁梅花,十分沉重。开门的咿呼声惊醒了守林人,他穿着衬衫爬起来,鼻子贴在窗户上。

  “怎么?我们的守林人这个时候还在睡觉?”这巴黎人暗自纳闷,他还自以为对林中的习俗很熟悉了呢。

  走了一刻钟之后,他们就到了库什村高处,河水的源头,眼前立刻展现出一片令人神往的景色。要描写这番景色,就象写法国历史一样,要么写一千册,要么写一册。现在我们姑且满足于几句话吧。

  一块中间鼓起的岩石,上面茸毛般地长满了小矮树,底下已经被阿沃讷河水冲刷出缺口,这态势使它有点象一只横跨水面的大水龟,下面形成一个拱形的桥洞,视线穿过桥洞就望见一片明镜般的水面,在那里,阿沃讷河象是睡着了。远处飞瀑直泻,坠入巨石之间,石上细柳随着水势不断摇来摆去,恰似弹簧一般。

  瀑布的彼岸是丘陵的峭壁,陡直如削,很象莱茵河畔一块布满苔藓和灌木的岩石,但是又被页岩石穿出一个个孔洞,欢腾的小溪白浪滚滚,从这里、那里奔流而出,一片草原象是一只接溪水的盆,常年受到灌溉,因而四季常青。在这瑰丽如画而又杂乱无章的景色的另一边,是库什村最后一片花园,大片的村庄和钟楼,与这寂寞荒郊恰成鲜明对照。

  几句话就到此为止。而那冉冉升起的朝阳、清新的空气、晶莹的露水、泉水和森林的交响诗……就尽在不言中了。

  “我的天!真象舞台布景一样美啊!”勃龙代一边沿着这段无法航行的阿沃讷河而上,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一段河道千回百转使阿沃讷河下游那艾格林夹岸的水渠愈加显得笔直、深邃而平静。

  勃龙代这天早晨散步没有走多远,就碰到了一个农民,于是停下步来。这个农民是这出戏里必不可少的配角之一,其重要性甚至不亚于主角。

  兴致勃勃的作家来到一堆乱石旁,主要的水源就挤在这乱石丛中,象挤在两扇门中间一样。在那里,他见到一个人,其装束和神态把他深深吸引住了。此人如雕像一般纹丝不动的姿势更加引起了新闻记者的好奇心。他从这卑贱的人物身上看到了沙尔莱①的画笔最喜爱的老人的形象。一副经得起艰难困苦的结实的身子骨,使他颇具那位擅长描绘士兵的荷马②笔下的军人风度;他那粗糙的、桀骜不驯的紫膛脸,很象画中那些不朽的所向披靡的好汉。一顶粗毡圆顶帽,帽沿是后来缝上去的,保护着这差不多已经光秃的脑袋不受风吹日晒,帽子两边飘出两缕白发,酷似古典画中永生之父的发型,一个画家会甘心出一个钟头四法郎的价钱来画这一堆耀眼的白雪。从他两颊深陷,和嘴相连的样子看来,可以想见这缺牙的老头儿探酒桶的时候大概比伸向面包篮的时候更多。稀疏的白胡子修得短短的,显得很硬,使他的侧影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两只眼睛在大脸盘上显得太小,象猪眼睛一样耷拉着,有一种既狡黠又疏懒的表情。不过此刻象射出一道光一样,直盯着水面。这穷汉全身衣服只有一件过去曾经是蓝色的衬衫和一条粗布裤子,这种布在巴黎是包东西用的。他脚上那双破木鞋,连裂缝都不用稻草塞一塞,让城里人一见就心寒。而那上衣和裤子,则只够格送造纸厂去回炉。

  勃龙代打量着这乡下的第欧根尼③,开始承认他过去在旧挂毯、古老的油画和雕塑中看见过的,一直以为是虚构的农民形象,原来果真可能存在。他再也不谴责那丑陋学派④了,因为他现在明白,美在人间只不过是聊以自谀的例外,是强迫自己去相信的梦幻。

  “这样一个人可能有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生活习惯呢?他在想什么?”勃龙代想道,他已按捺不住好奇心,“他是我的同类吗?我们只有外形是相同的,就这还不一定……”

  他仔细端详老人粗糙的皮肤,那是餐风宿露的人特有的皮肤,他们对风吹雨打已习以为常,酷暑严寒,什么都经受得了,结果他们的皮肤磨练得和皮革差不多,他们的神经可以忍受肉体的痛苦,和阿拉伯人或俄国人一样强壮。

  “这就是库柏⑤小说里的红种人!”他想道,“要看野蛮人不必到美洲去了。”

  ①沙尔莱(1792—1845),法国画家及木刻家,善画拿破仑时代的帝国卫队,以表现其英雄气概见长。

  ②荷马,古希腊著名行吟诗人,相传著名英雄史诗《奥德修纪》和《伊里昂记》为其所作。这里作者因沙尔莱创造了许多英雄形象而把他称作绘画领域的荷马。

  ③第欧根尼(公元前413—323),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以蔑视人间荣华,安贫若素著名。

  ④指浪漫派领袖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提出的论点,雨果强调艺术中的“美丑对照”原则,因此主张艺术也应当表现丑。雨果甚至认为美只有一种形态,丑却有千姿百态、丑比美的内容更丰富。

  ⑤库柏(1789—1851),美国探险小说作家。

  巴黎人离他只有两步了,那老人还是头也不回,两眼一直盯着对岸,纹丝不动,就象印度僧人的玻璃眼睛和僵化的关节一样。这种吸引力有人们想象不到的感染力,勃龙代终于被征服了,也开始向水面望去。

  “咳,好老头儿,那儿到底有什么?”勃龙代望了整整一刻钟,没见到任何足以吸引这么大注意力的东西,发问了。

  “嘘……”老头儿轻声说道,用手势让勃龙代别出声,免得震动空气;“您会把它吓跑的。”

  “谁?”

  “一只水獭,先生,要是它听见我们的声音,就可能从水底下跑了。不用说,它跳到哪儿了。瞧!看见水起泡的地方没有?啊!它正盯着一条鱼。可是它往回走的时候我那孩子会抓住它的。您知道吗,水獭最贵重了,是拿来作科学研究的动物,可是肉真嫩。我拿到艾格庄去可以卖十法郎,那里的太太守斋,明天就是守斋的日子。过去那位已经过世的太太付过我二十法郎,还把皮还给我。穆什,”他低声叫道,“好好看着……”

  勃龙代看见阿沃讷这一支流的对岸一棵赤杨树下有两只猫样的眼睛闪闪发光;然后出现了一个棕色的额头和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这是一个大约十二岁的男孩,肚子贴地爬着。他做了一个手势指指水獭,并告诉老头儿他正盯着它呢。勃龙代也让这老头儿和孩子那种必得之而后快的神情制服了,让嗜猎的鬼精灵咬得心里火辣辣的。

  这鬼精灵有两只爪子:希望和好奇,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你。

  “水獭皮可以卖给制帽商,”老头儿接着说,“多漂亮,多软!做帽子正合适……”

  “真的吗,老头儿?”勃龙代笑着说。

  “当然啦,先生,这您一定知道得比我时间还长,虽说我已经七十啦,”老头儿毕恭毕敬地答道,做出一副洒圣水者的神态来,“也许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赶车的和卖酒的那么喜爱它?”

  勃龙代是讽刺大师,刚才听到“科学研究”一词,想起黎塞留元帅①,已经有所警觉。他疑心老头儿的话里暗藏讥讽;但是那单纯的神态和傻乎乎的表情又使他放下心来。

  ①黎塞留元帅(1696—1788),著名红衣主教主黎塞留的侄孙,曾任法国元帅,是十八世纪纵欲派典型。他对科学、文学一窍不通,却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我年轻的时候,这儿水獭可多啦,这地方对它们特别合适!”那乡下佬又接着说:“可是打猎的太多了,都给赶跑了。现在七年能见到一条水獭尾巴就算不错了。法耶市的市长大人……您认识他吗?……他虽说也是巴黎人,可跟您先生一样,也是个挺和善的年轻人,他喜爱珍奇的玩意儿。那会儿,他知道了我逮水獭的本事——我熟悉这一行就象您熟悉字母一样——,就跟我这么说:‘富尔雄大爷,您以后要是找到一只水獭,就给我送来,’他对我说,‘我一定付给你好价钱。要是背上有白点儿的,’他对我说,‘我可以出三十法郎。’这是他在市府大门口对我说的,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就象我信天父,信天父之子,信神灵一样千真万确。苏朗日还有一位科学家,古尔东先生,是我们的大夫,他建起了一所‘自然史研究室’,这是他自己起的名儿。整个第戎地方没第二个象他这样的,他可是当地第一大学问家。他买我的水獭出的价钱可高啦!……他会做人的标本和野兽标本!我那孩子一口咬定,这只水獭毛是白的……‘要是这样,’我对他说,‘咱们今天可是得到老天保佑了!……’您看见水起泡了吗?……啊,它在那儿呢……它虽然是旱地动物的生活习性,可是能在水底下呆上一整天……啊!它听见您的声音了,我的先生,它溜了,没有比这再精的动物了,比女人还厉害!”

  “可能就因为这,水獭这个词儿是阴性的?”勃龙代说。

  “说的是呢,先生,您住在巴黎,对这事儿比我们知道得清楚;可您要是早上睡个懒觉,就算对我们行了好了。因为,您瞧见那水波动的样子了吗?它在底下溜走了……走吧,穆什!它听见这位先生的声音了,这水獭!它是有本事让我们等到半夜的;咱们走吧……咱们的三十个法郎在水里游着呢!……”

  穆什老大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眼睛还望着水上泛起涟漪的地方,用手指着,还没有完全放弃希望。这孩子长着一头卷发、脸色黝黑,象十五世纪画上的天使,好象穿着短裤,因为他的长裤自膝盖以下就撕得七零八落,上面布满了针枝和枯叶。这一必不可少的服装用两根麻绳束住,权充吊带。衬衫的布料和老头儿的裤子一样,不过上面补钉摞补钉,七高八低,显得更厚了,敞着怀,露出风吹日晒的胸脯。穆什这身穿着的简陋比富尔雄老大爷更胜一筹。

  勃龙代心想,“这里的人真老实;要是巴黎郊区的老乡,有个城里人弄跑了他的猎获物,可要骂个没完了!”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水獭,就是在博物馆也没见过,今天早晨这段插曲使他特别开心。

  他见老头儿什么要求也没提就走了,很受感动,便说,“慢着,您自己说是打水獭的能手,您肯定水獭就在那儿吗?……”

  穆什在对岸伸出手指头,让人看阿沃讷水底泛上来的气泡,到河中间化为波浪,消失了。

  “它回到那儿了,”富尔雄老大爷说,“它刚才呼吸来着,这畜牲!那些泡泡儿就是它给搅起来的。它怎么能在水下呼吸呢?可它刁得很,它敢跟科学开玩笑!”

  “那么,”勃龙代答道,他觉得最后这句话是一般农民的玩笑话,而不是他个人想出来的,“您就等在这儿逮水獭好了。”

  “那我和穆什这一天的功夫呢?”

  “你们这一天的功夫值多少钱?”

  “我跟我的徒弟,我们两人一天么?……五法郎……”老头儿说着,望着勃龙代的眼睛,口气犹犹豫豫的,说明这数字有很大的水分。

  记者从口袋里掏出十法郎,说道:

  “这儿是十法郎,您要是抓住水獭,再给您十法郎。”

  “要是这一只背上有白斑,您出的这价钱可不高。因为市长对我说过,这种品种的,咱们博物馆只有一只……他可真是有学问,我们的市长!他一点儿不傻。我在这儿追水獭,德·吕卜克斯先生可是在追戈贝坦先生的闺女,她带来白花花的好大一份嫁妆呢。听我说,先生,我可不敢支使您,是不是请您站到河中心那块石头上去,在那儿……呆会儿我们赶着那水獭的时候,它一定会顺着水游下来,因为这是它们的诡计,这些畜牲。它们从窝里出来,往上游去逮鱼,逮住了鱼之后,它们知道顺水漂下来更方便。我跟您说过,它们可鬼了!我要是学到了它们那种鬼心眼儿,这会儿我就吃租子了。应该一大早往上游去,才能抢在别人前头抓它一把,这道理,我知道得太晚了。反正,我生下来就是这个命!咱们三个人兴许能赛过那水獭的机灵。”

  “怎么个做法呢?老算命先生?”

  “咳!说真格儿的,我们乡下人蠢得象畜牲一样,一来二去的,我们也就懂得畜牲的心气儿了。咱们这么办:等那水獭要回家的时候,我们在这边吓唬它,您在那边吓唬它;它让我们这么一吓,又让您这么一吓,就会往岸上窜;它只要一上陆地,那就玩儿完了。它走不动,它的鹅爪子是浮水用的。啊!您一定会觉得挺好玩儿的,这可是真正的一箭双雕;既打渔又打猎!……您在艾格庄住的那家那位将军有一次连来这里三天,他真有股坚持劲儿!”

  老头儿砍下一根树枝来交给勃龙代,叫他听到他的命令就拿树枝打水。勃龙代武装起来之后,就从一块块石头上跳到河当中。

  “行,就在那儿,先生……”

  勃龙代呆在那里,没有觉察到时间的流逝;因为老头儿不时给他一个手势,让他觉得有希望取得好结果;再说,屏息静待时机,以发起迅速行动,没有比这更能使时间过得飞快了。

  “富尔雄大爷,”那孩子等只剩下他和老头儿两人时,悄悄地说道,“倒是真有一只水獭……”

  “你看见了吗?”

  “在那儿呢!……”

  老头儿看见一只水獭的红棕色披毛露出水面,惊呆了。

  “它正向我这儿来呢!”

  “在脑袋上狠狠揍它一下,跳到水里去把它按在水底,别松手……”

  穆什立刻象一只受惊的青蛙一样纵身跳入水中。

  “来吧,来吧,先生,”富尔雄大爷向勃龙代喊道,自己也跳进了阿沃讷河,把木头鞋脱在岸上,“快吓唬它!您瞅见了吗?它正向您游来!”

  老头儿打着水向勃龙代跑去,厉声向他喊着,这是乡下人在最激动的时候的声音:

  “您瞧见了吗,就在石头边上!”

  老头儿安置勃龙代的地方,正好光线直射眼睛,勃龙代满有信心地打着水。

  “不对,不对,是石头那边儿!”富尔雄大爷喊道,“水獭窝在那边,在您左边。”

  勃龙代已经等了很久,心里一烦躁,脚就从石头上滑到了水里。

  “加油,先生,加油!您就要抓住它了……唉!老天爷!它从您腿底下溜走了!它跑了,它跑了!”老头儿绝望地叫道。

  这老农民追得起劲,从深水处一直走到了勃龙代身边。

  “因为您的错,咱们把它放跑了!”富尔雄大爷说。勃龙代伸出手去拉他,象人鱼海神一样爬了出未,但是个打败了的海神。“那家伙在那儿,石头底下!……它把逮来的鱼放下了。”

  老乡说着,眼睛望着远处一个漂着的东西。“……不过我们总还可以逮到鲤鱼、那是一条实实在在的鲤鱼!”

  这时,一个身穿制服的仆人,骑着马,手里还牵着一匹马,沿着库什村的路奔驰而上。

  “瞧,这是庄园里的人,看样子是派来找您的,”老乡说道,“您要是想回到河那边去,让我拉您一把。……咳,我衣服打湿了没关系,省得洗了!”

  “那要得关节炎呢?”勃龙代说。

  “不碍的,您没瞧见穆什跟我让太阳晒得多黑吗?象上尉的烟斗。靠在我身上,先生……您是巴黎来的,您知道这么多事儿,可是不会在石头上走路。您要是在这儿呆长了,就会从天然的书里学到好多东西,人家说您是在新闻纸上写文章的。”

  勃龙代回到阿沃讷河的对岸时,那个跑腿的夏尔看见他了。

  “啊,先生,”他喊道,“您可想不到,人家一告诉太太您出了库什门,她有多着急!她以为您淹死了。在园子里满处找您找不到之后,已经敲了三遍吃早饭的钟了。神甫先生现在还在园里找您哪。”

  “现在几点了,夏尔?”

  “十一点三刻啦!……”

  “扶我上马吧……”

  “是不是先生您凑巧也帮富尔雄大爷逮水獭来着?”那仆人看着勃龙代湿透了的靴子和裤子说。

  这一个问题把勃龙代点明白了。

  “这件事可一个字儿都别提了,夏尔,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大声说。

  “咳,没事儿,伯爵老爷自己也上过富尔雄大爷的水獭的当,”仆人答道,“只要有一个生人到艾格庄来,富尔雄大爷就注意上了,要是那城里人来看阿沃讷河的源头,他就向他兜售他的水獭……他装得可象了,伯爵老爷来了三次,付了他六天的功夫钱,就为跟他一块儿看流水。”

  勃龙代心想:“我看了波蒂埃、小巴蒂斯特、米旭和蒙罗斯的戏①还把他们当作当代最伟大的喜剧演员呢!跟这要饭的相比,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①波蒂埃(1774—1838)、小巴蒂斯特(1765—1839)、米旭(1765—1826)、蒙罗斯(1783—1843),都是当时著名的演员。

  “咳,他这一套练得可熟了,这个富尔雄大爷,”夏尔说,“他另外还有一手呢,他自己说是搓绳子的,他的工厂在布朗吉门的墙根那儿。您要是想碰一碰他的绳子,他就说得天花乱坠,弄得您特别想去转一转那个摇绳子的轮子,于是他就找您要一笔师父收徒弟的钱。太太上过他的当,给了他二十法郎。他真是个狡猾之王。”夏尔用了一个文绉绉的词儿。

  听差的这些闲话使勃龙代得以对农民的诡计多端作了一番思考,同时想起了过去从他父亲——阿朗松的法官——那里听到的一切。他一一回味刚才富尔雄大爷在面带讥讽的憨厚外表下开的那些玩笑,经夏尔那些推心置腹的话一点破,他承认自己是让这个勃艮第的老乞丐给作弄了。

  “您可想不到,先生,”快到艾格庄的台阶时夏尔说道,“在乡下得处处留个心眼儿,特别是在这儿,因为将军不怎么得人心……”

  “为什么?”

  “咳,天晓得,我不知道。”夏尔答道,显出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这是仆人用来拒绝上等人的护身符。这引起勃龙代的深思。

  “您回来了吗,长跑运动员?”将军听见马蹄声来到了台阶上,“他在这儿哪,放心吧!”他向他妻子嚷道,她的细碎的脚步声已经可以听到,现在就缺布罗塞特主教了。去找他吧,夏尔。”他向听差说。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