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弗朗索娃·珂歇收到一封信。一见上面打着勒阿弗尔的邮戳,她吓了一跳。她来到木屋别墅,将信交给小姐,也把莫黛斯特写好的那封信带走了。来函如下: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我的心告诉我,您就是走在拉图奈尔先生与拉图奈尔夫人之间的那位女子,精心地用面纱遮住面孔,精心地化了装。拉图奈尔夫妇只有一个孩子,是一个儿子。啊!亲爱的人儿,您不知道,如果您地位低微,既非出身名门,又无财产,我该是多么快乐!您现在应该了解我了,为什么不向我说实话呢?我则只是由于爱情,由于内心情感,由于您,才成了诗人的。啊!从我的窗口就能望见安古维尔。呆在这个“诺曼底”旅馆里,不上山到安古维尔去,这难道不需要一片深情么!您会象我爱您这样爱我吗?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就离开勒阿弗尔回巴黎去,难道不是象犯了杀人罪受到惩罚一样,因为爱上别人而受惩罚么?但我还是盲目地服从了。啊!赶快给我写一封信吧!如果说您是故弄玄虚的话,我也是以故弄玄虚对故弄玄虚。我最后应该扔下隐姓埋名的假面具,告诉您我是哪一个诗人,而且放弃那假借给我的光荣。

  这封信使莫黛斯特心中十分不安。她反复读着最后几行,探索着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她那封信,弗朗索娃已经送到邮局,无法取回了。她上楼回房,写了一封回信,要求对方予以澄清。

  与这些虽然微不足道但对当事人却很重要的事情发生的同时,在勒阿弗尔也发生了一些同样细小但对当事人却很重要的事,如果莫黛斯特得知,大概就会将她的不安忘到脑后了。杜梅一大早下山进城,很快就得知,两天以前根本没有什么建筑师到勒阿弗尔来过。比查的谎言使他很生气,同时这谎言又透露出比查是跟莫黛斯特合谋。杜梅很想知道这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于是他从市政府直接跑到拉图奈尔家去。

  “你那位比查先生在哪儿?……”他见文书不在事务所,便向他的朋友、公证人问道。

  “比查么,亲爱的朋友,他正在去巴黎的路上,他坐汽船走了。今天清早,他在码头上碰见一个水手。那人告诉他,他的父亲,就是那个瑞典水手,现在很有钱。据说比查的父亲到过印度,服侍过一个王子,玛哈塔家族,现在在巴黎……”

  “都是瞎说!无耻的谰言!恶作剧!啊!我一定要找到这个该死的驼背,我要为这事专门上巴黎去一趟!”杜梅大叫大嚷,“比查欺骗我们!他知道莫黛斯特的事,可他一点不向我们透露。若是他参与其事……哼!他一辈子别想当公证人,我要叫他找他妈去,叫他去受穷,叫他……”

  “喂,朋友,不经过打官司不能绞死人嘛!”拉图奈尔被杜梅的狂怒吓坏了,赶紧反驳道。

  杜梅将他的怀疑的根据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要求拉图奈尔夫人在他外出期间,到木屋别墅去陪伴莫黛斯特。

  “你在巴黎会找到上校,”公证人说道,“今天早晨的《商业报》上,‘海港动向’马赛栏里,有一条消息……对,你看,”他将报纸拿给杜梅看,说道,“‘贝蒂娜—米尼翁’号,船长米尼翁,十月六日入港。今天是十七号了。勒阿弗尔的人此刻已经知道老板到了……”

  杜梅去告诉哥本海姆,从此他得辞去银号的工作。然后立即上山返回木屋别墅。莫黛斯特刚刚封好给父亲的信和给卡那利的信,杜梅就进来了。除了地址不同以外,这两封信无论是信封,还是厚薄,都完全一样。莫黛斯特以为她把给父亲的信放在上面,给她的梅西奥的信放在下面,实际情形却恰好相反。这一桩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阴错阳差,使她母亲和杜梅发现了她的秘密。中尉正在客厅里与米尼翁夫人激动地谈着,向她倾诉由于莫黛斯特进行欺骗和比查与之同谋又引起他怎样的恐惧不安。

  “算了,夫人,”他大叫大嚷,“他是我们放在胸口上暖和过来的毒蛇!这些矮鬼,浑身上下装不下一颗良心!……”

  莫黛斯特将给父亲的信当成给情人的信,放进了围裙口袋里,然后手里捏着给卡那利的信走下楼来,正听见杜梅谈起比查紧急动身去巴黎的事。

  “有什么事要责怪我那可怜的神秘侏儒呢?什么事要这么大叫大嚷啊?”莫黛斯特出现在客厅门口,说道。

  “小姐,比查今天早晨动身到巴黎去了,去干什么,你一定知道!……一定是去跟那个穿浅黄色背心的所谓建筑师小伙子搞鬼去了!这个驼背小子净撒谎!也活该他倒霉,他说的那个建筑师,根本还没有到呢!”

  莫黛斯特大吃一惊,她猜测矮子是动身对卡那利的生活作风进行调查去了。她顿时面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

  “我要去追他,我会找到他的!”杜梅说道,“你手里拿的大概是给你父亲写的信吧?”他伸过手去,说道,“只要上校和我不在途中走个头碰头,我就派人把信送到蒙日诺商号去!”

  莫黛斯特将信递给杜梅。小老头杜梅没戴眼镜,无意地朝信封上的地址望了一眼。

  “天堂—鱼贩子街二十九号,德·卡那利男爵先生!”杜梅大叫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啊!女儿,这就是你爱的那个人!”米尼翁夫人高声说,“你谱曲的歌,歌词是他作的……”

  “你楼上房间里,镶在镜框里的,就是他的像!”杜梅说道。

  “把这封信还给我,杜梅先生!……”莫黛斯特如同保卫自己幼崽的母狮一样站起身来,说道。

  “给你,小姐,”中尉回答道。

  莫黛斯特将信放进自己的胸衣内,又把给父亲的信递给杜梅。

  “我知道你能干出什么勾当来,杜梅,”她说道,“不过,你如果向卡那利先生迈出一步,我就要朝家门外迈出一步,而且我再也不进这个家门!”

  莫黛斯特这句致命的话,重重击在可怜的母亲心上,她顿时昏厥过去。

  “你要害死你的母亲了,小姐!”杜梅回答道。他走出客厅,赶快将妻子叫来。

  “再见,老伴,”布列塔尼人拥抱着那娇小的美国女人说,“你快去救母亲,我马上去救女儿!”

  他留下莫黛斯特和杜梅夫人在米尼翁夫人身边守护,自己很快作好了出门的准备,下山到勒阿弗尔去。一小时以后,他已经坐在邮车上。只有激情或金融、商业上的利害得失才能使车轮转动得这样快。

  经过莫黛斯特的精心护理,米尼翁夫人很快就苏醒过来。

  她在女儿搀扶下上楼回房。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时,米尼翁夫人并没有其他的谴责之辞,她只是说:

  “不幸的孩子,你这是干的什么事啊?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难道我那么严厉吗?……”

  “唉!我正要源源本本告诉你呢!”少女流着泪回答道。

  她向母亲讲述了一切,给母亲读了来往的书信。她花了半天的时间,将自己诗一般的爱情玫瑰花,一瓣一瓣地摘下来,撒在心地善良的德国女人心上。待到知心话吐露完毕,待她看到待人十分宽厚的盲人嘴唇上几乎浮起一丝微笑时,她痛哭流涕地扑到母亲身上。

  “啊,母亲!”她泣不成声地说,“你的心多么善良,多么充满诗情!你的心就象上帝精心加工的上等瓷瓶,专门用来容纳纯洁、专一、美好,使整个生命得到充实的爱情!……我要仿效你,在世界上只爱我丈夫一个人。你一定明白,我此刻洒下的泪水,沾湿了你的双手,这是多么辛酸的眼泪……这只五彩缤纷的蝴蝶,这个你的女儿怀着母爱精心哺育的双重美好的灵魂,我的爱情,我神圣的爱情,这充满活力、生机勃勃的秘密,现在落入了凡人手中。他们就要撕破这蝴蝶的翅膀,撕破蒙在这爱情上的面纱了。他们可悲的借口是要开导我,是要知道这个天才人物是否象一个银行家一样循规蹈矩;我的梅西奥是否能够将收入积攒起来,他是不是有什么私情要切断,他在布尔乔亚眼中是否有罪,干了什么年轻人的荒唐事;其实这种事之于我们的爱情,正如一片乌云之于太阳……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呢?你摸摸我的手,我在发烧!他们会把我折磨死的……”

  莫黛斯特突然打起致命的寒战来。她只好上床躺下。这叫她母亲、拉图奈尔夫人和杜梅夫人好不惊慌。杜梅中尉去巴黎的期间,她们一直守护着她。按照事情发展的规律,这场戏暂时转移到了巴黎。

  审核官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读到莫黛斯特的信,沉醉在无边的欢乐之中。象他这样真正毫无奢望的人,特别是那些深知自己的价值却既得不到爱情,也不被人赏识的人,一定很能理解他这种情感。他那位年轻、天真而又狡猾的情人,开始时觉得他聪明、心灵崇高,现在又觉得他长得也很漂亮了。这一恭维是最高的恭维。为什么呢?无疑,美,这是大师在倾注了自己心血的作品上最后签的名,这是天意的表露。在不美的地方看到了美,难道这不是着迷的眼光的巨大威力创造了美,难道这不是爱情中最关键的字眼么?难怪可怜的审核官,就象作品受到欢迎时作者感到欣喜若狂一样,大叫起来:

  “终于有人爱上我了!”

  一个女人,不管她是交际花还是少女,冒出“你很漂亮!”

  这句话时,哪怕这是虚情假意的话,一个男子如果朝这句话所包含的巧妙的毒素打开自己厚厚的脑壳,那么,一种永恒的联系就会将他与这个可爱的说谎女人拴在一起,就会将他拴在这个诚实的或者滥污的女人身上。于是,她成了他的整个世界,他渴望着证实这一点。哪怕他是一个王子,对这件事也永远不会厌烦!爱乃斯特在房间里骄傲地踱来踱去,在镜子前正面、侧面、半侧面地照来照去。他试图给自己挑出点毛病。可是一个魔鬼般令人信服的声音对他说:“莫黛斯特说得对!”于是他又回来看信,将信重读一遍。他仿佛看见他那天仙一般的金发女郎就在眼前,他跟她说起话来!他正在沉醉之中,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给了他一击:“她以为我是卡那利,而且她又是百万富翁!”他的整个幸福顿时垮台,就象一个夜游症患者,睡梦中爬到了房顶上,一有响动,向前一迈,滚下房顶,摔到地上,粉身碎骨了。

  “如果没有诗人大名鼎鼎的光环,她就会觉得我丑陋不堪了!”他大叫一声,“我陷入了多么可怕的境地啊!”

  拉布里耶尔确实是他信中描写的那种人。正象他所显示出来的那样,他心地太高尚、太纯洁了。对于事关荣誉的问题,他是毫不犹豫的。他立即决定,莫黛斯特的父亲如在巴黎,就去向他坦白一切,并且将他和卡那利开这个巴黎式玩笑引起的严重后果告知卡那利。对于这个高尚正直的年轻人来说,莫黛斯特的大量财产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他尤其不愿意被怀疑为利用这场书信往来骗取一笔嫁妆。他与莫黛斯特通信时,在他这方面,完全是真心诚意的。他从尚特蕾娜街自己的住所出发,去银行家蒙日诺府的路上,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这位银行家的财产、姻亲和各种关系户头,有一部分就是他的保护人,那位首相帮忙的结果。

  就在拉布里耶尔向蒙日诺银号的老板讨教,打听他自己的奇特处境需要了解的各种情况时,卡那利家中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这是看到前中尉突然动身便可以预料到的。

  杜梅是帝国军校的真正士兵,他那布列塔尼人的热血一路上都在沸腾。在他想象中,一个诗人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怪物,一个玩弄叠句的小丑,住在阁楼上,穿着每一条衣缝都已发白的黑呢衣服,靴子有时没有鞋底,内衣毫无特色,用手指头抠鼻子;不象比查那样在纸上划来划去的时候,就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走进诗人居住的漂亮公馆,看见院子里有一个仆役在擦洗马车,远远看见在光彩夺目的餐厅中还有一个仆役穿得跟银行家一样气派。这时,他脑海中、心中沸腾的念头,好象给泼了一瓢冷水。他向那位青年马夫问话,青年马夫叫他去问那餐厅中的仆役。这个仆役一面打量着他,一面回答说,男爵先生不见客。

  “男爵先生今天要去行政法院开会,”那仆役最后说道。

  “这里可是诗歌作者卡那利先生府上?”杜梅问道。

  “德·卡那利男爵先生正是您说的那位伟大诗人,”贴身佣人回答道,“可他同时也是行政法院的审查官和外交部的随员。”

  杜梅本是来扇那个“舞文弄墨的家伙”(用他表示蔑视的字眼来说)耳光子的,万万没想到,人家原来是一位国家高级官员。他等待着卡那利接见的客厅,非常豪华,光彩炫目。

  卡那利的一件黑色礼服,贴身佣人忘了拿走,放在一张椅子上,衣服上那个挂勋章用的十字形小别针闪闪发光,引起老杜梅的沉思。很快,他的视线又被一只光芒四射、做工精细的镀金银杯所吸引。银杯上刻着:“公主赠”几个字,使他大吃一惊。然后,在与此相对的位置上,他又看见一个塞夫勒瓷瓶,嵌在一个底座上,上面镌刻着:“王太子夫人赠”几个字。这无言的提醒使杜梅恢复了理智。这时,贴身佣人正在向主人请示,是否愿意接见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名叫杜梅,是专程从勒阿弗尔前来拜访他的。

  “这人什么样?”卡那利问道。

  “穿戴整齐、佩带勋章。”

  卡那利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同意。贴身男仆见了,立刻走出来,回到客厅,通报道:

  “杜梅先生到。”

  当杜梅听到仆人通报自己的姓名,当他进入一间既富丽又雅致的书房,站在卡那利面前,当他的双脚踩在与米尼翁家中最漂亮的地毯同样漂亮的地毯上,当那位诗人拨弄着华丽的室内便袍上的穗子,向他投过装腔作势的一瞥时,杜梅完全目瞪口呆了,以致等到伟大的诗人向他发问,才开口讲话。

  “您有何贵干呢,先生?”

  “先生……”杜梅一直站在那里,说道。

  “如果您需要较长的时间,”卡那利打断他的话,说道,“那就请坐了说……”

  于是卡那利一屁股坐在那伏尔泰式的靠背椅里,跷起二郎腿,上面一条腿举到眼睛那么高,一边还晃悠着,定睛望着杜梅。按照杜梅的大兵说法,他自己是完全让人给“耍”了。

  “您说吧,先生!”诗人说道,“我的时间很宝贵,部长在等我……”

  “先生,”杜梅接口说道,“我三言两语就完。我不知道您怎样引诱了勒阿弗尔的一位年轻、貌美而又富有的小姐,她是两个贵族家庭最后的、唯一的希望。我是来问问您,到底您的意图何在……”

  卡那利一心要得到三等荣誉勋位,并且想被派到德国某宫廷中去当大使。三个月来,他一直忙着这些要紧的事,早把勒阿弗尔那封信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他大叫一声。

  “对,是您,”杜梅重说一遍。

  “先生,”卡那利冷笑一声回答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这就和您跟我讲希伯来语差不多……。我?您说我引诱了一位少女?……我?这怎么可能呢?……”卡那利的唇边荡漾着一丝傲慢的微笑。“算了吧,先生!我有美丽的上好的果园,园里有世界上最好的桃子果熟满枝,我怎么会那么幼稚,去偷一个小小的野果玩!全巴黎城的人都知道我的情感寄托在哪里。要是说,在勒阿弗尔有一位少女读了我写的诗,对我赞赏备至——实际上我是不配受到那样的赞赏的,这我倒不会感到奇怪!这种事平常得很。对!您瞧!您看这个漂亮的乌木小匣子,镶着贝壳,配着花边一样的铁边……这个小匣子来自教皇利奥十世。后来德·绍利厄公爵夫人从西班牙国王那里得到了它,又转送给我。我用它来装我收到的所有信件。这些信件来自欧洲各个角落,写信人有的是妇女,有的是不透露名姓的姑娘……噢!我对这些花束怀着深深的敬意。这是直接从心灵深处采摘来的花朵,是在真正令人肃然起敬的心情激动的时刻献上的花束。是的,在我看来,发自内心的热情是一种高贵而崇高的东西!……有的人对此加以嘲笑,把这些信卷成卷用来点雪茄烟,或者送给他们的老婆当卷发纸。可是,我是独身,先生,我的心地很高尚,我把这些如此天真、如此无私的礼品保存在这个圣体龛里。总之,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将它们收集起来。到我死的时候,我叫人当着我的面将它们烧掉。谁觉得我可笑,随他们的便吧!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这里面表白的情感帮助我忍受来自文坛的批评和各种烦恼。我的敌人藏身某家报纸,从背后向我射来暗箭的时候,我注视着这个小匣子,心里想道:此处彼处,有几颗心灵,我给他们治愈了心头的创伤,或者使他们高兴起来,或者包扎了他们的伤口……”

  这一段富有诗意的话语,用伟大演员念道白的天才道出,把个小小的银钱总管弄得目瞪口呆。他眼睛瞪得大大地,那惊异的神情叫伟大的诗人好不开心。

  “为了您,”这位开屏的孔雀卖弄地说道,“也考虑到我尊重这位女子的地位,我请您打开这个宝库,到里面去寻找您的少女。不过,我的账我清楚,那些名字我都记得,您一定是搞错了……”

  “唉!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家,卷进巴黎这个大漩涡里,就变成了这样!……”杜梅大叫道,“可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朋友的欢乐,是所有的人心头的希望,是一个家族的骄傲啊!

  为了她,六个忠心耿耿的人,用他们的心和他们的财产,筑成了一堵防止任何不幸的城墙!……”

  杜梅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

  “好吧,先生,您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我呢,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大兵……我为国家服役十五年,一直是低级军官,不止一颗炮弹呼啸着从我面前飞过去。我当了俘虏,在西伯利亚苦熬过。为了返回祖国,我徒步穿过西伯利亚,俄国人象扔东西一样把我扔进货车车厢里,我什么罪都受过。总而言之,我看见多少同伴死去……可是,您刚才说的话叫我脊梁骨直发凉,我可从来没尝过这种滋味!”

  杜梅以为他对诗人进行了吹捧,感动了诗人。但要感动此人谈何容易,那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对于“赞扬”在他头顶上打碎的第一瓶香水的香味,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喂!老兄,”诗人将手搭在杜梅的肩膀上,庄重地说。能使皇帝手下的一个大兵浑身发抖,他觉得实在好玩,“这位姑娘就是你们的一切……但是,在社会上,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根本不算一回事。此刻中国一个最有用的达官贵人正在屋里断气,整个中华帝国都悲痛万分。可是,这会使您很难过么?英国人在印度将成千上万与我们一样的人杀死,就在我跟您讲话的这一分钟里,他们将最迷人的妇女烧死。可是,您用午饭时因此少喝了一杯咖啡么?……就在此刻,在巴黎,数得出有许多母亲躺在草垫上生孩子,连裹孩子的襁褓也没有!……可是,我这里,价值五个路易的杯子里,盛着可口的香茶,我吟着诗句,好让巴黎女人们说:真美!真美!神奇!妙极!简直说到人心坎里去了!社会这个大自然,也和大自然本身一样,是十分健忘的!十年之后,您一定会对您今日的举止感到莫名其妙!您所在的这个城市里,有人正在咽气,有人正在结婚,有人正在相互热恋,有的年轻姑娘正在用毒气自杀,天才和他的一系列人道的题材一起消失!这些人互为邻里,时常住在同一幢房屋里,可是谁也不理谁!您来了,向我们提出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一个勒阿弗尔的少女在还是不在?……’要求我们一听到这个问题就痛苦得昏厥过去,噢!……您未免……”

  “您还自称是诗人呢!”杜梅叫道,“对您自己描写的东西,难道您一点感受都没有吗?”

  “嘿!对于我们诗中吟咏的贫困或欢乐,如果都要亲自感受的话,我们几个月之内就要象破旧的靴子那样精疲力尽了!

  ……”诗人冷笑着说,“对,您从勒阿弗尔到巴黎来一趟,而且到了卡那利府上,不能空手而归呀!大兵!”卡那利摆出荷马笔下英雄人物的形体动作和手势,“请您从诗人这里学学这个吧:‘一个人,他的情感再伟大,也是一首带有个人色彩的诗歌,就连他最要好的朋友,对这个也不会感兴趣。这是只属于您自己的珍宝,这是……’”

  “对不起,我打断您的话,”杜梅说道,他厌恶地望着卡那利,“您来过勒阿弗尔吗?……”

  “一八二四年春天,我去英国的时候,在那里停留过一天一夜。”

  “您是一个看重荣誉的人,”杜梅接口说道,“您能向我保证您不认识莫黛斯特·米尼翁小姐么?……”

  “这个名字在我耳边响起,这还是第一次,”卡那利答道。

  “啊!先生,”杜梅大叫起来,“我这是碰着什么无头案了啊!……我在追查中,可以指望得到您的帮助吗?我可以肯定,有人盗用了您的名字!昨天,您大概收到一封勒阿弗尔来的信吧?……”

  “我什么也没收到呀!先生,请您相信,”卡那利说道,“我一定尽一切可能给您帮忙……”

  杜梅告辞,心中充满焦虑,他以为这是丑八怪比查冒充这位伟大诗人来引诱莫黛斯特。与此同时,与之相反,象一个要复仇的王子那样机灵、细心,比侦探还巧妙的比查,正在对卡那利的生活和所作所为进行搜索。好在他个子矮小,可以避开任何人的耳目,就象一个小虫在一棵树的边缘上爬行,丝毫不为人注意一般。

  布列塔尼人杜梅刚走,拉布里耶尔就进了他朋友的书房。

  自然,卡那利与他谈起勒阿弗尔那个人的来访……“啊!”爱乃斯特说道,“莫黛斯特·米尼翁!我就是专门为这场艳遇来的。”

  “哎呀!”卡那利大叫,“我倒是作为检查官得胜了么?”

  “唉,对了!这场戏的关键正在这里。朋友,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爱上了我。她很漂亮,在巴黎的上等美人中,她也会显得光灿夺目。她的心灵和文才,就跟克拉丽莎·哈洛一样。她见过我了,我很合她的心意,可是她以为我是伟大的卡那利!……还不只这些。莫黛斯特·米尼翁出身贵族,蒙日诺刚才对我说,她父亲德·拉巴斯蒂伯爵大概有六百万财产……这位父亲到巴黎已经三天了,我刚才通过蒙日诺,要求下午两点去见他。蒙日诺会暗示他,说这是关系到他女儿幸福的大事……去找她父亲之前,我应该将一切向你和盘托出,你懂吧!”

  “在受到诗人鼎鼎大名的阳光照耀而开放的大量鲜花中,”卡那利夸大其辞地说,“有一朵绚丽的花吐着芬芳,象柑桔树一样金果满枝,聪颖与美貌集于一身!一株风雅的小树,真正的柔情,完美的幸福,竟从我手中漏掉了!……”卡那利两眼望着地毯,不让人从他眼中看出他的心思。他停顿了一下,镇静下来,接着说,“这些制作精美的漂亮信纸,这些让人头脑发晕的词句,怎样才能透过这些东西醉人的芳香,去猜中一个人的真心,猜出以吹捧的形式表达爱情的那位少女,或那位少妇,确实是因为我们本人才爱我们,而且会给我们带来至高无上的幸福呢?……要猜准这个,一定得是个天使或者恶魔,可是我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审查官……啊!朋友,名气使我们成为众矢之的!我们有一个同行,因为他的诗作当中有一首是关于水的,就结了一门有钱的婚事。①可是我,比他更能抚慰人心,比他更讨女人喜欢,我倒错过了这样一门好亲事……因为……这个可怜的姑娘,你爱她吗?……”他注视着拉布里耶尔说道。

  ①指拉马丁,他写了《湖》一诗,后来与一个富有的英国女子结婚。

  “当然,”拉布里耶尔说道。

  “那好,”诗人抓住朋友的手臂,紧紧按住,说道,“祝你幸福,爱乃斯特!出于偶然,我对你还不是忘恩负义!你对我忠心耿耿,现在大大得到了酬报,因为我会慷慨大度地容忍你的幸福。”

  实际上卡那利气得要死,但他不能有别的做法。于是他将这个作为自己神像的底座,从自己的不幸中也捞了一把。泪水模糊了年轻审核官的眼睛,他扑到卡那利的怀里,拥抱他。

  “啊!卡那利,我从前一点不了解你!……”

  “有什么办法呢!……要周游世界,是要花时间的啊!”诗人用他那种夸大其辞的讽刺语气回答道。

  “你是不是也想得到这笔巨大的财富呢?……”拉布里耶尔问道。

  “嘿!朋友,这笔财富不是适得其所吗?……”卡那利高声说道,伴随着他的夸夸其谈,还做了一个可爱的手势。

  “梅西奥,”拉布里耶尔说道,“这回我们可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了……”

  他握了握诗人的手,便匆匆离去。他迫不及待地要去见米尼翁先生。

  此刻德·拉巴斯蒂伯爵正沉浸在种种痛苦中,这些痛苦象等待猎物一样已经等待他很久了。他从女儿的信中,得知贝蒂娜-卡罗琳娜已经死亡,自己的妻子已经失明。杜梅刚才又对他讲述了莫黛斯特恋爱极其复杂的情形。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他对自己忠实的朋友说。

  中尉走出去,随手关上门。不幸的父亲扑到一张长沙发上,抱头痛哭起来。但是那泪水很稀少,眼泪在五十六岁的男人眼眶中滚动,却不掉下来;泪水沾湿了眼眶,很快就干了,随后又涌上来,这是人生暮秋时节的最后一滴露水。

  “有备受疼爱的孩子,有心爱的妻子,这就等于长了好几颗心,而且把心朝匕首送过去啊!”他猛虎一般跳起,在房中踱来踱去,大叫道,“作父亲,就等于缚住手脚,听凭不幸摆布啊!我要是碰上这个德·埃斯图尼,非宰了他不可!——看你生女儿吧!……一个碰上了骗子,另一个,我的莫黛斯特,碰上了什么?一个无耻小人,躲在诗人用纸做成的金色甲胄下欺骗她!真是卡那利呢,坏处倒还不大。可是这个钟情男子司卡班①……我一定要双手掐死他!……”他心里一面这样想,一面下意识地作了一个费劲的动作。“……那以后呢?……”他又自问道,“如果我的女儿伤心致死怎么办?”

  ①司卡班,莫里哀的喜剧《司卡班的诡计》中的人物,是个机智的仆人。

  他无意识地从王子饭店的窗户向外望望,然后又回来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六次往返印度的辛苦,经商的操劳,所经历的或绕过的危险,心头的忧伤,已使夏尔·米尼翁鬓发皆白。他那轮廓完美无缺的漂亮的军人面庞,已被马来亚、中国和近东的烈日晒成了古铜色,表现出威武不屈的性格。此刻,痛苦又使这面庞变得十分崇高。

  “可是蒙日诺告诉我,对这个要来与我谈我女儿的事的年轻人,完全可以放心……”

  德·拉巴斯蒂伯爵在这四年里,从他的大量下属中挑选了一些作他的仆人。此刻,一个仆人通报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来到。

  “先生,您是从我的朋友蒙日诺那里来的么?”他说。

  “是的,”爱乃斯特答道,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那张与奥赛罗的脸一样阴沉的面孔。“先生,我叫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与上届首相家是亲戚,他任首相期间,我是他的私人秘书。他倒台时,将我安插进审计院。现在我是一等审核官,以后可能会成为审计主任……”

  “这些与德·拉巴斯蒂小姐有什么关系呢?”夏尔·米尼翁问道。

  “先生,我爱她,而且我也没想到她爱我……请听我说,先生,”爱乃斯特见父亲大怒,并作出一个可怕的动作,连忙拦住他,说道,“我要向您忏悔,向您承认一件最奇特、对一个重视荣誉的人来说最可耻的事情。我的行为理所当然要受到惩罚,但是最可怕的惩罚,还不在于向您透露这件事……我对女儿的恐惧更甚于对父亲……”

  爱乃斯特天真而且庄重地从头讲了一遍。我们从这一小小家庭戏剧的前奏中,已经可以看出爱乃斯特的真诚,他怀着真诚必然产生的庄重态度,既没有略过他和姑娘交换的二十几封信件,也没有忘掉他刚才与卡那利的会见。他把这些信都带来了。待到父亲将信一一看完,可怜的情人,面色苍白,一副哀求的模样。他见这位普罗旺斯人向他投过怒气冲冲的目光,便全身发起抖来。

  “先生,”夏尔说道,“这里面只有一个地方不对,可这又是最至关重要的事情。这就是:我的女儿并没有六百万,她最多只有二十万的陪嫁,加上不一定有指望的遗产。”

  “啊!先生,”爱乃斯特站起身来,向夏尔·米尼翁奔过去,将他紧紧抱住,说道,“您这回可把压在我心上的大石头搬掉了!如果真是这样,大概就再也没有什么来妨碍我的幸福了!……我有一些保护人,我将来会作审计主任。哪怕莫黛斯特小姐只有一万法郎,哪怕要倒贴她一份嫁妆,她还是我的妻子。正象您使您的妻子幸福一样,我要使您的女儿幸福,真正给您当儿子……是的,先生,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愿望。”

  夏尔·米尼翁后退了三步,目光深深盯进拉布里耶尔的双眼,有如匕首装入鞘中。看到这年轻人容光焕发的面庞和欢快的目光流露出完全的坦率和一片真情实意,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命运之神厌倦了?……”他低声自言自语,“这个小伙子将是我最理想的女婿么?”

  他内心激动不已,在室内踱来踱去。

  “先生,”夏尔·米尼翁终于开口说道,“您来这里寻求判决。一旦判决,您一定要完全照办。不然的话,您此刻就是开玩笑。”

  “噢,先生!……”

  “请听我说,”父亲说道,同时向拉布里耶尔看了一眼,那眼光简直使他动弹不得。“在这件事情上我既不会严厉无情,也不会偏袒一方。您把自己置于张冠李戴的地位,那么您既要享受这种地位的有利条件,也要忍受这种地位的不利条件。

  我的女儿以为她爱的是当代最伟大的一位诗人,首先是诗人的鼎鼎大名迷住了她。名气对她来说,如同灯塔。命运常常喜欢开玩笑,这一次命运又将她抛进可怜的现实之中。那么,我作为她的父亲,难道不应该创造条件,使她能在名气与现实之间选择么?难道不应该让她能够在卡那利与您之间进行选择么?刚才对您所谈我的经营情况,我指望您以荣誉担保,严守秘密。您和您的朋友卡那利男爵,到勒阿弗尔来度过这十月份的下半月。我的家门会向你们二位敞开,我的女儿可以从从容容地对你们进行观察。别忘了,您应该亲自将您的情敌带来,至于他听信人家说的德·拉巴斯蒂伯爵有几百万财产的神话,您随它去好了。我明天就会回到勒阿弗尔,三天之后,我在勒阿弗尔等待你们的到来。再见吧,先生……”

  可怜的拉布里耶尔迈着缓慢的步子回到卡那利家中。塔莱朗亲王曾大肆宣扬什么内心第二动机,说第一动机是天然的声音,第二动机则是社会的声音。此刻,诗人卡那利一个人在家,只有这时他才能让内心第二动机激起的思潮翻滚的急流任意奔腾。

  “怎么!有六百万财产的一位少女!可是,我的眼睛竟然没能透过黑暗看到黄金在闪烁!有了这笔巨大财富,说不定我就能当上法国贵族院议员、伯爵、大使了!以前有些市民女子,愚蠢的女人,诡计多端的女人,想要我的手迹,我都给她们回信了!可是偏偏就在上帝给我派来崇高的心灵、金翅膀的天使那一天,我却对这些假面舞会的鬼把戏厌倦了!

  ……唉!我要写一首优美的诗,这种机遇还会出现的!可是拉布里耶尔这个侏儒,借着我的名气去招摇过市,他倒走了运!……简直是盗用我的名义!我是模特儿,他倒要成为塑像了!我们这是扮演了贝尔特朗和哈东的寓言故事!①六百万财产加上一个天使,一位米尼翁·德·拉巴斯蒂小姐!一位热爱诗歌和诗人的贵族天使,到哪儿去找!……可是,在这位少女的朋友、那位心地善良的勇猛大兵、首屈一指的体魄健壮的人面前,我以精神力量显示了自己的强壮有力,还作了一番阿尔喀得①式的演习,使那位大兵大吃一惊。他回去以后,肯定对那位少女说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本该将自己描绘成六翼天使的时候,我偏偏扮演了拿破仑的角色!……说到最后,我可能会交上个好朋友,可我为这个花的代价可太高了!友情,这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六百万,一个好朋友能值这个价!用这种价钱交朋友可不能多交……”

  ①指拉封丹的寓言故事《猫和猴子》:猴子贝尔特朗见火中煨着栗子,便要猫哈东为他火中取栗。贝尔特朗将栗子一一吃掉,哈东的爪子却被火烫伤。

  ①阿尔喀得,希腊神话传说中阿尔开俄斯的孙子,此处指不爱女色的英雄赫拉克勒斯(阿尔开俄斯即其祖父)。

  卡那利发出这最后一句感慨时,拉布里耶尔走进了他朋友的书房。拉布里耶尔满面愁云。

  “喂,你怎么啦?”卡那利问他道。

  “她父亲要求让他女儿在两个卡那利之间作出选择……”

  “你这个可怜虫,”诗人哈哈大笑,高叫道,“她这位父亲可真精明啊……”

  “我已经以名誉担保,许下诺言,要把你带到勒阿弗尔去,”拉布里耶尔可怜巴巴地说。

  “亲爱的小乖乖,”卡那利回答道,“既然关系到你的名誉,你尽可以信赖我……我去请一个月的假……”

  “啊,莫黛斯特可漂亮了!”拉布里耶尔伤心失望地叫道,“你轻而易举就会把我压倒的!看到幸福光顾到我的头上,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所以我心里总在想:‘这是搞错了吧!’”

  “唔!走着瞧吧!”卡那利欣喜若狂地说道。

  当天晚上,吃完晚饭以后,夏尔·米尼翁和他的银钱总管先生快马加鞭,从巴黎直奔勒阿弗尔而去。在莫黛斯特的恋爱问题上,父亲已经使那条看家狗完全平静下来了,一方面给他解除了原来的命令,同时又叫他对比查放下心来。

  “一切都非常顺利,我的老杜梅,”夏尔说道。卡那利也好,拉布里耶尔也好,两个人的情况他都已经向蒙日诺打听清楚。“我们就要有两个演员扮演同一个角色了!”他快乐地高声叫道。

  不过,对于即将在木屋别墅演出的这场喜剧,他叮嘱老伙伴要绝对保密。这幕喜剧可说是最温和的报复,也可以说是父亲对女儿的教训。从巴黎到勒阿弗尔,两位朋友一路长谈。从谈话中,上校了解了这四年当中他家里发生的每一件细小的变故。夏尔还告诉杜梅,外科专家德普兰月底以前要来给伯爵夫人检查一下白内障,看看是否有可能使她重见光明。

  车夫指望拿到一大笔赏钱,鞭子一甩发出清脆的响声。木屋别墅的人正要吃午饭,这长鞭的响声,向他们宣告两位老兵已经到家。长期在外的父亲终于归来,只有久别重逢的欢乐才会这么轰动:家中全体女眷都跑到门口。多少父亲,多少子女,可能父亲比子女为数更多,都能理解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人们沉醉在欢乐之中的心情,所以文学作品从来不需要对此进行描绘,因为最美好的语言和诗歌也无法表达这种激动的心情。也可能是因为甜蜜的激情文学味并不浓吧!这一天,无论什么人说什么话,都不能破坏米尼翁家人的欢乐。

  莫黛斯特第一次站起来的时候,那神秘的恋爱曾使她面孔苍白。但是在这个问题上,这一天,父亲、母亲与女儿之间休战了。上校有着真正士兵特有的令人赞叹的细腻情感,他一直待在自己妻子的身边,她的手一直与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同时他也望着莫黛斯特,欣赏着这个苗条、风姿绰约、富有诗意的美人,真是百看不厌。难道不正是在这些小事上能看出一个人感情是否丰富么?莫黛斯特害怕扰乱父亲和母亲悲喜交集的心情,不时走过来亲吻远游归来人的前额。她亲吻父亲的次数太多了,似乎她要代表两个人亲吻他。

  “啊!亲爱的小乖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有一次她尽情抚摩着父亲的时候,上校握住莫黛斯特的手说道。

  “嘘!别说!”莫黛斯特指着母亲,附在他耳边回答道。

  杜梅颇为狡黠地保持着沉默,这使莫黛斯特对他巴黎之行的结果很是担心。有时她偷眼望望中尉,但是无法穿透他那坚硬的外壳。上校是一位小心谨慎的父亲,他希望先研究一下他那宝贝女儿的性格,特别是要征求自己妻子的意见,然后再进行事关全家幸福的会谈。

  “明天,我的宝贝,”晚上临睡前他说道,“你早点起来。

  天气好的话,我们一起到海边去散步……我们要谈谈你的诗作,德·拉巴斯蒂小姐。”

  这句话伴随着饱含父爱的微笑。这微笑立刻象回声一般出现在杜梅的嘴唇上,莫黛斯特能知道的也就不过如此。但是这也足够了,既使她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又使她久久不能成眠。她急切地想知道个究竟,她已经作了多少种猜测啊!所以第二天早上,她比上校还先穿戴整齐,准备停当。

  “你都知道了,我的好爸爸,”一走上去海边的路,她就说道。

  “我都知道了,而且还知道不少你不知道的事,”他回答。

  说完这句话,父女二人默默地走了几步。

  “孩子,你给我解释解释,一个母亲宠爱的女儿,怎么能不征求母亲的意见,就做出给一个陌生人写信这样重大的事情呢?”

  “唉!爸爸,妈妈肯定不许这样做的。”

  “我的女儿,你觉得这样做很理智么?如果说你这一招完全是自己想出来的,就不说廉耻吧,你的理智,或者你的智慧,难道没有告诉你,这样做,就等于‘自投男人怀抱’么?

  难道我的女儿,我唯一的、仅有的孩子,就这样毫无自尊心,这样低贱么?啊!莫黛斯特,你叫你父亲在巴黎度过了地狱般的两小时。总而言之,从道德上说,你这种行为和贝蒂娜是一样的,况且没有别人的引诱可以作为辩白的理由。你是很冷静地卖弄风情,而这种卖弄风情,一时冲动的爱情,是法国女人最可怕的缺点。”

  “你说我毫无自尊心?……”莫黛斯特哭着说道,“可是他还没见过我呀!……”

  “他知道你的名字……”

  “我们书信来往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心灵进行了交谈。只是在我的眼睛确认我做得对以后,我才将名字告诉了他!”

  “对,我亲爱的迷途天使,你是把某种类似理智的东西注入了荒唐的举动,而这种荒唐的举动既会毁掉你自己的幸福,也会毁掉你的家庭……”

  “可是,爸爸,不管怎么说,得到了幸福就可以宽恕这种轻率的举动,”她一气之下说道。

  “要是只有轻率的举动而无其他怎么办?”父亲大叫起来。

  “这种轻率的举动,我母亲也是干过的,”她生气地顶撞道。

  “这孩子可真犟!你母亲在一次舞会上见过我以后,当天晚上就对她父亲说,她认为跟我在一起可能会幸福……她的父亲非常喜欢她。你母亲对我的爱情的确来得很快,但那仍然是在父亲的眼皮底下。莫黛斯特,你直截了当地说吧,那样的爱情与给陌生人写信的荒唐举动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你说是陌生人?……爸爸,你要说他是我国一位最伟大的诗人,他的为人及他的生活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别人的恶意诽谤和攻击。他是一个浑身是荣誉的人。而且对于他来说,我亲爱的父亲,直到我想知道他本人是否也和他的灵魂一样美那一刻为止,我都是戏剧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姑娘呀!……”

  “天哪!可怜的孩子,你这是在作关于婚姻问题的诗。人们之所以一向将女儿关在闺阁中不准出门,上帝、社会法律之所以将女孩儿们置于父亲允诺的严格约束之下,正是为了使她们免遭这些诗歌给她们带来的各种不幸。这些诗歌使你们着迷,使你们眼花缭乱,你们便不能恰如其分地欣赏它们。

  诗歌是生活中的一种消遣,但是诗歌不是全部生活。”

  “爸爸,在事实的法庭面前,这还是一场悬而未决的官司,我们的感情和家庭之间一向是有争斗的。”

  “哪个孩子为抵制家庭而得意洋洋,哪个孩子就要倒霉!

  ……”上校神情严肃地说道。“一八一三年,我亲眼看见我的一个伙伴德·哀格勒蒙侯爵,不顾他父亲的反对,娶了他的表妹为妻。那个姑娘把固执当作是爱情,后来这对夫妻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这个意义上,家庭是至高无上的……”

  “这些话我的未婚夫都对我说过,”她回答道,“有一段时间,他扮演的是奥尔恭①的角色,而且他勇于在我面前诋毁诗人的为人。”

  ①奥尔恭,莫里哀的喜剧《答尔丢夫》(又译《伪君子》)中的人物,一个老实天真、虔信宗教的市民。

  “你写的信我看过了,”夏尔·米尼翁说道,情不自禁地冷笑起来,莫黛斯特见了,心中很是惴惴不安。“我应该向你指出,你最后一封信,对于一个被引诱的姑娘,一个朱丽·德·埃棠芝,几乎是不能容许的!天哪!小说害得我们好苦啊!……”

  “小说不是写的,亲爱的父亲,我们可以创造小说,当然最好还是看小说……路易十四时代和路易十五时代,发表的小说比现在少;可是现在的艳遇还没有那时多……再说,既然你已经读过那些信,你就应该看出来,我给你找的这个女婿,是最恭敬的儿子,有着天使般的心灵和责己甚严的正直品格;你也应该看出来,我们相爱的程度至少与你和我母亲相爱的程度相差无几……我同意你说的,有的事办得不合程序。你可以说,我办的事有点毛病……”

  “你写的信我看过了。”父亲打断女儿的话,又重复了一句,“一个熟悉生活和被激情牵着鼻子走的女人可以干的事,二十岁的姑娘干了则是大错特错。正因为我看过你的信,我才知道他是怎样在你面前把这种行为说得头头是道……”

  “对于用角尺来衡量生活的市民和老古板的哥本海姆之流,这当然是过错……爸爸,我们不要脱离艺术和诗歌的世界谈问题吧……我们这些姑娘,置身于两种体系之间:要么媚态百出,让一个男人看出我们在爱他;要么直截了当地向他走去……这后一种决定,难道不是很伟大、很崇高吗?我们这些法国姑娘,就象商品一样,被我们的家庭三个月之内售出,有时还象维勒干小姐那样,当月月底售出。可是在英国、瑞士、德国,差不多都是按照我遵循的这个程序结婚的……你还有什么话可以驳斥我呢?难道我不是有点德国血统吗?”

  “孩子!”上校瞪着他的女儿大叫起来,“法兰西的优越性正是来自其理智及其逻辑的严密!美丽的法兰西语言已注定其思想必然是合乎逻辑的,法兰西是全世界理智的化身!英国和德国的风俗习惯在这一点上是浪漫的。可是,连这些国家的名门望族也遵循我们的规矩。你的父母很熟悉生活,他们对你的心灵和你的幸福要负责任,他们应该使你避免撞上人世的暗礁,这一点,你是从来不愿意想的!……天哪!”他说道,“这是儿女的过错,还是我们的过错呢?是否应该将儿女置于钢铁的桎梏之下呢?我们疼他们,我们要让他们幸福,不幸得很,这种疼爱又使他们牵动着我们的心:难道因为疼他们,我们就应当受到惩罚吗?……”

  莫黛斯特听着父亲泪水哽咽地道出这种祈求,用眼角观察着父亲。

  “一个尚未以身相许的姑娘,自己挑选了一个漂亮小伙子作丈夫,不仅漂亮,而且还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出身高贵,地位可观!……是象我一样的性情温和的贵族。难道这是犯了过错么?”她说道。

  “你爱他吗?……”父亲问道。

  “噢,父亲,”她将头依偎在上校的胸前,说道,“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死去的话……”

  “好了!好了!”老兵说,“我看出来,你的恋情是不可动摇的了!”

  “对,不可动摇!”

  “什么都不能使你改变初衷么?……”

  “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

  “你丝毫不曾设想会发生什么变故,出现什么变心的事,”

  老兵接着说,“你因为他风度翩翩,便不顾一切地爱他,如果他是个德·埃斯图尼式的人,你也爱他么?……”

  “啊!父亲……你不了解你的女儿。难道我能爱一个恶棍,一个无信义、无廉耻的人,一块上绞刑架的料吗?……”

  “若是你上当受骗了呢……”

  “被那个迷人的、天真的,几乎有些忧郁的小伙子欺骗么?

  ……你笑了,要么是你没有见过他。”

  “照你刚才所说,你的爱情不再是绝对的,这真是万幸。

  我要让你看到一些情况,可能会改变你的诗篇……好吧,父亲还是有点用的,你懂吧?……”

  “爸爸,你想教训教训你的孩子。这变成‘行为道德’课了。”

  “可怜的误入歧途的孩子!”父亲严厉地接着说下去,“这教训并非来自于我,这跟我毫不相干!若不是想使你受的打击和缓一些……”

  “好了!好了!父亲,不要拿我的生命寻开心了……”莫黛斯特面孔煞白,说道。

  “来,我的女儿,把你的全部勇气拿出来吧!拿生命开玩笑的是你,生活也捉弄了你。”

  莫黛斯特呆若木鸡,注视着她的父亲。

  “听着,你爱的那个年轻人,你四天以前在勒阿弗尔教堂里看见的那个年轻人,假如他是个恶棍……”

  “他不是!”她说道,“那一头棕色头发,苍白的脸庞,那充满诗意而又有贵族气派的面庞……”

  “都是骗人的!”上校打断女儿的话说道,“正象我不是那个张起风帆出海捕鱼的渔人一样,那个人也不是德·卡那利先生……”

  “你知道这话在我心里把什么化成泡影了么?……”莫黛斯特说道。

  “放心吧,孩子。虽然命运注定要惩罚你的过错,这坏事倒还不是不可补救。你看见的那个小伙子,你在通信中与他将心换心的小伙子,是个忠诚老实的人。他来找我,将他的尴尬处境告诉了我。他爱你,说不定我也不反对他当我的女婿。”

  “这个人不是卡那利,那他是什么人呢?……”莫黛斯特嗓音大变,说道。

  “是他的秘书!……他叫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他不是贵族。可他是品行端正、崇尚道德、讨父母喜欢的一个普通人。再说,是不是贵族对我们又有什么要紧呢?你已经见过他了,任何力量也不能改变你的心,你挑中了他,你了解他的内心,他外表漂亮,他的心灵也很美!……”

  莫黛斯特一声叹息,打断了德·拉巴斯蒂伯爵的话。可怜的姑娘,面色苍白,两眼直勾勾盯着大海,全身僵硬,象死人一样。“他是品行端正、崇尚道德、讨父母喜欢的一个普通人。”这句话有如匕首一般,刺进了她的心。

  “上当了!……”她终于冒出这一句话来。

  “跟你可怜的姐姐一样,不过没那么严重。”

  “咱们回家吧,父亲!”她从两个人坐着的小土墩上站起身来,说道。“你听着,爸爸,我在上帝面前向你发誓,在我的婚姻大事上,不论你的意愿如何,我都听从。”

  “那么你已经不爱这个人喽?……”父亲嘲讽地问道。

  “我爱的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脸上不会作假的人,象你一样正直的人,不会象演员那样乔装打扮的人,不会将别人名气的脂粉涂上自己双颊的人……”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会使你改变初衷吗?”上校讥刺地问道。

  “啊,不要耍笑我了!……”她两手绞在一起,心烦意乱地注视着父亲,说道,“你不知道开这种玩笑,叫我的心和我最宝贵的信仰受到怎样的折磨……”

  “上帝不容我那么做!我对你说的都是大实话。”

  “父亲,你心眼真好!”她停顿了一下,颇为庄重地回答。

  “你的信他都留着呢!”夏尔·米尼翁接着说,“嗯?……你发自内心的荒唐的多情话如果真的落到了诗人手里,据杜梅说,那些诗人把这些信卷成卷,当点雪茄的火柴用呢!”

  “啊!你也说得太过分了……”

  “是卡那利这么告诉他的……”

  “他见到卡那利了?……”

  “对,”上校回答道。

  两个人默默地走下去。

  “‘这位先生’对我说了诗歌和诗人的那么些坏话,”莫黛斯特走了几步之后,接着说下去,“原来如此!为什么这个小秘书谈到……对,”她打断自己的话头说道,“他的品行,他的优点,他美好的感情,难道不都是书里冠冕堂皇的话么?

  ……窃取别人名气和姓氏的人很可能会……”

  “溜门撬锁,盗窃金库,拦路杀人,是不是!……”夏尔·米尼翁冷笑着高声说,“你们这些姑娘们哪,就是这样感情绝对,对生活一无所知!一个能干出欺骗女人勾当的人,一定是从断头台上下来的,或者应该上断头台……”

  这句嘲弄的话语止住了莫黛斯特的激动。两人又都默不作声了。

  “我的孩子,”上校接着说,“社会上的男人,再说自然界也是如此,就是要想方设法占据你们的心,你们则应该自卫。

  你是把角色掉过个儿了。这好不好呢?在虚假的位置上,一切都是假的。那么,首先大错特错的是你。不,一个男人设法讨女人欢心时,他并不是魔鬼。我们的权利允许我们主动进攻,不计后果,当然杀人和卑鄙无耻的行为除外。一个男子,在欺骗了一个女人之后,还可以具有良好的品德,这当然不包括通过女人谋求大量财富的情况。而只有女王、女演员,或者一个女人地位比男人高得多,对他来说,她就好比是女王一般的时候,这种女人才可以主动去追求男人,而不致受到许多责怪。可是一个少女不行!……不论她犯这个错误时出发点多么好,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小心谨慎,她都违背了上帝在她身上培植起来的一切神圣、美好、伟大的情感。”

  “本想寻求主人,却得到个奴仆!我无非是单方面重演了《爱情与偶然的游戏》①而已!”她心酸地说道,“啊!我受到这样的打击,这一辈子算是死了心了……”

  ①这是法国剧作家马里沃(1688—1763)一七三○年写的一部喜剧。小姐西尔维亚等待多朗特前来相亲,他们分别改扮成使女和男仆,以便更好地观察对方。两人相见后产生感情,最后脱下伪装,倾心相爱。

  “疯丫头!……我看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是一个好人,他至少抵得上德·卡那利男爵先生:他曾经给一位首相当过私人秘书,现在是审计院的审核官。他心地善良,热恋着你。只是他不写诗……对,我承认,他不是诗人。可是他可以有一颗充满诗意的心。总而言之,我可怜的孩子,”他见莫黛斯特作了一个厌恶的手势,便说道,“你就要见到他们两个人了,真假卡那利……”

  “噢!爸爸!……”

  “你不是向我发过誓,要在婚姻大事上一切听从我吗?那好,你可以在这两个人当中挑选一个中你意的人作你的丈夫。

  你已经从一首诗歌开始,你要尽量在田野漫游,从打猎或钓鱼中窥见这两位先生的真正品格,然后以田园牧歌来作为结束吧!”

  莫黛斯特低下头。她和父亲返回木屋别墅,一路上只是听父亲讲话,父亲问她话时,她也是用一个、两个字回答。她原来以为已经飞上高山,直达鹰窠,现在她从高山之巅一直跌落到泥沼之中,而且受到羞辱。用当代一位作家富有诗意的说法,就是:“她首先感受过脚下十分娇嫩的花草的滋味,因而无法在现实布满玻璃碎片的道路上行走。异想天开在她脆弱的心中汇集了女人具有的一切,从娇羞腼腆的少女撒满紫罗兰花朵的幻梦,直到娼妓疯狂的肉欲。这异想天开将她带到具有魔力的花园之中。咦,令人心酸的出人意料!她看到的,不是无比鲜艳的花朵,而是乌黑的曼德拉草毛茸茸的根茎相互纠缠着从地里长了出来!”莫黛斯特从自己爱情的神秘顶端跌落下来,面前是连成一片、平平淡淡、两侧布满沟渠和农田的一条路,一言以蔽之,是用平平常常的石块砌成的路!哪一个有着火热心灵的少女摔这么一跤,不会跌得粉身碎骨呢?她那些美好的话语都撒播在什么人的脚下了啊?

  回到木屋别墅的莫黛斯特,与两个小时以前走出木屋别墅的莫黛斯特,已经判若两人,那情形正和走在街上的女演员与登台演出的女主角毫不相象一般。她木呆呆地,叫人看了心里难受。太阳黯淡无光,大自然笼罩在云雾之中,花儿再也不向她絮絮低语了。象所有个性倔强的姑娘一样,她在幻想破灭的酒杯里多喝了几口。她还不想把脖子伸进家庭和社会的枷锁,她觉得那枷锁太重、太硬了!她还要与现实作最后的搏斗。她甚至听不进父亲和母亲的安慰,一任自己的心灵饱受折磨,从中尝到难以名状的奇特滋味。

  “可怜的比查,”一天晚上她说道,“他倒不幸而言中了!”

  这句话说明,她在无言的悲伤指引下,短时间内在现实世界的荒原上,走过了多少路程。我们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的时候,它所产生的悲哀,就是一种疾病。这种疾病常常会使人死亡。目前生理学正在研究,一个念头通过什么途径,经过什么方式,会产生和毒物相同的对人体的破坏作用。研究灰心失望怎样使人失去食欲,怎样破坏幽门,怎样改变一个最坚强的生命的生存条件,这项研究决非无足轻重。莫黛斯特就是如此。整整三天,她呈现出病态的忧郁,再也不唱歌了,谁也别想让她笑一笑。这种情形真是叫她的父母和朋友害怕。夏尔·米尼翁看见那两位朋友迟迟不到,也担心起来,已经想派人去叫他们。第四天头上,拉图奈尔先生得到了消息。事情原来是这样:

  卡那利对这门有钱的婚事着了迷,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件小事以压倒拉布里耶尔,而拉布里耶尔却不能责怪他违背了友谊的原则。诗人以为,要让一个少女瞧不起一个情人,最要紧的就是要让她看到这个人地位低下。因此,他装出很随便的样子,向拉布里耶尔提议两人住在一处,在安古维尔租一幢别墅,为期一个月。两人借口身体垮了,在那里小住一阵。一开始,拉布里耶尔觉得这个提议十分自然,欣然同意。

  紧接着卡那利就提出不要他朋友掏钱,免费带他去,而且自告奋勇承担了旅行的准备工作。他将自己的贴身仆人派到勒阿弗尔,并且叮嘱他办理在安古维尔租乡村别墅的事时去找拉图奈尔先生。他想,公证人一定多嘴多舌,会把这事告诉米尼翁家里。各位读者都可以料到,爱乃斯特和卡那利以前曾经交谈过这场艳遇的各种情况,拉布里耶尔絮絮叨叨,已经向他的情敌提供了千百种情报。卡那利的贴身仆人对主子的意图知道得清清楚楚,出色地贯彻了这些意图。他大肆宣传这位伟大的诗人就要到勒阿弗尔来了,说他又搞政治,又搞文学,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医生要他来洗海水浴,以恢复体力。这位大人物要租一所房子,至少得有多少房间,因为他要带秘书、厨子、两个仆人和一个车夫来,贴身仆人热耳曼·博内先生还不算在内。诗人挑选并租下一个月的敞篷四轮马车相当漂亮,可以用来出去漫游。因此热耳曼要在勒阿弗尔近郊租两匹马。马有两种用场,除了拉车以外,男爵先生和他的秘书还喜欢练练骑马。热耳曼看房子的时候,在矮小的拉图奈尔面前,对秘书这个人十分强调。有两处房子没有看中,就说是怕德·拉布里耶尔先生住得不舒服。

  “男爵先生已经把他的秘书当成最要好的朋友,”他总是说,“啊!如果待德·拉布里耶尔先生和男爵先生本人不一样,我非得挨一顿好‘克’不可!而且不管怎么说,拉布里耶尔先生是审计院的审核官嘛!”

  热耳曼每次外出,总是全身着黑呢礼服,手上戴着干干净净的手套,脚上穿着靴子,俨然主子的架势。请诸位想想看,他这样做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人们根据这个样品对伟大的诗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吧!一个很机灵的人,他的仆人最后也会很机灵,因为主人的机灵最终总会使仆人受到熏陶。

  热耳曼把自己的角色演得一点不过火,他按照卡那利的嘱咐,表现得和和气气,平易近人。可怜的拉布里耶尔完全没料到热耳曼会这样加害于他,也完全没料到他同意的事,实际上是贬低自己。从众说纷纭的底层,也有片言只语传到莫黛斯特的耳中。就这样,卡那利就要用自己的马车带上他的朋友前来,而爱乃斯特的性格又使他无法及时发现自己处于这样一种地位而进行补救。他们姗姗来迟,夏尔·米尼翁气得直骂,其原因是卡那利要把自己的家徽漆在马车的护板上,又在裁缝店里制作服装。诗人将这宗宗琐碎小事都想得十分周全,因为在他看来,哪一宗小事都会对少女产生影响。

  “放心吧,”第五天头上拉图奈尔对夏尔·米尼翁说道:

  “卡那利先生的贴身仆人今天早晨已经将一切准备就绪。他租下了亚摩里夫人在桑维克带全套家具的小楼,租金七百法郎。

  他已经给主人写信,告诉他可以动身前来,到时一切都会准备停当。因此,这两位先生星期天就会到这里了。我还收到比查写来的信,你看,在这儿……信不长,说:‘亲爱的老板:

  星期日之前我无法返回。近日有一些极其重要的情况尚待了解,此事关系到一个人的终身幸福。对这个人,您亦极表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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