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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将近九点钟,于勒溜出家门,急忙来到红孩儿街。上楼,到格吕热寡妇家门口按铃。
靠编织绦带为生的老妇人认出了他,赶快招呼道:“啊,先生,您可真是说一不二,分秒不差啊!”关上门,老妇人又说道:“我给您准备了一杯奶油咖啡,万一……。啊,这是纯正的奶油。我们这红孩儿街市场上有个奶牛场,这一小罐奶油,是我亲眼瞧着打出来的呢!”
“谢谢,夫人,我什么都不喝。请您领我到……”
“好,好,亲爱的先生。请跟我来,这边。”
寡妇将于勒带到楼上。这间屋子正在她自己房间的头顶上。一进去,她便得意洋洋地把墙上一个小洞指给他看。洞的大小与一枚四十个苏的硬币差不多,是昨天夜里开出来的。
墙的另一面是费拉居斯的卧室,壁纸为玫瑰花形图案。小洞正开在最高、最暗处的一组图案上,不引人注意。
小洞下面,两边房间里,都摆着大立柜,所以装配工开凿小洞造成的轻微破损,在两面的墙上都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暗中要发现这枪眼似的小孔又谈何容易!于勒要在那里停留多时,把隔壁房间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他必须脚踏梯凳,上身倾伏在小孔上。幸亏格吕热寡妇细心周到,给他准备了一个梯凳。
“有一位先生正在那边屋里,”老妇人告诉他,然后便走开了。
于勒果然隐约看见有个人正忙着用绷带给费拉居斯包扎伤口。费拉居斯肩膀上有不少烧灼痕迹。于勒根据德·摩冷古先生的描述,认出了费拉居斯的头部轮廓。
“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好?”费拉居斯问道。
“不知道,”陌生人答道,“不过据医生说,至少还得包扎七、八次。”
那人把最后一条绷带弄好,费拉居斯立即向他伸出手,说道:
“好,晚上见吧!”
“晚上见,”陌生人与费拉居斯热烈握手,回答道,“但愿你早日解除痛苦。”
“总而言之,德·丰卡尔先生的证件明天就可到手,亨利·布里尼亚尔已经死亡,”费拉居斯又说,“那两封决定命运的信,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已不存在。我又将成为社会的一员,众人中的一人。与那位喂了鱼的海员相比,我是当之无愧的。如今我成了伯爵,天知道是否对我有利。”
“可怜的格拉蒂安,你知道,你是我们强有力的首脑,是我们最爱戴的弟兄,是我们集团的骄傲。”
“再见,一定要监视住我那位摩冷古。”
“这一点请你放心。”
“喂,侯爵!”老苦役犯又叫道。
“什么事?”
“昨天晚上闹了那一场以后,伊达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她如果投河自尽,我当然不会去打捞她。这样,我的名字的秘密就保住了,这也是她知道的唯一秘密。也要看住她!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个好姑娘。”
“好吧!”
陌生人走了。过了十分钟,于勒先生听到丝绸长裙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打了个寒噤。这是他妻子的脚步声,他一听就知道。
“嗳,爸爸,”克莱芒丝说道,“可怜的爸爸,你好些了吗?你真能忍哪!”
“来,来,孩子!”费拉居斯回答,向她伸出手去。
克莱芒丝将前额送到他跟前,让他亲吻。
“咦,怎么啦,可怜的女儿?又有什么伤心事么?”
“爸爸,岂只是伤心事!你这么喜爱我,可是我已面临着死亡。昨天给你的信上我已经写了,你的主意很多,一定要想办法今天见我的于勒一面。他有怀疑,而且表面上看来又那么合情合理。你不知道,他以前对我可真好!爸爸,这事关系到我的生死,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我死去,不来救我吗?啊,过去我已饱尝酸辛;现在,我的生命又危在旦夕!”
费拉居斯说:“我的女儿,只因为这个巴黎贼小子的好奇,就把你葬送了?办不到!那我真要把整个巴黎城烧成灰烬!啊,爱人是怎样的,你很了解;父亲是怎样的,你还不了解呢!”
“爸爸,你这么看着我,真叫我害怕。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不能放到同一架天平上去称。我有了丈夫的时候,还不知道我的父亲还活在世上呢……”
“你丈夫是第一个在你的额头上印上亲吻的人,”费拉居斯答道,“而我,我是第一个在你额头上洒下泪水的人……。克莱芒丝,你放心,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喜欢你,只要你幸福,我也就很幸福了。虽然在你心上,你父亲没有任何位置,我的心上却只有你。”
“天哪!听到你这番话,我心里好过多了!你这样只会使我更加爱你。可是我又觉得,这仿佛从于勒那里偷走了什么东西似的。我的好爸爸,你想想看,他现在已经绝望了。再过两小时,我该对他怎么说呢?”
“孩子,难道你以为,我一直到收到你的信,才想起要解脱对你的威胁么?那些妄图染指你的幸福或在我们之间作梗的人,现在一个个都怎么样了?难道你从未发觉,有一个保护神在守卫着你吗?你大概完全不晓得,在你的爱情和生活周围,有十二个人已经组成了一支卫队。这十二个人智勇双全,随时准备为保护你而赴汤蹈火。一个人,为了在你出来散步的时候看你一眼,甘冒生命危险;为了能够夜间到你母亲家里,在你的小床边欣赏一下你的小脸,甘冒生命危险。能这样做的人,是否配作你的父亲呢?一个体面的人,在他遭到诽谤,身败名裂,本想自杀的时候,猛然忆起你孩童时的爱抚,便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这样的人,配作你的父亲不?感到只有通过你的嘴才能呼吸,只有通过你的眼睛才能观看,只有通过你的心才能感觉的人,不是我么?难道我能不用狮子的利爪、父亲的灵魂,来保卫我唯一的财富、我的生命、我的女儿么?……要知道,自从你母亲这位天使过世后,我只有一个夙愿,只追求一桩幸福,那就是能够公开承认你是我的女儿,面对苍天和大地,将你紧紧抱在我的怀里,将那个苦役犯杀死……。”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下去:“给你找到父亲。能够面无愧色地紧紧握住你丈夫的手,能够无需担惊受怕地活在你们的心里,能够看见你的时候,向所有的人宣布:‘这就是我的孩子!’总之,舒舒服服地作父亲,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
“噢,爸爸,我的好爸爸!”
费拉居斯继续说道:
“我的朋友历尽艰辛,踏遍全球,终于为我找到了一张可披的人皮。几天之内,我就是葡萄牙伯爵德·丰卡尔先生了。这个海员死鬼精通葡文和英文。你看,我亲爱的女儿,到了我这把年纪,竟然还能耐心学会这两种语言的人,恐怕不多吧!”
“亲爱的爸爸!”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过不了几天,葡萄牙国王约翰六世陛下,也将成为我的同谋。在这些事情上,我很有耐心,你也要耐心一点。当然对我来说,很简单。三年来,你对我这样尽心,简直是怀着宗教的虔诚,冒着牺牲自己幸福的危险,来安慰你的老父。为报答你,难道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吗?”
“爸爸!”
说着,克莱芒丝紧紧握住费拉居斯的手,不断亲吻着这双手。
“好,再拿出些勇气来,我的克莱芒丝,将这至关重要的机密保守到底!于勒的确为人不凡。可是,谁知道,他刚强的性格和他对你深沉的爱情,会不会使他在某种程度上看不起一个父亲是……”
“呀!”克莱芒丝惊叫起来,“你简直看到你女儿的心眼里去了!”她用令人心碎的语调补充道:“我不怕别的。可是一想到这事就浑身冰凉。我已经答应再过两小时告诉他事情真相。爸爸,你想想,我到底该怎么办哪?”
“那好办,孩子,你让他到葡萄牙大使馆,约见你父亲德·丰卡尔伯爵。我会在那里等他。”
“那还有一位德·摩冷古先生呢?他已经对于勒谈过费拉居斯的事了!天哪!爸爸,骗人,骗人,总是骗人,真受罪!”
“你这是跟谁说话呢?我不是对你说了嘛,再过几天,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揭穿我的谎言!再说,德·摩冷古先生恐怕已经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了……看你,疯丫头,快擦干眼泪,想着……”
这时只听得从于勒·德马雷所在的房间,发出一声叫喊,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
这喊声从大立柜顶上的小孔里传过来,顿时将费拉居斯和于勒夫人吓得目瞪口呆。
“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克莱芒丝。”
克莱芒丝飞快跑下小楼梯,奔到格吕热夫人的住处。只见房门大开,室内无人。她听到喊声从楼上传来,又上了楼梯,循着哭声,径直来到那间要命的屋子。她刚要进去,忽听见一个人说道:
“先生,是您胡思乱想,害死了她呀!”
于勒用手绢堵住格吕热寡妇的嘴,嚷道:“该死的,住嘴!”
“哎呀,杀人啦!救命啊!”格吕热夫人大喊。
就在这时,克莱芒丝闯了进来。她一眼看见了丈夫,大叫一声,逃走了。
过了好一阵,格吕热寡妇问道:“谁能救我女儿呢?是您把她害了!”
“怎么,是我害的?”于勒茫然问道,他因被妻子发现,狼狈不堪。
“看看这封信吧,先生!”老妇人喊道,泪水扑扑簌簌落下来。“难道有什么年金能补偿这个吗?”
永别了,妈妈!我将我的全部所有都刘(留)给你。请你原亮(谅)我的一切过失,和这次结束自己生命给你带来的最后的痛苦。我爱亨利远远胜过我自己。但是他说我造成了他的不幸,胞(抛)弃了我。我失去了一切希望,决定投河自尽。我到讷伊下游地方去死,以免陈尸莫尔格。如果我这样自我成(惩)罚以后,亨利不再正(憎)恨我了,就请他将我这个可怜的姑娘埋葬。我的心只为他而跳动过。请他原谅我,我本不该卷入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段(端)。他的伤,你要好好给他包扎。这可怜的老头遭了多少罪啊!我要结果自己,我也有他接受烧灼疗法的永(勇)气。把我做好的紧身衣送到订活的老板那里去。为你的女儿向上帝祈祷吧!
伊达
于勒读完信后,对老妇人说道:“快把这封信送给德·丰卡尔先生,就是住在您家的这个人。如果时间还来得及,只有他能拯救你的女儿。”
说完,于勒便象一个杀人犯一样,悄悄溜走。他双腿颤抖,心脏仿佛也扩大了,火热的血液如波涛汹涌,撞击着他的心房。心房又以非同寻常的力量,将血液压回全身。这种感觉,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千千万万自相矛盾的念头在激烈搏斗。最后,一个念头占了上风:太对不起自己最心爱的人了!他的良心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自我谴责的声音越来越高,正如从前种种怀疑折磨着他的时候,内心激情的呼喊一样。这一天,大半时间他都在巴黎漫无目的地游荡,不敢回家。一想到要面对无辜爱妻的无可指摘的面孔,这个正直的人就全身颤抖。对犯罪行为的意识与心地纯洁的程度恰成正比。同一件事情,对有的人说来,也许小小的过失都算不上;而在一个正直的灵魂看来,已经构成了罪行。“正直”这个字眼本身,不就具有这神圣的含义么?贞洁女子的白衣沾上一块小小的污秽,可以令人作呕,而乞丐的满身褴褛也不过如此。二者之间唯一的差异,就在于一个是不幸,另一个是过失。上帝从来不管悔恨与否,从不区别对待。要抹掉一块污痕和要他忘记一生,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这种种想法沉重地压在于勒心头,因为激情并不比人类的法律更易宽恕,而往往比法律的判断更为公道:难道激情不是以良心为基础,而良心正如本能一般,是绝无谬误的么!于勒绝望地回到家中,面色苍白,精神悒郁,想到自己的过失简直抬不起头,同时又为妻子的清白无瑕而感到快乐。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她的卧室,见她病倒在床,发着高烧。他走到床边坐下,捧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滴在她的手上。
等到他们两人单独相对时,他对妻子说:“亲爱的天使,我真悔恨莫及啊!”
“那又有什么?”她说着,头低垂在枕上,双目紧闭,毫无表情,将痛苦深深隐藏在心底,以免丈夫担心害怕。简直是母亲般的体贴入微,天使般的无微不至!短短一句话,包含着女性的全部美德。两人沉默了很久。于勒以为克莱芒丝睡着了,便去向若瑟菲娜询问她女主人的情形。
“先生,夫人回到家时已经半死不活。我们去请了欧德里先生。”
“他来了吗?他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先生。他很不高兴的样子,嘱咐除了看护的人,谁也不准在夫人身边停留。他说晚上还来。”
于勒轻轻回到妻子的卧室,坐进一把扶手椅,木然地呆在床前,紧盯着克莱芒丝的眼睛。她勉强张开双目时,立刻看见了他。受尽痛苦折磨的眉宇之间射出温柔的目光。目光中充满了热烈的爱情,绝无丝毫的责备与酸辛。这目光,有如一团火,落到丈夫的心上,他明白了:这个被他戕害至死的高尚灵魂,已经宽恕了他,还在热爱着他。他们都已预感到,死亡的打击即将来临。同样的忧虑使他们目光相接,正如往日,同样的爱情使他们心灵相通。那是两人共同感受、共同分享的爱情!现在,疑问烟消云散,现实令人心碎。妻子那边,是完全彻底的宽宏大量;丈夫这里,是肝肠寸断的悔恨自责。两颗心,对最后的结局都清清楚楚;两颗心,都同样感到命运的力量不可抗拒。
有一阵,于勒以为妻子睡着了。他轻轻吻着她的前额,久久地注视着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上帝啊,给我留下这位天使吧!给我留下足够的时间,让我用持久的爱情来弥补我的过失吧……她少女时代便高尚纯洁。作了妻子以后,简直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她呀!……”
克莱芒丝张开双眼,泪如泉涌。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道:
“别说了,我不好过呢!”
深夜,欧德里医生来了。他要诊视病人,请丈夫离开一会。医生看完病走出房门,于勒没有向他发问。一个手势就足够了。
“去请你们最相信的大夫来诊治吧,我怕是没有把握了。”
“大夫,请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是男子大丈夫,经受得住。何况,我很需要知道,有些事情也要交待一下……”
医生答道:“于勒夫人受了致命打击。她精神方面的毛病进展很快,使她肉体的病痛更加复杂,这本来就很危险,再加上处处不当心,自然更趋恶化。例如夜间起床赤脚行走;我不准她外出,她仍然出门;昨天步行离家,今天又乘车外出:她这是成心不想活了。当然,我的结论也不好这样武断,还有青春的活力,令人惊异的精神力量,可以起作用……。也许可以孤注一掷,使用某种强烈的反作用剂试试。但是,我是绝对不开这种处方的。我根本就不主张用这种办法。一般诊治时,我反对使用这类药物。”
于勒走进房间。十一天十一夜,他守在妻子床边,只在白天将头靠在床脚边小睡一会。没有哪一个男子能比于勒更小心侍奉,更忠心耿耿。他不许别人给妻子做任何一点小事,样样都要亲自动手。他时时握住妻子的手,仿佛这样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力输送给她。十一天十一夜中,有时已完全没有希望,有时又空欢喜一阵,有时一连几天情况良好,有时稍见好转,有时剧烈发作。死神在犹豫,在动摇,最终还是打击下来了。于勒夫人无论何时都强打精神,对丈夫微笑。想到他不久就要孑然一身,对他充满怜悯之情。这是双重的弥留,既是生命的弥留,也是爱情的弥留。生命离开时气息全无,爱情离开时却更加强烈。有一夜,真是可怕极了:克莱芒丝呓语不断,一般来说,这是年轻妇女临死的特征。她述说着幸福的爱情,谈到她的父亲,讲述她母亲临终前向她倾吐的秘密和母亲要她履行的义务。她挣扎,她搏斗。不仅与生命搏斗,而且与爱情搏斗。她不愿离开生命而去,也不愿离开爱情而去。
她叫道:“上帝,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我多么希望他和我一道去啊!”
讲这句话时,恰巧于勒因为受不住这种情景的刺激,正在隔壁客厅里休息,因而没有听到这一愿望。否则,他一定会照办的。
危险过去了,于勒夫人又有了些力气。第二天,她又变得美丽而安详。她侃侃而谈,满怀希望,并且修饰面容。所有的病人都喜欢这样做。后来她说希望一整天都独自休息,坚决要求丈夫走开。最后按她的意愿办了,就象满足孩子的要求那样。正好于勒先生也需要有这么一天的时间。摩冷古造成了他的不幸,他要去找摩冷古,要与他进行双方早已达成协议的殊死决斗。他好不容易来到德·摩冷古先生的家。主教代理官得知事关名誉,便遵照他一生奉行的原则办,将于勒引至男爵身边:德马雷先生求见德·摩冷古男爵。
长老指着坐在扶手椅里烤火的一个人说:“喏,就是他!”
“谁?于勒?”这个垂死的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奥古斯特已完全失去了记忆,而这是人能够生活的唯一本领。德马雷先生见此情景,惊骇得往后退了一步。他完全认不出这位潇洒的年轻人了。用博叙埃的字眼来说,他已经成了在任何语言中都叫不上名字的东西①。这果真是一具僵尸:白发苍苍,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目光呆滞;半张半翕的嘴,丑陋不堪。疯子或酒色过度的人,就是那样半张着嘴的。从这张脸上和他的举止行动中,已见不到任何智慧的踪影。松弛的皮肤上,也看不出血液流动的迹象。总之,这是一个萎缩的人,分崩离析的人,就象保存在博物馆瓶子中,在酒精里飘浮的怪物一样。在这副面容上边,于勒仿佛看到了费拉居斯可怖的影子。如此彻底的报复,使“仇恨”二字都为之黯然失色。一个人,前不久还是年富力强,如今成了一堆废物。于勒此刻心中对他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①这是法国神学家、作家博叙埃(1627—1704)形容一具尸体时说的话。
“决斗已经进行过了,”长老说道。
“先生杀死了不少人呢!”于勒痛苦失声地叫道。
“而且还有很亲近的人,”老人补充道,“他祖母悲恸欲绝,将不久于人世。我恐怕也要随她而去了。”
就在这次访问的第二天,于勒夫人病情急剧恶化。她抓住稍有力气的一刹那,从枕下抽出一封信,激动地交给于勒。然后做了一个意义明显的手势:她要用生命的最后一息亲吻他一下。于勒抱住她,她立刻失去知觉死去。于勒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被人抬到他哥哥家里。在哥哥家,他捶胸顿足,泣不成声,悔恨前一天自己竟然不在家。哥哥告诉他,这样分手正是克莱芒丝所热切希望的。她早就期望,临终宗教仪式时,他最好不在场。神甫为临终的人行最后圣礼的场面,对于神经脆弱的人,实在可怕。
“你会受不了的,”哥哥对他说道,“连我都受不了。你家所有的仆人都哭了。克莱芒丝与圣徒一模一样。她振作精神与我们诀别。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真令人心碎。她说,生前可能无意之间,给服侍她的人造成忧烦,请他们原谅。说到这里,有人在哽咽中哭出声来……”
“够了!不要再说了!”于勒叫道。
这位人人称颂的女子,象一朵鲜花一样凋谢了。于勒希望能独自一人,以披阅她最后的思绪。
我心爱的人,下面是我的遗嘱。为什么可以为其它财产立下遗嘱,而不能为心灵上的珍宝立下遗嘱呢?我对你的爱,难道不就是我的全部财产吗?这里,我只想谈谈我对你的爱:这是你的克莱芒丝的全部财富,也是她离开人世时,所能留给你的一切。于勒,你仍然爱着我,我死得幸福。医生对我的死亡自有他们的解释,只有我自己才了解真正的原因。即使这会使你伤心难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这颗心是整个属于你的。在我为保守某一必要的机密而受害身死之际,我不愿意将这颗心中还不曾对你倾诉的秘密带走。
于勒,我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远离人世的邪恶和谎言,由你认识的那位可敬可爱的妇女,将我哺育成人。社会对她的传统美德给予了正确的评价,具有这些美德的女子受到社会的欢迎。我的母亲使我在没有辛酸的快乐中度过我的童年。我潜移默化受到她天使般灵魂的熏陶,我深深热爱她,内心也很明白为什么热爱她。那难道不是双倍的爱吗?是的,我热爱她,我敬畏她。无论是敬还是畏,都丝毫不是压在我心上的重负。我是她的一切,她也是我的一切。在充满幸福和无忧无虑的十九个年头里,我周围的世界奔腾翻滚,变化万千。我孤寂的灵魂中,却只映照着世界上一个最纯洁的形象,即我母亲的形象。我的心只因她而跳动,只为她而跳动。我对上帝十分虔诚,我希望在上帝面前永远保持纯洁。我母亲在我身上培育了各种崇高的情感。啊,于勒,向你承认这些,我感到愉快。我曾是个天真的少女,我向你走来时,心地是纯洁无瑕的。
当我从这样与世隔绝的环境中走出来的时候,当我第一次梳好头发戴上杏花花环的时候,当我想到要看见陌生人又恐惧又好奇,为了讨人欢喜,在我的白色长裙上缀上几个缎结的时候,于勒,你可知道,那天真无邪的纯朴的修饰,完全是为了你。我一走进世界,第一个就看见了你。你的面庞吸引了我,它是那样与众不同;你的人格讨我喜欢;你的音容笑貌给我一种幸福的预感。
你走到我面前,和我谈话,面孔微红,声音颤抖。啊,那一时刻给了我多少甜蜜的回忆!就在此刻,写到这里,我最后一次忆起的时候,我仍然心情激动!我们的情感,最初是最强烈的共鸣。但是双方很快都意识到,那是爱情。我们立即分享它,就象后来我们分享无数其它欢乐一样。从那时起,我的母亲在我心中就退居第二位了。我告诉了她,她听了只是微微笑着。多么令人敬爱的妇人啊!后来我就成了你的,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你。亲爱的伴侣,这就是我的一生,我全部的生活。下面是我还没有向你说过的话。
我母亲离开人世前几天,一个晚上,她流着热泪向我倾吐了她生活的秘密。在教士对她赦罪之前,我得知世界上还存在着为人世和教会所不容的激情。自那以后,我更加爱你。但是,这种激情,是象我母亲那样温柔的心灵犯下的罪过,上帝对此是不应过于严厉的。只是这位天使未能决心悔改。于勒,她的爱是真诚的,是全心全意的。所以我每天为她祈祷,对她并没有什么看法。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她给我温柔而又热烈的母爱原因之所在。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在巴黎有一个人,我是他整个的生命,是他全部的爱。我知道了,你的财产是他促成的,他也喜欢你。我知道了,他已被社会所摈弃,他背负着屈辱的姓名。他为此而痛苦,更多地是为我,为我们,远远胜过为他自己。本来我母亲是他唯一的安慰。当时我母亲生命垂危,我许下诺言要代替母亲。那时我的心灵中,一切情感都是极其自然而纯洁的;在感情激动中,一想到能够减轻我母亲临终时刻的苦痛,我就感到幸福。于是我发誓,要将这秘密的善举,这心灵的慈善事业,继续下去。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是在刚刚过世的母亲灵床旁。他抬起饱含热泪的眼睛看着我,希望在我身上重新找到已经逝去的希望。我发誓保持缄默,而不是说谎。这种缄默,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打破?这就铸成了我的大错。于勒,为此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不相信你。可是,恐惧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对一个深知她会失去什么的女人,更是如此!我为我的爱情提心吊胆。父亲的秘密如果泄露,我幸福的末日就要来临。我越是爱得热烈,就越是怕得厉害。我不敢向父亲承认这种感情,那可能刺伤他的心。从他的处境来说,任何创伤都会引起剧痛。尽管他对我一字不提,他也分担着我的恐惧之情。这颗慈父之心,象我一样为我的幸福担惊受怕。然而出于与我同样微妙的心理,他也与我一样不敢谈及。是的,于勒,我那时以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克莱芒丝原来是格拉蒂安的女儿,可能就不再爱她了。如果不是出于这深深的恐惧心理,难道我对你会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吗?你,你是那样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那天,那个可恶而又不幸的军官向你谈起此事,我只好撒谎,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感到痛苦。这痛苦与日俱增,直到我最后一次与你倾谈的此刻。现在,当然无需顾及我父亲的处境了!因为你已经全知道了。我本指望凭借爱情的力量战胜疾病,经受住一切痛苦,然而我无法将怀疑的声音压制下去。我的身世会玷污、削弱你纯洁的爱情,这岂不是十分可能的事吗?这种恐惧的情感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我无法自拔。于勒,这就是致我于死命的原因。我总是担心害怕,怕你说出一句什么话,怕你向我投以某种眼光,这样我怎么能活得长久?虽然这句话,你可能永远不会说出来,这种眼光,你可能永远不会投过来。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怕!值得欣慰的是,我离开人世的时候,你仍然爱着我。我知道,四年来,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几乎将世界搅个天翻地覆以制造假象;为了使我能有个地位,他们买死人,买名誉,买财产。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一个活人能重新生活,这一切也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可能我们对其中详情还毫无所知。现在也好,我的死亡也可免得我父亲再靠谎言过活,他会因我死去而死去。
永别了,于勒,我把我的一颗心赤裸裸地呈献在你面前。向你表示了我在恐惧中对你的爱情,难道不就是把我整个的灵魂留给了你么?我过去不曾有勇气对你讲的,现在我鼓起勇气写在纸上了。刚才我已向上帝忏悔了我一生的过错,已经许下诺言,从此只考虑上天之王了。我又情不自禁,要向我尘世上最心爱的人忏悔,这对我是一种快乐。唉!在这弥留之际,我发出最后的叹息,有谁不会宽恕呢?永别了,我心爱的于勒!我到上帝那里去了。在他身边,爱情从不会有阴云笼罩。有一天你也会来到他身边!那时,在上帝的神座下,我们将永远结合在一起,千百年地相亲相爱。现在,只有这个希望能给我以慰藉。我有幸比你先到上帝跟前,但我还要在你的生活中跟随着你,我的灵魂将陪伴着你,围绕着你,因为你还在人间。圣洁地生活吧,这样你肯定会来到我身边!在大地上,你还可以做许多好事!把快乐传播给自己周围的人,把自己不曾享受过的东西赠予别人,对于一个受苦受难的灵魂,难道不是天使般的职责吗?我把你留给受苦的人们。只有他们的微笑和眼泪,我丝毫不会妒忌。从施恩于人中我们会得到极大的快乐。如果你肯将你的克莱芒丝的名字与这些善行结合起来,我们不是又能够生活在一起了么?我们曾经那样热烈地相爱,于勒,现在,只有上帝能吸引我了。上帝是不说假话的,上帝是不蒙骗人的。只崇拜上帝吧,希望你做到这点。在一切受苦人的心目中树立起上帝的形象吧,减轻上帝臣民的痛苦吧!
永别了,我曾经占据的心灵!我了解你,你不会爱第二次。这种念头会使每个女人感到幸福。我怀着这一信念死去,也是幸福的。是的,我的坟墓就在你心里。我给你讲述过我的童年。继童年之后,我的整个生命不就是在你心里度过的吗?即使我死了,你也不会把我从你心中驱赶出去。我为这专一的爱情而骄傲!你在我青春年华时与我结识,我给你留下的,是没有失望的苦味的留恋。于勒,这样死去是幸福的。
你很了解我,请允许我要求你了却一桩女人的莫名其妙的心愿。可能这是多余的话,但我还是提出来:请你将属于我们两人的东西全部烧掉,将我们的卧室毁掉,将一切足以唤起对我们爱情的回忆的东西全部销毁。
让我再说一次,永别了!这是充满了爱情的最后诀别。我最后的一缕思念和最后的一息也是如此,充满了爱情。
于勒将信读完,一阵狂乱袭上心头。那种近乎疯狂的发作,任何言语无法形容。任何痛苦都带有个人色彩,在每人身上的表现形式,不受任何既定规律的约束:有的男子堵住耳朵,以便不再听到任何声音;有的女子闭起眼睛,以便不再看见任何事物。也有伟大高尚的心灵,象投身深渊一般,勇敢投入苦痛之中。绝望之际,一切都是真实的。
于勒悄悄溜出哥哥家门,回到自己家中。他想在妻子身旁过夜,望着这天国的女性,直到最后一刻。
他走着,走着,对生活已经极为淡然。人到了不幸的顶点,常有这种心情。他想象着,亚洲法律规定,夫妻一方死后,配偶不准继续活下去,该是怎样的情形。他想死。他还没有被压垮,他正处于痛苦的高潮中。他顺利地到了家,上楼来到那神圣的房间。他看见克莱芒丝躺在灵床上,如圣徒一般美丽。长发中分,紧贴两鬓,双手交叉,已经包上裹尸布。灵前烛光照耀,一位教士在祷告,若瑟菲娜跪在角落里哭泣,两个男人直立床旁。一个是费拉居斯。他木然地站在那里,似乎无动于衷地凝望着他的女儿。他的头,犹如木雕铜塑一般。他根本没有看见于勒。另一个是雅凯。于勒夫人一直善待他,他对于勒夫人怀着饱含敬意的友情。这种感情使人心头感受到快乐,却不会失去平静。这是一种温和的激情,没有性爱和狂风暴雨的爱情。雅凯前来,宗教般虔诚地献上他的泪水,久久地向朋友的妻子告别,第一次亲吻她冰冷的额头。他心目中,早已默默地将她当作自己的姊妹了。
这里,一切都寂静无声。既不是教堂中举行仪式时那种可怖的死神形象,也不是殡葬队伍穿过大街时那种大讲排场的死神形象。不,这是悄无声息地溜进家中的死亡,令人感动的死亡。这是心头上的葬仪,是避人眼光的哭泣。
于勒坐在雅凯身旁,紧紧握住他的手。在场的每个人都默默无言,就这样一直呆到天明。曙光微露,烛光失色的时候,雅凯料到要相继出现悲痛的场面,便将于勒带到隔壁房间去。这时,丈夫看了父亲一眼,费拉居斯望了于勒一眼。两颗苦痛的心,通过眼神的交流,相互询问,相互探测,相互理解了。费拉居斯的眼中,曾有一瞬间,闪射出狂怒的光芒。
“是你杀死了她!”他心中想道。
“为什么不信任我呢?”丈夫似乎在回答。
这个场面酷似两虎相遇:在犹疑未决的瞬间,它们相互打量一下,还未来得及大吼一声,便承认这场争斗是无益的了。
“雅凯,”于勒说,“你都一一照看到了么?”
“全照看到了,”办公室主任答道。“可是到处都有一个人走在我前头,到处发号施令,到处付钱。”
“他在跟我抢他的女儿!”在疯狂的绝望中,丈夫高喊道。
他冲到妻子的房间去。父亲已经不在了。克莱芒丝已被装进沉重的棺材,工人正准备将棺盖封死。于勒见此情景,惊恐万状。听到工人用槌子敲击的声音,他不由得泪如雨下。
“雅凯,”他说道,“这可怕的一夜,在我心中留下一个想法,也是唯一的想法,可我无论如何要使之实现。我不愿意让克莱芒丝呆在巴黎的一处墓地里。我想将她火化,收集骨灰,保存起来。对此,你不要发表任何看法,你一定要设法把这事办成。我要独自一人关在她的卧室里,一直到我离去那一刻。只有你可以进来,向我报告交涉的情况……。去吧,一定要不遗余力去办。”
这天上午,于勒夫人的遗体,先放在公馆门口,停尸房里点着蜡烛。然后抬到圣罗克教堂。大教堂内处处张着黑纱。举行仪式如此大讲排场,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在巴黎,什么都是热闹,最真实的哀痛也概莫能外。有人探身窗外,观看儿子怎样跟在母亲遗体后面痛哭流涕,正如有人要寻个好位置,以便观看人头怎样落地一样。世界上任何地方的臣民,都不会比巴黎人的眼睛更穷凶极恶。等到好奇的人们看到圣罗克的六处侧翼小教堂也都张起黑纱时,就更加惊异不置了。
每一所小教堂里,有两位身着丧服的男子出席丧葬弥撒。唱诗台上,出席的全部人马,只有公证人德马雷先生和雅凯。栅栏外,便是仆人们。仪式规模如此盛大,亲属人数如此稀少,在那帮游手好闲的教士看来,实在有些难以理解。于勒不许任何无关的人参加仪式。
唱经弥撒,正如所有的丧葬弥撒一样,在色彩阴郁的豪华中进行。除了圣罗克教堂的一般住持教士外,还有其他教区的十三位神甫在场。神甫的声音和儿童唱诗班的声音,伴着八位唱经班成员,轮流唱起圣歌的时候,在那些当时偶然在场、因好奇而聚拢来、需要强烈刺激而碰巧成为基督徒的人们中间,产生了强烈的反响,恐怕任何Diesirae①都从未产生过比这更深刻、更冰人肌肤的效果。从六所侧翼小教堂里,升起另外十二个童声,尖细的嗓音充满哀痛,如泣如诉,与主殿的歌声相融合。令人恐惧的气氛,从教堂的每个角落里升起。到处,惨痛的叫声与恐惧的呼唤相应和。令人毛骨悚然的音乐,表现出人世从未体验过的悲哀和祭悼亡人的隐蔽的友情。在上帝的神威面前,灵魂被粗暴地从肉体中夺走,如暴风骤雨般动荡。这灵魂的恐惧之情,在任何人类的宗教中,从未得到如此强有力的表现。在这无以复加的喧嚣面前,艺术家及他们创作的最富激情的乐曲,都应该自愧弗如。是的,这歌声概括了人类的激情,超越棺椁赋予它们永恒的生命,将这还活生生跳动着的激情带到有生命的、善于复仇的上帝面前。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与这歌声相抗衡。在这死亡的赞歌中,蕴含着人的生命的各个发展阶段:儿童的尖声呼喊,与浑厚的嗓音合为一体,令人忆起摇篮时期的痛苦;然后加进男人们宽广的音域,老人和神甫颤抖的声音,歌声变得粗壮,表现出其他年龄时经历的一切苦痛。和谐的鸣响,恰如惊雷与闪电,难道不是与最大胆的想象,最冷酷的心,甚至与贤哲的灵魂亦能相通吗?这声音,犹如上帝发出雷鸣,没有哪一所教堂的穹顶能够漠然置之。穹顶在颤抖,在诉说,以其回声的全部威力,传播着恐惧。你仿佛看见,无数死者站立起来,伸出双手。这已经不是躺在黑色裹尸布下的某一位父亲,某一位母亲,某一个孩子,而是整个人类从电闪雷鸣中走出来。人的各种感情,通过这绝望的圣歌,通过令人肝胆俱裂的呼喊,通过宗教的恐怖表达出来。这种宗教的恐怖随着每节歌词在增长,缭绕升上天空,使人惊恐,使人变得渺小,使灵魂更加崇高。最后一句圣诗结束的时候,在你的心灵上留下永生的感觉。如果你不曾感受过在长眠地下的心爱的人儿墓前痛哭时那种最深沉的哀痛,如果你不曾感受到那时袭上心头的各种强烈感情,你是不可能对天主教、使徒的宗教及罗马宗教作出判断的。假如你曾经与“无限”这一伟大思想交过锋,此时此刻,在教堂中,你也会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不信教的人,也有一种奇异的感受。恐怕只有西班牙的天才,才能为闻所未闻的痛苦,创造出如此闻所未闻的强大表现形式。
①拉丁文:愤怨的日子。——天主教追思弥撒时唱的一首圣歌。
最重要的宗教仪式结束后,十二位着丧服的男子从六所小教堂中走出,来到棺椁周围,倾听希望之歌。这是教堂在掩埋基督徒的肉体之前,唱给基督徒的灵魂听的。然后十二人每人登上一辆张挂黑纱的马车。雅凯和德马雷先生上了第十三辆车。仆人们步行殿后。
一小时后,十二位陌生人已经抵达通称为“拉雪兹神甫公墓”的墓地最高处。棺材已经放进墓穴,全体在墓穴旁围成一圈。从公园各处飞奔而来看热闹的人群,将他们又围在中间。神甫作了简短的祷告,然后往这位女子的遗体上撒上几把土。然后,埋葬工人,讨过了酒钱,便忙不迭地将墓穴填满,准备填完这个再去填下一个……故事叙述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然而,如果只是给了读者一幅关于巴黎生活的淡淡的素描,如果只是依次叙述了出人意料的波澜起伏,而将死亡的后果遗忘,故事可能还不够完整。在巴黎,死亡与任何京城中的死亡都不同,而且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悲痛要与社会风习、与巴黎的衙门打什么官司。此外,可能读者对于勒先生和费拉居斯二十三世的命运相当关切,希望他们生命的结局不至于凄凉悲苦。总之,很多人喜欢穷尽对一切的认识,正如我国一位最杰出的文艺批评家指出的那样,他们甚至想知道,阿拉丁的神灯灯油燃烧不尽是什么化学反应。①
①阿拉丁的神灯,典出《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故事:阿拉丁是一个穷裁缝的儿子,他得到神助,在地球中心找到一盏神灯,能满足人的一切欲望,因此发财致富。
雅凯在政府机关里做事。为了获准将于勒夫人的遗体从墓中掘出并将它火化,自然去和当局打交道。他与警察局长交涉,因为死人都是在警察局长保护下安眠的。局长要一张申请书。必须买一张贴了印花的纸,将你的悲痛以公文的形式书写出来。必须使用公文的陈词滥调,来表达一个痛不欲生的人的愿望,而人在悲痛中往往是寡言少语的。必须将请求的目的冷静地表述出来,并且醒目地注明:
申请人
请求将妻子遗体火化
负责向行政法院院长呈报的头子是警察局长。他读着这个旁注,请求的目的已经按照他的要求,表述得一清二楚。见此情景,他说道:
“这个问题可是至关重要啊!我的呈报公文要过一个星期才能拟好。”
雅凯只好将这个期限告知于勒。于勒曾听费拉居斯说过“将巴黎化为灰烬”的话,现在他完全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将这罪恶的渊薮一举摧毁,在他看来,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对雅凯说道:
“那就去找内政大臣,再请你们外交大臣跟他谈谈。”
雅凯到了内政部,要求接见。准予接见,但是要再过半个月。雅凯是个意志顽强的人,他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跑,终于找到了大臣的私人秘书。然后,又通过外交大臣的私人秘书与此人接谈。全靠这些高级保护人的帮助,内政大臣决定第二天悄悄接见他。雅凯为此作了多方准备:首先讨得外交部的专制君王给内政部巴夏①短笺一封。雅凯希望靠着这张纸,速战速决将此事了结。他还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断然的回答,也考虑了如何对付各种各样的“在……情况下”。然而这一切都失败了。
“这与我无关,”大臣说道,“这事情归警察局长管。再说,也没有任何法律规定妻子的遗体为丈夫的财产,或子女的遗体为父亲的财产。这很重要!此外也有公益考虑,需要对这类问题进行审议。巴黎市的利益有可能受到损害。总而言之,即使这件事情直接取决于我,恐怕也不能hicetnunc②决定,我也要有公文。”
“公文”对当今的衙门来说,其重要性不亚于基督教中的古圣所③。雅凯对这种公文怪癖早就了如指掌,无需等待这个机会对这位可笑的官僚发几句牢骚。他知道得很清楚,自从一八○四年实行公务革命,公文占领了各种事务阵地以来,大臣手下各办公室的蹩脚办事员、刮字刀架们、智囊们,将某个意见,某件事情,簸的簸,筛的筛,拣的拣,已成惯例。不经过这个过程,亲自拿个主意,做出某项决定的大臣,从此再也见不到了。
①巴夏,奥斯曼帝国的各省总督,或旧时土耳其对某些显赫人物的荣誉称号。此处谑指内政大臣。
②拉丁文:立即。
③根据基督教的说法,古圣所是正直的人死后直到赎罪以前居住的地方。
雅凯(由普卢塔克①为他作传,应是当之无愧的)到这时,承认他办这件事走的路子,是大错特错了。他想通过合法形式进行,此路不通。其实很简单,只要将于勒夫人的遗体运到德马雷个人所有的一块土地上去就行了。然后,某位通达情理的村长予以批准,他朋友的悲痛要求就会得到满足。宪法及当局的法制干不出一件好事。对臣民,对国王,对个人利益来说,它都是毫无用处的魔怪。可惜臣民只会拼读鲜血写成的原则。不过,法制造成的不幸总是较为平和的,它会将一个民族制服,如此而已。
雅凯是一个独立思考的人。归途中他想到专制君王也有好处,因为人总是凭借自己的爱憎来判断法律。来到于勒面前,只好骗他一阵。可怜的人听了,突然发起高烧,两天卧床不起。
当晚,内阁晚餐时,大臣谈起一个巴黎人怎样异想天开,居然要按照古罗马人的方式,将妻子遗体焚化②。于是,巴黎的各个聚会圈子有一阵大谈古代的丧葬。既然古代的习俗现在又时髦起来,有几个人认为,对大人物来说,恢复火化葬仪,也一定很精彩。这一意见一经提出,有人极力贬低,有人大力扞卫。有人说,伟大人物为数甚多,如果恢复这一风俗,势必使取暖木柴价格飞涨;法兰西人是生性喜欢走动的民族,每逢搬迁之时,一长串老祖宗装在骨灰匣里带来带去,岂不可笑;再说,如果骨灰匣值钱,就可能被债权人支付扣押,将装满了应受尊敬的骨灰的骨灰匣拿去拍卖。这些债主无法无天,已成习惯。另外一些人辩驳说,将先人装在盒子里,对他们来说,要比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更为安全。不久之后,巴黎市可能就要下令对死人来个圣巴托罗缪之夜。①此事势在必行,因为死人坟墓已侵入田野。有朝一日,甚至可能将布里地区②土地全部占据。一言以蔽之,这是巴黎最无聊也最才思横溢的一次讨论。这类的唇枪舌剑常常造成深深的伤痕。于勒的悲痛为巴黎提供了席间的谈资,人们对此讲了多少俏皮话和刻薄话!幸好于勒对此一无所知。
①普卢塔克(约50—125),古希腊著名传记作家及伦理学家。
②法国当时法律不准将遗体焚化。
①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至二十四夜间,法王查理九世下令屠杀新教徒,死三千余人。八月二十四日为圣徒巴托罗缪纪念日,故称圣巴托罗缪之夜。
②布里地区位于巴黎盆地东部。
将于勒夫人从坟墓中掘出属于路政问题。雅凯先生为了避免此事旷日持久,直接找到路政最高首脑、内政大臣那里。
警察局长对此大为不满。于是,警察局想方设法严词答复他们的申请。因为只要一有申请,就要提交警察局审理;一旦批准了一桩,同类事情就会接踵而至,无尽无休。警察局尽可以将所有的问题上推行政法院,那是又一架难以推动的庞大机器。
第二天,雅凯向他的朋友说明,必须放弃这项计划。他说,在这样一座城市,绣在裹尸布上的泪珠状装饰都要按数目交税;法律允许殡葬分为七等;埋葬死人的土地高价出卖,所花金钱要用秤称;人的悲痛也要受人盘剥,记上复式账;要出大钱,教堂才为死者祷告;要在唱《愤怒的日子》这首圣歌时加上几个合声,教堂财产管理委员会也要干预,要多收钱。在这座城市里,当局为你的悲痛划定了范围,你想超越一步都不可能。于勒说:
“我本打算远远离开这里死去。在我的坟墓中想把克莱芒丝抱在我的怀里,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种幸福!万万想不到,官僚们竟能将他们的魔爪伸进我们的棺材!”
后来,他说想去看看,是否妻子身边能有一小块空地留给他。
于是两位朋友动身到墓地去。一到那里,只见与剧场门口、博物馆门口或驿站大院一样,有向导自荐,为你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的迷宫中导游。他们两人无论是谁,竟无法获悉克莱芒丝究竟长眠何处。真叫人心烦意乱!他们去向公墓守门人问讯。死人也有守门人,而且某个时间内,死人也不纳客。你如果想在夜深人静之时,到心爱的人长眠的墓上痛哭一番,必须将上级、下级各级警察局的规定搅个天翻地覆,才能得到这个权利。这里冬季有冬季禁止入内时间,夏季有夏季禁止入内时间。
毫无疑问,巴黎所有的看门人当中,最幸运的要算是拉雪兹神甫公墓的看门人了。首先,不用拉铃。其次,住的不是门房,而是一幢住宅,一个机关。这位死人总督领取薪水,拥有极大的权利,任何人不得抱怨,他可以为所欲为。他手下有大批被管理的臣民,还有好几个雇员。尽管如此,他的机关还不完全是一个部。尽管他也有办公室,会计处,收据,开支和利润,他的门房却不是一家商号。这个人既不是门卫,也不是门房,也不是看门人,因为接待死人的大门总是大大敞开着的。尽管他也有纪念性建筑物要保护,他却不是文物保管员。总之,这是无法下定义的反常现象:具有权威的一切特性,却又分文不值;它是置于一切之外的权威,正如它赖以生存的死亡也是置于一切之外一样。这位非同寻常的人物属于巴黎市。巴黎这个城市本是虚构之物,正如作为其城徽的那艘船一样①;巴黎是有理智的生物,长着千百只脚爪,其动作绝少和谐一致,结果是其雇员等于终身制。这位墓地看守,实际上是爬到官员职位的门房,而且任何解职都不会触及到他。再说,他的职位并不是闲差使:没有许可证,他不允许任何人入葬;他的死人都有数;如果你哪一天要将你喜欢的一切和你仇恨的一切,例如情妇及表兄弟之类,葬在这里,在这宽阔的场地中,必须由他来给你指定六平方尺的地方。是的,你要明白,巴黎的各种感情最后都要来到这门房,并在这里接受管辖。这个人物造了簿册,安置他掌管的死人长眠。
①巴黎市的城徽,下方是漂浮水上的一只船,上方是三朵百合花。
死人既存在于自己的坟墓里,也在这个人物的夹子里。他手下还有看守,园林工人,掘墓人,助手。他是一个大人物。痛哭流涕的人开始时不需要和他打交道。只有出现了严重的情况,他才到场,例如将死人弄错了,暗杀至死的,盗墓的,死人复活,等等。他的客厅中供奉着当今国王的胸像。说不定在某个橱柜里,他仍保留着从前国王、皇帝、准国王的胸像,可称之为历代革命的微型拉雪兹公墓。总之,这是一位公职人员、杰出人物、家中慈父、可心夫婿、出类拔萃的墓碑。各种不同的感情从他面前以柩车的形式走过,他见过多少眼泪,真实的眼泪,虚假的眼泪;他见过多少不形诸于色的悲痛以及形诸于色的悲痛;他已见过六百万永久的悲痛了!对他来说,悲痛无非就是一块十一分①厚、四英尺高、二十二寸宽的一块石头而已。至于“哀悼”,这是工作中最使他讨厌的事情。无法安慰的悲哀使人泪如雨下,他不为人擦干泪水,是从不吃午饭或晚饭的。他在任何其他的情感面前,都心地善良,感情脆弱:他会被悲剧中的某个主人公感动得下泪。《向阳山坡的客栈》②中,穿新鲜黄油色裤子的热尔默伊先生被罗贝尔·马凯暗害,会使他声泪俱下。但是对真正的死人,他已经是铁石心肠。对他来说,死人无非是一些数字。他的工作就是安排死亡。此外,一百年中碰巧会有三次,他的角色变得格外崇高,他每时每刻都十分崇高……那就是发生鼠疫的时候。
雅凯走到他身旁时,这位专制君王正在盛怒之下。他大喊大叫道:
“我早跟你们说过,叫你们从马塞纳街③直到勒尼奥·德·圣冉·当热利④广场,把花都浇好!可你们都不在乎!废物!今天天气这么好,如果家属们想起前来,他们就要唯我是问!他们会象浑身着火似的大叫大嚷,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恶意中伤我们……”
①法分,法国古长度单位,约合2.25毫米。
②《向阳山坡的客栈》,法国戏剧家邦雅曼·昂捷(1787—1870)与圣阿芒等人于一八二三年合作的三幕情节剧,由勒迈特扮演主角罗贝尔·马凯,当时极为轰动。
③④均为公墓中的“街道”、“广场”名,下同。
“先生,”雅凯对他说道,“我们想知道于勒夫人葬在什么地方。”
“谁?于勒夫人?”他问道,“这个星期,已经来了三个叫于勒夫人的……——啊!”他打断了话头,看看门外,说道,“德·摩冷古上校的送殡队伍到了,快去要许可证……啊,天哪,这灵车好漂亮啊!”他又接着说道:“他寸步不离,随他祖母去了。有的家族就是这样,转眼之间,满门死绝。这些巴黎人,血脉真不好!”
“先生,”雅凯拍拍他的手臂,说道,“我对您说的那个人,叫于勒·德马雷夫人,是经纪人的妻子。”
“啊,我知道了,”他注视着雅凯,回答道,“是不是送殡时有十三辆马车,头十二辆上每车只有一个亲戚的那个?真逗乐,给我们印象很深呢……”
“先生,请注意些!于勒先生跟我一起来的,他说不定会听到您的话。您说这话很不得体。”
“对不起,先生,您言之有理。请原谅,我把您当成是遗产继承人了。……先生,”他查阅着公墓平面图,接着说道,“于勒夫人是第四路,勒弗夫布尔元帅街。一边是法兰西喜剧院的罗古尔小姐①,另一边是莫罗·马勒万先生。这位莫罗·马勒万先生是个膀大腰圆的肉店老板。给他定做了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那肯定是我们这公墓里最漂亮的一块碑!”
①罗古尔小姐(1753—1815),法国悲剧演员。
“先生,”雅凯打断看门人的话,说道,“我们这事还得办哪……”
“这倒是真的,”他回答说,四下打量。“冉!”看见远处有个人,他喊道,“把这两位先生带到经纪人的老婆、于勒夫人坟上去!你知道吧,就在罗古尔小姐旁边,小姐坟上有胸像的!”
两位朋友在看守带领下走过去。只见一条陡峭的大路,通往墓地高处的小径。他们还没走到大路上,就遇上承包大理石活、建筑安装活、雕刻活的商人,甜言蜜语、笑容可掬地向他们兜揽生意,足有二十多起。
“先生要修什么,我们可以商量,价格便宜……”
这种语言对于鲜血流淌的心灵是多么可怕。雅凯暗自庆幸,能代他的朋友应付,使于勒免遭此难。他们终于来到了于勒夫人安息的地方。
于勒看着这新近翻动过的黄土。泥瓦工在土里钉了小木桩,标出墓碑底座的位置。这是工人装置栅栏时须知的。于勒几乎支持不住,依在雅凯的肩膀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挺起身来,久久凝望着这一角黄土。他现在还活在自己的躯壳里,但他一定要将自己的遗骸也抛在这一角黄土之中。
“她在这儿多难受啊!”他说。
“她不在这里,”雅凯回答道,“她活在你的记忆中。好了,来,离开这讨厌的墓地吧!这里的死人也修饰打扮,跟女人参加舞会一样。”
“咱们把她挪走好不好?”
“可能吗?”
“一切都是可能的!”于勒高叫道。他思考了一会,又说:
“那我到这儿来吧。还有地方。”
雅凯终于将他带出了围墙。一处处铜栅栏、一块块华丽的墓地将园内分割成无数的棋盘格,每一格的中心是陵墓。棕榈枝、墓志以及与墓碑同样冰冷的泪珠状装饰,将坟墓打扮得丰富多彩。悲伤心碎的人们,请工匠将自己的悼念和纹章镌刻在碑石上:有刻成黑字的颂扬之辞,也有对付好奇心甚强者的诙谐短诗;有显露才华、又稍嫌做作的“奇思”,也有才思横溢的诀别辞;有的相约黄泉相会,实际上这里却总是独自一人;有装腔作势的传记,也有假宝石,无足轻重的饰物及缀在织物上闪闪发光的亮片。这边,是酒神杖①;那边,是矛头;再过去些,是埃及式的骨灰罐;几只酒具,疏落其间;各行各业的标记,彼彼皆是。最后,还有各种不同的风格:摩尔式,希腊式,哥特式,带状或条状的装饰边框,卵形装饰,绘画,各式骨灰罐,神灵,殿堂,许许多多凋谢了的不凋花朵②,已经枯死的蔷薇。真是令人作呕的闹剧!这也是整个巴黎,街道,商店招牌,工厂,公馆,一应俱全。然而这是望远镜缩小镜片下显现出来的巴黎,微缩的巴黎,缩小到阴魂、亡灵、死人的小比例上的巴黎,是除虚荣之外别无任何伟大之处的一类人。
于勒在他的脚下,望见了真正的巴黎。它静卧在塞纳河长长的河谷中,西部、南部有沃日拉尔和默东高地,东部、北部有美城和蒙马特尔高地环绕。这是真正的巴黎,烟雾缭绕时,恰似裹着发蓝的轻纱,阳光照耀下,又变得明亮清晰。于勒眼光轻轻一扫,四万户人家一览无余。他指着从旺多姆广场圆柱到荣军院金色圆顶之间的空间③,说道:
“就是那里,就是那个上流社会该死的好奇,从我怀里把她夺走了!上流社会整天没事找事,无事生非!”
距此四里④的地方,塞纳河之滨,一座小丘的山坡上,有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村庄。数座这样的小丘依附着巴黎的城墙。怪物一般的长墙之中,巴黎在蠕动,如同摇篮中的婴儿。村中此刻正办着丧事。场面与巴黎的任何殡葬都迥然不同: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炬,没有光芒四射的蜡烛,没有披着黑纱的灵车,也没有天主教的祷告,十分简单。事情是这样的:清晨,一具少女的尸首漂流到河岸上,停在塞纳河的淤泥和灯心草丛中。运河沙工人去干活,登上单薄的小船时,看见了这具女尸。
①古希腊酒神的女祭司手执酒神杖。
②如蜡菊,灰毛菊等。
③十九世纪时,这一带为巴黎贵族聚居区。
④法古里,一里约合四公里。
“嘿!五十法郎挣到手了!”其中一人说道。
“真的,”另外一人说。
他们朝死人身边走过去。
“是一个很俊俏的姑娘。”
“快去报告吧!”
两个运沙工人用自己的外衣将尸体覆盖,到村长家报告去了。遇到这种情况,村长必须撰写一份情况记要,这真叫他伤透脑筋!
这件大事,消息迅速传开,其速度与打旗语相差无几。只有在社会通讯毫无阻隔的地方,在人人嗜好谗言、闲聊、诽谤、社会传闻,致使这些东西留不下两块界石之间那点空隙的国度,才会有如此惊人的速度。顷刻间,人们蜂拥来到村公所,解救了村长的困难。他们把记要改成简单的死亡证明书。多亏他们热心相助,已将尸首辨认清楚。死者是伊达·格吕热小姐,缝制紧身衣的女工,家住圣殿绳铺街十四号。法警来到。死者的母亲格吕热寡妇,带着女儿的诀别信,也来到了。母亲在旁哭哭啼啼,一位医生查出死因,系污血进入呼吸道系统而窒死。一切都清楚明白了。
进行了调查,提供了所了解的情况。下午六点,当局准许将女工埋葬。当地的神甫拒绝接受死者进入教堂,拒绝为她祷告。于是,一位年老农妇将伊达·格吕热用裹尸布包起,放进用杉木板做的寒酸棺木里,由四个男人抬到墓地。后面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庄户妇女,边讲边议论着这件死讯,惊异、同情与怜悯溢于言表。格吕热寡妇要跟随女儿凄惨的柩车前去,一位好心的老太婆将她拉住,不让她去。
一个身兼三职的人,既是教区的敲钟人,又是杂役,又是掘墓人,已经在村庄墓地里掘好一个坑。墓地坐落在教堂后面,面积有半阿尔邦①。教堂远近闻名,古典式建筑,钟楼上尖下方,覆以石板瓦,外部再用有棱有角的扶垛予以支撑。
①阿尔邦,法国旧时土地面积单位,一阿尔邦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唱诗班的位置勾画出圆形,墓地就在这后面。围墙已经倒塌,一片田野,座座土坟充塞其间,没有大理石墓碑,也没有上坟的人。但是,可以肯定,每一沟畦中,都有真实的眼泪和悼念。当然,伊达·格吕热例外。她被扔在灯心草、蒿莱丛生的角落里。这块田地,简单朴素,也颇有几分诗意。棺材下进坑内,不久,到夜幕降临时分,就只剩下掘墓人独自干活了。他填着墓穴,不时停下来,望望墙外的大路。有一阵,他手拄着铁锹把,凝望着给他冲来这具尸首的塞纳河。
“可怜的姑娘!”一个人突然出现,高声叫道。
“您吓了我一跳,先生!”掘墓人对他说。
“您埋的这个人,给她举行追悼仪式了吗?”
“没有,先生。神甫先生不肯。不是本教区的人葬在这里,这还是头一个。这当地的人,互相都认识。先生您……?咦,他已经走了!”
过了几天,一个全身着黑的人来到于勒先生家中,并不想和他交谈,只将一个大斑岩骨灰罐放在于勒妻子的房间里。
罐上镌刻着:
INVITALEGE,
CONJUGIMOERENTI
FILIOLAECINERES
RESTITUIT,
AMICISⅫJUVANTIBUS,
MORIBUNDUSPATER.①
①拉丁文:不顾法律的约束,行将就木的父亲在十二位朋友的帮助下,得以将其幼女的骨灰归还给她忧伤的爱侣。
“真是了不起的人哪!”于勒说道,泪如雨下。
经纪人履行亡妻的一切意愿,并将自己的事务清理完毕,八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将事务所盘给了马丹·法莱克斯兄弟。衙门里还在无止无休地讨论一个公民支配亡妻遗体是否合法的时候,他已离开巴黎,远走高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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