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巧鸿运
 




  德·玛赛不是莽汉。换了别的年轻小伙子,一定忍不住立即去打听这个姑娘的情况。东方诗歌描写女子时所表达的最光彩夺目的想象,在她身上体现得那样完美。可是德·玛赛很机灵,不想那样破坏他鸿运的前程。他叫出租马车沿圣拉扎尔街继续向前走,将他送回自己的公馆。

  他的头号随身用人名叫洛朗,是个与古典喜剧中弗隆坦①一类人物同样精明的小伙子。第二天,邮差送信的时刻,洛朗便在不知姓名女郎的住宅附近等候。为了能放心大胆地进行侦察,在公馆周围转游,他因袭警方人员喜欢化装的风气,就地买了一件奥弗涅②人穿的旧衣裳,并且极力扮出山里人的脸相。待那天上午负责投递圣拉扎尔街信件的邮差经过时,洛朗装做替人跑腿递送一件包裹、可怎么也想不起收包裹人姓名的模样,向邮差打听。这个在巴黎文明中别具一格的人物,起初为表面现象所迷惑,便告诉他,金眼女郎居住的公馆属于堂·里若斯,西班牙的最高级贵族德·桑-雷阿尔侯爵。奥弗涅人自然不是要找侯爵。

  ①弗隆坦是古典喜剧中仆人常用的名字,在马里沃的作品中尤为如此。

  ②奥弗涅为法国中部一山区。

  “我这包东西,”他说道,“是送给侯爵夫人的。”

  “她不在,”邮差回答说,“她的信都往伦敦转。”

  “那么,侯爵夫人不是一个……”

  “啊!”邮差打断随身仆人的话,一面注视着他,一面说道,“你替人跑腿,大概也跟我跳舞一样是假吧?”

  洛朗拿出几枚金币,送给摇小鼓①的公务员。邮差露出了笑容。

  “拿着,这是你追踪的猎物的名字,”他从小皮箱里取出一封信,上面贴着伦敦的邮票。信封上面地址如下:

  巴黎

  圣拉扎尔街桑-雷阿尔公馆

  芭基塔·瓦勒戴斯

  小姐收

  字体修长纤细,说明出自女子之手。

  “喝一瓶沙布利②葡萄酒,来一盘香菇炒里脊,饭前再来上几打牡蛎,你肯赏光么?”洛朗说道,他千方百计想得到邮差珍贵的友情。

  ①从前的邮差击小鼓告诉人们开启信筒的时间已到。

  ②沙布利是法国依沃那省地名,以盛产葡萄及无甜味的葡萄酒著名。

  “等我投递完毕,九点半钟的光景……什么地方呢?”

  “昂丹大道和圣三会教士新街街口,‘无酒井’,”洛朗说道。

  “你听我说,朋友,”二人相遇以后约一个小时,邮差与随身仆人会面以后,邮差说道,“你的主人若是钟情于这位姑娘,他可要下苦功夫哩!你们能不能见到她,我都怀疑。我在巴黎当邮差已经十年,什么样的门卫制度我没见过!可是,不怕我的哪位同事说我瞎掰,我可以肯定地说,哪家的大门也没有德·桑-雷阿尔先生的大门这么神秘莫测!没有口令,谁也别想进公馆。口令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请你注意,这公馆房屋特意择地在院落与花园之间,以免与其它人家房屋相通。守门人是一个西班牙老头,从来不说一个法文字,可那盯着人使劲打量的劲头,跟维多克①一模一样,看你是不是窃贼。即使一个情人、一个窃贼或者你,我不知将你比作什么合适,能骗过这头一个看守监狱边门的家伙,咦,你到了头一间大厅,还要遇上个管家。大厅有一扇玻璃门关着,管家周围一大群小厮前呼后拥。管家这个小丑,比看门人还要野,还要粗。一有人进大门洞,管家立刻就走出来,在过道里等着你。那盘问你的劲头,就跟审问犯人一个样。我这个普通邮差,也碰见过这种事。他东拉西扯半天,后来给自己解嘲说,他把我当成是化了装的‘半球’②了。至于那些仆人,你别指望能打听出一点点名堂,我估计都是哑巴。这一带住的人,谁也没听他们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给了他们什么保证,叫他们滴水不漏,滴酒不沾。也不知道他们是怕挨枪毙呢,还是走了嘴就要丢掉一大笔钱,反正这些人哪,你简直就沾不着他们的边。即便你的主人很爱芭基塔·瓦勒戴斯小姐,足以越过这一切障碍,可他还肯定治不了堂娜③贡沙·玛丽亚娃,就是那个陪伴着她的女傅。她宁愿把芭基塔·瓦勒戴斯藏在裙子底下,也不会离开她。这两个女人简直就跟缝到一块了似的。”

  ①见本卷第63页注①。

  ②邮差将“密使”(émissaire)听成了“半球”(hémisphère)。

  ③唐娜是西班牙人用于女子名字前面的尊称,意即:太太,夫人。

  “可敬的邮差,你对我说的话,”洛朗呷了一口酒,接下去说道,“证实了我刚刚了解的情况。说老实话,我还以为人家捉弄我呢!对面卖水果的老板娘告诉我,他们夜里把狗放出来,放到花园里,把吃食挂到柱子上,让狗够不着。这些饱受折磨的畜生,以为进来的人是要图他们的吃食,一见来人就会将他撕成碎片。你告诉我说,可以给狗扔肉丸子。可是据说这些狗都经过训练,除了门房亲手喂的东西以外,什么都不吃呢!”

  “德·纽沁根男爵先生的花园上首与桑-雷阿尔公馆的花园紧挨着,他家的门房确实跟我这么说过,”邮差接口说道。

  “那好!我的主人认识德·纽沁根男爵,”洛朗心中暗想。

  “你知道吗,”他偷眼看着邮差,接过话碴说道,“我服侍的主人很自负,若是他脑子灵机一动,要亲吻一位皇后的脚掌,那她也休想逃过。若是他需要你,你是不是靠得住呢?但愿他需要你,他可慷慨呢!”

  “那还用说,洛朗先生!我叫莫瓦诺。我的名字写出来就跟‘麻雀’一个样:莫—瓦—诺,莫瓦诺①。”

  ①法文中此人姓名与“麻雀”一词同音,并不同字。邮差这样说,洛朗也首肯,说明他们的教育程度低。

  “果然,”洛朗说道。

  “我住在三兄弟街十一号六层楼上,”莫瓦诺又说,“我有一个老婆,四个孩子。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不超过我的良心许可范围和我的权限,你懂吧,就算我一份好了!”

  “你真是个好心人,”洛朗握住他的手,对他说道。

  “芭基塔·瓦勒戴斯一定是德·桑-雷阿尔侯爵的情妇。侯爵是费迪南国王的朋友。只有八十岁的西班牙糟老头子才会采取如此这般的防范措施,”随身男仆将他打听的结果向主人一一禀报完毕,听了他的话以后,亨利这样说道。

  “先生,”洛朗对他说道,“除非乘坐气球,否则谁也进不了这家公馆的门。”

  “蠢货!既然芭基塔可以走出公馆,要把芭基塔搞到手,为什么非得进公馆呢?”

  “可是,先生,还有女傅呢?”

  “那个该死的女傅,把她在屋里关几天!”

  “那,我们就能搞到芭基塔了!”洛朗搓着手说道。

  “坏蛋!”亨利回答道,“我还没有把这个女人弄到手,你就这样谈论她。你再这样放肆无礼,我就要象贡沙·玛丽亚娃那样治你……。想着给我更衣,我马上出门!”

  有好一会,亨利沉浸在欢乐的思绪中。凡是他想要的女人,全都能到手。这样说倒不是贬低女人。这么一个小伙子,手中握有美貌、才智、精力和财产,一个没有情人的女子,对他竟然不动心,对这个女子可该作何想法呢?要知道,美貌是肉体的才智,才智是心灵的优美,精力和财产则是真正的权势啊!不过,总是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成功,德·玛赛大概对自己的胜利也感到厌倦了。近两年来,他非常苦闷。他潜入色情海洋之底,采回的砾石远远多于珍珠。于是,他象君主一样,到了乞灵于偶然的地步。他希望有个偶然的机会,给他带来要克服的某些障碍,给他带来一番大业,要他施展自己的精力和无处使用的体力。虽然芭基塔·瓦勒戴斯在他面前展现出珠联璧合的完美,他直到此刻也不曾细细品味过,但是他心中几乎没有感受到激情的诱惑。总是得到满足,反而在他心中削弱了爱的情感。正如老人和对一切都厌倦了的人一样,他只剩下了各种异想天开的心血来潮,挥金如土的兴趣爱好,以及种种莫名其妙的要求。这些要求一旦得到了满足,在心头也留不下任何美好的回忆。

  在青年人心里,爱情是最美妙的情感,它使生命的鲜花在心中盛开,它以其阳光般的巨大威力,使最最伟大的思想、最最美好的想象迸发出来:任何事情,初次的味道都格外鲜美。在成年人身上,爱情变成了情欲:精力充沛导致欢情无度。在老年人身上,爱情变成了恶习:性机能衰退导致极端行为。亨利既是老年人、成年人,又是青年人。要在他心头激发起真正爱情的火焰,正象对洛弗拉斯一样,必须有一个克拉丽莎·哈洛式的人物才行。如果没有这样一颗稀世珍宝发出具有魔力的光芒,他要么是巴黎虚荣心挑起的情欲,要么是自己暗暗打定主意,要将某某女人引诱到某种程度,要么是激起他好奇心的一些风流韵事,只能如此。他的随身仆人洛朗的报告,适才赋予“金眼女郎”以极高的身价。现在的问题是要与某一个隐蔽的敌人开战,看来这个敌人既危险又机灵。为了获得胜利,亨利可以支配的各种力量并不是都没有用处。他就要演出这出常演常新、永恒而古老的喜剧了,人物是一个老家伙,一位少女和一个钟情男子:堂里若斯,芭基塔,德·玛赛。如果说洛朗可抵得上费加罗,那位女傅却好象无法收买。所以,哪个剧作家精心安排情节写出的剧本,也不如生活中的巧合所安排的活台本那样生动有力!巧合难道不是一个天才么?

  “一定要谨慎行事,”亨利心中暗暗想道。

  “喂,”保尔·德·玛奈维尔走进来对他说道,“现在情况如何呀?我是来约你出去吃午饭的。”

  “好吧,”亨利说道,“我当着你的面梳洗更衣,你不会见怪吧?”

  “你真会开玩笑!”

  “现在我们跟英国人学了那么多玩意儿,我看,我们简直要变得和他们一样虚伪、假正经了,”亨利说道。

  洛朗给主人搬来一大套盥洗用具,各种不同的家什,各种小巧玲珑的玩意儿,保尔不禁脱口而出:

  “那你岂不要花上两个钟头?”

  “不够!”亨利说道,“两个半钟头。”

  “那好,既然就咱们两个人,咱们又可以无话不谈,你倒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一个象你这样杰出的人物——你确实胜过常人——也要装出自命不凡的样子,这本来不是你的天性。明明用一刻钟的工夫洗个澡,梳两下头发,穿上衣服就行了,为什么要用两个半小时梳洗打扮呢?就这个问题,你给我说说你的体制吧!”

  “我的大傻瓜,我得很喜欢你,才会向你透露如此高明的想法,”年轻人说道。此刻他正让人用涂了英国肥皂的软刷子,给他刷脚。

  “我对你可是诚心爱慕,”保尔·德·玛奈维尔答道,“我喜欢你,觉得你胜我一筹啊……”

  “如果你能够注意观察心理,你大概早就会发现,女人往往喜欢十分讲究打扮的人,”德·玛赛扫了他一眼,回答保尔的表白,然后接口说道,“你知道女人为什么喜欢讲究打扮的人吗?我的朋友,只有十分讲究打扮的人才对自己关怀备至。对自己关怀备至,难道不就意味着在自己身上照管着别人的财产么?身不由主的男人,正是女人贪恋的人。从根本上说,爱情是个骗子。我并不是指女人醉心于过度清洁。迷恋一个‘不修边幅’的人,哪怕是出类拔萃的男子,这种女人,你找得到一个么?如果确实发生这种事,我们则应该将它归之于女人妊娠反应之列,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莫名其妙的念头,谁都会有这种情况。相反,非常出类拔萃的人,由于不拘小节而无人光顾,我倒见过不少。一个讲究打扮的人,对自己精心照料,自然也会顾到无聊的事,琐碎小事。女人是什么?不就是一件小事,一大堆无聊的事么?你凭空说上两句话,不是就能让她想上四个钟头么?既然一个讲究打扮的人并不考虑大事,这人就能对她体贴照顾,她对这一点颇有把握。他永远不会怠慢她而去追求荣誉、野心、政治,艺术、妓女之类,这些东西,全是她的情敌。其次,讲究打扮的人敢于做出各种滑稽可笑的事情以取悦女人。女人的心,对于因为爱情而变得滑稽可笑的人充满了报答之情。总之,一个讲究打扮的人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这么做有道理。讲究打扮的人是爱情上校,他大走鸿运,有他统率的女人团队!这个官衔,是女人授予我们的。亲爱的老兄,在巴黎,什么事不懂得呀,一个人不会gra-tis①讲究打扮。如果你只有一个女人,而且这么安排可能有你自己的道理,你会想方设法打扮自己吗?……你甚至一直到死也不会变得滑稽可笑。你会成为两条腿的固定之见,那种不可避免地注定只做一件事、老做一件事的人。你会成为‘无聊’的同义语,正如一提到拉法夷特先生人们就想到‘美国’①,一提起德·塔莱朗先生人们就想到‘外交’,一提起德佐吉埃人们就想到‘歌谣’②,一提到德·塞居尔先生③人们就想到‘小夜曲’一样。如果他们出了这个格,他们做的事再有价值,人家也不相信。我们法国历来如此,总是十分不公正!德·塔莱朗先生说不定也可以是一个大金融家,拉法夷特说不定也可以是个暴君,德佐吉埃说不定也可以是个行政官员。你明年说不定就有四十个女人,可是在公开场合,人家一个也不给你。所以,我的朋友保尔,自命不凡,妄自尊大,就标志着你对女性世界赢得了无可辩驳的权力。一个男人,有好几个女人爱,人家就认为他本领高超。这个倒霉鬼,就成了看谁能抢到手的香饽饽!有权走进一间沙龙,从领带顶上或者透过长柄眼镜打量打量所有在场的人,如果那个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穿一件过时的背心,就可以蔑视他,难道你觉得这都是小小不然的事么?——洛朗,你弄得我好疼!——保尔,午饭以后,我们到杜伊勒里花园去看那个招人爱恋的金眼女郎去!”

  ①拉丁文:平白无故。

  ①拉法夷特将军(1757—1834),他于一七七七年到美国帮助起义军,一七八○年再赴美国援助独立战争。

  ②德佐吉埃(1772—1827),法国通俗笑剧和讽刺歌谣作者。

  ③塞居尔兄弟二人在督政府和帝政时期均写过喜歌剧及通俗笑剧等。

  两个年轻人吃完了上等的饭菜,便来到杜伊勒里花园。他们大步流星,走遍了斐扬平台和林荫大道,哪里都没有见到姿色动人的芭基塔·瓦勒戴斯的影子。衣着最华丽的年轻人,为她前来的,足有五十来个。人人洒了麝香香水,领带打得高高,穿着皮靴,上了马刺,扬鞭催马,或者漫步街头,高声谈笑,却个个魂不附体。

  “白跑一趟,”亨利说道,“不过我倒想出个高招。这个女子经常收到伦敦来信。必须收买邮差或者把他灌醉,打开一封信,当然也看看这封信。写好一封情书塞进去,再把信封上。那个老暴君,crueltiranno①,肯定认识从伦敦往这里写信的人,他不会提防的。”

  第二天,德·玛赛又来到斐扬平台,在阳光下散步。他见到了芭基塔·瓦勒戴斯:在他眼中,爱情使她显得更加美丽。她眼中闪射的光芒仿佛与太阳射出的光芒具有同一属性,那尽善尽美的体态,充满了肉感,其全部的热情都汇集在火热的眼光中。她那双眼睛,真叫他神魂颠倒。他们途中相遇时,德·玛赛迫不及待地要触摸一下这位撩人少女的裙袍。然而他数次尝试都落了空。有一阵,他赶到女傅和芭基塔的前头,以便掉过头来的时候,能够正好挨在她的身边。芭基塔急切之情亦不逊色,她兴冲冲向前走去。德·玛赛感到她握了一下自己的手,既匆匆忙忙,又那样情深意长,他竟然觉得被电火花击了一下似的。顿时,他的青春激情全部在胸中汹涌奔腾起来。两个情人相对而视的时候,芭基塔显得羞羞答答,她垂下眼睛,好避开亨利的目光。但她的目光却向下流去,注视着他的双脚和腰肢。革命②前,对这种男子,女人是称之为“征服者”的。

  ①西班牙文:残酷的暴君。

  ②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我非要这个女郎成为我的情妇不可,”亨利心中暗想。

  亨利尾随着她走到平台尽头、路易十五广场附近的时候,远远望见了年迈的德·桑-雷阿尔侯爵。他也正在散步,随身男仆搀扶着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活象个中风患者和身体虚弱的人。堂娜贡沙,对亨利倍加提防,让芭基塔走在她自己和老头中间。

  “哼!你瞧着吧,”德·玛赛向女傅投过轻蔑的一瞥,心中想道,“若是没有办法逮住你,就用鸦片给你全身麻醉。阿耳戈斯的神话故事,我们是知道的。①”

  ①阿耳戈斯是希腊神话中看守母牛的百眼巨人,五十只眼休息时,仍有五十只眼睛睁着。赫尔墨斯用笛声使他沉沉入睡,割下了他的头。

  上车以前,金眼女郎向她的情人频频暗送秋波,含义十分明显,亨利见了,心花怒放。可是有一次被女傅撞见,她急切地对芭基塔说了几句话,芭基塔伤心绝望地钻进马车去了。此后一连数日,芭基塔再没有到杜伊勒里花园来。洛朗奉主人之命,到公馆附近去盯梢。他从邻人处获悉,自从女傅撞见她监视的少女与亨利眉来眼去那天以来,无论是两个女的,还是年迈的侯爵,都没有出过门。将两个情人系在一起的这条如此纤细的线,就这样断了。

  过了几天,谁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德·玛赛目的达到:他已经有了印章、封蜡和信纸。印章和封蜡,与伦敦寄给瓦勒戴斯小姐的信件所用的印章和封蜡一模一样,信纸与寄信人之所用也完全相同。他还弄到了往信上加盖英国、法国邮票的全部必需用具和打火印用的烙铁。他写了一封信,将它伪装成寄自伦敦的信件模样。信的原文如下:

  亲爱的芭基塔:

  你在我心中激起的热烈情感,我想无需用语言来向你描述了。如果你也怀着同样的情感,那我真是幸福无比。你要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与你通信的办法。我名叫阿道尔夫·德·古惹,家住大学路五十四号。如果你受到严密监视,无法写信,如果你既无纸又无笔,从你不回信的举动中,我自会明白。明天会有人整日在德·纽沁根男爵的花园里等待。如果从上午八时至夜晚十时这段时间内,你没有将回信从你家花园墙上扔进他家花园内,那么,将有一个对我完全忠心耿耿的人,于后日上午十时,用绳子拴着两个小瓶,从墙上给你扔过去。那个时间前后,你一定要去散步。其中一瓶装有鸦片,供麻醉你的阿耳戈斯使用,只要给她服用六滴便已足够。另外一瓶装有墨水。墨水瓶盖子已经开过,另一瓶尚未启封。两个瓶子均相当扁平,使你得以藏在怀中。为了能与你通信,我已经做了这些事。这一切大概能使你明白,我是多么爱你。如果你还有所怀疑,我坦率地向你承认,为得到一个小时的幽会,我情愿送掉整个性命。

  “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是相信这个的!”德·玛赛心中想道,“不过,她们也有道理。一封情书,伴以如此令人信服的情境,如果有个女人竟不为之动心,我们对她会作何感想呢?”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左右,这封信由邮差莫瓦诺先生交给了桑-雷阿尔公馆的门房。

  为了接近战场,德·玛赛来到保尔家吃午饭。保尔住在苗圃街。两点钟的时候,两个朋友正在谈笑,提起一个年轻人,并无牢靠的财产,却一心想过奢华的生活,结果弄得负债累累,无力偿还。二人正以此为笑谈,并给那个人设想出路,亨利的车夫竟然来到保尔家寻找自己的主人,并且将一个神秘的来客带到他面前。此人非要和德·玛赛亲自面谈不可。来人是一个黑人与白人的混血儿。如果塔尔玛①遇见过他,扮演奥赛罗的时候,一定会从他身上汲取灵感的。庄重的复仇,迅速的臆测,将某个念头付诸实施时的敏捷,摩尔人的力大无穷和孩童式的不假思索,这一切,在他非洲人的面庞上,都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他乌黑的眼睛定睛瞧人,犹如猛禽的双眼;没有睫毛,一层蓝莹莹的薄膜将眼睛镶嵌其中,又似秃鹫的双眼。他的额头小而低,颇带有威胁的意味。显然,这个人是处于唯一的一种思想制约之下。他那健壮有力的臂膀并不属于他自己。跟随他前来的,还有一个人。从令人瑟瑟发抖的格陵兰直到令人大汗淋漓的新英格兰,根据“这是一个穷光蛋”这句话,各种不同的想象能力都能描绘出这样一个人的形象来。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能猜测出这样一个人的模样,根据每一国度各异的想象法,眼前便浮现出这样一个人的形象。可是,他白净的面庞布满皱纹,边缘通红,留着长长的胡须,有谁能想象得到?他发黄打绺的领带,油腻的衬衫领子,破旧不堪的帽子,旧得发绿的礼服,可怜巴巴的裤子,皱皱巴巴的背心,镀金的别针,脏污的皮鞋,在泥泞中踩过的鞋上花饰,有谁见过?他现在和过去一贫如洗的生活,有谁理解?惟有巴黎人。巴黎的穷光蛋是完全彻底的倒霉鬼,知道自己是多么穷困,从中还能感受到一丝愉快。混血儿的模样,则与路易十一时代手里擒着要上断头台的人的刽子手十分相象。

  ①塔尔玛(1763—1826),法国著名演员,曾扮演过奥赛罗、麦克白、哈姆莱特等著名角色。

  “怎么给我们搞来这么两个怪物?”亨利说道。

  “笨蛋!有一个简直叫我脊梁骨发凉,”保尔回答道。

  “喂,你,你们两个里头更象虔诚基督徒的那个,你是什么人?”亨利盯住穷光蛋问道。

  混血儿呆在那里,两眼死死盯住这两个年轻人。他什么也听不懂,极力根据手势和嘴唇的动作猜测出一点什么。

  “我是代写书信、文书的代笔人和翻译。我就在司法大厦,名叫普安塞。”

  “好……那,这个呢?”亨利指着混血儿对普安塞说。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只会讲一种西班牙方言,把我带到这里来,好能跟您说通话。”

  混血儿从口袋里掏出亨利写给芭基塔的信,交给亨利。亨利一把将信投进炉火之中。

  “好吧,现在开始初露端仉了,”亨利心中想道,“保尔,你让我们单独谈谈。”

  “我给他翻译了这封信,”待他们单独留下来时,翻译继续说道,“翻完以后,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后来他回来找我,把我带到这里来,答应给我两个路易。”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鬼家伙?”亨利问道。

  “我没给他翻‘鬼家伙’这个字,”等待混血儿回答时,那翻译说道。“先生,他说,”听那陌生人讲完,翻译接口说道,“您明天晚上十点半钟,一定要到蒙马特尔大街咖啡馆附近去。您会看见一辆马车,您上车时要对准备开车门的人说‘cortejo’。这是一个西班牙词,意思是‘情人’,”普安塞补充道,向亨利投过热烈祝贺的眼光。

  “好吧!”

  混血儿本想掏出两个路易。德·玛赛不容他这样做,自己拿钱酬谢了翻译。他付钱的时候,混血儿又咕噜了几句。

  “他说什么?”

  “他事先警告我,”穷光蛋回答道,“若是我走漏了消息,他就要掐死我。他挺和气,可是看样子,也能干得出来。”

  “我敢担保,”亨利答道,“他会说到做到的。”

  “他又补充说,”翻译接着说道,“派他前来的那个人恳求您,为您自己也为了她起见,行动千万要小心。不然,悬在你们头上的匕首就要落到你们胸口上,任何人间的权势都无法使您免遭此难。”

  “他这么说了么?太好了,这就更好玩了!——你可以回来了,保尔!”亨利朝他的朋友喊道。

  混血儿刚才一直不断地用磁性一般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芭基塔·瓦勒戴斯的情人。现在,他身后跟着翻译,走了。

  “瞧,现在这桩风流韵事还搞得挺浪漫,”待保尔回来时,亨利心中想道,“我经常参与一桩又一桩的谈情说爱,在这巴黎城,还终于碰上了一桩形势严重、有生命危险的男女私情。啊!真见鬼!危险会使女子变得多么胆大妄为!束缚一个女人,要强制一个女人,难道不就等于给了她逾越障碍的权利和勇气么?一般情况下她要花上数年时间才能逾越的障碍,在这种情况下,她一下子就跳过了。可爱的姑娘,来,跳吧!送死么?可怜的孩子!匕首么?不过是女人的想象罢了!她们每个人都把自己那小小的玩笑夸耀一番,她们感到有这种需要。再说,我会想着这个的,芭基塔!忘不了这个的,我的好姑娘!让魔鬼把我逮去好了,我既然知道这个美人儿,这个天造地设的佳品,是属于我的了,这桩风流韵事就已经索然无味了。”

  年轻人虽然口出狂言,却仍旧回到亨利家中。为了毫不难熬地等到翌日,亨利求助于恣意享乐:和他的朋友们打牌、欢宴、吃夜餐。他狂啖暴饮,还赢了一万还是一万二千法郎。

  凌晨两点他走出牡蛎岩饭店①,孩子一般呼呼大睡。翌日醒来,容光焕发,面色红润,更衣准备到杜伊勒里花园去。为了消磨时光,他打算见到芭基塔以后,便去骑马,以便有点胃口,晚餐多吃些。

  ①此饭店名直译为“康卡乐岩礁”,康卡乐是法国盛产牡蛎的地方。

  到了约定的时刻,亨利来到那条大街,看见了马车,向一个人说出口令。看来这个人就是混血儿。听到这个字眼,那人打开车门,急忙放下踏脚板。亨利坐在车上在巴黎城中飞快奔驰,对经过的街道,哪有心思去注意!待马车停下,他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混血儿带他走进一所房屋,楼梯就在大门洞旁。楼梯和楼道都十分阴暗。混血儿用了好长时间开房门,亨利只好在楼道上等待。这套房子阴暗潮湿,令人作呕,他的向导在前厅找到一支蜡烛,勉强照亮各个房间。似乎各间屋子也都空空荡荡,家具不多,仿佛住户出门在外的房屋一般。在安娜·拉德克利夫的一本小说中,曾描写过主人公在一个凄惨荒凉的地方穿过寒冷、阴暗、无人居住的一个个大厅的情景。阅读这本小说时的感觉,他现在真正体验到了。最后,混血儿打开一间客厅的房门。客厅里家具陈旧,墙幔过时。这种情形,使这里酷似妓院。妓院里也是这样追求高雅,而将各种俗不可耐、沾满灰尘和污垢的东西胡乱搭配在一起。壁炉在冒烟,炉火已埋入灰中。壁炉角上有一张长沙发,复以乌得勒支红丝绒。沙发上坐着一位老妇人,衣衫破旧,包头巾裹头。这种包头巾是到了一定年龄的英国女人想出来的,据说在中国很受欢迎,因为在那个国度里,艺术家的理想美是不堪入目的东西。

  芭基塔坐在一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身披撩人欲火的浴衣,自由自在地递过金色的燃烧般的秋波,自由自在地显露出她足尖弯弯的双足,自由自在地作出各种光芒四射的动作。如果芭基塔不在这里,这间客厅,这个老妇人,这冰冷的炉子,这里的一切都会使爱情冻结成冰。情感丰富的人,迅速地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还互不了解,却热烈地相互向往。今天这首次见面,也和一对情感丰富的人最初的幽会完全相同。直到两颗心灵完全随着同一节拍跳动那一刻为止,这种情形总是有些尴尬的。这种情况下,毫无不相协调之处,也不可能。如果说,冲动会使男子胆大起来,并处于毫无顾忌的精神状态之中,情妇则不然。不论她的爱情多么热烈,当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达到目的,并且面对着必须委身的现实时,总是心惊胆战的,否则她也就不是女人了。在许多女人看来,委身就等于堕入深渊,而在深渊之底能找到什么,她们一无所知。女子这时会表现出不由自主的冷淡,与她已经供认的激情形成强烈的对照。这也必然影响到哪怕是最动情的情人。这些念头如云雾一般时常在心灵周围飘荡,形成了心灵上短暂的病痛。在爱情这最美好的土地上,两人甜蜜的旅行中,这一时刻,就好比是要穿过荆棘丛生的荒原。荒原上连欧石南也不生长,时而潮湿,时而炎热,布满灼热的黄沙,且不时有块块沼泽出现。但是这荒原却通往明媚秀丽、绿树成荫、玫瑰花遍地盛开的小树林。林中绿草细嫩如茵,爱情及伴随着它的欢乐尽情展开翅膀。聪敏的人常常恰好傻笑一下,作为对一切的回答,似乎在冷冷压制自己冲动的过程中,头脑已经麻木。两个人都风流俊美,聪明机敏,感情丰富,从愚不可及的老生常谈开始,直到一个偶然,一个字眼,某一目光的震颤,一个小小的电火花产生了交流,使他们终于有了理想的过渡,将他们带到鲜花盛开的小径上。这种情形也并非不可能。在那鲜花盛开的小径上,不是行走,而是打滚,却掉不下去。这种心理状态总是与情感的强度成正比。两颗相互爱得不那么强烈的心,丝毫没有这种感觉。这种紧张状态还可与万里无云的酷热天气所产生的作用相比。乍看上去,大自然仿佛为一层轻纱所笼罩,碧蓝的苍穹呈现墨色,而极强的阳光则酷似滚滚的乌云。在亨利心里和西班牙女子心里,情感的强度相等:二力相等,作用相反,则相互抵消。这一静力学的定律,在精神领域中,很可能也是如此。其次,老木乃伊的在场,更加重了这短时间的尴尬。很小的一件事情就会吓坏爱情,很小的一件事情也会使爱情欢愉起来。对爱情来说,任何事情都有意义,任何事情都可以构成吉兆或者凶兆。老妇人端坐那里,仿佛是有感觉的结局。古希腊的象征大师用鱼尾巴来了结狮头羊身的怪物和美人鱼。这老妇人就象征着那可恶的鱼尾巴。怪物和美人鱼,正象任何激情开始时一样,是那么诱人!那下身却又那样令人失望。亨利并不是自由思想者,这个词一向含有揶揄之意。但他是一个很有本领和意志坚强的人,与无信仰的人同样了不起。然而这种种情形汇集起来,使他惊异不置。再说,如果可以将先入为主叫做迷信的话,最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自然对外界感受最强烈,于是也就最迷信。毫无疑问,先入为主,便是从别人看不见、而自己能够察觉的缘由中,估计到事情的结果。

  西班牙女郎利用这惊呆的瞬间,一任自己呆呆出神。一个女子真正动情,面对着无望获得的偶像时,无限的爱恋涌上她的心头,使她心醉神迷。她的眼中充满快乐和幸福,迸发出火光。她已经着了魔,毫无顾忌地沉醉在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极乐之中。在亨利眼中,此刻的她,显得那样神奇般的美丽。顿时,褴褛的衣衫,年老的妇人,破旧的红色墙幔,沙发脚前的绿色草垫构成的幻景,以及没有擦拭干净的红色方砖地面,整个这病态的令人不快的奢华,这一切一切,都无影无踪了。客厅大放光华,他只是透过一层云雾才看见那可怕的女怪,状如木雕,缄默无语,坐在红色的沙发上,黄眼睛透露出低三下四的情感。这种情感或是由于身遭不幸而产生,或是恶习所引起。一个人处于恶习的桎梏之下,就好比落到了暴君的手里。暴君专横肆虐的鞭打,把你弄得痴痴呆呆。老妇人双眼射出冷冷的光芒,有如笼中猛虎,自知无能为力,只好强忍自己进行破坏的欲望。

  “这个女人是谁?”亨利对芭基塔说道。

  芭基塔闭口不答。她比比划划,说她听不懂法语,问亨利是否能讲英语。德·玛赛又用英语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她已经将我卖掉,可是这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女人,”芭基塔平静地说道,“我亲爱的阿道尔夫,这是我的母亲。因她姿色出众,从格鲁吉亚将她买来为奴。她的姿色到今天已所剩无几。她只会讲自己的母语。”

  这个女人的态度,她极力在自己女儿和亨利的动作中猜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的那种欲望,年轻人顿时全明白了。听了这个解释,年轻人自在起来。

  “芭基塔,”他对她说道,“这么说,我们是不会自由的了?”

  “永远不会!”她悲戚地说道,“甚至我们可以享受的天数都不多。”

  她低下头,看看手,用右手掰着左手手指头数着。她露出了双手。亨利从不曾见过那么好看的手。

  “一、二、三……”

  她一直数到十二。

  “对啦,”她说,“我们有十二天。”

  “那以后呢?”

  “以后,”她说道,陷入了沉思。那模样,就象一个弱女子站在刽子手的刀斧面前,刀斧未落,却先吓死了一般。恐惧似乎完全剥夺了她美妙的青春活力。自然赋予她的美妙活力,无非为了扩大感官的享乐,将最鄙俗的乐趣转化为无穷无尽的诗意。“以后……”她反复叨念着。

  她的目光呆滞,仿佛注视着远方颇具威胁性的一件东西。

  “……我不知道,”她说道。

  “这个姑娘是个疯子,”亨利心想,自己也堕入了莫名其妙的思绪之中。

  他看出有什么事而不是他占据着芭基塔的心,她好似一个既受到悔恨又受到激情折磨的女子。说不定她心中还另有所爱,她时而忘却,时而又忆起。有一阵,千百种相互矛盾的念头萦绕在亨利的脑际。对他来说,这个少女成了一个谜。他是享乐过度感觉麻木的人,他渴求着新的感官享乐,犹如要求给他制造乐趣的那个东方国王。这是经常袭扰伟大心灵的难忍的饥渴。亨利用这种人的眼光颇为在行地仔细打量她时,发现芭基塔是造物主为爱情所创造的得意之作。抛开心灵不谈,单单推想一下这台机器的运行,任何男人,除了德·玛赛之外,也要吓一跳。然而,无限的欢情已经预示给你,变幻无穷、持续不断的幸福,这正是每个男子梦寐以求的东西,每一个钟情的女子当然也这样希冀。这使他着迷。无限已经变得看得见摸得着,并且转化为造物最无度的享乐,这使他发狂。在这个少女身上,他比从前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因为她得意洋洋地任人观看,为受人欣赏而感到幸福。

  德·玛赛的赞赏变成了隐约的狂怒,他将她的面纱完全揭开,向她投过犀利的目光。西班牙女郎完全理解了这目光的含义,似乎接受同样的目光,她已习以为常。

  “如果你不打算属于我一个人,我就宰了你!”他失声叫道。

  听到这句话,芭基塔双手遮面,天真地叫道:

  “圣母啊,我走到哪步田地了呀?”

  她站起身来,向红沙发扑过去,头埋在遮掩她母亲胸部的褴褛衣衫里,哭泣起来。老妇人任女儿扑过来,依然纹丝不动,对她没有任何表示。野蛮人部落的呆滞神情,在这位母亲身上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面对这种雕像一般的无动于衷,是什么也观察不到的。她爱还是不爱自己的女儿呢?无法回答。这面具底下,隐藏着人类的各种情感,善与恶。这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可以指望她。女儿的头发如头巾一般遮掩着她。她的目光缓缓地从女儿的秀发上移向亨利的面庞,以无法形容的好奇打量着亨利的面孔。她似乎在自问,用了什么魔法他得以来此,造物主是怎样灵机一动创造出如此迷人的男子。

  “这两个女人捉弄我呢!”亨利心想。

  这时芭基塔抬起头来,向他投过那直入心田、使人心里热呼呼的目光。他觉得她那么美,不由得暗暗发誓,一定要占有这美丽的稀世珍宝。

  “我的芭基塔,依了我吧!”

  “你想杀死我么?”她说道,心惊胆战,心房剧烈跳动,惴惴不安的样子。然而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又将她拉回他的身边。

  “我,我会杀死你么!”他微笑着说道。

  芭基塔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对老妇人说了一句话。老妇人专横地拉过亨利的手,自己女儿的手,看了多时。最后将手松开,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今天晚上你就依了我吧,马上,跟我来,不要离开我,我要这样,芭基塔!你爱我吗?来吧!”

  刹那间,他向她倾诉了万语千言,其势如湍急的流水,在山岩间奔腾跳跃,又以千百种不同的方式重复着同一个声音。

  “也是这样的声音!”芭基塔忧伤地说道,可是德·玛赛没有听到这句话。“而且……也是这样的火热!”她加了一句。

  “那好吧,可以,”她说道,一任激情冲击,非言语所能形容。

  “可是今天晚上不行。阿道尔夫,今天晚上我给贡沙吃的鸦片太少,她可能会醒过来,那我就完了。此刻,全家人都以为我在自己的卧房里睡觉呢!两天以后,你还是到那个地点,还是向那个人说那句话。这个人名叫克里斯泰米奥,是我的养父,非常喜欢我。他宁愿为我受尽折磨送掉性命,也不会说出一个对我不利的字来。再见吧,”她说道,搂住亨利,象蛇一样缠绕着他。

  她紧紧贴住他全身各处,将头依偎在他的头下方,向他送过自己的嘴唇,亲吻了一下。那一吻,两人都感到天旋地转,德·玛赛仿佛觉得大地张开,芭基塔在叫喊:“走吧!”那声音足以表明,她已经怎样难以自制。她一面不停地说“走吧”,一面却不放开他,缓缓地一直将他送到楼梯口。

  混血儿正在楼梯上。一见芭基塔,他的白眼睛顿时放射出光辉。他从自己崇拜的偶像手里接过蜡烛,一直把亨利带到街上。他把蜡烛留在拱门下,打开车门,让亨利坐进马车,将他送到意大利人大街。拉车的马匹简直就象魔鬼附体一样,跑得飞快。

  这一幕,对德·玛赛说来,宛如梦境。这种梦,虽然恍恍惚惚,但在人的心灵中,会留下神奇的快感。一个男子在有生之年要一直追求这种快感。一个亲吻足矣!世界上没有哪一次幽会,会比这一次更端庄,更清白,大概也不会比这更冷淡,也不会在陈设更一塌糊涂的地方进行,也不可能面对着更丑陋的神只。在亨利的想象中,那位母亲始终是地狱一般、僵尸一般蜷缩着的、邪恶的、野蛮凶残的东西。迄今为止,画家和诗人的奇思异想都不曾想象出这样的形象。事实上,从没有哪一次幽会这样刺激他的感官,预示着更大胆放肆的感官享乐。没有哪一次幽会更能从他心中激起爱情汹涌的波涛,如大气层一般将一个男子包围。似乎有一种东西,既阴暗、神秘,又甜蜜、温柔,既受到压抑,又极力扩张,这是最丑恶的事物与最美好的事物、天堂与地狱的结合。这一切都使德·玛赛晕晕乎乎。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他已经老大成熟,可以抵挡得住欢情的陶醉了。

  年轻人与女人混在一块或者一心只搞女人时,一般总是变得庸俗渺小。德·玛赛在他们这种年龄时,心灵反而开阔起来。为了使诸位能够充分理解他在本故事结局时的行为,有必要向诸位解释一下,这种情形是怎样发生的。他受到秘密环境的帮助而成长起来。秘密环境赋予他极大的权势,为外人所不知。这个年轻人手中握有一只权杖,比当代任何国王的权杖都更有力量。每一个当代国王,要贯彻自己的一点点旨意,都要受到法律的束缚,而德·玛赛运用的则是东方霸主的专制权。这种权势,在亚洲被一些蠢人运用得十分愚蠢,而欧洲智慧、法兰西头脑使这种权势增加了十倍,成为全部暗藏武器中最有力、最锐利的武器。为了满足自己享乐及虚荣心的需要,亨利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他可以对社会施加如此这般看不见的影响,具有真正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是十分隐蔽,不事吹嘘,而且只限于自身。他对自己的看法,与路易十四对自己的看法截然不同,却与最傲慢的哈里发①、法老、泽尔士②之流相似。这些人仿效上帝,借口臣民的目光会致他们于死命,将自己面目遮掩起来,不许臣民观瞻,自视非属凡人。德·玛赛也是身兼审判官和原告二职,而毫不悔恨。谁深深冒犯了他,不论是男是女,他就冷酷地将谁判处死刑。虽说死刑判决书几乎每每轻声宣读,却不可更改。错了活该,正如一个巴黎女人兴高采烈地坐在出租马车上去赴约会,一声霹雳,本应将给她赶车的车夫劈死,倒落在巴黎女人头上一样。开些尖刻、高深莫测的玩笑,是这个年轻人谈话的特点。一般来说,这常常引起人们的恐惧,谁也不想得罪他。这种自命为巴夏的人,似乎身边有武士、刽子手跟随,身带恐怖武器走路。女人们对这种人爱得发狂。其结果是这些人行动安全,权势牢靠,目光自负,自视凶猛。对女人来说,这样恰巧完成了她们个个梦寐以求的强大有力的典型形象。德·玛赛就正是这样的人。

  ①哈里发是穆罕默德的继承者、伊斯兰国家的领袖。

  ②泽尔士为波斯一国王。

  此刻他正为即将到来的时日兴高采烈,他又变得青春焕发,性情柔顺。上床就寝时,一心只想着爱情。他与情感丰富的年轻人一样做梦,也梦见了金眼女郎。梦境中,一片可怖景象,难以捕捉的稀奇古怪的事,又好似真真切切,揭示出那些看不见的社会阶层,但又总是很不完整,中间总是隔着一层薄雾,叫人看不清楚。第二天和第三天,亨利无影无踪,谁也无法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他的权势只有在某种条件下才属于他。幸亏这两日,他为魔鬼尽普通一兵的职责去了。他能过上有护符保佑的日子,就是因为有这个魔鬼。但是傍晚时分,到了约定的时刻,他又出现在林荫大道上等待马车。

  马车没有让他久等。混血儿走到亨利面前,象背书一样用法语对他讲出一句话:

  “她告诉我,你若是想来,就得同意蒙上你的眼睛。”

  说着克里斯泰米奥取出一条白色丝巾。

  “不!”亨利说道,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势突然愤愤不平起来。

  他想上车。混血儿作了一个手势,马车便走了。

  “好吧!”德·玛赛大叫一声,想到即将失去自己期待已久的幸福,便怒火中烧。

  何况,这个奴隶是盲目服从,正象刽子手盲目服从一样。

  要叫他屈服,德·玛赛也看出来了,不可能。再说,他的怒气难道应该发泄在这个被动的工具身上么?

  混血儿吹了一声口哨,马车返回。马路上已经有几个好奇的人呆头呆脑地聚集起来了,亨利急忙上车。亨利身强力壮,他想捉弄混血儿一下。待到马车快步如飞奔驰起来的时候,他揪任混血儿的手,想制服他。他想制服自己的看守,以便保持运用五官的能力,好知道到底是到什么地方去。痴心妄想!黑暗中,混血儿的眼睛闪闪发光,从喉咙中发出愤怒的呼喊,挣脱出去,用一只钢铁般的手将德·玛赛打翻,可以说将他钉死在马车尽里,叫他动弹不得。然后,打着唿哨,用那只得空的手,拔出一把三棱匕首。车夫听到口哨声,停下马车。亨利手无寸铁,只好屈服。他朝丝巾伸过头去。这个就范的动作使克里斯泰米奥平静了下来,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给他蒙上了眼睛,对他崇拜的偶像所爱之人,表现出尊敬之情。但是,他还是首先警惕地将匕首插进内衣里侧的口袋里,将扣子直扣到下巴底下,然后再采取这个措施的。

  “他真能把我宰了,这个鬼家伙!”德·玛赛心中暗想。

  马车重又飞快奔驰起来。象亨利这般熟悉巴黎的年轻人,要知道是往哪里走,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只要马车笔直向前,那么他只要注意力集中,从马车越过多少条水沟这个数目中,就可以数出来从大马路上经过了多少条街道。这样他就可以辨认出来,马车是从哪条南北方向的街上走,是往塞纳河方向走,还是往蒙马特尔高地走,并且猜测得出向导要他停下的街道名叫什么,方位如何。然而,刚才的搏斗使他心情难以平静,他的尊严受辱又使他十分恼怒,此刻是复仇的念头在左右着他。这位神秘的姑娘,为着要他来到自己身边,采取如此细致周到的安排,又叫他产生种种猜测。这一切都使他无法集中盲人般的注意力,那是非要将其智慧全部集中起来并且要有十分敏锐的记忆不可的。路上经过半小时。马车停下时,已经不在大马路上。混血儿和车夫拦腰抱住亨利,将他拖出车外,放在一个类似担架的东西上,抬着他穿过一座花园。他闻到了花香,闻到了树木和草地特有的味道。这里一片静寂,连潮湿的叶子上水珠滴下的声音,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来。两个人将他抬上楼梯,让他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带领他走过数个房间,到了一间卧室,便放开了他。这间卧室温馨芳香,他感到脚下有厚厚的地毯。一只女人的手推着他坐在长沙发上,给他解开头巾。亨利看见芭基塔就在面前,而且是光彩照人、撩人欲火的女郎芭基塔!

  亨利置身的半边小客厅,划出柔美的圆形曲线。另外一部分则方方正正,与此形成鲜明对照。那一部分的正中,一座白色、金色大理石砌成的壁炉闪闪发光。他刚才是从一扇侧门进来的,一片富丽堂皇的帐幔遮掩着它,对面是一扇窗户。马蹄形这部分陈设着一张真正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也就是铺在地上的垫子,垫宽与一张床相差无几,周长有五十尺。

  这张长沙发,面子用白色开司米织成,四周镶着黑色和朱红色的小丝带结结,排成菱形图案。这张大床,靠背高出靠垫几寸。许许多多靠垫,装饰典雅,更使大床放出异彩。小客厅张挂着红色丝绒墙幔,其上覆以一层印度纱帷幔。如同有凹槽的考林辛式柱头一般,这细纱帷幔也是有罗纹的,一道凹陷,一道圆圆鼓起,相互交替。顶端和下缘则镶着朱红色的花边,上面现出黑色的阿拉伯图案。细纱帷幔覆盖之下,朱红变成了玫瑰红,那是爱情的颜色。窗帘也是这种颜色。窗帘本是印度纱覆以粉红色的塔夫绸里子,缀着朱红带黑的流苏。六支臂式镀金银烛台,每个点着两支蜡烛,等距离地固定在墙幔上,照亮了长沙发。天花板的中央悬挂着一盏闷光的镀金银吊灯,闪着白光,天花板上的突饰为金色。地毯酷似东方的披肩,图案与披肩极为相似,不由得使人想起波斯的诗情画意。这幅地毯,正是波斯奴隶的双手所编织。室内陈设全部覆盖着白色开司米织物,黑红两色的装饰使之格外生辉。座钟和枝形大烛台,均用白色和金色的大理石做成。唯一的一张桌子,台布也是开司米织成的。华丽的花盆中插着各个品种的玫瑰,花色或白或红。一言以蔽之,每一细处,都似乎怀着爱情仔细思量过。财富从未象这样更巧妙地隐藏起来,变成了优美,显示着雅致,刺激着感官。最冷酷无情的人,到了这里,也会浑身发热。墙幔闪闪烁烁,随着视线角度不同,不断变换着颜色,有时全白,有时全为粉红,与光线的效果浑然一体。光线渗入细纱半透明的罗纹中,表面如云雾一般若隐若现。心灵对于白色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眷恋;爱情则性喜红色;金色能刺激情欲,它有一股巨大的威力,使情欲的心血来潮得以实现。这样,男子心中全部模模糊糊、神秘莫测的东西,一切无从解释的亲合力量,就都在不知不觉的感应中,被激发起来。在这完美的和谐中,自然有协调的色彩在起作用。心灵对于协调色彩的反应,便是产生隐隐约约、飘忽不定的肉欲的念头。

  芭基塔就出现在这充满醉人芳香的朦胧氛围中。她身披雪白的浴衣,赤着脚,乌发中插着橙花。她跪在亨利面前,象这所神殿的天神一般爱恋着他。他总算肯于前来赴约了。德·玛赛对于巴黎奢侈的考究虽然已经司空见惯,看到这与维纳斯出生的贝壳十分酷似的安乐窝,也不禁感到惊讶。他刚从黑暗中走出来,心灵就沐浴在阳光下。也许是这一明一暗对比强烈,也许是他将这一情景与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迅速进行了对比,他产生了真正的诗意所赋予的那种十分愉快的感觉。在这仙女魔棒一指而产生的仙居里,他瞥见了上帝创造的杰作——这位女郎。她面色红润,肌肤细腻,由于红色的映衬和难以名状的爱情迸发,她的肌肤又微微现出金色,闪闪发光,仿佛映照出烛光和色彩。顿时,他的怒气,复仇的欲望,受伤的虚荣心,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象朝猎物飞扑过去的老鹰一般,一把将她全身搂住,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他感到这位少女撩人地紧贴着他,她的俊美完全展现在他的面前,温柔地包围着他。他沉醉了,是言语无法形容的陶醉。

  “来吧,芭基塔!”他低声说道。

  “说吧,说话不用担心受怕!”她对他说道,“这个隐蔽的处所专门为爱情而建造,任何声音都传不出去。有一种奢望,要在这里将心爱的人讲说的语气和乐音都留给自己。不管怎样高声叫喊,这密闭的客厅之外,都无法听见。在这里可以搞暗杀,被杀的人怎样呻吟都无济于事,犹如置身于广阔无边的沙漠之中。”

  “是谁对于妒忌及其需求理解得这样深刻呢?”

  “这个,你永远不要盘问我,”她回答道,一面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可爱动作给年轻人解开领带,自然是为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脖颈。

  “对啦,这正是我喜欢得要命的脖子!……”她说道,“你愿意讨我喜欢么?”

  那语气竟使这句话成了春心荡漾的问句。对于阴影一般在他们头顶盘旋的不知姓名的人,芭基塔刚才那专横的回答,无异于禁止他对这个问题进行任何探寻。他陷入了沉思。芭基塔刚才这第二句话又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如果我想知道谁是这里的主人,可以么?”

  芭基塔凝视着他,全身颤抖不止。

  “这么说不是我了?”他说道,站起身来,甩开这个女郎。

  她仰身摔在地上。“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要独一无二!”

  “真吓人!真吓人!……”可怜的奴隶满怀恐惧地说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回答不回答?”

  芭基塔轻轻站起身来,两眼饱含泪水。室内有两个乌木大橱,她朝其中一个走去,取出一把匕首,递给亨利。那驯服的动作,一只猛虎见了也会软下心来。

  “让我快活一次,就象男人们动情时使人快活那样,”她说道,“然后,趁我熟睡时,杀死我吧,因为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你听着:一头可怜的畜生拴在木桩上,我的处境就是这样。能在隔开我们的鸿沟上搭上一座桥,我自己都觉得神奇。把我灌醉,然后杀死我吧!噢!不,不,”她双手合掌,说道,“不要杀死我!我爱生活!生活对我是多么美好!我是奴隶,可我也是王后。我可以用甜言蜜语哄骗你,对你说我只爱你一个人,向你证明这一点,利用我这短暂的王国对你说:‘占有我吧,就象顺路经过时,享受一下国王花园里一朵花的芬芳那样。’然后,施展女人的花言巧语,张开肉欲享乐的翅膀,满足我的欲望。此后,我可以叫人把你扔在一口井内。谁也不会在井里找到你的。这口井就是专门为了满足复仇的欲望、又无需惧怕法律的报复而掘出来的,井内满是石灰,人一扔进去,石灰就燃烧起来将你吞噬,连骨头渣也找不着。这样你就会留在我的心里,永远属于我。”

  亨利注视着这位少女,并不发抖。这毫无惧色的目光使她欣喜若狂。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你来到这里,不是落入陷阱,而是进入爱幕你的女子心中,扔在井里的会是我!”

  “这些事我简直觉得莫名其妙,”德·玛赛仔细打量着她,对她说道,“我看你很象个心地善良的少女,可又是个怪人。说句实话,你是一个活字谜,我大概很难找到谜底了。”

  芭基塔完全没有听懂年轻人的话。她温柔地凝视着他,张开那会说话的眼睛,撩人的欲火已尽在其中。

  “喂,我的宝贝,”她又回到原来的念头上,说道,“你愿意讨我喜欢么?”

  “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甚至你不想要我干的事,我也要干,”德·玛赛笑着回答道。他又恢复了纨绔子弟应付裕如的神气。他已经下定决心听凭鸿运的摆布走下去,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再说,说不定他指望通过他的权势和幸运儿的本事,能在几小时以后使这位女郎就范,获悉其全部秘密呢!

  “那好,”她对他说道,“让我按照我的口味给你打扮打扮。”

  “好吧,让我合乎你的口味好了,”亨利说道。

  芭基塔兴高采烈,到一个橱中取出一件红丝绒长袍,给德·玛赛穿上。然后给他戴上一顶女式便帽,裹上披肩。她孩童一般天真无邪地干着这些傻事,笑得前仰后合,宛如一只振翅的小鸟。此后的事,当然她是一点也料想不到的。

  这一对俊男美女,为上天情绪极为欢快时所创造。他们得到的莫大快乐,实非笔墨所能形容。不过,对年轻男子非同寻常、几乎是神奇的印象,抽象地表述一下,也许十分必要。处于德·玛赛的社会地位并且象他那样生活的人,对于如何辨别一个姑娘是否童贞,那是一清二楚的。可是,奇怪!金眼女郎是处女,可她却并非纯洁无瑕。神秘与现实、光明与黑暗、丑与美、欢乐与危险、天堂与地狱,如此奇异地结合在一起,在这场男女私情中早已初露端仉,现在,在德·玛赛玩弄的这个任性而又高尚的人儿身上,这一切仍在继续。她那热情迸发的眼睛许下的诺言,毫不违弃;她展示的珍宝,远远超出最美妙的肉体享乐中一切最巧妙的东西,超出亨利在人称之为爱情的感官享乐诗意中所能体会到的一切。这是一首东方诗歌,洒满了萨迪①、哈菲兹②跳跃的诗句中的阳光。铁腕使她生活在谬误之中。谬误一旦中止,这个甜美的少女便沉浸在无限娇羞的心醉神迷和无比惊异之中。这种情景,无论是萨迪的节律,还是品达③的节律,都是无法表达的。

  ①萨迪(约1200—1291),波斯最著名的诗人之一;其《蔷薇园》早在一六三四年即已译成法文。

  ②哈菲兹(约1320—1389),波斯最著名的抒情诗人。

  ③品达(约公元前518—前413),希腊著名抒情诗人。

  “死了!”她说道,“我都死过去了!阿道尔夫,带我到天涯海角去吧,到一个荒岛上去!叫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让我们的私奔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否则我们下了地狱,也会有人追踪……天哪,天已经亮了!……快跑吧!我还能见到你么?对,明天,我还要见你!为了得到这种幸福,哪怕把所有监视我的人都毒死,我也干!明天见!”

  她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拥抱着他。那拥抱中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然后她按动一个机关,那机关大概是与一个铃相接的。她恳求德·玛赛还是让人蒙上眼睛。

  “若是我再也不肯……若是我想留在这里呢?”

  “那你就会叫我死得更快,”她说道,“现在,我肯定要为你送掉性命了。”

  亨利任人摆布。在一个寻欢作乐刚刚得到满足的人身上,会遇到一种忘却的倾向。莫名其妙的忘恩负义,向往自由,忽然灵机一动要去散散心,对其偶像有些蔑视,也可能有些厌恶的意味,总而言之,会遇到那种无法解释的、使人变得卑鄙渺小的情感。感情的持久来自天堂的灵光和圣洁的香膏。既没有受到灵光照耀,又没有涂抹香膏的人,他们的心灵中肯定有上述那种复杂而真实的感情。无疑正是这一点支配着卢梭①,使他写出了富翁爱德华的艳遇,《新爱洛伊丝》的书信便以此为结尾。显然卢梭也受到理查逊作品的启发,但在许许多多细节上,他远远离开了理查逊。正因为如此,他的巨着才极为精彩,独具一格。青年时代阅读这部作品,往往希望在书中能够找到对我们情感中最不由自主之处的生动描写,而很难通过分析悟出其中伟大的思想。卢梭正是以伟大的思想将这部作品献给后代子孙。一般严肃的和富于哲理味道的作家,从来使用感性的形象无非是为了表现其广阔思维的成果或必要性而已。所以这部作品中对富翁爱德华艳遇的描写,就欧洲而言,是最精辟的思想之一。

  ①卢梭(1712—1778),原籍瑞士的法语作家和哲学家,《新爱洛伊丝》是他一七六一年发表的书信体小说。

  亨利正处于这种朦胧情感的控制之下,真正的爱情是体会不到这种情感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定要令他心服口服地停止将一个个女性相互比较,并且在记忆中留下无法抗拒的诱惑,才能使他再次回到一个女人身边。真正的爱情主要是通过回忆来主宰的。既没有用极度的快感,又没有用感情的巨大威力使别人铭刻在心的女人,难道能够得到别人的爱么?芭基塔同时用这两种办法,在亨利心中扎下了根,亨利自己却全然不晓。此刻,他尚且完全处于幸福之后的疲倦中,身体感到舒适而甜蜜的倦怠。肉体享乐最最强烈的快感,他刚刚采摘到。他几乎无法从双唇上去掉那种滋味,对自己的心情进行冷静的分析。晨光熹微时分,他已经到了蒙马特尔大街。他痴痴呆呆地望着疾驰而逃的马车,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支雪茄。一个卖酒和咖啡的女人,正向工人、辅助童工、蔬菜商人,总之向天亮以前就开始生活的巴黎市民,兜售生意。德·玛赛就着她的灯笼,点着一支雪茄。然后,叼着雪茄,双手插在裤袋里,信步走去。漫不经心的模样,确实不大体面。

  “一支雪茄,真不错!男人对这个倒永远不会厌倦!”他心中暗暗想道。

  那时节,全巴黎的纨绔子弟都为金眼女郎所倾倒。此刻,他倒几乎不想着她了!这个美人儿,亚洲仙女般的美丽来自她的母亲,所受的教育将她与欧洲连结在一起,出生地点又使她与热带相互关联。欢情中流露出来的死亡念头,对死亡的恐惧,数次给这个美人儿的前额罩上阴影。他似乎觉得,这无非是女人骗人的把戏,每个女人都想用这一套引起别人的兴趣。

  “她是哈瓦那人,那是新大陆中西班牙气息最浓的国度。所以,她更喜欢玩弄恐怖这玩意儿,而不是象巴黎女人那样,将痛苦、障碍、卖弄风骚或义务之类朝我扔过来。用那金色的眼睛!啊呀,我真想睡觉了!”

  他看见一辆带篷双轮轻便出租马车,停在弗拉斯卡蒂赌场角上,等待着什么赌客。他喊醒车夫,叫人把他拉回自己家中。他上了床,象干了坏事的人那样睡去。也真怪,竟和老实人一样睡得香甜。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自编自唱的民间艺人涉及这种怪事。有一句谚语说:“两极相通。”可能其效果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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