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两个人物就要来到的消息,并没有使莫黛斯特的悲伤减轻:她依然沉浸在一败涂地的感觉和羞愧之中,看来,她并不象父亲设想的那样喜欢卖弄风情。有一种很可爱的卖弄风情,是允许的,那就是心灵上的,这可以叫做爱情上的彬彬有礼。而夏尔·米尼翁责备她女儿的时候,没有将讨人喜欢的愿望与一时冲动加以区别,没有将爱的渴求和小算盘加以区别。他真正是帝国时代的上校,他匆匆读过他们的通信,看到的是一个姑娘扑到一个诗人的怀里。为了避免冗长,我们曾删掉一些信件。在那些信里,莫黛斯特通过女子身上显得相当自然的过渡,已经用腼腆的、亲切的持重态度取代了最初几封信中那种咄咄逼人的、轻佻的语气。一个行家里手,一定会对她这种持重态度十分赞赏的。但这位父亲有一点非常有道理,那就是在最后一封信中,莫黛斯特为三重的爱情所左右,谈话的语气,仿佛婚事已定的样子。这封信使她羞愧万分。现在,父亲逼着她接待一个过去她的心灵几乎赤裸裸地向他飞去,而现在看来是与她不般配的人,她觉得父亲真是太冷酷无情、太残忍了。关于杜梅与诗人的会见,她已经盘问过杜梅。她细心地让他叙述了每一个细节,她觉得卡那利并不象中尉说的那么粗野。说到这位文坛的唐璜有一个由教皇赐赠的漂亮小匣子,装着“一千零三个”女人的信时,她微微笑了起来。她有好几次真想对她父亲说:“你看,不是我一个人给他写信吧,最杰出的女性都给诗人的桂冠寄去几片叶子呢!”

  这一个星期,莫黛斯特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场灾难,对一个富有诗意的天性来说,是一场浩劫,它在这位少女身上唤醒了早就潜伏着的深刻的洞察力和狡诈。此后向她求婚的人就要遇到一个可怕的对手了。确实,一个年轻人,心情冷下来时,头脑会变得健全;这时就会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气派观察和迅速地判断一切。这种气派,莎士比亚在《无事生非》①中贝阿特丽克丝这个人物身上描绘得十分精彩。最杰出的男子使莫黛斯特的希望破灭了,她顿时对男人深恶痛绝起来。在爱情上,女人自以为是厌恶的东西,其实只是看透了而已。而在情感上,尤其是少女,她们从来不能正确对待。她们不是顶礼膜拜,便是藐视鄙夷。莫黛斯特经受了巨大的心灵痛苦以后,便必然要拿起那块盾牌:她曾经说过,那块盾牌上镌刻着“藐视”二字。从这时起,在她所谓的“求婚者的笑剧”中,她扮演的虽是女主角,却可以象毫不相干的人一样观看这出笑剧的演出。她特别打定主意,要不断地羞辱德·拉布里耶尔先生。

  ①《无事生非》(1598),莎士比亚的喜剧。

  “莫黛斯特算得救了,”米尼翁夫人微笑着对她丈夫说道。

  “她想用极力爱真卡那利的办法来报复假卡那利。”

  莫黛斯特的计划果然如此。这种作法未免太俗不可耐,因此她向母亲倾吐心中的悲哀时,母亲劝她对德·拉布里耶尔先生只能表现出极大的善意。

  “这两个小伙子,”星期六晚上拉图奈尔夫人说道,“肯定料想不到有多少间谍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我们有八个人观察他们呢!”

  “你说什么,我亲爱的朋友,两个小伙子?”矮小的拉图奈尔大叫起来,“不是两个,是三个。哥本海姆还没来,我可以说说。”

  莫黛斯特早已抬起了头,所有的人也都跟她一样抬起头来,望着公证人。

  “第三个钟情的人又来排上队了,而且他已经有情了……”

  “啊?真的么!……”夏尔·米尼翁说道。

  “这个人不是别人,”公证人大肆渲染地接着说,“正是德·埃鲁维尔公爵先生大人,他也是圣瑟韦尔侯爵,尼沃隆公爵,巴耶伯爵,埃西尼子爵,国王马厩总管,贵族院议员,马刺教派和金羊毛教派骑士,西班牙大贵族,诺曼底前任省长的儿子。上次他在维勒干家中小住的时候,见过莫黛斯特小姐。他的公证人昨天从巴耶来到这里,公证人说那位大人当时就为莫黛斯特不够富有,达不到他的要求而感到遗憾。他父亲回到法国的时候,家产只剩下了埃鲁维尔城堡,还有一个姐姐作为城堡的摆设。年轻的侯爵现年三十三岁。伯爵先生,”公证人满怀敬意地转身向上校说,“我是实实在在受人之托向你们透透口风的。”

  “你问莫黛斯特吧,”父亲回答,“问她愿不愿意在她的鸟房里再增加一只鸟。至于我嘛,这位国王马厩总管阁下向她表示关切,我不反对。”

  虽然夏尔·米尼翁小心翼翼,不见任何人,天天待在木屋别墅,每次出门必带着莫黛斯特,可是在木屋别墅总不好不接待哥本海姆。哥本海姆已在别人面前谈过杜梅发财的事。

  杜梅几乎是莫黛斯特的第二个父亲,他离开哥本海姆的商号时,曾对他说过:

  “我以后就给上校当总管。我的全部财产,除了我老婆保留的那部分以外,以后就给我的小莫黛斯特的子女……”

  拉图奈尔已经提出的那个很简单的问题,勒阿弗尔的每一个人也都反复提过:

  “杜梅的一份财产就有六十万法郎,他还要给夏尔·米尼翁先生当总管,那夏尔·米尼翁先生的财产不是不得了吗?”

  “米尼翁先生抵达时,乘坐的是自己购买的一艘船,船上装的是靛蓝染料,”交易所里的人都这么说,“且不算那艘船值多少,光是船上的货物值的钱已经比他们自己说的那个数目大了。”

  上校在出外经商旅途中精心挑选的仆人,他不想将他们辞退,因此不得不在安古维尔山下以六个月为期租下一幢房屋,因为他有一个贴身仆人、一个厨子、一个车夫(厨子和车夫都是黑人)、一个黑白混血的女仆、两个黑白混血的男仆。

  对这些人的忠心耿耿他都可以放心指望。车夫正在为小姐、为自己的主人物色骑用的马匹,为上校和中尉从巴黎回来时坐的那部四轮敞篷马车物色驾车的马匹。这辆马车在巴黎购得,最新款式,上面漆着拉巴斯蒂的家徽,家徽上方还有伯爵一级贵族头衔的环形装饰。一个人在印度人、香港商人和广州的英国人极尽奢侈豪华之能事的环境中生活了四年,这些在他眼里都是区区小事了。勒阿弗尔的巨商,格拉维尔和安古维尔的居民,对此可是大加评论,五天之内,闹得沸沸扬扬,那种情形在诺曼底,简直就跟一筒炸药起了火一样,搞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米尼翁先生从中国回来带回了几百万,”鲁昂的人说,“听说他在外几年成了伯爵啦?”

  “他革命①以前就是德·拉巴斯蒂伯爵!”说话的人中有一个回答道。

  ①指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

  “那么,这个二十五年来一直自称夏尔·米尼翁的自由党人,现在要管他叫伯爵先生喽!……这世道是往哪儿变哟!”

  虽然莫黛斯特的父母和朋友都守口如瓶,可是人家都把她看成是诺曼底最富有的继承人。而且到了这时,人人的眼睛都发现了她的长处。德·埃鲁维尔公爵先生的姑母和姐姐在巴耶,当着客厅里全体客人的面,一口咬定夏尔·米尼翁先生就是有权享受他的贵族头衔和伯爵的家徽,这头衔和家徽最初是米尼翁红衣主教受封得来的。为了表示对他感恩戴德,便将红衣主教长袍的流苏和主教的帽子作为家徽的底座和支架。这位姑母和姐姐以前从维勒干家那边依稀瞧见过德·拉巴斯蒂小姐,现在她们突然对这个家道中落的家族的家长异常关切起来了。

  “要是德·拉巴斯蒂小姐既富有又漂亮,”年轻公爵的姑母说道,“那大概要算是这外省最理想的人家了。再说,这一位至少是贵族吧!”

  这最后一句话是针对维勒干家说的。从前这家人家曾经屈尊前往维勒干家求婚,双方却没有谈成。

  就是这些小事,引出我们这一幕家庭戏剧的另一个人物。

  当然这是违背亚里斯多德和贺拉斯的规律的。不过这个姗姗来迟的人物,其肖像及传记,文字不多,不会使我们行文冗长。公爵先生在这里不会比他在历史书上所占的位置更大。德·埃鲁维尔公爵先生大人,是诺曼底最后一任省长夫妻的老来子,一七九六年流亡国外期间生于维也纳。现任公爵的父亲是位老元帅,一八一四年与国王一起回到国内,一八一九年去世,当时尚未能给他的儿子成亲,虽然他的儿子那时已经是德·尼沃隆公爵。父亲只给儿子留下偌大的埃鲁维尔城堡、猎场、几处附属建筑以及一处好不容易赎回的田庄,年收入总共一万五千法郎。路易十八授予他国王马厩总管的头衔。到了查理十世治下,他又享受到给贫苦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一万二千法郎津贴。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国王马厩总管的薪水和两万七千法郎的年收入哪里够用呢?当然,在巴黎,年轻公爵可以乘坐国王的车子,在卢浮宫圣托马斯街王室车马侍从处有自己的公馆。他的薪水可够支付他冬天的费用,那两万七千法郎用来支付他夏天在诺曼底的费用。这位大老爷之所以到现在还是光棍,主要是他姑母的过错,而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他那位姑母肯定没读过拉封丹的寓言。①埃鲁维尔小姐奢望极大,与时代精神背道而驰。因为你没有钱,纵令是名门贵族,也很难在法国高等贵族阶层中找到富有的女继承人:高等贵族们的儿子由于财产平均分割而破产,要使儿子们发财致富,已经有点自顾不暇了,哪里会有大量财产给女儿呢?要让年轻的德·埃鲁维尔公爵结上一门占便宜的婚姻,本来就非得奉承、巴结大银行家家族不可,可是埃鲁维尔家高傲的小姐恶语伤人,将一个个大银行家家族都得罪了。

  ①指拉封丹的寓言《鹭鸶》,讲一只鹭鸶沿河岸徘徊,看到很好的鱼,觉得还不到进餐的时候,看到别的鱼,又觉得不符合自己的身分,因此都白白地放过去了;到最后饿得发慌,只好吃一只蜗牛。

  王政复辟的最初几年里,从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二五年,埃鲁维尔小姐一面寻求有几百万的人家,一面又拒绝了银行家的女儿蒙日诺小姐。结果是德·封丹纳先生将蒙日诺小姐娶走了。到末了,由于她的失策,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后,她还嫌纽沁根家的财产来路不光彩,不肯成全德·纽沁根夫人想使女儿成为公爵夫人的野心。国王很想使德·埃鲁维尔家族恢复昔日的光彩,几乎精心安排了这桩婚事,而且在公开场合说德·埃鲁维尔小姐的想法荒唐透顶。就这样,姑母把她的侄子搞得叫人耻笑,而公爵本人确实也引人发笑。确实,当人世间伟大的事物消逝的时候,会留下一些残渣碎屑,拉伯雷称之为“掉下来的渣渣”,法国贵族如今真叫我们看见许许多多的遗老遗少。当然,在漫长的历史中,无论是神职人员还是贵族,都无需自怨自艾。这光彩夺目的社会上不可缺少的两大阶层,在历史上都有杰出的代表人物。可是,不采取公正态度,不在这里指出这个种族的衰退,就象你们可以从莫尔索伯爵(见《幽谷百合》)那流亡国外的贵族形象,从德·埃斯巴侯爵(见《禁治产》)那贵族上花的形象中所见到的那样,岂不是放弃了历史学家这美妙的头衔么!这个出强人和勇士的种族,高傲的德·埃鲁维尔家族,给法兰西王权输送了著名的元帅,给教会输送了好几位红衣主教,给瓦卢瓦王朝输送了不少军官,给路易十四输送了好些骑士、勇士的家族,是怎样落到这个地步,成了一个软弱多病,较之比查还要矮小的生物呢?在巴黎不止一处客厅里,当人们听到禀报法兰西一连串名门望族的姓氏,而看到走进来的要么是个矮小瘦弱、看上去只有一口气的人,要么是个未老先衰,或者奇形怪状的造物的时候,人们头脑里都会产生这个问题。

  想象力能找到的昔日名门望族的标志,一位善于观察的人也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在这些人身上找到一点线索。路易十五治下的挥霍无度、生活放荡,这个自私和令人沮丧的时代的狂啖暴饮,产生出孱弱、衰退的一代。在这一代人身上,往日的伟大品格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了那套举止。表面的形式,这就是贵族保留下来的唯一遗产。因此,除了少数例外,人们可以用蓬巴杜夫人朝代留下的可怜后遗症来解释王朝的垮台,路易十六也在垮台中送掉了性命。

  国王马厩总管这位年轻人,头发金黄,面色苍白,身材纤细,蓝眼睛,头脑里倒也不缺乏某种尊严。但是他个子矮小,再加上他在姑母的错误引导下去追求维勒干家的女儿而一无所获,使他变得十分腼腆。德·埃鲁维尔家族,由于一个早产儿的缘故,已经差一点绝了后(见“哲理研究”部分《该死的孩子》)。大元帅——家族中这样称呼被路易十三封为公爵的那个人——到八十二岁才结婚,自然这个家族是延续下来了。这位年轻公爵很喜欢女人。但是他把女人看得太高,对女人过于毕恭毕敬,顶礼膜拜,只有和谁也不尊敬的女人在一起时他才感到自在。这种性格使他过着局部的双重生活。

  他在客厅中,或者说在圣日耳曼区的小客厅中,对女人极尽顶礼膜拜之能事,反过来,他又到容易上手的女人那里去报复。这种生活作风以及他矮小的身材,受病痛折磨一般的面庞,专门寻求心醉神迷的事的蓝眼睛,都更增加了他的可笑之处。其实人们说他一切都可笑是非常不公正的,他充满了高尚的情感和风趣。但是他那并不横生的妙趣只有在他感到很自在的时候才能表现出来。据说女戏子法妮·鲍普莱是他花了大钱交结的最要好的女友。这位女戏子说起他来,有这么一句话:“他是一瓶好酒,可是塞子塞得太紧,连起瓶塞的起子都要用坏的!”

  国王马厩总管对美丽的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当然只有爱慕的份儿。她谈到他时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她说,“他好象精雕细刻的一件首饰,拿给人看的时候多,真正佩戴的时候少,于是就留在首饰匣的棉花团里。”

  这句话使他痛苦万分,可是不幸得很,正象任何巧妙的恶语中伤一样,这句话大家都广为传诵。

  德·埃鲁维尔公爵虽然是一位杰出的骑手,可是就连国王马厩总管这个官职名称,也由于与他的长相对比强烈,而使心地善良的查理十世发笑。人也跟书籍一样,有时到了为人所赏识时,已经为时过晚。德·埃鲁维尔公爵在维勒干家小住求婚未成的时候,莫黛斯特曾依稀见过他。每见他走过,上述这一切想法便不由自主地从她头脑中闪过。但是,在她目前所处的境况中,她明白,为了不致受任何一个卡那利的摆布,德·埃鲁维尔公爵的追求是多么重要。

  “我看不出,”她对拉图奈尔说,“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德·埃鲁维尔公爵。虽然我们家境贫寒,”她狡黠地望着她父亲接着说下去,“可我正在成为继承人。我最后总要表一个态的嘛……哥本海姆的眼神一周以来变化多么大,你们没看见吗?

  他因为无法将到这儿来玩惠斯特牌算到对我表示无言爱慕的账上,心里很难过呢!”

  “嘘!我的宝贝,”拉图奈尔夫人说道,“他来了。”

  “阿尔图老爹伤心死了,”哥本海姆走进来,对米尼翁先生说道。

  “为什么?……”德·拉巴斯蒂伯爵问道。

  “人家说维勒干就要付不出钱了,而交易所认为你有几百万呢……”

  “人家不知道我在印度下了多少本,”夏尔·米尼翁口气很冷淡地回击道,“而且我也没想到要把我的经营情况给公众交底。杜梅,”他附在朋友耳边说,“如果维勒干手头拮据,我们大概就可以回到我原来的房子去住了,我们可以将他原来给我们的现钱如数奉还。”

  这就是命运安排的序幕。就在这当儿,卡那利和拉布里耶尔以报信人为前导,于星期日早晨抵达了亚摩里夫人的小楼。听说德·埃鲁维尔公爵、他的姐姐和他的姑母星期二也要来,他们以健康不佳为借口,在格拉维尔租了一幢房子。看到这种竞争的势头,交易所里的人都说,多亏米尼翁小姐,安古维尔的房租要涨价了。

  “这样搞下去,她要把安古维尔变成医院了!”维勒干家的二小姐因为当不上公爵夫人而伤心失望,便这样说道。

  《女继承人》这出永恒的喜剧,就要在木屋别墅上演了。

  在莫黛斯特此刻的心情下,而且按照她开玩笑的说法,这出戏自然也可叫做《少女的表态》。她在幻想破灭之后,已经下定决心,只有遇到一个品格使她完全满意的人,她才会同意嫁给他。

  到达安古维尔的第二天,当时还是挚友的两位情敌,准备那天晚上在木屋别墅首次登台。他们星期天一整天和星期一上午都忙着开箱子拿东西,把亚摩里夫人的小楼占下来,以及进行小住一个月所必需的各种安排。再说,诗人卡那利所处的见习大使的地位,允许他采取不少阴谋诡计,他什么都算计好了。可能他抵达勒阿弗尔的消息已经引起了轰动,也会在木屋别墅产生一些反响。于是他打算充分利用这种轰动。

  以健康不佳为理由,他没有出门。拉布里耶尔则到木屋前面去散步两次,因为他已经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在爱恋了。他深怕自己令人讨厌,似乎觉得自己的前程已经阴云密布。星期一两位朋友下楼吃晚饭时,两人都已为这最重要的第一次访问穿戴完毕。拉布里耶尔的衣着与著名的星期天教堂相会那次一模一样。但是现在他把自己看成是某一恒星的卫星,只好听凭自己所处地位的命运摆布。卡那利既没有忘记穿黑色大礼服,也没有忘记佩带勋章,更没有忘记那巴黎沙龙的优雅风度。这种优雅的风度,通过他与其保护人绍利厄公爵夫人的交往,通过与圣日耳曼区最上等社交界的接触,在他身上已经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花花公子衣着讲究的每一细节,卡那利都样样做到,而可怜的拉布里耶尔就要以毫无希望的人那种随它去的模样出现。

  热耳曼侍候两位主人吃饭时,看见对比如此鲜明,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颇有外交风度地走进来,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颇为忐忑不安地走进来。

  “国王马厩总管先生到了格拉维尔,”他小声对卡那利说道,“目的是医治与德·拉布里耶尔先生和男爵先生患的同样的疾病,男爵先生可知道?”

  “是小个子德·埃鲁维尔公爵吗?”卡那利失声大叫。

  “对,就是他,先生。”

  “他也是为德·拉巴斯蒂小姐而来的吗?”拉布里耶尔涨红了脸问道。

  “是为米尼翁小姐而来!”热耳曼回答道。

  “我们让人家要了!”卡那利注视着拉布里耶尔,叫道。

  “啊!”爱乃斯特赶忙顶他一句,“这是自动身以来你第一次说‘我们’。直到此刻为止,你一直是说‘我’怎么样,‘我’怎么样的!”

  “你真了解我。”梅西奥哈哈大笑起来,回答道,“可是我们争不过国王封的官,争不过公爵的头衔和贵族院议员,也争不过法国行政法院根据我的呈文刚刚批给德·埃鲁维尔家族的沼泽地!”

  “这位大人,”拉布里耶尔半真半假地说道,“可以用他姐姐给你开一张安慰卡嘛!”

  正在这时,仆人禀报德·拉巴斯蒂伯爵先生驾到。两个年轻人听到伯爵说话的声音,立即站起身来,拉布里耶尔急忙迎上前去给他介绍卡那利。

  “在巴黎您去看过我,我这是回访!”夏尔·米尼翁对年轻的审核官说道,“来的时候我又得知,还能与我们当代一位伟大的诗人见面,我真是加倍高兴。”

  “伟大?……先生,”诗人微微笑着回答,“在一个以拿破仑的统治为序幕的世纪里,不可能有任何伟大的东西。首先,我们是一个遍处产生所谓伟大诗人的民族!……其次,二流才子们将自己装扮成伟大天才的模样,装得那么象,以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名气很大的人了。”

  “正是这个原因,才使您投身政界么?”德·拉巴斯蒂伯爵问道。

  “政界也是一样,”诗人说,“再也不会有什么伟大政治家了,只会有一些或多或少涉及伟大事件的人。您想想看,先生,宪章把纳税额当成军备额,在这样的宪章给我们规定的制度下,只有您到中国去寻求的东西——财富,才是实在的东西。”

  梅西奥很自鸣得意,对自己给未来的岳丈留下的印象也很满意,他转身吩咐热耳曼:“在客厅里上咖啡,”说着,一面请这位巨商离开餐厅到客厅落座。

  “伯爵先生,”这时拉布里耶尔说道,“我正感到为难,不知怎样将我的朋友带到您家去呢,您这样一来就解救了我,我真感谢您。您不仅心地善良,而且还这么机智……”

  “嘿!普罗旺斯人个个都有这么点机智,”夏尔·米尼翁说道。

  “啊,您是普罗旺斯人吗?……”卡那利高声叫道。

  “请原谅我这位朋友,”拉布里耶尔说道,“他还不曾象我一样研究过拉巴斯蒂家族的历史。”

  听到“朋友”这个字眼,卡那利意味深长地看了爱乃斯特一眼。

  “您的健康状况允许的话,”普罗旺斯人对伟大诗人说道,“我请您今晚光临寒舍,这将是值得铭记的一天,正如古人所说,a1bonotandalapillo。①。虽然在小小的屋舍里接待如此鼎鼎大名的人物,我们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是这可以满足小女迫不及待要见您的心情。小女对您赞赏备至,还把您的诗配上了曲谱呢!”

  ①拉丁文:要用白色大理石来作标志,意指值得树碑纪念的伟大日子。

  “看,您有比名气更好的东西,”卡那利说道,“如果爱乃斯特说的话属实,您是金屋藏娇呢!”

  “噢!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你们会觉得十分土气的,”夏尔说道。

  “对这土气的人,据说连德·埃鲁维尔公爵也紧追不舍呢!”卡那利语气生硬地高声叫道。

  “噢!”米尼翁先生带着南方人那种使你上当受骗的天真表情,接口说道,“我让我女儿自己作主。公爵也好,亲王也好,普通人也好,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甚至一位奇才也是如此。我不愿意作任何承诺,反正我的莫黛斯特选中的小伙子就是我的女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的儿子,”说这句话时,他朝拉布里耶尔看了一眼。“有什么办法呢!德·拉巴斯蒂夫人是德国人,她不同意我们的标准。我呢,我也就让我们家的两个女的牵着鼻子走。我一向是喜欢坐马车甚于坐椅子①的。这些很严肃的事情,我们现在可以谈谈笑笑,因为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德·埃鲁维尔公爵。我不相信父母作主强加于子女的夫婿,也不相信通过第三者撮合的婚事。”

  ①此处是个文字游戏:“坐马车”与上句的“牵着走”相联系;“坐椅子”指法官断案。

  “我们这两个年轻人正想寻找婚姻幸福的点金石,您这番话对我们来说真是一篇既令人失望又令人鼓舞的声明。”卡那利说道。

  “如果明文规定父母、女儿和求婚者完全自由,您不觉得这很有用,很必要,而且很策略吗?”夏尔·米尼翁问道。

  拉布里耶尔瞪了卡那利一眼,卡那利便不再作声,于是他们泛泛地谈了谈。在花园里转了几圈,然后父亲告辞,等待着两位朋友来访。

  “这是要打发我们走,”卡那利大叫道,“你跟我一样明白。

  再说,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在国王马厩总管和我们两人之间,不论我们怎样迷人,我也不会犹豫不决的。”

  “我看倒不一定,”拉布里耶尔回答,“我认为这位正直的老兵前来,一是迫不及待地要见你,二是向我们声明他取中立态度,同时也把他的家门向我们敞开。莫黛斯特对你的名声十分倾倒,又受了我的外表的蒙蔽,正好在诗歌与实在之间举棋不定。我代表着实在,真是倒霉。”

  “热耳曼,”贴身仆人进来撤走咖啡,卡那利对他说道,“吩咐套车。过半个小时我们出发,到木屋别墅去以前,我们先溜达溜达。”

  两位年轻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见到莫黛斯特。可是拉布里耶尔是既想见又怕见,卡那利则踌躇满志,信心十足地向前走去。爱乃斯特对父亲十分热情,刚才又用恭维话满足了商人的贵族自豪感,相比之下,显得卡那利很笨拙。这一切都使诗人下定决心,要好好扮演一个角色。梅西奥决定,一方面要施展出他全部引诱人的本领,一方面又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对莫黛斯特不屑一顾,以刺激少女的自尊心。他是美貌的绍利厄公爵夫人的高足,一向以对女人了如指掌而闻名,在这方面,他真可以算是名不虚传。实际上,正象那些享受到一个女人的爱情的男子一样,他并不了解女子。可怜的爱乃斯特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沉浸在对真正爱情的恐惧之中,他一直默不作声,预感到伤心受辱的少女会怎样对他大发雷霆,轻视蔑视,不屑一顾。与此同时,卡那利象准备在一个新剧本中扮演主角的演员一样,也在默默地作着准备。自然,这两个人谁都不象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何况,对卡那利而言,事关重大利害。他与绍利厄公爵夫人之间深情厚谊,紧紧相连,已将近十年,只要他稍一想到结婚,那种情谊就要破裂。虽然他用身体倦怠这样平庸不堪的借口给他的出游涂上了保护色,但这种借口女人是永远不信的,即使是真的,她们都不信。因此他颇受良心的责备。他使用“良心”这个字眼,拉布里耶尔觉得实在太假惺惺了。诗人将自己的不安告诉他的时候,他就耸耸肩膀。

  “你的良心,我的朋友,在我看来,无非是害怕失去德·绍利厄夫人的疼爱的同时,又失去虚荣带来的快乐、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多年来的习惯而已。如果你在莫黛斯特这边得到成功,对于八年来已经割过一次又一次的激情长出来的乏味的再生草,你一定毫不留恋地丢弃。要是你说,怕你的保护人得知你来此地小住的真正动机,会老大不高兴,那我倒一听就信。放弃了公爵夫人,在木屋别墅又没成功,这赌注下得可大了。你是把这种思来想去当成懊悔了吧!”

  “你一点也不懂感情,”卡那利心烦意乱地说,那情形正象一个人本来要求别人恭维,得到的却是大实话一般。

  “一个重婚的人回答十二名陪审员时,大概就是这么说的,”拉布里耶尔哈哈大笑地顶撞他。

  这句俏皮话使卡那利又产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印象。他觉得拉布里耶尔太有头脑,也太放肆,当秘书不行。

  车夫穿着卡那利仆人的号衣,驾着一辆光彩夺目的四轮马车来到。

  木屋别墅的人正在等待着这两个求婚者。这篇故事中的人物,除了公爵和比查以外,也都聚集在这里。马车的到来自然在木屋别墅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哪个是诗人啊?”拉图奈尔夫人听到马车的声音,便跑到窗口站定往外瞧,她向杜梅问道。”

  “就是走路的架势象个军乐队队长的那个,”银钱总管回答。

  “啊!”公证人老婆端详着梅西奥,只见他摇头摆尾,故意让人瞧。

  要说这世界上确有心地单纯的人,那就要数杜梅了。他的评判未免苛刻,不过倒颇为正确。所有比崇拜自己的男子年纪大的女人,对这些男子总是极尽阿谀奉承、娇惯之能事,那位贵妇对卡那利也是如此。由于她的过错,卡那利在精神上也是一个那喀索斯。一个已到中年的女人,想要使一个男子永远眷恋她,开始时总是将他的缺点也奉若神明,以便使任何人都无法与她竞争。这个男人对这种精妙的吹捧很容易习以为常,而一个对手刚开始时却找不到达种吹捧的窍门。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妄自尊大的人,如果不是生来如此的话,那么就是这种女性劳动的产物。卡那利年纪轻轻就被美貌的绍利厄公爵夫人抓到手里,他心里想,这个女人的口味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既然自己这种矫揉造作的劲很讨这个女人欢喜,想必这矫揉造作就很有道理。虽然这些细微区别非常非常微妙,要指出也还是可以办到的。梅西奥具有朗诵天才,一向为人所称道。过分讨好的赞扬之辞将他的天才引上了过分夸张的道路。一般来说,无论是诗人还是演员都不会在这种道路上停留的。正因为如此,人家谈到他时(仍是德·玛赛说的话),说他不是朗诵诗,而是象鹿发情时那样高声鸣叫,因为他声音拖得很长,自我倾听。用后台的行话来说,卡那利“拖腔太长”。他可以向自己的听众投过探询的眼风,可以作出自鸣得意的姿态,也可以借助于演员称之为“荡秋千”的那种摇头摆尾的表演手段。正象艺术界创造的一切一样,“荡秋千”这个词也非常有特色。何况还真有人效法卡那利,卡那利于是成了这一派的首领。这种夸张的朗诵方法对他的谈话也稍有影响,他讲话时也带一种朗诵腔。从他和杜梅的谈话中,诸位对此也可窥见一斑。一个人一旦思想上变得极喜欢卖弄,举止上也必然表现出来。卡那利后来甚至连走路姿态也有了节奏,发明出各种姿势,偷偷地在镜子里自顾自盼,让谈吐也和自己神气活现的姿态相一致,等等。他对自己要产生什么效果太关心了。专门喜欢嘲弄人的勃龙代不止一次跟人打赌说,如果他死死盯住这位诗人的鬈发、靴子或者礼服的燕尾瞧,就能使梅西奥狼狈不堪。这办法还果然灵验。这些风雅的动作开始时对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来说是一张通行证,十年以后,梅西奥已显得身心疲惫,这一套把戏就变得更加陈旧过时。社交生活对男人和对女人都一样令人疲倦,说不定公爵夫人比卡那利大二十岁这一点,对他的压力比对她还大,因为社交界人们见她依然那么美丽,脸上依然没有皱纹,依然不涂脂粉,依然冷酷无情。可叹的是,当他们朴素的香气发出哈喇味的时候,当他们目光的亲切味道已经变得如戏剧程式一般的时候,当他们的面部表情已经变得矫揉造作的时候,当他们骗人的风趣已经使人看出烤焦的空架子的时候,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朋友来提醒他们。只有超人的天才才会象蛇一样自我更新。而且,在风度上和在各种事情上一样,唯一不衰老的东西是心地。心地善良的人单纯朴实。卡那利,诸位都知道,他心肠冷酷。他滥用自己漂亮的眼神,经常无缘无故地表演沉思默想时双眼出神的那股劲。总而言之,对他来说,赢得别人的赞美就是一桩生意,他想从这桩生意里大赚特赚。他恭维人的方式,肤浅的人看来似乎很迷人;精细的人却觉得是一种冒犯,因为这种俗不可耐的、过火的阿谀奉承,一听就能猜出他肚里的盘算。确实,梅西奥象个宫廷弄臣一般,满口谎言。德·绍利厄公爵以外交大臣身分不得不登上讲坛的时候,并没有产生什么了不起的效果,梅西奥竟然厚颜无耻地对德·绍利厄公爵说:“阁下真是讲得太精彩了!”

  象卡那利这种人,由于一次又一次地碰些小钉子就不再矫揉造作的,能有几个呢!……在圣日耳曼区金碧辉煌的客厅里,人人都准时献上自己那份滑稽可笑作为赠礼。在那里,这一类大言不惭、装模作样,或者说神经紧张,以极度奢侈、美服华冠为背景,或许还能为之稍稍开脱,把这些都看成小小不然的缺点。可是到了外省的背景上,笑料属于与此相反的类别,这些缺点就显得十分突出。再说卡那利既精神紧张,又矫揉造作,公爵夫人将他投进了模具,他早已成形冷却,根本无法焕然一新了。加之他又是百分之百的巴黎人,也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的法国人。巴黎人看到并不是处处都跟巴黎一样,感到惊异万分,法国人看到并不是处处都跟法国一样,也感到惊讶不已。情趣高雅应该以阿西比亚得①这位绅士为楷模,既使自己入境随俗,又不太失去自己独具的特点。真正的风度是富有弹性的。它能适应各种不同的境况,能与各个不同社会阶层打成一片,懂得什么时候该穿上粗布长袍上街,单是这种穿法就够出类拔萃的了,根本不是象某些布尔乔亚女子那样,在大街上拖着羽毛和大红大绿的花衣裳大肆卖弄。

  ①阿西比亚得(约公元前450—404),希腊名将,苏格拉底的学生。多才多艺,极善辞令,且相貌俊美,风度极佳。

  那个更多地是为自己着想而爱他,而不是为他本人着想而爱他的女人,处处给卡那利出谋划策。卡那利老想横行霸道,不论到哪里都摆出他那一套。他以为欣赏他的特殊观众,他走到哪儿,就会跟到哪儿,——这是巴黎某些大人物共同的错误。

  诗人按照精心设计的动作进入客厅,拉布里耶尔却象一条怕挨打的狗,悄悄溜进了客厅。

  “咦!这不是我那位老兵吗!”卡那利先向米尼翁夫人说了一句客套话,又向各位女眷致意以后,看见了杜梅,便说道,“您现在算放心了吧,是不是?”他用夸张的动作向杜梅伸过手去,接着说,“可是,见到小姐的模样,您那种焦虑的心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我那次谈话指的只是下界的女子,而不包括天使。”

  这句话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从每人的态度上看得出来,大家都想知道这谜底是什么。

  “啊!拿破仑眼力不错,找到了这样钢铁般坚强的人作基柱,试图在上面建立起庞大的帝国。这个帝国太庞大,自然也就长不了。能使一个这样坚强的人动起感情来,我真把这看作是一次伟大的胜利呢!”诗人明白大家都盼望他说个明白,于是接着说,“对于这一类事情,只有时间能起作用!可是,这真的是一次我应该引以为骄傲的胜利么?不,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思想对事实的胜利。我亲爱的杜梅先生,你参加的那些战斗,伯爵先生,你得到的那些英雄的头衔,不都是如此么?总之,战争是拿破仑的思想所借助的形式。这些事情,至今还留下什么呢?掩盖了战争痕迹的野草毫无所知,种上的庄稼也说不出昔日的战场如今安在。如果没有历史学家,没有文学,将来就可能对这个英雄的时代一无所知!所以,你们十五年的英勇奋战归结起来,只不过是一些思想而已,而能够拯救帝国的,正是这些思想,正是诗人会将它写成诗篇!一个善于赢得这类战役胜利的国家,也应该善于歌颂这些战役!”

  卡那利住了口,向每人的面孔投过一瞥,准备征收外省人应该向他缴纳的惊讶表情的贡品。

  “先生,”米尼翁夫人说,“您一定会相信,我看不见您的模样心里多么难过。可是您给了我听您讲话的快乐,这种快乐补偿了我的痛苦。”

  莫黛斯特早就打定主意要做出认为卡那利出类拔萃的样子。她的衣着打扮与本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完全一样。听着卡那利的谈吐,她痴呆呆地坐在那里,早已放松了手中的刺绣活计,只有一根棉线还绕在她的手指上。

  “莫黛斯特,这是德·拉布里耶尔先生。——爱乃斯特先生,这是我的女儿,”夏尔发现那位秘书坐的地方太不显眼,便这样说道。

  少女冷淡地向爱乃斯特鞠了一躬,朝他看了一眼。那眼光大概能向所有的人证明,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见面。

  “对不起,先生,”她对他说,脸并没有红,“我对我国最伟大的诗人极为钦佩,在我的朋友们眼中,这大概可以作为一个理由,足以原谅我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莫黛斯特的美貌已使审核官神魂颠倒。她说话的声音,又象马尔斯小姐①那久负盛名的嗓音一样,清脆而且顿挫分明,更使可怜的审核官着迷。他在惊异之中,竟回答了一句极为精彩的话——如果这句话是真心的话!

  “他是我的朋友,”他说。

  “那么,您原谅我了,”她应答道。

  “更甚于朋友呢,”卡那利抓住爱乃斯特的肩膀,象亚历山大大帝靠在俄菲斯提翁②肩膀上那样靠在爱乃斯特的肩膀上,高声叫道,“我们相亲相爱,情同手足……”

  ①马尔斯小姐(1779—1847),法兰西喜剧院著名演员。

  ②俄菲斯提翁(公元前?—324),亚历山大大帝的宠臣。

  拉图奈尔夫人打断伟大诗人的话,将爱乃斯特指给矮小的公证人看,并对爱乃斯特说:

  “先生不就是我们在教堂见过的那位陌生人吗?”

  “那为什么不可以呢?……”夏尔·米尼翁见爱乃斯特脸涨得绯红,便这样辩驳。

  莫黛斯特始终态度冷淡,又拿起了手中的刺绣活。

  “夫人大概说得不错,我到勒阿弗尔来过两次。”拉布里耶尔回答,说着便坐到杜梅身边。

  卡那利已被莫黛斯特的美貌所惊呆,误解了她表示的钦佩之意,于是因自己的表演获得完全成功的效果而得意洋洋起来。

  “一个天才人物,若是他身边没有什么忠诚的朋友,说不定我就会认为他是铁石心肠了,”为了恢复被拉图奈尔夫人笨拙的一着所打断的谈话,莫黛斯特说道。

  “小姐,爱乃斯特的忠诚可以使我相信,我在这方面还不坏,”卡那利说,“这位亲爱的皮拉得斯①浑身是才气,天下太平以来我国最伟大的首相当政期间,他是首相的半边天呢。他的地位相当可观,倒同意给我作政治上的家庭教师。他教我政务,以他的经验哺育我,而实际上他满可以指望更好的前程。啊!他比我强……”

  ①根据希腊神话,皮拉得斯是斯特洛菲俄斯的儿子,俄瑞斯忒斯的好友。他帮助俄瑞斯忒斯报了杀父之仇。卡那利用此典故比喻他和受乃斯特之间的亲密关系。

  梅西奥见莫黛斯特作了一个手势,便风度潇洒地说道:

  “我所表达的诗意,他都藏在心里。我之所以当着他的面这样说,那是因为他简直象修女一样谦虚。”

  “好了,好了,”拉布里耶尔手足无措地说,“亲爱的老兄,你这样子,简直跟母亲想给女儿找婆家一样。”

  “先生,”夏尔·米尼翁向卡那利发问,“您怎么会想到要成为一位政治家的呢?”

  “对于诗人来说,这简直就是认输,”莫黛斯特说,“政治是谋求实利的人的出路……”

  “啊,小姐!如今,政治讲坛是世界上最大的舞台,它代替了往日骑士的狭小天地;象往日军队是所有勇敢者的荟萃之地一样,政治讲坛也将是群英荟萃之处。”

  卡那利跨上他的战马驰骋起来,大谈特谈政治生活,讲了足足有十分钟。什么“诗歌是政治家的先导”呀,“当今,演说家已成为高尚的普及家,传播思想的牧师”呀,什么“诗人能给自己的国家指出未来的道路,难道他就不再是诗人了么?”呀,他引用夏多布里昂的例子,认为总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夏多布里昂在政治方面要比他在文学方面的成就还要重大。他还说什么“法兰西政治讲坛即将成为人类的灯塔”,“现在,口头的斗争已经代替了往昔战场上的争斗”,“议会的某一次会议抵得上奥斯特利茨战役①,演说家的表现足以与将军们媲美,他们在议会里也和将军在战场上一样会丢掉性命,灰心丧气,损兵折将,他们在议会累得精疲力尽,不亚于将军们打仗弄得精疲力尽”,“发言难道不是一个人可以容许自己进行的一种最可怕的挥霍吗,它所挥霍的是生命的津液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①一八○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今捷克斯洛伐克的斯拉夫科夫市)大破俄奥联军,史称奥斯特利茨战役。

  这一即兴演说,由时髦的老生常谈构成,但又披上了华丽的辞藻和新鲜词汇的外衣,其目的是要证明,卡那利男爵有朝一日大概会成为政治讲坛上的名人。这篇演说使公证人、哥本海姆、拉图奈尔夫人和米尼翁夫人都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莫黛斯特好象是在看戏,而且对演员怀着热情,与坐在她前面的爱乃斯特完全一样。这些句子,审核官简直可以倒背如流,但是他通过少女的眼光倾听着,对她爱得发狂。在阅读莫黛斯特的信件和给她写信的时候,他在头脑中创造了各种不同的莫黛斯特形象。对这位真正钟情的人来说,现在,真正的莫黛斯特已经使那些想象中的莫黛斯特黯然失色了。

  卡那利已事先定好了这次拜访的时间长短,他不愿意给他的赞美者留下腻烦的工夫。拜访结束时,夏尔·米尼翁先生邀请他们下星期一来家进晚餐。

  “到那时候我们就不住在木屋别墅了,”德·拉巴斯蒂伯爵说,“现在这里又成了杜梅的住宅。我要回到原来的住宅去。

  刚才在我的朋友拉图奈尔家里,我已经与维勒干先生签订了定期赎买合同,六个月为期……”

  “但愿你刚才借给维勒干的那笔钱,他不会来还给你……”杜梅说。

  “到了那边,”卡那利说道,“您的住宅就与您的财富比较相称了……”

  “是与人家猜测的我的财富比较相称,”夏尔·米尼翁迅速地回答。

  “这位圣母马利亚,”卡那利向莫黛斯特转过身,迷人地鞠了一躬,说道,“若是没有一个与她天仙般的完美相称的环境,岂不是莫大的不幸么!”

  卡那利关于莫黛斯特所说的话,就是这么一句,因为他早已打定主意故意不看她,故意装出自己是一个根本没想到要结婚的人。

  “啊,我亲爱的米尼翁夫人,他多么有风趣啊!”待到两位巴黎人将花园的黄沙踩在脚下发出沙沙声响时,公证人老婆说道。

  “他是不是有钱?问题的关键在这儿,”哥本海姆应声说道。

  莫黛斯特俯在窗口,不放过伟大诗人的每一个动作,对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看都不看一眼。待到米尼翁返回客厅,待到四轮马车拐弯时,两位朋友最后向莫黛斯特招了一下手。莫黛斯特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以后,大家就热烈地讨论起来,就象外省人第一次见到巴黎人以后对他们进行评论一般。拉图奈尔夫人、莫黛斯特和她母亲三人组成大合唱,对卡那利交口称赞。哥本海姆则反复说着那句话:“他是不是有钱?”

  “有钱?”莫黛斯特回答,“嗨!这有什么关系?德·卡那利先生是注定要在国家中占据高位的人,你们没看出来吗?他有的东西胜过财富,他拥有的是获得财富的手段。”

  “他将来会当大臣或者大使,”米尼翁先生说。

  “不管怎么说,纳税人大概也得支付自己的葬礼费用,”矮小的拉图奈尔说道。

  “那是为什么呢?”夏尔·米尼翁问。

  “我看他这个人会把所有钱财都吞掉,所谓赢得财富的手段,不过是莫黛斯特小姐慷慨相赠的美名罢了。”

  “诗人将莫黛斯特当成是圣母马利亚,莫黛斯特怎能对他不慷慨呢?”小个子杜梅说道,他仍然保持着原来对卡那利产生的反感。

  自从米尼翁先生归来以后,拉图奈尔和杜梅任凭自己一次下十法郎的赌注,这下子哥本海姆更是每次非布置好惠斯特牌桌不可了。

  “喂,我的小天使,”父亲在窗台边对女儿说道,“你得承认爸爸考虑周到了吧!如果你今天晚上就吩咐从前给你做衣服的巴黎裁缝做衣裳,吩咐各商店送东西来的话,一个星期之内,你就可以以继承人光彩夺目的姿态出现了;同时我也有时间把全家在原来的住宅里安顿下来。你有一匹漂亮的小马,别忘了给自己做一身骑马装,国王马厩总管应当受到这种关切……”

  “特别是我们有许多客人要一道去散步,”莫黛斯特说,她的面颊上又显出健康的气色。

  “那个秘书没说什么话,”米尼翁夫人说道。

  “那是个小笨蛋,”拉图奈尔夫人回答,“诗人对所有的人都很关切。他懂得就租小楼问题感谢拉图奈尔的照应,他对我说,看来拉图奈尔先生征求了一位妇女的审美意见。那另外一个人呢,呆在那里,面色阴沉象个西班牙人,两眼直勾勾的,那样子好象恨不得把莫黛斯特吞下去。他要是那么瞧我,非叫我害怕不可。”

  “他的音色不错,”米尼翁夫人指出。

  “他以前到勒阿弗尔来,一定是为诗人了解米尼翁家族的情况的,”莫黛斯特偷眼望着她父亲说,“我们从前在教堂里看见的确实是他。”

  这么解释爱乃斯特的勒阿弗尔之行,杜梅夫人、拉图奈尔夫人和拉图奈尔先生都表同意。

  “爱乃斯特,你知道吗?”刚走出木屋别墅二十步,卡那利就大喊大叫起来,“我在巴黎上流社会里,没看见一个待嫁姑娘可以与这个可爱的姑娘相比!”

  “唉!这就行了,”拉布里耶尔心酸地回答,“她爱你,或者说,她会爱上你。你的名气已经使事情成功了一半。简而言之,一切都已为你安排停当。下次你自己去吧!莫黛斯特对我蔑视到了极点,她是对的。我何必要自己找罪受,去赞美、向往、爱慕我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呢!”

  卡那利安慰了拉布里耶尔几句,话语里流露出他重新实践了恺撒名句①的得意心情。然后卡那利又表示他想要和德·绍利厄公爵夫人一刀两断。拉布里耶尔受不了这场谈话,借口要去欣赏夜景,让马车停下,自己下了车。他象疯子一样朝海边跑去,在那里一直呆到晚上十点半。他好象精神错乱一般,一会儿疾走如飞,自言自语,一会儿又站住不动或者坐下,倒叫两个值勤的海关人员惴惴不安起来,可他自己一点也没发觉。

  ①指恺撒向国人告捷的名句:Veni,Vidi,Vici,意为:我来了,看见了,战胜了。

  他从前爱的是莫黛斯特受过教育、才气横溢和她那咄咄逼人的天真直率。刚才的见面又使他在十天以前将他带到勒阿弗尔教堂来的各种各样的原由上,增加了对她的美貌的倾慕,即没有理智的爱情,无法解释的爱情。

  他再次来到木屋别墅,比利牛斯狗在他身后疯狂吼叫,使他无法尽情享受凝望莫黛斯特窗扉的快乐。在爱情上,一个钟情的男子干出的这一类举动都是不算数的,正象画家最后一层油彩将前面的辛勤劳动遮盖住,那从前的辛劳也不算数一样。可是这些举动正是整个的爱情,就象油彩埋没的辛劳正是整个的艺术一般:正是从这里面产生了伟大的画家和真正的情人,观众和女子最终是会爱慕他们的,可惜常常为时过晚。

  “好吧,”他大喊大叫道,“我要留下,我要忍受痛苦折磨,我要见她,我要单恋她,为自己着想爱她!莫黛斯特将是我的太阳,我的生命,我要借她的气息来呼吸,我要以她的欢乐为欢乐,我要因她的痛苦而消瘦,哪怕她成为卡那利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的妻子……”

  “这才叫爱呢,先生!”路边灌木丛中发出一个声音说,“哎呀,怎么!人人都爱慕德·拉巴斯蒂小姐么?……”

  接着,比查突然出现,注视着拉布里耶尔。拉布里耶尔强忍怒气,就着月光,挑衅地打量了这个侏儒一眼。他不回答侏儒的问话,向前走了几步。

  “咱们都是在一个团队作战的士兵,彼此应该更有点情义!”比查说,“您不喜欢卡那利,我也没为他神魂颠倒。”

  “他是我的朋友,”爱乃斯特答道。

  “啊!原来您是他的小秘书,”侏儒反唇相讥。

  “先生,”拉布里耶尔针锋相对地回答,“请您明白,我谁的秘书也不是。我很荣幸,在王国的一个最高一级机构供职。”

  “我很荣幸地向德·拉布里耶尔先生致意,”比查说,“我本人,很荣幸,是勒阿弗尔最高级顾问拉图奈尔先生的首席文书。当然我的地位比您的地位优越,这就是四年以来我有幸几乎每天晚上见到莫黛斯特·德·拉巴斯蒂小姐,而且我打算象国王的一个奴仆生活在杜伊勒里宫那样生活在她的身边。即使有人将俄国的王位送给我,我也要回答:‘我太爱阳光了,不去!’先生,这还不足以对您说明,在一切有关财产和声誉的事情上,我对她的关切超过关心我自己吗?德·绍利厄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爱上了热耳曼先生,她对这个迷人的贴身男仆在勒阿弗尔住这么长时间已经感到担心。如果她一面给女主人梳头,一面抱怨……您以为那傲慢无礼的德·绍利厄公爵夫人会容忍德·卡那利夫人的幸福么?……”

  “您怎么知道这些事情?”拉布里耶尔打断比查的话,问道。

  “首先,我是公证人的文书,”比查回答,“难道您没看见我背上这个鼓包么?先生,这鼓包里装的全是创造发明。我成了菲洛塞娜·雅克曼小姐①的表兄。这位小姐生在翁弗勒,我母亲也生在翁弗勒,娘家姓雅克曼……在翁弗勒,有雅克曼家族十一个支系。我的表妹,心里惦记着继承我家的一份遗产,跟我讲了好多事情,其实这份遗产是否能继承得上,还渺茫得很呢……”

  ①这是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贴身女仆的名字。

  “公爵夫人报复心可大啦!……”拉布里耶尔说道。

  “对,菲洛塞娜对我说过,象一位王后一样。公爵先生只是她的丈夫,并无其他建树,她到现在还没有原谅他,”比查接茬说道。“她恨谁就恨得要死,正如她爱谁也爱得要命一样。

  她的性情、衣着、口味、宗教信仰以及她狭窄的心胸,我都知道,因为菲洛塞娜将她的外表和内心都向我揭露得一清二楚。我还上了一趟歌剧院,为的就是看看德·绍利厄夫人的模样,我那十个法郎算没白花(这不是指看的戏)!要不是我那位所谓表妹告诉我,她的女主人已经过了五十春,我还真以为算她三十岁就已经够多的了呢!这位公爵夫人,她可一点不显老!”

  “对,”拉布里耶尔接着说,“她是一块夹在粗石头中间保持完好的浮雕玉石……公爵夫人要是知道了卡那利的计划,卡那利可就要狼狈不堪了。先生,我希望您这番侦探工作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下去了,这跟一个正直的人是不相称的……”

  “先生,”比查骄傲地接口说道,“对我来说,莫黛斯特,这就是国家!我不是当侦探,我是预见!必要的话,公爵夫人就会前来;我觉得她老老实实呆着合适,她就会老老实实呆着……”

  “您?”

  “对,我!……”

  “用什么办法呢?……”拉布里耶尔说。

  “啊哈!就是这个!”侏儒拿起一根小草,说道,“您瞧!

  您看!……人给自己修建宫殿,这个禾本科植物以为是给它住的。有一天,这棵草会使这用大理石修得结结实实的宫殿倒坍,就象下层民众进入了封建王国的大厦,有一天也将那大厦打翻在地一样。弱者哪里都能钻进去,强者只能在自己的大炮上安歇,弱者的威力比强者大。我们有三个奴仆,我们已经发誓一定要使莫黛斯特幸福,为了她,我们可以出卖自己的荣誉。再见啦,先生。如果您爱德·拉巴斯蒂小姐,就请您忘记这一场谈话,跟我握握手吧,我看您好象心地很善良!……我本来迫不及待地要来看看木屋别墅,结果我赶到时她正好熄灯。因为狗叫我才看见您,我听见您发狠。因此我放肆地对您说,我们是在同一团队作战,这个团队就是‘忠心’团!”

  “那好,”拉布里耶尔握住驼背的手说,“请您讲点情谊,告诉我,莫黛斯特小姐在和卡那利秘密通信以前,是否出于爱情爱过什么人?”

  “啊!”比查低声叫起来。“对这个有所怀疑可就太不公正了!……即使现在,谁知道她是不是爱什么人呢?难道她自己知道吗?她曾经迷恋这个贩卖诗章的商人,这个文学江湖骗子的智慧、天才和心灵。不过,她会研究他的,我们也要研究他。我有办法让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从乌龟壳底下露出真实的性格来,那时我们就会看见他野心勃勃、虚荣透顶的小脑袋了!”比查搓着手说道,“除非小姐迷他迷得要死……”

  “哦!她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象站在一大奇迹面前似的!”拉布里耶尔叫道,泄露出自己内心的嫉妒。

  “他要是个正派、讲信义的小伙子,真爱她,配得上她,”

  比查接口说道,“并且放弃公爵夫人,那我就让公爵夫人受罪去!……好啦,亲爱的先生,请您沿这条路一直走,十分钟之内您就到家了。”

  比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叫住可怜的爱乃斯特。这爱乃斯特是真正钟情的人,叫他站在那里一整夜谈莫黛斯特也是愿意的啊!

  “先生,”比查对他说道,“我还没那分荣幸,还没见过我们这位伟大的诗人,我很想在他行使职权时观察观察这个了不起的家伙。请您给我帮个忙,后天到木屋别墅来度过一个晚上。你们要多呆一会,因为一个小时内一个人是不会发育成熟的。我会第一个知道,他是否爱上了莫黛斯特小姐,他能不能爱上莫黛斯特小姐,或者他将来是否会爱莫黛斯特小姐。”

  “您年纪轻轻当不了……”

  “当不了教员,是不是?”比查打断拉布里耶尔的话,接口说道,“嘿,先生,早产儿天生都能活上百岁!再说,您看!

  久病成良医,病人和疾病很知心,这一点连很认真的医生也不是都做得到的。对,一个深深爱着女人、而女人借口他面貌丑陋或驼背而瞧他不起的男人也是如此,他最后会变得对恋爱特别内行,简直要超过专门勾引女人的淫棍,这种情形就跟病人终归会恢复健康差不多。只有蠢事才不可救药……我从六岁起(我今年二十五岁了)就没爹没妈。公共慈善事业是我的母亲,检查官是我的父亲。”他见爱乃斯特作了一个手势,又说道,“请您放心,我比我的处境更为快活……对,六年以前,我爱上了拉图奈尔夫人的一个女仆,但是她傲慢的眼光使我明白了,我指望爱情是错误的。自那时以来,我便爱女人,研究女人!我从丑陋的女人开始,解决问题要从关键入手嘛!所以我把我的女主人当作我的第一个研究对象。

  当然,她对我是个天使。我那样做可能不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让她经过我的蒸馏器,最后我发现在她内心深处潜伏着一个想法:我并不象人们以为的那么糟糕!虽然她非常虔诚,我如果利用这个想法,说不定也能将她引到深渊的边缘上……当然就到那儿为止!”

  “那么您是不是也研究过莫黛斯特呢?”

  “我想我已经对您说过,”驼背说道,“我的生命是属于她的,正如法兰西属于国王一样!现在您明白我为什么要到巴黎去侦察了吧?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这个可爱的少女灵魂、内心、思想深处,都具有什么品格:她崇高、自豪、忠诚,想不到的那么高尚,她总是善意待人,从不厌倦,她有真正的宗教虔诚,快活的性情,受过良好的教育,思想细腻,和蔼可亲……!”

  比查掏出手绢,揩去两滴泪水,拉布里耶尔久久地握住他的手。

  “我将在她的光芒中生活!这光芒从她开始,到我结束,我们就是这样通过光线与语言连结在一起,就跟大自然与上帝连结在一起差不多。再见,先生,我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这么饶舌过。我看见您站在她的窗前,料想您爱她的方式是和我一样的!”

  比查不等可怜的情人回答,就离开了他。这场谈话给爱乃斯特心头贴上了不知名的止痛膏。他决定作比查的朋友,却没想到,文书饶舌的主要目的在于给自己在卡那利身边安排个里应外合的人。爱乃斯特是怎样地思来想去,反复考虑要下定的决心和行动计划,最后才迷迷糊糊睡去啊!……他的朋友卡那利倒睡得很香甜,那是胜利者的安眠,除了办事公道的人以外,这就是最甜蜜的觉了!

  吃午饭时,两位朋友商量好,第二天一起到木屋别墅去度过晚上,而且体会体会外省玩惠斯特牌的甜美滋味。为了打发白天的时光,他们两人都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吩咐套马,到这个对他们来说和中国一般陌生的国度去游逛一番。法国人在法国,他们最陌生的事物,便是法兰西。

  考虑到自己处于遭人白眼的不幸情人的地位,审核官对自己应怎样做人进行了思考。这次思考的情形,与他和莫黛斯特开始通信时,莫黛斯特提出那个问题以后他进行思考的情形差不多。

  人说不幸能使人品德更加高尚,恐怕只是对品德高尚者而言。这一类的良心大扫除,只有天性纯洁的人才会进行。拉布里耶尔心中默默许下诺言,要以斯巴达的方式吞下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己的高尚,决不让自己干出任何卑鄙的事情。卡那利,巨额的嫁奁引诱着他,内心则发誓要不顾一切将莫黛斯特征服。自私自利和正直诚实,正是形容这两个人性格的词汇。由于效果相当奇特的道德规律,竟然出现这样的事:这两种品格要使用与他们的本性完全相反的手段。自私的人要假装忘我、克己、牺牲,乐于助人的人则要到傲慢的阿凡丁山①上去藏身。这种现象在政界也同样可以观察得到。在政界,人们经常表现得与自己的品格完全相反,常常搞得公众再也弄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①阿凡丁山是罗马的七座小山之一。据说古时曾将战败的拉丁人驱至这里。五世纪时,罗马平民起来反对贵族,失败后,其中一部分人也撤至这里。于是产生了“撤退到阿凡丁山”的成语。

  晚饭以后,两位朋友从热耳曼那里获悉,国王马厩总管已经到达,今天晚上已经由拉图奈尔先生介绍到木屋别墅。第一次,德·埃鲁维尔小姐想出一个办法伤害这位可敬的人:她不直接派她的侄子到公证人家去,而是派一个跟班去请他到她的住处来。如果她直接派自己的侄子前往公证人家,公证人肯定会在有生之年念念不忘国王马厩总管的登门造访。因此,当德·埃鲁维尔小姐提议用马车送他到安古维尔去的时候,矮小的公证人便向大人强调指出,他应该带上拉图奈尔夫人一起去。公爵看看公证人那装得一本正经的脸色,猜测到有什么过错需要弥补,便慷慨大度地对他说道:

  “如果您允许我去接德·拉图奈尔夫人,我会感到十分荣幸”

  那位专横的德·埃鲁维尔小姐惊异得情不自禁浑身一颤。公爵不予理会,还是和矮小的公证人走了出去。公证人老婆看见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停在她家门口,穿着王室号衣的下人去放下踏板,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待她得知国王马厩总管是来接她的,简直就不知上哪儿去拿手套、阳伞,不知道该摆出怎样可笑和神气十足的派头了。她一坐上马车,一面向矮小的公爵滔滔不绝地说着客套话,一面做出一个好心肠的动作:

  “咦,比查呢?”

  “带上比查吧!”公爵微笑着说道。

  华丽的马车将码头上的人一群一群地招引过来。他们看到三个矮小的男人和这个高大而干瘪的女人坐在一起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把这三个小人儿一个接一个焊到一块,大概能拼成一个公的,好对付这个大长杆子!”一个波尔多水手说道。

  “夫人,您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吗?”仆人等待发车的命令时,公爵开玩笑地问道。

  “没有了,大人。”公证人老婆满面绯红答道,她望着丈夫,那神情似乎是对他说:“我干了什么事这么糟糕呀?”

  “大人把我当成个东西,这是给我好大的面子,”比查说,“象我这样一个穷文书,无非是个‘东西’而已!”

  虽然这话是笑着说的,公爵还是红了脸,一声没吭。大人物跟下人开玩笑总是不应该的。开玩笑是一种游戏,游戏就假设各方是平等的。游戏一结束,参加游戏者就有权表现出互不相识的样子,正是为了防止这种短暂平等的弊病。

  国王马厩总管来访的公开理由,是来办理一件大事:在两条河入海的河口之间,大海留下一大片空地。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刚刚由行政法院判给了德·埃鲁维尔家族,现在是如何开发利用这片土地的问题。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两头修上防波堤,排干长一公里、宽三百到四百阿尔邦①的泥沙,挖上沟渠,修上道路。待德·埃鲁维尔公爵解释完这块土地的情形以后,夏尔·米尼翁指出,一定要等待大自然以其天然的产物将这片还活动的土地固定住。

  ①阿尔邦,加拿大长度单位,合191.8英尺;在法国常用来作为面积单位,一阿尔邦等于42.21公亩。

  “公爵先生,时间按照天意使您的家族富足起来,也只有时间才能完成这一大业,”他最后说道,“过上五十来年再动工,可能比较谨慎。”

  “不要一句话说死吧,伯爵先生,”公爵说道,“请您到埃鲁维尔来一次,亲眼看看这些事情!”

  夏尔·米尼翁回答说,任何投资的人都要从从容容地研究这件事。这个提法,也就给了德·埃鲁维尔公爵一个到木屋别墅来的借口。初次相见,莫黛斯特就给公爵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说他姐姐和姑母早就听人谈起过她,而且很想结识她,要求她赏光去他家里作客。夏尔·米尼翁听到这句话,立即提议,他要邀请二位小姐在他回归别墅那天前来共进晚餐,届时可以由他本人将自己女儿介绍给二位小姐。公爵表示欣然同意。

  公爵那与手艺高明的厨师颇为相象的外表,贵族头衔,特别是如醉如痴的目光,对莫黛斯特颇起作用。她在言谈、衣着和举止高雅方面都表现得无可指摘。公爵告辞时似乎颇有留恋之意,主人则发出了每晚都欢迎他前来木屋别墅的邀请,那理由尽人皆知:查理十世的廷臣,一个晚上不玩惠斯特,就过不了日子。这样,莫黛斯特第二天晚上就要看见她的三个求婚者聚集一堂了。不管少女们嘴上说什么,也不管按照情感的逻辑,一旦有所选择,其他的东西便都可以牺牲,看见自己身旁有好几个求婚者相互竞争,或是杰出的人物,或是著名的人物,或是出身于名门望族,都竞相表现自己,或者讨你喜欢,这毕竟是极其令人得意的事。三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单拿出来,肯定都能使要求最高的家庭满意;让这三个思想差异如此巨大的人去相互争斗,定会给她带来乐趣。即使这样说有损莫黛斯特的形象,她日后自己也承认,面对这种乐趣,从前她在信中所表达的那些高尚情感已经削弱。往日那次可怕的创伤,在她现在看来,无非是一次失算罢了。但是那伤痕产生了一种厌恶人类的狡黠。在她身上,这种狡黠仍然压倒了上述那种自尊心得到满足的极度快感。因此,当她父亲微笑着问她“怎么样,莫黛斯特,你不愿意当公爵夫人吗?”的时候,她嘲讽地深深鞠一躬回答道:

  “不幸已经使我变得很冷静了。”

  “那你只想当男爵夫人?……”比查问她。

  “抑或是子爵夫人?”父亲针锋相对。

  “这是怎么回事啊?”莫黛斯特急忙问道。

  “这是因为,如果你同意嫁给德·拉布里耶尔先生,他就会有相当的声望,可以得到国王恩准,继承我的贵族头衔和我的家徽了呀……”

  “噢!凡有更名改姓的事,这个人是不会客气的,”莫黛斯特挖苦地回答。

  比查一点不明白这句挖苦话。这句话的意思只有米尼翁夫人、米尼翁先生和杜梅才能猜透。

  “嗨,凡是婚姻的事,每个男人都乔装改扮的,”①拉图奈尔夫人说,“而且女人给他们先做出表率。自从我来到人世,就常听人说什么:‘某某先生或某某小姐,可结了一门好亲事。’那么另外一方当然就是结了一门坏亲事了?”

  ①这是一个文字游戏,“sedéguiser”一词,可作“更名改姓”解,也可作“乔装改扮”解。拉图奈尔夫人误解了莫黛斯特的意思。

  “婚姻与打官司很相象,”比查说,“总有一方是不高兴的。

  如果总是一方欺骗另一方,那么,结婚的人里面,便有一半是损害另一方的利益而在那里装蒜。”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呢,比查老爷?”莫黛斯特问道。

  “是要严格注意敌人的动静,”文书回答。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我的宝贝?”夏尔·米尼翁说道,他这里暗指海边上父女二人那场争吵。

  “做娘的为了让女儿嫁出去,让女儿扮演多少个角色,”拉图奈尔说道,“男人为了结婚,也扮演多少个角色。”

  “那么你是允许这么用计的了?”莫黛斯特说道。

  “双方都是如此,”哥本海姆叫道,“针锋相对。”

  这场谈话进行的方式,用家常话说,就是时断时续,没有什么固定的题目,一面打牌,一面闲聊,中间还掺杂着每个人都大胆道出的对德·埃鲁维尔先生的品头论足。矮小的公证人、矮小的杜梅和矮小的比查都觉得这位先生很不错。

  “我看得很明白,”米尼翁夫人微笑着说,“拉图奈尔夫人和我那可怜的丈夫在这儿要算是怪物了。”

  “幸亏上校不是大个子,”比查趁他东家出牌的时候回答,“因为身材高大、思想敏捷的人总是与众不同的。”

  若不是有婚姻问题上使用诡计是否合法这场小小的辩论,说不定诸位要嫌我们对于这个晚上的描述过于冗长了。这是比查每日焦急等待的晚上。为了得到财产,人们悄悄地干了多少卑鄙无耻的勾当!私人生活中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跟财产有关,就具有极大的利害关系。爱乃斯特在给莫黛斯特的回信中,十分坦率地给社会情感下了定义。社会情感又总是将这种极大的利害关系更向前推进一步。

  上午德普兰来到,他大概只呆了一小时左右,也就是派人去勒阿弗尔驿站要马和套车的功夫。他检查了米尼翁夫人的病,决定要病人重见光明,并且将适作作手术的时间定在从那时算起一个月以后。当然,这重要的诊视是当着木屋别墅全体居民的面进行的,每个人的心都剧烈地跳动着,等待科学泰斗的判决。这位著名的科学院院士,一面就着窗口的光亮检查眼睛,一面问了盲人十几个很简短的问题。对于这个如此大名鼎鼎的人物,时间是这样宝贵,使莫黛斯特感到惊异。她看到德普兰的旅行马车上放满了书籍,这都是学者准备在返回巴黎途中阅读的。来的时候,他头天晚上出发,将夜间用于旅行和睡眠。德普兰对米尼翁夫人的每句答话都作出迅速、明智的判断,加上他说话时简短的语气,他的举止,所有这一切都使莫黛斯特第一次对天才人物产生了正确的想法。她依稀辨出了卡那利与德普兰之间的巨大差别,卡那利是个二流人物,而德普兰,确实比杰出的人物还要杰出。天才人物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天才并且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仍然划出一个禁猎区或禁渔区之类的范围,他表现自己那种理所当然的骄傲,摆摆架子,只限于这个范围,而不使任何人感到难堪。其次,他不断地处于与人奋斗、与天地奋斗之中,没有功夫去尽情卖弄。只有花花公子才会大肆卖弄,迫不及待地将转瞬即逝的一季庄稼收割下来,那种自尊与虚荣要求之高,对人之戏弄,简直与不管是什么东西,凡从它手下经过就要抽税的海关相差无几。在德普兰的手里,有多少女人经过!而且长期以来,可以说他是在用放大镜和解剖刀检视她们!这样一位伟大的外科专家,似乎对莫黛斯特惊人的美丽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使莫黛斯特更加心花怒放了。

  “真的,”他以殷勤的语调说道,“一位母亲无法看见这么可爱的女儿,是一大憾事!”他很善于使用这种语气,与他那种所谓短促生硬的语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还有许许多多病人在等待着学者。著名的外科专家同意吃一顿简单的午饭,莫黛斯特愿意亲自服侍。马车停在小门外。莫黛斯特和她父亲、杜梅三人一直将德普兰送到四轮马车上。莫黛斯特眼中闪耀着满怀希望的金光,再次对德普兰说道:

  “这么说,我亲爱的妈妈会看到我啦?”

  “是的,我的小傻瓜,我向你保证,”他微笑着答道,“我决不忍心骗你,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个女儿!……”

  这句饱含亲切情感的话,实在出人意料。说完这句话,几匹骏马便载走了德普兰。天才人物特有的令人料想不到的东西,是最使人着迷的。

  医生这次出诊是当日的大事,在莫黛斯特的心灵中留下了闪光的痕迹。他是一个生命属于大家的人,长年累月忙于减轻别人的肉体痛苦,早已在他身上摧毁了自私的情感,年轻而热情的姑娘一片天真地钦佩他。当天晚上,哥本海姆、拉图奈尔夫妇、比查、卡那利、爱乃斯特和德·埃鲁维尔公爵聚集一堂的时候,每个人都为德普兰给米尼翁全家带来了好消息而向他们祝贺。于是,自然而然地,话题就围绕着德普兰这个人展开。莫黛斯特侃侃而谈,这正是她的信件向我们揭示的那个莫黛斯特。德普兰的天才只有学者和医学界的少数人才能评价得了,这对他出名当然是不利的。哥本海姆迸出一句话:

  “他可大大地赚钱哪!”

  这句话在我们今天,照经济学家和银行家的理解来说,已经是天才的圣油瓶了。①“人家说他把个人利害看得很重呢!”卡那利回答道。

  ①圣油瓶是教皇给法国国王加冕时用来抹圣油的。此句的涵义是:哥本海姆那句话等于以经济学家和银行家的观点给“天才”加冕。

  莫黛斯特对德普兰的赞美使诗人心里极感不快。虚荣的人行事和女人一样。这二者都认为,对别人的赞美和热爱,就是自己的损失。巴黎人对一个花花公子十分风趣地赞美了两天,伏尔泰就嫉妒他。同样,有人朝公爵夫人的贴身侍女看上一眼,公爵夫人也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虚荣和嫉妒这两种情感都是极其吝啬的,以致施舍给可怜人一点,它们就觉得被人敲了竹杠一般。

  “先生,”莫黛斯特微笑着问道,“难道您觉得应该用一般的尺度来衡量天才么?”

  “最重要的,恐怕是给天才人物下个定义,”卡那利回答,“天才人物的条件之一是要有创造发明:发明了某一种形式,某一个体系或某一种原动力。因此,且不说其他的天才条件,拿破仑就是一个发明家,他发明了自己独特的作战方法。瓦尔特·司各特是个发明家,林耐①是个发明家,若夫华·圣伊莱尔和居维埃都是发明家。这样的人是第一流的天才人物。

  他们更新了、提高了科学或艺术,或者使科学或艺术面目改观。可是德普兰是这么一个人,他的巨大才智在于将别人已经找到的规律运用得很好,以其天生的素质,去寻找每种气质的细微变化,寻找自然界标明的适合作手术的时间。他并非象希波克拉底那样,为科学本身奠定了基础。他也不象加莱诺斯②,布鲁塞③或拉卓理④那样找到什么体系。他是一个操作的天才,就象莫舍莱斯⑤弹钢琴,帕格尼尼⑥拉小提琴,法里奈利⑦运用他的喉头一样!这些人施展了极大的才能,但是并没有创造音乐。在贝多芬和卡塔拉尼⑧二人之间,请你们允许我授予前者天才和殉道者不朽的桂冠,而对后者,给予许许多多一百个苏的硬币。跟这个人,我们已经两讫了,可是对前者人们总是欠债的!我们对莫里哀每天都欠着债,可是对巴隆①,我们给的钱已经太多了。”

  “朋友,我觉得你未免太空口说漂亮话了,”拉布里耶尔用柔和悦耳的嗓音说道,这与诗人那种专断的语气顿时形成鲜明的对照。诗人刚才谈话时,喉头的软管完全离开了温存爱抚的语气,而采取了讲坛上发言时那种威严专横的声调。

  “由于实用,天才特别应该受到敬重。帕尔芒杰②、雅卡尔③和帕班④也是天才,总有一天人们要为他们树碑塑像的。他们在某一个方面已经改变了或将要改变国家的面貌。在德普兰强有力的手下,整整一代人的眼泪和痛苦将要停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思想家的眼中,德普兰将永远与这一代人分不开。”

  ①林耐(1707—1778),瑞典博物学家,他提出了植物分类法,所着《自然系统》一书影响深远。

  ②加莱诺斯(约130—200),古希腊名医。

  ③布鲁塞(1772—1838),法国医生,创立了“生理医学”。

  ④拉卓理(1766—1837),意大利医生,医药理论的奠基人。

  ⑤莫舍莱斯(1794—1870),捷克钢琴家,作曲家。

  ⑥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小提琴家。

  ⑦法里奈利(1705—1782),意大利歌唱家。

  ⑧卡塔拉尼(1779—1839),当时名噪一时的意大利歌唱演员。

  ①巴隆(1653—1729),法国著名喜剧演员和剧作者,莫里哀的弟子和好友。

  ②帕尔芒杰(1737—1813),法国药剂师,农艺师。

  ③雅卡尔(1752—1834),法国机械师,改进了自动织布机。

  ④帕班(1647—1714),法国发明家。他首先发现蒸汽的力量,提出蒸汽机的原理。

  就凭这个见解是爱乃斯特发表的这一点,莫黛斯特就想反对这个见解。

  “如此说来,”她说道,“一个人用一台能顶十个收割工干活的机器,找到了割麦子而不损坏麦秆的方法,也是天才人物喽?”

  “啊,那当然。我的女儿,”米尼翁夫人说道,“那样穷苦人的面包就会便宜些,穷苦人会祝福他。而穷苦人祝福的人,也是上帝所祝福的人!”

  “这是把实用放在第一,而不是将艺术放在首位,”莫黛斯特摇摇头回答道。

  “不讲实用的话,”夏尔·米尼翁说道,“到哪儿去找艺术呢?那样的话,诗人又以何为基础,以何为生,到哪里去安身立命?又有谁付给他钱呢?”

  “啊呀,亲爱的父亲,这种见解充满了远洋航行船长、杂货商、棉布帽子小贩的味道!……哥本海姆和审核官先生,”

  她指着拉布里耶尔说道,“对于解决这个社会问题表示关切,提出这种见解,我可以理解。可是你,父亲,你的生命是本世纪最不实用的诗歌,因为你的鲜血撒遍了欧洲,一个庞然大物要求你们忍受巨大的痛苦,而这一切都未能阻止法兰西将共和国时代赢得的十个省又丢掉,你怎么能陷入这种错误呢?用浪漫主义者的话来说,这是老顽固的论点。……看得出来,你真是从中国回来的。”

  莫黛斯特不仅出言不逊,而且故意采取颇为蔑视和不屑一顾的语气,这就使形势更加严重。对此,拉图奈尔夫人、米尼翁夫人和杜梅也都感到惊异不置。拉图奈尔夫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比查聚精会神的程度简直和间谍差不多,他看到米尼翁先生突然怒气发作,面色大变,便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小姐,您再说几句,就要对您的父亲有失尊敬了,”比查的目光使上校清醒过来,他微笑着说道,“这就叫娇惯自己的孩子们啊!”

  “我是独养女嘛!……”她蛮横无礼地回答道。

  “独养女就可以这样么!”公证人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先生,”莫黛斯特语气生硬地回答拉图奈尔道,“我父亲很高兴我给他当家庭教师。他给了我生命,我给他学识,他还欠我点什么东西呢!”

  “说话要注意方式,特别要注意场合,”米尼翁夫人说道。

  “可是小姐说得很对,”卡那利接过话头说道。他说着站起身来,作出他的风姿宝库中一个最漂亮的姿态,立在壁炉前。“上帝很有预见,他给了人食物和衣服,但是没有直接给人以艺术!他对人说:‘为了生存,你要向大地弯腰;为了思考,你要朝我飞升过来!’我们对灵魂的生命和肉体的生命都同样需要。因而就有两种实用。当然不能把书穿在脚上,从实用角度出发,一首史诗还抵不上慈善办公室的一碗稀汤。最杰出的思想也很难代替大船的篷帆。诚然,一台压力机,压力升高二寸,就能给我们带来三十个苏一米的便宜白布。但是这台机器和工业的日臻完善不能给民众以生命的启示,也不能告诉未来说哪个民族曾经存在过。埃及艺术、墨西哥艺术、希腊艺术、罗马艺术,以及被人视为无用的这些艺术杰作,却在缺乏天才人物的庞大的中介民族已经消逝、而没有在地球上留下他们的名片的地方,在漫长的时间里,证实了这些民族确实存在过!凡是天才的作品都是一种文明的SumCmun①,这就预示着有极大的实用性。自然,一双靴子的价值在你看来,不会超过一个剧本,但是你总不会喜欢一架风磨胜于喜欢圣望教堂①吧?那好,一个民族与一个人一样,受到共同情感的激励。一个人最喜欢的想法是,在肉体上传宗接代,在精神上能够永存。一个民族的永存就表现在这个民族天才人物的作品上。此刻,法兰西的情形正有力地证明着这一论点乃是有理。当然,在工业、商业、航海上,英国胜过法国。然而,我想,在艺术家、天才人物以及产品的格调上,法国居于世界首位。没有一个艺术家,没有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不到巴黎来领取自己技艺高超、精通此道的证书。现在只有法国有绘画学校,我们以书籍压倒别人,较之以利剑压倒别人会更有把握,更为持久。在爱乃斯特的体系里,高级鲜花、女性的美丽、音乐、绘画和诗歌,就都要取消了。当然,社会不会大翻个,可是,请问,谁愿意这样生活呢?一切实用的东西都是其丑无比的。厨房是一幢住宅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可是您避免在厨房里起居,您生活在客厅里,您用各种完全多余的东西来装点客厅,就象这间客厅一样。这些妙不可言的绘画、精雕细刻的木器,有什么用呢?只有我们觉得无用的东西,才是美的!我们称十六世纪为‘文艺复兴’,这个字眼是极其准确的。那个世纪标志着新世界的曙光,即使到了人们已回忆不起那以前的几个世纪时,还要谈到这十六世纪。为什么以前的世纪人们会回忆不起来呢?因为那些世纪无非就是存在过而已,算不得什么,正象那个时代几百万人的生命也都毫无价值一样!”

  ①拉丁文:顶峰。

  ①圣望教堂,鲁昂的哥特式教堂,建于十四至十五世纪。

  卡那利将这篇散文装腔作势地朗读完毕之后,客厅里一阵沉默。德·埃鲁维尔趁这时相当逗趣地回答道:

  “毫无价值的破烂!哼!我这毫无价值的破烂,我还当宝贝呢!”①

  “照您的说法,”比查对卡那利开火道,“艺术是一个特殊的范畴,天才被召进这个范畴,来完成艺术的进化。这样的艺术是否存在呢?这难道不是社会上的人莫名其妙硬要人相信的一个弥天大谎么?当我可以亲眼看到上帝安排得很理想的诺曼底景色时,我何苦在卧室里挂上描绘这景色的风景画呢?我们在幻想中有许多比《伊利昂纪》更美妙的诗篇。花上不大的一笔钱,我就可以在瓦洛涅、卡朗丹、也可以在普罗旺斯、在阿尔勒找到和提善画的维纳斯一样美的维纳斯。

  ①这是莫里哀的喜剧《女学者》中的一句台词。

  《司法公报》上发表的小说只不过写法与瓦尔特·司各特不同而已,它们总是极其可怕地以真正的鲜血而不是墨水来结尾。

  幸福和品德要高于艺术和天才。”

  “真精彩,比查!”拉图奈尔夫人叫道。

  “他说什么?”卡那利正从莫黛斯特的眼神和态度里采摘表示钦佩的天真而迷人的可爱果实,听到这声喊叫,便停了下来,向拉布里耶尔问道。

  拉布里耶尔遭到蔑视,特别是女儿对父亲说出那番不尊重的话语,使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心里极为难受,竟顾不上回答卡那利的问话。他的双眼痛苦地紧盯着莫黛斯特,透露出深沉的思索。德·埃鲁维尔公爵风趣地重申了文书的论点。他最后说,女圣徒泰蕾丝出神入化,比拜伦爵士的创作还要高明。

  “噢,公爵先生,”莫黛斯特指出,“泰蕾丝女圣徒,那完全是个人的诗篇,而拜伦或莫里哀的天才,对全世界都是有用的呀……”

  “赶快附和男爵先生的意见吧,”夏尔·米尼翁忙打断她的话说道,“你现在又认为天才有用了,就象棉花有用一样。

  可是说不定过一会你又觉得这个逻辑陈旧、古板,跟可怜的老好人、你的爸爸一样了!”

  比查、拉布里耶尔和拉图奈尔夫人用半嘲讽的目光相互瞧了瞧。莫黛斯特一时语塞,这种目光更使她恼羞成怒了。

  “小姐,放心吧,”卡那利向她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既没有敲打倒,也没有让人抓住矛盾。任何艺术作品,不论是文学也好,音乐也好,绘画也好,雕塑或建筑也好,与所有其他的商业产品一样,都包含着积极的社会功用。艺术是最好的商业,这是不言而喻的。如今,一本书可以使作者口袋里装上差不多一万法郎,而生产一本书,就要有印刷厂、造纸厂、书店、铸造厂,也就是说,要有数千人活动的臂膀,要有这么多机器和这么多生产过程。一座宏伟建筑的价钱,更直截了当地驳斥了持异议的人。因此可以说,天才的作品具有代价极其昂贵的基础,这个基础也就必然有益于工人。”

  在这个论点的基础上,卡那利又形象丰富、自鸣得意、咬文嚼字地讲了一通。和许多伟大的演说家一样,到了结束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讲的仍然与谈话开始时一模一样,而且自己竟然没有发觉,他的见解与拉布里耶尔完全相同。

  “我很高兴地看到,我亲爱的男爵,”矮小的德·埃鲁维尔公爵巧妙地说,“您将来一定能当一位伟大的立宪派大臣。”

  “哦!”卡那利作了一个伟人的手势说道,“我们辩来辩去证明了什么呢?无非是这样一个永恒的真理:‘一切都是真的,一切也都是假的!’这句话便可全部概括。道德方面的真理,也和女人一样,到了某些阶层,这些东西便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了。”

  “社会就靠成见活着,”德·埃鲁维尔公爵说道。

  “多么轻浮!”拉图奈尔夫人低声对她丈夫说道。

  “他是个诗人嘛!”哥本海姆听见了这句话,回答道。

  卡那利高出他的听众十万八千里,他那最后一句充满哲理的话,说不定很有道理。他见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某种冷淡的表情,还以为那是无知的征候。他发现莫黛斯特理解了他的话,十分高兴。他根本料想不到,对外省人来说,一个人包场是多么伤人!因为这些外省人主要的事情就是要向巴黎人显示外省的存在、风趣和智慧。

  “您很久没有见到德·绍利厄公爵夫人了吗?”为了改变话题,公爵向卡那利问道。

  “我六天以前离开她,”卡那利回答。

  “她好吗?”公爵又问。

  “非常好。”

  “您给她写信的时候,请代我向她问候。”

  “人家说她非常迷人,是吗?”莫黛斯特向公爵问道。

  “这个问题嘛,男爵先生讲起来大概比我更头头是道,”国王马厩总管回答。

  “岂止是迷人呢,”卡那利接受了德·埃鲁维尔先生的恶意挑战,说道,“不过,小姐,我这么说大概有些偏心,因为她作我的朋友已经十年。我能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全是她给我的,她保护了我,使我免遭上流社会的各种风险。总之,是德·绍利厄公爵亲自使我走上了今天这条路。如果没有这个家族的保护,国王、公主们可能早就将我这样一个可怜的诗人置诸脑后了。因此,我对他们的热爱永远充满感恩戴德之情。”

  说到这句话时,已经带着哭腔了。

  “这个使您产生灵感,写出那么多精彩的诗歌,使您产生如此美好情感的人,我们该怎样热爱她才是呀!”莫黛斯特深受感动地说,“怎么能想象,一位诗人没有缪斯呢?”

  “没有缪斯,他就会是铁石心肠,他写出来的诗就会象伏尔泰的诗句一样干巴巴,因为伏尔泰从来只爱伏尔泰本人,”

  卡那利回答。

  “您在巴黎不是赏脸对我说过,”布列塔尼人杜梅问卡那利,“您所表达的情感,没有一样是您感受到的么?”

  “脚正不怕鞋歪,我诚实的大兵,”诗人微微冷笑地答道,“不过,您要知道,在精神生活中和现实生活中同时具有许多情感,是允许的。可以表达出美好的情感而没有感受到,也可以感受到而表达不出来。拉布里耶尔,就是我这位朋友,他爱一个人都爱得丢了魂了。”他望着莫黛斯特慷慨大度地说道,“我呢,自然也和他爱得一样强烈。除非我抱着幻想,我想我能够赋予我的爱情以一种与其强烈程度相一致的文学形式。可是小姐,我可不敢打包票说,”他作了一个颇有些过分讲究的优美动作,转身向着莫黛斯特说道,“我明天不会没有文采……”

  这样,诗人就战胜了一切障碍,为了爱情,他一一跳过了人家扔到他腿下的棍子①。这种巴黎式的机智,使这位高谈阔论者的朗诵闪闪发光,莫黛斯特往日还从未领略过,她简直惊讶得目瞪口呆了。

  ①指摆脱人家给他制造的麻烦。

  米尼翁夫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卡那利立刻作出回答,就天主教问题,以及有一位虔诚的妻子多么幸福的问题,来了一套十分精彩的长篇大论。听完他的高论之后,比查凑到矮小的拉图奈尔耳边说道:

  “这家伙真能见风使舵!”

  比查细心观察,发现卡那利朗诵的语调缺乏淳朴自然,往往用夸大其辞来代替真情实感,加上各种各样的前后矛盾,因此文书道出这句颇有点过分挖苦的话来。莫黛斯特则如同被蒙上了双眼。卡那利能说会道,她又打定主意对卡那利表示关切,这就使她看不到比查发现的东西。在法国,一场闲谈总是变幻莫测的。米尼翁先生、杜梅、比查、拉图奈尔对闲谈的不连贯倒不介意,只是对卡那利的言论前后不一致感到十分惊奇。凡是他们感到惊奇的地方,正是诗人令莫黛斯特非常佩服的灵活之处。她一面将诗人引上自己幻想的曲径,一面心中暗想:“他爱我!”这场表演,必须称之为“做戏”才对。比查和这场“演出”的许多观众一样,对于这个自私自利的人的主要缺点印象很深。正象那些惯于在沙龙中高谈阔论的人一样,卡那利让他的缺点暴露无遗。也许他事先已经明白了对方要说的意思,也许他根本就不听,也许他有那种一面听人讲话,一面考虑别的事情的本领,总之,梅西奥的面部表情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不仅使他自己前言不搭后语,而且伤害了别人的自尊心。不听别人讲话,既是缺乏礼貌,又是蔑视别人的表现。卡那利的这个习惯未免过分了些,他常常忘记回答人家要求回答的话,又不经过任何有礼貌的过渡,便直接转到他一心想谈的话题上去。如果是一位地位很高的人,这样粗鲁放肆还可以为人所容忍而不表示拒绝,可它在人的心灵深处仍会播下仇恨和报复的种子。若是一个与自己地位平等的人,这种粗鲁放肆甚至会使友情瓦解。当梅西奥偶然强迫自己倾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他却又产生另一个缺点,那就是他只是听听,而不表示自己的意见。这种半自我牺牲虽然不象上一种做法那样刺激人,却同样使对方不自在,使人不高兴。在人世交易中,没有什么比施舍专注更能赚钱的了。“谁听不进,谁倒霉”①不仅是一句圣经箴言,而且也是一桩极好的投机买卖。遵循这句箴言办事,人们就会原谅你的一切,甚至有些恶习也能原谅。卡那利为了讨莫黛斯特欢心,便一意孤行。如果说,他在她眼中很讨人喜欢,而在其他人面前,他却常常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①或:听懂话的人自有好处。

  莫黛斯特对她造成的十位受难者毫不留情,她请卡那利朗读一首自己的诗作。人家将卡那利的朗诵天才吹得神乎其神,她希望能见识见识。莫黛斯特将书递给卡那利。卡那利接过书,有气无力地哼唱了——这个词再恰当不过了——一首诗。这首诗在他的诗作中被认为是最美的一首,题目叫做Vitalis①,是模仿莫尔的《天使之爱》的。拉图奈尔夫人、杜梅夫人、哥本海姆和银钱总管听得直打呵欠。

  ①拉丁文:生机勃勃。

  “如果您玩惠斯特牌也玩得不错,先生,”哥本海姆拿出五张纸牌,摊成扇形,对他说道,“我就算从未见过象您这么完美无缺的人了……”

  这个提法正好表达了每个人的想法,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玩得还可以,满够在外省打发我的余生。”卡那利回答,“你们看,比起玩惠斯特牌的人来,我的文学和谈吐显然有些过剩!”他把那本书扔到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上,放肆地补充一句。

  这个细节表明,象卡那利这样的沙龙英雄,一旦走出他的天地,要冒多大的风险。这时,他就象一个为某一阶层的观众所欣赏的演员,一旦离开那个圈子,来到一个高级剧院,他的天才就烟消云散了。

  叫男爵和公爵一伙,哥本海姆和拉图奈尔搭伴。莫黛斯特坐在诗人旁边,这叫可怜的爱乃斯特伤心透顶。他从这个任性姑娘的脸上看得出来,卡那利对她的诱惑力越来越大。对梅西奥拥有的那套引诱人的本事,拉布里耶尔简直一窍不通。

  上天常常拒绝把这种本事赋予正直的人,这些人一般说来都相当腼腆。这种本事要求脸皮厚,办法活,可以称之为走机智钢丝,甚至还包括一点摹拟表演。从精神上来讲,一个诗人身上难道不总是有点喜剧演员的味道么?将自己并未体验过但可以设想出其各种变化的感情表达出来,和必要时佯装有这种感情,以便在私生活的舞台上获得成功,这二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别。然而,如果社交场上人人必需的那种虚伪已经毒害了诗人的灵魂,他也能将自己的才能用来表达某种需要表达的情感,正象注定要在孤独中生活的伟人最后将自己的内心转化到自己的理性之中一样。

  “他的目标是几百万的财富,”拉布里耶尔痛苦地想道,“可是他装作有情,装得那么象,莫黛斯特会相信的!”

  拉布里耶尔非但没有比他的对手表现得更和蔼可亲,更有风趣,反倒学起德·埃鲁维尔的样子,仍然面色阴沉,焦躁不安,全神贯注。在王室的高官仔细研究年轻女继承人出格的言行的时候,爱乃斯特却在忍受着妒火中烧的痛苦折磨。

  直到此刻为止,他崇拜的偶像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和比查到外面去了一会。

  “这回算完了,”爱乃斯特说,“她已经疯狂地爱上了他,我岂止是叫人讨厌而已!再说,她是对的!卡那利多么迷人,他一言不发也颇有风趣,眼中闪耀着激情的光芒,他那夸大其辞也颇有诗意……”

  “可他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吗?”比查问道。

  “噢!是的,”拉布里耶尔回答,“他讲义气,有骑士风度。

  如果屈服于莫黛斯特这种人的影响之下,绍利厄夫人给他培养起来的那些小小的怪癖,是能丢掉的……”

  “您真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矮小的驼背说道,“可是,他是否能够真爱她,是否将来还会爱她?”

  “我不知道……”拉布里耶尔回答,“她提到过我吗?”沉默了一会以后,他问道。

  “提到过,”比查说道,于是他将莫黛斯特就更名改姓的问题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告诉了拉布里耶尔。

  审核官一屁股坐到一张长凳上,两手抱住头: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可是又不愿让比查看见。侏儒是个能揣度到他流泪的人。

  “先生,您怎么啦?”比查问道。

  “她说得对!……”拉布里耶尔突然站起身来,说道,“我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于是他将卡那利怎样鼓励他干那骗人的勾当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同时也向比查强调指出,他本来想在莫黛斯特揭去假面具之前向她说明事实真相的。谈到他不幸的命运时,他相当幼稚地大发感慨。从他十足的天真幼稚,从他真实的、深深的忧心忡忡中,比查颇有好感地看出了真正的爱情。

  “可是,”比查对审核官说,“您为什么不在莫黛斯特小姐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倒让您的对手充分表演呢?”

  “啊!”拉布里耶尔对他说,“一要跟她说话,喉咙就发紧,这种滋味难道您没有感受过么?……当她看您一眼的时候,哪怕是漫不经心的一眼,您的头发根,皮肤表面,什么感觉也没有吗?……”

  “可是,当她对自己品德高尚的父亲说出‘你简直是个老傻瓜!’那种话的时候,您颇有见地,您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先生,我太爱她了,当我听到她说那种话,打破了我认为她完美无缺的印象时,我感到好象有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心脏。”

  “可卡那利还千方百计证明她说得有道理,”比查回答。

  “如果她自尊心更强一些,胜过了感情,她就不会做出这种令人痛心的事了,”拉布里耶尔辩解道。

  这时,莫黛斯特身后跟着刚刚输了牌的卡那利,和她父亲、杜梅夫人一起走了出来,呼吸呼吸这繁星满天的夜晚的空气。夏尔·米尼翁趁他的女儿与诗人散步的时候,离开了她,来到拉布里耶尔身边。

  “先生,您的朋友本应该当律师的,”他微笑着说,专注地望着这位年轻人。

  “伯爵先生,对于象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您可以很严厉地品评。可是对一位诗人,请您不要那么匆忙、那么严厉地作出判断吧!”拉布里耶尔回答,“诗人有他的使命。正象他表达各种事情的诗意一般,天性注定他只看到问题具有诗意的一面。因此,在您认为他自相矛盾的地方,他正是忠于他的天职。这好比一位画家,画圣母马利亚和画交际花都画得很好一样。莫里哀不论塑造年老的人物或年轻的人物都很有道理,他当然有很健全的判断力。玩弄玩弄这些机灵的小把戏,对第二流的人会有腐蚀作用,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真正伟大人物的品格。”

  夏尔·米尼翁握住拉布里耶尔的手,对他说道:

  “不过这种灵巧也可以用来为自己截然相反的行为辩解,特别是在政治上。”

  “啊,小姐,”此刻,在另一边,卡那利正用矫揉造作的声调,对莫黛斯特发表的一个见解作出回答(其实她提出这个见解的目的在于试探),“请您不要以为感受丰富多采就会削弱情感的分量。诗人大概比其他男子爱得更坚贞、更赤诚。

  首先,请您千万不要嫉妒那个人称之为缪斯的东西。给一个忙碌的男人当妻子是多么幸福!而一个不担任职务,或者因家庭富有、整天无所事事的丈夫,对女人说来简直是沉重的负担。您如果听到这些女人的抱怨,就会明白,一个巴黎女人的幸福主要就是在自己家中自由自在,有权有势。而我们这些人,也就任凭女人在我们家里进行统治,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那么下作,实行小人物那种暴政。我们要做更有意义的事……如果有一天我要结婚,——不过我向您保证,这事对我来说,还是非常遥远的一大灾难,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够享有一个情妇所保留的精神自由,说不定正是从这种精神自由中,她能吸取到各种各样的诱惑能力。”

  卡那利施展出他的全部热情和优雅的谈兴,大谈什么爱情、婚姻、对女人的崇拜,与莫黛斯特进行辩论,直到米尼翁先生走过来与他们会合,抓住一个两人沉默无语的时机,挽住女儿的胳臂将她带到爱乃斯特跟前去,卡那利才算打住话头。精神高尚的老兵已经给爱乃斯特出了主意,要他解释一下试试。

  “小姐,”爱乃斯特声音哽咽地说道,“您对我的蔑视压在我的心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证明自己做得有理,我只是想告诉您,看到您写给那个人、而不是诗人的最后一封使人愉快的信以前,我就想消除您的误会,而且在从勒阿弗尔写给您的短笺里,我也将这一点告诉了您。我有机会荣幸地向您表示过的各种情感,都是真诚的。

  在巴黎,令尊大人声称自己很贫穷时,我的心头便闪耀起希望的火花。可是现在,既然一切都完了,既然我只剩下了永久的愧疚,我为什么要留在一切对我都是酷刑的此地呢?……请您让我带走您的一个微笑吧,这个微笑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上。”

  “先生,”莫黛斯特显得冷淡而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是这儿的女主人。但是,强留一个在这儿既不感到愉快也不感到幸福的人,我显然也会感到难过的。”

  她离开审核官,挽起杜梅夫人的手臂回到客厅。过了一会儿,这一家庭戏剧场面的全部人物又重新聚集在客厅中。他们相当惊讶地看到莫黛斯特这次坐到了德·埃鲁维尔公爵身旁,并且象一个诡计多端的巴黎女子那样与他絮絮呱呱。她对他打牌很感兴趣,他向她讨主意,她给他出主意,而且找到机会对他说些阿谀奉承的话,将贵族的机遇提到了与天才和美貌的等高线上。卡那利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莫黛斯特态度如此变化的理由:因为他刚才有意刺激莫黛斯特,在谈话中将结婚说成是灾难,而且表示自己离结婚还很遥远。正象所有玩火的人一样,他得到了自焚的下场。莫黛斯特的高傲和蔑视使诗人大为惊慌。他又回到莫黛斯特身边,故意表现出嫉妒的样子。正因为是佯装嫉妒,所以做得格外明显。莫黛斯特象众天使一样残酷无情,品味着运用自己威力带来的乐趣,自然更加滥用她的威力了。德·埃鲁维尔倒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快乐:一个女人朝他微笑!到了深夜十一点,这在木屋别墅已为时甚晚,三位求婚者告辞出来。公爵觉得莫黛斯特实在迷人,卡那利觉得莫黛斯特太会卖弄风情,拉布里耶尔则为莫黛斯特的冷酷无情而伤心不已。

  此后一个星期,女继承人对三位求婚者的态度仍象这天晚上一样。结果是,虽然莫黛斯特有些俏皮话和任性的举动不时使德·埃鲁维尔公爵抱着希望,看上去诗人还是占了上风。莫黛斯特对父亲很不恭敬,在他面前极度放肆;从前她小心服侍双目失明的母亲,赢得了孝女的美名,现在似乎不大情愿做这些小事,对她的母亲不耐烦起来。这些似乎都是性情怪僻和自幼受娇惯的轻狂性格的表现。莫黛斯特做得太过分的时候,她便给自己来点道德训戒,并将她的轻浮和出格的言行归之于自己的独立不羁。她向公爵和卡那利承认,她对言听计从没有多大兴趣,而且将这看成是她建立家庭的真正障碍,这也就等于询问她的求婚人斗志如何。她这种做法,恰似那些掘地打洞的人,有的是为了开采黄金,有的是为了开采煤炭,有的是为了开出凝灰岩,有的是为了打出水来。

  她家要在自己的别墅中安顿下来的前一天,她说道:

  “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丈夫,能够象我父亲那样始终心地善良地,象我可爱的母亲那样宽宏大量地容忍我的任性。”

  “小姐,这是因为他们知道您爱他们,”拉布里耶尔说。

  “小姐,请放心,您丈夫会知道珍宝的价值的,”公爵补上一句。

  “您的才智和果断要让一个丈夫俯首听命,那还不绰绰有余!”卡那利哈哈大笑说道。

  莫黛斯特微微一笑。亨利四世当年用一个狡诈的问题,通过三种不同的答复,在一位外国使节面前揭示了他的三位主要大臣的不同性格以后,大概也是这样微微一笑的。①

  设宴招待那天,莫黛斯特在比较偏爱卡那利的情绪驱使下,一个人单独和卡那利在沙地上散步良久。这片沙地位于房屋与饰满鲜花的草坪之间。从诗人的手势上,从年轻女继承人的表情上,一望而知她很赞同卡那利的谈话。两位德·埃鲁维尔小姐于是走过去打断这场引起纷纷议论的个别谈话。她们使出在此类场合女人天生的机灵,将话题转到宫廷上,转到在宫廷供职的荣耀上,一面解释内廷官衔和宫廷官衔的区别。她们迎合莫黛斯特的高傲,向她指出一个女子当时所能向往的最高地位是什么,搞得她飘飘然起来。

  ①典出苏利的《回忆录》:亨利四世当着西班牙大使的面,问他的三位大臣,有一处地板要坏了该怎么办,只有一位大臣敢发表自己的见解。

  “有一个当公爵的儿子,”老小姐高声叫道,“这本身就是一大好处。这个头衔,是给自己孩子的一笔财产,而且是万无一失的财产。”

  “头衔最能帮助一个男子去实现他的奢望,但是国王马厩总管在这件事上至今收效甚微,我们应该将这个归之于什么偶然原因呢?”卡那利见谈话被人打断,心中颇为不快,便这样说道。

  两位小姐向卡那利瞪了一眼,毒蛇咬人注入多少毒液,那眼光中就包含多少毒液。莫黛斯特嘲讽的微笑又使她们慌了手脚,以致两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

  “国王马厩总管先生从未因您地位低微而名气甚大就稍有微词,”莫黛斯特对卡那利说道,“他很谦虚,您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呢?”

  “再说迄今为止,”老小姐说道,“还从来没遇到过与我侄儿地位相称的女子。我们见过的人,有的只有与这个地位相称的财产,有的有才智却没有财产。我们等待着上帝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认识一位集出身高贵、才智和财产于一身、无愧于当个德·埃鲁维尔公爵夫人的人,我承认我们是等对了。”

  “我亲爱的莫黛斯特,”爱伦娜·德·埃鲁维尔将她新交的朋友带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对她说道,“王国之内,有上千个卡那利男爵,巴黎比得上他的诗人也有上百个。他算是什么大人物!就连我这个没有嫁奁,注定要出家当修女的穷姑娘,都不要他!再说,一个十年来为德·绍利厄公爵夫人所利用的年轻人是什么样,您还不知道。真的,恐怕只有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太婆才受得了这位伟大诗人那病病歪歪的身体,据说他经常微恙在身。可是在路易十四看来,身体稍有不适已经是无法忍受的缺陷了。公爵夫人不象当妻子的那么受罪,这倒是真的,因为他并不象丈夫那样总住在她家里……”

  于是,爱伦娜·德·埃鲁维尔使用女人之间所特有的那种手段,将对德·绍利厄夫人心怀嫉妒的女人们所兜售的那一套对诗人的诽谤之言悄悄地重说了一遍。年轻人谈话中十分常见的这个小小细节,表明人们已经怎样激烈地争夺起德·拉巴斯蒂伯爵的财产来了。

  十天之中,对于向莫黛斯特求婚的三个人,木屋别墅居民的见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对卡那利十分不利的变化,也是有根据的。作为依据的这些看法,足以引起任何有名气的人深思。从人们怀着热情追求你的笔迹来看,不可否认,一个人享有盛名,会引起公众强烈的好奇心。名人用什么样的动作系领带、在马路上行走、东张西望或者吃排骨,大部分外省人显然没有一个确切的认识。当他们看见一个人穿着时髦,或者得到赏识而神气活现的时候,——不论这种赏识能持续多久,总是值得羡慕的——有的说:“哟!就这德行啊!”

  或者说:“真可笑!”有的则发出其他莫名其妙的感叹。总而言之,任何名气,哪怕是正正当当获得的名气,这种名气所带来的不同寻常的魅力,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尤其是对于那些肤浅、嘲笑一切或嫉妒别人的人,这无非是闪电般转瞬即逝的感觉而已。名气似乎跟太阳一样,远远看去,火一样热,发出耀眼的光芒,当你靠近它的时候,却和阿尔卑斯山的高山牧场顶端一样寒气逼人。说不定只有对于与自己同类的人,一个人才是真正伟大的。在同类人眼中,较之在那些庸俗的崇拜者眼中,人类所固有的缺陷可能更容易被忽略。

  有的人很善于用亲切和蔼的举止和讨人喜欢的谈话使人宽恕他们的默默无闻,一个诗人,要每天都讨人喜欢,大概也必须施展这种风雅的骗术吧!一个诗人,除了天才之外,每个人还要求他具有沙龙中特有的平庸品德和家庭中特有的枯燥无味。这位圣日耳曼区的伟大诗人,不愿屈从于这条社会规律,于是,继头几天晚上他口若悬河,令大家佩服、倾倒之后,人们渐渐流露出使他难堪的爱理不理的态度。过度卖弄风雅在人的心灵上产生的效果,就跟卖品质玻璃器皿的店铺对人的视觉产生的效果一样。这就足以说明,卡那利火热的激情、闪闪发光的言辞,已经很快就使那些人厌倦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他们喜欢实实在在的东西。诗人很快就不得不露出凡人的面目。可是在这块地盘上,拉布里耶尔已经获得了那些一开始觉得他过于阴郁的人们的选票,诗人则遇到了颇多的障碍。人们感到需要用更喜欢他的朋友的办法,来对他的名气进行报复。好人就是这么形成的。淳朴而善良的审核官不使任何人的自尊心受到冒犯。大家回过头来看他,每个人都发现他心地善良,非常谦逊,象保险箱一样缄口不言,而且举止合度。德·埃鲁维尔公爵,从政治价值方面,将爱乃斯特远远摆在卡那利之上。诗人性情变化无常,野心勃勃,又象塔索一样没有主见,他喜欢奢侈、豪华,讲排场,欠下一大批债务;而年轻的审核官,性情平稳,生活循规蹈矩,助人为乐又不大肆宣扬,期待着而不是去追求报答,银钱上还有所积蓄。再说,卡那利的表现又叫仔细观察他的市民们占住了理。这两、三天来,他经常任凭自己做出不耐烦的动作,流露出沮丧神情和没有明显理由的忧郁,以及诗人们的神经质所引起的种种情绪波动。其实这些古怪劲(这是外省的字眼)乃是他心绪不宁所造成。他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德·绍利厄公爵夫人,应该给她写信,可又下不了决心。这些都被性情温和的美国女子杜梅夫人、高尚的拉图奈尔夫人一一看在眼里,并成为她们与米尼翁夫人之间不止一次谈论的话题。卡那利感觉到了这些谈话的效果,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人们对他不再象从前那样关切,从人们的面孔上再也看不到最初几天那种心醉神迷的表情。而爱乃斯特谈话的时候却开始有人倾听了。于是这两天,诗人极力引诱莫黛斯特,利用单独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瞬间,用热情话语结成大网将她层层围住。莫黛斯特满面春风,两位老姑娘见了,心里明白这位女继承人听了那些款款道出的甜言蜜语是多么高兴。她俩对诗人进展如此神速感到十分不安,于是刚才使出了女人处在这种情形之下的ultimaratio①,即诬蔑诽谤。当诬蔑诽谤涉及最能引人产生强烈反感的事情时,在多数情况下都是能奏效的。因此,诗人入席时,发现他的偶像眉宇之间阴云密布。

  他看出那是德·埃鲁维尔小姐干的坏事,而且认为待他找到机会与莫黛斯特谈话时,有必要赶紧毛遂自荐作她的丈夫。席间,卡那利和两位贵族老小姐之间的谈话,表面上仍然文质彬彬,实际上已是话中带刺。听到这种话,哥本海姆捅捅坐在他旁边的比查的胳膊肘,指着诗人和国王马厩总管,附在比查耳边说道:

  “他们要互相拆台了。”

  “卡那利有足够的天才,光他自己就可以把自己的台拆了,”侏儒答道。

  晚餐极为丰盛,招待亦极为周到。席间,公爵又占了卡那利的上风。莫黛斯特前一天收到了她的骑马服,谈起要到附近骑马出游。谈着谈着,说到了围猎,她表示,迄今为止,她还没尝过围猎的乐趣,很想看看。距离勒阿弗尔几里②以外,有一处王家森林。公爵立即提议,让米尼翁小姐到这座森林中去观看一次围猎的盛况。靠着他和国王犬猎队队长卡迪央亲王的交情,他指望在莫黛斯特面前显示一下王室的排场,将宫廷中那些引人着迷的人物一一指给她看,用这种办法来引诱她,使她产生通过婚姻涉足宫廷的愿望。公爵和两位德·埃鲁维尔小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目光说得明明白白:“女继承人归我们了!”这眼色正好被卡那利无意中看到。诗人手中只剩下个人名气这一张牌,也着起急来,想要尽快得到爱情的保证。莫黛斯特看到自己和德·埃鲁维尔一家几口已经走得太远,超过了自己的意图,几乎心惊胆战起来。晚饭后在园中散步时,她故意和梅西奥一起,走在别人的前头。出于完全可以理解的少女的好奇心,她透露了爱伦娜的那些诽谤之辞。卡那利惊呼起来,她趁机要求他讲出原委。他答应了。

  ①拉丁文:最后一招。

  ②古法里,一里约合四公里。

  “这些恶语中伤,”他说,“在上流社会中,是明目张胆地干的。您很正直,对此感到愤慨;我则嗤之以鼻,甚至感到高兴。这两位小姐大概觉得她们家大老爷的利益面临着危险,才求助于这种手段。”

  卡那利赶紧利用这种交心所提供的良好机会,一面感谢莫黛斯特向他吐露知心话,迫不及待地从中找到些许爱情,一面兴致勃勃大开玩笑,为自己辩护,并巧妙地表白自己的爱情。这样一来,莫黛斯特看到自己无论是和诗人还是和国王马厩总管都已牵连上了。卡那利感到此刻必须壮起胆子,便干脆表明了心迹,他向莫黛斯特起誓发愿,誓言中,诗情画意大放光芒,好似他巧妙地引述的一轮明月,对于为这一家庭节日而盛装打扮的这位迷人金发女郎的美貌,誓言中也进行了天花乱坠的描写。夜色、树丛、天空和大地,整个大自然,都给他这装出来的激情帮忙,使这位贪财的情人完全越过了理智的范围。他竟然谈到自己不在乎财产,而且用他自己优美的风格,将狄德罗说过的“一千五百法郎和我的莎菲”,①或者“一间茅屋和你的心”的著名公式,又花样翻新地表演一遍!对于老岳父的财产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的情人们,都会这一套的!

  ①这里的“莎菲”指莎菲·沃朗,本名路易丝·亨利埃特,一七五五到一七八四年,她是狄德罗的好友,狄德罗给她写过大量的信件。他认为有一千五百法郎和莎菲,便十分幸福,别无他求了。

  就一个众所周知的题材演奏得如此精彩动人的这支协奏曲,莫黛斯特仔细品尝一番以后说,“先生,我父母给我自由选择的权利,使我可以听到您的倾诉。不过您还得和他们谈谈。”

  “好哇!”卡那利高声叫道,“那么,告诉我,如果我得到他们的应允,您会求之不得地服从他们的意愿么!”

  “我事先就知道,”她回答道,“我父亲有些奇思异想,大概会冒犯你们这种古老家族的正当自豪感,因为他很想让他的外孙继承他的头衔,姓他的姓氏。”

  “啊呀,亲爱的莫黛斯特,为了能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您这样的守护天神,什么牺牲不能作呢?”

  “我不能顷刻之间就对自已一生的命运作出决定,请您原谅,”她说着,一面和德·埃鲁维尔家的两位小姐走到一起去了。

  此刻,这两位高贵的小姐正在拍小个子拉图奈尔的马屁,好叫他为她们的私利服务。为了将姑母与侄女区分开来,我们只好仅将姑母称作德·埃鲁维尔小姐,对侄女就称爱伦娜好了。德·埃鲁维尔小姐暗示公证人说,查理十世说不定可以看在她们家族的面子上,将勒阿弗尔法院院长的职位赏给谁。

  凭着公证人的才干和正直,这个职位是他应得的归宿。那边,比查和拉布里耶尔在一起散步。梅西奥大胆进逼,进展神速,使比查十分紧张。就在人们准备回到客厅,好打上几局必不可少的惠斯特牌互相戏弄时,比查设法在台阶下面跟莫黛斯特谈了几分钟。

  “小姐,我想,您还没有管他叫梅西奥①吧?……”比查小声问她。

  ①卡那利是姓,梅西奥是名。从叫姓到叫名,表示关系从疏远到亲近。

  “只差一点点了,我的神秘的侏儒!”她微微一笑,回答道。那种微笑连天使看了也要苦恼不堪。

  “天哪!”文书大叫一声,那扶着台阶栏杆的手也垂了下来。

  “怎么,他还不如你感兴趣的那个怀恨在心、面色阴沉的审核官吗?”她接口说道,摆出一副对爱乃斯特来说简直高不可攀的神气。这种神气的奥妙,只有少女才能掌握。似乎处女的洁白无瑕给她们增添了翅膀,使之飞到不可企及的高处。

  “你那位小德·拉布里耶尔先生,我没有陪嫁,会要我么?”她停顿了一下,说道。

  “问问您父亲的意见吧?”比查回她一句。他走了几步,将莫黛斯特带到距离窗子比较远的地方。“您听我说,小姐,您知道,现在正跟您说话的这个人,准备随时随地不仅将他的生命献给您,而且将他的荣誉也献给您。所以,您可以信任他,甚至对您父亲不想说的话,您也可以推心置腹地告诉他。

  好吧,是不是因为那位了不起的卡那利对您说了他不在乎财产的话,才使您对可怜的爱乃斯特发出那样的责备呢?”

  “是的。”

  “他说的话您相信吗?”

  “你这么说,魔鬼文书,”她从给他起的一、二十个外号里拣了一个称呼他,接口说道,“似乎对我的自尊心的强度有所怀疑喽!”

  “您笑了,亲爱的小姐,这么说来,您还没有当真,那我真希望您是在戏弄他。”

  “在赏脸想要娶我为妻的人里面,如果我自认为有权耍弄其中的某一个,比查先生,你会对我作何想法呢?比查大叔,你要知道,一个姑娘,即使表面上似乎很看不起那最令人讨厌的殷勤,得到这种表示,心里总是喜滋滋的……”

  “这么说来,我使您高兴了?……”文书说道,满面红光,就象一座城市为迎接节日而大放光华一般。

  “你?……”她说道,“你向我表示的是最珍贵的友情,是母亲对待女儿的那种无私的感情!不要将你和任何人相比吧,就是我的父亲也不得不对我忠心耿耿呀!”

  她稍稍停顿一下。

  “从一般男人赋予‘爱’这个字眼的涵义来说,我不能说我爱你,但是我给你的感情是经久不衰的,永远不变的。”

  “那好,”比查说道,他假装去拾一粒石子,弯下身去亲吻了莫黛斯特的鞋尖,在上面留下一滴泪水,“请允许我照看您,就象巨龙看守着财宝一样。刚才诗人在您面前展示了以故作风雅的词句织成的花边,用动听的谎言作成的假首饰。他拨弄竖琴最动听的琴弦,歌唱自己的爱情,是不是?……如果这位出身高贵的情人一旦确切知道您财产不多,就改变态度,变得含糊而冷淡,看到这种情形,您还会让他作您的丈夫,还会一直尊敬他么?……”

  “那他不成了弗朗西斯科·阿尔图了么?……”她作了一个满含辛酸和厌恶的动作,问道。

  “让我来体会一下变换布景的愉快吧,”比查说,“我不仅要让这件事来得十分迅速,而且在事后,我保证要让您那位诗人再度钟情于您,要让他在一个晚上,不知不觉地一会儿乐意,一会儿不乐意,轮番地往您心头吹热风和送冷气,而且总是风度翩翩。”

  “如果证明你有道理,”她说道,“那我该相信谁呢?

  ……”

  “相信真正爱您的人。”

  “小公爵?……”

  比查望了莫黛斯特一眼。他们走了几步,两个人都默默无语。看不透姑娘的心思,她眉头也不皱一皱。

  “小姐,如同水下的海藻一般隐藏在您内心深处的思想,您自己也不想弄清楚,您允许我将它表述出来么?”

  “怎么!”莫黛斯特说道,“我的现任私人生活顾问还是一面明镜么?……”

  “不,只是回声而已,”他回答,随即作了一个极为谦逊的手势,“公爵很爱您,但是他爱得过分了。如果我这个矮子完全理解您心灵中的无比微妙之处,我想,将您象圣体一样放在圣体龛里供奉起来,恐怕您也是会反感的。可是,因为您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您大概不仅不会要一个象卡那利那样喜欢自己更胜于喜欢您的自私自利者,也不希望看到一个男人不断匍匐在您的脚下,虽说对他倒可以永远放心……至于为什么,我可一无所知。我只是从您的眼神中看出这个主意,说不定,这也是所有姑娘的主意。是什么道理?恐怕得我变成女人和老太婆才能知道了。在您伟大的心灵中,您需要崇拜别人。一个男人跪在你面前,您就不能跪在他面前了。

  ‘如此这般长不了,’伏尔泰曾这样说过。矮个子公爵精神上卑躬屈节的东西太多,而卡那利即使不说一点没有,至少是不够。所以,您跟国王马厩总管搭话的时候,他和您谈话的时候,您回答他的问话的时候,您那微笑中隐藏的嘲弄,我能够揣度得出来。您和公爵在一起永远不会不幸;如果您挑选他作丈夫,所有的人都会赞同您的选择,但是您根本不会爱他。自私的冷漠和持续不断神魂颠倒的过度热情,肯定在任何女人心上都会产生物极必反的效果。您幻想的婚姻,有无穷的快乐,什么使女人感到骄傲的乖乖服从呀;什么无缘无故地感到忧心忡忡呀;什么以陶醉的心情等待着成功的消息呀;什么面对着意想不到的富贵荣华,快乐地迁就一下呀;什么直到内心的秘密都能为人所理解呀;什么一个女子偶尔也能用她的爱情来保护她的保护者呀,等等等等。显然,上述那种永不褪色的胜利并不能给您带来这无穷的快乐。”

  “你简直是个巫师!”莫黛斯特说道。

  “那种情感上甜蜜的对等,持续不断地共享生活,确有把握能讨对方喜欢,正因如此才叫人同意结婚,这些东西,嫁给卡那利式的人物,您也是找不到的。这种人只想到自己,在他的心目中,‘自我’是唯一的音符,他的注意力才不肯屈尊来关心您的父亲或者国王的马厩总管呢!……他是一个二等的野心勃勃的家伙,您保持尊严也好,您俯首贴耳也好,对他都无关紧要;他会把您当成家里的一件必需品,他那自以为是抬举您的无所谓的态度,对您已经是一种侮辱!是的,即使您斗胆打您母亲的耳光,卡那利也会视而不见,以便径自否认您的罪行,因为他一心想得到您的财产。所以,小姐,我想的既不是伟大的诗人,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喜剧演员;我想的也不是贵族大老爷,他对您来说,只能是一门体面的亲事,而不是一个丈夫……”

  “比查,我的心是一张白纸。你在那上面看见的字,都是你自己刻上去的,”莫黛斯特回答,“你为外省人的仇恨所主宰,一切使你不得不抬头仰视的东西,你都恨之入骨。诗人同时是一个政治家,他谈吐风雅,前科无量,这些你都饶不过他,而且你歪曲他的意图,对他进行诬蔑……”

  “您说我诬蔑他,小姐?……他很快就会象维勒干家的人那样卑鄙地对您不理不睬!”

  “那好!你叫他演出这一幕喜剧吧,然后……”

  “三天之后,星期三,我一定叫他用各种调门演出,请您记住好了。小姐,从现在直到那天以前,您就好好听这八音琴的各种曲调取乐吧,好让以后刺耳的噪音出现时,对比更强烈一些。”

  莫黛斯特高高兴兴地回客厅去。拉布里耶尔坐在一扇窗户旁边,他刚才大概从那里凝望他所崇拜的偶像。莫黛斯特进来时,所有在场的男子中,只有他一个人如同听到掌门官喊了一声:“王后到!”一般站起身来。这个恭恭敬敬的动作,饱含着任何动作所特有的强大说服力,而且比任何美妙的言辞更为雄辩有力。口头上说的爱情抵不上用行动证明的爱情,任何二十岁的少女都有五十年的功夫可以运用这条公理。这也正是引诱妇女的人最常用的论点。卡那利当众向莫黛斯特施礼,正面瞧着她。而被人不屑一顾的情人,却用低眉顺眼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她。那目光象比查的眼光一样,谦恭而又几乎战战兢兢。年轻的女继承人走过去坐在卡那利身边时,注意到了拉布里耶尔的这一神态。她坐下去,作出给卡那利看牌的样子。交谈过程中,拉布里耶尔从莫黛斯特对她父亲说的一句话里,得知星期三她还要去练习骑马。她提醒父亲说,她缺一条马鞭与她那一身华丽的骑马装配套。审核官听了这句话,向侏儒比查望了一眼,那目光熠熠闪亮。过了一会,他们两人都来到平台上,在那里踱来踱去。

  “现在九点,”爱乃斯特对比查说,“我立刻动身去巴黎,明天上午十点就能到。亲爱的比查,她对你很友好,你送给她一件纪念品,她一定会接受的。让我以你的名义送她一条马鞭吧!你记住,为了报答你给我帮的这个大忙,今后我不仅跟你作朋友,而且对你一定忠心耿耿。”

  “去吧,你真够走运的,”文书说道,“你有钱!……”

  “请代我通知卡那利一声,说我今天晚上不回来。叫他找个托辞,说明我要离开两天就行了。”

  一小时之后,爱乃斯特骑马出发,十二个小时之内便到了巴黎。一到巴黎,他想着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第二天去勒阿弗尔的邮车上预订一个座位。然后他到巴黎最著名的三家珠宝店去,将马鞭上的球饰一一加以比较,寻找艺术所能提供的最佳上品。最后他选中了一件黄金雕刻的猎狐图,头上镶着一颗红宝石。这件东西出自斯蒂曼①之手,本来是一个俄国女人定做的,后来付不起钱,没有买走。价钱七千法郎,对于一个审核官的薪俸来说,当然是昂贵无比。爱乃斯特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都花了上去。原来上面刻有别人的家徽,爱乃斯特拿出拉巴斯蒂家徽的图案,要他们在二十小时内将原来的去掉,刻上这个家徽。于是这幅猎狐图——一件精雕细刻的杰作,便安到胶皮马鞭上,装进一个套子里。套子用红色上等皮革做成,丝绒衬里,上面刻有两个环套在一起的M②。星期三上午,拉布里耶尔乘坐邮车(兼驿车)抵达勒阿弗尔,正好赶上和卡那利一起吃午饭。诗人隐瞒了自己秘书不在这件事,只说他忙着一件从巴黎送来的工作。邮车到时,比查已经在邮局迎候审核官。他立即跑去将这件艺术珍品送到弗朗索娃·珂歇手里,千叮万嘱,要她将这件东西放在莫黛斯特的梳妆台上。

  ①斯蒂曼,《人间喜剧》中的装饰雕刻家。

  ②两个M是莫黛斯特·米尼翁(ModesteMignon)名和姓的缩写。

  “莫黛斯特小姐去骑马,你们肯定要陪她去的喽。”文书又来到卡那利家里,说道,他对拉布里耶尔使个眼色,意思是告诉他马鞭已经顺利地交到了收件人手里。

  “我么,”爱乃斯特答道,“我要睡觉去了……”

  “怎么搞的!”卡那利瞪着他的朋友,大叫道,“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

  就要吃午饭了,诗人自然也邀请文书入席。比查从热耳曼的面部表情上看出来,小罗锅的诡计已经奏效。从前述他向莫黛斯特许下的诺言上,已经可以预料,他要略施小技了。

  比查本想必要的时候让拉布里耶尔留他吃饭,于是便留下来。

  “先生将拉图奈尔先生的文书留下吃饭,算是做对了,”热耳曼附耳对卡那利说道。

  仆人对主人眨眨眼睛,卡那利和热耳曼两人便进了客厅。

  “今天上午,先生,我去看打鱼,是我认识的一位船主前天邀我去看的。”

  热耳曼没有招认他趣味低级,经常到勒阿弗尔的一家咖啡馆打台球。比查在咖啡馆给他找了一大群朋友,以便随心所欲地对他施加影响。

  “怎么啦?”卡那利说道,“快点,直截了当说嘛!”

  “男爵先生,我听见人家激烈争论米尼翁先生的事。我尽量推波助澜,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家的下人。哎呀,男爵先生,港口上都传说你上当受骗了。德·拉巴斯蒂小姐的财产,正象她的名字一样①,非常微不足道。她父亲回来时乘坐的船只,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中国商人的,他大概不敢小看这些商人。对这件事,人家说的那些话,对上校的名誉可不大有利。听说您和公爵先生两人在争夺德·拉巴斯蒂小姐,小人可要放肆提醒您一声。你们两个里头,最好还是让那位大老爷上她的当……回来的时候,我在码头上转了一圈。

  ①法语“莫黛斯特”有“微不足道”之意。

  剧场前面有些做批发生意的商人在闲溜达,我于是大着胆子钻到他们里头去。这些老实人,看见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就聊起勒阿弗尔的事来。我把话题一引,就叫他们谈到米尼翁上校身上去。他们说的和渔民一模一样!我现在要是还不吱声,那可就没尽到我作仆人的本分了!就因为这个,我回来迟了,让先生自己起床,穿衣……”

  “怎么办?”卡那利失声叫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确表态,向莫黛斯特许下了诺言,无法翻悔了。

  “我对先生的爱慕,先生是了解的,”热耳曼见诗人有如五雷轰顶的样子,便说道,“我若出个主意,您大概不会见怪。

  您如果能将这个文书灌醉,他肯定会说出这件事情最关紧要的话来。要是他喝到第二瓶香槟还没有说出心里话,到第三瓶,肯定就行。菲罗塞娜早就听绍利厄公爵夫人说过,有一天我们肯定会看到先生当大使。您若是治不了勒阿弗尔的一个小文书,那倒奇了!”

  这场观看打鱼的戏,其无名作者正是比查。此刻,他正在叮嘱审核官,一是对自己的巴黎之行不要声张,二是不要妨碍比查一会儿在饭桌上施展的计谋。当时在勒阿弗尔,产生了一些对夏尔·米尼翁不利的反应,文书正好加以利用。事情是这样的:德·拉巴斯蒂伯爵先生往日的朋友,在他离家外出期间,早已将他的妻女置诸脑后。伯爵先生归来以后,也完全将他们置诸脑后。这些人听说他要在米尼翁别墅大宴宾客,都以为能接到请帖,并且为能参加宴会而自鸣得意。待到他们知道只请了哥本海姆、拉图奈尔夫妇、公爵和两个巴黎人以后,这位巨商的傲慢便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他有意不拜访任何人,不下山到勒阿弗尔来,人们将这些事归之于他看不起人。于是勒阿弗尔人用对他骤然发财表示怀疑的办法,对他的看不起人进行报复。话儿传来传去,不久就尽人皆知,都说他从维勒干那里赎回房屋所需的款子是杜梅提供的。这个情况又使那些情绪最激昂的人心怀叵测地猜测,夏尔预料到将来和他所谓的广州合伙人之间要为某些款项发生争议,特意前来将这些钱交在杜梅手里,因杜梅对他是绝对的忠心耿耿。夏尔自己的含糊其辞(他一直有意隐瞒自己的财富),他的下人说的话(是叫他们这么说的),又使这些无稽之谈颇象是那么回事。商人之间本来就有一种互相贬低的意愿,大家为这种意愿所左右,也就相信了这些无稽之谈。从前狭隘的乡土观念怎样使人们大吹特吹勒阿弗尔的奠基者之一拥有巨大的财富,如今外省的嫉妒心也就怎样使人们极力缩小他的财富。文书不止一次给渔民们帮过忙,这次他要求他们保密,并且要求他们也去七嘴八舌胡说一气。结果他如愿以偿。渔船的主人对热耳曼说,他有一个表弟是水手,刚从马赛来,正是上校回来乘坐的双桅横帆船卖掉以后将他解雇的。船卖给了一个叫卡斯塔努的人,船上的货物,据他表弟说,最多值三、四十万法郎。

  “热耳曼,”贴身仆人走出去时,卡那利说道,“你给我们拿香槟酒和波尔多酒来。一位诺曼底的法国书记会成员应该对一位诗人的殷勤招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跟《费加罗报》一样才思横溢,”卡那利用手拍着小矮子的肩膀说道,“要让这小报似的才思随着香槟酒迸发出来,泡沫飞溅!

  爱乃斯特,咱们也别谦让!……说老实话,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喝醉过了,”他看了拉布里耶尔一眼,接着说道。

  “您是指喝酒喝醉么?……那倒还可以理解,”文书回答,“可您天天为自己而陶醉!您把各种赞美之辞直接喝下去就够了!啊!您长得体面!您是诗人!您活着就已经这样大名鼎鼎!您的谈吐可与您的天才媲美!您讨所有的女人喜欢,甚至我的女东家也喜欢您。我见过的最美貌的苏丹后妃瓦莉黛爱着你(我还只见过这一位),如果您高兴,可以娶德·拉巴斯蒂小姐为妻……您看,只要将您的现在从头到尾数一遍,您的将来还没有计算在内(体面的头衔,贵族院,大使馆!……),连我都醉了,就象将别人的酒装进自己瓶子里的人们一样。”

  “所有这一切在社会上光彩夺目的东西,”卡那利接下去说,“如果没有财产将它衬托起来,就毫无价值!……咱们都是男人,说句知心话,美好的情感写成诗,那当然是很迷人的。”

  “当前情况正是如此,”文书作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说道。

  “您呢,办契约的先生,”诗人因截住了他的话头而微微一笑,说道,“‘茅屋’跟‘贫困’这两个词合辙押韵①,您不是和我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吗?”

  ①这是一个文字游戏,一语双关:卡那利的意思是说,没有财产就没有一切。

  席间,比查将《彩票公司》中特里戈丹①一角演得活灵活现,把个爱乃斯特弄得目瞪口呆。事务所的人有多滑稽,爱乃斯特还没领略过,看来,并不比戏班表演出来的逊色。文书大讲特讲勒阿弗尔的各种丑史、各户的发家史、夫妻私生活史,还有知法犯法的罪案,在诺曼底,人们把这叫做“没法过关”。他一个人也不放过。葡萄酒顺着他的嗓子眼往下流,就象暴雨顺着排水管往下淌。随着大量的葡萄酒下肚,他的谈兴也越来越浓。

  ①《彩票公司》是皮卡尔和拉代创作的独幕喜剧,于一八一七年十二月在巴黎奥德翁剧院上演。剧中有一个公证人的驼背文书叫里戈丹,利用事务所中的秘密大肆挑拨离间。巴尔扎克将里戈丹误写为特里戈丹了

  “拉布里耶尔,你知道吗,这个好样儿的小伙子,”卡那利一面给比查斟酒,一面说道,“当个使馆秘书,那才棒呢!……”

  “对,把他的东家都能给挤掉!”矮子接口说道,向卡那利瞥了一眼,那眼光中饱含着放肆无礼,却被一氧化碳燃烧般的闪光给淹没了。“我这个人,不知道感恩图报,又相当会耍手腕,会踩到你肩膀上去的。一位诗人背着一个早产儿!

  ……这种情形,有时是能见到的,甚至经常见到……在书店里。好啦,你象个表演吞剑的街头卖艺人一样看着我干什么!

  喂!我亲爱的伟大才子,你是一个上等人,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感激是傻瓜用的词儿。人们把这个词儿收入词典内,可是在人心里是不存在的。只在某一座山上,既不是巴那斯山,。也不是平达斯山①,感激才有价值。我的女东家将我养大,你以为我就欠她很多情么?可是全城的人不是已经用尊敬、言谈和赞美付了这笔账么!尊敬、言谈和赞美,这可是最值钱的啊!把善行当成自尊心的固定收入,这种善行我是不赞成的。人与人之间拿相互帮忙作交易,感激这个词就表明你欠了人家的情,如此而已。至于搞鬼嘛,这可是我崇拜的神只……怎么!”他见卡那利作了一个手势,立刻说道,“有这种本领,就能叫一个机灵的人胜过天才;这种本领,要求不断观察我们的上司有什么癖好,有什么弱点,要求我们了解做每件事情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这种本事,你不喜欢么!你去问问,外交方面最漂亮的胜仗是不是狡诈战胜暴力的结果?

  ①巴那斯山和平达斯山为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们的居住地。

  男爵先生,我要是当了你的秘书啊,你很快就能当首相,因为那对我最有利呀!……好,我在这方面的小小才干,要不要给你证明一下?好吧!你对莫黛斯特小姐爱慕之极,你没有错。这女孩子,我很尊敬她,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巴黎女子。在外省,这里那里,星星点点,也会长出一些巴黎女子的!……我们的莫黛斯特是个能使一个男子出人头地的女人……她有这个,”他手腕往空中一转,说道,“你有一个很厉害的竞争对手,就是公爵。我要是叫他三天之内滚出勒阿弗尔,你给我什么报酬?……”

  “来,来,把这瓶喝完,”诗人将比查的酒杯斟满,说道。

  “你要把我灌醉了!”文书一面大口喝下第九杯香槟酒,一面说道,“你这儿有没有床,让我能睡一个钟头?我的东家简直就是个骆驼,滴酒不沾,拉图奈尔夫人也一样。见了我这般模样,他们两人大概要狠狠训我一通了!他们生我的气是有道理的,我已经头脑不清醒了,我还要办立约的事呢!

  ……”

  然后,他摆出醉鬼的样子,谈锋一转,又回到先头的话题上,大叫大嚷,说道:

  “瞧我这脑子!……对,我对莫黛斯特小姐十分感激。”

  “比查,”诗人高叫道,“刚才你说你对谁也不感激,现在你可自相矛盾了。”

  “一点也不自相矛盾,”文书接口说,“忘却,差不多总是等于铭记在心!来,试试看!我天生是块好秘书的料……”

  “你怎么下手把公爵赶走呢?”卡那利说,他见谈话自动转到了他要达到的目的上,不禁心花怒放。

  “这个嘛……你就不用管了!”文书又打了一个大饱嗝,说道。

  比查一扭脖子一转头,眼睛也一转,从热耳曼看到拉布里耶尔,从拉布里耶尔看到卡那利,那模样正象感到自己就要醉倒的人,想知道别人对自己如何评价一般。如果将酒醉比作海上失事的话,你可以观察到,只有自尊心这种情感还能露出水面。

  “伟大的诗人,说说看,你真是个不坏的滑稽演员!这么说,你是把我当成你的读者啦,你打发你的朋友日夜兼程到巴黎去,目的是了解米尼翁家的情况……你说我胡诌,那你也是胡诌,咱们大家都胡诌……好吧!不过,请你给我点面子,相信我还是相当有心计的人,总是意识到我的职业。作为拉图奈尔公证人先生的首席文书,我的心是个上了锁的盒子……我的嘴从不泄漏与主顾有关的任何文件。我既无所不知,又一无所知。而且我的激情尽人皆知。我喜欢莫黛斯特,她是我的女弟子,她应该结一门好亲事……必要的话,我可以耍公爵一下。可是你要娶……”

  “热耳曼,来咖啡,来白酒!……”卡那利说道。

  “白酒?……”比查象一个女人冒充处女要抗拒一次小小的诱惑一般摆着手,跟着卡那利重复了这句话。“啊,我要给人家立的约可怎么办!……正好要订一项婚约呢!你不知道,我们那个二等文书就象结婚让别人占便宜那么愚蠢,他真……真……真能在未来妻子的奁产外问题上给你砍一刀。他身高五尺六寸就以为自己是个美男子了,……白痴!”

  “来,这是茶甜酒,是安的列斯群岛出产的一种烈性酒,”

  卡那利说道。“莫黛斯特小姐请教于你……”

  “对,她请教于我……”

  “那么,你觉得她爱我吗?”诗人问道。

  “当然,她爱你甚于爱公爵!”矮子似乎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回答道。他佯装迷迷糊糊,表演得十分精彩。

  “她爱你,因为你不在乎财产。她常对我说,为了你,她可以作出最大的牺牲,可以不讲究穿着打扮,可以一年只花一千埃居,可以用她的毕生来向你证明,你娶了她没吃亏,而且她实实在在——呃(打一个嗝),是个正派人,对!而且她受过教育,什么都懂,这个姑娘!”

  “这些,加上三十万法郎,”卡那利说道。

  “噢,可能有你说的那个数目,”文书起劲地接过话头说,“米尼翁老爹……你知道吗,他是个亲切和悦的父亲①,所以我对他很敬重。为了让他的独养女儿成个象样的家,他自己可以放弃一切……你们这复辟时代——呃(打一个嗝),也使这位上校习惯于开一半薪水了;他在勒阿弗尔对付对付,跟杜梅一块过日子,也就很满意了;他那三十万法郎肯定会全给那个小姑娘……不过,咱们千万别把杜梅忘了,他的财产也预备给莫黛斯特。你知道,杜梅是布列塔尼人,他的出生地对于立约就很有分量,因为他不会改变主意。而且他的财产数目赶得上他的东家。他们还比较听得进我的话,至少和听得进你的话差不多,虽然我不象你那么伶牙俐齿,口若悬河。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你们在房屋上花的钱太多了。如果维勒干把房子让给你,这二十万法郎不就一点不能生利了么!……那就只剩下十万法郎好吃利息了……依我看,这不够……’现在,上校正和杜梅两人磋商呢!你相信我好了!莫黛斯特很有钱。港口上的人在城里瞎说一通,他们是嫉妒……全省数数,谁有这么多陪嫁呀?”比查说道,一面伸出手指头算起来。“二十到三十万法郎现钱,这是一,”他用右手的二拇指把左手大拇指往下一按,说道,“米尼翁别墅的虚有权,这是二!”他接着说下去,又把左手二拇指扳倒,“第三,杜梅的财产!”他把中指按下去,又补上一句,“嘿嘿!这莫黛斯特小丫头,一旦两个老兵去接受上帝的命令,她就是个六十万法郎的姑娘啦!”

  ①法文,“米尼翁”有“亲切和悦”的意思。

  这一边轻酌慢饮,一边突然道出的天真幼稚的心腹话,正好象酒一点一点把比查灌醉一样,也使卡那利一点一点清醒过来。对于文书这个外省的年轻人来说,这份财产当然已经是个大得不得了的数目。他用右手心支着头,大模大样地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眨巴眨巴眼睛,一面自言自语起来。

  “民法‘继承’篇的规定,把财产都拆碎了。①照这样下去,再过二十年,一个有六十万法郎的女继承人,就要跟放债人不计较利息一样罕见了!你会对我说,莫黛斯特会把她陪嫁的利息,每年一万二千法郎都吃掉;可是她多么可爱……多么可爱……多么可爱!你看见了吗(对诗人嘛,要有形象……),她简直是象猴子一样机灵的一只小白鼬!”

  ①指民法中关于遗产继承权的规定。

  “可你对我说什么来着?”卡那利望着拉布里耶尔,轻轻叫道,“你不是说她有六百万吗?……”

  “朋友,”爱乃斯特说道,“请允许我提请你注意,我受誓言约束,在这个问题上不得不守口如瓶。说不定原来跟你说的那些……我已经说得过头了……”

  “誓言?对谁的誓言?”

  “对米尼翁先生。”

  “怎么!爱乃斯特,你是知道我需要多少财产的呀!……”

  比查此时已经鼾声如雷。

  “……我的地位,我一结婚在格勒奈尔街会失去什么,你都是一清二楚的,你就这样狠心地叫我掉进圈套吗?……”卡那利说着,顿时面色苍白。“这是个朋友义气的问题,我亲爱的老兄,我们之间的交情,比起那个狡猾的普罗旺斯人跟你定下的盟约,是有约在先的呀!……”

  “亲爱的老兄,”爱乃斯特说道,“我太爱莫黛斯特了,不能……”

  “蠢货!我把她让给你好了!”诗人大叫道,“这样你算解除誓言约束了……”

  “你愿意以人格担保,向我发誓,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把我告诉你的话忘掉,连对我都要显得从来没听到我泄露这些知心话一样么?”

  “我以我母亲身后的声誉向你发誓!”

  “那好,我告诉你:在巴黎,米尼翁先生对我说,他根本没有蒙日诺商号对我说的那么大量的财产。上校的意图是给他女儿二十万法郎。梅西奥,这位父亲那么说的时候,是有心提防呢,还是真心实意?我现在也不需要去解这道题了。如果莫黛斯特肯看中我,就是没有陪嫁,我也要娶她。”

  “一个女才子!所受的教育吓死人,什么书都看过!理论上……无所不知!”见拉布里耶尔作了一个手势要阻止他,卡那利高声说道,“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从小在奢侈豪华中长大,五年来又被剥夺了这种奢华的生活!……啊!可怜的朋友,你好好想想吧……”

  “又是颂歌,又是民法!”比查一面醒过来,一面说道,“你们搞颂歌,我搞民法,咱们之间只差C这个字母①!‘Code’这个词,是由‘Coda’这个词演变来的,是尾巴的意思!你们请我饱餐一顿,我很喜欢你们……不要跟民法纠缠不休了!……哎,一个好主意足抵得上你们的葡萄酒和茶甜酒。米尼翁老爹,他也是一种奶油,是正直人中的精华①……好,他现在正陪着女儿骑马,你翻身上马,可以直截了当去找他,和他谈谈嫁妆问题。他会干干脆脆地回答你,你就知道了真正的底细,就跟我是真醉了,你真的是一位伟大人物一样。咱们一起离开勒阿弗尔,这也是真的吧?……我给你当秘书,既然这小子,他以为我喝醉了,笑话我,他要离开你……好,来吧!让他去娶那个姑娘吧!”

  ①颂歌(Ode)、法典(Code)二词,在法文中是谐音,“颂歌”比“民法”只少一个字母C。

  ①奶油与茶甜酒中的“甜酒”在法文中是一个词:crème;此处为文字游戏。法语“奶油”,转义是“精华”,这又是一个文字游戏。

  卡那利站起身来去更衣。

  “你一句话别说!……他这是跑去自寻死路,”比查象哥本海姆一样清醒,稳稳当当地对拉布里耶尔说道。同时,他用巴黎市井顽童们谙熟的姿势,向卡那利摆摆手,“再见!我的东道主,”文书扯着嗓子嚷道,“你准许我到亚摩里夫人的小亭子里去醒醒酒吗?……”

  “请自便吧!”诗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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