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信十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好了,您简直是个魔鬼,我爱上您了!您原来希望的就是这个吧,古怪的姑娘?大概您无非是想看看到底一个诗人会干出什么傻事来,好为您的外省生活消闲解闷吧?果真如此的话,那可就太不好了。正是因为您的两封信突出表现了相当的狡猾,才使一个巴黎人不能不产生这种怀疑。可是我已经身不由己,您即将给予我的答复,将决定我的生活和前程。请您告诉我,如果您肯定能得到不顾社会习俗的约束而给予您的无限柔情,您是否会动心。总而言之,您是否同意我追求您……。

  我的外表是否会使您喜欢,对这个问题,我确实还没有多大把握,并且感到焦虑。如果您给予我肯定的回答,我就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向我们现在莫名其妙地称之为幸福的大量忧烦告别。亲爱的不知姓名的美丽姑娘,幸福正是您幻想的那样:完全融洽的感情,心心相印,将生活中的平凡小事(这居家度日的事也是必不可少的)深深打上美好理想的烙印(当然是指上帝允许我们在这人间所能有的理想)。一言以蔽之,坚贞不渝,比我们称之为忠诚的东西更可贵。一提到至高无上的幸福,什么诗人的梦想啊,少女的幻梦啊,诗一般美的东西啊,就意味着要作出牺牲。是否可以这样说呢?每一个充满智慧的人迈入生活的门槛时,他的思想一尝试着展开翅膀,就会用目光抚摩着诗意,用眼睛孵育着诗意。可是一碰到常见的坚硬的障碍,这诗意的卵就破碎了。对于几乎所有的人来说,现实生活的脚一落地,便踩在这几乎永不破壳出雏的神秘的卵上了。所以我还是不向您谈起我自己,既不谈我的经历,又不谈我的性格,也不谈您那方面几乎是母性的爱,我这方面是赤子的爱为好。您已经使我这种感情大大改变了性质。这对我的生活会产生什么后果,可能会使人对“牺牲”这个词的含义体会更深。

  您已经使我变得即令不是背离职守,也是心不在焉了。这您该满意了吧?啊!您说话吧!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一直爱您,到我闭上眼睛为止,就象德·佩斯凯尔侯爵爱他的妻子那样,象罗密欧爱他的朱丽叶那样,而且忠贞不渝。我们的生活,至少我是这么想,将是但丁所说的“平静无波的极乐”。但丁在他比《地狱篇》写得高明得多的《天堂篇》里,提到这“平静天波的极乐”是天堂的一个基本因素。可能我也象您一样,喜欢在久久的沉思中纵览所梦想的生活的全过程。奇怪的是,在我长久的沉思中,我有所怀疑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您。是的,亲爱的姑娘,我感到自己有力量这样去爱,甜甜蜜蜜,从从容容,笑容满面,挎着爱妻的手臂,从不扰乱自己心灵上晴朗的天空,直到走向坟墓。是的,我敢于思考我们两人的晚年,看到我们象那位令人尊敬的研究意大利历史的史学家①一样鬓发皆白,却仍然怀着同样的柔情,只是随着每个人生季节思想状况的不同而表现形式不同罢了。请您听我说,我再不能只作您的朋友了。虽然您说克里萨尔、皆隆特和阿尔冈特在我身上复活,但我还没有那么老气横秋,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用她可爱的小手举着酒杯,让我开怀畅饮,我怎能不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撕破这化装舞会上穿的外衣,撕破这面具,要看看她的真面目!您要么给我以希望,要么再不要给我写信了。让我远远地看您一眼吧,否则我就打退堂鼓了。

  是不是一定要向您说“别了”呢?您允许我在信尾署名“您的朋友”么?

  ①指西斯蒙第,因他写过一部《意大利中世纪史》。

  书信十一

  致德·卡那利先生

  您多么会恭维啊!严肃的昂赛末①这么快就变成了俊美的赖昂德!这样的变化,我应该将它归之于什么原因呢?是因为我白纸黑字表达的那些思想么?这些思想之于我的心灵之花,只是象黑炭笔画出的一朵玫瑰之于花坛上的玫瑰而已!是因为想起了那个被当成是我的姑娘?这个姑娘之于我,正如贴身女仆之于女主人一样。我们是不是更换了角色,我成了理智,您成了异想天开?好,不开玩笑了。您的信使我得到如醉如痴的快乐,这是除了从家里人的感情得到的快乐之外,我第一次尝到的快乐。与家里人的感情,正如一位诗人所说,这是血肉的联系。这种血肉联系,压在一般人的心上,有很大的分量。可是它与上天在神秘的感应中为我们铸成的联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让我向您表示感谢……不,这一类事情是无法感谢的……您使我感到幸福,让上帝保佑您也得到幸福吧!您在我心中撒满欢乐,您也为这欢乐而感到欢乐吧!对于社会生活中某些显而易见的很不公正的事情,您给我作了解释。在荣誉中,有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闪闪发光,只有对男性才合适。上帝禁止我们女性头戴这个光环,他将爱情和温柔留给我们,让我们用爱情和温柔体贴,使他那被光芒四射的光环箍得紧紧的额头感到凉爽。我意识到了我的使命,更正确地说,您使我确定了自己的使命。

  ①昂赛末,莫里哀的喜剧《冒失鬼》中的人物。

  朋友,有时,我清晨起来,心境恬静得无法想象。一种舒适而神奇的平静,使我产生了上天的概念。我首先想到的似乎都是幸运的事。我把这样的早晨称为“亲爱的德国式日出”,与我的南方式日落形成对照。那南方式日落则充满了英雄的行为,激烈的战斗,罗马的节日和火热的诗意。对了,读了您这封紧急的书信以后,我心中就有上述那种极惬意地苏醒过来时的清新感觉。每当我那样醒来时,我酷爱空气,热爱大自然,并且感觉到自己注定要为一个心爱的人而死去。您有一首诗,《少女之歌》,描写的就是那种充满甜蜜的快乐、使祈祷成为一种需要的酣畅时刻,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您愿意我用一句话道出我对您的全部恭维么?这句话就是:我相信您不愧是我的知己!……您的信虽然简短,却使我看到了您的内心。对,我已经猜测到您汹涌奔腾的心潮,您被激起的好奇心,您的各种打算,总之,为燃起心灵之火而抱来的(谁抱来的?)全部柴薪。但是我对您还了解不够,因此不能满足您的要求。亲爱的,请您听我说,我们之间这谜一样的关系允许我对您毫无保留,这种无保留的行动会使人看到心灵深处。一旦看到了内心,我们的相互了解也就完成了。您想订一个契约么?我们上次缔结的条约让您吃亏了么?但是您从中赢得了我的敬重。朋友,钦佩加上敬重,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啊!首先,请您简要地给我写一下您的经历。其次,给我讲讲您在巴黎的生活情况,逐日逐时地,毫不掩饰地讲,就象您跟一位老朋友聊天那样。好,然后,我要让我们的友情前进一步。我要和您见面,朋友,我向您许下这个诺言。这已经不错了……亲爱的,这一切,我事先告诉您,既不是阴谋诡计,也不是风流韵事,其结果也绝不是你们男人之间所说的什么“私情”。这件事关系我的一生,而且有时想到我竟让我的思念连绵不断地向您飞去,我便懊悔不迭。这件事也关系到我深深爱着的父母的一生。我的选择应该使他们高兴,他们应该把我的朋友看成是自己真正的儿子。

  上帝用他的天使的翅膀赋予您非凡的思想,却并不总是赋予这思想以完美的形式。您那杰出的思想,对于家庭,对于家庭琐事的折磨,能够忍受到什么程度呢?

  ……您看,我已经思考了多少题目啊!啊!虽然我在向您走去以前,内心里曾经说过:“去吧!……”而当我真正跑过去的时候,心跳却并不因此而不剧烈,对于道路的坎坷和我要攀登的高山牧场会遇到什么困难,我都没有视而不见。我在长久的思索中考虑到了一切。象您这样的杰出人物,既经历过你们自己激起的爱情,也经历过你们自己感受到的爱情;你们经历过不止一次的艳遇,尤其是您。您抚慰着纯真的幻想,那正是女人们情愿用高价换取的东西。您一定引起过许多艳遇的结局,其数量超过艳遇的端倪。这些难道我不知道吗?尽管如此,我还是发出了“去吧!”这样的呼喊。因为我对“人类”的高山地理的研究,超过了您所料想的程度。在您看来,那高高的山峰都是不胜寒冷的。谈到拜伦和歌德的时候,您不是对我说过他们是诗歌和利己主义的两大巨人么?嘿!

  朋友,这是肤浅的人的错误观点,在这个问题上,您也和他们持同样的见解了。不过这可能是您慷慨大度、假谦虚或者是想避开我的表现吧!一般人将辛勤劳动的成果看成是自我扩张,这是可以允许的;而您这样看却是不能容许的了。无论是拜伦爵士、歌德、瓦尔特·司各特、居维埃还是发明家,他们都不属于自己,他们是自己思想的奴隶。思想,这神秘的强权,比女人还要妬忌。

  思想将他们完全控制住,想让他们活着他们就别想死,想叫他们死他们就别想活。这种别人看不见的生活,其看得见的扩展部分从效果上看,与利己主义颇为相似。可是,一个以整个身心致力于给人们带来快乐、知识或者为时代增添光彩的人,怎么能说他是自私自利呢?一位母亲,当她把一切都献给自己孩子的时候,能说她是自私的么?……贬低、诽谤、中伤天才的人看不到天才深厚的母爱,如此而已。诗人的生活就是持续不断的牺牲,以致他必须有巨人般的体魄才能尽情享受日常生活的快乐。因此,当他以莫里哀为楷模,一面表现感情上最令人心碎的矛盾冲突,同时自己又想靠感情生活来度日的时候,他会堕入怎样不幸的深渊之中!看到莫里哀戏剧引人发笑之处,再想到他的私生活,我觉得实在可怕。所以,天才的慷慨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因此我将您也列入这所谓利己主义者的高贵家族之中。啊!若是在我欣赏我最喜爱的各种心灵之花的地方,找到的竟是冷酷无情,斤斤计较,野心勃勃,您不知道,袭上我心头的,该是多么长久的痛苦!我刚刚迈入十六岁的门槛时,就已经尝到过失望的滋味!如今我二十岁了,如果我看到,一个用他的作品将那么多隐藏在我心中的情感表现出来的人,当我的心单独为他揭去面纱时,他不理解我的心,我明白了名气原来是骗人的,那我会怎么样呢?啊,我的朋友,您知道我会怎么办吗?您就要进入我的心灵深处了。那时,我就会对父亲说:“把合你口味的女婿给我领来吧,我抛弃一切个人的意愿。为了你,把我嫁出去吧!”那时,不管这个人是公证人也好,银行家也好,吝啬鬼也好,傻瓜蛋也好,乡巴佬也好,象终日秋雨连绵一样令人讨厌也好,象一个小小社团头目的候选人一样庸俗也好,不管他是个手艺人或者是毫无头脑的勇猛大兵也好,他都会在我身上找到最顺从最尽心的女仆。但是,到那时,每时每刻都将是可怕的自杀!我的心灵将永远不会面对心爱的太阳那使人生机勃勃的光芒而开放!但也不会有一句怨言,向我的父母和子女透露这个女子的慢性自杀。此刻她正在摇撼牢狱的铁栏,正在通过我的眼睛射出闪电,正在展开双翅向您飞去,象波吕许尼亚①一样落在您书房的角落里,呼吸着那里的空气,用有点好奇的目光望着那里的一切。有时,我的丈夫会带我到田野去。当我看见晴朗的早晨,我会故意比孩子们落后几步,默默地撒下儿滴辛酸的泪水。最后,在我的心头,在我五屉柜的一个角落里,我会保留一个小小的珍宝。那是给所有被爱情欺骗的姑娘,可怜的爱好诗歌的灵魂,被微笑所吸引而堕入痛苦深渊的姑娘的……可是,我相信您,我的朋友!这种信心校正了我隐秘的雄心中那些最不切实际的思想。有时——您看我是多么直率——我真希望已经处在我们开始写的这本书的中间部分了!因为我感到自己情感这样坚定,为了爱情心中充满力量;出于理智又是那样忠贞不渝;为了尽到自己所规定的义务(如果说爱情有朝一日会转化成义务)又是那样奋不顾身!

  ①波吕许尼亚,缪斯之一,主管颂歌、抒情诗。

  如果您得以跟着我来到这华丽的隐居所,我仿佛能看到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幸福;如果您了解我的各项计划,您大概要脱口冒出一句可怕的话来,其中会有“发疯”这个词,说不定我也要因为给一个诗人寄去这么多诗而受到残酷的惩罚。是的,在大自然所惠赠的让我们光彩照人的二十年中,我希望我是一孔清泉,泉水取之不尽,就象一个胜景无穷的去处。我希望用百般的妩媚和修饰使厌倦远远离开我们。我将对我的朋友充满热忱,就象女子热中于出入交际场所。我要使幸福千变万化,我要将智慧注入柔情之中,将情趣注入忠诚之中。我颇有雄心,要将往日的情敌逐个消灭,要用妻子的温存和高尚的忘我精神,防止外来的忧烦。鸟儿精心照管自己的巢只不过几天功夫,我则要终生精心照看自己的窝。这一笔巨额嫁妆,应该在堕入庸俗交易的泥坑之前,属于、献给一个伟大的人。您现在还觉得我的第一封信是犯了什么过错吗?一股神秘意愿的风把我抛向您的身边,正象一场暴风雨将一株蔷薇带到庄严雄伟的柳树的心上一般。在我用手捧着贴在我胸口的这封信里,象您的祖先参加十字军远征时一样,您也发出了这样的呼喊:“这是上帝的意愿!”

  我身边的人都说我:“小姐她真沉默寡言!”您不会说“她真是罗嗦”吧!

  欧·德·埃斯特-莫

  《人间喜剧》中的信件,全靠一些人好心相助才写成。在他们看来,上述这些书信别有意趣,独具一格。但对这种姓名严格保密、脸上戴着面具进行的两种思想的笔战,他们的赞赏态度可能不为其他人所赞同。在一百位读者中,可能有八十位会对这种唇枪舌剑感到厌倦。在任何立宪政体的国度里,哪怕事先就猜到了谁是多数,也应该尊重多数。正是出于对多数的尊重,我们删掉了爱乃斯特和莫黛斯特之间九月份写的另外十一封来往信件。如果多数中有哪一位殷勤讨好,要求发表这十一封书信,但愿能为我们创造条件,有一天能在这里将它们重新公布出来。

  这位女子思想很有锋芒,看上去心地又很善良。在她的鼓舞下,可怜的私人秘书具有真正英雄气概的情感在这些书信中得到了充分表达。两颗自由的灵魂感到相互应和默契,每个人都通过自己的想象,把这些信件想得比实际上还要美好。

  因此,象一个吝啬鬼只靠银行的纸票活着一样,爱乃斯特全靠这些充满温情的信纸度日。在莫黛斯特心里,一开始,她为在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生活中卷起了波澜而感到快乐,为虽然相距遥远,但是自己成了另一个人生活的主要目标而感到快乐。现在,随之而来的,是深沉的爱情。爱乃斯特善良的心正好与卡那利的名气相互补充。可叹的是,常常需要两个人才能构成一个完美的情人,就象在文学上只有借助于几个性格相似的人的特点,才能构成一个典型一样。“这个人在心灵方面大概合我的理想,可我又觉得爱那个人,他纯粹是感官方面的理想人物!”在沙龙里进行了亲切的交谈以后,这样的话,女人不是说了不知多少遍了么!

  这一段通信关系道路虽然曲折,但是已经将这两位恋人带到了“锦鸡岛”①。下面是莫黛斯特写的最后一封信,它已经使人能遥望到这个岛屿了。

  ①锦鸡岛又名会谈岛,是法国和西班牙共管的比达索瓦河中一小岛。一六五九年在这里签订了比利牛斯条约,并议定了路易十四和玛丽·泰蕾丝的婚姻。

  书信十二

  致德·卡那利先生

  请您星期日到勒阿弗尔来。中午一点的弥撒以后,您走进教堂,在教堂里转一、两圈,然后走出教堂。不要向任何人说任何话,不要向任何人提任何问题。您要把一朵白玫瑰花插在胸前的扣眼里。然后您就返回巴黎,您会得到答复。这个答复不会如您想的那样,因为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对将来还没有把握……可是,假如我根本没见过您就答应您,那我岂不是个真正的疯子么?见到您以后,我也可能拒绝您。但是不会伤害您:我一定继续隐姓埋名。

  这封信发出的时间,正是莫黛斯特和杜梅之间进行那场毫无结果的较量的前一天。这场较量,我们前面刚刚叙述过。

  那时,兴高采烈的莫黛斯特正在迫切地等待着星期天的到来。

  到了那一日,将要由眼睛来评判理智和感情到底谁对谁错。这是女子一生中一个最庄严的时刻,三个月的心灵交流又使这一时刻变得那样富于浪漫情调,最狂热的少女所殷切希望的也莫过于此了。除了她的母亲,其余所有的人都把这种因焦急等待而呈现出的迟钝麻木,当成是天真无邪的平静心情。无论家规和宗教的羁绊多么强大有力,朱丽·德·埃棠芝、克拉丽莎这样的人总是有的;象斟得过满的酒杯,稍有不同寻常的压力,酒浆便会溢出杯外的那种丰富的心灵,总是有的。

  莫黛斯特竭尽全力将自己感情洋溢的青春活力压抑下去,不让人看见自己的真面目,不是做得很出色么?还要加上一句,她时时记起她姐姐的遭遇,这比一切社会的阻力更有力量。姐姐象用钢铁武装了她的意志,她绝不背弃父亲和家庭。可是她内心却是怎样的思潮起伏啊!一位母亲怎么能揣测不到这些呢?

  第二天近午时分,莫黛斯特和杜梅夫人搀扶米尼翁夫人坐在花丛里一条长凳上晒太阳。盲老太太将她苍白而憔悴的脸转向大洋一边,吸进海水的气味,抓住在她身边的莫黛斯特的手。就在她盘问女儿的时候,她内心仍然斗争激烈:是谅解呢,还是训斥?她确实看出了莫黛斯特在恋爱。可是,正如那个假卡那利觉得她与众不同一样,母亲也觉得莫黛斯特是个例外。

  “但愿你父亲能及时回来!”她怀着母爱的温存说道,“如果他还迟迟不归,在他所爱的人当中,恐怕就只能见到你一个了!莫黛斯特,你再答应我一次,你永远不离开他,好吗?”

  莫黛斯特将母亲的双手托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一面回答道:“要我再对你说一次么?”

  “啊!我的孩子,我要求你这样做,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为了跟随丈夫而离开了自己的父亲!……我父亲孤身一人,只有我一个孩子……上帝在生活中惩罚我,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呢?……我要求于你的,是你要按照父亲的心愿嫁人,在你的心目中给他留一个位置,不要为你的幸福而将他牺牲,始终让他生活在家庭之中。我失明以前,已经将遗嘱写好寄给他,由他来执行。我嘱咐他将他的财产全部保留起来,倒不是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而是谁能相信一个女婿呢?女儿,你说我这样做是否合情合理呢?一瞥青睐定我终身。美貌是那么骗人的东西,对我倒是说了实话。可怜的孩子,如果你也遇上这种情形,你也和母亲一样为外表所吸引,偶然发现了一个男子,那你一定要让你父亲去仔细了解一下这个人,看看他品行如何,心眼好不好,原来的经历怎么样。向我发誓吧!”

  “没有父亲的同意,我绝不结婚!”莫黛斯特应答道。

  听到这个答复,母亲半天没说一句话。她那僵尸一般的面容说明,她正用盲人的方式,仔细琢磨着女儿答话时的语气,思考着这句答话。

  “你明白吧,我的孩子,”米尼翁夫人沉默良久以后,终于又开口说道,“卡罗琳娜的过失叫我慢慢受罪死去,你若是再出了毛病,你父亲就活不成了。我了解他,他会开枪自杀,对他来说,在人世间,就再也无所谓生趣和幸福了……”

  莫黛斯特离开母亲走了几步。过了一会才又返回。

  “你为什么离开我呀?”米尼翁夫人问道。

  “妈妈,你叫我忍不住流泪了,”莫黛斯特回答道。

  “好吧,我的小天使,亲我一下。在这附近,你谁也不爱么?……没有什么人对你献殷勤么?”她一直让莫黛斯特坐在自己膝上,心贴着心,这样问她。

  “没有,亲爱的妈妈,”小狐狸回答。

  “你能向我发誓吗?”

  “啊,当然!……”莫黛斯特高声叫道。

  米尼翁夫人再没有说什么,但她还是将信将疑。

  “不管怎么说,如果你自己相中一个丈夫,一定会让你父亲知道的吧?”她又说道。

  “这事我已经答应过我姐姐,也答应过你了,妈妈。我每时每刻都在手指上看到‘思念贝蒂娜吧!’这几个字,你说我还会犯下什么过失呢?……可怜的姐姐!”

  一听到莫黛斯特道出“可怜的姐姐!”几个字,母女间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母亲那无神无光的双眼,老泪纵横。莫黛斯特跪在米尼翁夫人面前,对她说:“原谅我,原谅我吧,妈妈!”但仍然止不住老妇人的泪水。这时候,善良的杜梅正迈着急促的步伐,爬上安古维尔小山的山坡。这在银钱总管的生活中,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往日,三封信带来了破产;如今,一封信又带回了好运。

  就在那天早晨,杜梅从一个来自中国海域的船长那里,第一次得到了他的东家、他唯一的朋友的消息。

  致原米尼翁商号银钱总管杜梅先生

  亲爱的杜梅:

  借着这艘船即将起航的机会,我给你写这封信。除非航海中有什么变故,此船到达后不久,我乘坐的船只也会随之来到。我不愿意和我这只船分离,因为对这艘船我已经习惯了。从前我对你说过:“没有消息,就是平安无事!”你见了这封信的第一句话,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这句话就是:“我至少已经赚了七百万!”我这次将财产带回,三分之一是靛蓝染料,三分之一是伦敦和巴黎的有价证券,另外的三分之一是黄灿灿的金子。你给我寄的钱,使我达到了我自己原定的数目。我希望给我的女儿每人二百万,同时我自己也能过上舒适的生活。我为广州一些商号做鸦片批发买卖,这儿每一家商号都比我富十倍。你们在欧洲,简直想不到中国的富商该有多么富!我往来于小亚细亚与广州之间,从小亚细亚低价弄到鸦片,然后运到广州,全部卖给做鸦片生意的公司。最后一次远征,我到了马来亚群岛。在那里,我得以用鸦片制品换了这些头等货色的靛蓝染料。因此,我也许还可以多赚五、六十万法郎,因为我计算这些染料的价值时,只算了投进去的资本。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一点病也没生过。为自己的子女奋斗就是这样!从第二年开始,我就有了自己的“米尼翁”号,一艘可载货七百吨的漂亮双桅横帆船,用柚木造成,双层,铆钉全是铜的,一切房舱设备都按我的意思定做。这又值一笔钱。过着海员的生活,为做好生意进行各种活动,为了成为远洋航行船长一类的人操持各种大事,使我保持了健康的体魄。

  跟你谈这些,不就等于跟你谈我的两个女儿和我亲爱的妻子么!我希望,抢走了我的贝蒂娜的那个恶棍得知我破产的消息以后,会对她撒手,让迷途的羔羊回到我们的小别墅。这个孩子的嫁妆,难道不需要更加优厚么!这三年中,我家中三个女的和你,我的杜梅,你们四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杜梅,你也富了。除了我的财产以外,我还给你留了一份,数字可达五十六万法郎,我用汇票寄给你。我在纽约时就已经通知蒙日诺银号,由他们亲自支付给你。再过几个月,我就要与你们大家重逢,我希望你们身体都很健康。现在我告诉你,亲爱的杜梅,我之所以只给你一个人写信,是因为我想对我的好运气暂时保密,让你给我的天使们作些思想准备,准备享受迎接我归来的快乐。我对经商已经厌倦,我想离开勒阿弗尔。选两个女婿的事对我关系重大。我打算把拉巴斯蒂的土地和城堡赎回,凑成一宗每年至少收入十万法郎的长子世袭财产①,然后请求国王恩准,让我的一个女婿来继承我的姓氏和我的贵族头衔。

  ①一八一七年四月二十五日颁布的法律规定,要继承公爵头衔必须有三万法郎的年收入,伯爵头衔要两万法郎,男爵头衔要一万法郎。

  我们因为富有的名声在外而遭到大祸,我可怜的杜梅,这你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桩祸事使我失去了一个女儿的声誉。这种事屡见不鲜:有一次我船上带了一个人回爪哇,他也是一位最不幸的父亲:这个可怜的荷兰巨商,家产有九百万,可是两个女儿都被恶棍夺走。我们两人在船上象孩子一样抱头痛哭。所以,这次我不希望人家知道我有多少财富。我将不在勒阿弗尔下船,而在马赛下船。我的副手卡斯塔努是个普罗旺斯人,从前给我家干过事,这次我也叫他发了一笔小财。他将按照我的指示去赎回拉巴斯蒂领地。我呢,通过蒙日诺商号作中间人,将靛蓝售出。我将我的本金存入法兰西银行,然后再回来见你们。只留下大约值一百万的商品作为公开的财产,让人家以为我的女儿每人只有二十万法郎。从我的女婿里,挑选一个配得上继承我的姓氏、我的家徽、我的封号的,和我们一起生活,这将是我的大事。我希望这两个女婿都象你我一样,经过考验,坚定忠诚,一定得是老实人。我的老朋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一分钟。我想,我那位心地善良、品德出众的妻子,你的妻子和你,你们三个人一定在我女儿周围修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樊篱,在给我留下的这个天使纯净的额头上,我可以印上充满希望的亲吻。贝蒂娜-卡罗琳娜,如果你们已经设法补救了她的过失,也会时来运转。杜梅,我们一起打过仗,一起经过商,现在我们要一起务农,你将是我们的总管。这对你是否合适呢?

  我的老朋友,你对我的家人怎样行事,对我的成就是说出去还是缄口不言,由你自己作主。我相信你会小心从事。你觉得说什么合适,就说什么好了。四年中,人的性格发生多大变化都是可能的。我请你决断,因为我很担心我的妻子对自己女儿过分溺爱。再见吧,我的老朋友。请你告诉我的女儿和我的妻子,我没有哪一天不从早到晚在心底拥抱她们。过几天还会奇一张四万法郎的私人汇票去,那是给我的女儿和妻子的。

  你的东家和朋友

  夏尔·米尼翁

  “你父亲到了,”米尼翁夫人对她女儿说。

  “你怎么看得出来呢,妈妈?”莫黛斯特问道。

  “只有给我们送这个消息,才能叫杜梅跑起来。”

  莫黛斯特因为堕入沉思,竟然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杜梅到来。

  “胜利了!”中尉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夫人,上校从未生过病,他回来了……他乘‘米尼翁’号回来了!这‘米尼翁’号是他自己的船,很漂亮,加上他对我说的船上的货,大概要值八、之十万法郎呢!可是他嘱咐你们一定要严加保密。

  咱们那个去世的小姑娘从前出的事,早就叫他伤透心了!”

  “他心里容得下一个坟墓了,”米尼翁夫人说道。

  “他说发生这桩祸事,就是因为家中豪富引起了年轻人的贪欲,我觉得这也十分可能……可怜的上校还以为能在我们中间重见那只迷途的羔羊呢……咱们自个儿高兴吧,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一点风声。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对拉图奈尔也不要说。——小姐,”他附在莫黛斯特耳边说道,“给你父亲写一封信,把家里失去亲人和这件事带来的悲惨后果都告诉他,好叫他对于将要面临的可怕场面有个思想准备。我负责在他回到勒阿弗尔之前,将这封信交到他手里,反正他非路过巴黎不行。给他详详细细地写吧,你反正来得及。下星期一我大概要到巴黎去,到时候我把信带走……”

  莫黛斯特真怕卡那利和杜梅会碰到一块,她想上楼回房写信,并且推迟那个约会。

  “小姐,请告诉我,”杜梅拦住莫黛斯特的去路,极为谦恭地说下去,“您父亲与自己的女儿久别重逢时,您心里除了父亲走时您对他、对您母亲所怀的情感以外,是否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感?”

  “我早已向我的姐姐,向我的母亲,也向我自己发过誓,我一定要成为父亲的安慰,父亲的幸福和光荣,而且——一定做到!”莫黛斯特向杜梅投过骄傲而轻蔑的一瞥,对答道,“知道父亲不久就要回到我们身边,我心里非常高兴。请您不要用侮辱性的怀疑来破坏我的快乐吧!一个少女的心要跳动,是阻挡不住的,您总不至于希望我是个僵尸吧?”她说道,“我这个人属于我的家庭,我的心属于我自己。如果我爱上了谁,我的父母会知道的。现在您满意了吧,先生?”

  “谢谢您,小姐,”杜梅回答道,“您算是让我拣回了一条命!不过,您即使打我的嘴巴,也完全可以叫我‘杜梅’嘛!”

  “你能向我发誓,”母亲说道,“你从未与任何一个年轻人搭过话,也不曾相互看过一眼吗?”

  “我可以发誓,母亲,”莫黛斯特象调皮的姑娘那样微微一笑,望着正在端详她的杜梅说。

  “她说不定在装蒜!”莫黛斯特进屋以后,杜梅高声叫道。

  “我的女儿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母亲回答,“可她是不会撒谎的。”

  “那好,那咱们就放心吧!”中尉接口说道,“咱们就想着不幸已经与咱们了账了吧!”

  “这也是上帝的意志!”米尼翁夫人对答道,“杜梅,你会看到的。我却只会听到了……我的幸福里也带着不少忧愁呢!”

  此刻的莫黛斯特,虽然为父亲的归来感到高兴,可是也象佩莱特看到自己的鸡蛋摔碎了一样心中悲伤。①她所希望的财产远比杜梅宣布的要多。因为有了这位诗人,她变得雄心勃勃了。她在第二封信中曾向他谈过六百万这个数目。她希望至少也得有一半吧!两件高兴事使她心情激动,但因她相对说来比较穷,却又勾起她淡淡的哀愁。在这两种情绪的冲击之下,她坐到了钢琴旁。钢琴,这是少女的知心人,她们向它倾诉自己的愤懑、自己的向往,通过琴声的细微差别,将这些情绪一一表达出来。

  ①典出拉封丹寓言《卖牛奶的女人和牛奶罐》:佩莱特将牛奶罐顶在头上,进城去卖牛奶,一路上盘算着用卖牛奶的钱买鸡蛋孵小鸡;卖掉小鸡以后再买猪;卖掉猪以后,再买母牛……。她得意忘形,奶罐从头上摔下,一切梦想都烟消云散。

  杜梅正在窗下散步,一面和他妻子聊天。他把他们财产的秘密告诉了她,问她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希望,有什么打算。杜梅夫人象她丈夫一样,除了米尼翁家的人以外,便没有别的亲人。夫妻俩决定,如果德·拉巴斯蒂伯爵到普罗旺斯去,他们也到普罗旺斯去居住。他们死后,莫黛斯特的哪一个孩子需要财产,就把他们的财产留给谁。

  “你们听听莫黛斯特弹琴吧!”米尼翁夫人对他们说道,“只有一个堕入情网的姑娘,才会没学过乐理却能谱出这样的旋律来……”

  房屋可以毁于火灾,财产可以沉入水底,父亲可以长途跋涉归来,王国可以崩溃,霍乱可以将整座城市吞噬,但是一个少女的爱情还会继续飞翔,就象大自然循环往复,就象化学上发现的那种强酸①,如果地心不能将它吸收,它就会将地球蚀穿!

  下面就是莫黛斯特从自己的处境中汲取灵感而创作出来的小夜曲。虽然道里阿说要在他出版的第二卷印上这几节歌词,我们仍然很有必要将它分节写出来。原因是,为了配上曲子,年轻的女艺术家对原诗作了某些改动,打乱了诗句的顿挫。诗人自己修改作品往往改得十分巧妙,使有些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女艺术家的这些改动,则可能叫这些人大吃一惊。

  少女之歌

  醒来吧,我的心,

  云雀在歌唱,迎着太阳抖动着翅膀。

  不要再沉睡,我的心,

  紫罗兰已向上帝吐出苏醒的芬芳!

  鲜花朵朵,生机勃勃,英姿飒爽,

  睁开眼睛,互相张望。

  花萼中露水点点,

  啊!一日的珍珠,可当明镜巧梳妆。

  空气清新,顿悟玫瑰天使

  深夜降临,祝福群芳;

  你看,姹紫嫣红,

  繁花朵朵,为她开放。

  醒来吧,我的心,

  云雀在歌唱,迎着太阳抖动着翅膀。

  再不沉睡了,我的心!

  紫罗兰已向上帝捧出苏醒的芬芳。

  ①可能指硝酸。一八四○年前后,化学家库勒曼、德维尔等人正在研究硝酸。

  既然排字技术的进步允许将曲谱排出,我们便将莫黛斯特的曲子展示如下,乐曲的表达美妙动人,其魅力不亚于人们赞赏备至的大歌唱家,这种魅力,任何排字技术,哪怕是象形的或有声的,也永远表达不出来。

  “真好听!”杜梅夫人说道,“莫黛斯特富有音乐天才,这是没说的了……”

  “她魔鬼附身了,”银钱总管大叫起来。母亲的怀疑已在他心中扎下了根,使他浑身颤抖。

  “她爱上谁了,”米尼翁夫人反复念叨。

  米尼翁夫人把这支歌作为不容置疑的证据,终于使银钱总管和她自己一样,确信莫黛斯特偷偷地爱上了什么人。银钱总管因东家即将归来以及在外几年卓有成就而产生的快乐心境,也一扫而光。这可怜的布列塔尼人下山回勒阿弗尔,到哥本海姆商号里续继干自己的活去了。回家吃晚饭以前,他从拉图奈尔家经过。在那里,他表示很为这件事担心,再次要求他们给予帮助。

  “对,亲爱的朋友,”杜梅离开公证人时站在他家门口说,“我和米尼翁夫人看法一致:她在恋爱,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其余的事,那就只有魔鬼知道了!我这回算名誉扫地了!”

  “别难过,杜梅,”小矮个公证人回答,“我们这些人团结一致,总抵得过这个小姑娘吧!而且,凡是恋爱的姑娘,在一定的时间内,总要干上一桩冒失事暴露自己的。今天晚上我们再商量商量。”

  就这样,所有对米尼翁家族忠心耿耿的人,又跟前一天进行那项实验以前一样忧心忡忡了。老兵还以为那项实验肯定具有决定性意义呢!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结果一无所获,这使杜梅的良心很受刺激。不猜出这个谜底,他根本不想动身到巴黎去领回自己的财富。对这些心地善良的人说来,感情比切身利益更加宝贵。此刻他们每个人都在想,上校回来,一见贝蒂娜死了,妻子瞎了,莫黛斯特若是又失去了贞洁,他很可能伤心而死。可怜的杜梅,他的绝望情绪深深感染了拉图奈尔夫妇,以致他们把当天上午送别儿子埃克絮佩上船去巴黎这件事都忘记了。等到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吃晚饭的时候,拉图奈尔先生、夫人和比查,又作出种种的假设,把这个问题翻过来掉过去想了许久。

  “莫黛斯特爱的要是勒阿弗尔的什么人,”拉图奈尔夫人说,“她昨天一定会浑身发抖的。所以,她的情人是在别处。”

  “她今天早晨还当着杜梅的面,向她母亲发誓来着,”公证人说道,“说她没有和任何人交谈过,也没有瞧过谁一眼……”

  “那她是跟我的恋爱方式一模一样了?”比查说道。

  “你怎么恋爱的呢,我可怜的小伙子?”拉图奈尔夫人问道。

  “夫人,”小罗锅回答,“我一个人远距离单相思,差不多从这里到星星那么远……”

  “那你怎么办呢,傻瓜?”拉图奈尔夫人微笑着问道。

  “啊!夫人,”比查回答说,“我后背上那个东西,你们以为是鼓包,实际上那是我的翅膀套!”

  “啊,原来你的印章该这么解释啊!”公证人大叫起来。

  文书的印章是一颗星,在星星下面可以读到这么几个字:

  Fulgens,sequar!①这是德·沙蒂约内家族的铭言。

  ①拉丁文:闪闪发光的人哪,我永远跟随着你!

  “一个美人儿和一个其丑无比的女子,可能存有同样的戒心,”比查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莫黛斯特相当聪明,对于只因自己美貌而被人受慕,是要浑身发抖的。”

  驼背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再说他们之所以如此,完全是社会所造成。在大自然的规划中,弱者或者生不逢时的生命,就应该完蛋。脊椎骨弯曲或扭曲,使这些从外表上看低人一等的人,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眼光。这种眼光,神经流体比正常人堆积得多,而且就在神经流体形成和发生作用的中心,象一束光线一样迸发出来,使人的内心世界变得非常丰富。这会产生很大的力量,有时通过磁性感应能够测出。但是最常见的情形,是这种力量通过精神世界的空间时便消失了。请你找找看,是否有哪一个驼背人不具有某项超人的本领!他们要么有机灵快活的天性,要么恶毒透顶,要么特别善良。正象艺术之神的手再巧,也不会唤醒工具的意识一样,这些其实得天独厚的生命,自己并不自觉。他们为了活下去,必须对各种障碍进行不间断的斗争。他们善于将力量集中起来去搏斗。如果在搏斗中尚未将力量消耗殆尽,他们便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比查的情况就是如此。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许多迷信、民间习惯都由地精、可怕的侏儒、奇形怪状的女妖而来,拉伯雷称他们是从盛着稀有药剂和香膏的瓶中放出的怪物。所以,比查几乎完全猜透了莫黛斯特的秘密。

  何况他又是个无望的情人,随时准备送掉性命的奴仆,就象那些孤孤单单被抛弃在俄罗斯茫茫雪原上仍然高呼“皇帝万岁!”的士兵一样。他怀着好奇心,考虑自己如何单枪匹马而又出其不意地探得莫黛斯特的秘密。他们到木屋别墅去的时候,他跟随着主人夫妇,心事重重。因为他设下了一个陷阱,要逮住那个姑娘,可是又要让这个陷阱避开那些专注的眼睛、竖起的耳朵。这种方法大抵是相互对视一下,或是突然抓住一丝轻微的抖动,好比一个外科大夫,将手指伸到一个尚未发现的痛处以试探病人的反应。这天晚上,哥本海姆没有来,比查和杜梅先生搭档,对家是拉图奈尔夫妇。快到九点钟的时候,莫黛斯特走开,去安排她母亲上床睡觉的事。这时,米尼翁夫人和她的朋友们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话了。这个可怜的文书,他也确信莫黛斯特爱上了什么人,而且为此而心情沮丧,于是对旁人的这场辩论,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正象前一天哥本海姆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一样。

  “喂,比查,你怎么啦?”拉图奈尔夫人感到好生奇怪,便叫嚷起来,“你那样子,倒象死了爹妈似的……”

  听到这句话,弃儿顿时泪水夺眶而出。他的父亲是个瑞典水手,将他抛弃。他的母亲也在医院里伤心而死。

  “世界上只有你们是我的亲人,”他哽咽着回答,“你们的同情和怜悯是至诚的,我不会失去这种感情,我永远也不会干出与你们的善心不相称的事。”

  这个回答拨动了全体在场人员同样敏感的心弦,他们都有一颗高贵的心。

  “我们都很喜欢你,比查先生,”米尼翁夫人动情地说。

  “我已经有六十万法郎了!”老实人杜梅说道,“你将来就在勒阿弗尔作公证人,并且接拉图奈尔的班。”

  杜梅夫人抓住可怜的驼背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你们已经有六十万法郎了!……”拉图奈尔一听见杜梅冒出那句话,立即抬起头来望着他,大叫道,“可是你还让这母女俩在这种地方住着!……莫黛斯特连一匹漂亮的马也没有!她从前有教她音乐的教师,教她绘画的教师,现在什么都没有……”

  “嗨!他有六十万,才几个钟头呢!”杜梅夫人叫道。

  “小点声!”米尼翁夫人说。

  这一阵大呼小叫时,比查那位庄重严肃的女东家一直端坐一旁,凝视着他。

  “孩子,”她终于开口说道,“周围的人都那么疼你,根本没想到我那句俗话的特殊含义。不过,我出了这个小错,你倒应该感谢我。你借此可以看到,你那些长处使你得到了什么样的朋友。”

  “那你们是得到米尼翁先生的消息了?”公证人问道。

  “他就要回来了,”米尼翁夫人说,“不过,这事咱们知道就行了,对别人要保密……等我丈夫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理我们的时候,比查还一直给我们作伴,向我们表示最热烈最无私的友谊,我丈夫是不会让你一个人资助他的,杜梅。因此,我的朋友,”她极力将面孔转向比查说道,“你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和拉图奈尔商谈了……”

  “他年龄也到了,二十五岁半了。”拉图奈尔说,“孩子,为你提供方便,把我的事务所让给你,对我来说,这也是还清一笔债。”

  比查吻了米尼翁夫人的手,泪水扑簌簌落在她的手上。莫黛斯特打开客厅的门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比查满面泪痕。

  “是谁叫我的神秘侏儒伤心难过了?……”她问道。

  “嗨!莫黛斯特小姐,我们这些出生以后就在不幸的摇篮里长大的孩子,什么时候因为伤心难过而哭泣过呢?这里的各位,我很愿意把他们当作我的生身父母,我内心对他们非常依恋。刚才,他们对我也表现出同样的疼爱,所以我才流了泪。我要当公证人了,我可以发财致富了!啊哈!说不定哪一天穷比查要变成富比查了!这个早产儿有些什么大胆的计划,您并不全知道!……”他不禁高声大叫起来。

  驼背使劲拍拍胸脯,朝莫黛斯特飞快看了一眼,然后便站到壁炉前面去。那目光仿佛一道阳光,从他那紧紧梆梆的厚眼皮之间投射过来。他从这出人意料的可喜变化中,依稀看见一线希望,觉得可以询问一下他的女王的心事了。杜梅有一阵以为文书有了向莫黛斯特开口的勇气,他与朋友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家都明白他那眼光的意思,便怀着既担心又好奇的心情注视着小罗锅。

  “我,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比查又说道,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莫黛斯特。

  少女眼帘低垂。这个动作,对文书来说,已经透露了一切。

  “您喜欢看小说。请允许我在这无比快乐的时刻,将我的秘密透露给您。然后您告诉我,这小说的结尾是否可能。这个结尾,是我为自己的生活编造的。不然,发了财还有什么用呢?黄金就是幸福,这一点对我来说,比对别人更甚。我觉得,幸福就是使自己所爱的人富有!小姐,您懂得的事情那么多,请您告诉我,一个人是否能够不管他的外表是俊还是丑,只凭他的内心而叫人爱上呢?”

  莫黛斯特抬起眼来,定睛望着比查。这是极其严厉的质问,因为此刻莫黛斯特也和杜梅一样,对比查产生了怀疑。

  “一旦有了钱,我就要找一个美丽而贫穷的姑娘,象我一样的弃儿,受过苦,很不幸。我要给她写信,安慰她,我要好好作她的守护神。她会看透我的心,看透我的灵魂,她会同时拥有我的两宗财富,一是我温情地献出的黄金,二是我美好的心灵。我生来是个丑八怪,命运拒绝给我的美丽丰采,都用来装点我的思想了。我要象学者苦心寻找而不可得的一个什么原因那样,躲着不露面。说不定上帝长得也不漂亮……当然,这个女孩子,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想见见我。但是,我要对她说,我是一个丑八怪,我要把自己描绘得其丑无比……”

  比查说到这里,莫黛斯特两眼死死盯住他,几乎脱口问出:“你怎么知道我的恋情?……”这句话来。此语果真出了口,那她的事情倒是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我能够因为心灵充满诗意而被人爱上,那该多么幸福!……若是有一天,这个女子觉得我只不过有些畸形,你们说说,那我就该比最美的美男子还要幸福,比让您这样的天仙爱上的天才还要幸福吧……”

  莫黛斯特满面绯红,这就将少女的秘密几乎全部泄露给了驼背。

  “对,使自己所爱的人变得富有,不考虑人长得俊丑,而从精神上让他喜欢,这是不是叫人爱上的办法?这就是可怜的驼背的梦想,往日的梦想。今天,您慈爱的母亲刚才将我未来财宝的钥匙给了我,答应从经济上给我帮助,使我能够盘进一个事务所。可是,在成为一个哥本海姆式的人物之前,还必须知道,这样的脱胎换骨是否有用。小姐,您对此事有何想法呢?……”

  莫黛斯特完全惊呆了,竟没有发觉比查在盘问她。情人的圈套比老兵的圈套设得巧妙。可怜的姑娘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怜的比查!”拉图奈尔夫人低声对丈夫说道,“他莫不是疯了吧?……”

  “你这是想把《美女与怪兽》的童话①变为现实,”莫黛斯特终于开口了,“可是你忘了,那头怪兽后来变成了沙尔芒①王子。”

  ①《美女与怪兽》,法国《博蒙夫人童话》中的一则:一头怪兽爱上一位漂亮的姑娘,姑娘也为怪兽善良的心地所动,后来怪兽变成了王子,二人终成眷属。

  ①这名字的意思是风流倜傥。

  “您真的这么想么?”矮子说道,“我还一直以为,这种变化无非是说明一种现象,就是内心一旦变成了可见的东西,就会以其辉煌的光焰使丑陋的外表变得无足轻重。如果人家不爱我,我就继续隐姓埋名,如此而已!您和你们全家,”他转向自己的女东家说道,“到那时候,在你们面前的就不是一个为你们效劳的矮子,而是一个活人加一笔财产了。”

  比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对其他三个打牌的人说道:

  “该谁出牌了?”

  他心里却在痛苦地思索:

  “她希望别人爱上她,她在和一个什么冒牌伟人通信。现在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呢?”

  “亲爱的妈妈,已经九点三刻了,”莫黛斯特对母亲说道。

  莫黛斯特·米尼翁向朋友们告别,上楼睡觉去了。

  希望偷偷恋爱的人,光有比利牛斯狗、母亲、杜梅夫妇、拉图奈尔夫妇这样的人侦察你倒不要紧,你还不会处于危险的境地。可是一个钟情于你的人要侦察你呢?……那就是宝石碰宝石,火对火,智斗智,就是一个各项相互关联的完整的方程式了。星期日早晨,比查的女东家总要来接莫黛斯特去望弥撒。比查抢先一步,在木屋别墅前面巡逻,等待着邮差。

  “今天有莫黛斯特小姐的信么?”他见邮差这个职位卑微的官员来到,便这样问他。

  “没有,先生,没有……”

  “最近这些时候,我们给国家添了不少生意啦!”文书高声说道。

  “啊!妈的,是这么回事!”邮差回答道。

  莫黛斯特每天这个时候都站在百叶窗后面守候邮差。她从自己卧房里看见了比查,并且听到了这次小小的秘密会谈。

  她下了楼,走到小花园里,气得嗓门变了调,呼唤道:

  “比查先生,您在哪儿?……”

  “我在这儿,小姐,”驼背答道。他到了花园小门边,莫黛斯特亲自给他开门。

  “您竟然干出这样可耻的侦探勾当!请告诉我,您是不是将这个也列入您的本领之中,以博得女人的青睐呢?”少女厉声问道,试图用目光和女王的架势将她的奴隶压得哑口无言。

  “是的,小姐!”这个奴隶骄傲地回答道。“啊!我真想不到,”他接着低声说道,“小小的虫豸还能为灿烂的明星办事!

  ……可是事实却是如此。您希望猜透您的心思的人是您的母亲,是杜梅夫人,是拉图奈尔夫人,而不是一个几乎终生都不被人理睬的人,是不是?可是这个人全心全意为您效劳,就象您为一时的用场在这花园里摘下的一朵花。他们都知道您在恋爱,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您怎么恋爱。象使唤一条机警的狗一样使唤我吧!我一定乖乖地听从您的吩咐,我一定守卫着您,永远也不狂吠乱叫,而且绝不议论您的行为。我要求于您的,就是容许我为您效劳,别无其他。您的父亲将一个杜梅养在您家狗窝里,您也养一个比查好了!结果怎么样,您以后告诉我……。这个可怜的比查,什么要求也没有,连一根骨头都不要!”

  “那好,我马上试用你,”莫黛斯特想摆脱一个如此精明的看守,便说道,“你马上到格拉维尔去,到勒阿弗尔去,一个旅馆一个旅馆地去找,看看是否有一位叫亚瑟的先生从英国来到……”

  “请听我说,小姐,”比查打断莫黛斯特的话,毕恭毕敬地说道,“我干脆到海边散步去得了。您无非是今天不想让我上教堂罢了:如此而已。”

  莫黛斯特望着矮子,目瞪口呆。

  “请听我说,小姐!您用围巾和药棉遮住双颊,可您脸上并没有肿块……,您所以在帽子底下戴上双层面纱,无非是为了能看别人而不被别人看见。”

  “你怎么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呢?”莫黛斯特满面绯红,高声叫道。

  “嘿!小姐,您没有穿紧身衣!就是长了肿块,也没有必要穿好几条衬裙以遮掩您苗条的身段呀!也没有必要戴上旧手套来隐藏您的双手呀!也没有必要穿上破旧的靴子来隐藏您美丽的纤足呀!也没有必要穿上不象样的衣裳……”

  “好了!好了!”她说,“现在,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使我相信你确实听从我的吩咐了呢?”

  “我的东家要去圣阿德雷斯,可是他很不乐意去;他心眼又确实好,不愿意剥夺我的星期日休息。那好,我就主动要求去吧!……”

  “去吧!那我就会信任你了……”

  “您肯定在勒阿弗尔不需要我么?”

  “不需要。你听我说,神秘的侏儒。你看,”她指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对他说道,“刚才飞过一只鸟,你看得见鸟儿留下的痕迹么?那好,我的行为也象那纯净的空气一样清白,是不会比鸟儿飞过留下更多痕迹的。你让杜梅放心好了,让拉图奈尔夫妇放心好了,让我的母亲放心好了!你要知道,这只手,”说着,她伸出自己的手。那是一只皮肤细腻、小巧玲珑的手,十指尖尖,微微翅起,光线都能透过。“在我父亲归来以前,这只手绝不会允诺别人,甚至不会被人们称之为情人的人印上一个亲吻。”

  “那您为什么不愿意我今天到教堂去呢?”

  “刚才我对你说了那么些话,要求你为我做事,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你现在还盘问我么?……”

  比查一言不发,鞠躬告辞。他心头一片喜悦,径直跑回东家家中。他开始为隐姓埋名的女主人效劳了。

  过了一个小时,拉图奈尔先生和夫人来接莫黛斯特。莫黛斯特抱怨说,她牙疼得要命。

  “我简直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她说。

  “那就留在家里吧!”心地善良的公证人老婆说道。

  “噢,不,不!我要为父亲顺利归来而祈祷,”莫黛斯特回答,“我想过了,我就这么穿得暖暖和和出去,对我只会利多弊少。”

  于是米尼翁小姐上教堂去了。她单独走在拉图奈尔夫人的身边。她拒绝挽起陪媪的手臂,因为她一想到马上要见到她那位伟大的诗人,内心便激动不已,浑身发抖。她生怕拉图奈尔夫人会盘问她。目光一扫,看上第一眼,不是就要决定她的前途么?

  男子一生中,难道还有比这第一次赴约更为甜蜜的时刻么?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激情,此时此刻都迸发出来。这种激动的心情还会有第二次么?象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那样,寻找自己最好使的剃须刀、最漂亮的衬衣、白得无可挑剔的领子和最讲究的外衣时所品尝到的那种无名的快感,是否还能重来呢?与这个庄严的时刻相关联的东西,人们也都将它们奉若神明。这时,人们自己创作出的神秘诗篇,与女性的诗篇可以相提并论。待到彼此都把这些看透了的那一天,这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森林深处寂寞开无主的又甜美又苦涩的野果之花,大概体现了阳光的欢乐;卡那利在《少女之歌》中则说,这体现了植物本身的欢乐,因为正是百花天使才使它有了发现自己的机会。上述的每一件用品,难道不就跟那野花一样么?说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叫人们忆起,正象许多以艰辛的劳动和对前程的忧虑来开始其一生的穷人那样,这位谦逊的拉布里耶尔还不曾被人爱恋过。他前一天晚上来到勒阿弗尔,抵达以后象一个爱俏的女人一样立即上床睡觉,以便消除旅途疲劳的痕迹。此刻他洗过了澡,刚刚更衣完毕。怎样梳洗以突出自己的美,事先都已精心考虑过。此时此刻将他的全身画像拿出来可能比较适宜,哪怕是为了证明莫黛斯特即将写的最后一封信言之有理也好。

  爱乃斯特生于图卢兹一个很规矩的人家,与作他保护人的那位首相的家庭沾点亲。爱乃斯特的外表颇为气派。可以看得出来,他从摇篮时代起便开始受到良好的教育。多年来办公事的习惯又不知不觉使他的神情变得庄重严肃,因为书生气是妨碍一个人变得少年老成的。他身材适中,突出之处是面庞线条细腻,看上去亲切柔和,虽则面色不够红润,皮肤仍为暖色。他蓄着小小的唇髭,修剪成马扎兰①式的两撇,为他的面容增色不少。若不是有这一男性的证据,说不定他就很象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了。他的面部轮廓和嘴唇是那么精巧细腻,牙齿珐琅那么透明,排列又那么整齐,几乎叫人以为那是假的。看到这些,人们真要认为这是一个女人。在这些女性的特点之上,再加上柔和的表情,柔和的土耳其人一般的蓝眼睛以及娓娓动听的言谈,你就会完全理解为什么那位首相给他这位年轻的私人秘书起个绰号叫“德·拉布里耶尔小姐”了。丰满、纯净的前额,恰到好处地镶嵌在浓密而乌黑的头发之中,象是在沉思,在默想,与完全为忧郁哀愁所笼罩的面部表情构成浑然一体。突起的眉峰,虽然轮廓十分优雅,还是遮掩了目光。当他眼帘低垂遮住眼珠时,便构成一个可说是忧愁的外表,更增添了他忧郁的神情。这种内心对自己的隐隐怀疑,我们用谦逊这个词,使他的容貌和人品都得到生动的表现。如果我们再指出一点,也许大家对他的整个面貌会更加了然。按照绘画的规定,他那个椭圆形的头大概还应该更长一点;他头发长得很低,显得额头过于狭小,下巴收得太快,按照绘画的比例,大概得要求下巴和额头之间距离更大一些。所以他的面孔象是压扁了似的。他的眉毛有些过浓,双眉之间距离过近,嫉妒的人都是如此。劳碌已在他的眉宇之间犁出了一条城沟。有一种人,体格定型较晚,一到三十岁就突然发起胖来。虽然拉布里耶尔此刻还很瘦削,但是他属于这种类型。

  ①马扎兰(1602—1661),法国红衣主教,政治家,路易十三朝的首相,一直继任到路易十四亲政。

  对于熟悉法兰西历史的人来说,这个年轻人颇能使人忆起路易十三那张既有王家气派、又有些不可思议的面孔:稳重之中带点莫名其妙的忧郁,在王冠之下显得十分苍白;喜欢打猎的辛苦,却厌恶正经的工作;跟自己的情妇在一起非常羞怯,甚至对她毕恭毕敬;对任何事不闻不问,以致听任别人砍掉自己朋友的脑袋。看到他那张脸,你会想到:要么这是一个虔信天主教的哈姆莱特,要么就是患有什么不治之症。要解释其中的缘故,恐怕只能说是他因对母亲采取行动,给父亲报了仇而感到内疚①。不过,使路易十三面色苍白、浑身无力的蛀虫,在爱乃斯特身上,只不过是对自己缺乏信心而已,再加他是那种从没有女人向他说过“我多么爱你!”的男人,尤其是他的一片忠诚无人理睬,所以格外胆怯。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从一位首相的下台里,听到了一代王朝的丧钟;此后在卡那利身上,他又遇到了华丽的苔藓掩盖下的顽石。于是他现在正在寻找一个值得爱恋的主宰自己的人。这种哈巴狗寻找主人的惶惶不安心情,赋予他国王找到了自己的哈巴狗时的那种神情。这种忧郁,这些情感,满面痛苦的神色,使这位审核官的面庞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漂亮得多。女人们将他归入面色阴沉的美男子一类,他听了相当不快。在每个人都想独占鳌头的时代,他自然要算是已经过时的一类人。

  ①路易十三的父亲是亨利四世,被反对派暗杀,而反对派受到亨利的王后玛丽·德·梅迪契的支持。路易十三为父报仇,处死了玛丽·德·梅迪契的宠臣孔西尼,并迫使她远离宫廷。

  对自己缺乏信心的爱乃斯特,于是乞灵于当时很时髦的服装来给自己提高威信。为这次一眼定终身的会面,他穿了一条黑裤子,靴子擦得锃亮,浅黄色的背心,露出一件做工极为精细、钉着乳白色扣子的衬衣,黑领带,蓝色小礼服,佩带玫瑰花形的徽章,礼服紧贴着后背和腰身,大概是新式裁法做的。他戴着漂亮的麂皮手套,佛罗伦萨青铜塑像的颜色,左手拿着一支小手杖和帽子,那种姿态相当富有“路易十四风度”。按照这一时间这种地点的要求,露出他那很巧妙地拢在一起的头发,阳光照在头发上,闪射出绸缎般的光芒。弥撒一开始,他就在教堂大门下站定。他端详着教堂,每一个基督徒,尤其是每一个女教徒将手指浸在圣水中的时候,他都仔细地注视着。

  莫黛斯特来到时,一个内心的声音对她喊道:“就是他!”

  那礼服,那基本上属于巴黎气派的举止,那玫瑰花形的胸饰,那手套,那手杖,那发间的香气,没有一样是勒阿弗尔的。所以,当拉布里耶尔扭过头来打量高大而又骄傲的公证人老婆、矮小的公证人和那个臃肿的怪物(这是女人之间常用的词,那天莫黛斯特正好打扮成那个样子)时,这个可怜的姑娘看见门顶上透进的阳光整个照亮了那张富有诗意的脸庞。她虽然有了思想准备,仍然觉得心头猛地挨了一击。她不会弄错,因为一朵小小的白玫瑰花几乎将那玫瑰花形的徽章遮住。不露名姓的姑娘,戴了一顶旧帽子,帽子下面蒙上了双层的面纱,爱乃斯特是否会认出她来呢?……莫黛斯特真害怕自己心爱的人再看她第二眼,赶紧装出老妇人走路的姿态。

  “老伴,”小个子拉图奈尔一面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一面说,“这位先生不是勒阿弗尔人。”

  “嗨!外地人来的多了!”公证人老婆回答道。

  “可是外地人什么时候来参观过我们的教堂呢?”公证人说道,“这教堂的历史还不到二百年呀!”

  整个作弥撒的时间,爱乃斯特都伫立在门边,他在女客中没有看见一个能将他的希望变为现实的人。莫黛斯特到了仪式快结束时,才算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她领略到的快乐,只有她自己才可以描绘。终于,她听到了一个相当体面的男子在石板地面上走动的脚步声,因为弥撒已经作完,爱乃斯特正在教堂里绕圈子。这时教堂里只剩下了“爱好”虔诚的人,爱乃斯特正对他们进行精细的和透彻的分析。他注意到,一个头戴面纱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挎着她胳膊的一位“教友”浑身颤抖。只有这一个女人遮住自己的面孔,这使他顿生疑窦。他怀着恋人的好奇心仔细研究了莫黛斯特的衣着,更证实了他的怀疑有根有据。拉图奈尔夫人离开教堂时,他也走了出去,保持相当大的距离跟踪着她,见她和莫黛斯特一起回到了王政街。按照惯例,莫黛斯特在那里等待着晚祷时刻的到来。爱乃斯特打量了一下这幢房屋,见门口挂着盾形标志①,便向一个行人打听这位公证人的姓名。那个行人几乎带着骄傲的神情告诉他,这人名叫拉图奈尔先生,是勒阿弗尔的头号公证人……。他沿着王政街走去,想往宅子内部望上一眼。这时莫黛斯特望见了她的情人,于是她谎称自己病得很重,不能去作晚祷了。拉图奈尔夫人便留下来给她作伴。

  ①这种盾形标志挂在公证人的家门上。

  可怜的爱乃斯特便白白巡逻了一番。他不敢到安古维尔去溜达,他将乖乖服从当作是事关自己荣誉的大事,便准备回巴黎去。等车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第二天弗朗索娃·珂歇能收到这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是勒阿弗尔。

  每星期日,拉图奈尔夫妇在晚祷后将莫黛斯特送回木屋别墅,然后在那里用晚饭。所以一等病人觉得好些,他们便上山回安古维尔,比查也陪同他们前来。兴高采烈的莫黛斯特这时才打扮得漂漂亮亮。下楼吃晚饭时,她把早晨的化装、所谓脸上的肿块都忘个一干二净,她哼唱着:

  再不沉睡了,我的心!

  紫罗兰已向上帝捧出苏醒的芬芳。

  比查看见莫黛斯特的模样,不禁有些浑身发颤。在他眼中,莫黛斯特已判若两人,她的肩上似乎已长出爱情的翅膀,她活象空气中的女精灵,面颊上透露出欢乐美丽的红光。

  “这支歌,你给谱了那么好听的曲子,歌词是谁写的呀?”

  米尼翁夫人向她女儿问道。

  “是卡那利,妈妈,”她回答道,顿时一片红晕飞上她的面庞,从脖颈直到额头。

  “卡那利!”侏儒高叫起来。莫黛斯特的秘密中他唯一还不知道的事,她的口气和红晕已经告诉了他。“他,这个伟大的诗人,也创作小夜曲么?……”

  “他只是写了一些简单的诗句,我大着胆子将自己模糊记得的德国曲子套了上去……”

  “不,不!”米尼翁夫人接口说道,“这是你创作的曲子,我的女儿!”

  莫黛斯特感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红,便拉着比查走了出去。

  她把比查带到小花园里。

  “你可以给我帮个大忙。”她低声对比查说,“在我父亲带回来的钱财问题上,杜梅对我母亲和我保密。我想知道到底有多少。杜梅以前不是给我爸爸寄去了五十多万法郎么?我父亲不是那种人,离家四年,才将本钱翻了一番。他乘坐一艘自己买的船回来,光是他给杜梅的一份,就高达六十万法郎呢!”

  “用不着去盘问杜梅,”比查说道,“您是知道的,您父亲米尼翁先生走的时候,损失了四百万。他肯定又把这些赚回来了。可能他将所赚的百分之十给了杜梅。所以,从这位可敬的布列塔尼人自己承认拥有的财产来计算,我的东家和我,我们推测,上校的财富可达六百万到七百万……”

  “啊,父亲!”莫黛斯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抬眼望天,说道,“你这是给了我两次生命啊!”

  “啊,小姐,”比查说道,“您爱着一个诗人!这一类人可多多少少都有点那喀索斯①的味道!他能好好爱您么?一个整天忙着遣词造句的人是很乏味的。小姐,花的种子并不等于花朵,一个诗人并不等于诗意,这两种情形是差不多的。”

  ①那喀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他只爱自己,什么人都不爱。爱神阿佛洛狄忒惩罚他,使他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后精疲力尽地跌入水中死去。

  “比查,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子!”

  “小姐,美貌是一层面纱,它常常用来遮掩许多缺点……”

  “他是天底下最有天使般心肠的人……”

  “但愿上帝叫你看准了,”矮子双手合十说道,“并且使您幸福吧!这个人也和您一样,可以将冉·比查当一个奴仆使唤。那我不当公证人了,我要投身研究,研究科学……”

  “为什么?”

  “咦!小姐,为了给你们带孩子呀,如果你们肯让我给孩子们当家庭教师的话……啊,您愿意听我的一个忠告么!喂,您放手让我去干吧!我会深入到这个人的生活和日常习惯中去,探明他是不是善良,是不是爱动怒,是不是脾气好,他是不是能尊重您——您是值得他尊敬的——,他是否能够爱情至上,将您置于一切之上,甚至置于他的天才之上……”

  “如果我已经爱上了他,了解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天真地说道。

  “唉!这倒是真的。”驼背大叫起来。

  此刻,在客厅里,米尼翁夫人正对她的朋友们说:

  “今天早晨我的女儿看见她爱的那个人了!”

  “大概就是那个穿浅黄色背心、叫你好生奇怪的人吧,拉图奈尔?”公证人老婆大叫起来,“那个年轻人扣眼上有一小朵漂亮的白玫瑰花……”

  “啊!”母亲说道,“那是相认的标志。”

  “他还有荣誉勋位团军官的玫瑰花形徽章。”公证人老婆说道,“这个小伙子可讨人喜欢啦!可是咱们一定是搞错啦!

  莫黛斯特根本没掀开她的面纱,她打扮得难看极了,象个穷女人,而且……”

  “而且她声称有病,”公证人说道,“可是她刚才把那一堆包头的玩意儿都摘了,什么病痛也没有了……”

  “这简直不可理解!”杜梅大叫大嚷。

  “唉!现在看来这事倒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公证人说道。

  “孩子,”等到莫黛斯特身后跟着比查回到客厅以后,米尼翁夫人说道,“你今天早晨在教堂里没看见一个年轻人吗?

  他衣着整齐,胸前扣眼上插着一朵白玫瑰,戴着勋章……。

  “我看见他了,”比查从每个人的专注神情上看出这是个圈套,他担心莫黛斯特要中计,便急忙说道,“他叫葛兰杜,是一个有名的建筑师。咱们这城市正就教堂的修普问题和他进行商谈呢!他从巴黎来,今天早上我动身到圣阿德雷斯去的时候,见他正在查看教堂的外部。”

  “啊!他是个建筑师……我说他叫我好生奇怪呢!”矮子的一番话给莫黛斯特争取了时间,她镇定下来,说道。

  杜梅斜眼看看比查。莫黛斯特已经得到提醒,采取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这更使杜梅大起疑心。他打算第二天到市政府去问问,是不是人们等待的那位建筑师确实在勒阿弗尔露面了。从比查方面说,他对莫黛斯特的前途非常担心,决定前往巴黎刺探卡那利的情况。

  哥本海姆来玩惠斯特。他一在场,便把每个人沸腾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莫黛斯特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着安排她母亲上床就寝的时间到来。她要写信,她从来是深夜写信的。

  当她确信所有的人都入睡了以后,心中的爱情促使她写出了下面这封信。

  书信十三

  致德·卡那利先生

  啊,心爱的朋友!你的肖像陈列在版画商人的玻璃橱窗里,那是多么骗人啊!可是我竟然将自己的幸福寄托在那张可怕的石印像上!我为爱上了一个这样漂亮的人而感到羞愧!不,我不能想象,巴黎女人就那么愚蠢,竟然看不出来你就是她们完美的理想。什么你受到冷落啊,什么你没有爱情啊……什么你过着默默无闻、辛勤劳动的生活啊,什么你怎样忠诚于一个直到今天尚未找到的偶像啊,你在给我的信中所说的这一类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了!你一定是叫人爱腻了,先生!你那玉兰花一般苍白而悦目的额头,已经足以说明这一点。我一定是很不幸的。现在,我算什么呢?……啊!你为什么要呼唤我走向生活呢!忽然间,我感到我那沉重的躯壳已在离开我!我的灵魂已经打碎了囚禁它的透明玻璃罩,血液已经在我的脉管里流动!

  总之,对我来说,各种事物冷漠无言的状况已经突然停止。大自然的一切都在和我交谈。我仿佛觉得,古老的教堂金碧辉煌,教堂的穹顶,如同一座意大利大教堂的穹顶,放射出金色和湛蓝的光芒,在我头上闪耀。天使为殉难者唱着优美的歌曲,这使他们忘却痛苦的旋律,已经与管风琴合为一体!勒阿弗尔坎坷不平的石子路,在我眼中就象那开满鲜花的坦途。我从大海身上认出了自己的老朋友,大海的语言,对我充满热情,我却不大熟悉这种语言。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的花园和我的温室中,朵朵玫瑰花早已对我非常钟爱,常常低声对我说,要我爱恋一个人;我从教堂归来时,朵朵玫瑰全都向我微笑,从倒挂金钟的絮絮低语里,我终于听到你梅西奥的名字,我看见云朵上也写着你的名字!拜伦爵士冷漠而刻板,面孔黯淡无光,有如英国的天气。你比拜伦更美。有了你这位诗人,我现在浑身充满了活力!你那东方式的目光,一瞥便刺破了我的黑色面纱,一瞥便征服了我!你将你的热血抛洒进我的心中,使我从头到脚都滚热发烫!啊!我们的母亲赋予我们生命的时候,我们并不会这样感觉到生命的存在。现在,别人打你一拳,也会同时痛在我的身上,我活着,只是为了思念你。现在我才知道音乐神奇的和谐有什么作用,原来这是天使发明出来以表达爱情的。才气横溢而又风流俊美!我的梅西奥,这未免太过分了!一个人生下来时,就应该有所选择才好。

  当我想到特别是近一个月来你向我显示的温情与热爱的珍宝时,我真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不,你一定向我隐瞒了一个秘密!哪个女子委身于你不会幸福得如醉如痴呢?啊,伴随着我不敢相信的爱情,嫉妒也走进了我的心!我怎么能设想会有如此一场漫天大火呢?真是不可思议的又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现在,我真希望你长得很丑了!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干了多么荒唐的事情!每一朵黄色的大理花,都使我忆起你漂亮的背心;每一朵白玫瑰,都成了我的挚友;我用属于你的目光向它们施礼,正如整个我都属于你一样!一切,从紧裹着绅士双手的手套的颜色,一直到在石板地面上震响的脚步声,一切都在我的记忆中那样忠实地再现出来,以致再过六十年,这一节日里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仍会历历如在目前!例如,天空那不同寻常的颜色,在教堂廊柱上晃动的反射的阳光。我还会听到被你打断的祈祷声,我还会呼吸到祭台上燃烧着的香烛的气味,我相信还会感觉到神甫的双手举在我们的头顶上。他最后一次祝福时,你正好从我身边走过。那么他就是为我们两人祝福了!这位善良的马塞兰神甫,已经为我们主持了婚礼!感受到这出人意料的汹涌的激情,使人得到非凡的快乐。我向你倾诉这种激情,对于怀着太阳般的慷慨将幸福注入我心中的人,将就全部的幸福都奉还给他,我也感到极大的快乐。只有这两种快乐才能相提并论。所以,我心爱的人,再也不需要面纱了!你听我说!噢,赶快再来吧,我要兴高采烈地摘掉假面具!

  你一定听说过勒阿弗尔的米尼翁家族吧?由于无可补救的祸事造成的恶果,我现在成了这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奥弗涅勇士的子孙①,请你不要看不起我们!米尼翁·德·拉巴斯蒂的家徽不会使卡那利家族的家徽黯然失色。我们的家徽是红色直纹上加一道黄杠,黄杠上缀有四个金色圆形图案;徽章的每一块四分之一上,有一个表示主教的金十字。纹章上端的饰章,是一个红衣主教帽,两旁的支撑图案是fiocchi②。亲爱的,我们家族的铭言是:Unafides,unusDominus!③——“真正的信仰,唯一的主人!”我一定忠于这个铭言。

  朋友,见了我最近做的事,读了我在这里向你倾诉的肺腑之言,你大概觉得我的名字颇有嘲讽意味吧!④我名叫莫黛斯特。所以我从前署名为欧·德·埃斯特-莫,一点都没有骗你。我向你谈及我的财产时,也同样没有欺骗你。我想,财产会达到使你变得品德高尚的那个数字。⑤而且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对你来说,财产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因素。所以与你谈起这些来,我很坦率。不过,还是让我告诉你:财产能够给幸福带来行动和活动的自由。当我们灵机一动,想去看看哪个国度时,我们就可以说:“去吧!”我们能够肩并肩坐在上等马车里疾驰,而丝毫无需考虑金钱问题。能够做到这一点,我是多么幸福!总之,能够使你有权利对国王说:“你要求贵族院议员拥有的财产,我有!……”我是多么幸福!在这方面,莫黛斯特·米尼翁对你会是有用的,而且她的黄金也会派上最高贵的用场。至于说到你的奴仆,你已经在她的窗口上看见过她一次,那天她穿着室内便装……是的,金发夏娃的金发女儿正是你那个不露姓名的人。但是,今天的莫黛斯特与那天的莫黛斯特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是在棺木之中,另一个(我不是确实对你说过吗?)已经从你那里得到了生命的精髓。纯洁的爱情,得到允许的爱情,我的父亲长途跋涉终于致富归来,会得到他赞同的爱情,用那既稚气又强有力的手,把我从沉睡多年的坟墓深处扶起来了!你象太阳唤醒鲜花那样唤醒了我。

  ①卡那利的祖先是奥弗涅人。

  ②意大利文:领结状的东西。

  ③拉丁文,词义即后面紧随的句子。

  ④莫黛斯特的名字,如作为一个形容词用,有“谦虚”、“要求不高”的意思。在前面的信中,莫黛斯特的表现与此相反,因有此语。

  ⑤见书信三至书信六。

  你爱的姑娘,她的目光已经再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小莫黛斯特的目光了!噢!不,这目光现在娇羞腼腆,它依稀望见了幸福,又将幸福遮掩在贞洁的眼帘下。今天,我倒担心自己配不上这种命运了!国王满载荣誉出现,他只有一个女臣民。象那个在骰子上作弊欺骗了格拉蒙骑士的赌徒一样,这个女臣民也乞求主人宽恕她往日的无礼冒犯①。好吧,亲爱的诗人,我将是属于你的米尼翁。

  你的米尼翁要比歌德的米尼翁②更幸福,因为你将把我留在我的故乡,即你的心中,是不是?当我在纸上表达出这未婚妻的心愿时,维勒干花园里的一只夜莺刚刚代替你对我作出了回答。夜莺的啼叫如此清脆,如此明亮,如此饱满,象天神报喜一样,使我的心中充满了爱情和欢乐。啊,请你赶快告诉我,这只夜莺说的不是假话吧?……

  ①格拉蒙骑士在其《回忆录》中叙述过这么一段遭遇:在里昂的一家旅店里,一个马贩子将骑士的钱全部赢去。待骑士打算翻本时,马贩子说“时间已晚,请您原谅对您的无礼冒犯”,抬腿就走。

  ②指歌德的《威廉·迈斯特》中的女主人公,中译本作“迷娘”。

  我父亲从马赛来,要从巴黎经过。他一直与蒙日诺商号有联系,这家商号会知道他在巴黎的住址。亲爱的梅西奥,去见他吧!告诉他说你爱我,但是尽量不要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你,让这一点永远成为我们与上帝之间的一件秘密!亲爱的人儿,我马上要把一切情况都告诉我的母亲。瓦朗罗德-图斯塔尔-巴登斯梯德家族的女儿将用她的抚摩证明我选择得正确。对我们这如此秘密、如此浪漫、既有人间又有天堂味道的诗篇,她一定会感到满意的!你已经得到了女儿的表态,快去取得你的莫黛斯特的父亲,德·拉巴斯蒂伯爵的同意吧!

  你的莫黛斯特

  又及:在得到我父亲的同意之前,千万不要到勒阿弗尔来。如果你爱我,你就会在他路过巴黎时设法找到他。

  “夜这么深了,你干什么呢,莫黛斯特小姐?”杜梅问道。

  “我在给父亲写信,”她回答老兵,“你不是说明天走么?”

  杜梅无话可答,回房睡觉去了。于是莫黛斯特开始给父亲写信,信写得很长。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