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妻子受责
 




  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面对着准确的、尖锐的、一针见血的质问,面对着丈夫提出的毫不留情的问题,稍加领悟便会感到周身发冷,第一个字听进心里就好比匕首刺进心脏。一生中从未遇到过这类处境的女子,恐怕是罕见的。所以,“女子无人不说谎”,这是尽人皆知的警句。有甜蜜的谎言,无足轻重的谎言,高尚的谎言,可怕的谎言,而说谎却是必要的。既然承认有这种必要性,那么难道不应该善于说谎吗?在法国,女人说假话技术高超,十分精采。我们的社会风习教会了她们尔虞我诈!她们说假话时,仍那么天真地放肆无礼,那么风流俊俏,那么优雅得体,显得那么自然!她们认识到,要在社会生活中避免激烈的冲击,要保全幸福,说谎极其有用,绝对必要,正如女人的珠宝首饰必须存放在棉絮一类松软的物质中一样。于是谎言成了她们语言的基本内容,而说实话只是例外。只有当她们耍小性儿或出于投机目的要表现品行端庄时,才讲点真话。而且,根据各人不同性格,有的女人笑着说谎,有的女人哭着说谎,有的说谎时变得格外庄重严肃,有的还大发脾气。她们在生活中,对于使她们心花怒放的恭维,先是装作无动于衷;到最后,常常会达到自欺欺人的地步。谁不曾欣赏过,她们因爱情的神秘感觉而浑身颤抖时,表面上却能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呢?谁不曾研究过,她们在生活中最困窘的时刻,仍能表现出悠然自得,应付自如,饶有主见呢?在她们身上,没有任何显得不自然的东西:骗人的话语滚滚流出,就象白雪从天而降。然而她们从别人身上发现真象的本领又是多么高超!在爱情问题上,一个天真幼稚的男子,对她们进行探察,总会将自己心头的秘密暴露出来。这种时刻,她们运用最直接的逻辑推理又是多么细致深刻!探察一个女人,难道不就等于将自己暴露在她面前,等待束手就擒么?你本想向她隐瞒的事情,她不是会全部知晓么?她不是可以秘而不宣么?可是有几位男子竟然试图要与巴黎女子较量一番!女人会对你说:“你真好奇!”

  “这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啊!你是妒忌!”

  “若是我不想回答你呢?”挑逗你与别人动刀子,而她自己却置身事端之外!这类女子有十三万七千种方式说“不”,却有无法估量的花样说“是”。探讨“不”和“是”的问题,难道不是一部有待撰写的伟大着述么?它定是外交、哲学、历史学和伦理学等方面的伟大作品之一。然而,要完成这部诡辩着作,难道不需要畸形的两性精灵么?所以,恐怕永远不会有人进行尝试。再说,在全部尚未出版的着作中,这一本不是已经成了妇女们最熟悉、运用得最好的着述了么?你是否偶尔研究过说假话的神态、姿势和自然大方的程度呢?如果没有,那么现在就请你仔细观察一下吧!

  德马雷夫人坐在马车的右角,她的丈夫坐在左角。离开舞会时,于勒夫人已经镇静下来,现在她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态。丈夫不曾问过她一个字,现在也没有开口。于勒正透过车门,凝望着路旁。马车经过之处,杳无声息的房屋显露出乌黑的墙壁。猛然间,拐过街角时,似乎打定的主意驱使他打量了妻子一眼。她裹在毛皮大衣里,却仿佛很冷的样子。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也许她真的在沉思默想。在一切可以交流的事物中,思考和严肃是最富有传染性的。

  “德·摩冷古先生对你说了什么,使你反应这么强烈呢?”

  于勒问道,“他要我到他家去,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呢?”

  “到他家,他也不会告诉你任何我不告诉你的事,”她答道。

  然后,凭着敏感和狡黠,她等待着另一个问题。这种敏感和狡黠,常使女性的美德受到玷污。丈夫转过头去,又凝视着路旁的房屋,继续研究着住宅的大门。再提一个问题难道不就等于怀疑、不信任了么?怀疑妻子,这在爱情上可是犯罪的呀!于勒由于毫不怀疑妻子,已经杀死了一个人。克莱芒丝恐怕不知道,在丈夫的沉默中,包含着多少真正的爱情,多少深入的思考!同样,对此刻使他的克莱芒丝内心痛苦的令人赞叹的悲剧,于勒也毫不知晓。马车载着这一对夫妻、一对情人,行进在巴黎寂静的街道上。他们本来彼此当作偶像膜拜。现在,轻轻地靠着马车,丝绸座垫将他们连接在一起,却有万丈深渊将他们隔开。华丽的轿式马车,夜半到凌晨二时从舞会归来,车内什么稀奇古怪的争吵场面没有啊!有的靠着马车吵,车灯将大街和马车照耀得如同白昼;有的坐在车窗玻璃又明又亮的马车里吵。有的是合法夫妻的马车,二人可以任意争吵,无需怕被路人看见,法律上的身分赋予了在车上及任何地方与女人赌气,殴打或者拥抱的权利。

  有的年轻人参加舞会,来时乘坐马车,因某种原因,散场时却不得不步行回家。在夜间巡逻的大兵及这些年轻人面前,多少秘密不曾泄露啊!于勒和克莱芒丝一人占一角,这还是第一次。一般情况下,丈夫总是紧靠在妻子身边的。

  “真冷啊!”于勒夫人说道。

  丈夫完全没有听见,他在研究着店铺上首每一块漆黑的招牌。

  “克莱芒丝,”最后他开口了,“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原谅。”

  说着,他靠近一些,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上帝啊,果然来了!”可怜的女子想道。

  “对了,”她先发制人,接口说道,“你是想知道德·摩冷古先生对我说了些什么,是吧?于勒,我会告诉你的,但也并非毫无恐惧。上帝啊,难道你我之间能有什么秘密么?我见你心情矛盾有好一阵了,既意识到我们的爱情,又隐隐约约为它担忧。我们的良心不是坦坦荡荡,而你的怀疑,你不觉得颇有些莫名其妙么?你为什么不愿保持使你愉快的纯净明朗的心境呢?殊知即使我全部讲给你听,你还会感到不满足的。何况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个人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到底暗含着什么意思。唉,也可能我说了以后你们两人之间会有什么要命的纠葛。我多么希望我们两人将这不愉快的时刻忘掉。不管怎样,你得向我保证,静候这件怪事自然地水落石出。德·摩冷古先生最近发生三次事故,你也听说过:石头坠地将他仆人砸死;他乘坐的马车翻车;因德·赛里齐夫人与人决斗。他宣称这三次事故都是我针对他阴谋策划的结果。他接着威胁我说,要向你道破到底是什么利害关系促使我暗害他。你明白点了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见他面部表情发疯一般,两眼射出野性的光芒,内心激动使他的话语时断时续。他那样子,给我印象很深,使我惊惧不安。我以为他疯了。就是这样。现在我要告诉你:一年来,我成了德·摩冷古先生迷恋的对象,人们常用这个字眼。如果我对此毫无察觉,那我就不是女人了。但他只是在舞会上见过我,言谈话语也无足轻重,舞会上的交谈都是那样毫无意义的。可能他想拆散我们,好让我有一天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你看,你已经皱起眉来了。噢,我真憎恨交际社会!没有他,我们多么幸福!为什么要去找他呢?于勒,我求你,答应我,把这一切都忘掉吧!说不定我们明天就会得到消息,说德·摩冷古先生已经发疯了。”

  “真是怪事!”于勒在台阶廊柱下下车时,自言自语道。

  他挽起妻子手臂,两人走上台阶回到房中。

  为了使故事的每一细节都真实地铺陈开来,为了紧跟故事情节的每一曲折起伏,这里有必要透露几点爱情的秘密。让我们溜进一间卧室的护壁板下,但不是厚颜无耻地,而是特里比①式的,既不惊动杜加尔,也不惊动杰妮,不惊动任何人。纯洁端庄,正如我们高贵的法兰西语言那样;大胆豪放,正如《达夫尼斯和赫洛亚》这幅画中热拉尔②的画笔一样。

  于勒夫人的卧室是块圣地。只有她本人、她丈夫和她的贴身女仆可以入内。万贯家财赋予人美妙的特权。有人能够将感情尽情铺展开去,通过满足千百种心血来潮的欲望使情感更加丰富,用富丽堂皇精致考究的环境将情感包围。富丽堂皇能使感情增长,考究能使感情纯洁,精致能使感情变得更加诱人。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人,当然是最令人羡慕的了。

  假如你憎恶草地上的晚餐和粗茶淡饭,当你看到雪白耀眼、有锦缎花纹的台布,镀金的银餐具,精美纯正的瓷器,镶着金边、精雕细镂的桌子,半透明的蜡烛将餐桌照耀得如同白昼,然后,在雕着纹章的银罩下,珍馐美馔奇迹般地出现,你会感受到无比的快乐。为了完全彻底,你必须放弃住宅顶上的阁楼和浪游街头的轻佻女工;将阁楼,女工,雨伞,橐橐作响的木底鞋,丢给凭就餐登记卡在饭馆进餐的人。然后,你应该明白,爱情如同一种原理,只有在萨伏纳里③地毯上,在大理石一般洁白的吊灯放射出的乳白光辉下,在裱着丝绸的密不透风的四壁之间,在镀金的火炉前,在装了百叶窗、护窗板、波浪起伏的窗帘,听不到邻舍、街道及一切声音的房间里,才会将它的千娇百媚展现出来。必须有很多面大镜子,镜中各种形象轻快地闪烁跳动,无限地重复着你钟爱的女子的形象;你正希望她是多重的,爱情也确实常使她们繁殖起来;必须有低矮的长沙发;必须有一张床,仿佛一桩秘密,可以任人想象,而不暴露在外。这间华丽的房间里,还要有为赤脚踏在上面准备的毛皮;带玻璃罩的烛台,放在打了皱褶的细纱幔帐里,夜晚任何时候都可以读书;气味芬芳而淡雅的鲜花;帷幔用料的精细足以使安娜·德·奥特里什①心满意足。于勒夫人早已实现了这甜美的计划,这已是小事一桩。任何趣味高雅的女子都可以做到,虽然在这些东西的布置上,会显示出个性的痕迹,会赋予某件装饰品、某个细小之处以其他人无法模仿的特点。当今的社会风习,对个性的狂热崇拜,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盛行。我们的法律越是倾向于不可能实现的平等,我们的风尚越是与它背道而驰。所以,法国的富翁们,在鉴赏力和属于他们的物品上,开始变得更加惟我独尊。三十年以前,他们并非如此。

  于勒夫人深知这个计划会将她引向何方。她在家里布置的一切,都与爱情所需要的奢华十分相称。“一千五百法郎和我的莎菲”②,或者叫茅草屋中的爱情,那是饥肠辘辘的人说的话。开始时这些人也许有黑面包就足够了。一旦成了精于饮食的人,假如他们真正喜欢的话,就会无限眷恋美馔佳肴了。爱情视劳动与贫困为可憎之物,它宁死也不肯苟且偷生。

  ①特里比,法国作家诺迪耶(1780—1844)一八二二年写的同名童话中的小妖精,他扰乱了渔夫杜加尔和妻子杰妮的感情。

  ②热拉尔(1770—1837),法国著名画家。《达夫尼斯和赫洛亚》这幅油画现存卢浮宫。画面上赫洛亚头枕达夫尼斯膝头安睡,达夫尼斯正为她编制花环。

  ③法国一地毯厂名。

  ①安娜·德·奥特里什(1601—1666),法王路易十三的王后,以奢侈享乐闻名。

  ②这是狄德罗的话。莎菲是他钟爱的女子。

  大部分妇女,舞会归来之后,便迫不及待要上床睡觉,将长裙,凋谢了的花朵,已失去芬芳的花束,随随便便一扔了事;任凭小巧玲珑的鞋子丢在扶手椅下,在甩在地上的厚底靴上踩来踩去;从头上取下压发梳子,毫不讲究地将发辫松开。原来头发或服饰的高雅建筑物全靠夹子、安全别针、巧妙的挂钩支持。现在,让丈夫看见这些东西,是不打紧的。在丈夫面前,无任何奥秘可言。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无需为丈夫涂脂抹粉了。大部分情况下,紧身衣都是精心设计、机关甚多的。如果贴身女仆睡得迷迷糊糊,忘了将紧身衣拿走,也就扔在那里。撑裙子的鲸鱼骨,胶起的塔夫绸垫的袖笼,制造假象的碎布,理发店买来的头发,整个虚假的女人,都凌乱地扔在那里,Disjectamembrapoetae①。有些人如醉如痴地赞赏这人工的诗情画意,其实这是专为他们设计、制造的。

  ①拉丁文:诗意的外表七零八落。原话为贺拉斯语,此处引文稍有不同。

  现在,构成女人诗意的东西扔了遍地,漂亮的女人充塞了每一个角落。丈夫打着呵欠,在他的情爱面前出现的,是真正的妻子。她也打着呵欠走过来,衣着不整,毫无风雅可言。头上戴着皱皱巴巴的睡帽,前一天是它,第二天仍是它。

  “先生,说千道万,如果你要我每天晚上换一顶漂亮的睡帽,你就得增加我每月的零用钱。”

  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对丈夫来说,妻子总是苍老、不讨人喜欢的。但是对另外一个男人,对丈夫的情敌,对于诽谤或恶意中伤一切女人的交际社会来说,女人总是娇艳欲滴,风流俊俏,花枝招展的。

  爱情和其他生物一样,有维护自己的本能。于勒夫人为真正的爱情所左右,做法与他人完全不同。她持续不断地享受着幸福,也从幸福中找到了履行每项琐碎义务所必需的力量。对于这些义务,永远不应该懈怠,因为它能使爱情持久永恒。何况,这些区区小事和义务不正是体现了适当的个人尊严么?其本身岂不是一种恭维,蕴含着对心爱的人儿的尊敬么?所以,于勒夫人规定,她在盥洗室卸装的时候,丈夫不许走进去。待她卸装完毕走出来,她已经换好夜装,为心头神秘的欢愉而神秘地装扮起来。

  每当于勒走进这间典雅而又华丽的卧室,他看见的妻子,总是妖艳地裹在雅致的浴衣里,长发简单地拧成粗粗的发辫盘在头顶。因为不必担心杂乱无章,无论从视觉或触觉,她都不会损坏这爱情。比起她在交际场合来,她显得更纯朴,更美丽。她洗过澡,更加生机勃勃。她的全部诀窍,就是比白纱更加白净,比一缕清香更为清新,比手段最高超的交际花更有诱惑力。她总是那么温柔,因此也总是得到丈夫的无比恩爱。对作女人这一行精通到如此令人赞叹的地步,正是约瑟芬讨得拿破仑①欢心的伟大秘密,塞佐尼与卡利居拉②,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与亨利二世③也是如此。如果说这对三十五岁到四十岁的女人都那么效果显着的话,在年轻女人手里,这又会是怎样的武器呢?她的忠实会使丈夫享受到如醉如痴的幸福。

  ①约瑟芬,拿破仑一七九六年娶的第一个妻子,在此以前她曾是博阿奈太太。

  ②卡利居拉,公元一世纪曾为罗马皇帝,塞佐尼是他最喜爱的女子。

  ③亨利二世,一五四七至一五五九年为法国国王。狄安娜比亨利二世年长十九岁,她三十二岁守寡,后成为亨利二世最宠爱的情妇。

  归途中的谈话使她惊恐不安,全身冰冷,现在仍使她感到心绪不宁。到家以后,于勒夫人对自己的夜妆更加悉心注意。她希望将自己打扮得迷人,令人陶醉,她的目的果然达到。她将浴衣的带子拉紧,胸脯半露,让褐色的头发散落在丰满的肩头。洗浴后又洒了香水,她发出醉人的芳香,赤裸的双脚踏着丝绒拖鞋。握着这些优势,她迈着碎步走过来,将手掩住于勒的眼睛。她发现于勒身着室内便装,臂肘支着壁炉架,一只脚踩着炉台,正在出神。她的气息扑过于勒耳旁,用齿尖咬了一下于勒的耳朵,悄声说道:

  “想什么呢,先生?”

  她轻轻地将他搂住,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让他摆脱不愉快的思绪。心中怀着爱情的女子是很会巧妙地运用她的威力的。她越是贞洁,她那娇滴滴的样子就更起作用。

  “想你。”

  “想我一个人?”

  “对!”

  “哟!这‘对’字简直脱口而出呢!”

  他们上床了。进入梦乡时,于勒夫人想道:

  “德·摩冷古先生肯定要惹祸。于勒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有心思不对我说。”

  大约凌晨三点,睡梦中于勒夫人被一种预感袭击心头,突然惊醒。她肉体上、精神上同时感到丈夫不在。她再也感觉不到于勒伸在她头下的手臂。五年来,她睡在这臂弯里,幸福、宁静,而且从不使这手臂感到疲劳。一个声音对她说道:

  “于勒很痛苦,于勒在哭泣……”

  她抬起头,半身坐起,发现丈夫的位置冰凉。瞥见他坐在炉火前,脚踏炉灰板,头倚在扶手椅靠背上,双颊挂着眼泪。

  可怜的女子急忙跳下床,一跃扑上丈夫的膝头。

  “于勒,你怎么啦?你不舒服么?说话呀!说!告诉我!如果你爱我,就对我说吧!”

  霎时间,涌出千言万语,句句饱含最深的柔情。

  于勒扑倒在妻子脚下,亲吻着她的双膝,双手,泪如泉涌,回答道:

  “我亲爱的克莱芒丝,我心里好难过!怀疑自己的情妇,这不是爱。我是将你看作我的情妇的。我疯狂地爱着你,又怀疑你……那个人今天晚上对我说的话,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无法摆脱,那些话一直在我心里,使我坐卧不安。这里面必有奥妙。真的,我真羞愧,你的解释并没有使我满意。我的理智给我一些启示,我的爱情又使我否定这些想法。思想斗争很激烈。捧着你的头,又怀疑你的头脑里装着我所不了解的思想,我能这样么?噢!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于勒见妻子惨笑着张口欲言,激动地喊道。“什么都不要对我说,什么都不要责备我。你的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再说,你能对我说什么,是我三个小时以来不曾对自己说过的呢?是的,我在这已经呆坐了三个小时,看着你睡,那么美,欣赏着你的额头,那么光洁,那么平静!噢!是的,你的任何心思,从来是告诉我的,不是么?你的心中,只有我。我凝神望着你,我的目光注入你的目光之中,我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的生活一向是纯洁的,正如你的目光一向是明亮的一样。不,在这清澈透明的目光后面,不会有隐藏的秘密。”

  他站起来,亲了亲她的眼睛。

  “亲爱的人儿,让我向你承认,五年来,使我的幸福与日俱增的,正是知道你没有任何其他的天生感情,这种感情总是要使爱情打点折扣的。你没有姐妹,没有父母,也没有女友,我在你心里既不居于他人之上,也不居于他人之下,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克莱芒丝,你常常在我耳边讲的甜蜜的话儿,再对我说说吧!不要责怪我,安慰安慰我吧,我心里难过。自然,这令人不快的怀疑,我觉得很不应该。你火热的心,丝毫无可指摘。心爱的人儿,告诉我,我能永远这样偎依在你身旁吗?我们紧密相连的两颗头,如果一颗在受苦,另一颗却平静无事,那还怎么能同床共枕呢?……”说到这里,他突然看见克莱芒丝凝神沉思,目瞪口呆,忍不住热泪横流,便高声叫道:“你在想什么?”

  “想我母亲,”她语调庄重地回答,“于勒,你的克莱芒丝,听到你的声音,这最柔和的音乐,就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母亲临终的诀别。我的痛苦,你是不会了解的。每当你甘美的爱情,化成千般表示,使我沉醉的时候,当我感受到你双手的抚摸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想起一位垂死的老妇人,感觉到她冰冷的双手沉重的压力。”

  她将丈夫扶起,拉住他,紧紧地搂抱着他,精神激动,那力量远远胜过一个男子。她亲吻他的头发,泪水扑扑簌簌滴在他身上。

  “啊,为了你,把我活活剁成肉泥我也愿意!告诉我,我使你幸福,我在你眼中是最漂亮的女子,抵得上千百个女人。你也一样,永远不会有任何一个男子象你这样为人爱恋。我不知道‘义务’和‘美德’的含义是什么。于勒,我是因为你的为人而爱你,爱你使我感到幸福。我会更加爱你,直到我最后一息。我为我的爱情感到骄傲,认为我命里注定在生活中只能体验一种感情。我要告诉你的话,可能有些可怕:我很高兴没有孩子,我根本不想有。我觉得自己适合作妻子,胜于适合作母亲。怎么,你担心么?听我说,我的心肝,答应我,我不是要你忘掉这柔情与怀疑掺杂的时刻,我是要你忘掉那个疯子的话。于勒,我要你这样。你答应我,绝不见他,绝不到他家去。我坚信,如果你在这迷宫中再多走一步,我们就要跌入深渊。我会死掉,嘴上喊着你的名字,胸中装着你的心。为什么你在心目中将我抬得很高,而在现实中,又将我踩得这么低呢?你能在财产问题上相信那么多人,却不肯为一点怀疑给我些许施舍么?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个机会,可以向我证明你对我的无比信任,可你一下子就把我从你心中的宝座上推下来了!在疯子和我之间,你相信的是疯子!……噢!于勒……”

  她停顿了一下,将散落在额头和颈上的头发拢上去。然后,用令人心碎的语气,加了一句:

  “我说得太多了。本来一句话也就够了。如果你心头上、额角边还残留一丝乌云,哪怕一小片,你要知道,我就会死掉!”

  她禁不住浑身颤抖,面孔苍白。

  “啊!我一定要把这小子宰了!”于勒搂住妻子,把她抱回床上时,心中想道。“咱们安心睡吧,我的天使,”他又说道,“我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了,我向你保证。”

  他又把这句话更温柔地重复了一遍。克莱芒丝听到这句温存的话语,进入了梦乡。于勒注视着沉睡的克莱芒丝,心想:

  “她言之有理。爱情如此纯洁,一点点怀疑就会使它凋谢。对如此纯洁的心地,对这朵娇嫩的小花,凋谢,真的,恐怕就意味着死亡。”

  两人彼此充满柔情,生命每时每刻在交融。如果他们之间偶然出现了一朵阴云,即使烟消云散,仍会在心灵中留下那乌云经过的痕迹。或者感情更加热烈,正如阴雨过后大地更加美丽一样;或者震动仍在回响,有如晴朗的天空中遥远的雷声。总之,恢复原来的生活是不可能的。要么爱情增长,要么爱情减退,二者必居其一。

  早餐时,于勒先生和夫人相互体贴照顾,其中未免有些做作。目光中充满快乐,那几乎是勉强装出来的快乐。人们迫不及待地自己骗自己,必须竭力装得象些。于勒有怀疑,不能自主;他的妻子惊惧不安,确切无疑。不过,彼此还算放心,后来也都入睡了。现在这种不自然的状况,是由于信念不足,还是因为记起了夜半的争执?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他们从前相爱,现在依然那样纯真地爱着,这残酷而又有益的一夜,肯定在他们的心灵中留下某些痕迹。两人都渴望将这痕迹消除,两人都希望首先回到另一个人的身边。他们情不自禁地思考,这第一次失和的首要原因是什么。

  对于多情善感的心灵,这不是失恋,距失恋的痛苦还相当遥远。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哀痛。如果说,颜色与心灵的动荡之间有某种关系,如果真如洛克①笔下的盲人所说,鲜艳的颜色对人的视觉产生的效果,大概与号角对人的听觉产生的效果相同,那么,就可以允许将这种反冲的忧郁比喻成灰蒙蒙的色调。然而,经历过忧伤的爱情,幸福短暂地受到干扰的爱情,其中仍留下了对幸福的真正感受,它会使人产生快感。这快感同时来自痛苦和欢乐,所以,也是全新的情感。于勒怀着青春的激情,品味着妻子的声音,窥视着妻子的眼神。刚刚热恋着她的时候,激励着他的,正是这种感情。五年幸福生活的回忆,克莱芒丝的美貌,她天真纯洁的爱情,这一切都迅速地将难以忍受的痛苦留下的最后残迹一笔勾销。

  ①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

  第二天是星期日,不用上交易所,也不用谈生意。夫妻俩于是共同度过这一天,在彼此的心中更前进了一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正如两个孩子,恐惧的时刻,本能将他们结合在一起,相互依偎,靠得紧紧地,相互支持。夫妻生活中这种完全幸福的日子,无非出于偶然。它既不是前一日的继续,与第二天也不相衔接,完全是昙花一现!……于勒和克莱芒丝尽情地享受着,仿佛已经预感到,这是他们爱情生活中最后的一天!

  有一种无从解释、为人所不知的强大力量,它使行人在暴风雨尚未袭来之时加快脚步;它使垂死的人在死亡到来前几天,生命和美貌放出异彩,设想着最美好的未来;它使深夜攻读的学者,在灯光足以将他照亮时,想到将灯置于高处;它使母亲,见到目光敏锐的人向她的孩子投过极其深邃的一瞥时,便感到不安。这种力量,该怎样称呼它呢?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大灾大难的时刻,都受过它的影响。然而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给它找到一个名称,也不曾研究过它:它比预感要进一步,但还不是幻觉。

  直到第二天,一切顺利。星期一,于勒·德马雷不得不按照惯常的时刻到交易所去。出门以前,他依照老习惯,去询问妻子是否要顺便搭乘他的马车。

  “不,”她说,“天气太坏,没法散步。”

  的确,正下着倾盆大雨。大约两点半钟,德马雷先生去参加经纪人的聚会,然后去金库。四点,他从交易所出来时,迎面遇见德·摩冷古先生。德·摩冷古先生正在这里等着他,仇恨和复仇的愿望使他的洞察力格外敏锐起来。

  “先生,我有要事相告,”军官抓住经纪人的手臂说道,“请听我说,我为人光明正大,不愿采取写匿名信的手段扰乱您的平静,而宁愿与您面谈。总而言之,请您相信,假如不是事关我的生死,我自然不会以任何方式干预别人的家庭内部事务。哪怕我自认为有这种权利,也不会那样做。”

  “如果您要对我说的话,是关于德马雷夫人的,”于勒答道,“先生,我请您免开尊口。”

  “如果我住口,先生,那么,您很快就会看见于勒夫人坐在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身旁是一个苦役犯。现在您还要我住口么?”

  于勒顿时面色惨白。然而他俊美的面孔又迅速恢复了虚假的镇静。他把军官从临时交易所门口拽到一处屋檐底下,内心的高度紧张使他的声音都有些含混不清了,他对军官说道:

  “先生,我听您说。但是,我要与您进行殊死决斗,如果……”

  “啊,我同意!”德·摩冷古先生高喊道,“我非常敬重您。先生,您竟然谈到死?您可能不知道,恐怕您妻子上星期六叫人对我下了毒。是的,先生。从前天开始,我全身产生了奇异的现象。我的头发,透过头顶,向身体内部渗透着致命的高烧和乏力。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是谁在舞会时碰了我的头发。”

  于是,德·摩冷古先生叙述了他对于勒夫人柏拉图式的爱情和本故事开头时那一意外事件的详细情形。他讲得极为详细,没有漏掉一件事实。

  任何人如果处在经纪人的地位,倾听这番谈话时,其聚精会神的程度,也不会亚于他。而于勒夫人的丈夫有权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加震惊。这充分表现了他的性格,他是惊异甚于颓丧。他现在成了法官,审判自己钟爱的女人的法官。他内心具有法官的刚直不阿,正如他也吸取了法官的坚强不屈精神一样。他仍是情人,他对这个女人被毁的生命考虑更多,而对自己被毁的生命考虑甚少:他倾听的不是他自己的痛苦,而是一个遥远的声音。那声音向他呼喊道:“克莱芒丝不会说谎!为什么她要背叛你呢?”

  “先生,”近卫军军官最后说道,“我可以肯定,星期六晚上的那位德·丰卡尔先生,就是警方认为已经死掉的费拉居斯,我认出来了。我立刻找了一个机灵人跟踪他。我回家后,巧得很,想起了梅纳尔迪夫人这个名字。这是伊达在信中提到的名字。根据推断,伊达当是加害于我的这个人的情妇。我的密使根据这仅有的材料去查访,很快就向我报告说,这可怕的暧昧关系确实存在。他发现真情比警察局还灵。”

  “先生,”经纪人答道,“您向我倾吐了秘密,可惜我不能对您表示感谢。您向我宣布了一些证据,也宣布了一些证人,我等着和他们一一见面。我一定勇敢无畏地去追根求源,使这桩怪事真相大白。但是直到事实证明得一清二楚之前,请允许我表示怀疑。无论如何,您会满意的。您大概也明白,我们当中必有一人心满意足。”

  于勒先生回到家。

  “你怎么啦?”妻子对他说道,“你的脸色白得吓人!”

  “天冷,”他说,在房中慢慢踱着。这里的一切洋溢着幸福和爱情。安静的卧室,正酝酿着致命的狂风暴雨。

  “你今天没出去吗?”他又说,表面上似乎是无意地问问。

  他在思考,千百个念头暗中交织在一起。其中自有嫉妒心在火上浇油,然而他的思考仍是清醒的。可能正好有一个念头掠过,促使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她回答,装出老实忠厚的语气。

  这时,于勒瞥见妻子盥洗室内,她白天戴的丝绒帽子上有几滴水珠。于勒性情暴烈,但也粗中有细。再说他很讨厌将妻子置于被迫自圆其说的境地。有的人一遇到这种情况,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几滴水珠就象一道闪电,顿时将他的理智撕得粉碎。他走出卧室,下楼来到门房。看看没有外人,便对看门人说:

  “富克罗,你说老实话,我给你一年一百埃居①工钱。你若是撒谎,我就把你赶出去。若是你如实报告以后,再与别人谈起我的问话和你的答话,那就什么也不给你。”

  ①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名,一埃居一般值三利勿尔,但也有值六利勿尔的。

  他停顿了一下。他把看门人拉到窗前光线明亮的地方,仔细注视着他又说道:

  “夫人今天白天出去了吗?”

  “夫人今天下午三点差一刻出门,我见她回来大约有半个钟头了。”

  “真的吗?以你的名誉担保?”

  “真的,先生。”

  “好,我答应你的年金,一定给你。可是,别忘了我的诺言!你如果对别人乱讲,就什么也没有!”

  于勒回到妻子房中。

  “克莱芒丝,”他对妻子说道,“我需要将家庭账目整理一下。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年初到现在,我是不是给了你四万法郎?”

  “还多些,”她说,“四万七。”

  “都怎么用的,你记得么?”

  “记得,”她说,“首先,我那时有好几份去年的账单要付……”

  “我这样还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于勒心想,“我这主意不行……”

  这时,于勒的随身男仆进来,交给他一封信。他当即将信打开,这样比较得体。他往信尾签名上扫了一眼,立即贪婪地读起来:

  先生:

  虽然你我素不相识,为了您和我们的安宁,我还是决定致函相告。我家现在处于令人不快的悲惨境地,我的处境,我的高龄及对祸患的恐惧,使我不得不乞求您的宽容。奥古斯特·德·摩冷古先生近几日来,表现出精神失常症状。第一次高烧发作时,他向帕米埃长老和我一一叙述了他的幻觉。我们担心他会以此去搅扰您的幸福,因而谨将他患病一事告知于您。可能此种疾病尚可治愈。因其后果对我们家族的荣誉及我孙男本人的前途至关重要,望您万勿与外人谈及。先生,倘长老或我本人能亲自登门拜访,无需致函,自然最为理想。但我毫不怀疑,您会充分考虑一位母亲向您提出的请求,阅毕将此信付之一炬。

  顺致崇高敬意

  摩冷古男爵夫人

  父姓德·里厄

  “真是折磨人哪!”于勒高叫起来。

  “你怎么啦?”妻子对他说,焦虑不安之情溢于言表。

  “我甚至自问,”于勒回答她道,“是否这个通知是你给我寄来的,好打消我的怀疑。”说着,将来信掷于妻子面前:

  “好,看看我的痛苦吧!”

  “不幸的人,”于勒夫人说道,信纸失落地上。“我真可怜他,虽说他给我造成不少痛苦。”

  “他跟我谈过了,你知道吗?”

  “啊?!你说话不算数,还是找他去了!”她说道,惊恐交集。

  “克莱芒丝,我们的爱情已面临毁灭的威胁,顾不上日常生活中的礼节了。大难临头的时刻,让我们把小小的尊重抛在一边吧。听我说,你必须告诉我,今天白天你为什么出去。女人自认为有权偶尔对我们撒几次无足轻重的谎。有时她们准备了让我们高兴的事,不是也常常喜欢事先瞒着我们么?你刚才可能是一字之差,把‘是’说成‘没’了吧?”

  他走进盥洗室,取出帽子。

  “喂,你看!我并不想扮演霸尔多洛①的角色,可是你的帽子揭穿了你。这些痕迹,难道不是雨点么?所以,你坐出租马车出去了。这雨点,要么是你去叫马车时,要么是你走进或走出你去的那所房屋时落上的。当然,一个女子可以清清白白地出门,即使对丈夫说过不准备出去以后,也可以清清白白地出去。改变主意的原因多得很!心血来潮,由着性子来,难道不是你们的一项权利?你们不一定非要前后一致。你可能忘了买什么东西,忘了帮人家办什么事,忘了该去谁家作客,或其他乐善好施的事情。但是,什么都不妨碍妻子将她做的事告诉丈夫。在朋友的怀抱里,难道用得着害羞脸红吗?你看,跟你谈话的,完全不是妒忌的丈夫,我的克莱芒丝,而是情人,朋友,兄弟。”

  ①霸尔多洛是法国十八世纪戏剧家博马舍的剧本《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他将自己监护的少女禁闭在深宅之中,不许她与外界接触,准备将她据为己有。

  他疯狂地扑在她脚边。

  “说吧,不是为了表白你自己,而是为了让这刺心的痛苦平静下来。我清清楚楚知道你出去过了。到底你干什么去了?到哪儿去了?”

  “是的,我出去了,于勒,”她回答道,面部表情仍很平静,但声音已失常态,“再不要多问了。满怀信心地等着吧。否则,你会招来终生的悔恨。于勒,我的于勒,信任是爱情的美德。我承认,现在我心绪烦乱,无法答复你的问题。但我决不是那种奸猾的女人,我爱你,你是知道的。”

  “动摇男人信念的原因很多,你这是要唤起嫉妒心么?让我想到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心上人?我和你没有结成一体?……好吧,克莱芒丝,最好还是相信你,相信你的声音,相信你的眼睛!如果你欺骗我,你就该当……”

  “啊,我就罪该万死!”她打断他的话,说道。

  “我从未向你隐瞒过任何想法,可是你,你……”

  “嘘!”她说,“我们的幸福全靠我们互不声张。”

  “啊!我要弄个一清二楚!”他怒火中烧,高叫道。

  这时,只听得有女人的喊声,声音尖锐刺耳,从前厅一直传到夫妻俩耳边。

  “我告诉你,我要进去!”有人喊着,“对,我要进去,我要见她,我非见她不可!”

  于勒和克莱芒丝急忙向客厅奔去。房门猛然大开,突然出现一个女子。两个仆人紧紧相随,向主人禀告:

  “先生,这个女人不顾阻拦,非要进来不可。我们已经告诉她,夫人不在家。她说她知道夫人出门去了,但是刚才已看见夫人回府。她还威胁说,如果不让进,她就在公馆门口一直‘泡’着,非要和夫人谈过话才算罢休。”

  “下去!”德马雷先生对仆人说。

  “您有什么事,小姐?”他转身向陌生人问道。

  这位“小姐”,是一种女人的典型,只在巴黎才会遇到。

  这类女子巴黎生巴黎长,正如巴黎的泥土,巴黎街上的石块一样,正如塞纳河的流水在巴黎经过处理变成饮用水一样。先把河水引入大贮水池,经过十次工业过滤,等到将它注入多面体的水瓶中,原来的泥浆水就变得纯洁而清澈,在瓶中闪闪发光了。这类女子确实非同寻常。虽然画家的铅笔、漫画家的画笔、素描画家的炭笔,曾不下二十次地捕捉过她们的形象,仍然无法对她们进行任何分析。因为她们以各种形式出现,千变万化,捉摸不定。正如大自然,正如稀奇古怪的巴黎一样难以捉摸。一条半径线将她们与邪欲拴在一起,她们又可以在社会圆周的千万个其它点上避开邪恶。此外,她们使人认识到的,仅是性格的一个侧面,也是唯一使她们受到指摘的一面。她们的美德却没有显露出来。她们过着颇为天真的放荡不罚的生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戏剧和作品将她们搬上舞台,那种诗情画意,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却表现得很不全面。恐怕只有在自己的阁楼中,她们才是真实的。在别处,她们不是受到恶毒的诽谤,便是受到肉麻的吹捧。她们富有时,便堕落;一贫如洗时,便无人理会。而且只能如此,概莫能外。她们的缺点太多,优点也太多。要么濒临窒息,却保持高尚纯洁;要么纵情谈笑,又声名狼藉。她们总是处于二者边缘之上。要么风流俊俏,无以复加,要么面目可憎,令人作呕。她们是巴黎的人格化,惟妙惟肖。她们给巴黎提供了掉牙的看门老太婆,洗衣女,扫街妇,女乞丐,偶尔也出落几位放肆无礼的伯爵夫人,被人赞赏备至的女演员以及得到热烈掌声的女歌唱家之类。从前还向王室奉献过两位准王后呢!如此变化多端,谁能把握得住呢?这正是整个妇女的形象,有的简直够不上妇女的格,有的又远远胜过妇女。这样广阔的一幅画,一位风俗画家当然只能表现出某些细节,其整体则广袤无边。

  这位“小姐”是巴黎的轻佻女工,而且是光彩夺目、春风得意的女工:乘坐马车,幸福快乐,年轻美丽,容光焕发,却又生活放荡,张牙舞爪,如西班牙女子一般胆大妄为,又象要求夫妻权利的假正经英国女人一样一触即怒,象贵妇人那样卖弄风情,却比贵妇人来得爽快。她是一头名副其实的母狮,走出了自己小小的套房。她多少次幻想着,房间里挂着红布窗帘,家具上蒙着乌得勒支①丝绒,茶几上摆着有彩绘人物的细瓷茶具,还有椭圆的双人沙发,小小的割绒地毯,有大理石雕刻的座钟,带玻璃罩的烛台,房间粉刷成鹅黄色,床上有松软的鸭绒被。一言以蔽之,放荡女人生活中一切享乐用品。雇的女佣,本人从前也得是放荡女人,但要上唇之上汗毛特重、体格粗壮有如椽檩的那种彪形女子。她要有上戏院的服装,任意扎蝴蝶结的鬈发,丝绸长裙和准备随意糟蹋的帽子。总之,是在妇女服装店柜台上反复盘算过的一切令人心满意足的衣物。对华丽的马车还考虑得不多。在有关柜台的想象中,华丽马车出现的情形,恐怕与元帅权杖在普通士兵梦境中出现的情形相差无几。这女子用真正的爱情或并非有意的真情换来了这一切,正如有的放荡女人每天花费一小时也能得到这一切一样,那正是某个老色鬼利爪之下毫不在乎地缴纳的捐税。

  ①乌得勒支,荷兰城市,所产丝绒世界闻名。

  出现在于勒先生及其夫人面前的年轻女子,鞋帮很浅,脚面全部外露,地毯与白袜之间,勉强可见一条细细的黑线。这种鞋的式样,在巴黎漫画家的笔下,其特点已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是巴黎放荡女人特有的一种风韵。在善于观察的人看来,她着意打扮,使服装处处贴身,将各部线条清楚地显露出来,这一点更充分暴露了她的身分。为了不废弃法国大兵创造的形象语言,可以说,陌生女人是“紧紧梆梆地箍在”一件绿色无袖连衣裙里,让人隐约看见她漂亮的胸衣。实际上,那胸衣几乎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她的泰尔诺①开司米披肩拖在地上,只有两角被她捏在手里,一半绕在手腕上。她面部线条细腻,双颊粉红,皮肤白皙,两眼炯炯有神,额头隆起。精心梳理的头发,从小帽中露出大大的发卷,垂在颈上。

  ①泰尔诺,原为在法国首创开司米生产的工业家的名字。

  “我叫伊达,先生。如果这位就是于勒夫人,我很荣幸能跟她谈话。我前来就是要对她讲讲,我对她是一肚子的火。本来人家事情已经成了,生活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就跟你们在这儿一样。您来了,要从一个可怜的姑娘手里把这个男人抢走,这很不好。我跟这个男人事实上已经是夫妻。他说准备到师府(市政府)履行手续正式娶我,来弥补他的过失。世界上年轻漂亮的男子有的是,您说对不对,先生?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胃口,干吗到我这儿来抢走一个老头!他就是我的幸福。嘿!我没有豪华的公馆,可我有自己的爱情!我恨那些媚(美)男子,恨金钱,我是全心全意地……”

  于勒夫人转身对丈夫说道:

  “先生,请允许我,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说着,扭头就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若是这位夫人和您是一块的,那我这事可干得太蠢了。不过,也活该,”伊达接着说道,“为什么她要每天来看费拉居斯先生呢?”

  “您一定搞错了,小姐,”于勒说道,目瞪口呆。“我妻子不会……”

  “啊?!那你们已经结婚了,你们俩!”女人说道,显出十分惊异的样子。“一个女人,已经有合法婚姻的幸福,又和亨利这样的男人发生关系,就更不好了。对不对,先生?”

  “什么?您说亨利?”于勒说道,抓住伊达,将她带到隔壁房间,好让他妻子一点都听不见。

  “对啦,费拉居斯先生……”

  “他不是死了吗?”于勒说。

  “那是骗局!昨天晚上我还跟他上弗朗柯尼游乐场①去了呢,而且是他把我送回来的,照理自然应该这样。再说,您那位夫人满可以将他的消息告诉您嘛!她不是三点钟去看他了吗?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在街上等她来着。有一位好心的人,朱斯坦先生,他告诉我说,我有一个情敌,叫于勒夫人。这朱斯坦先生可能您认识,是个小老头,戴着银表链,穿着紧身背心。于勒这个姓,先生,是常常被用作化名的。对不起,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您的姓。即使于勒夫人是宫廷里的公爵夫人,亨利那么有钱,也足可以满足她各种异想天开的欲望。我的事情就是要保护我的权益,而且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爱亨利!这是我第一次动情,事关我的爱情和我未来的命运。我什么都不怕,先生!我光明正大,从来没说过假话,也没敲诈过任何人的财产。哪怕我的对手是个皇后,我也会径直走到她面前去,假如她要夺走我的未婚夫,管她什么皇后不皇后,我就能下手宰了她!一切貌美的女子都是平等的,先生……”

  ①即奥林匹克杂技剧场,弗朗柯尼为其创办者的名字。

  “好了!好了!”于勒说,“您家住哪里?”

  “圣殿绳铺街十四号,先生。我叫伊达·格吕热,紧身衣缝纫女工,愿意为您效劳,我们加工不少男用紧身衣。”

  “您称之为费拉居斯的那个人,他住哪里?”

  “哟,先生,”她撇了撇嘴说道,“首先,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这位先生腰缠万贯,说不定比您还有钱呢。您为什么要向我打听他的住址,您的妻子不是知道吗?他要我不要将地址告诉任何人。难道我一定要答复您吗?……上帝保佑,我既不是在忏悔室,也不在警察局,谁也管不了我!”

  “如果我给您两万、三万、四万法郎,要您告诉我费拉居斯先生住在哪里呢?”

  “啊!不,不,朋友,这件事就算完结了!”她一面道出这古怪的答复,一面又加上通俗易懂的手势。“再大的数目也休想让我说出这个来。我这就向您告辞了。我该打哪儿出去?”

  于勒目瞪口呆,让伊达走了。他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他仿佛觉得整个世界在脚下崩溃,头顶的苍天也噼啪作响倒塌下来。

  “先生,晚饭开出来了,”随身男仆进来禀报说。

  男仆和进膳仆役在餐厅中等了一刻钟左右,始终不见男女主人来到。

  “夫人不吃晚饭了,”贴身女仆前来通报。

  “怎么啦,若瑟菲娜?”男仆问道。

  “不知道,”她答道,“夫人痛哭流涕,要上床睡了。大概先生在城里有了外遇,发现的又正不是时候。你们听见了吗?我可不敢担保夫人性命不出问题!男人全都这么笨蛋!总是不管不顾地跟你大吵大闹。”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随身男仆压低了嗓门说道,“相反,是夫人她……反正你明白就是了。先生五年来,哪一夜不睡在夫人房里!早上十点下楼进书房,到中午才出来吃午饭,你说,他哪有时间进城去呀?他的生活人人知晓,非常规律。哪象夫人,几乎每天三点溜出去,也不知是上哪儿。”

  “那先生也出去呀!”贴身女仆说道,她总是护着女主人。

  “那是去交易所!”男仆停了一下,又说道,“你看,我已经禀报三遍开饭了,简直就象跟路边的石头说话一样。”

  于勒走进来。

  “夫人呢?”他问道。

  “夫人要上床睡了,她说偏头痛,”女仆摆出架势回答。

  于勒镇定自若地对仆人说:

  “你们可以撤桌子了,我去陪伴夫人。”

  他走进妻子卧房,见她泪如雨下,拿手绢止住哽咽。

  “哭什么?”于勒对她说道,“您从我这里,既不会受到粗暴的对待,也不会受到责备。我为什么要报复呢?您之所以不忠于我的爱情,那是您本来就不配……”

  “你说‘不配’?”

  她痛哭失声,哽咽中可听见她反复叨念着这两个字,那凄切的语气足以感动任何人,惟独于勒例外。

  “可能需要比我爱得更热烈,才会想到要把您杀死,”他继续说道,“但我没有这个勇气。我宁愿自杀,将您留给您的幸福,留给……谁?”

  他说不下去了。

  “自杀!”克莱芒丝叫了一声,扑在于勒脚下,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而他,他只想摆脱这种搂抱,想甩开妻子。他把她拖到床边。

  “放开我!”他说。

  “不,不,于勒!”她喊道,“假如你不再爱我,我会死的。

  你要全弄明白么?”

  “对!”

  他抓住她,粗暴地揪着她。自己坐在床沿上,将她夹在两腿中间。他用冷漠的神情注视着这张美丽的面庞。这张脸现在火一样红,泪流满面。

  “好,说!”他一再重复这几个字。

  克莱芒丝又嚎啕大哭起来。

  “不行,这是生死攸关的秘密。如果我说了,我……不,我不能说。饶了我吧,于勒!”

  “你总是骗我……”

  “啊,你不再用‘您’称呼我了!”①她高声叫道,“是的,于勒,你可以认为我欺骗你,可是你很快就会什么都明白的。”

  ①法语习惯,关系亲密的人用“你”称呼,关系疏远时则用“您”称呼,但表示蔑视时也用“你”称呼。

  “可是,这个费拉居斯,你去看望的苦役犯,这个犯罪致富的家伙,如果他不是你的,如果你不属于他……”

  “噢!于勒!……”

  “那么,他可是你那无名的恩人么?照这么说,人家是说对了,我们的财富都多亏了他?”

  “这是谁说的?”

  “一个人,我已经与他决斗把他杀死了。”

  “啊!天哪!已经死了一个人!”

  “如果他不是你的保护人,不是他给你黄金,而是你给他黄金,那么,他是你的兄弟?”

  “那么,”她说,“如果是,又怎么样呢?”

  德马雷先生叉起双臂。

  “那为什么瞒着我?”他又说,“那么,你母亲和你,你们骗了我?再说,难道需要每天,或者几乎每天,都到自己兄弟家去么?嗯?”

  妻子在他脚下昏厥过去了。他说道:

  “死了。若是我错了呢?”

  他跳起来,拚命拉铃,叫来了若瑟菲娜。两人把克莱芒丝抬到床上。

  “我要死了,”于勒夫人苏醒过来,说道。

  “若瑟菲娜,”德马雷先生喊道,“去请德普兰先生。然后到我哥哥家,请他尽快来一趟。”

  “为什么要叫你哥哥?”克莱芒丝问道。

  于勒已经走出了房门。

  于勒夫人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而且不得不让医生走进她神圣的卧室,五年来这是第一次。这两件事都引起她刺心的痛苦。德普兰认为于勒夫人病情严重,此时决不可受到强烈的刺激。他不愿作任何预测,想推迟至第二天再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开的处方,根本没有照办,心灵受到的损害使人忘记了对肉体病痛的治疗。

  晨曦即将来临,克莱芒丝仍不能入睡。兄弟二人的交谈已持续了数小时之久。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低沉的话语声。然而墙壁太厚,掠过她耳际的,没有一个字能向她透露长谈的内容。

  不久,公证人德马雷先生走了。宁静的夜晚和爱情赋予的极为活跃的感官,使克莱芒丝听出了鹅毛笔的沙沙声和一个人奋笔疾书时无意识的动作声。惯于深夜工作的人和在寂静中观察过各种音响效果的人,都会知道:在同一地点,平淡和连续的喃喃低语丝毫无法辨别,而单独的轻微的声响往往容易觉察。清晨四时,这声音停止了。克莱芒丝从床上起来,战战兢兢,心神不宁。然后,赤着双脚,没披浴衣,既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汗水淋淋,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病况,可怜的女子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侥幸得很,竟然没有发出声响。她看见丈夫,手握鹅毛笔,在扶手椅里沉沉入睡。蜡烛仍在烛台上放射着光芒。她缓步向前,看见一个已经封口的信封,上写着:

  我的遗嘱在此象跪在墓前那样,她双膝跪下,亲吻着丈夫的手。

  于勒突然惊醒。

  “于勒,我的朋友,判了死刑的罪犯,还给几天时间,”她说道,双眼凝望着他,发烧和爱情使她的眼睛熠熠发光。“你无辜的妻子只求你给两天的时间。这两天,你让我自由行动,你……等着!然后,我就幸福地死去,至少你会怀念我。”

  “好,克莱芒丝,我给你两天时间。”

  她感情冲动地亲吻着丈夫的手,模样十分动人。天真无邪的呼唤令于勒迷惘,他忍不住拥抱了她,在她的额角上亲了一下。自己仍然慑服于妻子高贵俊美的威力,又使他羞愧难当。

  第二天,于勒休息了几个小时,然后走进妻子卧房,下意识地按照老习惯出门之前看看她。克莱芒丝在沉睡。窗户高处缝隙中透过一缕阳光,投射在这位痛不欲生的女子的面庞上。痛苦已经损毁了她的额头和鲜红的双唇。情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他清楚看见额头上好几条深陷的皱纹。从前,她的双颊色泽均匀,肤色白皙而不闪光,有如纯洁的底色,美丽的灵魂中各种情感都那样天真无邪地流露出来。现在,却代之以病态的惨白了。

  “她很痛苦,”于勒心想,“可怜的克莱芒丝,愿上帝保佑我们吧!”

  他轻轻地在她额角上亲了一下。她醒过来,看见丈夫,全明白了。她说不出话,抓住丈夫的手,两眼涌出热泪。

  “我是无罪的,”她从梦幻中清醒过来,说道。

  “你不出去吧?”于勒问她。

  “不出去,我没力气,下不了床。”

  “如果你改变主意,那就等我回来,”于勒说。

  于勒下楼到门房去。

  “富克罗,你要认真监视大门,我需要了解进出公馆的人。”

  然后,于勒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叫拉到摩冷古公馆,求见男爵。

  “先生病了,”回话说。

  于勒执意要进,通报了自己名字。并说,如果不能见到德·摩冷古先生,见主教代理官或老男爵夫人也可以。他在老男爵夫人的客厅中等了一会儿,老妇人出来了。她说,她的孙子身体不适,无法接待他。于勒答道:

  “夫人,我已从您写给我的信中,得悉他疾病的性质,请您转告……”

  老妇人打断他的话,高声叫道:

  “什么?一封给您的信,先生!我写的?可是我从未写过信呀!先生,那么信里借我的口说了什么呢?”

  “夫人,”于勒接着说下去,“我本来就打算今天到德·摩冷古先生府上来,并将这封信归还给您。所以,虽然信的末尾有一道指令,我还是认为可以将它保存起来。这就是信。”

  老夫人按铃,叫人送过眼镜来。她朝信纸扫了一眼,显出十分惊异的样子。她说:

  “先生,我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果不是最近的事,恐怕连我自己也要上当。我孙子是病了,先生。但是他的理智却不曾受到丝毫损伤。我们是被心怀叵测的人耍弄了。不过,我猜不透这种无礼行为究竟目的何在……。先生,您去看看我孙子,便会亲眼证实,他神志完全清楚。”

  她又按铃,命人去问男爵是否可以接待德马雷先生。仆人回话说可以。于勒上楼,来到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房中。见他坐在壁炉角上一张扶手椅中,连站立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作了一个忧郁的手势算是和他打招呼。帕米埃主教代理官陪伴着他。

  “男爵先生,”于勒说道,“我有件事要和您谈谈。这事有些特别,希望我们能单独谈。”

  “先生,”奥古斯特回答说,“长老先生对这件事一清二楚,您尽可以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谈。”

  “男爵先生,”于勒语气沉重地接下去说,“您扰乱了并几乎破坏了我的幸福,您没有这个权利。我们当中到底应该谁向谁要求赔礼道歉,谁向谁赔礼道歉,现在还不清楚。在弄清问题以前,您有义务帮助我在这条神秘的道路上走下去。正是您逼我走上了这条路。有个神秘人物对我们的命运施加致命的影响,而且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强大力量听凭他指挥。我今天来,就是要向您打听这个人的现住所。昨天听了您的剖白以后,我回到家,就收到一封信,您看。”

  于勒将假信拿给他看。

  摩冷古读完信,高声叫道:

  “这个费拉居斯,这个布里尼亚尔,或者叫德·丰卡尔先生,简直是魔鬼!我涉足于多么可怕的迷宫之中了啊!我将走向何方?我错了,先生,”他注视着于勒说,“自然,死亡是最大的赎罪,我已不久于人世。您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我一定为您效劳。”

  “先生,您可能知道这陌生人住在哪里。哪怕将我现有的财产全部赔上,我也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在如此奸诈诡秘的敌人面前,时间是宝贵的。”

  “朱斯坦会把一切都告诉您,”男爵回答道。

  听到这句话,长老在椅子上焦躁不安起来。

  奥古斯特按铃。

  主教代理官迫不及待地喊道:

  “朱斯坦不在公馆。”那迫不及待的神情耐人寻味。

  奥古斯特急切地说:

  “那好,反正我家仆人知道他在哪里。我叫人立即骑马去找他。您的仆人在巴黎,是不是?他们会找到他的。”

  长老显出异常心绪不宁的样子。

  “朱斯坦不会来了,我的朋友,”老人说道,“他死了。我本想将这事故瞒着你,可是……”

  “死了!”德·摩冷古大叫起来,“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昨天夜里。他和老朋友去吃夜宵,大概喝醉了。他的朋友们也都和他一样酩酊大醉,让他一个人躺在街上。一辆大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

  “苦役犯连他也不放过,一下子就弄死了他。”奥古斯特说道,“对付我他倒没这么顺手,不得不搞了四次。”于勒面色阴郁,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经纪人高声叫道:

  “那我就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了。您的仆人可能是罪有应得!他大概越出了您的指令,在一个叫伊达的女人面前恶意中伤德马雷夫人,唤起了她的嫉妒心,惹得她来和我们吵闹。”

  “啊!先生,在愤怒中,我曾经向他谈及于勒夫人的事。”

  “先生!”丈夫喊道,怒不可遏。

  军官作了一个手势,要他平静下来,接着说道:“噢!先生,我准备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件。您再做什么事,也不会超过已经发生的事情;您再对我说什么,也不会超过我自己良心的自责。今天上午我正等待着最有名的毒物学教授,以便得知我的未来命运。假如注定要忍受巨大的痛苦,我已经下定决心开枪自杀。”

  “你怎么说孩子话呀!”长老高声叫道,男爵说话时那种冷静的神情使他十分惊恐。“你祖母要伤心死的。”

  “先生,”于勒说道,“如此说来,要想知道这个非同寻常的人住在巴黎什么地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先生,”老人答道,“我仿佛听可怜的朱斯坦说过,德·丰卡尔先生住在葡萄牙大使馆或巴西大使馆。德·丰卡尔先生是位绅士,有双重国籍。至于那个苦役犯,据说已经死了或葬了。迫害您的人,不管是谁,在我看来,神通相当广大。除非您有办法将他戳穿,将他消灭,否则他还会不断改变身分,进行活动的。亲爱的先生,您一定要谨慎从事。如果德·摩冷古先生早听从了我的劝告,又何至于走到这步田地呢!”

  于勒告辞,冷淡而彬彬有礼。他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寻着费拉居斯。

  他到家时,守门人告诉他:夫人出去了一次,往小邮局的信筒里投了一封信。就是坐落在梅纳尔街对面的小邮局。

  于勒见守门人如此精明巧妙地与他配合,如此机智灵活地主动设法为他效劳,感到自己受了羞辱。主人自己败坏声誉,下人百般殷勤,又十分巧妙地败坏主人声誉的情形,他早有所闻。无论何事,将下人当同谋,都是危险的。这种危险,他也估计到了。但是,只有现在,当他突然感到自己身分如此降低的时候,才认真考虑起个人的尊严来。对于奴隶来说,既然自己不可能上升到主人的地位,那么,使主人身分降低到与自己同等的水平,又是多么了不起的胜利!想到这里,于勒变得粗暴而严厉。这又是一错。可是他太痛苦了!

  他的生活道路,迄今为止,一直是那样笔直、单纯,而现在变得坎坷不平了。他现在必须玩弄计谋,说谎骗人。克莱芒丝也一样,她也说谎,搞鬼。这是令人厌烦的时刻。于勒陷入凄苦思绪的深渊中,下意识地在公馆大门口伫立良久。忽而,他陷于绝望之中不能自拔。他想逃走,离开法国,将对于爱情将信将疑的一切幻想也一起带走。忽而,他毫不怀疑克莱芒丝扔进邮筒的信是写给费拉居斯的,设想用什么办法能将这个神秘人物的回信截获。然而,他分析婚后生活中件件奇异的巧合,自忖是否自己进行了报复的那桩恶意中伤竟是事实。最后,他又回到费拉居斯的回信上,心中暗想:

  “此人诡诈多端,每一个行动都那么合乎逻辑,善于观察,善于预断,谋算准确,甚至能猜透我们内心的想法。这个费拉居斯,他会回信么?难道他不会使用与他的威力相称的手段么?他会不会派一个机灵的恶棍亲自将回信送来?或者,也可能,将回信装在手饰盒内,派一个老实人进来,连来人自己也蒙在鼓里?或者将回信放在鞋盒里,让一个女工天真无知地前来送交我妻子?如果克莱芒丝和他串通一气呢?”

  于是,他对一切都怀疑起来。他在“假设”的茫茫田野和无边无际的大海中驰骋、遨游。后来,他又在千百个自相矛盾的主意中飘荡了一些时候。回家以后,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强,下定决心在自己家中实行警戒,就象蚁蛉躲在它的沙土窝里头实行警戒一样。

  “富克罗,”他对看门人说道,“不论什么人来看我,你就说我出去了。如果有人来,要与夫人谈话或给她送什么东西,你拉两下铃。然后你把送到这里的信件,不论送给什么人的,统统交给我!”

  他上楼走进中二层自己的书房,边走边想:“这回,我就与费拉居斯师傅来个将计就计。如果他派一个狡猾的使者前来,借要见我之机了解夫人是否一人在家,我至少不会让人当傻瓜耍!”

  他书房的窗户朝着大街。他把脸紧贴在玻璃窗上窥视着。

  嫉妒心又使他想出一个高招:他决定让他的首席办事员坐上他的马车,顶替他到交易所去。还给他朋友的一位经纪人带去一封信,向他解释了自己的买进卖出情况,请他代自己作主。他将最难处理的几笔交易推迟到第二天。此刻,股票的涨跌以及欧洲的全部债券,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爱情有多么美妙的特权啊!它能压倒一切,使一切为之逊色:圣坛也好,皇帝的宝座也好,总账目也好,此刻全都黯然失色!

  三点半,正当交易所里延期交割、月底付款、溢价、包税等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于勒见富克罗满面春风地走进他的书房。

  “先生,刚才来了个老太太。倒还收拾得干净利落,依我看是个机灵人。她要见先生,听说见不着,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后来交给我一封信,是写给夫人的,在这儿。”

  于勒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可是,立刻他又有气无力地跌坐在扶手椅里。信是用密码写成的,从头至尾都毫无意义,必须有密码本才能读懂。

  “去吧,富克罗。”

  看门人出去了。

  “这个秘密,比大海探不着底的地方还要深邃。啊!这就叫爱情!只有爱情才会象写信人这样机智、巧妙!我的上帝啊!我非把克莱芒丝宰了不可!”

  这时,他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个好主意,力大无穷,甚至体力上他都感到浑身是劲了。

  他结婚以前,在那辛勤劳动、生活窘迫的日子里,结交了一个真正的朋友,堪称半个佩梅雅①。这位朋友家境贫寒,地位低微,自然就比较敏感。于勒极为细心地掌握他的敏感情绪,对他充满敬重之情,用巧妙灵活的方式方法,慷慨地强迫他分享自己的财富,又不使他感到难堪。这一切都进一步加深了他们的友谊。虽然于勒已发财致富,雅凯仍对德马雷忠心耿耿。

  ①这是法国伦理学家尚福尔(1741—1794)着作中的人物,是无与伦比的友谊的象征。

  雅凯为人正直,克勤克俭。他在诈骗成风,但正直廉洁也随处可见的部里,缓缓发迹。作为外交部的职员,他在部里负责档案文件中最微妙的部分。雅凯的工作是破译和归档各种电文,他好比萤火虫,使秘密通讯变得明朗。他的身分比普通的布尔乔亚要高,在外交部里可算是下层办事员中的佼佼者。他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他对这种默默无闻很满意,因为这可使他免遭祸殃。他也满足于用卑微的服务履行自己对祖国应尽的义务。他自幼便担任他所在的区政府助理,用报纸的套话来说,他因此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多亏于勒帮助,他结了一门好亲事,使他的地位更加改善。这位无名的爱国者,实际上的部一级工作人员,有时坐在炉火边对政府的某些做法抱怨几句,如此而已。此外,在家中,雅凯是一位仁慈宽厚的国王,撑保护伞的人,付给妻子一笔钱,自己从不享用。最后,为了完成这幅《不自知的哲学家》①的肖像,还要加上一句:作为经纪人的挚友,而且每天早晨都了解国家的机密,但他没有想过、甚至可能永远也不会去设想,利用自己这种地位可以得到怎样的好处。一个士兵,喊了一声“谁?”救了拿破仑的性命,自己却默默无闻地死去。雅凯就象这个士兵那样高尚地在外交部供职。

  ①这是法国剧作家瑟丹纳(1719—1797)所写的一部剧本的题目。

  不出十分钟,于勒已出现在档案保管员的办公室中。雅凯往他跟前推了一把椅子,不慌不忙地将绿色塔夫绸的遮光帽檐放到桌上。搓搓手,拿起鼻烟壶。站起来,弄得肩胛骨发出响声,挺起胸,说道: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啦,德马雷先生?要我做什么事吗?”

  “雅凯,我需要你帮我参透一个秘密,生死攸关的秘密。”

  “与政治无关吧?”

  “我要想知道这个,就不来问你了。”于勒说,“不是,这是一桩家务事,我要求你绝对保密。”

  “克洛德-约瑟夫·雅凯,因职业原因,早已成了哑巴。你还不了解我?”他笑着说,“保密,这是我的专业。”

  于勒将信拿给他看,对他说道:

  “这封短笺是写给我妻子的,我需要看明白……”

  “见鬼!见鬼!莫名其妙!”雅凯说道,一面仔细端详信件。那样子,正如同一个放高利贷的人仔细端详一张可转让票据。“啊!这是一封格子密码信。你等等。”

  他把于勒一人扔在办公室内,出去了。转眼间就回来。

  “真无聊,我的朋友!这信用的是一种老式格子,是德·舒瓦瑟尔先生①时代,驱赶耶稣教士时,葡萄牙大使使用的密码格子。你看,就是这个。”

  ①舒瓦瑟尔(1719—1785),法国政治家。

  雅凯将一张透明纸盖在信上。透明纸剪成规则的形状,恰似卖蜜饯的商人点缀在糖衣果仁上的花边包装纸。于是于勒轻而易举地就读出了露在外面的句子:

  我亲爱的克莱芒丝,再不要恐惧不安了。我们的幸福再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干扰,你丈夫也将放弃他的怀疑。我无法去看你。你病得再厉害,也必须鼓起勇气前来。你要找寻力量,一定要找到力量。你会从爱情中汲取力量。我对你的爱迫使我忍受了最残酷的手术,我还躺在床上不能走动。昨天晚上在我后颈部,从这边肩膀到那边肩膀,施用烧灼治疗,烧了很长时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但是我想到你,并没有感到疼痛难忍。摩冷古加害我们不会长久了。为了迷惑他的一切追踪活动,我已经离开了大使馆的庇护所,避开了一切搜索,住在红孩儿街十二号,一位老妇人家里。她叫艾蒂安·格吕热夫人,是伊达的母亲。伊达为她愚蠢的唐突,也将付出高昂的代价。你明天早上九点半来吧。我住的房间,只能从内部楼梯上来。你就说找卡缪塞先生好了。明天见,亲吻你的额角,亲爱的!

  雅凯望着于勒,目光中含着真诚的恐惧和真正的怜悯,重复着他的口头禅:

  “见鬼!见鬼!”前后两种声调完全不同。

  “在你看来似乎已经一清二楚,是不是?”于勒说道,“可是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为我妻子辩护。这声音十分响亮,压过一切嫉妒的苦痛,使人听得真真切切。直到明天,我要忍受最可怕的折磨。不过,明天九点到十点,我最终什么都会明白的,这一生是苦还是乐也就揭晓了。雅凯,到时想着我吧①!”

  ①西人习俗,重要时刻要家人或友人想着他,可带来吉利。

  “我明天八点到你家,咱俩一起去。如果你高兴,我可以在街上等你。你可能会遇到危险,身边需要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人,能够说半个字就理解你的人,可以放心大胆使用的人。相信我好了!”

  “甚至能指望你帮我杀人么?”

  “见鬼!见鬼!”雅凯急促说道,仿佛重复着同一个音符。

  “我两个孩子,一个老婆……”

  于勒与克洛德·雅凯握手告别,走出房门。他又急速返回,说道:

  “我把信忘了。再说,这事还没完,得把它再封上。”

  “见鬼!见鬼!你打开信时没有取印记。不过,还好,印章中间缝隙较大。你去吧,把这留给我,我把它secundumscripturam以后送到你那里①。”

  “几点钟?”

  “五点半……”

  “如果我还没到家,你直接将信交给看门人好了,让他送到楼上夫人处。”

  “明天你要我来吗?”

  “不要。再见。”

  于勒急切地来到圣殿圆亭广场,将他的马车留在那里。然后步行到红孩儿街,仔细研究了艾蒂安·格吕热夫人的房子。

  事关这么多人命运的奥秘大概即将在这里揭晓。集冲突的各条线索于一身的费拉居斯,就住在这里。于勒夫人,她的丈夫与这个人之间的相互关联,对这出已经流过鲜血的戏来说,不正是高尔求斯结②么?要解开这个难题,必不可缺的是一把利剑。捆得再紧的绳索,也能将它斩断。

  ①拉丁文:恢复原状。

  ②典出希腊传说:高尔求斯王的战车,大绳将轭与车辕绑在一起,绳结极其复杂,任何人无法解开。英雄亚历山大也无法解开,最后他用利剑一击将绳结砍断。以后便用“高尔求斯结”来比喻无法解决的难题或复杂问题之症结所在。

  这栋房屋属于人称之为“杂凑楼房”的那一类。这意味深长的名字,是巴黎下层人给它起的,指的是,可以这么说吧,由出租的房间组成的房屋。一般来说,要么早先是单独分开的一间间住房,后来历代房主相继扩大住房,随心所欲将各间连成一片;要么是开始修建未曾完工便弃置一边,以后又马马虎虎加以修补,就算完成的房屋。总之,是命途多舛的房屋,也跟某些人民一样,经历了反复无常的主人为数频繁的改朝换代。无论各层之间也好,各窗之间也好,借用绘画上一个最生动的术语来说,都“不是一个整体”。这里一切都不协调,甚至外部装饰也是如此。对巴黎建筑来说,“杂凑楼房”即相当于整套房间中堆放杂物的地方,为最不和谐的东西杂乱无章地扔在一处所构成,可谓名副其实的一团混乱。

  “请问,艾蒂安夫人住在哪里?”于勒向看门人打听。

  看门人就住在门洞底下,小屋简直跟鸡窝一样,是底下装了轮子的小木房,与警察设在出租马车停车场的小屋十分相象。

  “嗯?”看门人正在织袜子,抬起眼睛问道。

  巴黎这个魔鬼般的城市,各等国民齐心协力表现某一部分的外貌。他们与整体性格之和谐一致,简直令人赞叹不已。

  同样,作为巴黎魔怪必不可少的肌肉,你随便叫他什么都行,看门人也好,门房也好,门卫也好,他与自己所在的地区总是相协调的,而且该区特点常常在他身上集中表现出来。在圣日耳曼区,看门人衣着华丽,无所事事,拿年金搞投机;在昂丹大道,看门人心满意足;在交易所区,看门人天天看报;在蒙马特尔区,看门人算有个职业;在卖淫的地段,看门人从前是妓女;在沼泽区,看门人有的品行端正,有的脾气暴躁,有的想入非非。

  看见于勒,看门女人拿起一把刀,拨一拨脚炉里的炭块,火差不多已熄灭了。然后说:

  “找艾蒂安夫人吗?是艾蒂安·格吕热夫人吗?”

  “对。”于勒·德马雷说道,作出几乎生气的样子。

  “是那个做绦带、花边的吗?”

  “对。”

  “那好,先生,”看门人说着,走出鸡窝,一只手搭到于勒胳膊上,把他引到冗长的巷道尽头。巷顶呈拱形,如地窖一般。“您走到院子尽里,上第二个楼梯。窗上摆着紫罗兰的,看见了吗?艾蒂安夫人就住在那儿。”

  “谢谢,夫人。估计她家没别人吧?”

  “怎么会有别人呢,这个女的?她是寡妇!”

  于勒轻捷地走上黑洞洞的楼梯。层层台阶上疙疙瘩瘩的硬块,就象人手上的老茧,这是来往行人留下的泥巴干硬了形成的。三楼上,他看见三扇门,但是根本没有紫罗兰。幸好那扇油污最多、色调最暗的门上,他看见用粉笔写着几个字:“伊达今晚九点来。”

  “定是这儿了,”于勒心想。

  他拉了一下门铃。铃绳乌黑破旧,头上打卷。他听见破铃发出闷声闷气的响声,一只气喘吁吁的小狗发出尖叫。从铃声在室内传播的情形,他断定这套房子里到处挤挤压压堆满什物,使任何回声都没有存在的余地。这正是工人、小家小户住房的特点,地方不够,空气不足。于勒下意识地寻找紫罗兰的所在。最后终于找到了,是在一扇滑动百叶窗的外窗台上,两边是臭气冲天的污水槽。那里,有鲜花;那里,有二尺长六寸宽的花园;那里,种着一株小麦。那是整个生活的缩影,生活的贫苦和凄惨暴露无遗。从憔悴的花朵和茂盛的小麦植株对面,仿佛一种恩赐,一道阳光从天而降。湿粘粘的墙壁,虫蛀的楼梯栏杆,摇摇欲坠的窗框和本来是红色的门,被各种污垢包围,显得更加苍老、斑驳。这一道阳光,使得灰尘,油渍,巴黎陋室特有的难以名状的颜色,千种脏污,更加清楚地显露出来。不一会儿,传来老妇人的咳嗽声,穿着粗布条编织的便鞋、步履艰难的女人沉重的脚步声。这便是伊达·格吕热的母亲了。老妇人打开房门,来到门外楼梯口上,抬起头,说道:

  “啊!是博基永先生!噢,不对!天哪!您和博基永先生长得可太象了!大概您是他弟弟吧。有什么事吗?请进吧,先生。”

  于勒跟随这个女人走进第一间屋子。只见室内堆放着鸟笼、锅碗瓢盆、炉灶和各种家具什物。陶制小盘里盛满了糊糊或清水,那是给小狗、小猫吃的。一只木头挂钟,被褥,埃桑的版画①,陈旧的铁器。这一切堆积如山,杂乱无章,混作一团,构成一幅真正怪诞的图画,真正的巴黎杂物间,甚至还有几期《宪政报》。

  ①埃桑(1720—1778),擅长小幅版画。

  格吕热寡妇对他说道:

  “到里边来吧,先生,到里面烤烤火。”

  于勒为小心谨慎的念头所主宰,没有听从老妇人的话。他怕说话被费拉居斯听到,暗中思量,最好还是在外间与老妇人谈妥他主动提出的这笔交易。从烟囱座下面走出一只母鸡,咕哒咕哒叫着,他才从内心的思考中清醒过来。此时于勒主意已定。于是他跟随伊达的母亲来到升火的内间。一只气喘吁吁的小哈巴狗,爬到破旧的小板凳上。这无言的动物也陪伴着他们。格吕热夫人说起要她的客人烤火时,颇有半穷不富的人那种自鸣得意的劲头。她的火盆里,分开两处埋着两块木炭。火钳扔在地上,钳把埋在炭灰里。壁炉架上装饰着蜡制耶稣像,罩着方玻璃罩,边边上贴着发蓝的纸。架上堆满羊毛、线轴和编织绦带、花边必需的工具。于勒怀着颇有兴致的好奇,——打量着室内的家具,不觉露出暗自得意的神色。

  老寡妇一面坐下,一面招呼于勒说:

  “喂,先生,请您在这家具堆里想办法找个地方坐吧!”

  她坐到一张发黄的藤椅里,那仿佛是她的司令部。藤椅上放着手绢,鼻烟壶,毛衣,挑了一半的青菜,眼镜,历书,已经开始编织的制服肩章,一副油渍斑斑的纸牌和两本小说。

  老妇人坐在这张藤椅上沿着生活的江河顺流而下。这藤椅恰似女人出门旅行时随身携带的手提包,包里装着简化了的全部家当,从丈夫的肖像到昏倒时用的密里萨药酒,从孩子的糖衣果仁到作女红用的英国塔夫绸,一应俱全。

  于勒将这一切打量完毕,又仔细注视格吕热夫人蜡黄的面孔。灰蒙蒙的眼睛,没有眉毛,睫毛也掉光了,嘴里已经没有牙齿。脸上皱纹深陷,呈出道道黑纹。赭色罗纱的睡帽皱褶处显得颜色更深,拖鞋破旧,印花棉布裙也出了窟窿。脚炉已经烧坏,桌上摆满了杯盘碗盏和丝绸、棉活、毛活,中间矗立着一瓶酒。于勒自忖道:

  “这个女人一定有某种贪欲,某些恶习,只是不外露而已。我一定要制服她。”他向她使了个眼色,高声说道:

  “夫人,我是来向您订购肩章的……”

  然后,压低了嗓门,接着说:

  “我知道您家里住着一个陌生人,他化名为卡缪塞。”

  老妇人猛然注视着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惊讶。

  “您说,他能听见我们讲话吗?您要知道,这关系到您的命运。”

  “先生,”她回答道,“请您放心大胆地谈吧,我这儿什么人也没有。即使楼上有个什么人,他也听不见您讲话。”

  “啊!这个老狐狸,她竟给你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于勒心想,“我们肯定能谈成。”他接着说:

  “夫人,您不用劳神说假话了。首先,您要知道,我丝毫不会加害于您,也不会加害于您那位忍受炙伤痛苦的房客,也不会加害于您的女儿伊达。她是胸衣女工,费拉居斯的朋友。您看,我什么都知道。请您放心,我既不是警察局的,也不想做任何使您良心不安的事情。明天上午九点到十点,一个年轻太太要到这里来,和您女儿的朋友谈话。我希望能全部看见,全部听见,却不要他们看见我,听见我说话。您给我想个办法。为了表示对您的感谢,我给您两千法郎,一次付清。然后再给您六百法郎的终身年金。我的公证人今天晚上会当着您的面,把文件准备好。待我要旁听的谈话结束以后,如果事情的全部过程都证明您具有诚意,我就会把钱交给公证人,他明天来付给您。”

  “这对我女儿是不是会有什么坏处,亲爱的先生?”老妇人说道,向于勒投过的眼神,活象惶惑不安的母猫。

  “绝对不会,夫人。不过,话又说回来,看来,您女儿对您很不好。有象费拉居斯这么有钱有势的人爱着她,照理说,她想让您比现在生活得更幸福些,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啊,别提了,亲爱的先生,甚至连一张去昂必居喜剧院或快活剧院①的破戏票都不肯给。可她倒是想去就去。她真是忘恩负义啊!为这个女儿,我把银餐具卖光了,到我这岁数,现在还用德国铁盘子吃饭。我花钱让她学徒,让她有了工作,她如果高兴,现在可以绣金活。这方面,也得说句公道话,她倒是象我,心灵手巧,象个仙女。总之,她完全可以把穿旧了的丝绸长裙送给我,我特别喜欢穿丝绸衣裳。不,先生,她不给。她进蓝钟餐厅②,一餐饭一个人就花五十法郎。坐着华丽的马车,象个公主。对她妈却不理不睬。天晓得!我们生的这帮子儿女怎么这样不贴心,我们真是没得着好报啊!先生,我这个作娘的可是心眼好,她那些不兑现的说法,我总是给她瞒着。她小时候,在我膝前,我有块面包都从嘴边拿走给她吃,什么都让她心满意足。唉!现在可倒好,来了,给你几句好听的:‘妈,你好。’这就算完,对生她养她的人就算尽了孝道了。完了拍拍屁股就跑。不过,以后早晚有一天,她也要生儿育女的。那时她就会明白,儿女都是些什么混帐玩意儿,可自己还是疼爱他们。”

  ①这两家剧院都在神庙街。

  ②蓝钟餐厅坐落在神庙街,对小布尔乔亚阶层来说,已是大饭店。

  “怎么?她一点也不帮助您吗?”

  “啊,不,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她不帮,意思无非是说实在太少。她替我付房钱,给我送木柴,每月给我三十六法郎……。可是,先生,您说说,我五十二了,这么大岁数,一到晚上我这眼睛就直发紧,我还能做活吗?再说,凭什么她就不要我?我给她丢人了,是不是?那她赶快说呀!说实在的,这些狗崽子们,关上门的工夫就把你忘个一干二净,真气死人!”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顺手带出一张彩票,落到地上。她急忙拾起,说道:

  “哟!这是我交税的收据。”

  于勒猛然猜透了老太太口出怨言,精打细算的原因。他更加确信,格吕热寡妇会同意他提出的交易。

  “那么,夫人,您就接受我出的这个价吧!”

  “先生,您刚才是说两千法郎现钱和六百法郎的终生年金吗?”

  “夫人,我改变主意了。我答应只给您三百法郎终生年金。这么办,似乎更符合我的利益。但是我给您五千法郎现金。你是不是更愿意这样?”

  “当然喽,先生。”

  “您生活会更富裕些,您可以坐出租马车上昂必居喜剧院,去弗朗柯尼游乐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随便。”

  “啊!我一点不喜欢弗朗柯尼,在里面不能说话。不过,先生,如果我接受了,对我孩子倒是大有好处。总之,我可以不再拖累她了。可怜的孩子!不管怎么说,她吃喝玩乐,我倒不嫉恨她。先生,年轻人就是应该玩嘛!对了,如果您能向我保证这不损害任何人……”

  “绝不损害任何人,”于勒反复说道,“您看,您准备怎么办?”

  “好办,先生。今天晚上我给弗拉居斯先生喝点罂粟花头泡的茶。这位亲爱的先生,会睡得死死的!他也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受了不少罪,疼得怪可怜的。不过,也真是,我说,也真想得出来!一个人好好的,把后背烫坏,就是为了去掉两年才会发作一次的什么肌肉抽搐病!再回过头来谈咱们这事吧:住我头顶上的邻居,有一间房和费拉居斯睡的屋子共一堵墙。她到乡下去了,要住十天。我有她的钥匙。夜里,我请人在界墙上打个洞,您就能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听见他们讲话,看见他们的动作了。我跟一个建筑装配工很熟。这个人满热心,说起话来跟个天使似的。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把这活干了。”

  “这一百法郎给他。今天晚上您到公证人德马雷先生家去。这是他的地址。九点,文件就会准备好。不过,……mo-tus!”

  “知道了!正如您说的,momus①!再见吧,先生!”

  于勒回家去了。他确信第二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心情几乎已经平静下来。到家时,他在门房那里看到了重新封得好好的那封信,没有任何破绽。

  ①老太太模仿于勒用拉丁文说这个字时,说错了。

  “身体怎么样?”尽管某种冷淡已使他们疏远,他仍然这样向妻子发问。

  情感上的习惯是多么难以改变!

  “还好,于勒,”她娇媚地回答道,“你愿意在我身边吃晚饭么?”

  “好,”他回答道,一面把信交给她。“给,这是富克罗交给我的,你的信。”

  克莱芒丝本来苍白的面孔,见信立即涨得通红。这突如其来的红晕在丈夫心上激起深切的痛苦。

  “高兴吗?”他笑着说,“正是期望之物吧?”

  “噢,有不少事呢!”她一面看着印章,一面说着。

  “你看信吧,夫人。”

  他下楼来到书房,就准备付给格吕热寡妇年金的事,给他哥哥写了一封信。待他回到楼上,见晚饭已在小桌上摆好,放在克莱芒丝床边。若瑟菲娜准备上菜。

  等若瑟菲娜出去,只剩他们两人时,克莱芒丝说道:

  “要是我不生病,由我来服侍你吃饭,该多好!唉!哪怕跪着也好!”她用苍白的手抚摸着于勒的头发,接着说,“亲爱的,你心地真好。刚才你对我那么亲切和气,你的信任使我觉得好过多了,这比世界上任何医生开的处方都灵验。你象女人一样感情细腻,因为你懂得象女人那样去爱,你……总之,你的温存体贴使我的心得到难以名状的安慰,差不多治好了我的病。我的病痛已经停止。于勒,你的头过来点,让我亲亲。”

  于勒无法拒绝拥抱克莱芒丝的快乐。然而,心头也并非没有某种悔恨滋味:他一直倾向于相信这女子是清白的。在她面前,他感到自己很渺小。她似乎喜中含悲。透过悲戚的表情,她脸上又闪烁着纯真的希望。看上去,他们不得不相互欺骗,其实两人都同样感到痛苦。再亲热一下,他们就会忍受不住痛苦而相互吐露一切真情。

  “是明天晚上吧,克莱芒丝?”

  “不,先生,明天中午,你就会明白一切,你就会跪在你妻子面前。噢,不,不,我不要你那样羞辱自己。不,我已经完全原谅你了。不,你没有错。你听我说:昨天,你伤透了我的心,你真狠。不过,不经历这一苦痛,我的生活恐怕就不够完整。就象一片阴影,它把天堂般的时光,衬托得更加美好。”

  “你使我着迷,”于勒高声叫起来,“你使我悔恨。”

  “可怜的朋友,命运的力量远远超越我们之上。我的命运对我又不大帮忙。我明天要出门。”

  “几点钟?”于勒问道。

  “九点半。”

  “克莱芒丝,”德马雷先生答道,“要注意身体。还是征求一下德普兰医生和老欧德里的意见吧。”

  “我只能听凭我的感情和勇气了。”

  “那你随便吧,我到中午再来看你。”

  “今天晚上你不陪我一会儿么?我已经不难受了……”

  于勒了结了自己的事务以后,一种无法克制的吸引力又将他带回妻子身边。他的爱情比一切痛苦都更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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