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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分,德·玛赛睡醒了,伸伸胳膊,感到饥肠辘辘。这种滋味,每一个老兵都记得。胜利的翌日,他们都体验过。所以,看到保尔·德·玛奈维尔站在面前,他很高兴。这种时候,再没有比有人陪着吃饭更惬意的了。
“怎么样,”他的朋友对他说道,“我们都推测你和金眼女郎两人关在小屋子里十来天了呢!”
“金眼女郎!我已经不再想她了!天哪,我要办的事多着呢!”
“啊!你这是故意滴水不漏啊!”
“为什么不可以?”德·玛赛笑着说道,“我亲爱的老兄,滴水不漏是最机灵的算盘。你听着……啊,不,我一个字也不告诉你。你从来什么也不告诉我,我把我的策略精华都送给你,白赔本,我才不干呢!生活就是做生意的江河。用世界上一切最神圣的东西,用雪茄烟做买卖!我不是给傻瓜笨蛋使唤的社会经济学教师。咱们吃午饭吧!给你来一盘金枪鱼煎鸡蛋,比起跟你大谈我脑子里的事来,省心得多。”
“对你的朋友还这么计较啊?”
“我亲爱的老兄,”亨利说道,他不讲俏皮话是极为罕见的,“需要滴水不漏的情况,你会碰到,别人也会碰到。我很喜欢你……对,我喜欢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需要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就可以免得你一枪让自己脑袋开花,你完全可以在我这里拿到这笔钱,我们还从来没到那边去典当过,嗯,保尔?如果你明天要跟别人决斗,我来给你测量距离,给你的手枪装子弹,好让你叫人打死也符合规则。最后,如果除我以外,还有什么人敢背后讲你的坏话,我就要跟这位与我处境相同的厉害绅士较量较量。这就是我称之为经得住一切考验的友谊。好,我的小老弟,等你需要滴水不漏的时候,你要懂得,有两种滴水不漏:积极的和消极的。消极的滴水不漏,是傻瓜的做法,他们采用沉默、否定、板着面孔、闭门谢客这类办法,这是货真价实的无能!积极的滴水不漏,通过肯定来进行。今天晚上在咱们那圈子里,如果我说:‘说老实话,金眼女郎花了我那么大力气,实在不值得!’等我一走,所有的人都要大叫起来:‘你听见花花公子德·玛赛说的话了吗?他想叫咱们相信,他已经把金眼女郎搞到手了!他想用这种办法,摆脱情敌。他倒挺精明啊!’可是这一招,又俗气又危险。不论我们脱口而出的蠢话多么蠢,总会碰到有些傻瓜信以为真的。最高明的滴水不漏,要算机灵女人欺骗自己丈夫时使用的办法。这一手就是,为了保全我们相当喜欢、愿意尊重的女子的声誉,而去败坏另一个我们不眷恋、不喜欢、或者搞不到手的女人的声誉。我把这个叫做‘屏风女人’……啊!洛朗来了。——给我们上的是什么菜呀?”
“奥斯坦德①牡蛎,伯爵先生。”
①奥斯坦德为比利时一城市及海港,盛产牡蛎。
“保尔,有一天你会知道,将我们情感上的秘密避开外人,捉弄他们,是多么好玩。那些芸芸众生,从来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也不知道别人希望他们向往什么,将手段当成目的,对你忽而崇拜得五体投地,忽而又百般诅咒,忽而抬举,忽而贬低!能脱逃他们愚蠢的裁决,我感到极大的快乐!想叫他们大呼大叫,就叫他们大呼小叫,自己却毫不接受他们的大呼小叫,叫他们服服帖帖,而自己则从来不要服从他们,是多么幸福!权势自动得来,我们既是其因,又是其果,既是其原理又是其后果。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自负,难道不就应该是这个么?我爱谁,我向往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爱过谁,我本来向往什么,可能有人会知道,就象了解那些已完成的戏剧那样。可是叫他们识破我的用意?……他们没那本事,骗人!狡诈战胜力量,比这更可恶的事,我倒没见过。我谈笑间就能学会当大使这一行。外交会象生活那么难学吗?我很怀疑。你有雄心壮志么?你想成才么?”
“亨利,你这不是拿我开心么!你这么说,倒象我不是个肯定一事无成的庸才呢!”
“好啊,保尔!你若是继续这么看不起自己,你很快就可以看不起所有的人了。”
吃午饭时,德·玛赛就开始思考。等到抽雪茄的时候,他对于夜间发生的事情,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象许许多多伟大的思想家一样,他的洞察力也不是自发的,不会一下子进入事物的本质。有的人具有主要顾及眼前、可以说能榨出其汁液、将其吞食的本领。德·玛赛也和这些人一样,他的第二视觉需要经过一种沉睡阶段才能与原因同化。黎塞留红衣主教即是如此,但这并不排斥他有先见之明,构思伟业非此不可。德·玛赛具备这一切条件,但他只是首先将他的武器用于自己的享乐。一个年轻人,拥有金钱和权势,首先想到的就是享乐。只有当他对享乐厌倦了的时候,才会成为当代思想最深刻的一位政治家。男子就是这样冷酷无情:他利用女人,为的是叫女人不会利用他。此刻,德·玛赛统观这一夜的全局,发现自己被金眼女郎捉弄了。这一夜,那快乐是小溪一般一点一点地潺潺流淌,只是到了最后才激流一般喷涌而出。效果如此精彩的这一页,他现在能够读懂了,并且完全猜透了其中的含义。芭基塔只是肉体上的童贞,她那又惊又喜的情绪,欢情中吐露出的几句话,当时颇为晦涩深奥,现在却一目了然了。这一切都向他证明:他只不过扮演了另一个人的角色。社会上各种腐败现象,没有一样他不知晓。对各种胡作非为,他还鼓吹听之任之。他认为,既然这些莫名其妙的欲望能够得到满足,由此也可证明其合理性了。他对恶习并不感到畏惧,他很了解这个,就象一个人了解自己的朋友那样。但是给恶习充当了饲料,他很伤心。如果他的傲气是正当的,那么,他现在是受到了奇耻大辱,被触到了痛处。这么一猜测,他不由得怒气冲天。他猛虎一般吼叫起来。叫喊中,魔鬼的智慧与野兽的力量融合在一起,可是,羚羊听了也可能毫不在意。
“喂,你怎么了?”保尔对他说道。
“没什么!”
“人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对我不满,我可不希望你用这种‘没什么!’来回答。看来我们明天要决斗了!”
“我再也不搞决斗了,”德·玛赛说道。
“那我看就更糟。那么你要搞暗杀?”
“你用词不准。我是处决。”
“我亲爱的朋友,”保尔说道,“今天上午你这玩笑可越开越吓人了!”
“有什么办法呢!肉欲导致暴行。为什么?我毫无所知,我甚至没有那个兴致去寻根求源。——这雪茄真棒!给你的朋友斟点茶。——我过的是畜生的生活,保尔,你知道吗?是时候了,该自己选择命运了,该把自己的力量用到值得活下去的事情上去了。生活是一出莫名其妙的闹剧。我们的社会秩序这样矛盾百出,简直叫我害怕,令我嗤之以鼻。有的可怜人,杀了一个人,政府就要叫他们掉脑袋;可是有的女人,一个冬季,从医学概念上来说,就要干掉一打青年男子,政府倒给她们发许可证。对于种种危害社会的恶习,根本不惩办,道德也无能为力。——再来一杯吗?——说老实话,男人简直就是在悬崖上跳舞的小丑。《危险的关系》①这本书,还有一本什么书,书名我记不起来了,是一个贴身女仆的名字,有人说这种书极不道德。可是有一本书,即上流社会这本大书,丑恶,肮脏,可怕,腐蚀人的心灵,倒一直敞开着,永远合不上。更不要说,还有一本比这危险一千倍的书了,那内容就是夜晚舞会上男人之间附耳低语或女人之间拿扇子遮着窃窃私语道出的全部话语。”
①法国作家德·拉克洛(1741—1803)的书信体小说,对十九、二十世纪小说文学有极大影响。
“亨利,肯定你心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尽管你采取积极的滴水不漏,我也看得出来。”
“是这么回事!看,我必须消磨时间,直到今天晚上。咱们赌钱去吧……说不定我还能幸运地输上几个。”
德·玛赛站起身来,抓了一把钞票,卷起来放进雪茄烟盒内,穿上衣服,搭保尔的马车上“国际沙龙”去了。他在那里一直混到吃晚饭的时候,在激动人心的输输赢赢的交替中消磨时光。强有力的机器被迫空转的时候,这种过法便是他们没有办法的办法。晚上,他去赴约,痛痛快快地让人蒙上眼睛。然后使出只有真正意志顽强的人才有的本事,集中了坚强的意志,将全部注意力和智慧都运用起来,推测马车经过哪些街道。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是被拉到圣拉扎尔街,停在桑-雷阿尔公馆花园的小门前面。与第一次一样,他跨过这道门,被人放到担架上。抬担架的人无疑是混血儿和车夫。听到两人脚下沙土沙沙作响的时候,对于为什么采取如此细密周到的防范措施,他恍然大悟了。如果叫他自由自在,或者他自己走过去,他就能折一个树枝或观看沾在他靴子上的沙质了。这样抬着他,可以说是悬空进入无法接近的公馆,他的鸿运就得象迄今为止的那样,是一场幻梦。但是对一个男子来说,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一定要干得完完全全,否则,他就很伤心。他的全部作品,无论是智力的还是体力的,都要打上破坏的烙印才行。刚下过小雨,地面很潮湿。夜晚某些植物的气味要比白天强烈得多。沿着他经过的小径,亨利一直闻到木犀草的芳香。他要研究、辨认芭基塔小客厅所在的公馆到底在什么地方,这个迹象大概能给他一些启示。同样,他也仔细研究了抬他的人在住宅内拐了多少个弯,他自信能记得住。和前一天一样,他又发现自己坐在土耳其式长沙发上,芭基塔站在他面前,给他解开蒙眼布。只见她面色苍白,神态大变。她哭过了。她双膝跪地,犹如一位天使正在祈祷,却是悲悲切切愁肠百结的天使。昨日她是好奇、急不可待、欢腾雀跃的少女,将德·玛赛托在自己的翅膀上,将他带上了爱情的七重天。今天与昨日相比,她判若两人。快乐掩盖着绝望,绝望之中有些东西是那样真实,对这个造物主的又一杰作,凶猛的德·玛赛竟从内心赞叹不止,而将这次幽会的主要目的暂时忘却了。
“你怎么啦,我的芭基塔?”
“我的朋友,今夜你就把我带走吧!什么地方,大家见了我不会说:‘这是芭基塔。’谁也不会回答说:‘这里有个金眼、长发的少女。’你就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到了那里,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多少快乐,我都会给你。等到你不再爱我了,你就离开我,我绝不抱怨,绝不说一句话。抛弃我,不应引起你丝毫的悔恨。我只要在你身边过上一天,只要一天,让我整天地注视着你,我这一辈子也就算没有白活。留在这里,我可就完了。”
“可是我不能离开巴黎,我的小姑娘,”亨利回答道,“我身不由己。我们数人有誓约在先,这些人属于我,我也属于这些人。不过,我可以在巴黎给你找个隐居之处,任何人力都达不到那个地方。”
“不,”她说,“你忘了女人的力量。”
这句话流露的恐怖情绪,任何人声话语都不会比它更完全彻底。
“有我站在你和外界之间,谁能加害于你呢?”
“毒药!”她说,“堂娜贡沙已经怀疑你了……而且,”她接着说下去,任凭泪水扑簌簌落下,沿双颊闪动,“我与从前不同了,这很容易看出来。让我听凭恶魔疯狂摆布,恶魔就会将我吃掉。如果你想这么办,那好,就照你神圣的意志办吧!现在,来吧,让生命的全部快乐都来到我们的情爱之中吧!再说,我要哀求,大哭大叫,我要为自己辩护,说不定我能够自救呢!”
“你哀求谁呢?”他说道。
“住嘴!”芭基塔说道,“如果我能得到饶恕,说不定正是因为我守口如瓶呢!”
“给我那件长袍吧!”亨利狡诈地说道。
“不,不要!”她急切地回答,“保持你原样吧,你是一个天使。人家教我仇恨这些天使,把他们看成魔鬼。可你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男子,”她说道,一面抚摩着亨利的头发,“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多么愚蠢吧?我什么也没学过。从十二岁起,我就被关起来,与世隔绝,没见过一个人。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只会说英语和西班牙语。”
“那你怎么会接到从伦敦来的信件呢?”
“我的信么?……你看,都在这儿!”她说道,一面走到一个日本长条花瓶跟前,从中取出几张纸来。
她把一些信递给德·玛赛。年轻人看到,那是与画谜极为相似的稀奇古怪的图画,用鲜血涂抹而成,表示着充满激情的字句。他不禁大吃一惊。
“咦,”他大叫起来,欣赏着巧妙的嫉妒所创造的这种象形文字,“你岂不是处于一个恶魔的淫威之下么?”
“恶魔,是恶魔,”她重复着这个字眼。
“可你又是怎样得以外出的呢?……”
“啊!”她说道,“我毁就毁在这里。在恐惧暴死和即将到来的盛怒之间,我安排了堂娜贡沙。本来在我和外界之间,划定了钢铁禁区。可是我非常好奇,要打破禁区,看看年轻男子到底什么模样。我认识的男人只有侯爵和克里斯泰米奥。我们的车夫和陪伴我们的仆人都是老头……”
“你不是一直关着的么?你的健康也需要……”
“啊!”她接口说道,“我们也散步,不过是在夜间和田野里,在塞纳河畔,远离人群。”
“有人这样的爱着你,你不感到自豪么?”
“不,”她说道,“绝不!这种隐蔽的生活虽然也很充实,但是与光明相比,它只是黑暗而已。”
“你称之为光明的,是什么呢?”
“就是你,我俊美的阿道尔夫!就是你,为你我情愿送掉性命!有关激情的一切,无论是人家跟我说过的,还是我激发起来的,为你,我都感受到了!有一段时间,我丝毫不懂得生活;可是现在,我知道怎样相爱了。直到如今,我只是被别人爱,我自己并没有爱上别人。为了你,我可以抛弃一切,带我走吧!你高兴的话,可以把我当玩偶,但是让我一直留在你身边,直到你将我毁掉为止。”
“你不会后悔么?”
“绝不会有一丝一毫!”她说道,金色的眼睛一直纯洁而明亮,从她的目光中可以直视她的内心。
“我是她最中意的人么?”亨利暗想。虽然他对真情还模模糊糊,为这如此纯真的爱情,他此时已经准备原谅对他的冒犯了。“再看看吧,”他想。
芭基塔之所以没有对他谈过任何往事,那是因为在她看来,稍稍回忆一下都是罪过。他沉醉在欢情之中的时候,仍然具有那可悲的力量,保持着自己独立的见解,对自己的情妇进行评断和研究。这欢情,是天上下凡的蓓丽①为她心爱的人准备的最诱人的欢情。造物主仿佛为爱情而特别精心地创造了芭基塔。夜复一夜,她女性的才能有了长足的进步。不论这个年轻人多么有毅力,也不论他对欢情多么淡漠,尽管他前一夜已经满足,但在金眼女郎这里,他找到了货真价实的奥斯曼帝国时代苏丹的后宫生活。钟情女子善于创造这种气氛,一个男子永远不会遗弃她。凡是真正的大丈夫对于无限总是怀着一种狂热,芭基塔对这种狂热能够感应。这种神秘莫测的狂热,在《浮士德》②中表现得那样生动,在《曼弗雷德》③中表现得那样富有诗意。也正是这种狂热,促使唐璜去探索女人的内心深处,希望能够找到这个无限的意念。这一意念,多少追踪幽灵的大都在追寻着它,学者们认为在科学中依稀可见,信仰虔诚的人认为只有在上帝那里才能找到。
①阿拉伯——波斯神话中的仙女。
②德国诗人歌德的作品。
③英国诗人拜伦的作品。
德·玛赛理想的人儿,是与她可以持续不断地较量却不使人厌倦的人。现在这样的人儿终于在望,这使德·玛赛不胜欢欣。他很久以来第一次敞开了心扉。在这炽热的心灵的氛围中,他的神经放松了,他的冷漠消融了,他那些武断的理论不翼而飞,幸福给他的生命点染上鲜艳夺目的色彩,如同这间雪白和玫瑰红的小客厅一样无比艳丽。在此以前,他给自己的激情划定了界限。此刻,更进一步的欲念在心中激荡,带着他将那界限逾越。一种可说是不自然的爱情,正好按照他心灵的需求,事先造就了这个少女。他不愿甘拜下风,于是在激励男子各方面居于战胜者地位的虚荣心指使下,他找到了降伏这少女的力量。不过,他既已被抛到内心自主的界限之外,在这甘甜鲜美的温柔之乡中,自然也就晕头转向了。一般人傻里傻气,将这仙境称之为“想象的空间”。他温柔,善良,一任感情倾泄,简直搞得芭基塔发狂。
“为什么我们不到索连托①、尼斯②、基亚瓦里③去这样过上一辈子?你愿意吗?”他感人肺腑地对芭基塔说道。
①意大利城市。
②法国地中海沿岸城市。
③意大利城市。
“‘你愿意吗?’这句话,难道你还需要对我说么?”她高声叫道,“难道我有什么独立意志吗?我无非是个为讨你喜欢而存在的身外之物罢了。不过,你想选择一个与我们相配的隐居地的话,惟有亚洲才是爱情可以张开翅膀飞翔的国度……”
“你说得对,”亨利接口说道,“我们到印度去吧,那里四季如春,大地上惟有鲜花盛开。那里可以充分行使君主制度,却不会象在愚昧的国家那样有人恶意诽谤议论。这些愚不可及的国家,想要实现平等,纯属虚无幻想。我们到可以生活在奴隶民众之中的国度去。那里,太阳永远将雪白的宫殿照亮;那里,人们将芳香撒播在空气中,鸟儿歌唱着爱情。到再也不能相爱了,就在那里死去……”
“就在那里一块死!”芭基塔说道,“可是不能等到明天再走,我们要即刻动身……我们把克里斯泰米奥也带去!”
“天哪,欢情是生活最美满的结局。到亚洲去吧!可是,我的孩子,要走,需要很多黄金!要弄到黄金,就必须进行安排。”
这些想法,她全然不懂。
“黄金!这里有,有这么高一摞呢!”她抬起手比划着说道。
“那不是我的。”
“那有什么关系?”她接口说道,“我们需要,就拿好了!”
“那不属于你。”
“属于!”她重复着这个字眼,“我不是属于你了么?等我们拿了,那就属于我们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可怜的小天真!你对这世界上的事,毫无所知啊!”
“对,可是我知道这个!”她喊道,将亨利拉到自己身边。
德·玛赛正在忘其所以,起了永远占有这个美人儿的强烈欲望时,他在欢乐中突然挨了一匕首。这匕首将他的心完全刺透,使他第一次受到这样痛苦的折磨。原来,芭基塔用力将他举在空中,仿佛欣赏他的时候,大叫了一声:
“啊!玛加丽达!”
“玛加丽达!”年轻人咆哮起来,高叫道,“我一直怀疑的事,现在真相大白了!”
他一跃冲到放有长匕首的大橱跟前。真是万幸,那橱锁着,他和芭基塔都打不开。遇到这个障碍,他更加怒火上升。然而他又恢复了平静,拿起他的领带,朝她走过去,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意义极其明显,芭基塔虽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却也明白这是想要她的命。她一跃跳到房间的尽头,躲过了德·玛赛要套在她脖子上的致命绞索。两人厮打起来。在灵巧和力量上,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为了结束这场搏斗,芭基塔瞄着她情人的腿部扔过一个靠垫,将他绊倒。这个上风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她抓住时机按动机关,那机关连接着报警器。混血儿转眼来到。霎时间,克里斯奉米奥朝德·玛赛猛扑过去,将他擒住,脚踏他的胸口,脚后跟一转,紧挨着他的喉咙。德·玛赛心里明白,他如果挣扎,只要芭基塔作一个手势,顿时会将他捣成肉泥。
“为什么你要弄死我,我心爱的?”她对他说道。
德·玛赛拒不作答。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她对他说,“说呀,咱们说说清楚!”
亨利保持着强者自感战败时所采取的那种冷漠态度:完全英国式的冷静、缄默、自制,暂时的屈从表明他仍然意识到自己的尊严。此外,他虽在盛怒中,也已经考虑过,事先未作任何准备以保证杀人而不受法律制裁,就即兴要杀死这个女人,必然会受到法律牵累。这种作法未免太欠谨慎。
“我心爱的人,”芭基塔又开口了,“跟我说说吧!不要不作爱情的告别就把我扔下!你刚才可把我吓坏了,我不希望将这个铭记在心……你到底说话不说话?”她愤怒地跺着脚说道。
德·玛赛瞪了她一眼,作为回答。那目光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你要送命!”芭基塔懂了,立即朝他奔去。
“那好,你不是想杀死我么?如果我死了你高兴,就杀死我好了!”
她对克里斯泰米奥作了一个手势。克里斯泰米奥从年轻人身上抬起脚,走了出去。他对芭基塔作何想法,从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
“这个人真了不起!”德·玛赛作了一个悲戚的手势,指着混血儿说道,“惟有不假思索地听从友情支配,这种忠心耿耿,才叫忠心耿耿。这个人是你真正的朋友。”
“你想要的话,我把他送给你,”她答道,“如果我嘱咐他,他会象对我忠心耿耿一样服侍你的。”
她等待着答复,又用充满柔情的语气说道:
“阿道尔夫,跟我说句实话吧!……天就要亮了。”
亨利拒不回答。人们常常把与力量相似的东西都当成了不起,男人常常把荒谬的想法奉若神明。亨利也有这个可悲的长处。他不会宽恕。“回心转意”,自然是心灵美的一种表现,对他来说,却毫无意义。这种北方人的凶残,在英国血统的人身上有相当深刻的烙印,也由他的父亲遗传给他。无论是高尚的情感还是卑劣的情感,他都坚定不移。他情场得意,男子汉的虚荣心大大膨胀起来。正在这时,芭基塔一声慨叹,使他从胜利的宝座上跌落下来。对他来说,这声慨叹就更其可恶。希望、爱情和全部感情都已经激发起来,在他心中和头脑中,一切都已经燃烧起来。现在,这为照亮他的生命而燃起的火焰,一股冷风将它吹熄了。芭基塔目瞪口呆,肝肠寸断,只剩下发出动身信号的力气了。
“这没有用了,”她将蒙眼布扔掉,说道,“他若是不再爱我,他恨我,那就一切都完了。”
她期望亨利再看她一眼,未能如愿,便昏死过去。混血儿瞪了亨利一眼,那眼光含义再清楚不过,使年轻人生平第一次颤抖起来,而亨利罕见的勇猛无畏,却是无人不佩服的。
“如果你不好好爱她,让她受一点点苦,我就宰了你!”这飞扫的一眼,就是这个意思。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卑躬屈膝地带领德·玛赛走过一条狭长的通道,光线从朝邻地开的格子窗中射进来。到了尽头,出一个暗门,进入暗梯,直通桑-雷阿尔公馆的花园。混血儿叫他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菩提树小径前行,小径尽头有一小门,门外便是一条街道,那时节还空寂无人。德·玛赛将这一切都仔细看在眼里。马车在等着他。这次,混血儿根本没有护送他。他将头探出车门,想再一次看看花园和公馆,正好与克里斯泰米奥的白眼睛目光相遇,二人对视。从双方来说,这都是挑衅,挑战,是野蛮人战争、决斗的宣战书。在这场战争中,一般法律完全失效,出卖和背信弃义都是可以采用的手段。克里斯泰米奥知道,亨利已发誓要弄死芭基塔。亨利也明白,克里斯泰米奥想在他杀死芭基塔之前,将他杀死。两人都心照不宣。
“这场风流韵事还复杂起来了,挺有意思,”亨利心想。
“先生去哪里?”车夫问他。
德·玛赛叫他拉到保尔·德·玛奈维尔家中。
一个多星期,亨利都不在家。这段时间,他干了些什么,呆在什么地方,均无人知晓。这次隐居使他免遭混血儿的疯狂举动,也招致那可怜的女子丧命之灾。她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所爱的人身上,人世间还从未有一个女子这样爱过。这一星期的最后一天,将近夜晚十一时,亨利乘坐马车来到桑-雷阿尔公馆花园小门前面。还有三个人陪同他前来。
车夫显然也是他的朋友,因为他从座位上直立起来,有如一个全神贯注的哨兵,想听听有没有动静。其他三人,一人站在街上,把守门外;第二个背靠园墙,站在花园里;最后一个手握一串钥匙,陪同德·玛赛前行。
“亨利,”伙伴对他说道,“有人出卖了我们。”
“是谁呢,我的好费拉居斯?”
“他们没有全睡觉,”行会头子回答道,“一定是宅中有人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吃饭……你看,你看那边有灯光。”
“我们有住宅的平面图,看看这灯光来自何方?”
“我不用看平面图也知道,”费拉居斯回答道,“这灯光来自侯爵夫人的卧房。”
“哎呀!”德·玛赛大叫失声,“她肯定今天刚从伦敦来到。这个女人连报仇也要占我的先!可是,她若是走在我前头,好格拉蒂安,咱们一定将她送交法庭!”
“你听!事情已经干完了,”费拉居斯对亨利说道。
两位朋友侧耳细听,果然听到微弱的呼喊声。那声音,就是猛虎,也会为之感动。
“你那位侯爵夫人没想到,声音会从壁炉的烟囱里传出来,”行会头子笑着说道。一位批评家,在一部美妙的作品中发现了一个错误时,正是这种得意的笑。
“惟有我们能预料这一切,”亨利说道,“等我一下。我想去看看楼上到底怎么回事,好知道她们这家庭纠纷是怎么处理的……我敢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她一定叫另一个零受罪。”
德·玛赛灵巧地爬上他熟悉的楼梯,认出了去小客厅的途径。待他打开小客厅的门,不禁浑身颤抖起来。见到鲜血流淌,意志最坚强的男子汉也会不由自主全身发抖的。何况,他眼前的景象,不只令他惊异而已。侯爵夫人不愧是个女人:她对报复进行了周密考虑,其阴险恶毒程度无以复加,这正是弱小野兽的特点。她将怒气掩饰起来,稳稳当当杀了人,然后再来惩罚他。
“太晚啦,我心爱的!”奄奄一息的芭基塔说道,她目光暗淡的眼睛转向德·玛赛。
金眼女郎躺在血泊中,气息奄奄。所有的灯烛全都点燃,还能闻到一股幽香,房中有些凌乱。交了鸿运的男子的眼睛,从那上面大概可以看出各种情欲所共有的疯狂举动。这一切都说明,侯爵夫人头头是道地审问了犯人。这套雪白的房间,鲜血那么刺眼,显示出经过长时间搏斗的痕迹。靠垫上有芭基塔的手印。她处处紧紧抓住生命不放;她处处自卫;她处处挨刺。罗纹墙幔,整幅整幅地被她血迹斑斑的双手撕下。毋庸置疑,她那双手经过了长时间的搏斗。芭基塔大概试图爬到天花板顶上去,沙发的靠背上有一排她赤足的脚印,肯定她在那上面奔跑过。她的身体被杀人凶手的匕首刺得遍体鳞伤,表明她曾怎样英勇奋战保卫自己的生命。正是亨利使她那样珍惜自己的生命。她躺在地上,临死时还朝德·桑-雷阿尔夫人的脚腕咬了一口。德·桑-雷阿尔夫人手中还握着自己的匕首,沾满鲜血。侯爵夫人头发被揪掉,浑身是咬伤,有几处鲜血淋漓;长袍撕破,身体半裸,前胸被抓破。她这副模样真是妙不可言。她贪婪而狂怒的头,呼吸着血腥。她气喘吁吁,嘴半张半翕,只用鼻孔呼吸已不够使唤。某些野兽,狂怒起来,扑向敌人,将其弄死,得到胜利就安静下来,仿佛已将一切遗忘。也有的野兽,围着它们的牺牲品转来转去,看守着,惟恐谁来将它抢了去。这与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颇为相似:阿喀琉斯拖着敌人的双脚,围着特洛亚城转了九圈。侯爵夫人也是如此。她没有看见亨利。首先,她自知是独自一人,无需担心有目击者;其次,热血使她醉醺醺,搏斗使她过于兴奋。即使巴黎倾城出动,围绕着她形成一个竞技场,她恐怕也会视而不见!就是一声霹雳,她恐怕也毫无感觉。甚至芭基塔咽了最后一口气,她都没有听见,以为死人还能听见她说话哩!
“死不忏悔!”她对死人说道,“进地狱去吧,忘恩负义的恶魔!除了魔鬼,你再也不会属于任何人了!你为他送掉性命,倒欠我整整一条命!死吧,死吧,多遭点罪吧!我心地在太善良了,一小会就把你宰了,你留给我的痛苦,我真想叫你都尝尝!我,我不死!我要痛苦地活下去,我已沦落到只爱上帝的地步了!”
她注视了芭基塔一会。
“她死了!”她停顿一下,陡然转过身来,自言自语道,“死了!啊,我伤心死了!”
侯爵夫人悲恸欲绝,无语哽咽。她想扑倒在沙发上,这一动使她得以看见亨利·德·玛赛。
“你是什么人?”她说道,举起匕首向他奔去。
亨利一把扼住她的手臂,于是二人面面相觑。顿时,极度惊异使两人脉管里血液凝固,如同受惊的马一般,双腿颤抖起来。确实,两个相貌酷似的孪生兄弟也不会比他们两人更相象。二人异口同声说道:
“大概杜德莱爵士是你父亲吧?”
每个人都表示肯定,低下头来。
“她对我们这个血统是忠诚的,”亨利指着芭基塔说道。
“而且她没有一点过失,”玛加丽达-欧菲米亚·波拉贝丽尔答道。她发出绝望的呼喊,扑倒在芭基塔的尸体上,“可怜的姑娘!噢!我真想让你死而复生!我错了,原谅我吧,芭基塔!……你死了,我,我却活着!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这时,芭基塔母亲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出现了。
“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你把她卖给我,并不是为着要我将她杀死的!”侯爵夫人失声叫道,“你为什么从洞里钻出来,我也知道。不要说了,我双倍赔偿你!”
她走到乌木橱柜前,取出一袋黄金,轻蔑地掷在老太婆脚下。黄金的声响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格鲁吉亚老太婆呆滞的面孔上绽出了微笑。
“我来的正是时候,妹妹,”亨利说道,“法律即将要求你……”
“没事,”侯爵夫人回答道,“只有一个人会要求交代这个姑娘的事,那就是克里斯泰米奥。可是他已经死了。”
“那这位母亲呢?”亨利指着老太婆说道,“她不会一直对你进行敲诈么?”
“在她那个国度里,女人不是人,而是可以任意处置的东西,可买,可卖,可杀,总而言之,可以拿来随意开心,就象你在这里使用自己的家具一样。再说,她有一癖,足以压倒一切欲望。即使她爱过自己的女儿,这一癖也要将她的母爱扼杀。一癖……”
“是什么呢?”亨利打断妹妹的话,急忙问道。
“赌博,但愿你不要这样才好!”侯爵夫人回答道。“可是,”
亨利指着金眼女郎说道,“要消灭这一时冲动的痕迹,你找谁帮忙呢?法律也不会容忍你这么无法无天啊!”
“我有她母亲,”侯爵夫人指着格鲁吉亚老太婆,回答道。
她示意老太婆不要走。
“我们后会有期,”亨利说道,他想到自己的朋友们一定等得焦急,同时感到也必须走了。
“不,哥哥,”她说,“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我要回到西班牙去,进LosDolores①修道院。”
①西班牙文:痛苦,悔恨。
“你还太年轻,也太漂亮了,”亨利对她说道,将她抱在怀中亲吻了一下。
“永别了,”她说道,“失去了在我们看来是无限的东西,是什么也安慰不了的。”
一星期以后,保尔·德·玛奈维尔在杜伊勒里花园斐扬平台上遇到德·玛赛。
“喂,大恶棍,咱们那位标致的金眼女郎怎么样了?”
“死了。”
“怎么死的?”
“肺病。”
一八三四年三月至一八三五年四月于巴黎
袁树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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