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巴黎容颜
 




  巴黎市民的一般容貌,无疑应列为世界上集恐怖之大成的景象之一。有的苍白羸弱,有的面黄肌瘦,有的颜色黑紫,看上去丑陋不堪。难道巴黎不是一片广阔的田野,不断为个人利害的暴风雨所荡涤么?在个人利害的暴风雨中,一群群男男女女象旋风一样打着转,死神前来收割,其频繁更甚于别处;然而死了一茬,又重新生出一茬,密密麻麻,一如往日;人的面孔,歪歪斜斜,扭曲变形,每一个毛孔都流露出狡诈和贪欲,他们的头脑中正塞满了这些毒素。其实这不是面孔,而是地地道道的假面具:有软弱的假面,强权的假面,贫穷的假面,快乐的假面和虚伪的假面。每个人都身心疲惫,急切的贪欲给他们打上了无法磨灭的烙印。他们追求什么呢?金钱,还是享乐?

  如果仔细观察观察巴黎的灵魂,对其僵尸一般的面容,便可找到原因,得到解释。巴黎的容颜只有两种年龄之分:要么是青年,要么是老年。青年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老年涂脂抹粉,竭力要显得年轻。看到这仿佛从墓中出土的市民,不大注意思考的异乡人,首先会对这个都城产生一股厌恶情绪。可是,这都城乃是一个荒淫享乐的大工场,过不了多久,这些异乡人自己也不能自拔,陷在这里心甘情愿地去学坏了。

  巴黎人面孔这种恶魔似的颜色,如果从生理学上来解释,三言两语便已足够。说巴黎是人间地狱,并非仅仅是个玩笑。

  这个字眼,还是请你当真吧!确实,这里一切都浓烟滚滚,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火光闪闪,一切都在沸腾,一切都冒着熊熊的火焰,蒸发,熄灭,然后重新燃烧起来,火星飞溅,噼啪作响,最后燃烧净尽。任何别的国度,生活都不会比这里更热火朝天,更炙热灼人。这个社会自然物时时处于熔融状态。每当它干完了一桩事,就仿佛自言自语道:“来,收拾下一个!”正象大自然如此自付一般。这个社会自然物与大自然一样,也要管到花鸟鱼虫,也从它那永不停息的火山口,喷射出熊熊的火焰。

  这个聪敏、好动的民族,每一个部族都有其独特的外貌。我们首先指出不同程度上使每个人面色灰暗,苍白,发青还是变得黑紫的一般原因,然后再分析形成每个部族独特外貌的具体原因,可能更好一些。巴黎人对什么都感兴趣,其结果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们的面庞由于经常揉搓遭到磨损,脸上没有任何情感来左右,于是,就象房屋的粉墙落上各种烟尘一样,变成灰溜溜的了。确实,巴黎人不论年纪多大,都象孩子一样生活,第二天怎么打发,头天全不考虑。对什么事都唧哩咕噜地抱怨几句,对任何事情都能来点自我安慰;嘲笑一切,忘却一切;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尝试尝试;可以十分狂热地干某一件事,也可以象抛弃自己的袜子、帽子和财产一样,毫不在乎地甩开一切:如王位、战功、荣誉、偶像等等,也不管这偶像是铜的还是玻璃的。在巴黎,任何情感都抵挡不住世事的冲击,世事的激流迫使人们去进行搏斗。这种搏斗使各种情欲都大大减弱:爱情变成了一种欲望,仇恨成了没有行动的意图。这里,真正的亲属惟有一千法郎一张的票子;除了当铺,便没有别的朋友。这种普遍的听之任之、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态度,产生的必然后果便是:在客厅中也好,在大街上也好,无论是蠢货还是坏蛋,无论是机智聪敏的人还是正直诚实的人,没有什么人是多余的,也没有什么人绝对有益或绝对有害。政府也好,断头台也好,宗教也好,霍乱也好①,什么都可以容忍。对这个世界,你总是挺合适;而这个世界,也永远不缺你这个人。

  ①一八三二年春,巴黎曾发生霍乱传染。

  这是一个没有习俗、没有信仰、没有任何情感的国度。然而,各种情感、各种信仰和各种习俗又从这里开端,在这里终结。那么,主宰这个国度的是谁呢?是金钱和享乐。请你以这两个词为指路灯,走遍这个庞大的粉墙樊笼,这个污泥浊水遍地流淌的蜂巢吧!使这个樊笼蜂巢动荡不安、波澜起伏、饱受磨难的,正是金钱和享乐这两个词所代表的思想。请你循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前进吧!请你首先来看看、仔细端详一下一无所有的人们。

  这就是工人,无产者,靠动脚、动手、动舌头、动腰背、动仪存的一只手臂、五个手指来活命的人。好,这一类人,大概是首先要节省自己生命的组成物质的。他已经超载,将自己的老婆缚在机器上,将自己的孩子也用上、钉在一个齿轮上了。工匠们,不知道属于哪一条纬线,然而每每他们一摇,就会使整个下层人民动荡起来。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旋出描金流彩的瓷器,缝制出礼服和裙袍,制造铁器,削薄木料,冶炼钢铁,纺织棉麻,加工出的铜器如绸缎一般光亮照人,给水晶装饰上花彩,模拟花朵,毛衣上绣花,驯养马匹,编织吊综系具和缘带,切割铜板,油漆马车,将老榆树弯成圆形,将棉花纺成纱,吹制玻璃器皿,刻蚀宝石,磨光金属,将大理石雕成枝叶,将石块精雕细刻,给各种思想梳妆打扮,将各种东西染上颜色、漂白或染黑。工头向这些流血流汗、意志坚强、专心致志、耐心细致的人们走过来了,或者以城市莫名其妙的需要的名义,或者以人称之为投机的魔鬼声音,向他们许诺一份极高的工钱。

  于是,这些四只手的动物便熬起夜来,吃苦受累,死干活干,起誓发愿,饿着肚皮,四处奔波。金钱引诱着他们,为了赚钱,每一个人都搞得精疲力尽。每个星期一,他们便成了一日的阔佬①。他们毫不考虑此后的日子,贪婪地追求享受,以为反正可以象画家依靠他的调色板那样,靠自己的臂膀再去赚钱。于是他们到酒馆中将金钱随意挥霍净尽。这些下等酒馆,简直构成了城市脏污的围墙。这是最厚颜无耻的维纳斯的腰带,刚刚束好,又重新解开。市井小民周期性的财富,就和丢在赌场上一样,丢在这里。这些人原是干活时稳稳当当,享乐时也如狼似虎的。一周之内有五天,巴黎的这一部分,十分活跃,从不休息!他们从事各种活动,有的使人扭曲变形,有的使人长肥发胖,有的使人消瘦、苍白,有的使千百个创造性意念迸发而出。此后,他们的享乐,他们的休息,就是令人倦怠的大吃大喝,直到搞得人意志消沉面如死灰,酩酊大醉面色苍白,或消化不良面黄肌瘦。这种荒唐的生活只持续两日,然而却夺走了未来时日的面包,一周的菜汤,妻子的裙袍,褴褛的婴儿襁褓。

  ①一般星期一是发工资的日子。

  这些人,大概本来也是风流俊美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其相对的美丽动人之处。但是,他们自童年时代起,便加入了卖力气的队伍,处于鎯头、铁剪、织机的统治之下,很快就成了伏尔甘①。对这个丑陋而强壮的种族来说,其丑无比却力大无穷的伏尔甘,难道不正是它的象征么?这个种族,有了不起的机械头脑,干起活来耐心细致,百年中有一日会狰狞可怕,象炸药一般一触即燃。酒精已使他们对于革命的烈火早有了思想准备。他们相当机敏,只要碰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字眼,在他们看来意味着“金钱和享乐”,他们就会燃烧起来!有人伸出手去讨钱,有人伸出手去接受合理的工钱,有人伸手接受付给巴黎各式卖淫的五个法郎,总之,接受来路正当或来路不正的金钱。如果将这些人全部包括在内,巴黎下层人民共有三十万人。假如没有那些下等小酒馆,政府岂不每个星期二都要被推翻?幸亏每个星期二,这些市井小民都痴痴呆呆,还没从享乐中清醒过来,就又囊空如洗,回去干活,光啃面包了。提前创造物质的需要,是他们的动力,对他们来说,这也习以为常了。

  ①伏尔甘为罗马神话中之火神,外貌丑陋不堪。

  这帮小民也有他们自己的圣贤,他们自己的完人,他们自己不为人知的拿破仑。这些人最完美地体现了小民的力量,他们的生活概括了这帮小民的社会地位。他们在生活中,将思想和行动结合起来,主要并非为了将欢乐投入生活之中,而是为了调节痛苦的作用。

  某种巧合造就了一个克勤克俭的工人,偶然又赋予他一个念头,他展望了未来,遇到了一位女子,作了父亲。经过数年的节衣缩食,他经营起衣帽用品小买卖,租下一间店铺。

  如果他在前进的道路上,既没有发生疾病,也没有染上恶习使他半途而废,如果生意也还兴隆,那么这种正常生活的简单模式,当如下述。

  首先,请诸位向这位巴黎行动之王致敬。时间和空间,都已乖乖听命于他。对!请诸位向这硝石与瓦斯组成的造物致敬!他整夜辛苦,为法兰西生产子女,白日里又为其同胞的方便、荣耀和享乐忙得不可开交。这个人解决了一人多能的问题,一个人能同时满足可爱的妻子、家庭、《宪政报》、办公室、国民自卫军、歌剧院、上帝的需要,但其目的则是将《宪政报》、办公室、歌剧院、国民自卫军、女人和上帝都转化为金钱。总之,请诸位向这位无可指摘的身兼数职的人致敬!

  他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如飞鸟一般穿过他家与蒙马特尔大街之间的空间。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也不论雷声隆隆还是大雪纷飞,他都准时到达《宪政报》报馆,等待着他投标得来的那捆报纸。他贪婪地收下这口政治饭,打起就走。九点钟时,他已回到家中,跟老婆调笑打趣,从她那里偷得一个结结实实的亲吻,呷着一杯咖啡,或者对孩子吹胡子瞪眼。

  十点差一刻,他出现在区公所。到那以后,他好似鹦鹉栖在木棍上一般,坐在巴黎市政府提供的一张靠背椅上,对全区的死亡和出生进行登记,一直干到下午四点。他干这活,既不流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笑容。这个区里的幸福也好,不幸也好,都从他的鹅毛笔管下端悄然流逝,正象《宪政报》的思想不久之前在他的肩膀上移动一样。什么都不会使他动心!

  他总是勇往直前,他的爱国主义思想从报纸上原封不动地照搬而来;别人说什么,他从不反驳;他和大家一起欢呼或者鼓掌,过着燕子一般忙忙碌碌的生活。

  他家距本区教堂只有两步路。举行盛大仪式的时候,他可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额外增加的人,自己到教堂的唱诗池去唱《安魂曲》。星期日和节日时,他是唱诗池最漂亮的装饰品,最引人注目的歌喉。他唱得十分卖劲,大嘴都扭歪了,发出雷鸣般的震响、欢快的“阿门”。他是歌手。

  下午四点,他总算从公务中解脱出来了。这时,他出现在两岱岛上最赫赫有名的店铺里,以便给这里撒播喜悦和欢乐。见他的老婆兴高采烈,他没有时间嫉妒。他是一个实干家,而不是感情丰富的人。所以,他一到,便挑逗站柜台的小姐们。这诸位小姐,眼睛滴溜溜地转,吸引了大批顾客。他在华丽的服饰、头巾、心灵手巧的女工加工制作的细布花呢之中转来转去,尽情调笑。或者,更常见的情形是,晚饭之前,他给店铺办一件具体业务,誉写一张日记账,或者将已经过期尚未支付的票据送到执达员手中。

  每隔一天,六点钟,他准时到达自己的另一岗位。他是合唱队的终身歌唱性男低音①。他来到歌剧院,随时准备担任士兵、阿拉伯人、囚徒、野蛮人、农夫、幽灵、蛮不讲理的人、花花公子、魔鬼、圣贤、奴隶、黑脸或白脸的阉奴等各种角色。在制造欢乐、痛苦、怜悯、惊讶上,在发出千篇一律的叫喊或者缄默无语、狩猎、角斗上,在表现罗马或埃及上,他都是行家里手。但是,inpetto②,他始终是小店老板。

  夜半时分,他又成了好丈夫,男子汉,温柔的父亲。他钻进双人床的被窝,歌剧院女神们令人可望不可即的形体仍在他的想象中萦绕,上流社会的下流行为和塔格利奥尼③的大腿令人心荡神驰的旋转,都反过来使夫妻恩爱获益匪浅。总之,他睡觉时,很快就能入睡,就象一辈子紧赶慢赶一样,赶紧将睡眠这桩事了结拉倒。这难道不正是运动造就了人,人则体现了空间和文明社会的普洛透斯④么?这个男子便囊括了历史、文学、政治、政府、宗教、武艺,一言以蔽之,一切。

  ①这是对男中音与男低音之间的声部的旧称。

  ②意大利文:暗中,内心深处。

  ③塔格利奥尼(1804—1884),意大利女舞蹈演员。她于一八二七年出现在巴黎歌剧舞台上,红极一时,轰动整个欧洲。

  ④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

  这难道不是一部活生生的百科全书、一张古怪的图表,象巴黎一样不断运动、永不停息么?他身上,什么都当腿使唤。在如此繁忙的劳作中,任何人的面容都无法保持纯洁无瑕。据某些相当富有的哲学家说,酒量不断增加而将肠胃烧坏,三十岁上便了结一生的工人,说不定人家还觉得他比衣帽店老板更幸福些。前者猝然暴死,后者却零星受罪。正如别人从田庄和子女身上赚钱一样,衣帽店老板从他从事的八个行业里,从自己的肩膀、喉咙、双手、老婆和生意里,挣得几千法郎和最辛劳的幸福。这种幸福可以重新造就男子汉的心。子女是他的心头肉。他将自己的埃居、女儿或者儿子,送进上层社会。儿子在私立中学中受教育,比自己的父亲教育程度更高,雄心勃勃,要向上爬。一个小小零售商的小儿子想当国家要人,这种情形,屡见不鲜。于是这笔钱财和这些子女,便成了上层社会的牺牲品。

  这种野心将人的思路引入巴黎社会阶层的第二层:请诸位再上一层楼,到中二楼;或者从阁楼向下,下到五层。总之,进入稍有财产的世界吧:这里,也是同样的情形。

  这里住的是批发商及其伙计们、职员、经营小小的钱庄却大为正直的人、无赖泼皮、注定受苦受难的灵魂、头等和最下等的办事员、执达员文书、诉讼代理人、公证人,还有不断活动、绞尽脑汁、进行投机的小有产者的成员。小有产者对巴黎的每一个有利可图之处,都仔细地加以琢磨,同时又提防着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囤积食品,将无产者制造的产品集中起来,将南方的水果、大西洋的水产、阳光普照的河岸生产的好酒,装成箱,集成桶。小有产者的手也伸向东方国家:土耳其人和俄罗斯人对于他们自己生产的披肩,不当一回事,小有产者将披肩收购来;他们到处搜刮,手一直伸到英属印度。然后就躺在床上等待货物出手,追逐利润,提前兑付票据,将一叠叠的票子卷起装进钱箱;他们把整个巴黎都拆散包装起来,装上车辆;他们窥视着儿童一时的兴致,打探着成年人心血来潮的需要和恶习,挖空心思找出他们的疾患:就是这样,他们虽不象工人那样酗酒,也不到城边的泥沼中打滚,却也个个精疲力尽。他们的精神把肉体的弦绷得紧紧的,他们的肉体也把精神的弦绷得紧紧的。他们情感枯竭,再没有任何欲望,完全疲于奔命。贵族阶级大叫“我要这个”,那种专横暴虐,就是毫无止境地要求创造物质。创造物质的天平无情摇摆,使无产者的肉体遭到摧残。同样,私利的鞭笞,野心连枷的抽打,对上述这些人,也完成了肌体的扭曲。所以,这个阶层也同样,为了服从享乐或金钱这个无处不在的主子,必须吞噬时间,挤压时间,在一天一夜之中找出二十四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神经过度疲劳,容易冒火,累垮身体,为得到两年病态的安逸,卖掉了垂暮三十年的寿命。

  他们与工人之间的差别只在于:一个工人,当他营养不良达到晚期、不可救药时,死在医院里;而一个小有产者非要活下去不可,而且能够痴痴呆呆地勉强活下去。林荫大道是他们的维纳斯女神的腰带,他们心爱的城市的腰带。他们呆头呆脑地、步履艰难地走在林荫大道上,饱经风霜的面容,呆滞而苍老,两眼无神,双腿无力。此种情形,你定会遇到。

  那么资产者向往什么呢?无非是国民自卫军的军刀,千篇一律的蔬菜牛肉浓汤,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有一个象样的位置,还有就是合法赚来的金钱,以备度过晚年。他们的星期一则是星期天;他们的休息,则是乘坐高级包租马车出门兜风,到野外去打猎。这期间,他们的妻子儿女也兴高采烈地吞食着飞扬的尘土或忍受着烈日的炙烤。他们的城边则是饭菜虽对健康不利,却素享盛名的饭馆;或者是家庭舞会,直到半夜,都闷得透不过气来。一滴水放在显微镜下,可见许许多多单子疯狂舞动,某些蠢人对此惊异不置。可是,拉伯雷笔下勇猛无双的人物卡冈都亚如果从天庭下凡,观赏巴黎这第二种生命的运动以自娱,这个巨人会说什么呢?巴黎第二种生命运动的模式之一,可如下述。

  麦子市场庞大的包铜尖顶下,有一些小小的板棚,夏天很凉爽,冬季除了小脚炉以外,也别无其他取暖设备。这种板棚,你可曾见过?女的大清早就来了。她是巴黎中央菜市场的代理商,据说她干这一行,一年能赚一万二千法郎。女的起床时,男的也走进一间阴暗的营业所,他搞短期高利出借,将钱借给本区的商人们。九点钟,他到了出口许可证办公室,他是办公室的一个小头头。晚上,他出现在意大利剧院的收款处,或者任何别的剧院,请你随意挑选好了。孩子们托付给奶妈照看,到了上中学或寄宿学校时才接回家中。男的和女的住在一座楼房的四层上,家中只雇一位厨娘,在一间长十二尺宽八尺的客厅里举办舞会,客厅用油灯照明。可是他们倒给了女儿十五万法郎,自己则在五十岁上便歇手不干了。也是从这个年纪开始,他们出现在歌剧院的四楼包厢,乘坐出租马车出现在长野跑马场①,或者每当天气晴朗时分,着过时的打扮,出现在林荫大道上。林荫大道正是这类硕果依傍的墙。他们在自己居住区内受人敬重,也受到政府的宠爱,与大资产者攀上了亲戚。男的六十五岁上得到了荣誉勋位团的十字勋章,他的亲家是巴黎一区之长,家中举行晚会时也邀请他参加。小有产者拚命将子女提高到大资产阶级的地位,一辈子的苦心经营终于使子女们受益匪浅。每一个社会阶层都是如此,将自己磨损的硬币抛到上一层去。食品杂货店老板发了财,他的儿子当上了公证人;木材商的儿子成了法官。一环扣一环,丝丝入扣,一切都在刺激着金钱的上升运动。

  好,现在我们来到这座地狱的第三层。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出现一个但丁②来描写这座地狱的。

  ①长野跑马场在巴黎西部风景区布洛涅森林内,从前是修道院,后辟为赛马场,为当时著名的游乐场所。

  ②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在其名着《神曲》中描写了地狱。

  这社会的第三层,相当于巴黎的腹部,城市的物质利益在这里得到消化,并以所谓“事务”“生意”的形式凝聚起来。诉讼代理人,医生,公证人,律师,经纪人,银行家,大商人,投机商,法官,这一大群人,蠕动着,奔走着,进行着激烈的、狠毒的肠胃运动。对身心造成损害的原因,在这里不但可以遇到,且较其他任何地方为多。这些人,几乎全都在事务的重压下,整日伏案,生活在臭气冲天的事务所里,污浊恶臭的接待室里,装了铁栏杆的小工作室里。他们每天黎明即起,为的是有进攻和防守的余地,不至于让人抢劫一空;为的是处处赢利,或者毫无亏损;为的是抓住一个人或者抓住他的钱;为的是将一桩生意揽到手或者脱手;为的是从瞬息万变的局势中捞到好处;为的是把一个人送上死路或者饶他一遭。为他们驾车的马匹也受到影响,搞得筋疲力竭,劳累过度,马的腿脚未老先衰。时间就是他们的暴君,飞快流逝,他们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他们既无法使时间延长,也无法使时间缩短。这种职业迫使你忍受民众贫困的重负,迫使你对民众的贫困进行分析、衡量、估价和定期搜括。从事这种使人堕落的职业,哪一个人的灵魂能保持伟大,纯洁,讲究道德,慷慨大度呢?作为其必然的结果,哪一个人的面容能保持俊美呢?这些人把他们的情感搁置起来了。搁置在什么地方了呢?……我不知道。他们若是有情感的话,每天早晨下到使别人家庭肝肠寸断的苦难深渊以前,也一定把这些情感留在什么地方了。对他们来说,毫无秘密可言,他们是社会阴暗面的忏悔师,他们看到了社会的阴暗面,并且鄙视社会。所以,不论他们干什么,由于他们不断与腐化堕落较量,他们对这些东西极为厌恶,感到痛心。或者由于厌倦,由于潜移默化,他们也沾染上腐化堕落。法律,人,各种机构,使得他们好似寒鸦向尚未冰冷的尸首飞去一般,久而久之,他们必然对各种情感都无动于衷。搞钱财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着活人;搞契约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着死人;搞法律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着别人的良心。他们不得不滔滔不绝地讲话,于是每个人都用谈话代替了思想,用语句代替了感情,他们的心灵变成了喉咙。他们损坏了自己的健康,道德也日益败坏。无论是大经纪人,审判官,还是律师,都保持不住他们正直的判断能力:他们再也不去感受,他们只是照章办事,而金钱却可以使章程走样。他们卷进激流般的生活之中,既当不了配偶,也当不了父亲,也当不了情人。他们之于生活中的事物,犹如坐在下坡的雪橇上飞滚下去,而每时每刻都在大都会事务的催逼下生活。回到家中,又要参加舞会,上歌剧院,出席招待会,到这些场合去拉主顾,结识一些人,找到保护人。每个人都毫无节制地大吃大喝,打牌,熬夜,他们的面孔圆起来,平起来,红起来了。耗费这许多脑力,精神上受到如此的压抑,一般的享乐已经黯然失色,无法补偿,无法产生强烈对比感了。他们可以拥有一切,可以左右社会的道德观,于是他们用荒唐无度、闻所未闻、令人瞠目结舌的腐化生活来补偿。某一门专业学识,掩盖着他们真正的愚昧无知。他们对自己的职业了如指掌,对于除此以外的东西,则完全无知。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心,他们便否定一切,胡乱批评;装出怀疑主义者的样子,实际上是轻信的糊涂虫,将自己的才具淹没在无尽无休的辩论之中。他们用法典或商业法庭掩盖自己的良心,同样,几乎每一个人都顺顺当当地接受社会方面、文学方面或政治方面的定见,以免自己有什么独立看法。他们从小立下志向,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结果却成了要爬到社会顶端上去的庸人。所以他们的面容呈现出刺眼的苍白、虚假的红润,黯淡无神、镶着黑圈的眼睛,絮絮叨叨、肉感的嘴。一位善于观察的人,从这张嘴上,能辨识出思维退化的迹象,能猜测出这张嘴怎样在马戏场中周旋。

  这个马戏团的专长,就是扼杀头脑创造性的思维能力,扼杀高瞻远瞩、概括和演绎的能力。他们每个人都在事务的炼丹炉中炙烤得干瘪萎缩。一个人,一旦任其卷进这些庞大机器的破碎系统或齿轮系统中去,是绝不会成为伟大人物的。如果他是医生,要么从医不多,要么是一个例外,他才能成为一个比夏①。这位比夏年轻早逝,实在可惜。如果他是一个大经纪人,而且为后世留下了什么东西,那他几乎就是一位雅克·科尔②了。罗伯斯比尔从事过什么职业么?丹东是个等着从天上往下掉馅饼的懒汉。不论丹东和罗伯斯比尔的形象会显得多么崇高,又有谁羡慕过他们呢?

  ①比夏(1771—1802),法国名医,解剖学家,生理学家,因劳累过度而早逝。

  ②雅克·科尔(1395—1456),法国著名的经纪人。

  这些专门长于奔波忙碌的人,拚命敛财,积聚财富,以便与贵族之家结成姻亲。如果说,工人与小有产者有着大同小异的雄心,这些人就更有着同样的欲望。在巴黎,一切强烈的欲望可用虚荣二字来概括。这个阶级的典型,要么是雄心勃勃的资产者,要么是某报纸的编辑,要么是公证人。雄心勃勃的资产者,经过一辈子的胆战心惊和不断钻营,象蚂蚁从一条小缝里钻进去一样,终于钻进了行政法院。报纸编辑,浑身是鬼点子。大概为了对贵族阶级进行报复吧,国王封他为法国贵族院议员。公证人最后当上了自己居住的那个区的区长。所有这些人都被各自的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即使目的达到,其时也都精疲力尽了。法国惯于让老顽固当权。只有拿破仑、路易十四及其他几位伟大的君主,一直愿意任用年轻人去贯彻他们的意图。

  在这个阶层之上,生活着艺术家的世界。这里亦如是,打上了独创性烙印的面容,虽说是堂堂正正的形容憔悴,但毕竟是形容憔悴,疲惫倦怠,满面皱纹。巴黎的艺术家们,创作的需要,使他们劳心伤神;心血来潮花费金钱,又使他们入不敷出;迸发的才思,又使他们疲劳不堪。他们渴望着享乐,都希望用拚命的工作来补偿从前懒惰所留下的空白,极力将世俗与荣誉、金钱与艺术调和起来,结果却是徒劳无益。

  开始时,艺术家总是被债主逼得喘不过气来。个人的需求产生了债务,债务又迫使他彻夜工作。工作之后,是享乐。喜剧演员演戏直到夜半,上午研究戏文,中午又要排练。雕像把雕塑家压得直不起腰。记者,有如征战的士兵,等于某种思想在急行军。红极一时的画家被作品压得喘不过气;无所事事的画家,如果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则忧心如焚。反之,竞争、对立、诬蔑诽谤扼杀了这些天才。有的痛苦绝望了,陷进了恶习的深渊;有的青春早逝,过早地预期自己的未来,反而不为人所知。这些本来极为俊美的人物,能保持美好的形象者,为数不多。何况,他们头部那闪射着火焰般光芒的俊美,始终不为人所理解。艺术家的面庞总是有些过火,对于白痴们称之为理想美的标准线条来说,他恰恰总是过了头或者还不够。是什么巨大的力量摧毁了标准线条呢?是欲望。在巴黎,各种欲望用两个词便可以概括:金钱和享乐。

  现在,诸位是不是喘了一口气呢?你没有闻到清新的空气,感到空间清爽吗?我们来到的这个地方,既没有辛勤劳动,也没有艰难困苦。黄金的螺旋已抵达顶峰,其曲线从地下室的通风窗开始上升,店铺里脆弱的围堰将它拦住,它任人在柜台内和大商店内做成金条。现在,少女的手或老人瘦骨嶙峋的手,从地下室的通风窗口、从小店铺里、从柜台内和大商店内,将黄金以陪嫁或遗产的形式带出来,朝贵族之家弹射出去,将在那里闪闪发光,堆积如山,流动成河。对于所谓精神方面的原因,我们已经进行了分析。离开巴黎最高产权拥有者所依赖的四个场所之前,难道不应该推断一下环境因素,使人注意到尚可以说是一种隐患的灾难么?这种隐患正在不断地作用于门房、小铺老板和工人的面容。其腐蚀能力,可与巴黎的官老爷们的腐败程度相提并论,正是这些官老爷才任其存在、任其泛滥的。难道不应该指出这种隐患对身心的有害影响么?大部分有产者居住的房屋,空气污浊;店铺后间,空气稀薄;马路的空气又向店铺后间喷吐着可怕的疫气①。此外,你要知道,除了毒气,这个大都会的四万所房屋,墙脚均埋在烂泥塘中。行政当局至今不愿意认真地用水泥墙将烂泥塘围起来。如果修了水泥墙,就可以阻止最恶臭的烂泥通过地面渗透进来,防止这些东西毒化井水,在地下沿用其鼎鼎大名吕泰斯②。

  ①疫气是指能够引起传染病的空气。

  ②巴黎城市最早称为吕泰斯,在克尔特语中为“泥沼”之意。

  巴黎城一半人是睡在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院落中、街道上和低矮的房屋里。不过,让我们走进空气流通、金碧辉煌的大客厅,走进带花园的公馆,走进富有、安逸、幸福、收入可靠的世界看看吧!这里,每个人都受着虚荣心的折磨,面色苍白。这里,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东西。追求享乐,找到的难道不正是苦恼么?上流社会的人,他们的天性早已泯灭。他们一心为自己制造欢乐,正如工人酗酒过度一般,他们也很快就享乐过度了。享乐与某些药物相仿:要不断获得同样疗效,就必须成倍增加剂量;而增加的剂量中,就蕴含着死亡或呆傻。各下层阶级都蜷伏在阔佬身边,窥伺着他们的兴致,以便使这些兴致变成他们的恶习,好加以利用。在这个国度里,巧妙的诱惑张开了大网,如何抵挡得住?所以,巴黎有其特有的鸦片烟鬼,他们的鸦片就是吃喝嫖赌。你早早就可看到,这些人有的是兴致,有的是浪漫的心血来潮,有的是淡漠的情爱,却没有激情。这里,到处为无能所笼罩。这里,已经再没有什么思想,思想象能量一样,都转化为小客厅的装腔作势和女人一般的矫揉造作了。有四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也有十六岁的老博士。在巴黎,阔佬们遇到的是现成的思想,反复咀嚼过的学识,已成模式的见解,这样就可以免得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学识或见解了。在这个世界里,不会思考与懦弱无能、荒唐放荡,都是一回事。这里,总是浪费时间,反倒显得对时间异常吝惜。你以为既然没有思想,那么情感总该多于思想吧?不然。请你不要在这里寻找情感吧!相互拥抱遮掩着冷淡,彬彬有礼掩盖着一向的蔑视。这里,从来不爱别人。有一些毫无深度的俏皮话,许多不得体的言词,说长道短,还有压倒一切的老生常谈:这就是他们言谈话语的本质。但是,这些“幸福的”可怜人却认为,他们聚会在一起,并不是为了象拉罗什富科①那样,道出和发明什么格言,似乎十八世纪在超饱和与绝对空虚之间找到的折衷办法并不存在。如果有几个思路敏捷的人开上一个轻松巧妙的玩笑,别人就理解不了。久而久之,这些人因只是支出却得不到收入而感到厌倦,便呆在自己家里不肯出门,而将他们的地盘完全让给蠢人去控制了。

  ①拉罗什富科(1613—1680),法国伦理道德作家,着有《箴言集》一书。

  这般空虚的生活,不断等待着快乐,快乐却永不到来;这种旷日持久的烦闷,这种思想、心灵和大脑的空虚,这种对巴黎大“骚动”①的厌倦,在面部线条上得到重现,便形成了硬纸板一般的面孔、过早出现的皱纹和阔佬的容貌。在他们脸上,懦弱无能在抽搐,黄金在闪光,智慧却逃之夭夭。

  从巴黎的精神方面所见,便足以证明巴黎的容貌不可能是另一番景象。这座头戴王冠的城市,是一位胖大肥粗、情欲旺盛无法抑制的王后。巴黎是全球之首,是充盈着天才的统率人类文明的大脑,是一位伟人,是一位不断创造的艺术家。仔细端详一下,巴黎还是一位政治家。这位政治家,当然必须具有大脑的褶皱、伟大人物的恶习、艺术家的奇妙才思和政治家的麻木不仁。巴黎的容貌意味着善与恶的萌芽、争斗和胜利。一七八九年的精神之战,其号角直到今日仍在世界各地震响;一八一四年的垮台亦然。壮观的火轮船,劈风斩浪,使你赞叹不已。巴黎这座城市,不可能比火轮船的发动锅炉更有道德,更热情,更清洁!巴黎难道不是满载智慧的一艘美妙无比的战舰吗?是的,舰上的武器就是命运偶尔赋予的神示。“巴黎城”号的主桅,全部以铜为原材料,用胜利铸成,这艘舰艇的了望水手是拿破仑②舰艇当然也有左右摇晃、上下颠簸的时候。然而,它走遍了全世界,通过其讲坛的上百喉舌,在世界上点燃起熊熊烈火。它驰骋在科学的海洋上,张满风帆,乘风破浪向前。从桅楼顶上,通过自己学者和艺术家的声音高喊:“前进!向前!跟我来!”舰上人员不计其数,兴高采烈地用崭新的小旗将它装扮起来。在缆绳间嬉笑的少年水手和顽童们;大腹便便的资产者;柏油般黝黑的工人和水手;船舱中幸运的乘客;风度翩翩的海军少尉,俯身舷墙,吸着雪茄;上甲板上是士兵,这是些创新者或雄心勃勃的人。他们就要使每个人靠岸了。他们虽然在舰上神气十足,可是也向往着荣誉或爱情。荣誉是一种享乐,爱情则需要金钱。

  ①指各种盛大的交际场合。

  ②一八三三年七月二十八日,路易-菲力浦政府在旺多姆圆柱的顶端重铸了拿破仑像,其形象为称帝的拿破仑,身穿大礼服,头戴小帽。

  总而言之,无产者劳累过度,股票跌价折磨着两类有产者,残酷无情的艺术构思,大人物对穷奢极欲的孜孜以求,这一切都使巴黎丑陋的容颜得到了解释。这丑陋原是十分正常的。只有在东方,人种才呈现出健美的体魄。不过,那是一贯平心静气的效果。那些抽着长烟管,双腿短小,膀大腰圆,蔑视、厌恶活动,深思远虑的圣贤经常表现出这种心平气和。而在巴黎,无论小人物也好,中等人物也好,大人物也好,都被一位无情的女神鞭打着,不停地奔跑,跳跃,翻筋斗。这位女神就是“必须”:必须有钱,必须有荣誉,必须吃喝玩乐。所以,容光焕发、平静安详、风流俊美、充满青春活力的面容,在这里实在是极不寻常的例外,极为罕见的。

  如果你看见这样的面容,那肯定是一个年轻而虔诚的神职人员,四十多岁、有三重下巴的善良教士;某些资产阶级家庭教养出来的作风端庄的少女;已为初生婴儿哺乳却依然充满幻想的二十岁的少妇;从内地来到都城,委托给虔诚的老妇人照看,身上分文无有的容光焕发的青年;或者还可能是一会铺开、一会折起布料,累得精疲力竭,半夜才能上床,清晨七点就要起床整理货架的店铺小伙计;或者也常常是靠美好的思想过活,过着出家人一样的日子,仍保持着俭朴、容忍和贞洁的从事科学或文艺的人;或者是自鸣得意,靠干蠢事过活,身体健壮无比,总是忙不迭地对自己微笑的傻瓜;或者是那种心满意足,无情打采,漫步街头的人——在巴黎,惟有这种人才真正有福气,他们每时每刻都在领略着巴黎变幻无定的诗情画意。

  不过,在巴黎,也有一小部分得天独厚的人,生产、股票、生意、黄金极度的动荡,对他们全都十分有利。这就是女人。尽管与别处比较起来,她们更有千种缘由毁掉自己的容颜,然而在女性世界里,仍可遇到幸运的小群体。她们按照东方生活方式过活,姿色得以保持。这些女子很少在街上徒步行走,抛头露面。正如那些只在某几个小时之内才绽开花瓣的稀有植物一样,她们藏身深闺,成了真正的奇珍异宝。

  从根本上说,巴黎也是对比鲜明的国度。这里,真正的情感自然极为少见,却也和别处一样,仍可遇到崇高的友情,无限的忠诚。在巴黎这个私利和欲望的战场上,一方面是社会在发展,自私自利压倒了一切,每个人不得不单独自卫。我们几乎可以将这种社会称之为数支“大军”;同时,在感情流露的时候,似乎也乐于是完美的,连贯起来显得十分高尚。有些人物形象便是如此。巴黎的上层贵族中,年轻人迷人的面庞也偶有所见,这便是不同寻常的教育和风习结出的果实。他们将南国线条的坚定、法兰西的机敏及体态的纯正与英国血统青春的俊美熔于一炉。双眼炯炯有神,双唇鲜红娇艳,秀发乌黑透亮,肌肤白皙,面部轮廓与众不同。这一切都使他们成为佼佼者。在大群大群黯淡无光、老气横秋、鹰钩鼻子、满面皱纹的面容中,这些人看上去是多么气派非凡!所以,女人们一见了这些年轻人,就崇拜得五体投地。一个少女,姿容美丽,举止端庄,娇艳欲滴,又天真无邪,我们的想象乐于这样来美化完美无缺的姑娘。男人们见了这个少女,便垂涎三尺地注视着她,一种快感流遍周身。女人们迷恋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情形大致也与此相同。

  我们对于巴黎居民,已匆匆浏览了一下。如果这段引子,能使人设想到,一个拉斐尔①式的面庞是多么稀罕,乍一见这个面庞,会激起怎样狂热的赞美,我们这个故事的关键之处就站得住了。Quoderatdemonstrandum②。如果允许我们将繁琐哲学的公式用到民俗学上,我们要说,这还有待证明。

  ①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著名画家。此处“拉斐尔式”系指与拉斐尔所绘人物相似。

  ②拉丁文:这还需要证明。

  春日的上午,风和日丽,树叶虽已绽开,却还未成绿荫。阳光开始把屋顶晒得暖烘烘的,天空万里无云。巴黎市民从自己的洞穴中钻出来,在大马路上发出笑语喧哗。人流象一条五光十色的长蛇,经由和平大街向杜伊勒里花园流淌,去向大自然重又开始的、一年一度的婚姻大典致贺。就在这样欢乐的一天,有一个年轻人,在杜伊勒里花园的林荫大道上漫步。他风流俊美,有如当日的阳光;他衣着考究,举止潇洒。让我们透露点秘密吧,他是偷情的产物,杜德莱爵士与颇有名气的德·沃达克侯爵夫人的私生子。

  这位阿多尼斯①,名叫亨利·德·玛赛,出生于法国。杜德莱来到法国,将已经是亨利之母的年轻姑娘嫁给了一位老迈年高的绅士,名叫德·玛赛先生。这个轻率的人,当时已经老态龙钟,几乎濒临死亡。他承认孩子为己出,条件是获得每年十万法郎利息的用益权,最后这笔钱准备给他被推定的儿子。这一疯狂之举,对杜德莱爵士来说,并不破费许多,因为那时法国的定期利息只折合十七个法郎五十生丁。

  年迈的绅士一直到死并未曾与自己的妻子同床。

  后来,德·玛赛夫人又嫁给了德·沃达克侯爵。就是在成为侯爵夫人之前,她对自己的孩子和杜德莱爵士也不大在意。首先,法英之间开战②,将两个情人分离。不管怎么说,相互忠诚,无论那时也好,今后也好,在巴黎,都不怎么时髦。其次,这个女人美貌风流,无处不受到崇拜。她变成了一个巴黎女人,在交际场上大出风头,母爱之情便淡漠、麻木了。

  ①阿多尼斯为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②国民公会于一七九三年二月与伦敦断交。

  比起作母亲的来,杜德莱爵士对他的后代也并不多加照顾。一个自己热烈爱过的少女,这么快就忘情,这一点可能使他对于凡是来自她的东西,都有些反感。此外,恐怕只有自己非常熟悉的孩子,父亲才会爱他们。这种社会信仰,对于家庭的安宁至关重要。每个单身汉都应该培养这种信仰,以证明父爱是一种由女子、风习和法律从暖房里便开始培养的高尚情感。

  可怜的亨利·德·玛赛有两个父亲,但只在并非负有义务要作他父亲的那个人身上,他才找到了父亲。德·玛赛先生的父爱自然是很不完整的。在自然情形下,孩子有父亲也只有很短暂的时光。这位绅士自然也照抄人的本性。他若是没有恶习,岂会将自己的姓氏卖给别人!他毫不后悔,在赌场里大吃大嚼,国库每半年一次付给收年金的人那为数不多的利息,也叫他在别处喝光了。他把孩子交给一个老姐姐。德·玛赛小姐对孩子倒是悉心照管,弟弟付给她的孩子膳宿费十分微薄,但她仍然省吃俭用,给他找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个家庭教师是个身无分文的修道院院长。他估计这孩子前程远大,决定从自己十万利勿尔的年金里,抽出一部分,来照顾受他监护的未成年孤儿,对他爱如掌上明珠。

  恰巧这位家庭教师是名副其实的教士,他曾受到精心培养,准备在法国或博尔日阿担任罗马教皇治下的红衣主教。这位伟人,名叫德·马罗尼斯院长。三年的工夫,他教孩子学会了在中学里要花十年工夫才能学会的东西。然后要他研究社会文明的各个方面,来完成对他弟子的教育。他用自己的体验哺育了孩子。那时教堂关闭,很少带他上教堂。有时带他到证券场外交易市场去转转,更常去的地方则是交际花家中。院长将人的情感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卸下来给他看,教他处于客厅中心应如何周旋。那时节,在客厅中如何应付自如,至关重要。院长将政府机构给他一一历数。对这个为人丢弃、却又大有希望的英俊少年,他试图用友谊来有力地代替母亲:教会难道不是孤儿的母亲么?学生也没有辜负这种种关怀照顾。

  这位心地高尚的人于一八一二年去世时,已担任主教。孩子当时十六岁,他的情感和智慧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培养,四十岁的人也不是他的对手。老人能将这样一个孩子留在人世,也就心满意足。他在最诱人的外表掩盖下,长着铁石一般的心肠和酒精中毒的头脑。谁会料到遇上这种人呢?年老的画家、风格纯朴的艺术家们,就曾经将最诱人的外表,赋予人间天堂里蛇的形象。

  事情还远非如此。身着紫袍的老撒旦,还让他的爱子在巴黎上流社会结交了某些朋友。这些交情,如果在年轻人手中生利,又可以值十万利勿尔的固定收入。总之,这位教士,专门作恶却又讲究手腕,不信宗教却很博学,心地狠毒却又和蔼可亲,外表弱不禁风,实际上身心却很健壮。对他的弟子来说,他真是大有用场的人。对其恶习他是那么纵容;对各种势力他是那么能掐会算;需要对人进行仔细分析时,他理解那么深刻;在弗拉斯卡蒂①赌台上,他显得那么满面春风;在……我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了……。总而言之,到了一八一四年,感恩戴德的亨利·玛赛,除了看见他亲爱的主教肖像时为之动情以外,对什么都不动心了。这幅肖像是这位高级教士留给他的唯一财产。罗马教皇治下的天主教会,成员软弱无力,教皇又老迈年高,教会深受其苦。具有才能可以挽救教会的人,这位高级教士便是令人赞叹的典型。教会若是愿意这么做,岂不善哉!

  ①巴黎一家著名的赌场,位于黎塞留街与蒙马特尔大街相交的拐角上。

  大陆之战使少年的德·玛赛无法与他的生父见面,很可能他已知其姓名。这个弃儿对德·玛赛夫人也并不了解更多。当然,他也不甚怀念自己被推定的父亲。至于德·玛赛小姐,那是他唯一的母亲。她去世的时候,德·玛赛请人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给她修了一个相当体面的小墓。德·马罗尼斯主教早就保证在天堂里给这位老小姐留一个最好的位置。所以当亨利见她幸福地死去的时候,他流下的泪水只是考虑到自己,是为自己而哀悼她的亡故。修道院院长见自己的弟子如此悲痛,便为他擦去眼泪,告诉他说,心地善良的老小姐吸鼻烟的样子真让人恶心,而且她变得又丑又聋,令人讨厌,他应该感谢死亡的降临才对。一八一一年主教让人解除了对他弟子的监护①。后来,德·玛赛先生的母亲再嫁之时,一次家庭会议上,教士又从向他忏悔的教徒中精心挑选了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头脑的人,委托他管理财产。教士小心翼翼地将财产所得收入用来支付他们两人小集体的需求,同时又要保住本金。

  ①指对未成年人的监护。

  到了一八一四年年底,亨利·德·玛赛在人世间还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约束,象没有伴侣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他虽已年满二十二岁,看上去也就刚刚十七岁的样子。一般来说,就连他的对手中最挑剔的人,也把他看成是巴黎最漂亮的美男子。从他的父亲杜德莱爵士那里,他继承了爱情上最靠不住的碧蓝眼睛;从母亲那里,他继承了最浓密的栗色头发;从两个人那里,他继承了纯正的血统,少女般的肌肤,温和、谦逊的表情,颇有贵族气派的瘦高身材,非常漂亮的手。女人见了他,简直就要发疯。巴黎的女子没有常性,俗不可耐。她们的欲望很急切,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也就忘却了。能够象奥朗日家族的男子那样,自忖“我要坚持到底”的,恐怕寥寥无几。这一点,诸位可知道?

  亨利虽然长得清秀,双目清澈如流水,却勇猛如雄狮,灵巧赛猿猴。他能在十步开外,刀劈一颗子弹;他骑马技术之精良,仿佛能将半人半马神怪的神话变成现实;他能潇洒地驾车飞速奔驰;他象薛侣班①一样轻捷,象绵羊一般安静。在激烈的法国式拳击或棍棒游戏中,他能将整个城区的对手一一击败。他弹奏钢琴的本领也不小。如果哪一天灾难临头,他完全可以当一个艺术家度日;他的歌喉,足可以从巴尔巴雅②那里得到每季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可叹!所有这一切长处,和这些可爱的短处,由于一个极坏的毛病,全都变得黯然失色:他既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女人,不信上帝,也不信魔鬼。这个毛病,开始时是不可捉摸的天性所赋予,后来则是教士使其完成。

  为了使人容易理解我们这段惊险故事,在这里必须补充几句:准备将如此俊美的面容复制几份的女人,杜德莱爵士自然可以找到许许多多。他的第二份同类杰作,是一个女儿,名叫欧菲米亚。为一个西班牙女子所生,在哈瓦那长大成人,后来与一个安的列斯群岛的年轻克里奥尔姑娘③以及殖民地各种挥金如土的习惯一起,被带回马德里。幸好她嫁给了一个年迈却腰缠万贯的西班牙大富翁堂里若斯·德·桑-雷阿尔侯爵。此人自法国军队占领西班牙以来,便寓居巴黎,住在圣拉扎尔大街。

  ①薛侣班,宗教中的二品天使,在绘画中常以长着一对翅膀的天使形象出现。

  ②巴尔巴雅(1778—1841),意大利人,罗西尼的剧院经理。

  ③克里奥尔人,为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杜德莱爵士对这些毫不在意,同时也想尊重子女年幼纯洁的心灵,根本就不曾将他在各地给子女们制造的亲属告诉他们。这是社会文明一个小小的不得体之处。社会文明有那么许多长处,应该将其不幸转化为善行才对。我们这里再最后一次交待一下杜德莱爵士:他为了逃避英国司法部门的追缉,于一八一六年来到巴黎藏身。英国司法部门在东方,是只保护商品的。旅行家爵士先生看到亨利时,便向人打听这个美男子是谁。待他听到报出其姓名,便说道:

  “啊!这是我的儿子……真作孽!”

  这个年轻人的来历就是如此。一八一五年四月中旬前后,他懒懒散散地漫步在杜伊勒里花园的大路上,那神气,与某些动物深知自己的力量,从容不迫、威武雄壮地走着,颇为相象。布尔乔亚妇女们天真地回过头来,对他一再顾盼。别的女人根本不回头,而是等着他再转回来,好将这甜美的面容牢记在心,深深印在自己脑海中。这俊美的面容,配上她们当中最美貌者的身躯,是不会不相称的。

  “你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干什么呢?”德·龙克罗尔侯爵从这里经过,对亨利说道。

  “鱼篓里有鱼,”年轻人答道。

  如此交流思想时,二人眼神会意。无论是德·龙克罗尔,还是德·玛赛,都没有流露出相互认识的神情。年轻人用巴黎人特有的迅猛眼光和听觉,打量着散步的人群。这种眼神和听觉,乍看上去,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实际上已经一览无余,全部听清了。这时,一位年轻人朝他走过来,很随便地抓住他的胳膊,对他说道:

  “你好吗,我的好德·玛赛?”

  “很好,很好,”德·玛赛回答道。那种表情表面上看上去十分亲热,实际上在巴黎的年轻人之间,无论就现在而言,还是就将来而言,都丝毫证明不了什么。

  确实,巴黎的年轻人与任何其它城市的年轻人都截然不同。他们分为两个阶级:有些头脑的年轻人和头脑空空的年轻人;或者说会思考的年轻人和会挥霍的年轻人。不过,请诸位弄明白,我们在这里说的,只是过着豪华生活、挥金如土的巴黎当地人。当然也有别的年轻人。那是些天真的孩子,迟迟才想象得出巴黎的生活,并且永远上当受骗。他们不投机取巧,用心学习,别人说他们“死啃书本”。归根结底,阔绰也好,贫困也好,从事各种职业,一个劲地干下去,这样的年轻人,仍然可见。他们与卢梭笔下的爱弥儿①有些相似,是公民的好材料,从不在社交场合露面。交际家们不客气地称他们是傻瓜。傻瓜也好,非傻瓜也好,他们增加了庸人的数目。法兰西正是在庸人的重压下摇摇欲坠。他们年年如此,一成不变,随时准备用平庸的抹子将公事或私事搅和一气,还要将他们的无能称之为道德和诚实而胡吹一气。这些获得社会“成绩优异奖”的家伙们,毒化了管理机构、军队、司法部门、议会和家庭的气氛。他们使国家变得渺小、平庸,构成政治界的淋巴,使政界负担过重,软弱无力。这些正派人再任命一些伤风败俗的才子和调皮捣蛋的人。调皮捣蛋的人干事要拿工钱,可他们总还干点活。别的人只会坏事,却受到人们敬重。幸好在法国,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总是不断地痛斥他们是呆瓜。

  ①爱弥儿是卢梭论教育的作品《爱弥儿》中的主人公。

  所以,一眼看去,就认为生活阔气的年轻人清清楚楚地分为两类,这是很自然的。亨利·德·玛赛,就属于这可亲可爱的同业公会。不过,不停留在事物表面的观察家,很快就会确信,这两类人之间的区别纯属道德、精神方面,而这一层漂亮的外表实在比什么都能骗人。

  其实,每个人都同样要高人一头,对事,对人,对文学,对艺术,胡乱议论一番,总是将每年的皮特和科布尔①挂在嘴边;来个文字游戏,打断正在进行的谈话;嘲弄科学和学者;对于凡是他们不了解或者惧怕的东西,一律看不起;然后又将自己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自命为至高无上的评判家,俨然摆出可以评断一切的架势。必要时,每个人都可以欺骗他们的父亲,随时准备在母亲的怀抱中洒下几滴鳄鱼的眼泪。但是总的来说,他们对什么都不相信,说女人的坏话,或故作谦虚,实际上听命于一个下等妓女或某一个老女人的摆布。种种盘算,生活放荡,急于求成,象骨疽一样,使每个人都同样病入膏肓。如果他们有得结石的危险,你扫描一下吧,准会在每个人的心上找到结石。正常情况下,他们有极漂亮的外表,随时玩弄友情的词句,也很动人。他们变幻多端的行话中充满了同样的挖苦言辞。衣着上他们追求奇装异服,以重复某某红极一时的演员的蠢话为荣。不论见到谁,一上来就是轻蔑或鲁莽放肆,以便在这种把戏上占点上风。不过,谁若是不想让人家占点小便宜,结果反倒让人家占了大便宜,谁就活该倒霉。同样,他们对祖国的灾难、祸患都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总而言之,风暴卷起海上巨浪,他们则酷似那浪尖上美丽的白沫。无论是滑铁卢战役纪念日,发生了霍乱还是革命,他们都照样更衣,欢宴,跳舞,玩乐。他们每个人都是那样挥金如土,不过从这个问题上开始,二者之间对比鲜明。

  ①皮特(1759—1806)为英国政治家;科布尔(1737—1815)为奥地利将军,一七九二年起在荷比一带统率英普联军。在帝政时期,此二人名字成为反自由派政策的象征。后来便把保王党中有通敌嫌疑的人称为“皮特和科布尔”。

  这笔飘忽不定、任意挥霍的钱财,有的人有资本,有的人则还等待着资本。他们都在同样的裁缝铺子里定做服装,可是后面一种人,发票上的款项则有待付清。其次,有的人好似筛子,接受了各种思想,却一样也没有留下;而后面一种人则对各种思想进行比较,对每一种好的想法都予以吸收。有的人自认为会做一些事情,实际上他们什么都不会,只是什么都懂一点而已。对于什么都不需要的人,他们什么都愿意出借,而对真正需要的人,却什么也不拿出来;而后面一种人悄悄审度着别人的思想,而将自己的金钱及疯狂的举动都高利放出去。有的人,你再也得不到如实的印象,他们的心灵,就象一面使用过久已不光滑的镜子,再也映照不出任何形象;另一些人,对他们的感官和生命都格外节俭,表面上则装出舍弃生命的样子,就象前面那种人随意将性命从窗户抛掷出去一样。前面一种人怀着某种希望,对于逆风逆水而动的制度,虽无信念,却仍表忠诚。但是当第一艘船只失去控制,顺水漂流的时候,他们马上就会跳到另一艘政治船只上去;第二种人则估算着未来,探测着未来,他们把政治上的忠诚看作是成功的要素之一,正如英国人将诚实经商看成是成功的要素之一一样。但是,每当有点头脑的年轻人,就王室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问题,来个文字游戏或说句俏皮话的地方,毫无头脑的年轻人却要公然算计算计,或者一面同朋友握手,一面偷偷干着卑鄙的勾当,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有的人从来不相信别人也有思考的本领,以为自己的每一个念头都是新颖的,似乎世界头一天才创造出来。他们对自己具有无限的信心,以为除了自身之外,便没有更厉害的对手;可是另外那些人,对于他们能够恰如其分评价的人,总是存有戒心,不断提防,他们城府很深,比起他们加以利用的朋友,总是多个心眼。所以,每天晚上,头贴在枕头上的时候,他们总是权衡着每个人,就象吝啬鬼称量他的金币一样。有的人,别人稍微话不得体,便勃然大怒,而善于周旋的人却能牵动这些活动玩偶的主线——自尊心,叫他们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拿他们恣意取笑;另外一些人则让人尊重自己,精心挑选自己的受害者和保护人。于是,到了某一天,从前一无所有的人有了一些财产,而从前颇有些财产的人变成了一无所有。后者眼看着他们的伙伴跟老奸巨猾、心地狠毒的人一样,也跟有本事的人一样,爬了上去。

  “他真有两下子!……”对于quibuscumqueviis①在政治上得到成功、搞到了女人或一笔财产的人,人们总是这样高度赞扬他们。在这些人当中,可以遇到某些开始扮演这个角色时还负债累累的年轻人。自然,比起身无分文却不欠债的人来,他们更加危险。

  ①拉丁文:以各种手段。

  自称是亨利·德·玛赛的朋友的这个年轻人,是从外省来到都城的黄口小儿,巴黎的纨绔子弟教会了他以怎样高超的技艺将继承来的遗产挥霍净尽。但是他在外省、在某公司内给自己留下了最后餬口的点心。这个继承人,无非从原来每月只有一百法郎的微薄收入,直接过渡到掌握父亲的全部财产而已。他虽然不甚机灵,还没发现人家是拿他寻开心,不过还算会算计,花掉了老本的三分之二时,便住手了。他凭着几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正好是一副行头的价钱——和不大在乎手套是否讲究的本领,来到巴黎,想见见世面,听听人们关于能抵押什么的问题发表的高见,好打听打听和他们签订什么合同最赚钱。他很看重怎样能够用颇为讲究的字眼谈论自己的马匹和比利牛斯犬;根据一个女人的衣着、步履、高统靴子,他们可以辨认出她属于哪一类;研究纸牌戏,记住几个时髦的词儿,通过自己在巴黎上流社会度过的时日,赢得日后的必要权威,将对茶叶的爱好和英国形状的银器引进内地,并且在有生之年自认为有权蔑视自己周围的一切。

  德·玛赛对他满怀友情,目的是为了在交际场中使用他,就象一个大投机家使唤一个贴心的小办事员一样。不管德·玛赛对他的友情是真是假,对保尔·玛奈维尔来说,都是一种社会地位,他以自己的方式利用自己的挚友从中渔利,也就自认为腰杆挺硬了。他生活在自己朋友的光环中,时时刻刻挤在他的保护伞之下,穿着他的皮靴,就着他的阳光晒黑皮肤。

  他置身于亨利附近,甚至走在他身旁时,那种神气都似乎在说:“别想欺侮我们!我们是两只真老虎!”他常常大言不惭、自鸣得意地说:“我若是求亨利办件事,他跟我相当有交情,一定能给我干……”

  可是他小心翼翼,永远也不求亨利办任何事。他对这位亨利十分畏惧。这种恐惧虽然难以察觉,但是这种恐惧情绪又影响到别人,就帮了亨利的忙。

  “德·玛赛狂得不得了!”保尔说道,“嘿嘿!你们瞧着吧,他一定会如愿以偿的。有一天见他当上了外交部长,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什么也挡不住他。”

  后来,保尔就把德·玛赛当成了长期赌注,就象特利姆下士把他的军帽当成长期赌注一般①。

  ①特利姆下士是英国小说家斯特恩(1713—1768)的《项狄传》中的人物,他十分珍爱兄弟送给他的帽子,动辄以帽子赌咒发誓。

  “问问德·玛赛,你就知道了!”

  或者说:“有一天,德·玛赛和我,我们打猎去了。他还不相信我,结果我稳坐在马上从一处灌木丛中跳了过去!”

  或者说:“有一天,德·玛赛和我,我们找女人去了,我以名誉担保,我……”等等等等,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保尔·德·玛奈维尔只能列入傻瓜笨蛋这一庞大、著名而又强大的族类。说不定有一天他能当上议员。可是目前,他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小伙子。

  他的朋友德·玛赛这样给他下定义:“你问我保尔是谁么?保尔?……保尔就是保尔·德·玛奈维尔。”

  “我的老兄,”他对德·玛赛说道,“你每个星期天都到这儿来,我真有些奇怪呀!”

  “这个问题,我也正要问你呢!”

  “是搞女人么?”

  “大概是……”

  “嘿嘿!”

  “我完全可以把这事告诉你,对我的爱情不会有什么危害。再说,依贵族来看,一个女人每个星期天都到杜伊勒里花园来,才不值钱。”

  “啊!啊!”

  “住嘴!否则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了。你笑的嗓门那么高,人家还以为咱们午饭吃撑了呢!上个星期四,就在这儿,在斐扬平台①上,我一无所思,信步走着。走到卡斯蒂利奥内路一侧栅栏处,我想从那边离去。这时,我迎而遇见一个女子。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位少女。她虽然没有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却停住了脚步。我认为,她之所以停住脚步,与其说是对人尊重的表示,不如说是由于惊讶过度。有时候人惊呆了,感到胳膊腿都不好使唤,那感觉顺着脊梁骨一直往下传,最后达到脚心停住,把你钉在地上,使你动弹不得。我经常产生这类效果,好象一种动物磁性,当双方相互吸住时,磁性很强。不过,我亲爱的老兄,这根本不是呆若木鸡,她也不是一个俗气的姑娘。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怎么!你终于来了,我理想的人儿,我思念的人儿,我朝思暮想的人儿!你好啊!为什么今天清晨来?为什么不是昨天?把我带走吧,我是你的!’等等。我心中暗想:‘好么,又来了一个!’于是我打量她一眼。啊呀!亲爱的老兄,要论长相,这个陌生的女子,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招人爱慕的女子。有一种女性,古罗马人称之为‘fulva’②、‘flava’③的,即火热的女子。她就属于这种女性。首先给我印象最深的,我至今还恋恋不舍的,是她那两只虎眼一般的金眼,有如闪闪发光的黄金,有生命的黄金,能思考、会钟情的黄金,非要扑到你心窝上的黄金!”

  ①斐扬平台是杜伊勒里花园中风景优美的散步场所,旁边为斐扬修道院。

  ②拉丁文:金色的。

  ③拉丁文:淡黄色的。

  “咱们就是对这个在行,我亲爱的老兄!”保尔大叫起来,“就我所知,她偶尔来此。她叫‘金眼女郎’。这是我们给她起的名字。这个姑娘大约二十二岁。有一次波旁王室的人来这里的时候,我见过她。不过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比她要强十万倍呢!”

  “住嘴,保尔!没有哪个女人能够胜过这个姑娘!她犹如一只小猫咪,要过来轻轻蹭蹭你的腿,白皙的皮肤,淡淡的金发,外表看上去娇嫩柔弱,不过每一个手指的指根那里大概也有些粗糙的肌纹。顺着面颊,长着白色的茸毛,天气晴和之时,闪闪发光,从耳朵开始,到脖子上便消逝了。”

  “嘿!你没看见那另外一个呢,我亲爱的德·玛赛。她长着一双黑眼睛,从来没有痛哭流泪过,却有熊熊火焰在燃烧。两道黑黑的眉毛几乎相接,赋予她一种冷酷的神情,可是她双唇形成的皱网又否定了这种神情。那火热而鲜嫩的嘴唇,一个亲吻是停不下来的。肤色有如摩尔人,男人一见心里热乎乎的,好象沐浴着阳光。对了,我以名誉起誓,她长得象你……”

  “你太抬举她了!”

  “她挺着胸脯,就象船首倾突的轻巡航舰,专门为快速而建造,一见了商船便以法国式的迅猛扑上去,死死咬住不放,转眼间就将船只击沉。”

  “说到底,这女人我根本没有见过,关我什么事?”德·玛赛接口说道,“自我研究女人以来,惟有那个不知名姓的女子,处女的胸脯,火热而撩人的线条,才使我意识到,我梦想的唯一女子,正是这样!有一幅令人发出梦呓的绘画,叫做《爱抚怪物的女人》①,她就是这幅画的原型,她就是给了古代天才最火热、最令人备受熬煎的灵感的人。有些人将这幅画描摹下来作成壁画和镶嵌画,窃得那神圣的诗意。许多有产者,看到这幅玉石浮雕式的单色画,只觉得是个小饰物,将它装在表链上。实际上,她是整个的女子,她是欢乐的深谷,在那里你可以尽情翻滚,永无尽头。这种理想的女子,在西班牙、意大利会偶尔见到,在法国实际上几乎永远也见不到。对了,这个金眼女郎,这个‘爱抚怪物的女人’,我后来又见过她一次。就在这儿,星期五,我又看见她了。本来我预感到第二天同一时间她还会前来。果然不出所料。我欣喜若狂地尾随着她,不叫她看见我。我仔细揣摩着这无所事事的女子那无精打采的步履。她的举动中,却已经流露出尚在沉睡的肉欲。咦,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我,再次向我送过爱慕之情,再次浑身发抖。这时,我发现了那个名副其实的女傅②。看守着她的是个西班牙女人,一条穿上了衣裙的鬣狗③。哪个生性妒忌的人给她穿上了衣裙,让这个魔鬼拿了大钱来看守这甜美的人儿……啊!我除了对少女钟情以外,这个女傅又引起我的好奇。星期六,不见人影。今天,我又来了,等待着这个姑娘,我已经成了她的怪物。我若是能给壁画中的魔怪当个模特儿,那真是求之不得呢!”

  ①这是古庞培的一幅壁画。画上的怪物长着鸽子翅膀、鱼鳍。

  ②也叫陪媪,是西班牙等国旧时雇来监督少女、少妇的年长妇人。

  ③一般用来比喻阴险狠毒的人。

  “她来了!”保尔说道,两个人都立刻转过身去注视着她……不知名姓的女子瞥见亨利时满面绯红,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她眼睛一闭,走过去了。

  “你说,她注意你了么?”保尔·德·玛奈维尔开玩笑地高声喊道。

  女傅狠狠地瞪了两个年轻人一眼。

  不知名姓的女子和亨利再次相遇时,少女从他身边轻轻擦过,她的手握了一下年轻人的手。然后,她回过头来,满怀深情地微微一笑。女傅急急忙忙将她拽走,朝卡斯蒂利奥内路那边的栅栏走去了。

  两位朋友尾随着少女,欣赏着她那优美扭动的颈部。头部与颈部相接处,强有力的线条将二者组合在一起,几绺卷曲的短发从那里有力地翘出来。金眼女郎的双足,服服帖帖,玲珑纤细,足弓弯弯,对于贪婪的想象力,那是多么富有魅力!她穿着华丽的鞋子,短短的连衫裙。路上,她不时回过头来,向亨利顾盼,流露出无可奈何跟随老妇人而去的神情。她似乎既是老妇人的主人,又是老妇人的奴隶:她可以叫人毒打她,却不能叫人将她赶走。这一切都一清二楚。

  两位朋友走到栅栏处,只见两个穿着号衣的小厮放下马车的脚踏板。这是一辆高级双座四轮轿式马车,饰有家徽。金眼女郎先上车,坐在马车掉头时人家能看见她的那一边,将手伸出车门外,挥动着手帕。女傅对此毫无察觉。金眼女郎全然不顾看热闹的人会说什么“闲话”,一面舞动着手帕,一面公然对亨利说道:“跟着我!”

  “手帕挥得比这更得当的,你可曾见过?”亨利对保尔·德·玛奈维尔说道。

  一辆出租马车过来,人下了车,马车就要走。亨利看见,立即招呼车夫停下。

  “你给我跟着这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看它到哪条街,进哪所房屋,给你十个法郎。——再见,保尔。”

  出租马车紧随轿式马车而去。轿式马车到圣拉扎尔街,进了这一带最漂亮的一所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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