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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一个人劣迹昭彰声名狼藉一样,巴黎某些街道也很不光彩。当然,也有高贵的大街,还算老实正派的大街,历史不长、公众对其品格尚未形成固定看法的大街;还有专事凶杀的街道,比老迈年高的王太后还要古老的街道,令人肃然起敬的街道,一向清洁整齐的街道,一贯肮脏污秽的街道,工人街,劳力街,商业街,等等。总之,巴黎的大街具有人类的品格,以其不同的风貌,使你自然而然形成某种看法,而且这些看法令人无法抗拒。有的街道教养甚差,你甚至不屑稍事停留;有的街道你则会乐于小住一阵。有几条街,可谓“虎头蛇尾”,刚踏上去壮丽宽广,走到尽头,则如鱼尾巴一般。蒙马特尔大街便是如此。和平大街又宽又长,却丝毫不能唤起优美高尚的情怀;当你置身于王家大街时,一颗敏感的心中,纯洁高尚的思绪便会油然而生。笼罩着旺多姆广场的庄严崇高的气氛,在和平大街自然无影无踪。如果你到圣路易岛①的街头漫步片刻,顿时,令人心神不安的忧郁情绪就会向你袭来。原因何在,请你向孤单寂寞、愁容满面的宅邸和空阒无人的大公馆去发问,自然就会明白。这圣路易岛,包税人的遗骸②,就是巴黎城中的威尼斯③。交易所广场人声鼎沸,妓女充斥,活跃异常。凌晨二时,月光如水的时候,它才显露出美丽的容颜。白天,它是巴黎的一个缩影;夜深人静,则催人遐想,有如希腊的幻梦。圣奥诺雷横街,难道不是龌龊下流的一条街么?两旁都是恶俗的矮小房屋,只有两扇窗户,种种邪恶、犯罪和穷困层层麇集。狭窄的街道,坐南朝北,一年到头太阳只来光顾三、四次。这是专事凶杀的街道,随意杀人,不遭报应。当今的司法已不进行干预。据说昔日的最高法院曾经为这类案件召见警察总监,对他严厉训斥了一番,至少对这类街道还作过某些判决,对博韦教士会议假发问题的判决就是一例。④伯努瓦斯通·德·夏托讷弗先生又证实说,这些街道的死亡率比其它街道高出两倍。其实这些见解,用一个例子便可以概括:弗罗芒托街不是既谋害人命,又放荡不羁吗?
①圣路易岛位于流经巴黎的塞纳河上,是巴黎最早发展的市中心。
②十七世纪时,许多包税人竞相在圣路易岛修建大公馆。到巴尔扎克时代,圣路易岛已失去往日风采,成为老人居住的地方。
③威尼斯,意大利的水城,世界闻名。
④一六八五年,博韦大教堂教务会上,对某议事司铎想戴着假发去作弥撒之事予以谴责。其实此事与最高法院无关。
这些见解,出了巴黎恐怕就无法理解,但是学者、思想家、诗人和花花公子们则很可能得到这样的印象。他们终日踯躅街头,善于在巴黎城垣之中随时随地搜罗飘浮不定的享乐机会。那些觉得巴黎是妙不可言的魔窟的人也会得到这样的印象。请看:眼前是一位俊俏的妇人;过去几步,却是陈旧和贫困;这边,一切都簇新鲜艳,有如改朝换代新出的钱币;那边角落里,一切又是那样优雅,宛若摩登女郎。说来,巴黎确是地地道道的魔怪!高高的阁楼,不就是魔怪充满学识和才具的头脑!靠下几层楼,不就是它饱食终日的肚腹!楼下的店铺,正是它的双脚!奔驰的车马,忙碌的行人,不都是从这里出发么!嘿!这魔怪的生活多么富有生气!舞会归来的最后几辆马车,刚刚从中心地带飞驰而过,它的臂膀就已在各城门处开始活动了,它缓缓地苏醒过来,振作起来,各家各户大门微开,门枢转动,犹如一只大螯虾无数的脚爪,无形中被三万名男女操纵着一般。这些男男女女,每人生活在六平方尺①之内,包括厨房,工作室,床铺,孩子和花园。阴暗的房间,什物难辨,又必须样样看清。不知不觉中,魔怪关节发出响声,活动传导开去,街上响起了人声话语。正午时分,一切都充满活力,炊烟袅袅,魔怪在进餐。饭后,它大吼一声,千百只魔爪舞动起来。多么动人的景象!然而,巴黎啊,巴黎!一个人,如果不曾欣赏过你阴暗的景象,你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绽出的一线阳光,你深邃寂静的死胡同,如果不曾听到过你夜半至凌晨两点之间的窃窃私语,对你真正的诗情画意,对你各处奇异而强烈的对比,是根本无法领略的啊!
①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约等于325毫米。
有人从不浑浑噩噩地走路,他们仔细地品味着巴黎,准确无误地掌握了它的风貌,连它的一个小疣,一个小疙瘩,一块红斑,都了如指掌。这种人为数极少。对其他人来说,巴黎一直是魔怪般的奇迹,是运动、器械和思维奇异的组合,是十万本小说描写的城市,是世界之都。对第一种人来说,无论他们感到巴黎愁容满面还是笑逐颜开,丑陋不堪还是如花似玉,生龙活虎还是死气沉沉,总之,他们觉得巴黎是一个轻佻的女人。每一个男人,每一片房屋,都是这位高等妓女细胞组织的一个细部,他们对她的头脑、心脏和奇异的习俗都了如指掌。所以,他们钟情于巴黎:朝着某一街角抬头仰望,他们确信无疑会看到一座挂钟的钟盘。一位朋友的鼻烟盒空了,他们会告诉他:“从某条小巷走过去,左手有一个烟铺。旁边是一家糕点铺,老板娘颇有几分姿色。”对这些文人来说,在巴黎漫游,是高级的奢侈享受。变幻莫测的城市王后,披挂着色彩斑斓的广告,却没有一个清白干净的角落,她对法兰西民族的各种邪恶,未免太随和了!城市中各种悲剧场面、灾祸、各种形象、光怪陆离的偶然事件接踵而至,使你目不暇接,怎么能不花上几分钟呢?清晨从寓所出发,本打算抵达巴黎城根,结果到晚餐时尚未离开城中心,这种事情谁不曾遇到过?以游荡始,以极为新鲜有益的观察而终,上述这种人对此是完全可以谅解的。虽然在巴黎,没有任何新鲜事物可言,昨天刚刚落成的雕像,今天已经有调皮的孩子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如此,某种观察得来的印象仍可以是新鲜的。
是的,有些街道,或街头巷尾,某些房屋,大部分是不为上层社会人士所熟悉的。如果一位属于上流社会的妇女在这种地方走动,便不能不使人们对她产生某些想法,非常有损于她的名誉。如果这位女子家境富裕,有华丽的马车,恰巧被人撞见安步当车,或化了装,走在巴黎下层人民经常往来的街道上,她那正派妇女的声誉就会受到损害。如果偶然她晚上九点来到此地,某位善于观察的人据此妄加猜测,那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总之,如果这位女子年轻而又漂亮,她走进这样一条街的某幢住宅中;如果这住宅有漫长阴暗、潮湿污秽的甬道,如果甬道尽头有昏暗的灯火在抖动,灯光勾勒出手指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令人恐怖的面孔,那么,为年轻貌美的妇女着想,恕我直言,这位女子就算毁了。本来与她相识的男子,谁首先在这巴黎泥沼中遇到了她,她就算坠入了谁的掌心。在巴黎的某条街上,这种邂逅会酿成最最可怕的惨剧,充满爱情而又鲜血淋漓的悲惨事件,堪称现代派的戏剧。可叹的是,这种信念,这种戏剧效果,正如现代派戏剧一样,只有少数人才能理解。讲述一个故事,公众却对其特定的意义不完全有同感,这实属可悲。然而,又有谁敢自吹自擂,保证能够完全为人所理解呢?我们每个人,都是直到死也不会为人所理解的。这是女人和作家们的口头禅。
下面这个故事发生在帕日万街,发生在这条街上没有一堵墙不传送恶言恶语的时代,往索利街走的那一边。索利街是巴黎街道中最狭窄最难以通行的街巷。寂寥无人的街道上行人经过最多的地方,莫过于街角了,那里的情形也是如此。
故事发生在大约十三年前,二月初的一天,晚上八点半左右。
一位青年,说来也巧,这恰是一生中不会出现第二次的那种巧合,正徒步拐过帕日万街的转角,要到右手的老奥古斯丁街去。这里正是索利街。
青年本人家住波旁街。他正心不在焉地走着,忽然发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位妇人与巴黎最美貌的一位女子似乎有些相象。这美貌女子是一位贞洁而妩媚动人的人儿,他暗中已十分倾倒,可惜这是无望的爱慕,因为她早已成婚。
霎时间,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强大的热流冲破膈膜喷涌而出,传遍周身的脉管。他又脊背发凉,头脑中感到一阵震颤。他一往情深,热血方刚,又谙熟巴黎。凭他敏锐的感觉,他不会不知道,一位风雅、富有、年轻、漂亮的女人,蹑手蹑脚地在这种地方游荡,究竟意味着什么无耻下流的事情。
“她!”这种时刻,在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
年轻人对这位女子的倾心,似乎颇有些浪漫色彩,何况他又是王家卫队的军官。如果他是步兵,事情可能还有点指望。偏偏他又是骑兵高级军官,属于法兰西军队中要求最快速征服的那种人。这些人惯于象卖弄他们的制服一样,卖弄他们的艳遇。然而这位军官的恋情却是真实的,在许多年轻的心看来,也是伟大的。他热爱这位女子,因为她品德高尚。
他爱她高尚的品德,爱她得体的风韵,爱她令人敬畏的圣洁,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激情中最珍贵的瑰宝。这位女子激起别人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也确实当之无愧。在中世纪血腥历史的断墙残垣中,柏拉图式的爱情就象鲜花一般光彩夺目。这位女子暗中成为年轻人一切行为的动因,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爱情与晴空万里的蓝天一样高洁。正因为无望,它使人更加依恋,不忍割舍,因为它永远不会将人蒙骗。特别是在男子心灵火热,想象丰富,眼睛准确无误的年龄上,它又是充满无穷乐趣的爱情。
在巴黎,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夜晚产生了稀奇古怪、难以设想的效果。只有以观察这种效果自娱的人,才知道黄昏时节女人会变得多么神奇。有时,你所巧遇或有意追随的女子,忽然显得苗条起来;有时,她雪白的袜子,会使你以为那就是她细腻优美的小腿;那身段,即使裹在披肩或毛皮大衣里,在暗中,也显得那么年轻,撩人心弦;还有那店铺或路灯摇曳的灯火,也使无名女郎发出转瞬即逝的、几乎总是给人以假象的光焰。但是它却唤起和燃起丰富的想象,并进一步将它推进到超越真实的地步。于是神魂飘荡,一切都染上了鲜艳的色调,一切都活跃起来。女子改变了模样,身躯更加秀美。有时仿佛不再是一位女子,而变成了鬼怪,成了鬼火,以它火热的磁力吸引着你,将你带到一座体面的宅屋前。那可怜的布尔乔亚女子,对你具有威胁性的脚步声或响亮的皮靴声满怀恐惧,到了宅邸前,瞧也不瞧你一眼,“啪”地一声,随手将大门关紧,使你狼狈不堪。
鞋铺玻璃窗射出摇曳的烛光,突然照亮了年轻人前面那位女子的身影,恰巧照在腰身下部。啊!是“她”!只有她才有这样的曲线美!只有她握有如此端庄步态的奥秘,天真无邪地将那令人神魂颠倒的形体美充分显露出来。那正是她白天用的披肩和白天戴的丝绒帽子。灰色丝袜上,没有一个污点;鞋上没有一丝水痕。披肩紧裹着她的上身,隐约勾画出秀美的轮廓。年轻人曾在舞会上见过她雪白的肩膀。这披肩遮盖着的一切珍宝,他全都知晓。从一位巴黎女子披肩的裹法上,从她在街上一投足的姿态上,一个聪敏的男子便可猜出她神秘趱行的奥秘。在她的体态和步伐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颤动和轻盈。她似乎轻如浮云,与其说她向前走,不如说她疾如流星。一种思绪带着她在飞翔,她长裙的褶痕和摆动泄露了她内心的情感。
年轻人加快脚步,赶到女子前面,再回过头来看她。咦!她已消失在一条甬道中,装有铃铛的栅栏门发出声响,也听到了铃声。年轻人返回,见女子已到了甬道深处。看门老太婆向她施礼,满脸的阿谀奉承。她登上弯弯曲曲的楼梯,下面几级台阶照得通亮。这位已婚妇女轻捷地、急促地移步上楼,犹如一个迫不及待的女人。
“她急什么呢?”年轻人自忖着,后退了几步,到马路对面紧贴着墙站住。
这可怜虫注视着住宅的各层房间,其专心致志的程度与警察追踪密谋罪犯无异。
这幢房屋与巴黎成千上万的房屋相同,其丑无比,恶俗不堪,狭窄阴暗,色调暗黄。五层楼,每层三扇窗户。楼下店铺和中二层①属鞋店掌柜所有。二楼的百叶窗关闭着。这女人到哪里去呢?年轻人仿佛听到三楼住宅门铃响了。果然,一间十分明亮的两扇窗的房间里,灯火移动起来,顿时照亮了第三扇窗。原来黑暗的地方表明那是进门第一间屋子,可能是这套住房的客厅或餐室。立刻,隐约现出女帽的剪影,门关上了。第一间屋子又陷入黑暗中,后两扇窗户又恢复了红艳的光泽。
①巴黎的旧式房屋,在底层与二楼之间往往另有一层,比较低矮,但仍是正式房屋。
这时,年轻人只听得一声:“留神!”那肩膀上已经挨了一击。
“你怎么不看着点?”一个大嗓门嚷道。这是一个肩扛长木板的工人,在跟他说话。工人走过去了。他一定是上帝派遣来的,他对好奇的年轻人说道:“你在这儿掺和什么?想想你自己的公事吧,巴黎人做些小本生意,随他们去吧!”
年轻人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反正没人看见,他任凭狂怒的泪水沿双颊流下,也不去擦拭。他久久凝望着两扇明亮的窗户后面人影晃动,内心痛苦不堪。他无意中朝老奥古斯丁街上首望了一眼,只见靠墙有一辆出租马车,停在既无房门又无店铺灯光的地方。
是她,或不是她?对情人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情人仍在等待。他伫立二十分钟,觉得仿佛比一百年还要漫长。
后来,女子走下楼来,他认出了这正是自己默默倾心的人。然而,他仍然不愿相信。陌生女人朝出租马车走去,上车走了。
“这幢房屋反正跑不了,我随时可以来搜寻。”年轻人一面思忖,一面飞跑追随着马车,极力想驱散心中最后的疑团。不久,这疑团便荡然无存了。
马车到了黎塞留街,在一家花店门前停住,距梅纳尔街不远。妇人下车,走进店铺,让人给车夫送了车钱,挑选了一些秃鹳羽毛,就出来了。啊,用秃鹳羽毛来衬托她的深色秀发!她的头发是褐色的。在店里,她拿羽毛挨近头部试试效果如何。军官似乎听见了这位女子与花店老板娘的谈话。
“夫人,对褐色头发的人,简直没有比这再合适的了!褐色头发的人往往轮廓过于清晰,这秃鹳羽毛正好给她们的装束添上若隐若现的东西。德·朗热公爵夫人说,它能赋予妇女某种隐隐约约的、莪相①风格的、非常雅致的美呢!”
“好,请立即送到我家。”
然后,妇人迈着轻盈的步伐,拐进梅纳尔街,回家去了。
她居住的公馆大门一经关闭,年轻的情人便感到失去了一切希望。这是双重的不幸,因为他同时也失去了最宝贵的信仰。他象醉汉一样,向巴黎城中走去。不久,来到了自家门前,他自己竟然不晓得是怎样回来的。
他颓丧地坐在扶手椅中,双脚支在壁炉架上,头埋在双手中。他想烤干沾湿的靴子,竟至烤焦了。可怕的时刻。生命处于这种时刻,人的性格往往会发生变化。首次行动的成败将决定最善良的人今后的行为。不是神意便是命运,请你选择吧!
这位年轻人出身贵族。他的家庭算不上古老世家,但是现在古老的贵族已经寥寥无几,所以所有的年轻贵族也就无可争议地成了古老的贵族。他的祖父曾购得巴黎最高法院参事的头衔,后来成为法院院长。祖父的几个儿子,每人拥有大量财产,均进入政界,并由于联姻关系,得以出入宫廷。大革命②使这个家族家破人亡。惟剩下一个固执的老寡妇,死也不肯流亡国外,于是被捕入狱,遭到死亡威胁。
①莪相为传说中的苏格兰诗人。
②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热月九日①拯救了她,她又夺回了全部财产。一八○四年左右,气候适宜,她将自己的孙儿奥古斯特·德·摩冷古从国外接回。这孩子现在是摩冷古家族的独根苗苗,善良的老太太怀着母亲、贵夫人、固执的老寡妇三重的疼爱将他抚养成人。等到复辟时期到来②,年轻人已经十八岁,他进入“红宫”③,追随王公们到根特④,被封为侍卫军官。然后出来在军队中正式服役,后又被召回到王家卫队。二十三岁时,他已经当上了骑兵团的上尉。地位炙手可热,当然全靠了他的祖母。这位老妇人虽老迈年高,对上流社会却了如指掌。
这两人的传记概括了一切流亡国外的家族的通史和正史,个别例外。这些家族都有债务和财产,都有幸存的老夫人和应酬周旋的经验。摩冷古男爵夫人有个朋友,是年迈的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前马耳他教派长老。他们二人的关系,是六十多年的永恒的友谊,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友情。这种关系的深处,总是隐藏着某种人类心灵的奥秘。若有时间将它参透,定会饶有兴味。但是想用二十来行文字将它闸述明白,则必定枯燥乏味。这些奥秘足可以写成一部四卷的书,象《吉勒利纳的长老》⑤那样妙趣横生。有些作品年轻人常挂在嘴边,即使没有读过,也要大发一通议论。《吉勒利纳的长老》就属于这类作品。
①热月是法兰西共和历的第十一月,相当于公历七月十九至二十日到八月十七至十八日。此处“热月九日”,指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资产阶级右派发动政变,逮捕罗伯斯比尔等人,从此大革命遭到失败。
②指一八一四年四月拿破仑逊位后,路易十八回到法国登上王位的“第一次复辟”时期。
③“红宫”是路易十八的卫队的别称,其中全是贵族子弟。
④拿破仑“百日”时,路易十八及王公大臣们流亡根特(又译冈城)。
⑤为普雷沃神甫(1697—1763)未完成的作品,一七三五年发表。
由此可见,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是仰仗他祖母和主教代理官,才住在圣日耳曼区①的。虽然只有二百年的家族史,他却可以摆出架势,发表意见,与那些自称贵族家史可上溯到克洛维②时代的人一模一样。年轻人面色苍白,身材修长,表面看去十分娇弱,实际上极重视荣誉,勇敢无畏,可以为区区小事毫不犹豫地与人决斗。迄今为止还从未上过战场,胸襟上却也佩戴着荣誉勋位十字勋章。诸位,这是复辟时期活生生的错误之一,恐怕也是最情有可原的错误。这个时代的青年与任何时代的青年都不相同:他们正处在帝国时期的往事与逃亡国外的回忆中间,宫廷的古老传统与对资产者进行认真研究的中间,宗教与化装舞会中间,两种政治准则中间,处于只顾眼前的路易十八与过于向前看的查理十世中间。虽然王国错误百出,他们仍不得不尊重国王的意志。老年人千方百计将国家最高领导权抓在自己无力的手中。在他们眼中,各方面都还不够稳定的、有些盲目同时也颇有预见的青年一代,一钱不值。实际上,老年人退出,让青年人执政,说不定君主政体还可挽救。但是时至今日,复辟时期的空论家们、流亡国外的贵族们仍在对法国的年轻一代冷嘲热讽。他们的看法仍压抑着一代青年。奥古斯特·德·摩冷古便是受害者之一。情况是这样的:
主教代理官见多识广,阅历丰富。虽已是六十七岁高龄,仍聪敏过人。他善言谈,重视荣誉,高尚文雅。但对女人怀着最可憎的成见:他喜爱她们,却又鄙视她们。女人的荣誉、女人的感情么?胡说八道,一钱不值,装腔作势而已!在女人身边时,这位前混世魔王,信赖她们,赞扬她们,从不反驳她们。然而,与朋友们谈起女人时,代理官提出的原则则是:欺骗女性,同时有几起艳遇,应是年轻人的全部心思所在;他们要想介入国家其他事务,则是大错特错。勾画这样一个过时的形象,当然令人不快。从前这种人不是比比皆是么?确切地说,这种形象不是与帝国时代的精兵同样陈腐不堪么?但是,主教代理官对于德·摩冷古先生的命运影响甚大,因此提一提是必要的。代理官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他进行教育,希望使他皈依风雅时代的伟大学说。
①当时为巴黎贵族聚居区。
②指克洛维一世(465—511),法兰克国王。
老寡妇是温柔、虔诚的妇女,坐在她的主教代理官与上帝之间,是温雅娴静的典范。她惯于坚持高尚的趣味,天长日久,这种高尚的趣味也就占了上风。她本希望让孙子保留对生活的美丽幻想,并按照最高尚的原则将他养大成人。她将自己的全部细腻情感传给孙子,使他成了一个腼腆的男子,表面看去,是不折不扣的傻瓜。青年人的敏锐及好心肠尚保存得纯洁完好,外部没有丝毫磨损,他依然那么羞怯、敏感,看见别人毫不顾忌自己的行动和道德原则,便非常恼怒。他为自己的多情善感不好意思,于是用虚假的自信将它隐藏起来,并暗自感到痛苦;而他独自一人时十分欣赏的事物,到了别人面前,却可以拿来冷嘲热讽。他感到自己上了当。因为,在爱情上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和唯灵论者,命运的捉弄又使他第一次钟情的对象竟是一位厌恶娘娘腔的女子。年轻人对自己毫无信心,堕入沉思,满怀苦闷,自叹不为人所了解。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越能引起我们强烈的欲望。正因为如此,他以机敏的温情和迷人的细腻,继续膜拜着女人。
细腻情感的奥秘属于女人,可能她们也想独占这种感情。事实上,虽然女人总是抱怨男人不懂得爱情,她们对于半女性的心灵却不感兴趣。她们的全部优势,就在于使男人相信,在爱情上他们比起女性来,是望尘莫及的。所以,当一个情人经验丰富,竟能驱散她们喜欢炫耀的恐惧,安慰她们因虚假的嫉妒而带来的甘美的折磨,熨平她们希望破灭时烦乱的心绪和徒然的等待,总之,能消除一切女性的灾难时,她们反倒心甘情愿地离他而去。她们对葛兰狄松①式的人物厌恶至极。难道还有什么比平静无波和完美无缺的爱情更违背她们的天性么?她们要的是强烈的刺激。没有暴风雨的幸福,对她们来说,就不成其为幸福。女性的心灵强健到能将无穷注入爱情之中,那是天使般的奇迹,在女性中极为罕见,正如集天才与貌美于一身的男子极为罕见一样。伟大的爱情与伟大的作品一样,千载难逢。除此之外,其它的“爱情”,无非是勉强凑合或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与一切渺小的事物一样,可鄙可怜。
①查尔斯·葛兰狄松是英国小说家理查逊(1689—1761)的小说《查尔斯·葛兰狄松爵士》中的男主人公。
奥古斯特内心默默忍受着痛苦的折磨,寻求着能够理解自己的女子。顺便说一句,他的追求,在我们这个时代,无非是异想天开罢了。在距离他自己的社会阶层最遥远的地方,在大银行居首位的金钱世界那个半球上,他遇到了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儿。她是那种具有难以名状的圣洁的女子,令人肃然起敬,以致爱情务必借助于长期的相互熟悉才能表白出来。
奥古斯特整个身心都投入了爱情的欢乐。这是世界上最深沉、最动人的感情,纯属倾慕之情。他无数次将炽热的欲望压制下去。这种激情是那样捉摸不定、深沉、转瞬即逝、令人惊异,我们简直无法找到恰当的事物来比喻它。它象馨香,象浮云,象阳光,象阴影,象大自然中一切可以在一瞬间放射出光辉然后顷刻便消失、一瞬间复苏又顷刻死亡的东西,在心灵上留下长久的震颤。当一个人还保持着青春的心灵,仍孕育着忧郁伤感和遥远的期望的时候,当他还能够在女子身上找到胜于一个女子的东西的时候,深深地爱着一个人,接触到她洁白的手套,微微触到她的长发,倾听她讲一句话,向她投送一道秋波,这时感受到的快乐,远远胜过幸福的爱情中最狂热的占有所能感受到的快乐,这难道不是一个男子所能企求的最大幸福么?所以,只有被人厌弃的人,丑陋的人,不幸的人,陌生的情人,腼腆的男子或女子,才能体会到心爱的人儿声音中蕴藏的无价之宝。当源泉和本原来自心灵本身的时候,充满火热激情的空气震动会使心灵猛然相通,会使思维高度清醒,而且很少能不透露真情。这时往往点一下头,便是事情的全部结局了。温柔的嗓音发出和谐的音响,会给诗人的心灵带来怎样的欢悦啊!它又唤起多少灵感,散发出怎样清新的气息啊!爱情,在眼神中未吐露出来之前,首先存在于声音之中。奥古斯特是情人式的诗人(有两种诗人,感受的诗人和表达的诗人,前者是最幸福的),他已经品尝了全部初萌的欢乐,是那样的广阔深邃,那样的丰富多采!“她”具有最令人羡慕的发音器官。装腔作势的女人最向往这种嗓音,以便随意骗人。“她”有银铃般的声音,温柔悦耳。只有被她扰乱和激动的心,才会感到她的声音又是铿锵有力的。它使这颗心动荡不已,却又抚慰着它。就是这位女子,晚上到了帕日万街附近的索利街。她偷偷摸摸地出现在一所污秽肮脏的住宅中,顿时将最美妙的爱情砸得粉碎!主教代理官的逻辑获胜了。
“如果她对丈夫不忠,我们就要对她进行报复!”奥古斯特说道。
在这“如果”二字中,仍包含着爱情呢!……笛卡儿的怀疑哲学是一种客套,通过客套,仍必须时时赞扬美德。时钟敲了十点。这时德·摩冷古男爵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可能去参加舞会。举办舞会的人家他可以登门。他迅即更衣出门,来到舞会,神情抑郁地在客厅中寻找“她”。德·纽沁根夫人见他忙忙碌碌的样子,便对他说:
“你看不见于勒夫人,她还没到。”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
“你好,亲爱的!”
奥古斯特和德·纽沁根夫人转过头,只见于勒夫人到了。
她全身着白,朴素淡雅,帽子上恰巧装饰着年轻男爵亲眼见她在花店中挑选的秃鹳羽毛。心上人的声音撕碎了奥古斯特的心。如果他已经争得了可以嫉妒这位女子的些微权利,他本可以对她说一声“索利街”,将她弄得目瞪口呆的。然而现在,他无非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即使他在于勒夫人耳边将这句话重复一千遍,她也会故作惊异地向他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了解一个女人的隐私,知道她的贞洁是虚假的,她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念头,纯真的额头隐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悲剧,对心地恶毒、嘲笑一切的人来说,可能会觉得十分好玩。但对某些心灵来说,这种情景实在使他们伤心难过。许多以此为笑料的人,一旦回到家中扪心自问,也会诅咒人世,鄙视这种女人。在于勒夫人面前,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正是这样。多么尴尬的境地啊!上层社会的交际场合中,有些人一个冬季也不过交谈七、八次。他与于勒夫人之间的关系也无非如此,别无其他。而他却莫名其妙地向她要求幸福,没有告知她犯了什么罪,就审判起她来了!
很多年轻人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回到家中,因与一个女人一刀两断而痛苦绝望,那是自己暗中膜拜,暗中谴责,又暗中鄙视的女人。然后孤身面壁,道出从未体验过的内心独白。暴风雨产生,又将它压制下去,终于未从心底发出。这种精神世界的精采场面,恐怕只有画家才能描绘出来。
于勒夫人的丈夫在客厅中应酬,她离开丈夫,走到一旁坐下。她坐在那里,似乎感到不大自在,一面与旁边的妇女聊天,一面将眼光偷偷投向她的丈夫,纽沁根男爵的经纪人,于勒·德马雷先生。这对夫妇的来历是这样的:
德马雷先生,婚前五年的时候,在一位经纪人手下作办事员。那时他的全部财产,就只是一个办事员的微薄薪金。有一种人,不幸的命运迅速教会了他们生活的本领,他们坚韧不拔地走着光明正道,就象昆虫坚定不移地要回到自己的巢穴,德马雷先生就是这种人。有的年轻人非常顽强,他们在障碍面前,可以装死躺下,以鼠妇般的耐心来对付任何焦躁情绪,德马雷正是这种年轻人之一。所以,他年轻时便具有贫苦小民的一切共同美德:生活简朴,珍惜时间,敌视享乐。他在等待。此外,他又生就一副令人愉快的外表,这是天赋的极大优越性。前额平静光洁;面部轮廓使人感到沉着冷静,心平气和,却又富于表情;作风朴实,显示出勤劳克己的生活;高度的个人尊严令人肃然起敬;心灵高贵而不外露;能忍受任何逆境。他谦虚的精神赢得了所有相识者对他的尊敬。
此外,身居巴黎闹市,却洁身自好,只是偶尔走进社交场合。
那就是节日期间,难得地在他主人的客厅中度过短暂的时光。正象大部分这样生活的人一样,这位年轻人身上也有高度的热情,令人惊异的深沉,开阔的心胸,永不会卷入无足轻重的小事中去。财产微薄,迫使他过着简朴的生活。他用繁重的工作防止自己想入非非。工作时间,他埋头于数字之中。工作之余,他以顽强的毅力努力掌握全部知识,以此消除疲劳,使身心得到休息。今天,任何人要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无论在商业界,在法律界,在政界还是在文学界,知识是必不可少的。这些美好的心灵遇到的唯一障碍,便是他们的老实厚道本身。他们见到一个可怜的姑娘,便迷恋上了,与她结了婚。从此便要在贫困和爱情中挣扎度日,消磨生命。
最美好的雄心壮志撞在家庭开支账上,落得个灰飞烟灭。于勒·德马雷正是在这里触了礁。
一天晚上,他在主人家里看见一位容貌出众的女郎。从未尝过柔情滋味的倒霉蛋,在漫长的工作中消磨了青春大好时光。只有他们才会体验到,在他们空旷荒芜、无人赏识的心中,激情怎样使他们顷刻间神魂颠倒。他们确信自己爱得十分热烈,全部力量急剧地集中在自己钟情的女子身上,以致在她身边,他们自己得到美妙的快感,却常常并不能使对方获得同样的感受。如果一个女子能够参透这种表面上十分专注的恋情中的奥妙,她便会明白,这是一切自私行为中最令人愉快的一种。这种感情也会达到十分深沉的程度,以致往往需要一段时间,他们才能再在人群中露面。这些可怜虫,身居巴黎闹市却和隐士一样,享有隐士的一切欢乐,有时甚至会受到诱惑,干脆过起隐士的生活来。然而更常见的是,他们上当受骗,妻子不忠,家庭不和,难得有机会使他们采摘到爱情的甘果。爱情对他们来说,总象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朵鲜花。妻子的嫣然一笑,娇滴滴地说一句话,都会使于勒·德马雷感受到无比的快乐。值得庆幸的是,这默默的恋情集中了火力,向着激发出这种情感的女子天真无邪地表露了出来。于是两个生命虔诚地相互爱恋了。一言以蔽之,他们在人群中,毫不羞怯地手拉着手,就象两个孩子,象兄妹俩手牵着手穿过人群。每个人都一面赞美着他们,一面给他们让路。
人们的自私常将某些子女置于可怕的境遇之中。这位少女所处的地位正是如此。她没有合法的父母,她的名字克莱芒丝以及她的年龄是由公证证明书来确认的。至于她的财产,那就更微不足道了。于勒·德马雷得悉这些不幸时,竟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如果克莱芒丝出身于富有的家庭,他是绝没有希望得到她的。可她是爱情产生的可怜的孩子,可怕的偷情结出的果实。于是他们结了婚。
从此,于勒·德马雷交上了好运。人人羡慕他的幸福。嫉妒他的人立刻中伤他,说他只有幸福,既无德行又无气概。克莱芒丝的母亲,在社会上将自己说成是她的教母。女儿结婚几天之后,她让于勒·德马雷买进一个经纪人的职位,许诺给他搞到一切必需的资本。那时候,这些职位的价格还比较低廉。
晚上,就在他为之服务的经纪人的客厅里,克莱芒丝的母亲推荐的大资本家向于勒·德马雷提出一项再有利不过的交易,并如数给了他需要的资金,以经营其特许权。第二天,幸运的办事员便盘进了原来主人的差使。不出四年,于勒·德马雷成了同阶层人中一位巨富。有他的前任留给他的一批老主顾,现在又增添了大量新主顾。人们对他产生了无比的信赖。从事情顺利发展的情形中,他不能不承认,有他岳母深奥莫测的影响,或者有一种暗中保护。他认为这是神道的保佑。第三年头上,克莱芒丝的教母去世了。
于勒帮助他哥哥立了业,在巴黎当了公证人。为了将两兄弟加以区别,人们叫他于勒先生。这时他的年收入已近二十万利勿尔①。这对夫妻享受的幸福,在全巴黎找不出第二份来。五年来,这不同寻常的爱情只有一次受到恶意中伤的干扰,于勒先生对此进行了毫不含糊的报复:那是他的一个老同事,他说于勒交了红运是多亏于勒夫人,而且说是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才获得上层的保护。于勒与之决斗,杀死了恶意中伤的人。
①利匆尔为法国古代记账货币,一利勿尔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
这对夫妇深沉相爱,而且不因完婚而热情有所减退。这种情形在社交场合获得极大成功,虽然也有好几位妇女因而感到不快。美满的一对受到敬重,人人交口称赞。人们真诚地喜爱于勒先生和于勒夫人,也许是因为没有什么比看见幸福的人们更令人愉快了。但是他们从不在人家客厅中久留,总是迫不及待地溜掉,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安乐窝,犹如两只迷途的鸽子。何况,这窝又是梅纳尔街上一所高大富丽的公馆。
金融界的人们仍按照传统喜欢摆阔,他们的公馆中,艺术气氛则稍许冲淡了惯有的奢华。这对夫妇不大喜欢社交场合的繁琐礼节,却也在公馆中大讲排场地招待宾客。于勒硬着头皮忍受这些交际,因为他明白,一个家庭或迟或早是需要别人的。但是他的妻子和他在这种场合中,总好象温室中的花草遭到了暴风雨的袭击的模样。
于勒天生心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人恶意中伤和送掉性命的情形瞒过了妻子。那件事几乎扰乱了他们完美的幸福生活。于勒夫人出于艺术家和娟秀的天性,倾向于爱奢侈。有几个女人,不记取决斗的惨痛教训,毫不谨慎地私下散布说:
于勒夫人大概常常手头很紧,她丈夫给她两万法郎置装及购买其他零碎物品,根据她们的计算,不可能够她开销。实际上,人们见她在家中,往往比出门参加社交活动打扮得更为漂亮。她喜欢只为丈夫一个人梳妆打扮,希望以此向他证明,对她来说,丈夫胜过整个世界。这是真正的爱情,纯洁的爱情,更是幸福的爱情,正如在大庭广众之下遮掩起来的爱情一样。于勒始终象一个情人,爱情与日俱增,在妻子身边对一切都满意,即使妻子的任性也使他感到幸福。所以,就象害怕出现某种病的症候一样,于勒深怕有一天会失去这种感情。
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撞在这热烈的爱情上,对这位女子钟情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可谓不幸矣。他虽然心中怀着如此崇高的爱情,并不表现得唐突可笑。他仍严格执行军容风纪的一切要求。只是他常常呆呆出神,默默地藐视人生。即使喝香槟酒的时候,也是如此。有不同等级的贵族纹章的人,对自己空虚的生活很不满意的人,自认为患了肺结核或心脏病的人,常常有这种忧郁的神情。无望地爱恋,厌恶生活,今天已成为某些人的社会见解。然而,疯狂地爱上一位幸福的女子,比起企图博得一位女王的欢心来,成功的希望恐怕还要渺茫。所以,德·摩冷古先生郁郁寡欢是有道理的。一位女王还会对自己的强大魅力感到骄傲,她的困难是地位太高。而一位虔诚的布尔乔亚妇女,却有如裹着坚硬外壳的刺猬和牡蛎。
此时此刻,年轻军官坐在他并不了解的情妇身边,她自己自然还不知道她已经双重的不忠了。于勒夫人天真无邪地坐在那里,与世界上最不矫揉造作的女子一样,温柔可爱,庄重平静。啊,人心是多么不可测啊!开始搭话以前,男爵轮番地望望这位女子,再望望她的丈夫。万千思绪在他胸中起伏!刹那间,他头脑中映现出扬在《夜思》中描述的每一个夜晚①。而此时宅中音乐回响,千百支蜡烛放射出光芒,这是银行家的舞会,是咄咄逼人、引人注目的晚会。通过这种晚会,未经琢磨的黄金社会企图嘲弄金粉客厅,嘲弄在金粉客厅中高声谈笑的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当时银行家们还不曾预见到,有朝一日银行界要侵入卢森堡宫②,并坐上皇帝的宝座。密谋的人们在欢舞,政权将来垮台也好,银行将来倒闭也好,都已置之度外。纽沁根男爵金碧辉煌的客厅具有巴黎上流社会赋予巴黎晚会的那种特别活跃的气氛,使人感到这儿至少表面上是非常快活的。在这里,有才具的人将他们的才思传授给蠢才们,蠢才们则用他们特有的自鸣得意的神态感染有才具的人。通过这一交流,一切都活跃起来了。巴黎的聚会与节日的焰火总有些相象:才思,风情,快乐,都象礼花一般熠熠发光,然后就迅速熄灭了。第二天,人人将才思、风情、快乐忘得一干二净。
①英国诗人爱德华·扬(1683—1765)一七四二年发表诗歌《夜思》,悼念亡妻及夭折的女儿,极为缠绵悱恻。一八一二年他的诗作译成法文,在法国颇有影响。
②卢森堡宫当时为法国贵族院所在地。
“怎么!”奥古斯特心中得出结论说,“女人果真象主教代理官看透的那样么?显然,所有在这儿跳舞的女人,哪个都不及于勒夫人,她看上去更加无可非议。可是,她还去索利街呢!”
“索利街”成了他的心病,一想起这三个字他的心就抽搐起来。
“夫人,您从来不跳舞么?”他向于勒夫人发问。
“入冬以来,这是您第三次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了,”她微笑着回答。
“可是您似乎从未回答过我的问题。”
“这倒是真的。”
“我知道您说的不是真话,所有的女人都不说真话。”
于勒夫人继续笑着。
“先生,请听我说。如果我将真实的理由告诉您,您可能会觉得十分可笑。不讲出人们惯于嘲笑的秘密,我不认为这就是虚假。”
“夫人,要将任何秘密都吐露出来,必须有一定的友情。可能我还不配。不过,您当然只会有高尚的秘密,难道您以为我会取笑令人尊敬的事情么?”
“是的,”她说道,“您和别人一样,会嘲笑我们最纯洁的感情,会恶意中伤这种感情。再说,我并没有秘密。我有权在别人面前爱我的丈夫。我这样说,我为此感到骄傲。如果您因知道我只和他一起跳舞而取笑我,那么我对您的心地如何就会产生极坏的看法了。”
“自结婚以来,您从来只和您丈夫一起跳舞么?”
“是的,先生。他的手臂是我依傍过的唯一的手臂,我从未体验过与其他任何男性接触的感觉。”
“连您的医生也不给您摸脉么?”
“您看,您到底还是嘲笑我了吧?”
“不,夫人,我很钦佩您,因为我理解您。不过,您还是让人听到您的声音,让人看到您的容貌,让人……总之,您还是允许我们的眼睛欣赏……”
“啊,这正是我的悲哀。”她打断德·摩冷古先生的话,说道,“真的,我本来希望一个已婚女子能够象情妇和她的情人那样,和丈夫一起生活。因为,那样……”
“那么,为什么两个小时以前,您化了装,徒步去索利街呢?”
“什么是索利街?”她问道。
她的声音那样纯正,看不出一丝的激动,面部没有一根线条颤动。她没有脸红,保持着平静。
“怎么!您没有到一幢住宅的三楼上去过吗,就在索利街拐角处的老奥古斯丁街?您坐的出租马车停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然后您回到黎塞留街,进了花店,在那里挑选了现在装饰您头部的秃鹳羽毛,不是吗?”
“我今天晚上根本没出家门。”
她就这样公然撒谎,不动声色,笑容满面,搧着扇子。但是此刻如果什么人有权将手伸到她的腰带上,触摸一下腰间,估计会感到那里已经湿透。这时,奥古斯特忆起了主教代理官的教诲。
“那么,那是一个与您酷似的人了?”他带着轻信的神情补充了一句。
“先生,”她说道,“如果您竟然跟踪妇女,窥视她的秘密,请允许我对您说,这样做不好,很不好。而且,对不起,我就不能相信您了。”
男爵走开,到壁炉前站住,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低下头。但他的目光狡黠地死死盯着于勒夫人。于勒夫人没有估计到大镜子的折射作用,用含着恐惧的眼光向他看了两、三次。她向丈夫作了一个手势,站起身来,挎着他的胳膊在各客厅中转转。她走过德·摩冷古先生身边时,男爵正与一个朋友聊天。他仿佛回答别人的询问一般,高声说道:
“这个女人今天晚上肯定睡不安稳……”
于勒夫人停住,向他投过威严而又饱含蔑视的一瞥,继续走过去。她全然不知,如果她再多看一眼,如果被她丈夫发现,就会毁掉她的幸福和两个人的性命……。狂怒折磨着奥古斯特,他将这情绪紧紧压抑在心底,不久便走出了客厅。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这桩出人意料的事弄个水落石出。离开晚会以前,他寻找于勒夫人,想再看她一眼。她早已无影无踪了。
凡是从未经历过爱情的心灵,总是赋予爱情以广阔的天地。正象这种人一样,年轻人极度浪漫的头脑,被投入了怎样的一场戏之中!他又以新的形式热恋着于勒夫人了:他以疯狂的嫉妒爱着她,怀着狂躁不安的希望爱着她。由于对自己丈夫不忠,这女人在他眼里已经变得可以企及。奥古斯特于是可以沉湎于美满爱情的一切幸福之中了,想象力为他打开了占有她的肉体尽情享乐的广阔天地。总之,他失去的是天使,找回的却是最美妙的魔鬼。
他睡下了,万千美丽的幻想在心中荡漾。他用某种浪漫的善行来为于勒夫人辩护,结果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然后他决定,第二天马上开始,全力以赴,一定要探索出这奥秘后面的来龙去脉、利害关键,这是要阅读的一本小说,或说得更确切一些,是要上演的一出戏,其中自有他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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