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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自己,为爱情,去当侦探,这行业是相当美妙的。既可体验到作贼的快乐,又不失为正人君子,难道不是这样吗?然而却必须忍受各种煎熬,诸如怒火中烧,心急如焚、恨不得大吼一声,在泥泞中双脚冻得冰冷,浑身冻僵或晒得流油,空欢喜一场之类。有时根据某一线索,朝着某个毫无所知的目标奔去,结果白跑一趟,气得你破口大骂。然后自己即兴创作几首哀歌或狂热的抒情诗,傻里傻气地发出慨叹,引来毫无恶意的行人对你的赞美。有时快速奔跑,将女人及其苹果篮子都掀翻在地。然后休息一下,伫立在一扇窗前,心中翻腾着千百种猜测……。这也是一种打猎,在巴黎城中打猎,也会发生各种事故,只不过没有猎犬,没有猎枪,没有猎人的呼喊而已!恐怕只有赌徒的生活能与这种情景相比!恐怕必有充满爱情或复仇意志的痛苦心灵,才能象饿虎扑食一样,在巴黎城中设下罗网,才能对巴黎或某一区发生的各种灾祸感到快意,在本来就已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上,赋予它们更多一层的利害关系。这难道不需要具有很复杂的心情么?这难道不是同时靠着千种激情、万种情感赖以生存么?
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怀着爱情投入这火热的生活,体验到其中的一切甘苦。他化了装在巴黎城行走,监视着帕日万街或老奥古斯丁街的每一个拐角。他象猎人一样,从梅纳尔街奔至索利街,从索利街奔至梅纳尔街,却没有得到报复的机会。如此煞费苦心,多方活动,想出了这么多锦囊妙计,要么该受惩罚,要么该得到褒奖,他却没有换来任何结果!他还没有迫不及待到饥肠辘辘、大汗淋漓的地步。他仍然满怀希望地踱来踱去。他想,于勒夫人不会头几天就甘冒风险,又到她被人发现的地方来。所以,他将这头几天的时间用来初步熟悉街道的奥秘。他干这一行是个新手,既不敢向于勒夫人来过的住宅的守门人探问,也不敢向楼下的鞋店掌柜打听。他希望能在这神秘宅邸对面的房屋中设立一座了望哨。他仔细研究地形,希望将小心翼翼与迫不及待、他的恋情与这件秘密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当。
三月初,他考虑了数项计划,准备大干一场。他多次站岗放哨,不辞劳苦,一无所获。一天下午四点左右,他又一次结束了辛辛苦苦的值勤,离开他的棋盘,准备回自己公馆,去处理一桩有关公务的事情。走到贝壳街,突然遇到阵雨。这么一场好雨会立刻使沟渠涨水,每一个雨点打在马路上的水洼里,那形状就犹如小小的铜铃。阵雨袭来,巴黎的大兵只好立即停步,躲进店铺;如果有钱支付这无奈的慷慨,也可躲进咖啡馆,一面避雨,一面喝点什么。或者,根据情况紧急的程度,也可躲在门洞下,那是穷人和衣着不整的人避难的地方。暴雨天气,一群巴黎人在潮湿的门洞下挤作一团的情形,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画家尝试着予以描绘,岂非咄咄怪事!哪里会有比这更丰富多采的画面呢!
首先,你会见到富于幻想或富于哲理意味的行人。他津津有味地观察着暴雨在灰暗的大气层背景上划出的条纹,犹如雕镂花纹,形状类似玻璃丝的任意散射;或观察着雪白的水珠被狂风卷成闪光的灰尘,呼啸旋转,滚落在屋顶上;或观察那噼啪作响、泡沫横溢的水管,忽急忽缓地将水排泄出来。总之,这无数精采的细微末节,自有漫步街头的人饶有兴味地予以研究。纵然看门人用扫帚把款待他们,也不能使他们改变初衷。这样的人难道没有吗?
其次,有爱聊天的行人,站在那里抱怨天气。看见看门人象士兵手握枪支一般拄着扫帚站在那里,他就和看门人搭起话来。有穷苦的行人,怪模怪样,紧贴墙壁,完全无需顾及自己的一身褴褛,反正这破旧的衣衫已惯于在街头擦来抹去了。有学识渊博的行人,没完没了地研究着、拼读着街上的广告。有爱开玩笑的行人,拿街上遇到倒霉事的行人寻开心,取笑溅上了泥水的妇女,朝窗口的男人或女人做怪相。有沉默寡言的行人,注视着每扇窗户,每层楼。有实业家行人,夹着皮包或手提一包货物,凝望着雨水,猜测着会盈利还是会亏损。有彬彬有礼的行人,如炮弹射入一般跳进门洞,嘴里说道:“啊,这是什么天气啊,各位先生!”一面向所有的人施礼。最后,是巴黎真正的资产者,阵雨专家,出门必带雨伞的人。他已预见到要下雨,还是不顾妻子的劝阻出了门。
他坐在看门人的椅子上。这偶然凑成的集团,根据各成员的不同性格,有的凝望天空,有的怕溅上泥水,一跳一蹦地走开去;也有因急事在身,或因看见别的公民不顾风雨仍在趱行,或因看见住宅的庭院也很潮湿,同样会得重感冒送掉性命,正如一句俗话所说,粗布不比被单强,反正人人有自己的理由,都走掉了。这时就只剩下了小心谨慎的行人,他密切注视着乌云裂隙间露出的块块蓝天,准备重新上路。
德·摩冷古先生与一群行人一道,逃到一所古老房屋的门洞下避雨。住宅的庭院,形状类似一节长炉筒。沿着潮湿起硝、长霉发绿的粉墙,到处是铅皮管道,四幢住宅,层层相叠,你仿佛置身于圣克鲁①的小瀑布之前。雨水到处流淌,在翻腾,在跳跃,在窃窃私语。这水又黑,又白,又蓝,又绿。在看门人的扫帚下,流水叫嚷着,抖动着。看门人是一个掉了牙的老太婆,对暴雨已经习以为常,似乎还很庆幸的样子,借此机会将各种残渣碎屑推到街上。这些垃圾的奇妙清单,足可以揭示出院中每家房客的生活和习惯。有印花棉布的边边,泡过的茶叶,颜色消褪、残缺不全的假花花瓣;有菜叶子,乱纸,金属碎片等等。每扫一下,老太婆都将水沟的灵魂赤裸裸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乌黑的裂隙,切割成棋盘格形状,看门人拚命地驱赶着它。这是活生生的巴黎每日呈现出的万千图景之一。可怜的情人凝望着这幅景象。他只是无意识地凝望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抬起眼睛,恰巧与刚进来的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这个人,至少从外表上看去,是个乞丐。但不是巴黎那种无法用人类语言描绘的乞丐。不,他是一种新型的乞丐,与一般听到“乞丐”二字时唤起的想法完全不同。沙尔莱②在他的绘画中,有时描绘巴黎的穷人,真是观察得入木三分,表现得惟妙惟肖:在污泥浊水中滚过的粗俗的面孔,喉音大概很重,通红的蒜头鼻子,嘴里没牙,却仍然令人恐惧;地位卑贱,表情可怕,双眼闪烁着深邃智慧的光芒,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这个陌生人完全不具备这些特点。有的无耻流浪汉,脸上有大理石般的花纹,皮肤龟裂,青筋暴露;前额到处凸凹不平;头发稀少,污秽不堪,有如扔在街角的假发套。他们人人地位卑微,却心情快活,在快活中也显得卑微。人人都打上了生活荒唐的烙印。他们只是用沉默来表示对社会的谴责,从他们的神态上可窥见内心可怕的思想。他们置身于犯罪与要求施舍之间,不再有什么悔恨。他们在绞刑架附近打转,小心谨慎使自己不卷进去。他们在罪犯中显得清白,在清白人中显得罪过。他们常常使人发笑,却也总是令人深思。他们之中某个人对你来说,简直可以代表病态的文明。他什么都懂,知道什么是荣誉,祖国,苦役犯的美德。他还具有普通罪犯的狡猾和风雅罪犯的细腻。另一个典型则是逆来顺受,善于模仿别人的声音和姿态,十分愚蠢。他们人人都有循规蹈矩、努力劳动的微弱愿望,但是他们遭到社会的拒绝,将他们推入泥潭。社会根本不想了解乞丐之中可能也有诗人、伟大的人物、无畏的勇士和具有高度组织才能的人。他们是巴黎的吉卜赛人,和任何饱受痛苦的群众一样,是本质善良或天性恶劣的小民。他们已习惯于忍受巨大的痛苦,命运的强大力量将他们永远置于污泥浊水之中。他们每个人都怀着梦想和希望,每人有自己的幸福:赌博,赌彩票或酗酒。
①圣克鲁位于巴黎西部,其城堡及园林素享盛名。此处的“小瀑布”为人工瀑布,在城堡附近。
②沙尔莱(1792—1845),法国画家。
站在德·摩冷古先生面前的这个人,身上完全没有上述那种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痕迹。他无忧无虑地紧靠着墙壁,就象一位高超的画家,在画室内某张油画的反面凭着想象勾勒出来的肖像画一般。这人身材修长而又干瘪,铅灰色的面孔透露出深邃而冷静的思想,对好奇者的怜悯不予理会,并报之以饱含嘲讽的神态和怒目而视的眼神。这种态度和目光显示出他有意要和这些人平起平坐。他的面孔是脏污的白色,秃顶上布满皱纹,酷似一方花岗岩。他穿一件肮脏的礼服,扣子一直扣到颈根。头上两侧几绺平直、灰白的头发,垂落到上衣的领间。他既象伏尔泰,又象堂吉诃德。他既爱开玩笑,又郁郁寡欢;充满蔑视,又极旷达,同时又半疯半癫。他似乎没穿衬衣,胡髭很长;恶俗的黑领带十分破旧,露出褶痕很深,青筋如绳索般突起的粗脖颈;每只眼窝下,勾画出虚肿的棕色大眼圈;看上去他至少有六十岁。双手白净。靴子已有破洞,后跟也已磨坏。一条蓝裤子,缀着好几处补钉,起毛的地方有些发白,看上去十分寒伧。或许是他打湿的衣服蒸发出一股臭气,或许是他平时就有那股巴黎贫民窟的味道。诚然,办公室,圣器储藏室,收容所,也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又臭又哈喇。但这一切都无法使你想象出这人身上那股呛人的气味。于是他旁边的人纷纷离开自己的位置,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他先向那些人,然后又向军官投过平静而无表情的目光,那是著名的塔莱朗先生①的目光,是无光又无热的眼神。它象一具无法穿透的面罩,面罩下面,强有力的心灵隐蔽着深沉的激情和对人、对物、对事件最精确的计算。他脸上的皱褶并未加深,他的嘴巴和前额毫无表情。只是他的眼睛缓缓地动了动,低垂下去,显出高贵和几乎是悲哀的样子。在垂下憔悴干瘪的眼皮这个动作中,蕴含着一部完整的悲剧。
①塔莱朗(1754—1838),法国著名外交家。
这幅泰然自若的面部表情使德·摩冷古先生陷入遐想。这种漫无边际的沉思默想,往往开始时只有一个普通的问号,到最后则会明白许许多多的事理。
阵雨已经过去。德·摩冷古先生只见这人的礼服下摆轻轻擦过墙边。待他离开自己位置走开时,发现脚下有一封刚刚失落在地上的信。他猜想这信件一定是那个陌生人的,因为曾看见那人将刚刚用完的方巾放回衣袋。军官拾起信准备还给陌生人,无意中看了一下地址:
老奥古斯丁街,索利街拐角
费拉居斯先生收
巴黎
信上没贴邮票,信封上的线索,又使德·摩冷古先生不想立即将信件送还原主。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始终保持正直的爱情是罕见的。男爵预感到这一拾得之物来得非常及时。他将信保存起来,希望借还信的机会得到进入神秘住宅的权利。
他毫不怀疑,这人肯定住在那所可疑的房子里。他脑子里已经产生了一些怀疑。虽然还象熹微的晨光一样模糊,他却肯定这人与于勒夫人之间定有关系。嫉妒的情人是会作出各种猜测的。正是凭着各种假设,然后从中选出最可能的推测,法官、侦探、情人和观察家猜出了与他们各自相关的事实真相。
“这信是写给他的么?这信是于勒夫人写的么?”
惊恐不安的想象同时抛出千百个问号。但是,读了头几个字,他微微笑了。
天真烂漫的语句放出异彩,拼写错误多得惊人。原信无须增加一字,也不可减少一字,我只是给它加上了必要的标点。原信既无逗号,也无停顿,甚至连惊叹号也没有。现代作家往往力图借助于标点符号,来描绘一切激情的巨大波折。
从眼前这一事实来看,标点体系可以休矣!
下面是信的全文:
亨利:
在我为你所做的大量西(牺)牲中,现在又净(增)加了一条:再不能将我的消息告知于你。然而,一个不可抗拒的声音明(命)令我,将你对我犯下的罪行向你洁(揭)示出来。我事先知道,你在邪欲中已便(变)成了铁石心肠,是不谢(屑)于怜悯我的。你的心对任何青(情)感都已麻木不仁。对上天的呼换(唤)不是也已麻木了么?这都不去管它。我必须告诉你的是,你犯罪到何等地步,你使我处于怎样可怕的净(境)地。亨利,你完全知道,我因第一次失足忍受了多少痛苦,而你竟然又将我投入同一不幸之中,并治(置)我于绝望痛苦中而下故(顾)。是的,我成(承)认,以前我自信你爱我,你敬种(重)我,这使我有永(勇)气忍受我的明(命)运。可是现在,我盛(剩)下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你使我失去了一切最宝贵的东西和一切将我与生命紧紧连(联)系在一起的东西:父母、朋友和声玉(誉)吗?我为你西(牺)牲了一切,而现在留给我的只是耻如(辱),休(羞)愧,还有,我好(毫)不脸红地说,贫困。原来我在不幸中还怀着一现(线)希望,我还不确切知道你灭(蔑)视我,仇恨我。现在,这个我也得到了,于是,要实现我的计划需要的永(勇)气,我也有了。我的主意已定,我家庭的声玉(誉)也要求我这样做:我将结束我的痛苦。亨利,对我的计划,请你不要有任何乙(意)见。我知道,这是可怕的。但我的处净(境)迫使我这样做。没有援助,没有支持,没有一个朋友给我安味(慰),我能生活吗?不能!明(命)运已经这样决定了。亨利,两天以后,就这样,两天以后伊达将不再配受你的敬种(重)。但是请你接受我的世(誓)言:我的良心十分平净(静),因为我对你的友谊一直是当之无愧的。噢,亨利,我对你的态度永远不会改变。请你答应我,你会原谅我将从事的职业。我的爱情给了我永(勇)气,它也将支持我保持美德。何况,我的心中充满了你的形象,这会保护我不受又(诱)惑。
请你永远不要忘记,我的明(命)运是你所促成,请你申(审)度自己吧。但愿老天不会成(惩)罚你的罪过,我跪在地上祈求苍天尧(饶)恕你。我感到,如果在我的痛苦上,再加上知道你现(陷)于不幸,那我就算完了。虽然我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我拒决(绝)接受你的任何救助。如果你爱我,那我本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它来自友谊。但是怜悯之情基(激)发的善行,我的心灵拒决(绝)接受。如果我接受了,那我就比争(赠)予我的那个人更卑比(鄙)无耻。我还有一件事有求于你:我不知道将在梅纳尔迪夫人①那里呆多久,请你开恩,必(避)免在她那里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最近两次来访,给我带来的痛苦,在我心头久久不能平复。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详细叙述你的作为了。你恨我。这句话已名(铭)刻在我的心上,使我的心变得冰冷。唉!正是需要我拿出全部永(勇)气的时候,我的各种官能却不听我使换(唤)了。亨利,我的朋友,在我设治(置)障碍将我们永远分开之前,请你最后一次表明你对我的敬种(重)吧:给我写封信,回答我,告诉我:你虽然不爱我了,却还是敬种(重)我的。虽然我的眼睛永远无愧于与你的目光相会,我并不要求和你见面:我害怕我的软弱和我的爱情会使我做出什么事来。但是,求求你,立即给我写几个字。这会给我以永(勇)气,我需要永(勇)气来忍受我的恶(厄)运。永别了,我一切不幸的制造者,我心灵选择的唯一朋友!我的心永远不会忘记你!
伊达
①这位梅纳尔迪夫人是开妓院的。
少女的全部生活,受骗上当的爱情,悲惨的欢乐,痛苦,贫困,可怕的忍受,都凝聚在这短笺之中,书写在这肮脏的纸上。这无名的诗篇,基本上是巴黎的特产。有一阵,这对德·摩冷古先生发生了作用,他暗自思忖,是否这个伊达是于勒夫人的一位亲戚,是否他偶然撞上的那天晚上的会晤是出于什么乐善好施的意图。是不是老家伙引诱了伊达?……太不可思议了!胸中各种想法相互纠缠,这个否定那个,那个否定这个,他完全堕入了迷宫。男爵正在懵懵懂懂之中,不知不觉已来到了帕日万街附近。他看见一辆出租马车停在与蒙马特尔大街相毗邻的老奥古斯丁街头。现在,凡是停着的出租马车对他似乎都意味着什么了。
“她在里面么?”他想道。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便热呼呼地发烧似地狂跳起来。他推开有铃铛的小门,低下了头,颇感到羞愧。他听到一个神秘的声音对他说:“为什么你要插足于这不解之谜呢?”
他走上几级台阶,正好撞见看门的老太婆。
“请问,费拉居斯先生住在哪里?”
“不认识。”
“怎么?费拉居斯先生不住这儿么?”
“这儿没这么个人。”
“可是,老太太……”
“我不是什么老太太,先生,我是门房。”
“可是,夫人,”男爵接着说道,“我有一封信要交给费拉居斯先生。”
“啊,如果先生有信,”看门人说道,口气变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请把信拿出来看看好么?”
奥古斯特将折叠的信拿给他看。老太婆怀疑地摇摇头。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要离开门房将这意外的事件通知神秘的费拉居斯。后来,她说:
“好,请上楼吧,先生。你大概知道在哪儿……”
狡猾的老太婆大概想用这句话套他。军官没有回答,轻捷地走上楼梯,用力按了按三楼的门铃。情人的本能告诉他:
“她肯定在这。”
来开门的正是费拉居斯本人,也就是在门廊下避雨的陌生人,伊达痛苦的制造者。他穿一件带花的室内便服,白色莫列顿双面起绒呢裤,脚上着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于勒夫人将头探出第二个房间的门框,顿时面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
“您怎么啦,夫人?”军官大叫一声,向她奔过去。
费拉居斯伸出手臂,用干脆利落的动作,用力将他往后一搡。奥古斯特只觉得胸口似乎挨了一铁棍。
“靠后,先生!”这人说道,“你要干什么?你在这一带转游五、六天了。莫非你是侦探不成?”
“您是费拉居斯先生吗?”男爵说道。
“不是,先生。”
“可是,”奥古斯特继续说道,“我要交给您这张纸,这是我们两人一起在人家门廊下避雨时您失落的。”
说着,男爵将信递给这个人。他情不自禁地朝费拉居斯接待他的房间打量一眼。他觉得这间屋子虽然陈设简单,却布置得十分得体。壁炉中炉火熊熊。炉旁,一张桌子。桌上的饭菜,比起这个人表面看上去的地位和平平常常的住房来,丰盛得多。最后,他看见第二间屋子里有一张椭圆形沙发,上面放着一堆黄金。里面传出声音,听起来,只能是女子哭泣的声音。
“这张纸是我的,谢谢您!”陌生人说道,转过身去。那样子是要让男爵明白,他马上要下逐客令了。
奥古斯特太好奇了,他只顾打量房间,竟然没有注意到别人也在竭力打量他,也没有注意到陌生人凶狠的目光恨不得把他吞掉。如果他遇到了这蛇怪般的眼神,说不定会稍许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狂热的心情使他无暇顾及自己。奥古斯特施礼告别,下楼回家,竭力要弄明白伊达、费拉居斯和于勒夫人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情形,与拿各种不规则木块作搭拼图案游戏而找不到答案,颇为类似。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于勒夫人看见了他;于勒夫人到那里去;于勒夫人在他面前瞪眼撒谎。摩冷古打算第二天去拜访她,她无法拒绝与他见面。他已经成了她的同谋,已经插手在这个暧昧的事件中。他要摆出至高无上的君主姿态,命令于勒夫人将她的全部秘密如实招来。
那时节,正值巴黎大兴土木。如果说巴黎是个魔怪,这定是个患怪癖顽症的魔怪。它醉心于千变万化的花样:一会儿,到处修建,犹如一位喜欢泥瓦刀的大老爷;然后,又扔下瓦刀,变成了军人,从头到脚着国民自卫军军装,口衔雪茄,大肆操练;猛然,又放弃了军事演习,扔掉雪茄。后来,又心情抑郁,遭到破产,将全部家具什物拍卖于沙特莱广场,向法院递交资产负债清单。然而,几天后,财务问题解决了,又大肆庆祝,跳起舞来。某一天,大把大把地、大口大口地吃着麦芽糖。昨天,买韦南纸①;今天,这魔怪牙疼,在城墙各处施上解毒镇痛剂;明天,又要大买舒胸祛痰药膏②。总之,每月,每季,每年,甚至每天,都有怪毛病。
①这是一八三○年左右特别时兴的一种薄而稍带蓝色的信纸。
②这里指巴黎当时各处张贴的医药广告。
那时节,人人修建,个个拆毁,不知搅些什么名堂。没有几条街看不见脚手架。长长的木杆,横档上平搭着木板,一层一层固定在墙洞里。本来就搭得不大结实,泥瓦匠上上下下更不断摇晃,但有粗绳加以捆绑,架上洒满灰浆,一片雪白,虽有木板墙加以遮挡,也不大保得住不受车马碰撞。建筑工程未完成以前,脚手架就是高大建筑必不可少的围墙。高耸的桅杆,梯子,大绳和泥瓦匠的呼喊声,颇有些航海的味道。
距摩冷古公馆十步开外的地方,已经耸立着一座这类转瞬即逝的高大建筑。在这脚手架后面,正用大块石头修建一所住宅。第二天,德·摩冷古男爵坐着有篷的双轮轻便马车去于勒夫人家,经过脚手架附近时,一块两平方尺的大石头,本来已经运到木杆顶上,这时绳子脱开,旋转着飞滚下来,落到仆人身上,当场将他砸死在马车后面。一声凄厉的叫喊使脚手架和泥瓦工为之颤抖,原来是其中一人,似乎巨石擦身而过,他勉强抓住了长杆,生命危险。人群立刻聚拢来,所有的泥瓦工都下了地,叫喊,咒骂,说是德·摩冷古先生的马车引起了他们的吊车摇动。再向前二指,军官的脑袋就要被石头砍掉。仆从已死,马车砸得粉碎。这在本区内是大事一桩,报纸上也予以报道。德·摩冷古先生确信自己什么都没碰,提出申诉。法院介入,进行调查,证实当时有一男孩手执板条放哨警卫,曾大声呼叫,让行人躲开。事情到此就算完结。德·摩冷古先生,仆人丧命,自己受惊,卧床数日。马车后部破碎时,他也受了挫伤。惊吓使神经受到刺激,他又发起烧来。他自然没去成于勒夫人家。
这桩事发生十天以后,他首次出门,乘坐修好的马车去布洛涅森林①。他沿着勃艮第大街下坡而行,车至众议院对面、下水道井口处,车轴从中间完全断裂。男爵当时车速相当快,车轴断裂的结果必然是使两轮急剧合拢,将他的头部碾碎。幸亏车篷有一定阻力,使他免遭生命危险。不过,他的肋骨还是受了重伤。十天当中第二次,他又只剩一口气被送回祖母家中,老妇人见了泪流满面。
①布洛涅森林位于巴黎西北,风景优美,是当时著名的游玩场所。
第二次事故使他起了疑心,他模模糊糊地想到费拉居斯和于勒夫人身上。为了解开疑窦,他将断裂的车轴保留在房内,差人去请为他修车的工匠。修车匠来了,仔细察看了车轴及裂痕,向德·摩冷古先生证实以下两件事:
首先,这车轴并非他的作坊所生产。他提供的车轴,无不粗糙地刻有他名字的缩写字母。然而他无法解释用了怎样的掉包计将他原来的车轴换掉了。其次,这根可疑车轴的断裂处,是中空的,铸件中的气孔和缺陷都做得十分巧妙。
“嘿!男爵先生,”他说道,“不是鬼点子多的人搞不出这样的车轴来,人家真会以为这是自然的……”
德·摩冷古先生请修车匠绝对不要声张,他自己心中已经完全明白。两次暗害图谋策划得如此巧妙,表明有某些很有本事的人与他为敌。
“这是一场殊死的战斗,因于勒夫人而宣战。”他思忖着,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是一场野蛮人的战争,奇袭战,埋伏战,背信弃义的战争。那么,于勒夫人到底属于哪个男人?这个费拉居斯手中又掌握着什么权势呢?”
德·摩冷古虽然勇敢无畏,又是军人,想到这里,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万千思绪萦绕心头。尤其有一件事,使他招架不住,毫无勇气对付,那就是:他暗中的敌手下一步会不会对他使用毒药?他本来心怀恐惧,加上一时身体衰弱,因病节制饮食及发烧,惊恐不安的情绪就更增加了几分。他几乎不能自拔,立刻叫来一个老太婆。这位老妇人跟随他的祖母已经多年,对他也怀着近乎母爱的感情,这是人类最高尚的情感。他并没有完全推心置腹如实相告,只是责成老妇为他秘密购买必需的食品,而且每天都要到不同的地点去购买。他千叮万嘱,要她买好以后锁好保存起来,然后亲自烹调送到跟前。上饭菜时,绝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总之,采取了最周密的提防措施以防如此送掉性命。他独自一人,卧病在床,可以从容地思考自卫的问题。为使人类的自私目的能够尽善尽美地达到,这恐怕是唯一高瞻远瞩的需要了。然而不幸的患者已经用恐惧毒化了自己的生活。他不由自主地因疑神疑鬼而将每时每刻的生活都涂上了忧郁的色调。
这两次暗害的教训却使他领悟了政治家最必需的美德,他懂得了:在事关重大的人生问题上,必须采用巧妙掩饰的手段。对秘密守口如瓶,这还远远不够。重要的是,事先不动声色,必要时可以对某件事情佯装忘记三十年,就象阿里·巴夏那样①,以保证用三十年时间谋划的复仇行动能够一举成功。在很少有人能做到保守机密三十天的国度里,这是一个上好的研究题目。
①阿里·巴夏(1741—1822),奥斯曼帝国时期约阿尼纳总督。年轻时被剥夺一切权利,三十年后征服其父领土,处置兄弟及其母,称王。
德·摩冷古先生的整个生命都已为于勒夫人所左右。他无时无刻不在苦思冥想采用什么手段,才能在这场无名的斗争中战胜无名的对手。他对这位女子默默的爱恋,在这一切障碍面前,只是有增无减。于勒夫人一直屹立在他思想和灵魂的中心。她为人熟知的美德使她成了他膜拜的偶像,她上述的恶行则使她变得更加诱人。
病人很想了解对手的地位。他估计把自己的微妙处境透露给年迈的主教代理官,不会有什么危险。老人喜爱奥古斯特,就象父亲喜爱妻子所生的儿女一样。他思维细腻,反应敏锐,有外交头脑。于是他前来倾听男爵的叙述。听完以后,摇了摇头。然后两人商议对策。
奥古斯特对他说,在他们生活的时代,警方和现政权必能了解一切秘密。如果必须求助于他们的话,肯定可以得到强有力的帮助。年迈的主教代理官却不象他年轻的朋友那么有信心。
老人严肃地回答道:
“亲爱的孩子,在私人问题上,警察是世界上最无能的,国家政权是最软弱的。警察也好,国家政权也好,都无法看透人心。按照常理,应该要求他们查明事情的起因。而在这方面,他们最不得力,因为这与他们没有什么个人利害冲突。非得有个人利害才会将全部情况透露给需要了解情况的人。任何人世的权势都无法阻止杀人凶手或投毒犯触及王子的心脏或正直人的肠胃。疯狂的欲望足以代替全部宪警。”
老人极力怂恿男爵动身去意大利,然后从意大利到希腊,从希腊到叙利亚,从叙利亚再到亚洲,直到使对手相信他确实幡然悔悟,并与对手达成和解默契,再回国来。否则,一定要呆在公馆里闭门不出,甚至就呆在自己房间里。这样可以保护自己不遭这个费拉居斯的伤害。有朝一日出得门去,那便是胜利在握地将他消灭。
“要么不动;要动,就要摘下敌人的首级,”老人严肃庄重地对他说。
不过,老人还是答应他的宠儿,要用尽上天赋予他的一切心计,不把任何人卷进事端,对敌人进行侦察,妥善安排,酝酿胜利。
长老身边有个奴仆,是年老告退的费加罗①,长成人形的最机灵的猴子。从前,此人鬼一般的机灵,身体外观可以任意改变,正如逃出监牢的苦役犯一般,轻巧得象个盗贼,精细得象个女人。然而自从巴黎上流社会建立,对喜剧中仆人角色进行了改革,他便没有机会施展才能,天才日益凋谢了。
这位脱离舞台的司卡班②就象跟随一位大人物一般跟随着他的主人。颇有心计的主教代理官每年都给他这位前风流大臣增加工资,为数相当可观。这种关切使他们原来出于利害关系存在的天然友情得以不断加强,也使得这位仆人对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那种体贴关心,恐怕一个最钟情的情妇,对她受病痛折磨的意中人极尽关怀之能事,也望尘莫及。此人乃是戏剧中老仆的精华,上一个世纪的遗老,拒腐蚀的部长,因为他没有什么激情要得到满足。长老和德·摩冷古先生现在起用的就是他。于是将这个着仆人制服的大高个叫出来出主意。
①法国著名戏剧家博马舍(1732—1799)的名剧《塞维勒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中仆人的名字。这里指机智、狡猾的费加罗型的仆人。
②法国戏剧家莫里哀(1622—1673)的剧作《司卡班的诡计》中听差的名字,这里也是泛指诡计多端的仆人。
“男爵先生会把事情全给砸了,”他说,“请先生放心,照吃照喝照睡不误,一切包在我身上。”
商议过后一星期,德·摩冷古先生的身体已完全康复。这一天,他正和祖母、主教代理官一起进午餐,只见朱斯坦走进来回话。待老寡妇回到自己房间,朱斯坦带着干练的人故作谦虚的神情,说道:
“追逐男爵先生的敌人,真名并不叫费拉居斯。此人此鬼,名叫格拉蒂安,亨利,维克托,冉-约瑟夫·布里尼亚尔。格拉蒂安·布里尼亚尔爵士原是建筑工程承包人,从前家产万贯,而且是巴黎有名的一位美男子,是足以引诱克拉丽莎的洛弗拉斯①,我的情报到此截止。他曾经当过普通工人,行会选他作头目,取名费拉居斯二十三世。如果设立警察局确实为了了解情况,他们应该知道这些事。此人现已搬家,从老奥古斯丁街,移居若克莱街。于勒·德马雷夫人常去看他。一般是她丈夫去交易所时,将她送到维维安讷街,或者她先把丈夫送到交易所。主教代理官先生对这类事情十分熟悉,不会要求我仔细说明到底是丈夫牵着妻子走还是妻子牵着丈夫走。不过,于勒夫人模样那么俊俏,我敢打赌……。这全是实在话。布里尼亚尔常到一百二十九号②去赌博。先生,请不要见怪,这人是个老色鬼,言谈举止倒象个出身高贵的人。此外,他经常赌赢,象演员一样化装,想装扮成什么就装扮成什么,生活方式稀奇古怪,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份。我毫不怀疑,他有好几处住所,大部分时间能躲过长老先生所说的‘法院调查’。如果先生希望除掉他,根据他的生活习惯,完全可以很体面地将他干掉。一般来说,色鬼容易解决。不过,这个财主说还要搬家。好,现在请问主教代理官先生和男爵先生,对我还有什么吩咐?”
①英国小说家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又名一位青年妇女的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洛弗拉斯是专门引诱妇女的恶棍。
②指王家广场街一百二十九号,是一家赌场。
“朱斯坦,我对你很满意。下一步,没有命令不许继续进行。对这里要尽心照料,使男爵先生不要担惊受怕。亲爱的孩子,”主教代理官转过身来对德·摩冷古说道,“恢复你原来的生活,将于勒夫人忘掉吧!”
“不,不,”奥古斯特说,“我决不向格拉蒂安·布里尼亚尔让步,我定要将他五花大绑捉拿到手,于勒夫人也一样。”
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最近在近卫军中又晋升一级。晚上,他到爱丽舍-波旁宫德·贝里公爵夫人家参加舞会。显然那里对他不会有任何危险,用不着担心。
然而德·摩冷古男爵离开舞会时,却发生了一桩名誉攸关的事件,后来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的对手是龙克罗尔侯爵,此人有充分的理由忌恨奥古斯特。奥古斯特让人抓住口实,正是因为他过去与龙克罗尔侯爵的妹妹、赛里齐伯爵夫人有私情。伯爵夫人不喜欢娘儿腔,又对奥古斯特规规矩矩的服饰的细微末节分外挑剔。恐怕也是无法解释的命运作怪,奥古斯特开了一句并无恶意的玩笑,赛里齐夫人曲解了原意,深感不快,她的哥哥也觉得受到冒犯。在角落里,低声进行了解释。双方都出身名门贵族,对这事丝毫未予声张。
就在第二天,圣奥诺雷区和圣日耳曼区的上流社会及宫廷中人人谈论这意外事件,弄得沸沸扬扬。人们极力袒护赛里齐夫人,将一切过错归于德·摩冷古先生。有些德高望重的人物出来进行干预,给德·摩冷古先生和德·龙克罗尔先生指定了最杰出的证人。决斗场上采取了一切措施,以使任何一方都不会丧命。
摩冷古的对手是寻欢作乐的老手,任何人无法否认他的荣誉感。奥古斯特站在对手面前的时候,并未看出他是行会头目费拉居斯的工具。但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愿望,听凭自己无法解释的预感,向侯爵发问。
“先生们,”他对各位证人说道,“我当然不拒绝接受德·龙克罗尔先生的子弹。然而在此以前,我要声明,是我错了。要求我怎样赔礼道歉,都可以照办。他希望的话,甚至公开赔礼道歉也可以。我认为,既然事关一个女人,根本谈不上玷污一个风流男子的声誉。我希望他能表现出高度的理智和慷慨大度。既然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正当理由,进行决斗岂不有些幼稚可笑吗?……”
德·龙克罗尔先生不同意用这种方式将事情了结。这使男爵更加心生疑窦。他向对手走近几步,说道:“那好,侯爵先生,请您在诸位先生面前以绅士的名义起誓,向我保证,这次交战除了公开宣布的理由以外,不夹杂任何其他复仇的因素,可以吗?”
“先生,您不应该提出这样的问题。”
说着,德·龙克罗尔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本来事先已经商定,双方各打一枪,事情便算结束。从确定的距离看,也似乎根本不可能,至少不大可能将德·摩冷古先生置于死地。
尽管如此,德·龙克罗尔先生还是一枪将男爵打倒在地。子弹从心脏下方穿过肋骨,距心脏二指,幸好伤势不十分严重。
“先生,”近卫军军官说,“您瞄得这么狠,不可能是为了报复如烟的往事!”
德·龙克罗尔先生以为奥古斯特必死无疑,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地露出魔鬼般的狞笑。
“先生,于勒·恺撒之妹不容怀疑①!”
①这句话从谚语“恺撒之妻不容怀疑”翻新而来。
“又是于勒夫人!”奥古斯特答道。
一句尖酸刻薄的玩笑来到嘴边,未及开口,他便一下子昏了过去。虽然大量失血,伤势并不危险。足足半个月,他的祖母和主教代理官对他悉心照料。老年人的体贴照顾,是从长期的生活经验中才找到的秘诀。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早上,他的祖母又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她向他透露,她的暮年、有生之日已陷入极度不安之中。因为她收到一封信,签名只写了一个“费”字,信中详尽地叙述了她的孙子如何降低人格进行侦探活动的情况。信件谴责德·摩冷古先生的行径与正派人极不相称。信中还说,他在梅纳尔街出租马车停车场安置了一个老太婆。这个老侦探,表面上忙于向车夫卖酒,实际上担负着监视于勒·德马雷夫人行动的任务。他对世界上最不会加害于人的一个男子进行侦察,妄图参透其一切秘密,而这些秘密关系到三个人的生死存亡。这殊死的斗争是他自己主动挑起。他已经三次受伤,早晚他必因此死于非命,因寄信人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置于死地,而且要用尽一切人间的手段付诸实施。即使德·摩冷古先生现在许下诺言,尊重这三个人的生活秘密,他也无法逃脱这种命运。殊知一位绅士竟然卑鄙到与警察为伍的地步,他的话已不足信。而且这样做究竟目的何在?为什么要毫无道理地扰乱一位清清白白的妇女和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人的生活呢?
德·摩冷古男爵夫人对孙子和颜悦色地加以责备。对德·摩冷古先生来说,相比之下,那封信简直无足轻重。对一个女人不够尊重、不够信任、没有权利却对她进行侦探!那么,侦察自己钟情的女子是否应该呢?如此这般一系列上好的理由,却永远什么也证明不了。这使年轻的男爵生平第一次怒火中烧。人生中最重要的行动往往就从盛怒中萌芽、产生。
“既然这场决斗是殊死的决斗,”他得出结论说,“我就必须采取一切能够运用的手段消灭敌手。”
立刻,长老代表德·摩冷古先生去拜访巴黎特别警察头子。在叙述这意外事件时,他巧妙地避开了于勒夫人的名字和容貌,虽然实际上她是暗中的关键。他向警察头子谈到陌生人使摩冷古一家陷于恐惧不安之中,这人竟然不顾法律和警察局,胆大包天要谋害一个近卫军军官的性命!警察头子惊异地抬起墨镜,擤了好几次鼻子。他请主教代理官吸鼻烟。
主教代理官鼻子有些堵塞,但是为了保持尊严,认为还是不用鼻烟为好。后来警察头子的副手,记下了这件事,许诺说,有维多克①和他的密探们协助,用不了几天,他就能向摩冷古家圆满报告这个敌手的情况。他还说,对巴黎的警察来说,不可能有任何秘密。
①当时法国著名的密探头子,曾经当过强盗、苦役犯,多次越狱,后投靠警厅,充当密探。
过了几天,警察头子来到摩冷古公馆拜访主教代理官,发现年轻的男爵最近受的枪伤已完全平复。于是,他用例行公事那种腔调,对他们好意提供线索表示感谢。他说,这个叫布里尼亚尔的人本是判处二十年苦役的囚犯,但在从比塞特到土伦集体押送途中神奇地潜逃。知道他毫无顾忌地来到巴黎居住,躲过了最激烈的搜捕,而且不断参与各种神秘的事件。十三年来,警方一直竭力将他捉拿归案,未能成功。总而言之,这个生活奇特、非同寻常的人,肯定最近就要在他的某一寓所中被捉,然后交付法庭审判。这位官僚结束他的非正式报告时,对德·摩冷古先生说,如果他对这个案件十分重视,愿意亲眼目睹布里尼亚尔被捉的情景,可以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到圣念街某所住宅来。他将门牌号码留给了德·摩冷古先生。德·摩冷古先生自忖无需亲自加以证实。巴黎人心目中对警察局怀着神圣的崇敬心情,德·摩冷古先生也是如此,他对衙门办事的认真是完全信赖的。过了三天,德·摩冷古先生发现这次逮捕并未见诸报端。一般情况下,这类事件肯定会成为某些猎奇文章的材料。他感到坐卧不安。忽然,他收到一封信,一切焦躁情绪便烟消云散了。信件全文如下:
男爵先生:
我谨荣幸地通知您,那桩案件您尽可不必担忧。名叫格拉蒂安·布里尼亚尔、绰号费拉居斯的那个人,已于昨日死于若克莱街七号其寓所中。我们对其身分自然有所怀疑,这些怀疑已完全被事实粉碎。除市府医生外,我们又增派警察专署医生一名。保安警察署长进行了一切必要的核实,结果确凿无疑。此外,在死亡证明书上签字的证人品行端正,临终看护布里尼亚尔的人亦出具证明。其中有佳讯教堂德高望重的堂区助理司铎,死者临终时按基督教徒习惯,向他作了真诚忏悔。这一切都不允许我们保留任何怀疑。
谨致……等等。
德·摩冷古先生,老寡妇,主教代理官无比欣悦地长出了一口气。老妇人拥抱着孙子,热泪夺眶而出,然后离开他去祈祷,以感谢上帝。亲爱的老妇人,为拯救奥古斯特的性命,正在念九日经,她以为确实应验了。
“好啦,”长老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参加舞会了,你以前曾与我谈起过这事。我再不阻拦你了。”
德·摩冷古先生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参加这次舞会,因为于勒夫人可能出席。晚会由塞纳省省长举办。在他家,正如在中立的土地上一样,巴黎的两个社会能够相遇。奥古斯特走遍大小客厅,没有见到对他的生活发生如此巨大影响的女子。他走进一间暂时还空寂无人的小客厅,牌桌已布置停当,只等打牌人驾到。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对于勒夫人各种相互矛盾的看法,使他陷入沉思。突然一个人抓住青年军官的手臂。男爵顿时大惊失色。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贝壳街的穷汉,伊达的费拉居斯,索利街的居民,朱斯坦所说的布里尼亚尔,警察局所说的苦役犯,前一天死去的人。
“先生,不许叫喊,不许说话,”布里尼亚尔对他说道。德·摩冷古先生听出来确是他的声音。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肯定是听不出来的。
他衣着讲究,礼服上佩戴着金羊毛勋章和一枚徽章。
“先生,”他接着说,嗓音咝咝作响,有如鬣狗,“既然你指使警方为你作伥,我便有权使用一切手段了。你要送命的,先生。必须如此。你爱于勒夫人吗?可她是否爱过你呢?凭着什么权利你要扰乱她的平静,玷污她的美德?”
有人来了。费拉居斯站起来准备出去。
德·摩冷古先生一把抓住费拉居斯的衣领,问来人道:
“你认识这个人吗?”
费拉居斯敏捷地挣脱,他揪住德·摩冷古先生的头发,嘲弄地摇晃他的头,说道:“是不是非得用铅弹才能使它变乖呢?”
“不要私下动手,先生,”德·玛赛回答道,他就是刚进来的人。他亲眼目睹了这个场面。“我知道,先生是葡萄牙大富翁德·丰卡尔先生。”
德·丰卡尔先生已经无影无踪。男爵追了出去,未能赶上。他来到廊下时,只见费拉居斯端坐在金碧辉煌的马车上向他凝视,发出狞笑,马车飞驰而去。
奥古斯特回到大厅,找到玛赛,恰巧他俩认识。奥古斯特说:“先生,恕我冒昧,德·丰卡尔先生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可能这里有人知道,去打听一下。”
男爵向省长询问,得知德·丰卡尔伯爵住在葡萄牙大使馆。他仿佛觉得费拉居斯冰冷的手指仍在他的发间移动。正在这时,他望见了于勒夫人。她容光焕发,光艳照人,优雅俊俏,天真烂漫,放射出女性圣洁的光辉,这些都曾使他倾倒入迷。这位美人儿,对他简直如恶魔一般,此刻在奥古斯特胸中激起的只有仇恨。这仇恨带着血腥味从他的眼神中直涌出来,令人不寒而栗。他等待时机,能够与她交谈而不被其他任何人听见。时机到来,他说道:
“夫人,您的刺客三次刺我未成……”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她面孔绯红地答道,“我知道您屡遭不幸,我十分关切。然而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么您是知道索利街那个人操纵刺客谋算我的了?”
“先生!”
“夫人,现在要向您算账的不是我一个人,不仅事关我的幸福,而且有我的鲜血……”
正在这时,于勒·德马雷走过来。
“先生,您在对我妻子说什么?”
“先生,您想知道,就到我家来打听吧!”
说着,德·摩冷古先生大步离去。于勒夫人站在那里,面如土色,几乎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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