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庄园
 




  致拿当先生①

  我亲爱的拿当,你以你的奇思妙想飨读者以美梦,而我却要以真情实事引你进入梦境。以后你会告诉我,象这样的梦境,我们这个世纪有没有可能留给一九二三年的拿当和勃龙代①!十八世纪的佛洛丽纳②们一觉醒来就能通过一纸婚约得到一幢象艾格庄这样的别墅,你还可以估量一下,我们所处的时代同那样的时代距离有多远!

  我最亲爱的,如果你一大早收到我这封信,你能否从床上望见:离巴黎大约五十法里③处,刚刚进入勃艮第省区,在一条王家大道上有两幢红砖小楼,中间一道绿漆栅栏把它们既隔开又连起?这就是你的朋友下马车的地方。

  ①拿当和勃龙代均为《人间喜剧》中的作家。

  ②佛洛丽纳,《人间喜剧》中的女演员,生活放荡,有过许多情人。在本故事发生时她是拿当的情人。

  ③当时一法里约合四公里。

  一道绿篱从小楼两侧蜿蜒伸开,篱笆杈杈桠桠,象蓬松的碎发。随处伸出一些桀骜不驯的树枝,渠边斜坡上开满美丽的鲜花,脚跟却浸在绿色死水中。这道绿篱左右与环抱着显然经过开垦的大片草原的两条林带相接。

  从这两幢人去楼空,布满灰尘的小楼开始,有一条漂亮的林荫大道,夹道两排百年老榆,树顶如华盖,交相掩覆,形成一只长长的,壮丽的摇篮。道上长满了草,双轮车走过的辙痕依稀可见。那榆树的高龄、大道两侧边道的宽度、两座小楼令人肃然起敬的气派,还有那墙基石块的棕色,处处都使人一望而知王侯府第离此不远了。

  小楼的栅栏位于一块高地,我们爱虚荣的法国人称之为山,下面是驿车终点站库什村。我在到达那栅栏之前,望见了艾格庄狭长的山谷,大路就在峡谷尽头拐弯,直奔法耶市,我们的朋友德·吕卜克斯①的侄子就在那里当土皇帝。在一条河边的丘陵上,一大片参天古木俯瞰着这富饶的山谷,远处群山环抱,那山名叫摩凡山,是属于小国瑞士的。这片茂密的森林属艾格庄、龙克罗尔侯爵和苏朗日伯爵共有。登高远眺,那别墅、园林、村落,真象柔美的布律盖尔②笔下神奇的风景画。

  ①德·吕卜克斯,《人间喜剧》中官场市侩的典型。

  ②布律盖尔(1568—1625),原名扬·布律盖尔,弗朗德勒画家。以画花卉和传说中的风景著称。

  如果这样细致的描写还不能在你记怀中唤起你在法国曾渴望占有的那些西班牙别墅的话,那你就对不起我这个目瞪口呆的巴黎人的一番叙述了。我终于见到了这等赏心悦目的野景,在这里,自然与艺术杂错相处而互不妨碍;在这里,艺术似乎是浑然天成,而大自然又似乎是艺术品。我们曾经多少次为之神往的小说中的绿洲,现在尽收眼底:那是经过装点的葱茏野景,任意生长而错落有致,带着一种野性未驯,不修边幅的味道,神秘莫测,不同凡响。现在让我们跨过栅栏向前走吧。

  只有在日出和日落时,那斜阳才穿过树林照到这条大道上,形成条条斑纹。我向大道尽头极目望去,视线被隆起的高坡挡住;但是峰回路转,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正中竖起一座尖顶石碑,活象一个永恒的惊叹号。石碑顶端是一个带刺的圆球(真亏他想得出来!),石碑底座的缝隙中垂下花朵,艳紫娇黄,随季节而变。肯定这艾格庄是一位女士所造,或是为一位女士而建造,男人决想不出这样俏皮的点子来;看来建筑师是接受了某种指令的。

  穿过这形同哨兵的树林,我来到一片引人人胜的洼地。洼地底有一股清泉,汩汩而流,泉上跨一条布满青苔的小石拱桥,颜色漂亮至极,是当代最美的镶嵌画。我从桥上通过。大路形成徐缓的斜坡沿小溪而上。远处出现了第一幅图画:一座磨房和属于它的水坝、围堤、树木、鸭子、晾晒的衣裳、茅屋、渔网和鱼肆,当然还少不了一个磨坊家的孩子,他已经在端详我了。在乡下,不管你走到哪里,哪怕你自以为是独自一人,你总是一顶布帽子下面一双眼睛瞄准的目标;地里的工人放下锄头,在葡萄园里干活的直起了腰,放牛、放羊的小姑娘爬到一棵柳树上偷偷看你。

  不久,大道就变成了洋槐夹道的小径,通向一道铁栏杆,建造这栏杆的时代,五金匠人还会镌刻镂空的金银丝花纹,颇象书法大师写的那种浑圆的花体字。铁栏杆西边都有壕沟,双重高的沟沿上布满枪矛,咄咄逼人,真是不折不扣的铁蒺黎。

  栏杆两旁各有一座门楼,与凡尔赛宫的门楼相似,顶上饰以庞然大瓶。瓶上阿拉伯式图案的金色已经发红,斑剥的锈痕更增添了它的美丽。这扇门可以称作“王家大道门”,颇能显示大太子①的遗风——艾格庄就是他创建的。壕沟的尽头是围墙的起点,围墙由嵌在红土砂浆中的石块砌成,火黄的燧石、白色的石庆石、红棕色的磨石,五色斑斓,形状也是花样翻新。一眼看去,园林阴翳,围墙深藏在各种爬墙草和五十年来没有听过砍伐声的老树之中。可以说树林又回到了原始林状态,这是只有树林才有的现象。野生的藤蔓在树干间东缠西绕。树枝分杈处挂下绿油油的菌苔,因为那里潮湿,正好栖身。在这里我又见到了硕大的常春藤,野生的葛蔓,这种东西只有在离巴黎五十法里之外才得以蓬勃生长,因为那里地价不那么贵,还能容得下它们。这般布局的景色是占地很多的。总之,这里毋需修葺,因而也不见耙齿痕。车辙中盛满了水,青蛙可以安然在里面产卵,林中娇美的花朵在这里盛开,还有丛丛灌木,跟我今年一月在你的壁炉架上看到的,佛洛丽纳拿来的精制花盆中养的灌木一样美。这神秘的景色令人陶醉,唤起朦胧的欲念。凡酷爱诗情的心灵都迷恋这森林的馥郁芬芳。最无害的苔藓、有剧毒的隐花草、润土、垂柳、香草、乌梅、池塘绿水、朵朵圆星般的黄色水莲、无不使之心旷神怡。这种种生机勃勃的气息一齐向我袭来,撩起我的幽思,这幽思也许就是草木之魂。于是,我心中飘起一条粉红色的长裙,在这曲径中迤逦而行。

  ①大太子,指路易十四的儿子。

  小径陡然终止,尽头是最后一片丛林:桦树、白杨、以及各种瑟瑟发抖的树木迎风摇曳。这里的树都属于秀外慧中类型,枝干挺秀,丰姿嫣然,是纵情恋爱的树。从这里望过去,亲爱的,我看见了一片池塘,满池睡莲,或阔叶舒展,或细叶纤纤,上面有一条小船正在腐烂。这小船漆成黑白相间的花纹,精巧如塞纳河上赛舟的小艇,轻盈如一只核桃壳。隔岸矗立着一座用漂亮的红砖建成的府邸,上标“1560”年造。

  墙基砌以石带,屋角和窗子都镶着框边,窗棂仍然是小方格花纹(啊,凡尔赛!)。石块截成金刚钻形的棱角,但是中间凹陷,同那伤心桥对面的威尼斯公爵府邸的墙一样。这府邸只有中间主体部分是规整的,正门是气宇轩昂的平台,两边都有盘旋而上的台阶,圆形的栏杆下细上粗,象从腿肚子切断的小腿形状。给这座主楼作陪衬的,还有几座饰有铅花的塔式钟楼和几座现代式样的带走廊的楼阁,装饰着多少带点希腊风味的花瓶。亲爱的,这里没有任何对称之处。这信手搭起的窝,象是用绿树包裹起来,这些树的枝叶摇晃,把千百枝棕色的针枝摇到了屋顶上,青苔赖以生长,使墙缝饶有生趣,更加悦目。这里有顶如华盖的意大利红皮松,有一棵二百年的古柏,几株垂柳,一棵北方的冷杉,还有一棵橡树高出其上。然后,在主钟楼的前面,出现了一些奇特的小灌木:一株修剪过的水松,使人想起古老而荒芜的法国花园;有玉兰,脚下还开着绣球花;总之,这里象园艺中的荣誉军人院:草木各有其盛时,终于被人遗忘,象所有的英雄一样。

  一座雕刻得别出心裁的烟囱,在屋角喷出滚滚黑烟,向我证明这赏心悦目的景色不是一场歌剧的布景。有炊烟就说明有人在生活。我这个到了圣克鲁①就自以为到了南极或北极的勃龙代,你能想象我现在置身于这勃艮第的炎热风光之中吗?灼灼骄阳炙人肌肤,池边翠鸟鹄立,蝉鸣、虫叫、不知什么籽粒发出爆裂声,罂粟花的吗啡如酒浆一样往外溢,一切景物在深邃湛蓝的太空的背景下,浮出清晰的轮廓。平台的红土地光焰四射,那是天然五味酒的光焰,它使虫儿、花儿醉倒,把我们的眼睛刺痛,脸庞晒黑。葡萄结成串串珍珠,葡萄藤织成一张白线网,其细致精巧使花边工艺为之相形见绌。最后,沿屋边还盛开着蓝色的翠雀花、金黄色的金莲花和香豌豆。远处传来晚香玉和桔子的阵阵清香。我先已经受了林间诗意的扑鼻芳香的锻炼,现在才能更好地适应这宫廷植物园恼人的甜香。在台阶尽头平台上,有一位白衣女郎,象是百花之后。她一头秀发,张着白绸阳伞。但是她的白皙胜过丝绸,胜过她脚下的百合花,也胜过那放肆地钻进栏杆的星星般的茉莉花,这是一个出生在俄国的法国女人。她对我说:“我已经不指望您来了。”其实她在我刚刚拐弯的地方就已看见我了。所有的女人,即便是最天真的女人,都懂得如何把自己出场的布景布置得尽善尽美!仆人们忙于备餐的声音告诉我,她推迟了午饭以等待驿车到达。她没好意思前来迎我。

  ①圣克鲁,巴黎郊区旅游胜地。

  这不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境界吗?这不是所有迷恋着千姿百态的美的人们,所有迷恋着吕伊尼在萨罗诺画的那幅美丽的壁画《圣母的婚礼》中那种圣洁的美,①迷恋着卢本斯在他画的《台尔摩东战役》的混战中找到的美,②迷恋着塞维尔和米兰的教堂五世纪以来精心铺陈的美,迷恋着格拉纳达宫撒拉逊式的美,迷恋着凡尔赛宫路易十四式的美,迷恋着阿尔卑斯山的美,以及里马尼平原的美的人们,梦寐以求的境界吗?

  ①吕伊尼(约1480—1522),意大利画家,曾在萨罗诺的圣马利亚教堂画了四幅壁画。《圣母的婚礼》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幅。

  ②卢本斯(1577—1640),弗朗德勒画家。文中提及的这幅画,原题是《阿玛宗人之战》,阿玛宗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女儿国,该画描写阿玛宗人与希腊人作战,败于台尔摩东河畔。

  这片产业既不过分贵族化,又不过分富豪气,但是王公贵族和税务大臣都曾在这里住过,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它包括两千公顷森林,一个九百阿尔邦的园子,一座磨房,三块出租的田地,在库什村有一大片农场,还有葡萄园,这一切每年的出息可值七万二千法郎。这就是艾格庄。亲爱的,人家在这里已经等了我两年了。此刻我正在专为接待知心朋友的波斯室内。

  园子高处,靠近库什村那边,流出十几股澄澈的清泉,是从摩凡山流来的,泉水如带,绕园而流,装点了园林的谷地和美不胜收的花圃之后,都注入池塘。艾格庄就是由这迷人的泉水而得名。因为“艾格”就是水,在旧地契里这块地称“活艾格(水)”,以与“死艾格(水)”相对,现在去掉了“活”字。池塘又通过一条宽广笔直的渠道流入大道的河水中,沿渠两岸遍植垂杨柳,经过这一番装点,更加引人入胜。如果乘一叶小舟荡漾其中,你会觉得宛如置身于一座宏伟的教堂的殿堂内,水渠尽头的房屋形若教堂的唱诗班。当金色的斜阳穿过阴影照亮府邸的玻璃窗时,你简直会觉得玻璃窗仿佛在燃烧。渠尽头可以望见乡首府布朗吉村,村里约有六十户人家,一间乡村教堂,那是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有一座木钟楼作装饰,顶着破瓦屋顶。与此对照的是一所看来相当舒服的房子和神甫住宅。这乡相当大,另外还有二百家分散的住户,这村落就是它的中心了。乡里随处分割成小园子;道路用果树作标记。那些园子是地道的农家园子,什么都有:花、葱、白菜、葡萄架、醋栗,还有许多粪肥。村子看上去十分纯朴,野趣盎然,是多少画家所追求的那种既经点缀又朴实无华的意境。远处,可以望见苏朗日小镇坐落在一片广阔的池塘边上,象是杜纳湖①畔的亭台楼阁。

  这园子有四扇门,每一扇的式样都精美绝伦。当你在这园中散步时,神话中的阿卡底②也会黯然失色,变得象博斯③一样平淡无奇。阿卡底不在希腊,就在勃艮第;阿卡底不在别处,就在艾格庄!由涓涓细流汇成的一条小河在园子低处蜿蜒流过,给人以宁静、清凉之感!其孤寂幽僻又使人想起超然世外的寺院。特别是在一座人造的小岛上真有一所隐士房舍,外表已颓败不堪,内里却高雅精致,确实配得上当年下令建造这宅子的那位耽于酒色的豪绅的气派。亲爱的,艾格庄曾一度属于那位曾经为接待一次路易十五而挥霍二百万法郎的布雷④。需要多少冲动的热情,多少杰出的才智,多么幸运的境遇,才能建起这样一所美丽的庄园!亨利四世的一个情妇曾经修复过那所府邸,并把它和树林连接起来。大太子把艾格庄送给他的宠姬舒安小姐,她又给添了几个农庄。布雷把巴黎几座小宅子里的奇珍异宝都收集到这府邸里来,供一位名歌剧演员⑤把玩。艾格庄的底层按路易十五的式样修复就是布雷之功。

  ①杜纳湖是瑞士的一个风景优美的小湖。

  ②阿卡底,古希腊地名,传说中的人间乐土。

  ③博斯,法国平原,盛产小麦。

  ④布雷(1710—1777),法国著名包税商,家财钜万。

  ⑤指控盖尔小姐(1755—1783),法国大革命前著名的女歌唱家。

  我欣赏着餐厅,不禁叹为观止!目光首先为天花板所吸引,那是意大利风格的壁画,上面飞舞着离奇的阿拉伯花纹。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仿大理石的女人,下身没在叶丛中,手托一篮果子,果篮上面就是天花板的装饰。在每两个女人像之间的壁板上,不知名的画家画上了绝妙的油画,那是一番盛筵景象:鲑鱼、野猪头,蛤蜊,总之是种种山珍海味,却被那支生花妙笔画得酷似男人、女人、孩子的形象,堪与中国最神奇古怪的想象力一比高下——因为我认为中国是最懂得装饰艺术的。女主人座位脚下有一个按钮,可以随时按铃叫人而不必打断谈话,或变换姿势。门顶上画的是一些寻欢作乐的图景。所有的窗棂门框都是大理石镶嵌的图案。整个餐厅从地板下面取暖。每一扇窗户望出去都是一幅精美的图画。

  餐厅一边连着浴室,另一边连着一间通向客厅的套房。浴室四周是玉白色单色图案的塞夫勒①瓷砖,地板用镶花砖铺成,浴盆是大理石的。浴室里间用一幅以平衡锤起落的铜版画隔开,拉开版画,里面有一张地道的蓬巴杜式②镶金木榻。天青石天花板上布满金星。瓷砖上的单色图案是照布歇③的画描上的。这样,入浴、进餐和爱情就浑然一体了。

  ①塞夫勒,法国著名瓷窑所在地。

  ②指蓬巴杜侯爵夫人(1721—1764)喜欢的式样。蓬巴杜夫人为路易十五的情妇。曾充当许多文人及艺术家的庇护人。

  ③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蓬巴杜夫人的宫廷首席画师。

  客厅的布置极尽路易十四的豪华。再过去是一间弹子房,我在巴黎还没有见过堪与匹敌的。底层入口处是一间半圆形的过厅,过厅尽头是一座式样玲珑的楼梯,灯光从上面照下来。楼梯通向一间间房间,都是在不同时期盖的。可是一七九三年却砍了一些包税商的脑袋!天哪,人们怎么就不明白,在一个没有巨富、没有安逸豪华生活的国家,是不可能有灿烂辉煌的艺术的?如果左派非要把国王杀掉不可,那就让他们留给我们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王公吧!

  今天,这代代累积起来的财富都属于一位富有艺术鉴赏力的小妇人,她不满足于出色地把一切恢复旧貌,而且还怀着深情予以维修。那些自命哲学家的人,摆出研究人类的神气来研究这些财宝,把这些精美的东西都称作穷奢极侈。他们拜倒在平纹布工艺和现代工业的单调发明脚下,好象我们今天比亨利四世、路易十四和路易十六的时代还要伟大、还要幸运似的,那几个时代都在艾格庄留下了它们的印记。我们能留下什么宫殿、什么王侯府第,什么住宅,什么美丽的艺术品,什么金丝织锦缎呢?我们祖母辈穿的裙子现在已成为人们争相求索的珍品,用来铺沙发椅。我们这些食利者既自私又吝啬,把一切都搜刮干净,在那些本来是名胜古迹的地方种上白菜。当年巴黎议会中最显赫的豪门之一受封的一块漂亮的领地——佩尔桑;昨天刚被犁耙犁过;拿破仑身边的意大利家族之一曾为之花费巨资的蒙莫朗西已遭锤子捣毁;还有勒尼奥-圣冉-德·昂日利创建的瓦尔;还有孔蒂王子为他的一个情妇盖的卡桑;总之,单是在瓦兹流域就有四处昔日的王府荡然无存。我们现在正在巴黎周围准备一片罗马原野,以便从北方来的一场暴风雨把我们的洋灰住宅和纤维板的装饰洗劫一空之后,好有栖身之地……你看,我亲爱的朋友,在报上发表长篇大论的习惯会把人引向何方!我就是这样做文章的。思想是否也象道路一样有它自己的轨迹呢?我得打住了,因为我在诈骗政府,也在欺骗自己,你可能要打呵欠了。明天再接着写吧。我现在听见第二声钟响,宣布丰盛的午餐已准备就绪,巴黎一般人家的餐厅很久以来已失去这种钟鸣鼎食的习惯了。

  现在讲讲我这“阿卡底”的历史吧:一八一五年有一位上个世纪最有名的荡妇之一在艾格庄逝世。她是位歌唱家,和金融界、文学界、贵族都发生过关系,和断头台擦边而过,最后断头台、贵族、文学界、金融界都把她遗忘了,就象很多娇艳的女人老来被人遗忘一样。她们大多到乡下去赎还她们享尽恩爱的青春,用另一种爱情来代替失去的爱情,用大自然代替男人。她们和鲜花、林间的芬芳、天空、阳光共同生活,和花、草、虫、鸟,一切能唱、能跳,发光、生长的东西为伍;她们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不求甚解,但是她们仍然在爱着。她们爱得那样深,以至于把那些公爵、元帅、财务大臣,以及他们的争风吃醋、放荡奢华,她们的假宝石、真金刚钻、高跟鞋、口红,统统忘却,一心一意投入这大自然的温馨的怀抱。

  亲爱的,我收集了一些有关拉盖尔小姐晚年的情况,因为诸如佛洛丽纳、玛丽埃特、苏珊·杜·瓦诺布勒和蒂丽娅这类姑娘①的晚年常常引起我的关切,正象有那么个孩子对残月的归宿产生关切一样。

  一七九○年,拉盖尔小姐被当时政局的发展吓坏了,就到艾格庄来定居。这庄园是布雷为她置下的,并曾同她一起在这里度过几个春秋。杜巴里夫人②的下场使她不寒而栗,因此她把首饰都埋藏起来。那时她才五十三岁③,据她的贴身女仆说:“太太还和当年一样漂亮。”那女仆后来嫁给一个宪兵,称作苏德里太太,人家恭维她,称她“堂堂市长夫人”。亲爱的,造物象对待受溺爱的孩子一样对待这类人,看来总是有它的道理。放荡的生活不但没有毁了她们,反而使她们更加滋润、永葆青春;在娇嫩柔弱的外表下,她们有着足以支撑她们漂亮身材的坚强神经。凡是使贞洁女子变丑的那些原因都恰好使她们日益美艳。可以肯定,机缘是不讲道德的。

  ①玛丽埃特、苏珊·杜·瓦诺布勒和蒂丽娅等都是《人间喜剧》中的女演员或交际花。

  ②杜巴里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情妇,法国大革命时被送上断头台。

  ③拉盖尔小姐实际上只活了二十八岁。下文所说的生年亦属巴尔扎克杜撰。

  拉盖尔小姐在这里过着无可非议的生活,在她的种种风流韵事之后,这种生活难道不可以称作是贞女的生活吗?有一天晚上,她因一次爱情上的失意,穿着戏装就从歌剧院逃出来,跑到野地里,在路边哭了一夜。(人们对路易十五时代的爱情作过多少毁谤啊!)她是很少见到黎明的,所以唱起最美的曲调来迎接黎明。她的风度和歌声把农民都吸引来了,这神态、这声音、这美貌使他们惊若天人,围着她一齐跪下了。如果没有伏尔泰,巴纽莱山下定会多一个奇迹了。①我不知道这个姑娘迟暮的德行在上帝那里算不算数,因为象前歌剧院的荡妇这类女人已经倦于情场,爱情只能使她们感到恶心。拉盖尔小姐生于一七四○年,她的黄金时代是在一七六○年,因为有位××先生(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由于和她的关系,被称为军务大臣②。她后来放弃了这个当地无人知晓的名字,自称德·艾格夫人,为的是更好地隐居在这块土地上。她以高雅的情趣精心收拾这块地,并以此为乐。当波拿巴③成为首席执政的时候,她已经变卖首饰把附近教会的产业都买了下来,扩大了她的庄园。一个歌剧院的姑娘对治理产业是一窍不通的,所以她把管理地产的事全交给一个管家,自己只管收拾园林,栽花种果。

  ①伏尔泰以抨击宗教著称,故云。

  ②军务(laguerre)与拉盖尔谐音,军务大臣亦可解作拉盖尔的大臣,下文国防部(MinistèredelaGuerre)亦与拉盖尔谐音,巴尔扎克经常使用这类双关的俏皮话。

  ③指拿破仑。

  这位小姐死后葬在乡首府布朗吉。位于法耶市和布朗吉村之间的苏朗日小镇里的一位公证人,给她的财产做了一份详细的清单,终于找到了这个歌唱家的继承人,而她自己生前是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继承人的。于是阿密安附近十一户盖着破絮睡觉的贫苦农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盖的是黄金被。这座庄园必须拍卖①。蒙柯奈就把庄园买了下来。他在西班牙和波美拉尼任驻军司令期间积蓄了一笔钱,大约有一百一十万法郎,足够把这庄园连同家具一起买下来。这块漂亮的地方总是应该属于国防部的。这位将军一定恢复了那纵情作乐的小楼底层。我昨天对伯爵夫人说,她的这门婚事是由艾格庄决定的。

  我亲爱的,为了更好地评价伯爵夫人,先得认识这位将军。他是一个性子爆躁的人,紫膛脸,身高五尺九寸,象一座圆塔,粗脖梗,肩膀象一个铁匠,穿上骑兵盔甲一定很神气。蒙柯奈将军的确在埃斯林②之役指挥过一个骑兵团,奥地利人管那个地方叫大阿斯彭。当这一队英姿勃勃的骑兵被追逼到多瑙河边时,他幸免于难,骑着一块大木头过了河。那些骑兵看见桥梁已断,听得蒙柯奈一声令下,作出了一个崇高的决定:毅然转身抗住了全部奥地利军,第二天奥地利部队拉走了三十几车铁甲。德国人为这些骑兵发明了一个字③,意思是“铁汉”。A蒙柯奈有古代英雄的外表。他胳膊粗壮,青筋暴起,胸宽背厚,头如雄狮,声音洪亮,足以在战场上下令冲锋陷阵;但是他只有血气之勇,缺乏智谋和思想。他象很多将军一样,有着军人气质,经常出生入死而自然养成了临危不惧的神气和发号施令的习惯,因此表面上总是高人一等。乍看上去,蒙柯奈将军气宇轩昂,人家会以为是个庞然巨人,但是他内心却是个侏儒,就象站在肯尼沃思堡④入口处那个给伊丽莎白女王敬礼的纸糊巨人一样。他既容易激怒,又好说话,充满对帝国的自豪感,有着军人的尖刻,嘴快,手更快。他在战场上表现固然很出色,在家庭里却实在难以相处。他只懂得驻军的爱情,武夫的爱情。对这种爱情,古代聪明的神话作者给创造了一个鼻祖,那就是战神马尔斯与爱神维纳斯的儿子厄洛斯。那些脍炙人口的宗教外史的作者收集了十几种不同的爱情故事。你如果把那些风流韵事的起源和特点仔细研究一番,就会发现一部最完整的社会分类大全,而我们这些人还自以为有所发明呢!当地球象一个梦游的病人一样旋转起来时,当大海变成陆地时,那时的法国人在我们今天的大洋底看到的将是一架蒸汽机、一座大炮,一份报纸和一部宪章,都裹在海草里。

  ①按照当时法律,不可分的产业只好拍卖。

  ②埃斯林,奥地利的一个村庄,拿破仑统率的法军曾在这里大败奥地利军队。

  ③这个字是Eisenmann。

  ④肯尼沃思堡,英国著名传奇小说家瓦尔特·司各特描写伊丽莎白王朝的同名小说中的地名。

  我亲爱的,那蒙柯奈伯爵夫人可是一个娇小、柔弱、怯生生的小妇人。这桩婚姻你是怎么看的呢?凡是饱经沧桑的人都知道,这种盲目的结合太常见了,精心挑选的婚姻倒成了例外。我到这里是要来看看这纤纤弱女如何牵动她的绳索来摆布这位高大粗壮的将军,正象他自己摆布他的骑兵团一样。

  如果蒙柯奈在他的维吉妮面前大声说话,夫人只要伸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他就不作声了。这位军人于是到离别墅五十米以外的一间小亭子里去抽他的烟斗和雪茄,回来的时候身上香喷喷的。他对自己的从属地位颇引以自豪,当有人向他提出什么建议时,他就象一只吃葡萄吃醉了的狗熊一样转过身向她说:“假如夫人愿意的话。”当他踏着沉重的脚步,把石板地震得和木板地一样嘎嘎响地来到妻子的房门口时,只要她惊慌地喊一声“别进来!”他立刻以军人的步伐向右转,同时低声下气地留下一句话:“什么时候我能跟您说话,请派人告诉我……”那嗓门却还是和他当年在多瑙河畔向他的骑兵振臂高呼:“孩子们,现在没有别的出路,只有一死!”时一样洪亮。我听到过他谈起他妻子时说过这样动人的话:“我不但爱她,我还敬重她。”当他有时怒不可遏,冲破一切约束象一泻千里的瀑布发作起来时,那小妇人就回到自己房里,由他一个人去大喊大叫。不过,四五天之后,她对他说:“别再发火了。您这样会使肺血管爆裂的,更不用说您给我造成的痛苦了。”这一来,那埃斯林之狮赶忙躲到一边擦掉一滴眼泪。有时他走进客厅,我们正在谈话,她说:“别打搅我们,他正在给我念点儿东西。”他就走开了。

  只有强壮、开阔、热血洋溢的人,驰骋疆场的名将,庄重威严的外交家,这些才智非凡的人,才能对弱者这样死心塌地的信任,这样宽宏大度,这样和蔼可亲,对女人这样始终不渝地爱护备至,毫无嫉妒之心。说真格的,我是把伯爵夫人这种气质看得高于那些语言无味、性情乖僻的贞洁女人的,就象我宁要双人椅上的缎子面,而不要那市民家里俗里俗气的长沙发上的乌得勒支①丝绒一样。

  ①乌得勒支,荷兰城市,乌得勒支省省会,所产丝绒十分著名。

  我亲爱的,我来到这令人仰慕的胜地已经六天了,然而那幽林深处花园里的奇妙景色还是令我百看不厌。园里溪流两岸曲径通幽,恬静闲适、悠然自得的生活真使我流连忘返。啊!这才是真正的文学,田园风光是不会有风格上的缺点的。在这里可以把尘世间的一切——甚至《辩论报》——都忘掉,这是我莫大的幸福。你可能猜到,这两天早晨都下雨。当伯爵夫人还高卧未起,蒙柯奈在地里到处奔走时,我只好来履行我不慎许下的诺言:给你写信。

  尽管我生在阿朗松,父亲是老法官和省长,据说对牧场也还熟悉,而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把这种靠土地为生,每月有四、五千法郎收入的生活看作神话。对我来说,钱是由以下几个可怕的字眼表现出来的:工作和书商,报纸和政治……什么时候我们能有一块地,让金钱从美丽的风景中长出来呢?

  这就是我以戏院、印刷所和书的名义对我们这些人的祝愿。但愿能如愿以偿。

  佛洛丽纳一定会嫉妒已故的拉盖尔小姐的!我们的现代布雷之流已经没有法国贵族来教他们怎么生活了。他们三个人合租一套包厢,大家凑钱作一次乐,也不再把四开本的书裁开,精装起来,使它们和书房里八开本的书相一致;他们连平装书也难得买!我们将落到什么地步呢?再见吧,孩子们,愿你们永远相爱。

  你们的驯服的勃龙代

  我原则上是不喜欢加注的,这一次是破例,因为这对说明这段历史很有好处。三千年来那些专业作家对战争都只作干巴巴的描述:左翼、右翼,或是中间被突破了等等,但是对士兵本身,对他们的英勇、他们的痛苦,却不置一辞。我这篇话将证明,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写法来描写战争。我为了下功夫准备写作“军旅生活场景”,曾走遍法国人和外国人浴血的战场。因此也到过瓦格拉姆平原。我来到了多瑙河畔,面对着洛勃岛,看到长着芊芊芳草的岸边地势起伏如波浪,很象苜蓿地宽大的垅沟。我正在纳闷,这种地形是怎么形成的,心想也许是实施某种耕作方法的后果。这时,给我们带路的农民说道:“那儿躺着帝国卫队的骑兵;您瞧见的就是他们的坟地!”这是他的原话,它引起我一阵战栗。施瓦茨堡的弗雷德里希亲王把这句话翻译过来时还补充说,这个农民当年曾参加驾驶拉骑兵盔甲的车子。这位老乡在瓦格拉姆战役的那天早晨还给拿破仑做过早饭,这也是战争中经常发生的奇遇。他尽管穷,但是至今还保存着那次皇帝为他的牛奶、鸡蛋付给他的两个双拿破仑金币。大阿斯彭的牧师带我们参观了这著名的墓地。就在这里,当年法国人和奥地利人浸在没膝的血泊中决一死战,双方的英勇和坚毅不拔都同样的光耀千秋。我的注意力被一块石碑吸引住了,那上面刻着大阿斯彭的地主的名字,他是战争第三天牺牲的,这块碑就是对他的家庭的唯一报答了。牧师一面向我们讲解这些事,一面无限感慨地说:“那是艰苦卓绝的时代,也是充满希望的时代;而如今呢,是忘却的时代……”我感到这几句话十分朴实动人;但是再想一想,又觉得奥地利王室表面上忘恩负义,也还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这样惊天动地的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无限忠诚,无论人民或是国王,再富有也不可能加以偿还。那些为一桩事业服务而又私心想着报酬的人,就把他们的血待价而沽,作一名雇佣兵吧!……那些用剑或笔为祖国服务的人,只应该想着象我们的先辈所说的那样“好好干”,而不要报酬,甚至接受荣誉也只应作为偶然的幸运。

  马赛纳①受了伤,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他为了夺回这有名的坟地进行第三次冲锋的时候,对他的士兵作了这番绝妙的训话:“怎么搞的,你们这些混蛋,你们每天只赚五个苏,而我有四千万,你们还让我去冲锋!……”我们都知道拿破仑皇帝给他的部下的命令,那是圣克罗阿先生三次泅水传过去的:“不拿下村庄就是死亡!拯救全军在此一举!桥已经断了。”

  ——作者原注

  ①马赛纳(1758—1817),拿破仑手下名将,被封为埃斯林亲王,曾任法兰西元帅,拿破仑称之为“胜利的宠儿”。

  这封当代最懒惰的作家写的信,如果不是凑巧给保存下来的话,那要描写艾格庄就几乎不可能了。如果没有这一番描写,那么在那里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事也许就不那么吸引人了。

  一定有许多人以为会看到当年帝国卫队上校的盔甲在一束光线下闪闪发光,看到将军盛怒之下,象龙卷风一样扑到他娇小的妻子身上,这是无数现代小说的结局:一场卧室里的风波。这种时髦的戏剧能在这样雅致的客厅里上演吗?在这里,每扇门上都用蓝釉画着神话中的种种爱情场面;天花板和百叶窗上漆着珍禽异鸟;壁炉架上陈列着奇形怪状敞怀大笑的中国瓷人;华丽的花瓶上金蓝相间的龙尾一直绕到瓶口,口上的缘饰是最富有想象力的日本彩绘;还有那躺椅、沙发、安乐椅、茶几、壁架,都使人神志怠倦,懒洋洋地陷入沉思。不,这里发生的戏剧不局限于私生活,它牵涉到的事高于或低于私生活。请不要指望看到情欲,真正发生的事情已够惊心动魄的了。而且,一个历史学家永远不应该忘记他的任务是如实反映各种人的情况,不幸的人和阔人在他的笔下应该一律平等;在他看来,农民的悲惨境遇有其伟大之处;而阔人的可笑也有其渺小之处;总之,阔人有情欲,而农民只有需要,所以农民是双倍的贫乏;如果说,从政治的角度,农民的进犯应该受到无情镇压的话;那么从人道和宗教的角度,他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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