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书摇摇晃晃,从花坛和花盆中间踩过去,那优美的姿态,犹如飞虫要从一扇关着的窗户飞出去,没完没了地绕来绕去团团打转一般。卡那利的三个仆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待他攀到小亭子里,仆人们也都各自回房以后,他坐到一张上了油漆的木头长凳上,沉湎于胜利的欢乐之中。他刚才扮演的是一个上等人的角色。他并没有揭下那个人的假面具,而是眼看着那个人自己解开了系面具的带子。他象一个剧作者一样大笑起来,也就是说,他感到产生了极强烈的Viscomi-ca①。

  ①拉丁文:喜剧效果。

  “人人都是陀螺,关键是要找到绕在陀螺上的那根绳!”他高声叫道,“若是有人对我说:‘莫黛斯特小姐刚才坠马,腿摔断了!’我不是就要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么!”

  过了片刻,莫黛斯特身穿雅致的墨绿色克什米尔短绒大衣呢骑马装,头顶小帽,面戴绿色面纱,手戴麂皮手套,脚踏丝绒短靴,骑马裤上镶的花边在短靴上飘舞,骑着一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马,将自己刚刚收到的小巧玲珑的礼物给父亲和德·埃鲁维尔公爵欣赏。她意识到这里面的细心周到,不禁心花怒放。这种细心周到是最讨女人欢心的。

  “这是您送给我的吗,公爵先生?……”她将马鞭那金光闪闪的尖头伸到公爵面前,说道,“这上头放着一张卡片,写的是:‘猜猜看,’后面点了几个点。弗朗索娃和杜梅夫人猜想这是比查要叫我大吃一惊,高兴高兴。可是我亲爱的比查哪有那么多钱,买得起这么漂亮的红宝石!您看,礼拜天晚上我对父亲说我没有马鞭,后来我父亲派人到鲁昂给我买了这个!”

  莫黛斯特边说边指着她父亲手里的一条马鞭。那条马鞭柄上布满了排列成图案的绿松石。这种东西当时曾风行一时,后来却变得很平常了。

  “小姐,为了能得到向您赠送这颗光辉灿烂的宝石的权利,我减寿十年也心甘情愿哪!”公爵大献殷勤地说道。

  “啊,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莫黛斯特见卡那利骑马赶来,大叫道,“只有一个诗人才能找到这么美的东西!……先生,”她对梅西奥说道,“我的父亲要责备您的,这里本来就有人说您挥金如土,您这回算让他们占住理了!”

  “啊!”卡那利天真地大叫起来,“拉布里耶尔急如星火从勒阿弗尔赶到巴黎去,为的就是这个!”

  “什么?您的秘书竟敢如此放肆?”莫黛斯特说道,顿时面色惨白,“嗖”地一声将马鞭扔给弗朗索娃·珂歇。那动作干脆利落,显示出极度的蔑视。“父亲,把你那条马鞭还给我吧!”

  “可怜的小伙子,都累得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梅西奥跟随着尽情奔驰的少女,接着说下去,“小姐,您太狠心了!

  他曾对我说:‘我只有这个机会,让她记得我……’”

  “那么,一个女子,不管什么人她都记得,您还会尊重她么?”莫黛斯特说道。

  卡那利没有回答,这使莫黛斯特颇感意外,她将这一疏忽归因于马匹奔跑声音太大。

  “您真是喜欢折磨爱您的人!”公爵对她说,“您这么高尚,这么自重,与您对人家的疏远,对比太鲜明了,连我都开始怀疑,您这么成心跟人家过意不去,会有损自己的声誉呢!”

  “啊,公爵先生,您真会猜测,”她大笑起来,说道,“您正好具有当丈夫的敏锐眼光呢!”

  说过这话以后,几乎走了一公里,两人都沉默不语。莫黛斯特再也领受不到卡那利那火热的目光,很感意外。卡那利装作完全沉醉在美妙的景色之中,可是未免做得过分,那些赞美之辞一点也不自然。就在前一天,他还完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莫黛斯特见诗人痴痴呆呆象个聋哑人,便将海上落日的美妙景色指给他看,一边说“怎么,您没看见吗?”

  “噢,我只看见您的手,”他回答。

  “拉布里耶尔先生会骑马吗?”为了和卡那利逗趣,莫黛斯特问他。

  “不太会,不过他能骑,”诗人回答,变得冷冰冰地,就象哥本海姆在上校归来以前对她也冷冰冰一样。

  米尼翁先生叫他们抄近路,经过一座风景优美的小山谷,到可以俯瞰塞纳河流水的小山上去。走上这条小路时,卡那利叫自己的马匹放慢脚步,让莫黛斯特和公爵走在前面,自己好与上校并辔而行。

  “伯爵先生,您是一位正直的军人。我说话直截了当,想必您能看出这是对您怀有敬意的表现。求婚以及与此有关的各种粗野的或者过于彬彬有礼的讨论,通过第三者之口道出,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我们两人都是贵族,办事也都很谨慎,而且您和我一样,都已经过了大惊小怪的年龄。因此,咱们象至交好友那样谈谈!我先来带个头:我已二十九岁,没有地产,却有雄心大志。莫黛斯特小姐十分中我的意,您大概也看出来了。虽然您的爱女随意给自己安上这样那样的缺点……”

  “还不算她确实有的缺点,”上校微笑着说道。

  “我衷心愿意让她做我的妻子,我相信能够使她幸福。我的前程未卜,财产问题和我的前程问题一样重要。凡是待嫁的姑娘无论如何总应该为人所爱慕吧!不过,您不是那种打算不给陪嫁就把女儿嫁出去的人,我的地位既不允许我只凭爱情结婚,也不允许我讨一个老婆,她带来的财产还不如我的财产多。我有薪水,加上各种闲差、学士院和书店的收入,一年大约三万法郎,对一个未婚青年来说,这已是相当可观的财产。如果我的妻子和我,我们的年收入加在一起能有六万法郎,我就差不多可以保持现在的生活水平。您能给莫黛斯特小姐一百万吗?”

  “啊,先生!我们离算这个账还远着呢!”上校狡猾地说道。

  “那就算我们刚才什么也没谈,我们吹口哨来着好了!”卡那利急忙还了一句,“伯爵先生,您对我的为人会感到满意的:

  这个迷人的姑娘会使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我也算一个。请您向我保证,这件事,您对任何人,甚至对莫黛斯特小姐,都要守口如瓶。因为,”他作为安慰筹码,添上一句,“我的处境,也可能发生某种变化,使我能不要陪嫁就求您同意将她嫁给我呢!”

  “我向您保证,”上校说,“绝不透露出去一句。先生,您知道,外省人也和巴黎人一样,谈论别人发财和破落,是多么言过其实。倒霉也好,走运也好,人们总是加以夸大,其实我们从来就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倒霉,也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幸运。做生意,只有结了账,将本金换成了地产,才算稳妥。我现在正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我的代理人发来的报告。出售货物和我的船只,结我在中国的账,这些事都还没办完。我到底有多少钱,要再过十个月才能见分晓。不过,在巴黎,我已经向拉布里耶尔先生保证,给二十万法郎陪嫁,而且是现钱。我想搞一份长子继承的地产,向王上请求将我的家徽和头衔传给我的外孙,以确保他们的前程。”

  卡那利对这个答复,从一开头就听不进去了。

  到了一条比较宽阔的道路上,四位骑手并肩行进,来到一处高地。从这里向鲁昂方向望去,富饶的塞纳河流域尽收眼底,朝另一方向天际望去,目光所及,仍可依稀望见大海。

  “我相信比查说得很有道理,上帝是一位伟大的风景画家,”卡那利端详着这个制高点,说道。有许多制高点使塞纳河畔景色名不虚传,这里却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去处。

  “特别是打猎的时候,我亲爱的男爵,”公爵回答,“一片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人声话语,一阵喧嚣,将大自然唤醒,各种景物从你眼前飞驰而过,那瞬息万变的情形,真会使你觉得景色万千啊!”

  “阳光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调色板,”莫黛斯特说,一面惊愕地望着诗人。

  莫黛斯特见卡那利在出神,便对他进行试探。卡那利回答说,他在沉思默想。这自然是从事写作的人比一般人略胜一筹的托辞。

  “将我们的生活移到上流社会,用千百种人造的需求和过分刺激起来的虚荣将生活扩大,我们会幸福么?”莫黛斯特望着这富饶的田野说道。这田园风光不由得使人向往起贤哲平静的生活来。

  “这种田园牧歌,小姐,一向是在黄金做成的桌子上写出来的,”诗人说道。

  “也可能是在陋室中构思出来的,”上校针锋相对地说。

  莫黛斯特向卡那利投过目光锐利的一瞥,卡那利简直受不了。忽然,莫黛斯特耳中传来教堂的钟声。她只见眼前昏暗一片,用冷冰冰的口气高声说了一句:

  “啊!今天已经星期三了!”

  这个场面,对莫黛斯特来说充满了悲剧气氛,倒给了德·埃鲁维尔公爵以充分思考的时间。这时,他庄重地说:“我要声明,我对上流社会、宫廷、巴黎是深恶痛绝的。我说这话绝非为了迎合小姐一时的异想天开。能和一个具有小姐这样的风韵和才气的德·埃鲁维尔公爵夫人生活在一起,我发誓要象贤哲那样生活在我的城堡里,向周围的人行善,将水塘吸干,养育子女……”

  “公爵先生,您过不了多久就能过上这种生活的,”莫黛斯特回答,她的目光久久停驻在这位心地高尚的贵族身上。

  “您这话我听了很高兴,”她接着说,“您认为我不是轻浮之人,您估计我本人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可以在孤寂之中生活。说不定我的命运就是这样,”她又补上一句,用怜悯的表情看了卡那利一眼。

  “凡是家产平平的人,都是这样的命运,”诗人回答,“巴黎要求巴比伦一般的奢华,有时我都纳闷我怎么能在那边一直混到今天!”

  “国王会保证让我们两人过上好日子的,”公爵诚恳地说道,“我们就是靠他的恩赐活着。自从伟人先生下台以来(人称散-马尔斯为先生)①我们这个家族如果不是一直拥有在国王身边效劳的职位,大概现在就得把埃鲁维尔卖给黑帮②了。啊!小姐,请您相信,这样将金钱问题和我的婚事搅在一起,我真是感到羞愧……”

  ①散-马尔斯(1620—1642),法国贵族,侯爵。路易十三的宠臣,阴谋反对黎塞留,事发被斩首。

  ②法国督政府时期,有一些投机倒把的商人专门收买古老的城堡、古老的修道院以及逃往国外的贵族的财产,然后变卖,人称他们为黑帮。

  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诚恳自白,感伤之情十分真挚,使莫黛斯特很受感动。

  “公爵先生,”诗人说道,“如今在法国,没有一个人那么有钱,可以干出只凭一位女子的人品、风韵、性情或者美貌,就娶她为妻的荒唐事……”

  上校先打量了一下莫黛斯特,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看了卡那利一眼。这时的莫黛斯特,脸上已经不再流露任何惊异的表情了。

  “岁月摧残了有悠久历史的古老家族,”上校这时说道,“把财富用来补救这些损失,对于重视荣誉的人来说,就算是把财富用到好地方了!”

  “对,爸爸!”少女表情严肃地答道。

  上校邀请公爵和卡那利晚上在他家中用便餐,而且不用更衣,就穿他们的骑马装,他自己也带头不更衣。待莫黛斯特回到家中更衣时,对那件她那么冷酷地不屑一顾的从巴黎带来的高级装饰品,她好奇地注视了许久。

  “今天干了多少事啊!”她对弗朗索娃·珂歇说。弗朗索娃现在已经是她的贴身女仆了。

  “小姐,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他都发烧了……”

  “这话谁对你说的?”

  “比查先生。他来了,让我提醒您一句,说您大概已经发现,他已经按照所说的日期,实现了他对您许下的诺言。”

  莫黛斯特装束极其朴素,下楼来到客厅。

  “亲爱的父亲,”她抓住父亲的手臂大声说道,“请你去看看德·拉布里耶尔先生怎么样了,同时我请你将这件礼品归还给他。你可以提出个理由,说这种值钱的玩意儿,只有王后和交际花使用才合适,我的财产很少,趣味也不高,不容我使用这种东西。再说,除了跟我订婚的人以外,我不能接受任何人的任何礼物。请告诉这位正直的小伙子,叫他将这条马鞭好好收藏起来,留到你知道自己是否相当富有,能不能从他那里将马鞭买过来的那一天。”

  “这么说来,我的小女儿满脑袋是良知了?”上校一面亲吻莫黛斯特的额头,一面说道。

  趁着德·埃鲁维尔公爵与米尼翁夫人交谈的机会,卡那利走到平台上。莫黛斯特为好奇心所驱使,也跟着他来到平台。卡那利还以为她是一心要当德·卡那利夫人才来的呢!他刚才厚颜无耻地变了卦,军人管这个叫“转身九十度”。按照野心勃勃的人的理解,任何人处在他这种地位都会这么突然变卦的。他看见倒霉的莫黛斯特来了,有点紧张,想找些说得过去的理由敷衍一下。

  “亲爱的莫黛斯特,”他说,用的正是我们所理解的那种爱抚的语气,“您不知道,您对德·埃鲁维尔先生的答话,一个爱着您的男子,特别是一个具有女性心灵、十分敏感、惟恐失去真正爱情的诗人,听了多么难受!我这样告诉您,不知您听了是否不快。您开始时的卖弄风情,您那经过精心思考的反复无常,其目的是要研究我们的性格。这一点我还看不出来,那我一定是个糟糕透顶的外交家了……”

  莫黛斯特机灵地、娇媚地猛然抬起头来。这个动作的原型,恐怕只见于动物身上。那些动物,其本能就可以产生与人的风度相当的奇迹。

  “……所以,我回家以后,便恍然大悟了。我从前欣赏您观察事物的精细,觉得与您的性格和容貌融为一体。请您放心,我从未设想过,您这番虚情假意并不是可爱的天真的表露。不,您的机智,您所受的教育,丝毫没有破坏我们要求于一个妻子的那种宝贵的天真无邪。您确实适于给诗人、外交家、思想家、一个注定交红运的人做妻子。我对您既佩服,又爱恋。请您原谅我吧,如果您昨天接受了一个男子的爱情,而不是耍弄他,您是绝不会伤害他心中怀有的、甚至到了病态程度的情感的!这个男子,眼看自己被您看中,他的虚荣就会变成骄傲,跟您一接触,他的缺点就会变成优点!……在我的心灵中,妒忌是一种溶解剂。您向我揭示了这种情感的巨大威力,太可怕了,它摧毁了我心中的一切。噢!可这不是奥赛罗式的妒忌!”他见莫黛斯特作了个手势要讲话,便赶紧接下去说道,“噢!……问题在我自己!我在这方面一直是受娇惯的。我享受到的唯一幸福,当然很不完整(他摇摇头)!给我这种幸福的、我为之感恩戴德的独一无二的爱情,您是知道的。世界各民族的爱神,都被绘成孩童模样,因为没有完整的生命,就不能孕育出爱情……这种感情,大自然给它定出了正常分娩日期。在我身上,它生下来就是死胎。后来,无微不至关心我的母亲揣测到了,熨平了我心头的这处伤痛。一个感到自己、看到自己会为了爱情的欢乐而死的女人,会象天使一般细心照料你。所以,公爵夫人从未使我感受到一点点这一类的痛苦。十年之中,从未有过一句话,从未有过一个眼神,从她关注的目标上移开。比起一般人来,我对话语、对思想、对目光赋予更大的价值。对我来说,如果一次顾盼便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那么,一点点怀疑便是致死的毒药。这毒药立即生效:我再也不爱这个人了。我的看法与那些喜欢浑身发抖、期望和等待的大部分人相反。我认为,爱情应该存在于完完全全的、孩童式的、无限的安全感之中……女人喜欢用她们特有的那种卖弄风情的表现,在这人世间给我们制造趣味无穷的炼狱。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残酷无情的幸福,我拒绝享受。对我来说,爱情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狱。地狱,我不要,我感到自己有力量承受天堂那永无止境的湛蓝色天空。我毫无保留地献身,在未来的生活中,我既不会有秘密,也没有怀疑和欺骗,我要求对方也是如此。

  我对您有所怀疑,这大概冒犯了您!请您记住,在这个问题上,我只是与您谈起我自己……”

  “您大大冒犯了我,但是永远不会过分,”莫黛斯特说道。

  卡那利这通议论,以德·绍利厄公爵夫人为狼牙棒,处处是刺,大大伤害了她。“我已经惯于佩服您了,亲爱的诗人。”

  “那好,我献给您的这种狗一般的忠诚,您能应允也从您那方面给予我么?这不是很美的事么?这不正是您期望的么?……”

  “亲爱的诗人,为什么您不找一个又瞎又傻的聋哑女人结婚呢?能在各方面讨我丈夫喜欢,我自然求之不得。您给一个姑娘安排下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还威胁她要把这幸福夺走!她稍稍一动,说一句话,眼睛稍微往别处瞧一瞧,您就把这幸福夺走!您这是剪掉鸟儿的翅膀,还想看鸟儿飞翔。人家都怪诗人爱情不专一,这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噢!是错怪了,是吗?”她见卡那利作了一个否认的动作,便这样说道,“这个所谓的缺点,乃是由于一般人意识不到诗人的精神活动非常活跃,对不?不过我不相信,一个天才人物能够为一种相同的游戏,编造出相互矛盾的规则来,而且居然将这个称为生活!您要求这种绝对办不到的事,无非是想抓住我的错处取乐,就象海外奇谈中的那些巫师一样:他们交给受气姑娘干的活计,非得有善良的仙女帮忙不可……”

  “在这里,仙女大概就是真正的爱情,”卡那利语气冷淡地说道,他明白:有比查给这个精明人作高级军师,她已经看透了他无非是拿这个作为闹僵的理由罢了。

  “有的父母为自己女儿的陪嫁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等他们一拿出给自己儿子准备的娶亲用品,别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亲爱的诗人,您此刻就酷似这样的父母。您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这样做,就在我面前作出百般挑剔的样子。经过干巴巴讨价还价订立的条约,是绝对不能奠定爱情的。可怜的德·埃鲁维尔公爵,就象斯特恩书中托比大叔那样任人摆布,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我还不是瓦德曼寡妇①,虽然此刻我对于诗歌的许多幻想都已经破灭。是的,我们这些姑娘们,对于任何惊扰我们幻想中的美妙世界的东西,都一概不愿意相信!……其实人家事先对我都说过了!啊!您跟我这样恶意争吵,实在与您的身分不相称,我再也认不出昨日的梅西奥的模样了!”

  ①瓦德曼寡妇亦为英国作家斯特恩的《项狄传》中的人物,她年轻貌美,极力想叫托比大叔爱上她。

  “因为梅西奥发现您奢望很高,而且您还将这个奢望看得很重……”

  莫黛斯特狠狠瞪了卡那利一眼,逼视着他。

  “可是,有一天,我也会当上大使和法兰西贵族院的成员,和他一模一样……”

  “您把我当成一个小市民女子了,”她说着,扭身上了台阶。紧接着她又猛然转过身来,加上一句。她已经气得喘不过气来,完全克制不住自己了:“把我当成一个傻瓜,也不会如此放肆欺人!您翻脸不认人,真正的原因,无非是勒阿弗尔人到处散布的那些无稽之谈。我的贴身女仆弗朗索娃刚才已经都告诉我了。”

  “啊,莫黛斯特,您怎么能相信这种事呢?”卡那利摆出一个演戏的姿势说道,“您这不是把我看成只为您的财产才娶您为妻的小人了么!”

  “听了您在塞纳河边那些使人得益非浅的长篇大论以后,我才这样辱骂你。要使我醒悟过来,就看您的了!到那时,您要我怎么样都行!”她极度蔑视地瞪着他,说道。卡那利简直动弹不得。

  “你想让我上这个圈套,”诗人一面跟随着她,一面心中暗暗想道,“我的小丫头,那你是当我过于年轻幼稚,不够老成了。话又说回来,对这么一个小小的阴险女人,还需要这么文质彬彬干嘛!可是,她认为我心怀卑鄙的感情,以此来解释我的态度变化,真是诡计多端哪!……拉布里耶尔这个小傻瓜,将来肯定给管得服服帖帖。五年之后,说不定我们要和她一起嘲笑他呢!”

  这次争吵使卡那利和莫黛斯特之间冷淡起来。这一点,当天晚上,每一双眼睛都看出来了。卡那利借口拉布里耶尔身体不适,早早就告辞,将地盘让给了国王马厩总管。将近十一点时,比查来接他的女东家下山,他微微笑着低声对莫黛斯特说道:

  “我说对了吧?”

  “唉!你说对了,”莫黛斯特说道。

  “您是不是按照咱们的约定,门上还留一条缝,好叫他能再回来呀?”

  “我完全为愤怒所左右,”莫黛斯特回答,“他那么卑鄙,叫我血直往脸上涌,我跟他直截了当挑明了。”

  “那太好了!等你们两人闹翻,再也不那么亲亲热热地交谈时,我来叫他再次钟情于您,而且非常恳切,把您都要搞糊涂!”

  “算了,比查,人家是个大诗人,贵族,机灵人。”

  “您父亲的八百万比这些都值钱。”

  “八百万?……”莫黛斯特说道。

  “我东家正在卖掉他的事务所,很快要动身到普罗旺斯去。您父亲的助手卡斯塔努提出,让我东家来管理您父亲的财产。为了恢复拉巴斯蒂的土地,要订的契约,钱数达到四百万。您父亲已经同意将这些土地全部买回。您有二百万的陪嫁,上校还打算拿出一百万来让您在巴黎安家,买一座公馆和各种家具!您算算看!”

  “啊!那我可以当德·埃鲁维尔公爵夫人了!”莫黛斯特望着比查说道。

  “要是没有卡那利这个小丑,您就会留下那个人的马鞭了,就象我送给您的一样,”文书说道,这是给拉布里耶尔的案子辩护。

  “比查先生,你是不是想按照你的口味把我嫁出去呀?”莫黛斯特笑着说。

  “这个心地高尚的小伙子和我一样地爱您,您也爱过他一个星期。他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文书回答道。

  “可是他怎么能与在国王身边任职的人相抗衡呢?这种差使只有六种:国王的神甫,首相,御前侍从长,太傅,内廷总管,王家海军司令。①而且现在不再任命总管了。”

  “小姐,再过六个月,由无数心怀叵测的比查组成的下层民众,就可能将所有这些高贵的头衔一古脑掀掉。再说,时至今日,贵族意味着什么?在法国,真正的贵族连一千个也不到。德·埃鲁维尔家族的祖先,原来是诺曼底罗伯特家族的看门人。跟那两个整天愁眉苦脸的老小姐在一块,那滋味好受不了!如果您很看重公爵夫人这个头衔,您现在已经是伯爵头衔,大权在握的人对您和对商人会同样给面子,他可以卖给您一片公爵领地,叫什么nia或者什么agno之类①。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国王身边的职位,拿您的幸福开玩笑吧!”

  ①复辟时期,这种差使恢复了六种,但是具体种类与巴尔扎克此处罗列的不同。国王马厩总管及犬猎队队长属于宫廷大臣之列。

  ①当时的贵族领地常以“nia”或“agno”之类结尾。

  那一夜,卡那利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做得完全正确。他觉得,一个男子结了婚而没有钱,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处境了。一想到他在莫黛斯特身边虚荣心大发作,想占上风压倒德·埃鲁维尔公爵,加上相信米尼翁先生有数百万家产,曾使自己面临着怎样的风险,他不由得还有些心惊胆战。他也不知道德·绍利厄公爵夫人对他在勒阿弗尔小住会作何想法。事情弄得这么严重,还因为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给她写信了。在巴黎时,他们每个星期都有四、五封书信来往的。

  “这个可怜的女人还在为我奔走,好让我得到荣誉勋位三等勋章绶带和在德·巴登大公那边当大使的职位呢!……”他大叫道。

  对未来的强烈直觉,使诗人和投机倒把的人一样能够当机立断。他下定决心以后,立即伏案给德·绍利厄公爵夫人写了一封信。信文如下:

  致德·绍利厄公爵夫人

  我亲爱的爱蕾奥诺,至今尚未得到我的消息,你大概颇感意外吧!我在这里小住,原因不仅是我健康状况不佳,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偿还我欠下小拉布里耶尔的人情。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叫莫黛斯特·德·拉巴斯蒂的小姐。这位小姐是个个子矮小、面色苍白、毫无特色、青筋外露的姑娘。附带说一句,她还有个爱好文学的癖好。为了证明她的任性、心血来潮和脾气乖戾都有道理,她还自称是诗人。你是了解爱乃斯特的,他很容易上钩。我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单独前往。

  德·拉巴斯蒂小姐对你的梅西奥大肆卖弄风情。她的双臂瘦骨嶙峋,也象别的少女一样,胸部不够丰满,头发比德·罗什菲德夫人的还要黯淡无光,灰蒙蒙的小眼睛十分可疑,可她一心要成为你的情敌。我制止了这位很不谦逊①的小姐的卖弄风情,可他过于粗暴了些。不过,专一的爱情就是如此。世上的所有女人,与我有何关系呢?她们全加到一起,也抵不上你啊!

  ①法语“莫黛斯特”又有“谦逊”之意,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

  我与之消遣时光的人,也就是这位女继承人身边的人,都是些令人作呕的市民。可怜我吧,我每天晚上的时光都与公证人的文书、公证人的老婆、管帐先生、外省的放债人一起度过。这与格勒奈尔街的晚会当然无法相比。这户人家的父亲刚从中国归来,据说发了大财,因此国王马厩总管这位求婚者每日必到。据说要开发那著名的埃鲁维尔沼泽,需要六、七百万法郎,正因为如此,他对这家父亲的几百万更加垂涎欲滴。国王肯定不知道,他对小公爵的这项赏赐后果多么严重。这位公爵大人,丝毫想不到他所向往的岳父财产并不多,却一味地妒忌我。

  拉布里耶尔有他的朋友为他充当屏风进行掩护,向他崇拜的偶像步步进逼。爱乃斯特已经神魂颠倒,我这个诗人,倒想着实实在在的东西。我刚刚了解到的财产情况,会使我们这位秘书的前程黯淡无光,他的情人对于任何财产都贪得无厌。我的天使如果想挽回我们犯下的过错,一定要把银行家蒙日诺请来,用她特有的巧妙灵活的手段去盘问蒙日诺,才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夏尔·米尼翁先生从前在王家卫队中担任骑兵上校,有七年时间是蒙日诺银号的客户。人家说,最多有二十万法郎的陪嫁。

  在为爱乃斯特向这位小姐求婚之前,我希望弄到更可靠的材料。一旦这些人达成协议,我就要回巴黎去。我知道用什么办法将事情办完,又对我们这位钟情的小伙子有利:关键是要得到王上恩准,使米尼翁先生的女婿能够继承他的伯爵头衔。由于爱乃斯特的竭诚服务,尤其又有我们三个人:你、公爵和我的帮助,除了他,没有谁能够得到这样的恩赐。从他的癖好看,爱乃斯特日后会轻而易举地成为审计主任。到那时,眼看自己每年能拿到二万五千法郎,还有一个终身职衔和一个老婆,这个倒霉蛋会在巴黎生活得十分幸福的!

  啊,亲爱的,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要重见格勒奈尔街啊!半个月的分别,如果无法将爱情摧毁,就反倒会使它恢复初恋时的火热!而且你可能比我更了解,使我的爱情经久不衰的原因是什么。即使进了坟墓,我的骨头还要爱你!所以,我怎能不眷恋你!如果我还不得不在这里住上十天,我一定回巴黎一趟,哪怕呆上几个钟头也好!

  公爵是否为我谋到了什么能使我青云直上的差使?

  你呢,我亲爱的宝贝,明年你是否需要到巴登去洗矿泉浴?近十年来,我们幸福的爱情每时每刻都是那么完美如初。我们这位阴郁的美男子①的絮絮低语,与我们幸福的情话相比,使我对结婚产生了极大的反感,我过去还从未如此仔细地考虑过这些问题。啊!亲爱的,人称之为“过失”的东西,不是能比“法律”更紧密地将两个人连结在一起么,你说是吗?

  ①指拉布里耶尔。

  这一思想又使他写出了两张信纸,充满极为亲切的回忆和灵感。文字未免过分亲昵,不容我们公布出来。

  公爵夫人半个月来忐忑不安到了极点,梅西奥音讯全无,使她十分伤心,于是她叫菲洛塞娜给她的表哥写了一封信。卡那利将上述这封信付邮的前一天,比查署名冉·雅克曼,给他的所谓表妹菲洛塞娜写了回信,这封回信比诗人的信早发出十二小时。公爵夫人五十岁的人了,读了文书的回信以后,自尊心大大受伤。对米尼翁上校的财产,她刚刚了解到确切的情报。爱蕾奥诺眼看自己因为几百万法郎而被人抛弃、背叛,气极、恨极,故意使坏的情绪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菲洛塞娜敲门走进女主人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卧房,见她双眼含泪。她侍候公爵夫人已经十五年,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她也目瞪口呆了。

  “十分钟就把十年的幸福给毁掉了!”公爵夫人大叫大嚷起来。

  “夫人,这是勒阿弗尔来的一封信。”

  爱蕾奥诺读了卡那利的散文,竟然没有发觉菲洛塞娜也在场。菲洛塞娜见公爵夫人往下看着看着,脸上重又现出平静的神色,更加莫名其妙。一个快要淹死的人,你将一根粗如手杖的竹竿伸给他,对他说来,那就是头等的光明大道了!

  爱蕾奥诺读着这封长达四页的信,信中爱情与事务、谎言与真相参差交错。她相信卡那利是诚心诚意的,就兴高采烈起来。刚才银行家一走,她就叫人去请她丈夫过来,以便叫他阻止对梅西奥的任命,如果时间还来得及。读了信以后,她又突然为一种宽宏大度的情感所左右,一直上升为高尚的情感了。

  “可怜的小伙子!”她想,“他一点坏心思也没有!他还象第一天那样爱我,他对我无所不谈。——菲洛塞娜!”她见头号贴身女仆还站在那里,好象在收拾梳妆台的样子,便叫道。

  “公爵夫人有什么吩咐?”

  “把我的镜子拿来,孩子!”

  爱蕾奥诺对镜自顾,看见额头上延伸着一道道皱纹,不禁长叹了一声。她觉得,这一声长叹便是向爱情告别。于是她抛开女人的小心眼,想出一个有男子气概的主意来。这个主意短时间能使人自我陶醉。北方的塞弥拉弥斯将她年轻而美丽的情敌嫁给马莫诺夫时,那样的宽宏大量,也只有用这种自我陶醉才能够加以解释。①“既然他没有对我变心,”她心中想道,“如果这位米尼翁娇小姐确实象他说的那么丑,我倒愿意叫他把那几百万和这个姑娘弄到手。”

  “咚,咚,咚,”有人在门上很有风度地敲了三下。这是宣布公爵来到。妻子亲自给他开门。

  “啊,你好一些了,我亲爱的,”他兴高采烈地叫道。可是那种兴高采烈是装出来的,凡是会拍马屁的人都善于表演这种玩意儿,可傻瓜见了就要上当。

  “我亲爱的亨利,”她回答道,“你在这届为期一年的内阁里已经为国王献身效忠这么长时间,你也知道这届内阁②长不了,你到如今还没有把梅西奥的任命弄到手,这是怎么回事呀!”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塞弥拉弥斯系叙利亚美丽贤明的女王,巴比伦的创造者。此处“北方的塞弥拉弥斯”是指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伏尔泰语)。据说她的面首马莫诺夫对她“不忠”,爱上了宫中女官谢尔巴托娃,女皇便令他们二人结了婚。

  ②指马尔蒂涅克内阁,一八二八年一月组成,次年八月倒台。

  公爵望望菲洛塞娜,贴身女仆用一个别人觉察不到的示意动作,指了指梳妆台上那封勒阿弗尔的来信。

  “你到德国去会烦闷得要死,回来时你肯定要和梅西奥闹翻,”公爵天真幼稚地说道。

  “那为什么?”

  “你们不是要总在一起么?……”这位前大使回答道,那股好心的劲实在令人发笑。

  “噢,不!”她说,“我就要叫他结婚了。”

  “如果德·埃鲁维尔的话是真,我们亲爱的卡那利并不期待你的施舍,”公爵微笑着接着说下去,“昨天,葛朗利厄把国王马厩总管写给他的信念了几段给我听。这封信显然是总管的姑妈针对你起草的。因为德·埃鲁维尔小姐一直在为她侄儿算计一份好陪嫁,她知道葛朗利厄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一起打惠斯特。这个小德·埃鲁维尔要求卡迪央亲王到诺曼底去举行王家围猎,而且千叮万嘱要他一定将国王带去。目的是叫那位轻浮的小姐看到为她举行如此盛大的骑猎,就会飘飘然起来。确实,查理十世说上两句话,什么事就都成了。

  德·埃鲁维尔说那位姑娘漂亮得谁也比不上呢……”

  “亨利,我们到勒阿弗尔去!”公爵夫人打断丈夫的话,高声叫道。

  “借什么理由去呢?”公爵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个人曾是路易十八的心腹。

  “我从来没见过打猎。”

  “国王去的话,是很好看的。不过,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打猎,太麻烦了。我刚才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他不去。”

  “夫人可能会去的……”

  “那倒更好,”公爵接过话头,“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可以帮帮你,叫夫人走出罗斯尼城堡①。如果那样,用用国王狩猎时的随从和猎犬,国王也会觉得说得过去。亲爱的,不要去勒阿弗尔,”公爵慈父般地说道,“那样你太招摇了。你听着,加斯帕尔的罗桑布赖城堡就在布罗托纳森林对面,你干吗不叫人暗示他接待这一帮人呢?我想,这是个好办法。”

  ①此处“夫人”指德·贝里公爵夫人,她是查理十世的儿媳。一八二○年德·贝里公爵被人暗杀后,她隐居罗斯尼城堡。罗斯尼城堡本来属于苏利家族,一八一八年为德·贝里公爵夫人购得。

  “叫谁去暗示他呢?”爱蕾奥诺说道。

  “他的妻子,公爵夫人啊!她陪伴德·埃鲁维尔小姐一起上圣餐台的。先让这位老小姐给她吹吹风,然后公爵夫人就会向加斯帕尔提出这个要求。”

  “你真是个可爱的男人,”爱蕾奥诺说道,“我马上给老姑娘和狄安娜写封短笺,我们还要做猎装。那种小帽子,我想过,戴上会显得特别年轻!你昨天在英国大使那边赢了吗?……”

  “赢了,”公爵说道,“我把欠的赌债都还清了。”

  “亨利,千万别忘了,梅西奥那两项任命,一切暂缓……”

  爱蕾奥诺先给美貌的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写了一封十行的短笺,又给德·埃鲁维尔小姐写了一封出主意的信。然后,她给卡那利写了下面这封尖刻的回信,痛斥卡那利的谎言。

  致德·卡那利男爵

  我亲爱的诗人,德·拉巴斯蒂小姐貌美不凡,蒙日诺向我指出,她的父亲有八百万财产。我想让您和她结婚。您对我这样不信任,使我很生气。如果前往勒阿弗尔时,您的意图便是要让拉布里耶尔结婚,走之前为什么不对我这么说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象我这样容易担惊受怕的一位女友,您为什么在那里待上半个月也不给她写封信呢?您的信稍微来迟了些,我在那之前已经见过我们的银行家了。梅西奥,您不过是个孩子,还和我们玩鬼!这不好。连我丈夫公爵本人对您这种作法也感到十分愤慨,觉得您很不象贵族的样子。这样也损害了您母亲的声誉。

  现在,我希望亲眼看看事情到底怎样。德·埃鲁维尔公爵为德·拉巴斯蒂小姐组织的狩猎,我大概能够有幸陪同夫人前往参加。我要设法安排,叫人邀请您在罗桑布赖逗留,很可能狩猎的聚会地点是在德·韦纳伊公爵家里。

  亲爱的诗人,请您相信,虽然如此,我仍是您终生的好友。

  爱蕾奥诺·德·莫

  “你看,爱乃斯特,”卡那利说道,一面将吃午饭时收到的这封信从桌子这边扔到桌子那边拉布里耶尔鼻子底下,“这是我收到的这个女人写给我的第两千封情书,信里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你’字!这位大名鼎鼎的爱蕾奥诺从来也不曾比这封信更有失检点……你结婚吧,结吧!最坏的婚姻也比这最舒服的笼头强!……啊!我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最伟大的尼柯代默①!莫黛斯特有几百万陪嫁,我永远失去了她。三天以前我和她还处于热带,现在我们是站在两极,再不会回到热带去了!我已经对公爵夫人说过,只是为了你好我才来到此地,因此我更希望你能战胜国王马厩总管。我要为你尽力。”

  “唉!梅西奥,公爵为取悦莫黛斯特,这么巧妙安排,大事铺张,要把宫廷人等和光彩夺目的景象摆在她面前,莫黛斯特得有怎样伟大、成熟和高尚的人格,才受得住这种景象的诱惑啊!我不相信会有那样完美无缺的人!如果她还是她信中所写的那个莫黛斯特的话,也许还有点希望……”

  “年轻的博尼法斯②,你能用这样的墨镜看世界,看你的情妇,是多么幸福啊!”卡那利高声说道,一面走出饭厅,到花园散步去了。

  ①尼柯代默,民间笑剧中的人物。卡那利以此自嘲。

  ②一圣徒。

  诗人两头都撒了谎,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打什么主意。

  “你规规矩矩地赌,非输不可!”他坐在亭子里,大叫大嚷起来,“凡是有理智的人,四天以前肯定都会象我那么干,从我已经钻进的圈套里逃掉。在那种情况下,哪有功夫解绳结玩,当然破网而逃了!……算了,还是保持头脑冷静,平心静气,作出品德高尚、受到冒犯的样子吧!荣誉感不容我采取其它作法。唯一能重新获得莫黛斯特敬重的办法,就是保持英国式的强硬态度。无论如何,从这里后退也无非是回到自己原来的幸福上,我十年的忠诚一定会得到报答,爱蕾奥诺总会给我结一门好亲事的!”

  上校的财富和莫黛斯特的美貌,使多少人动了情!这次狩猎大概也是所有动情人的大会战。所以在为这场林中盛会进行必要准备的几天中,人们看到各对手之间似乎已经休战。

  米尼翁别墅的客厅于是呈现出和睦融洽的家庭那种平静无波的场面。卡那利退后一步扮演受到莫黛斯特刺伤的男子的角色,想表现出谦恭有礼的样子。他放弃了自己的奢望,再也不表演他的演讲天才,于是就变成了机智风趣的人放弃装腔作势以后的样子,非常可爱。他和哥本海姆谈金融,和上校谈打仗,和米尼翁夫人谈德国,和拉图奈尔夫人谈家常,试图用拉布里耶尔的方式将这些人征服。德·埃鲁维尔公爵经常将地盘让给两位朋友,因为他不得不到罗桑布赖去和韦纳伊公爵协商,而且要密切注视对国王犬猎队队长卡迪央亲王的命令执行情况如何。尽管如此,笑料仍不缺乏。卡那利比国王马厩总管的百般殷勤稍微含蓄一些,两位德·埃鲁维尔小姐则每晚必到,更加变本加厉。莫黛斯特处于这两股势力的交叉火力之中。卡那利提醒莫黛斯特说,到了狩猎场上,她不但当不了女主角,而且几乎不会受到注意。夫人大概要由国王犬猎队队长的儿媳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绍利厄公爵夫人以及某些宫廷贵妇陪同前来。在这大队人马中,一个小姑娘不会引起任何轰动。另外,大概还会邀请驻扎在鲁昂的军官前来,等等。爱伦娜已经将莫黛斯特看成自己的兄弟媳妇,她不厌其烦地反复对莫黛斯特说,会把她介绍给夫人;德·韦纳伊公爵肯定会邀请她和她父亲在罗桑布赖逗留;如果上校希望得到国王的恩典,赐他一个贵族院议员,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人们还指望着国王第三天能够前来;她还说,最美貌的宫廷贵妇,绍利厄、摩弗里纽斯、勒农库-绍利厄等公爵夫人对莫黛斯特的热情接待,会使她喜出望外;莫黛斯特对圣日耳曼区的成见会烟消云散,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这场小小的战事,其前进、反方向行进及种种计谋,实在可笑得无以复加,使杜梅夫妇、拉图奈尔夫妇、哥本海姆和比查大饱眼福。在他们那个小圈子里,于是大讲贵族的坏话,对他们的卑鄙无耻行为仔细研究,大加评论,讽刺挖苦,毫不留情。

  韦纳伊公爵和法国国王犬猎队队长向德·拉巴斯蒂伯爵及其女儿发出了邀请,请他们十一月七、八、九、十这四天到罗桑布赖去参加大型狩猎。请帖的措词极尽恭维之能事。这件事证实了德·埃鲁维尔一方的话果然不假。

  拉布里耶尔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他怀着极其贪婪的心情,享受着与莫黛斯特的相处。这种贪婪的快乐,恐怕只有命中注定长期分离的情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单相思的幸福感迸发出点点火花,其间又夹杂着围绕“我算失去她了!”这个题目进行的伤感的沉思。他的长相和整个人的外表与这种深沉的情感又那样水乳交融,使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更加动人。

  一首活的哀歌,有眼睛,能走路,不按照韵脚发出叹息,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富有诗意的了。

  终于,德·埃鲁维尔公爵来商谈莫黛斯特动身前往的事了。她过了塞纳河以后,要乘坐公爵的四轮马车,由两位德·埃鲁维尔小姐陪同前往。公爵谦恭有礼,做得十分漂亮:他也邀请了卡那利和拉布里耶尔,同时告诉他们和米尼翁先生,狩猎时骑的马匹已为他们准备停当。上校请他女儿的三位情人应允,出发的当天上午在他家用餐。卡那利最近这几天已考虑成熟一项计划,准备暗中再次征服莫黛斯特,耍弄公爵夫人、国王马厩总管和拉布里耶尔一番。这时他便打算着手实行这项计划。一个学习外交的人,眼看自己处于不利地位,总不能就那么搁浅啊!拉布里耶尔方面,已经决定向莫黛斯特永远道别。这样,每个求婚的人,都预感到这为期三周的竞争已近尾声,已经打算象辩护人在宣判以前要向法官递上最后一句话一样,递上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晚饭以后,上校拉住女儿的手臂,让她感到必须表态了。

  “我们和德·埃鲁维尔家的关系若是还不明确,到了罗桑布赖,那可不好办,”他对女儿说道,“你愿意当公爵夫人吗?”

  他问莫黛斯特。

  “不愿意,父亲,”她回答道。

  “那你是爱卡那利了?……”

  “当然不,父亲,绝不!”她象孩子那样迫不及待地说道。

  “啊!这可不是我影响你的啊!”这位善良的父亲大叫起来,“现在我可以对你实说了:一到巴黎,我就选中了我的女婿。我故意叫他相信我没有财产的时候,他跳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对我说,这样就把压在他心上的一百斤大石头掀掉了。”

  “你这是说谁啊?”莫黛斯特满脸绯红问道。

  “说的是品行端正、崇尚道德的人啊!”他打趣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回家的第二天,正是这句话打破了莫黛斯特的幻梦。

  “咦!我没想到他,爸爸!你让我自己作主亲自回绝公爵吧!我了解他,我知道怎样奉承他……”

  “这么说,你还没选定喽?”

  “还没有。事关我的前程的字谜,还剩下几个音节要猜透。

  等我到了罗桑布赖,悄悄地把宫廷的人看上一眼之后,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您去参加围猎,是不是?”上校远远看见拉布里耶尔朝着他和莫黛斯特散步的小径走来,大声喊道。

  “不,我不去,上校,”爱乃斯特答道,“我来向您和小姐辞行,我这就回巴黎去……”

  “您倒一点没有好奇心,”莫黛斯特打断腼腆的爱乃斯特的话,注视着他,说道。

  “只要你们有这个愿望,就能叫我留下。可我不敢指望,”

  他辩解道。

  “如果就是这个,那我要对您说,您留下,我会很高兴,”

  上校说道,一面迎着卡那利走过去,让她的女儿和可怜的爱乃斯特一块谈谈。

  “小姐,”爱乃斯特说道,象一个不抱任何希望的人那样毫无顾忌地抬眼望着她,“我对您有一个请求。”

  “对我?”

  “对,就是让我带走您的宽恕!我悔恨自己丢掉了幸福,这当然是由于我的过错。我一辈子也不会有幸福了。不过,至少……”

  “在我们永远分手以前,”莫黛斯特象卡那利那样打断对方的话,用很激动的嗓音回答道,“我只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件事情。您虽然干了一次更名改姓的事,在我要问您的这件事上,我想您不会卑鄙地欺骗我……”

  “卑鄙”这个词顿时使爱乃斯特面色惨白,他大叫起来:

  “您真是毫不留情啊!”

  “您能实话实说么?”

  “这个问题太有损人的尊严了,当然,您有权利这么问我,”他说道,他的心剧烈跳动,说话的声音都微弱了。

  “好,您有没有将我的信念给卡那利先生听?”

  “没有,小姐。我之所以请上校先生看看这些信,是想让他看看我对您的爱恋之情是怎么产生的,我作了怎样真诚的努力想治愈您那种好异想天开的病症,这样来说明我对您的眷恋是有根有据的。”

  “那么这个卑鄙的冒名顶替的主意,又是怎么来的呢?”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拉布里耶尔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莫黛斯特写了第一封信以后出现的那个场面;爱乃斯特怎样维护一个受到名气吸引的少女,认为那就象一株植物寻找着自己应该享受的一份阳光一样;后来又怎样由此产生了类似挑战的想法。

  “好了,好了,”莫黛斯特极力控制自己的激动回答道,“虽然您没有得到我的心,先生,但是我对您满怀敬意。”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使拉布里耶尔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他觉得自己直晃悠,便象失去知觉的人一样,靠在一棵小树上。莫黛斯特本来已经走开,回头一见这种情景,便急忙跑回来。

  “您怎么啦?”她说着拉住他的手,防止他倒下去。

  莫黛斯特感到那只手冰凉冰凉,看见那张脸惨白得如同一朵百合花,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心头了。

  “对不起,小姐……我原来以为您那么蔑视我……”

  “可是,”她高傲地说,“我并没有对您说我爱您呀!”

  她又扔下拉布里耶尔走了。这句话虽然生硬,拉布里耶尔却觉得自己已经腾云驾雾。大地在他脚下发软,树木似乎百花盛开,天空呈现出玫瑰色,空气也仿佛蓝莹莹的,如同结果圆满的幻梦剧结尾时成婚的殿堂一般。在这种情形下,女人跟伊阿诺斯①一样,不回头也能看见身后发生的事。于是从这个钟情男子的举止中,莫黛斯特发现,这是比查式爱情无可置疑的症状,当然这在女子的希冀中是necplusulCtra②的事情。拉布里耶尔将莫黛斯特的敬重看得高于一切,这在莫黛斯特的心上激起了无比甜蜜的感情。

  ①据罗马神话,伊阿诺斯(又译雅吕斯)是守护门户的两面神。萨图恩被他的儿子朱庇特推翻以后逃到地上,受到伊阿诺斯的热情招待。作为酬谢,萨图恩使伊阿诺斯具有前后两个面孔,既可瞻前又可顾后。他死后成为两面神,掌管门户出入和水陆交通。

  ②拉丁文:喜出望外。

  “小姐,”卡那利离开上校朝莫黛斯特走过来,说道,“您对我的感情不屑一顾,可是,要抹去我长期忍受的一个污点,对我的声誉至关重要。您看,这是我到这里五天以后,德·绍利厄公爵夫人给我写的信。”

  他让莫黛斯特看了那封信的头几行。公爵夫人在那封信的开头几行说她已见过蒙日诺,很想叫梅西奥和莫黛斯特成婚。然后他将信的其余部分撕下来,将那几行交给了她。

  “其余的部分不能给您看,”他说,一面将信纸装进自己口袋,“我把这几行交给您,您很细心,可以核实一下是不是她的笔迹。揣测我情感卑鄙的少女,当然也满可以认为这是什么串通一气搞阴谋诡计。但是这至少可以向您证明,我是多么愿意让您看到,我们两人之间的争吵,从我这方面来说,绝对不是出于低级下流的利害考虑。啊,莫黛斯特!”他带着哭腔说道,“您的诗人,德·绍利厄夫人的诗人,在理智方面,并不比您在感情方面缺少诗意。您就要见到公爵夫人了,将您迄今为止对我的看法束之高阁吧!”

  说完他扔下呆若木鸡的莫黛斯特,走了。

  “啊,原来是这样!他们两个人都是天使,”她心中暗想道,“嫁不得!……只有公爵还属于人类范畴。”

  “莫黛斯特小姐,这次狩猎使我心神不安,”比查臂下夹着一个包裹出现,他说道,“我作了一个梦,梦见您的马匹受惊,将您拖走了。我就到鲁昂给您买了这个西班牙马嚼子,人家告诉我,这种马嚼子,马从来不敢咬紧,溜不了缰。我求您一定要用上这个。我已经给上校看过了,他向我表示感谢,其实这算不了什么。”

  “可怜的亲爱的比查!”莫黛斯特禁不住叫起来,这慈母般的关怀使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比查欢欣雀跃地走了,好象一个人眼巴巴等着继承一个年迈叔父的遗产,人家刚告诉他这个叔叔死了一样。

  “亲爱的父亲,”莫黛斯特回到客厅,说道,“我很想要那根漂亮的马鞭……你能不能向拉布里耶尔先生建议,用你那幅凡·奥斯塔德①的油画作为交换啊?”

  上校南征北战,这幅画是唯一的纪念品,他从雷根斯堡②一个市民手中购得的。他站在这幅油画前,向爱乃斯特提出这笔交易。这过程中,莫黛斯特一直暗暗地注视着爱乃斯特。

  她看见拉布里耶尔急匆匆地离开客厅,心中暗想道:

  “他一定会参加狩猎的!”

  真是咄咄怪事!莫黛斯特的三个情人都到罗桑布赖去了,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希望,对莫黛斯特令人赞叹的完美无缺,一个个都心醉神迷。

  为了使出售国家产业③合法化,议会投票拨款十亿法郎补偿贵族损失。德·韦纳伊公爵从中得到自己的一份。他最近用这笔钱买到了罗桑布赖这片土地。罗桑布赖的城堡远近闻名,其华丽程度可与麦斯尼埃和巴勒罗阿的城堡④媲美。经过一条植有四排百年榆树的宽广的林荫道,就到了这座气势雄浑、高贵华丽的建筑面前。然后穿过有一定坡度的偌大庭院,这庭院与凡尔赛宫的庭院颇为相似,金碧辉煌的栏杆,两栋门房小楼,装点着种在大盆中的高大柑桔树。两旁是两组成凸角的住宅,面向着庭院,中间的城堡又有两排房屋,每排十九扇镶着小块玻璃的高大窗户,拱腹上精雕细刻,窗与窗之间有饰以凹槽的列柱将窗户一一分开。意大利式的屋顶,被四周带栏杆的顶盘所遮掩,屋顶上耸立着整块巨大石片作成的烟囱,上面用一组武器作装饰,因为罗桑布赖是路易十四时代由一个叫柯丹的包税人修建的。朝花园的一面与朝庭院一面的不同之处,是正面有一个突出部分,有五扇饰以廊柱的窗户,这突出部分上方,可见一个华丽的三角楣。

  ①凡·奥斯塔德(1610—1685),荷兰画家。

  ②雷根斯堡,现为联邦德国一城市。

  ③所谓“国家产业”是指法国大革命时没收的外逃贵族的产业,后由国家拍卖。

  ④麦斯尼埃和巴勒罗阿城堡均位于诺曼底半岛,为法国名建筑师芒萨尔设计。

  这位柯丹先生只有一个女儿,于是柯丹小姐便成了父亲的唯一继承人。柯丹小姐把她的财产带给了马里尼家族。马里尼家族又请克瓦兹沃①给这门楣雕上了旭日东升的图案。下部两个天使展开一条绸带,绸带取代原来的铭言,写上了歌颂伟大君王的铭言:Solnobisbenignus②,因为伟大君王将他最无足轻重的一个宠臣德·马里尼侯爵晋升为公爵。

  平台上有高大的回旋阶梯和扶手栏杆。站在平台上放眼望去,可见一面大湖,长度和宽度都可与凡尔赛宫的大运河相媲美。湖上端有一片草坪,较之典型的英国式玩滚球戏的草坪也毫不逊色。四周围着圆形或椭圆形的花坛,此时花坛中各种秋季花朵正在争芳斗艳。两侧各有一座法国式花园,铺展着方方正正的花坛,整整齐齐的小径,正是勒诺特③雄伟款式写出的美妙篇章。沿着花园的外缘,各有一片树林,将两座花园镶嵌其中。树林面积约有三十阿尔邦。路易十五治下,曾在林中画出英国式花园的图案。姑在平台上远眺,视野的尽头是一座属于罗桑布赖管辖的森林。这森林与另外两座森林连成一片,一座属于国家,另一座属于王室。比这里更美的景色,恐怕是难以找到的了。

  ①克瓦兹沃(1640—1720),法国雕刻家,装饰艺术家。

  ②拉丁文:阳光普照吾等。因路易十四自称太阳王。

  ③勒诺特(1613—1700),法国园艺家,“法国式花园”为他所首创,讲究对称、几何图形、用水、布局。

  莫黛斯特的到来,在林荫道上引起了某种程度的轰动。只见一辆有法国国王仆役跟随的马车,由国王马厩总管、上校、卡那利、拉布里耶尔骑马陪同,以身穿王室号衣掌管猎犬的骑手为前导,十个仆役殿后,远远而来。这一行人中,可以见到黑白混血儿、黑人和上校华丽的轻便四轮旅行马车。现在这辆马车由两个贴身女仆乘坐,并载着各种衣物包裹。四匹马拉着的车,现在根据国王马厩总管的命令,十分雅致地套上了四匹虎花马。人们服侍马厩总管常常比服侍国王更周到。莫黛斯特进了院子,看见这座小型的凡尔赛宫,各位贵族大人的华丽服饰使她眼花缭乱。她忽然想到要和各位大名鼎鼎的公爵夫人见面,很怕自己会显出不自然、土里土气或者暴发户的模样。她完全昏头昏脑,无所措手足了,她真后悔自己提出要观看这次狩猎。

  幸亏马车停下以后,莫黛斯特首先看见的是一位老者。老者戴着金黄色的假发,烫成细小发鬈。他那张平静、丰满、光滑的脸,浮现着慈父般的微笑和寺院中人的诙谐表情,一半有神一半无神的目光又使这种表情变得几乎严肃起来。这个人便是德·韦纳伊公爵。公爵夫人是一个信仰极其虔诚的妇女。她是一位巨富,上诉法院首席院长的独生女,其父已于一八○○年去世。她干瘪黄瘦,腰板挺直,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如果你愿意在想象中用地道的修道院举止的各种风度将拉图奈尔夫人美化一下的话,那么,这位公爵夫人与公证人的老婆就颇为相似了。

  “哎呀!你好啊,亲爱的奥棠丝,”德·埃鲁维尔小姐热情地拥抱着公爵夫人说道。那是使这两个性格高傲的人情投意合的热情。“让我来向你、向我们亲爱的公爵介绍这位小天使,德·拉巴斯蒂小姐。”

  “久闻大名,小姐,”公爵夫人说道,“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在这里接待您……”

  “延误至今,实觉遗憾,”德·韦纳伊公爵用讨女人喜欢的赞美表情,点了点头,说道。

  “这是德·拉巴斯蒂伯爵先生,”国王马厩总管拉着上校的手臂,将他介绍给公爵和公爵夫人。他的动作和话语里,都含着尊敬的意味。

  上校向公爵夫人施礼,公爵向他伸过手去。

  “欢迎您,伯爵先生!”韦纳伊先生说,“您可是拥有不少珍宝啊!”他望着莫黛斯特又加上一句。

  公爵夫人拉住莫黛斯特的手腕,带她走进一间大客厅。客厅里壁炉前,聚集着十几位妇女。公爵已经将所有男客带走,到平台上去散步,只有卡那利除外。他恭恭敬敬地走到如花似玉的爱蕾奥诺身边。公爵夫人正坐在绣花架旁,给德·韦纳伊小姐指点怎样使绣出的颜色具有深浅浓淡变化。

  德·绍利厄公爵夫人朝莫黛斯特望了一眼,那目光冰冷、高傲而又充满蔑视。即使莫黛斯特手戳到针插上,一根针扎穿了手指,也不会感到这样刺痛。最初一段时间,她眼里只看见这个女人,她已经猜出那是谁。这些迷人的女性,我们的激情将她们变得那样高大,要知道她们的残忍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必须看看她们相互之间怎样相处才行。莫黛斯特对公爵夫人怀着傻乎乎的情不自禁的赞美之情。除了爱蕾奥诺以外,任何女人见她这副模样都会对她不再存有戒心。要不是她对女人的年龄还有点常识,她真会以为眼前这位女子只有三十六岁!不过,叫她惊讶不止的事,后来还有的是呢!

  这时诗人正撞上贵妇人的盛怒。这样的怒气一发作,简直是最凶残的狮身人面怪兽:脸上喜气洋洋,其他部分却是凶神恶煞。一位情妇在钢铁甲胄之下隐藏着冷森森的冰霜,表面上又彬彬有礼,恐怕连国王本人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叫她投降。优雅的女人头在微笑,可是同时,钢铁冰凉刺骨:

  手是钢铁的,胳臂、身躯,一切均为钢铁制成。卡那利竭力紧紧攀住这钢铁,可是他的手指头往下滑,他的话语也从心上往下滑。公爵夫人那优雅的头也好,优雅的话语也好,优雅的举止也好,都在众人的目光前掩饰着她的盛怒,那钢铁般的冰冷,已经降到零下二十五度。外出旅行使莫黛斯特超群的美貌更加放出异彩,她的服饰跟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一样华丽。看见这位少女的外表,顿时将爱蕾奥诺头脑中反复思考时所积累起来的火药点燃起来。

  原来,刚才马车到来的时候,所有的女客都挤到窗前,观看三位情人陪同下的当日的明星怎样下车。“咱们不要显得那么好奇吧!”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说道。

  狄安娜说了一句:“她长得简直跟天仙一般!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句话在绍利厄夫人心上重重地敲了一记。谈完这几句,女客们便轻盈地飞往客厅。到了客厅,每个人都恢复了正常的举止,绍利厄公爵夫人则感到心中有千百条毒蛇在咬啮。

  这时,只听得德·埃鲁维尔小姐对德·韦纳伊公爵夫人说道:

  “爱蕾奥诺对她伟大的梅西奥,可接待得很冷淡啊!”声音很低,却是故意道出的话语。

  “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认为,他们俩之间关系冷下来了,”

  洛尔·德·韦纳伊天真幼稚地回答。

  交际场中经常说的这句话,不是很精彩吗?一听这句话,你就会感到北极寒风的凛冽。

  “为什么呢?”莫黛斯特向这位娇小可爱的姑娘问道。那姑娘从圣心修道院出来刚刚两个月。

  “那位伟人,”虔诚的公爵夫人回答,同时作了个手势,叫她女儿不要多嘴,“到勒阿弗尔去时,对她说是由于健康原因;去了以后,半个月也没给她写信。”

  莫黛斯特不禁一怔,使洛尔、爱伦娜和德·埃鲁维尔小姐都吃了一惊。

  “可是,这段时间里,”虔诚的公爵夫人继续说,“她还为他奔走,好叫人任命他为三等荣誉勋位勋章获得者和驻巴登的公使。”

  “哟!卡那利这么做可太不地道了!他有今天,还不是全亏得爱蕾奥诺!”德·埃鲁维尔小姐说道。

  “为什么德·绍利厄夫人不到勒阿弗尔来呢?”莫黛斯特天真地向爱伦娜问道。

  “我的小姑娘,”德·韦纳伊公爵夫人说,“她就是让人给暗害了,也不会说一句话的。你看看她!一副骄傲的王后架势!即使她的头放在断头台上,也会象玛丽·斯图亚特①一样面带微笑,何况我们这位漂亮的爱蕾奥诺脉管中就有这种血液呢!”

  ①指玛丽·斯图亚特一世(1542—1587),苏格兰女王,后与弗朗索瓦二世结婚,成为法国王后。一五六○年弗朗索瓦二世去世后成为法国女王,一五六七年退位。一五八七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下令将她斩首。

  “她也没给他写信吗?”莫黛斯特接口问道。

  “狄安娜告诉我,”德·埃鲁维尔小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公爵夫人,极力鼓动她将这些内幕消息透露出去。于是公爵夫人说道,“卡那利大概十天以前给她写了头一封信,她回了一封措词非常尖刻的信。”

  听了这番解释,莫黛斯特真为卡那利感到羞愧,她脸红起来。她希望的倒不是将他在脚下踩个粉碎,而是用比匕首刺进胸膛还要残忍的戏弄来进行报复。她骄傲地望了德·绍利厄公爵夫人一眼。这是用八百万裹上一层金箔的一瞥。

  “梅西奥先生!……”她叫了一声。

  所有的女客都抬起头来,朝公爵夫人望望,又朝这位少女望望。公爵夫人正在刺绣绷架那边和卡那利低声交谈。这位少女真没有教养,她竟然去打扰正在争吵的两位恋人。大庭广众之下,是不能这么干的呀!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点点头,那表情似乎是说:“这孩子有权利这么做!”最后,这十二个女人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因为她们都嫉妒那个五十六岁的女人。她虽然已是半老徐娘,容貌却还相当美丽动人,还能到大家共有的宝库中去挖掘,并且和年轻人一样能抢到一份。梅西奥焦灼不安地看了莫黛斯特一眼,作了一个有主之仆的姿势,而公爵夫人则象一头母狮正在狂啖之时受到干扰一般低下头去。她虽然定睛望着绣花绷架上的底布,却向诗人投射出烈火熊熊的目光,用连珠炮一般的讽刺挖苦话语搜索他的内心,字字句句都可以用加倍的责骂来解释。

  “梅西奥先生!”莫黛斯特又喊了一声,用的是有权要人洗耳恭听的语气。

  “什么事,小姐?……”诗人问道。

  诗人不得不站起身来。一边是绣花绷架,靠近窗户;另一边是壁炉,莫黛斯特就坐在壁炉旁德·韦纳伊公爵夫人的靠椅上。他站在绷架和壁炉之间,踯躅不前。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看见爱蕾奥诺狠狠瞪了他一眼,此刻真是心乱如麻,痛苦万分啊!乖乖听从莫黛斯特的使唤吧,诗人及其保护人之间的一切关系就都要告吹,而且不可挽回。不听她的话吧,卡那利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公爵夫人的奴仆,二十五天来那些无耻勾当所获得的权益,就要一笔勾销,而且也违背年轻人之间最起码的正当礼节。事情越是愚蠢,公爵夫人越是专横地要他干。一面是莫黛斯特的美貌和富有,另一面是爱蕾奥诺的权势和权利,使卡那利在人的本性和作人的荣誉之间难以决断,这种内心矛盾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看来斗牛场上斗士最终用利剑刺死雄牛时面临的危险,也不会比这更大。卡那利的心怦怦乱跳,简直要得动脉瘤了!常人只有在赌台前,眼看五分钟之内便要决定自己的命运是破产还是发财时,才会这么心跳不止。

  “刚才德·埃鲁维尔小姐叫我下车时,我过于匆忙,”莫黛斯特对卡那利说,“将手绢落在车上了……”

  卡那利不禁全身一震,那意义十分明显。

  “而且,”莫黛斯特不理睬这个心烦意乱的动作,继续说下去,“手绢里裹着一个皮包的钥匙,皮包里有一封极为重要信件的片段。梅西奥,请您帮个忙,叫人去问问……”

  卡那利夹在一位天使和一只猛虎之间。天使和猛虎都已经怒气发作,他面色惨白,决定不再踌躇。在他看来,猛虎似乎危险性还小些。他刚要开口,就在这时拉布里耶尔出现在客厅门口。他觉得这简直是米迦勒大天使从天而降。

  “喂,爱乃斯特,德·拉巴斯蒂小姐正要你做事,”诗人说道,然后赶快回到绣花绷架旁边自己的椅子上去了。

  爱乃斯特闻听此言,不向任何人施礼,径直向莫黛斯特身旁跑去:他眼中只有莫黛斯特一人。他领了任务,幸福之情溢于言表,飞快奔出客厅。所有在场的女人内心深处对他都很赞赏。

  “一位诗人,干这一行可真不易!”①莫黛斯特向爱伦娜指指绣花绷架说道。公爵夫人正怒气冲冲地在那上边做绒绣。

  ①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法文中“行业”和“绣花绷架”是一个词——métier。所以这一句双关语也可理解为:对一位诗人来说,绣花绷架意味着什么呢?

  “你要是和她讲话,看她一次,咱们就永远一刀两断!”爱乃斯特的mezzotermine①并没有使爱蕾奥诺心满意足,她低声对梅西奥说道,“你记着,别忘了!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也会留下耳目观察你!”

  说完这句话,公爵夫人便移动牝鹿般矫捷的小脚,向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所在的这一群人走过来。她中等身材,象所有过了五十岁却仍然美丽动人的女人一样,已经有点过于肥胖。从她丰满的体态中,透出令人神往的灵活。这一类女人都这么灵活,这正是神经系统坚强,能够控制住肌肉的发达,并且使发达的肌肉具有活力所产生的灵活。她那轻盈的步履,高雅端庄,无与伦比,只能这样来解释。只有从挪亚时期起便属于贵族阶级的妇女②,才能象爱蕾奥诺那样,虽然已经胖成了佃农老婆模样,却善于摆出庄重威严的样子。她着一身晨装,雍容典雅有如王后,悠然自得有如少女。一位明达事理的人在赞赏她上身穿得这么服服帖帖,梳妆这么整整齐齐的同时,恐怕会可怜起菲洛塞娜来。

  ①意大利文,原意是:折衷方案,和解办法。此处可理解为“缓冲作用”。

  ②典出《旧约·创世记》第六至第九章挪亚方舟的故事。此处用以形容贵族世家的古老。

  爱蕾奥诺发式大胆,她秀发致密,不曾染色,编成发辫一圈圈盘在头顶呈小塔形状。她骄傲地露出雪白的脖颈、丰满而线条优美的胸部和双肩,裸露的双臂令人头晕目眩,臂端的双手久负盛名。莫黛斯特也和与公爵夫人对立的每位女客一样,看出来这个女人正是人们常说的“她比我们每个人都高一头”的那种人。确实,人们从爱蕾奥诺身上可以看出她是一位贵妇人,到如今这个年代,这种贵妇人在法国已经寥寥无几。她的头饰怎样的威风凛凛,她的颈部各种不同的弯度具有怎样的灵活、典雅,她一举手一投足具有怎样优美和谐的风韵,她的举止显得怎样的超凡脱俗,每一细部与整体之间配合何等恰当,着意打扮之中又如何显得自然,这赋予一个女人神圣和伟大的一切,你要想解释清楚,简直和讲解天书一样困难。人们象享受着帕格尼尼演奏的诗意一样,享受着这崇高的诗意。至于是怎样享受到的,则无法言传,那原因就象要把心灵变成可见的东西一样,难以追寻。公爵夫人走过来,向爱伦娜及其姑母点头施礼。然后,她用装出来的毫无感情激动痕迹的纯正嗓音,对狄安娜说道:

  “公爵夫人,更衣的时候到了吧?”

  说完就走出门去。她的儿媳妇和德·埃鲁维尔小姐陪伴着她,两个人一边一个挎着她的胳膊。她一面走一边小声和老姑娘谈起话来。老姑娘将她搂在胸前,一边对她说:“你真是标致极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刚才帮了我们的忙,我现在也全心全意听你吩咐。”德·埃鲁维尔小姐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客厅,扮演间谍的角色。她的头一个眼神就告诉卡那利,公爵夫人刚才那最后一句话可不是白白吓唬人。这位尚在学徒的外交官,那点鬼点子根本对付不了这么激烈的一场争斗。

  不过,他的机灵也还有用,至少使他能看清自己如今所处的地位,虽不美妙,倒也明明白白。当爱乃斯特再次在客厅露面,给莫黛斯特送来手绢的时候,他一把抓住爱乃斯特的胳膊,将他拉到外面的草地上。

  “亲爱的朋友,”他对爱乃斯特说,“我现在不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倒是最滑稽可笑的人。我捅了马蜂窝,求求你把我解救出来。莫黛斯特简直是个恶魔,她看出来我地位尴尬,便借机嘲笑,她刚才跟我提起什么几行信的事情。你知道,我曾经把德·绍利厄夫人的一封信委托她保管,我真是干了蠢事!她要是把那几行信拿出来,我大概就永远无法与爱蕾奥诺言归于好了。所以,你立即去找莫黛斯特,把那张纸给我要回来。请代我告诉她,我根本没有打她的主意,对她没有任何企图。我指望她能以自己少女的高尚正直为重,对我采取就象我们从未见过面一样的态度,我请她不要跟我说话,我恳求她对我态度冷淡。当然,她那么机灵,我不敢要求她表现出妬火中烧的样子,如果能那样,对我的切身利害可就帮了大忙了……。去吧,我在这儿等你的回音。”

  爱乃斯特回到客厅时,看见勒阿弗尔近卫连一位年轻军官德·赛里齐子爵正在那里。军官刚从罗斯尼城堡来到,他宣布了夫人不得不出席立宪会议开幕式,因而不能参加狩猎的消息。大家都知道,立宪会议的这一隆重仪式是多么重要,查理十世要在整个王室簇拥下发表演说,王太子的妃子以及夫人都要坐在包厢中列席。挑选这个军官作为使节前来传达夫人的惋惜之情,这个行动本身是对狄安娜的一种关切:人们都传说此刻这个风流俊美的年轻人正爱恋着她。这个小伙子是一位国务大臣的儿子,普普通通一个宫廷侍从。但他是独生子,将来会继承一大笔财产,看来前途无量。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接受子爵的殷勤,无非是为了将德·赛里齐夫人年龄已经不小这个事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根据贵妇人们扇子底下透露出来的轶闻,德·赛里齐夫人曾经从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手里夺走了俊美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①的心。

  “我希望您能赏光留在罗桑布赖,”严肃刻板的公爵夫人对青年军官说道。

  这位虔诚的公爵夫人,尽管耳中也听到上述那些流言,可是公爵细心周到地给自己的客人配起对来,她对这些人的轻浮行为也就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谁也不知道,这些杰出的妇女,在以她们的宽宏大量将迷途羔羊引回羊圈②的借口之下,到底都会容忍哪些行为。

  “我们没有考虑到立宪政府这个问题,”国王马厩总管说,“公爵夫人,这回罗桑布赖可要光彩大减了……”

  “没事!我们只会更自由自在!”说这话的是一位高大瘦削的老者,年纪大约七十五岁,身穿蓝色呢衣,得到各位贵妇人允许,没有从头上摘下行猎时所戴的鸭舌帽来。

  这位酷似德·波旁公爵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国王犬猎队队长德·卡迪央亲王,是法国最高等的贵族之一。

  拉布里耶尔想从靠背椅后边挤过去,打算要求和莫黛斯特交谈一会。正在这时,一位男子走了进来。他年纪三十八岁,个子矮小,身体肥胖,相貌平常。

  “这是我儿子,德·卢东亲王,”德·韦纳伊公爵夫人对莫黛斯特说道。往日旺代省③骑兵师长以其骁勇和受酷刑身死而使这个姓氏名扬四方。莫黛斯特看到现在是这么一个人继承了这个姓氏,在她青春焕发的面庞上,不禁露出惊异的表情。

  ①见本卷第262页注①。

  ②喻引人重新走上正路,改邪归正。

  ③旺代省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以保王党势力强大而著名,曾于一七九三年组织叛乱,被革命政府镇压,好几个首领被杀。

  现在的德·韦纳伊公爵本是家中第三个儿子,由其父带领流亡国外。他家原有四个子女,只他一人幸存。

  “加斯帕尔!”公爵夫人将儿子叫到身边。

  年轻的亲王走过来听母亲吩咐。母亲指着莫黛斯特,对他说道:“这是德·拉巴斯蒂小姐,孩子。”

  这位推定的继承人,婚事已定,他要娶德普兰的独生女为妻。他向莫黛斯特施礼,却不象他的父亲那样为她的美貌所倾倒。莫黛斯特于是得以将今日的青年一代与往日的老年一代进行一番比较。老迈年高的卡迪央亲王也已经对她说过两、三句献殷勤的话,向她证明,他对王权和妇女都同样地尊敬。德·绍利厄夫人的长子德·雷托雷公爵,擅长用放肆无礼与毫不拘束相结合的语气讲话,他也象德·卢东亲王一样,几乎用骑士的风度向莫黛斯特施礼。子辈与父辈的这一鲜明对照,原因何在呢?也许是这些年轻的继承人,再也不象他们的父辈那样,感到自己是什么庞然大物,他们只不过是王权的一个投影,也不肯作什么高官了。正象四周已经笼罩在夜色之中,高山之巅仍然映照着金色的落日余晖一样,父辈身上还保留着往日荣华富贵时期所固有的文质彬彬。而这种荣华富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最后,爱乃斯特总算找到个机会对莫黛斯特悄悄说了两句话。莫黛斯特站起身来。

  “我的小美人,”公爵夫人以为莫黛斯特要去更衣,便拉了铃,对她说道,“马上有人来送你到住处去。”

  爱乃斯特陪伴莫黛斯特一直走到主楼梯,一面走一面将倒霉的卡那利的要求转告她。他向莫黛斯特描述了梅西奥忧心忡忡的情态,极力打动她。

  “他是爱您的,您看见了吧!他是一个本以为可以挣脱锁链的俘虏。”

  “哼!这个心狠手辣会打小算盘的家伙,还会有爱情?

  ……”莫黛斯特反驳。

  “小姐,您还刚刚步入生活,您还没有见过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人。一个人,让一个比他年纪大的女人捏在手心里,不管他怎样反复无常,都应该原谅他,因为这丝毫不能怪他。您想想,卡那利为这位女神作了多少牺牲!现在,他播下的种子太多,不想收获也得收获,因为公爵夫人代表着十年的幸福和关照。您已经使诗人忘掉了这一切。可是,不幸得很,他的虚荣心更胜过他的自尊心。他只知道重见德·绍利厄夫人时会受到什么损失。如果您了解卡那利,您就会帮助他。他是一个总是打乱自己生活的孩子!……您说他是会打小算盘的家伙,可是他象所有的诗人一样,一点也没盘算好!这些诗人专门追求强烈的刺激,满脑袋幼稚的想法,他们也和幼童一样,被闪闪发光的东西弄得眼花缭乱,拼命去追求这些东西!……他爱过马匹和绘画,他珍爱过名声:他将画幅卖掉,好买进甲胄、文艺复兴时期的家具和路易十五时代的家具,现在他又打权势的主意了。难道您认为他那些破烂玩意儿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吗?”

  “够了,够了,”莫黛斯特说,“请您来一下,”她远远看到她父亲,便点点头,叫他过来,要父亲挽住自己的胳膊,然后她继续对爱乃斯特说道:“我马上就把那两行信交还给您。

  您拿去送给那位伟人,叫他放心,我完全可以迁就他的意愿。

  不过有一个条件:我希望您代我向他转致我深切的谢意,感谢他使我愉快地看到了为我一个人演出的德国戏剧中最美妙的一出。现在我明白了歌德的代表作既不是《浮士德》,也不是《哀格蒙特》……”

  爱乃斯特痴痴呆呆地望着这个狡黠的姑娘。

  “……而是《托夸托·塔索》!”①她接着说,“请您对卡那利先生说,叫他重读一遍这个剧本,”她微微一笑,补充道,“我要求您一字不漏地将这些话转告您的朋友,这并不是一个谜,而是给他的行为作了说明。唯一的差别就是,我希望他通过爱蕾奥诺的狂怒,从今以后变得大大理智起来。”

  ①《托夸托·塔索》,歌德的五幕诗剧,描写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诗人塔索虽然被费拉拉公爵赏识,而在宫廷生活中却感到非常苦闷。莫黛斯特借此揶揄卡那利。

  公爵夫人的头号贴身女仆将莫黛斯特和她父亲领到他们的住处。弗朗索娃·珂歇在那里已经将一切安排就绪。住处的华丽、讲究,使上校惊异不止。弗朗索娃告诉他,在这座城堡里,这种格调的主人住房就有三十处。

  “我想象的领地就是这样的,”莫黛斯特说。

  “德·拉巴斯蒂伯爵一定会为你修建一座这样的城堡,”

  上校回答。

  “给您,先生,”莫黛斯特一面将那张小纸交给爱乃斯特,一面说道,“去叫咱们的朋友放心吧!”

  “咱们的朋友?”这个词使审核官大吃一惊,她似乎从感情上已将他们两人视为一个整体。他注视着莫黛斯特,想知道她这么说是否当真。少女理解了他眼光中表达出来的询问,对他说道:

  “咦!去呀,您的朋友还等着呢!”

  拉布里耶尔满面绯红,走了出去。心中酸甜苦辣,怀疑、不安、激动,各种滋味俱全,比灰心失望还要难受。对于真正的恋人,幸福即将来临时,恰可与天主教诗歌中的天堂入口相比拟。这样比喻实在再恰当不过,因为这确实是一个狭窄、昏暗、寸步难行的地方,同时也回响着极度忧虑的最后呼喊。

  一个小时以后,这光彩夺目的一行人在客厅中全部聚齐,有的玩惠斯特,有的谈天,女人们忙着小活计,大家都等待着宣布开饭。国王犬猎队队长让米尼翁先生讲讲中国,讲讲他参加过的征战、普罗旺斯的名门贵族波唐杜埃,莱斯托拉德和莫孔伯。他埋怨米尼翁先生不去给自己求个差使干干,同时向他保证,按他的上校军衔,在近卫军中得到任用,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象您这种出身且又如此富有的人,是不会附和当今反对派的意见的,”卡迪央亲王微微一笑,说道。

  这一上层人物的聚会不仅使莫黛斯特兴高采烈,而且她在这次小住过程中,又进一步学习了上流社会的各种礼节,从而达到了完美无瑕的地步。如果没有这次机会,可能她一辈子都达不到那样高的水平。给一个尚未出师的机械师看一座钟,一定要将整个的机械系统向他揭示出来才行。这样,尚在他心中沉睡的芽胞就立刻会蓬勃地萌发生长。同样,莫黛斯特将德·摩弗里纽斯和德·绍利厄公爵夫人的超乎常人之处统统学了过来。这里,事事处处都给她做了示范,而在这种地方,市民女子如果执意仿效,只会显得滑稽可笑。象莫黛斯特这样出身高贵,受过教育又处在这种地位的少女,自然会与这些东西一拍即合,并且能发现贵族社会与资产阶级社会之间、外省与圣日耳曼区之间的差别何在。这些几乎难以捕捉的细微差别,她都抓住了。一言以蔽之,她看出了宫廷贵妇的风度所在,而且对于自己也能具有这种风度满怀希望。在这奥林匹斯山中①,她感到自己的父亲和拉布里耶尔不知比卡那利强多少倍。伟大的诗人,一旦放弃了自己真正的、无可争辩的优势,即智慧的优势,就只不过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法院审查官了。这个审查官还垂涎着驻外使节的职位,追求着三等荣誉勋位获得者的绶带,因此不得不去讨每一个灿若明星的人物的喜欢。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没有野心,仍保持着自己的本色;梅西奥则不然,如果用一个很不文雅的词儿,他简直成了一名小伙计,对德·卢东亲王、德·雷托雷公爵、德·赛里齐子爵、德·摩弗里纽斯公爵等人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他也不象米尼翁上校,德·拉巴斯蒂伯爵那样直言不讳,为自己曾给拿破仑皇帝效劳并受到皇上的器重而感到自豪。莫黛斯特发现,这位所谓风趣的人物,他的全部心思都用于寻找一句尖酸刻薄的讽刺话来逗引这些有权有势者发笑,寻找一个绝妙好词叫这些人大吃一惊,以及寻找一句恭维话来奉承这些大人物,因为他要在这些人中立足。一言以蔽之,在这里,这只孔雀已经羽毛掉光,原形毕露。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奥林匹斯山为众神居住之地,此处用来形容贵族聚会的场所。

  晚上大家又都聚集在客厅里。其间,莫黛斯特拉着国王马厩总管走到一边,两人在客厅的一角坐定。莫黛斯特将他带到这里是要结束这场争斗。如果她再鼓励他们这样斗下去,就要损害自己的人格。

  “公爵先生,如果您了解我,”她对公爵说道,“您就会知道,您对我的关切是多么使我感动!象您这样心灵高尚,自然会使人对您产生友好之情。正因为我对您的为人深为敬佩,对您怀着友情,我才不希望对您的自尊心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您来到勒阿弗尔之前,我就深深地、诚心诚意地、矢志不移地爱上了一个人。这个男子值得人爱,直到如今,我对他的爱情还不为人知。我现在跟您谈话,比一般的少女更诚恳。您要知道,如果我不是事先已经心甘情愿地与人有约在先的话,我一定会选中您,因为我看出您身上有许许多多高贵、美好的品质。您姐姐和您姑母透露出的几句话,使我不得不跟您谈谈这个问题。如果您认为必要的话,明天出发打猎以前,我母亲就可以派人来送信,借口她身体严重不适,将我唤回她的身边。没有您的同意,我不愿意参加您精心安排的这一重大活动。如果在打猎过程中,我禁不住透露出我的内心秘密,那又会使您正当的希望受到打击,使您伤心难过。那时您会说,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我本来可以不接受嘛!请您一定要多多包涵,不要将我的好奇当成罪过。我要对您说的话到这里还没有完,下边还有对您表示关切的话:我父亲和我是您可靠的朋友,可靠的程度要超出您的想象。当您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您思想中的第一个动机是财产。我要告诉您,我父亲已决定经管埃鲁维尔的事务:他的朋友杜梅觉得这件事还切实可行,已经进行了奔走,准备筹组一个公司。哥本海姆、杜梅、我父亲,三人共提供一千五百万法郎资金。凭他们对这一事务的认真关切,会使投资的人产生一种信心。他们利用这种信心,再负责筹集所需的其余资金。我对您说这些,丝毫不想把这当成止痛膏,来抚慰您将会有礼貌地表示出来的痛苦。我虽然没有当德·埃鲁维尔公爵夫人的荣幸,我倒很有把握使您具备条件,有一天能够在上层社会里自由挑选一位公爵夫人。啊!请您让我把话说完……”她见公爵作了一个手势,便这样说道。

  “从你弟弟那激动的样子,”这时,德·埃鲁维尔小姐正在对她的侄女说,“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有了兄弟媳妇了。”

  “……公爵先生,我们第一次骑马出游的那天,听您哀叹自己的处境时,我就决定这么做。我要向您透露的,就是这个。我的命运在那一天就决定了。您虽然没有征服一个女子,可是,不论何时您到安古维尔来,您都会找到朋友,如果您肯于以这一身分与我们相处的话……”

  这一席简短的谈话,莫黛斯特已经酝酿良久,又以这么动人的肺腑之言的形式道出,国王马厩总管听了,不禁热泪盈眶。他一把抓住莫黛斯特的手,亲吻起来。

  “打猎期间您留在这里吧,”德·埃鲁维尔公爵回答,“本人不才,遭到这样的拒绝,已经习以为常。我固然接受您和您父亲的友好情谊,同时也请允许我到权威的专门技术人员那里去打听打听。要确有把握,知道排干埃鲁维尔沼泽的水不致使别人冒任何风险,并且使您跟我提到的那个公司能赚钱,我才会接受你们那些朋友的好意。您是一位心灵高尚的姑娘,只能作您的朋友当然使我感到伤心难过,但是我以这一身分为荣,在适当的时间和场合,也一定会向您证明我这种感情。”

  “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公爵先生,这件事只有您我知道。

  如果我处理得当,应当到我母亲的眼疾完全治愈以后,别人才会知道我到底选中了谁。我希望我未来的夫婿和我,能在母亲眼睛复明后,用她最初的目光为我们祝福……”

  “各位女士,”卡迪央亲王要去就寝时说道,“我想起来了,你们当中有几位想明天和我们一起去打猎。那么,我自认为有义务提醒你们一句:如果你们一定要当狄安娜①,你们就得起床号一响立即起床,也就是说,黎明即起。八点半集合,我这辈子,没少看见妇女表现得比男人更有勇气,但她们往往不能坚持。你们每个人一定要相当顽强,才能一整天呆在马背上。我们只能中午歇一歇脚,象真正的男女猎手那样,匆匆忙忙吃顿午饭……怎么样,你们还是个个都想表现出自己是骑马能手吗?……”

  ①据罗马神话传说,狄安娜是狩猎女神。

  “亲王,我非去不可,”莫黛斯特微妙地回答。

  “我给自己担保,”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说道。

  “我了解我的儿媳狄安娜,她是名副其实的,”

  ①亲王说道,“好,你们每个人都誓不罢休……为德·韦纳伊夫人和小姐,为留下来的人着想,我要安排到池塘尽头来逐鹿。”

  “放心吧,各位女士,所谓匆匆的午餐,将在一顶华丽的帐篷下举行,”待犬猎队队长离开客厅后,德·卢东亲王说道。

  第二天破晓时分,一切都预示着这天天气晴朗。天空中虽有一层灰蒙蒙的薄雾,块块亮处却透出碧蓝的天空。到近午时分,如果西北方向吹来的海风将絮状的小块云彩扫除净尽,更会成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国王犬猎队队长、德·卢东亲王和德·雷托雷公爵三人,身边没有妇女要陪伴,最早到达集合地点。他们离开城堡时,只见诺曼底的晚秋时节,树上仍缀着火红的叶子。在这色彩鲜艳的背景上,城堡宏大的烟囱及雪白的高大建筑,透过云雾的轻纱显露出来。

  “这些女士真有福气,”德·雷托雷公爵对卡迪央亲王说道。

  “哦!别看她们昨天夸下海口,我估计她们会叫我们自己去打猎,她们不去了,”猎犬队队长回答道。

  “对,要是她们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献殷勤的男子保镖的话,”公爵反驳道。

  这几位可称得上决心最大的猎人,德·卢东亲王和德·雷托雷公爵属宁录②族,被认为是圣日耳曼区第一流射手。正在这时,他们听见激烈争吵的声音,便急忙策马飞奔至指定的集合地点——圆形广场①。这广场位于罗桑布赖森林的一个入口处,因其生满苔藓的金字塔形建筑而十分显眼。发生争吵的原因是这样:德·卢东亲王是个对英国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他曾经将完全英国式的一队随从和猎犬交给国王犬猎队队长,听他吩咐。于是,在圆形广场的一边,来了一个年轻英国人站在那里。他的名字叫约翰·贝利,身材矮小,金黄头发,面色苍白,一脸目中无人的冷漠神态。他马马虎虎能说上几句法语,一身穿着干干净净,这是所有的英国人,甚至最下层的英国人的特点。约翰·贝利身穿一件颜色鲜艳的呢料做成的紧身短礼服,银扣子上镌有韦纳伊家徽;白皮裤,卷边皮靴,彩条背心,黑丝绒的领子和瓜皮礼帽。他手拿一条小小的猎鞭,左腰上用绸带系着一把铜号。这个狩猎时骑马管猎犬的头号仆从,身后跟着两条纯种大猎犬。这两条狗都是真正的狐狸狗②,白毛缀着浅褐色斑点,腿很长,鼻子灵敏,头部很小,头顶上长着两只小耳朵。这个仆人,在英国原是郡内颇有名气的一个人,德·卢东亲王出了大价钱才把他弄来。他现在统率着英国种的十五匹马和六十条狗,这一队人马使德·韦纳伊公爵开支很大。公爵本人对狩猎并无太大兴趣,却把这一本属于王孙公子的雅兴传给了他的儿子。约翰手下的人马,在稍远的地方恭候,鸦雀无声。

  ①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名字就是狄安娜,与狩猎女神同名,故云。

  ②宁录,传说中巴比伦帝国的奠基人,一位英勇的猎手,《圣经》中称他是“世上英雄之首”。此处喻卢东亲王及雷托雷公爵酷爱打猎。

  ①即花园中小径会合或道路交叉处的空场。

  ②一种捕狐的大猎狗。

  约翰来到时,发现三个管理猎犬的法国仆从早已坐着马车率领国王的两群猎狗来到,抢了他的先。这三个人是卡迪央亲王手下最得力的管理猎犬的仆从,他们率领的人马,无论从性格上,还是法国式衣着上,都与蛮横无礼的阿尔比恩①的代表形成鲜明对照。亲王的亲信们,每人都戴着大沿三角帽,扁扁平平,上小下大。帽子底下,一个个面孔晒得又红又黑,满脸皱纹,只有眼睛炯炯有神,似乎将面孔也照亮了一部分。这些人个个干瘪黄瘦,脸上怪模怪样,都是打猎成癖无法自拔的家伙。每人挎着当比埃尔②式的大铜号,佩上绿哔叽的缨穗,别人只能看见铜喇叭口。他们用眼神和嗓门管制着所带的猎犬。这些神气十足的畜生构成一大批臣民,恐怕比正在倾听国王发表演说的臣民还要忠诚。每一条狗身上都有白色、棕色、黑色的斑点,每一条狗的表情都酷似拿破仑的士兵。稍有响动,那瞳孔便有火焰燃烧起来,与闪光的宝石十分相象。这条狗来自普瓦图,腰身短粗,肩膀宽阔,系部短而直,头上两只长耳朵;那条狗来自英国,浑身雪白,象猎兔狗一样身体细长,腰部纤瘦,耳朵小,适合于快速奔跑。

  ①指英国,但为贬义。

  ②当比埃尔(1756—1793),法国将军。此处指用于围猎的一种铜号。

  所有年轻力壮的狗都迫不及待,随时准备发出阵阵喧嚣;伤痕累累的老狗,则安卧地上,头趴在两只前爪上,象野人一样倾听着地上传来的声音。

  一看见英国人来了,国王的猎犬和随从们相互望望,虽然一言未发,可是那目光都在相互询问:

  “怎么,我们不是单独打猎呀?……那不是要影响服侍国王陛下么?”

  法国随从队头目雅坎·拉鲁利老先生和年轻的英国人约翰·贝利,开始时互相开开玩笑,然后,便争吵起来,而且越演越烈。

  两位亲王从远处便猜测到这场争吵的原因,犬猎队队长扬鞭催马到了跟前,以命令的语气说了一句话,一切争吵立即停止。

  “谁巡视了森林?”他问道。

  “我,老爷,”英国人说道。

  “很好,”卡迪央亲王听着约翰·贝利的报告,说道。

  不论是人,还是狗,对犬猎队队长都毕恭毕敬,仿佛都知道他至高无上的官职。亲王吩咐了一天的事情:一次狩猎就是一次战役,查理十世的犬猎队队长就是林中之拿破仑。多亏首任犬猎队队长把养狗队管得井井有条,他才能全心全意致力于研究战术和深奥的科学。他恰如其分地给德·卢东亲王的那队人马指定了在全日安排中的位置,准备象对待骑兵团一样,留下他们执行池塘逐鹿的任务;如果国王的犬猎队能够如他所设想的那样将鹿赶进面对城堡的王家森林的话。

  王室犬猎队队长把最艰苦的活计交给自己手下的老仆人,巧妙地照顾了他们的自尊心;同时又使用英国人的专长,给了他表现猎犬和马匹腿脚厉害的机会,因而也照顾了英国人的自尊心。这样两种体系于是形成两军对峙、相互竞争之势,从而干出了不起的事情。

  “大人是否吩咐我们继续等待?”拉鲁利恭恭敬敬地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兄!”亲王对答道,“天已经不早了,可是……”

  “女士们来了,朱庇特①闻到了物神②的味道,”第二个管猎犬的仆从注意到他心爱的那条狗东嗅西嗅的样子,说道。

  “物神?”德·卢东亲王微微一笑,问道。

  “可能他想说‘恶臭’③吧!”德·雷托雷公爵接口说。

  “正是,按照拉哈维讷先生的说法,凡是没有狗窝味道的东西,就是臭的,”犬猎队队长也补了一句。

  果然,三位贵族大老爷看见十六匹马组成的一支队伍远远而来,四位贵妇人的绿色面纱闪闪发光,走在前头。莫黛斯特由他父亲、国王马厩总管和小拉布里耶尔陪同。她身旁是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由德·赛里齐子爵保镖。后面是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身旁有卡那利守卫,她对卡那利笑容可掬,毫无怀恨的痕迹。来到圆形广场,这些身着红衣、佩带猎号的猎手们,四周簇拥着猎犬和随从,其场面之壮观,足以使凡·德莫兰④这样的画家挥动画笔。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虽然身体肥胖,骑在马上仍然气度不凡。她来到莫黛斯特跟前。昨天她没跟这个年轻姑娘说过一句话,此刻她觉得丝毫不跟她赌气才符合自己的尊严。

  ①此处系狗名。

  ②物神原系原始社会拜物教所崇拜的对象,转义是“偶像”,因而用以指女士们。

  ③此处为一文字游戏,物神fétiche和恶臭fétide相差一个音素。

  ④凡·德莫兰(1632—1690),弗朗德勒画家,以画战争场面著名。

  犬猎队队长对他们准时到来大加赞扬。话音未落,爱蕾奥诺屈尊注意到在莫黛斯特的小手中,那马鞭的精美球形饰物在闪闪发光。她极有风度地要求莫黛斯特给她看看那件精美的东西。

  “这一类东西,迄今我见过的,要数它最漂亮,”她一面将这一艺术杰作给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看,一面说道,“而且和你的人品十分相称,”她将东西还给莫黛斯特时又这样说了一句。

  “公爵夫人,”德·拉巴斯蒂小姐一面回答,一面向拉布里耶尔投过温柔而狡黠的一瞥。恋人从这眼神里可以看到是在倾诉肺腑之言。“说实话吧,这是一件未婚夫手赠的不同寻常的礼品……”

  “要是我呀,”德·摩弗里纽斯夫人说道,“我会把它当作是纪念路易十四、申明我的权利的东西呢!”①

  ①此处暗指路易十四脚穿马靴、手执马鞭走进议会大厅的场面。

  拉布里耶尔热泪盈眶,马缰一松,险些跌倒在地。莫黛斯特又朝他望了一眼,那眼光命令他不要将自己的幸福泄露出去,又使他恢复了全身的力量。

  开始上路了。

  德·埃鲁维尔公爵小声对年轻的审核官说道:

  “先生,我希望您能使您的妻子幸福。如果我能为您效劳,请您一定吩咐。能对两个这么可爱的人生活幸福尽些力,是我十分高兴的事。”

  在这不同寻常的一天里,事关爱情和财产的重大利害问题得到了解决。对国王犬猎队队长来说,这一天只有一个头痛的问题,就是不知道鹿是否能越过池塘,死到城堡前面草坪上首。这些猎人身强力壮,就象棋手预言要在哪个格里将死,就会在哪个格里将死一样。结果这幸福的智者如愿以偿,他组织了一次精彩的狩猎。原定第三天再次出猎,结果那天遇雨,各位女士也就免得出场了。

  德·韦纳伊公爵的客人们在罗桑布赖逗留五天。最后一天,《法兰西新闻》上有一则消息,宣布卡那利男爵先生已被任命为勋位团三级勋位获得者和驻卡尔斯鲁赫的公使。

  德普兰为德·拉巴斯蒂伯爵夫人作了手术。十二月初,她终于亲眼看见了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她握住莫黛斯特的手,附在她耳边说道:

  “让我挑,我也会挑中他的……”

  第二年二月底前后,米尼翁先生在普罗旺斯的代理人,心地善良、精明强干的拉图奈尔,将一切购置财产的契约统统签订完毕。这时,拉巴斯蒂家族又得到国王赐给的莫大荣誉,为他们签署了婚约,并批准将拉巴斯蒂的贵族称号和家徽传给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拉布里耶尔从此便得到允许,叫做德·拉巴斯蒂-拉布里耶尔子爵。拉巴斯蒂的领地,花了一百多万重建起来,国王给议会颁发诏书,定为长子继承财产。到了四月底,由宫廷予以登记注册。拉布里耶尔的证婚人,是卡那利以及拉布里耶尔为之担任过五年私人秘书的那位前首相。新娘的证婚人是德·埃鲁维尔公爵和德普兰。对德普兰,米尼翁全家自然加以重谢,此后仍然长期感激不尽。

  在这部当代社会风习的长篇故事里,可能今后人们还会再次见到德·拉巴斯蒂-拉布里耶尔先生和夫人:明眼人一定会注意到,与一个受过教育、聪明伶俐的女子结婚,那婚姻是多么甜蜜,日子是多么好过!莫黛斯特照她许下的诺言办事,懂得避免咬文嚼字,成为笑柄。直到如今,她还是自己丈夫的骄傲和幸福,也是她家族的骄傲和幸福,也是所有构成她生活圈子的人的骄傲和幸福。

  巴黎,一八四四年三月至七月

  袁树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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