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书信一

  致卡那利先生

  先生:

  我曾经多少次想给您写信,直到今天才拿起笔来。为什么要给您写信呢?您一定猜想得到:为了告诉您,我是多么热爱您的才华。是的,我感到必须向您表示我对您的钦佩。我是一个可怜的外省姑娘,独居一隅,唯一的幸福便是阅读您的诗作。我从阅读《勒内》③转而阅读您的作品。忧郁导致遐想。除我以外,不是还有许许多多女子给您写信,向您倾诉她们内心的思绪么!……在这人数众多的一群中,我怎么可能受到格外的注意呢?我这一纸短笺,虽然满载着我的情思,可是比起雪片般向您飞去的每一封芳香四溢的信件来,又有什么地方可以略胜一筹呢?我的自我介绍,又比其他任何女子的自我介绍都令人讨厌:我不想透露真实姓名,可是又请求您象与我相识已久一样对我完全信赖。

  给我回信吧,善待我吧!我不想许下诺言,说有朝一日一定让您知道我是谁,但我也不绝对地说我不会这样做。对这封信,我还要补充些什么呢?……噢,先生,看我多么吃力!好,请允许我向您伸出手去,啊!这是一只充满友情的手,是您的奴仆的手。

  欧·德·埃斯特-莫①

  附言:如承蒙赐复,我将不胜荣幸。复函请寄勒阿弗尔弗·珂歇小姐,存局待领。

  ①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保尔和维吉妮》的作者。见《〈人间喜剧〉前言》第6页注②。

  ②多拉,本名冉·迪纳芒第(1508—1588),十六世纪法国七星诗社诗人。“进了圣器室的多拉”,指被过分吹捧的卡那利。

  ③《勒内》(1805),夏多布里昂小说,见《〈人间喜剧〉前言》第6页注②。

  ①这是莫黛斯特将自己名字的字母顺序打乱组成的化名。在中文里,可简略表示如下:莫+欧=莫,德+埃=黛。

  现在,每一个少女,不管她是否有些浪漫味道,都可以想象得出,莫黛斯特有几天是在怎样焦急不安之中度过的!她觉得,空气中饱含着火热的语言,树木也仿佛具有人的外表,她简直感觉不到自己肉体的存在,她是在大自然中翱翔!土地在她脚下颤动。她非常羡慕邮政机构,她在空间尾随着她那张小小的信笺。她感到非常幸福,正象人们二十岁时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意志以后感到兴高采烈一样。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这上面,有如中世纪时人们所说的魔鬼附身一般。她想象着诗人的住房是什么样子,诗人的书房是什么样子,她仿佛看见他打开信封,于是她作出各种各样的假设。

  我们已经给诗意勾画了一个轮廓,现在有必要描绘一下诗人的身影了。卡那利是一个瘦小干瘪的男子,身段颇有贵族气派,棕色头发,vituline①的面庞,头比较小,正象虚荣多于骄傲的人头部都比较小一样。他喜欢奢侈豪华,讲究排场。发财致富对他来说是一种需要,这种需要在他身上较之其他任何人都更强烈。他为自己出身高贵和有些才气而感到十分自豪,现在由于抱负太高,更无时无刻不把他的祖先挂在嘴边上。不管怎么说,卡那利家族与纳瓦兰家族、卡迪央家族、葛朗利厄家族、奈格珀利斯家族②毕竟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天赋给他帮了大忙。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东方人的眼睛,这正是人们要求诗人具有的眼睛。他举止优雅,相当体面,嗓音洪亮。但是,天生的招摇撞骗劲将这些长处几乎毁灭殆尽。

  ①英文:牛犊似的。

  ②这几个家族均为《人间喜剧》中的名门望族。

  他是很有自信心的喜剧演员。当他十分优雅地抬起脚来的时候,那是他早已养成了这种习惯。当他用朗诵的语调说话的时候,那也是他惯用的语调。当他颇有做戏味道地站在那里的时候,那是他已经将自己一举手一投足的姿势变成了第二天性。这一类的缺点,与他为人一向豪爽大方,与他身上应该称为“勇士风度”而与“骑士风度”形成鲜明对照的东西,构成了浑然一体。卡那利缺乏信仰,当不了堂吉诃德,但是他眼光太高,遇到问题,也不会总是站在有利的一面。他那股诗意,碰上点什么事都会迸发出来,对这位诗人损害极大。

  其实他并不缺乏头脑,只是他的才华妨碍他充分发挥他的智慧。他完全为名利所左右,他的目标是要显得比自己的名气还要伟大。所以,正如我们屡见不鲜的那样,他这个人与他思想的产物完全是两回事。那些抚慰人心的、天真纯朴的、充满柔情的诗章,那些平静清澈好似如镜的湖水般的诗句,那些温和的颇具女性特点的诗歌,其作者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野心家。这个人穿着紧紧裹身的礼服,举止具有外交官的风度,一心要在政治上发挥影响,贵族气十足,矫揉造作,自命不凡,渴望着发财致富,以便拥有实现其野心所必需的收入。可是他现在取得了两方面的成就,得到了诗人的桂冠和爱神木的花冠,已经飘飘然了。八千法郎薪俸的职位,三千法郎的津贴,从法兰西学院还能拿到两千法郎,遗产收入扣掉卡那利土地上农业经营方面的必需花费以外,还有一千埃居,一共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再加上出版诗作,不管年头好坏,总能收入一万法郎,这样总共就是二万五千利勿尔。而莫黛斯特心目中的这位英雄,每年还要超支五、六千法郎,所以上述这个数目就更是一笔靠不住的财富了。但是,国王的金库、外交部的秘密基金至今都将这些亏空给补上了。国王举行加冕礼时,他创作了一首赞歌,得到一套银质餐具的奖赏。他拒绝接受任何金钱奖励,说卡那利家族为法国国王效忠是应分的事。骑士国王听了微微一笑,立即在奥狄欧老店①给他订购了一套华丽版的《查伊尔》:

  啊!蹩脚的诗人,你难道自以为

  比查理十世更慷慨大度?②

  从这时起,按照记者们的生动说法,卡那利便“江郎才尽”了。他感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创造出新的诗歌形式;他的竖琴没有七根弦,而只有一根。而且,由于他不断用独弦弹奏,到现在听众只给他留下两条路供他选择:要么用这根弦把自己吊起来,要么沉默不语。德·玛赛不喜欢卡那利,有一次他曾放肆地开过一个玩笑。他说:“弗里德里希大帝③在某次战役结束以后指出,作战最勇敢的是那把军号,因为这军号从不间断地嘀嘀哒哒吹奏着同一个曲调。卡那利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作战最勇敢的人。”这句话象毒箭一般刺中了诗人的虚荣心。

  ①奥狄欧原系为帝国打制金银器的商店,后改为王家金银器店。

  ②此诗句系模仿伏尔泰的诗剧《查伊尔》中,苏丹王奥罗斯曼反驳法国骑士奈雷斯唐的一句台词,原诗是:基督徒,我赞赏你高贵的勇气;但是你骄傲的心是否自以为比奥罗斯曼更慷慨大度?正文中那段俏皮话的意思是:查理十世不愿欠卡那利的人情,见他不接受金钱,便送他一套银质餐具作为报酬。

  ③指弗里德里希二世,普鲁士国王,一七四○至一七八六年在位。

  卡那利想当政治家,他想利用自己的马德里之行作开端。那是在德·绍利厄公爵任驻马德里大使期间,他自己的官衔是随员。不过,按照当时在沙龙中流传的说法,他追随的是德·绍利厄公爵夫人。有多少次,不就是一语定终生么?前内高卢①共和国总统、皮埃蒙特最伟大的律师科拉,四十岁那年,听到一个朋友说他对园艺一窍不通,很受刺激,就当起了朱西厄②,种植花草,创造出新品种,并且用拉丁文出版了《皮埃蒙特植物志》一书。为这部着作,他花费了十年的心血!

  “不管怎么说,凯宁③和夏多布里昂也是政治家嘛!”才气已尽的诗人心中想道,“我要让德·玛赛拜我为师!”

  卡那利本来想写一本伟大的政治着作。可是他又担心自己用法语散文写作要露怯。对于那些习惯于用四行亚历山大体十二音节诗表达思想的人,散文的要求是极苛刻的。当代所有的诗人中,只有三个人得以将诗人与散文家的双重光荣集于一身,这就是雨果、泰奥菲尔·戈蒂耶④和维尼⑤。再往前数,拉辛和伏尔泰、莫里哀和拉伯雷也都是集二者于一身的。尤其是拉伯雷,他是法国文坛上罕见的杰出人物之一,在所有的文人中,他最有诗人气质。于是我们这位圣日耳曼区的诗人,还是乖乖地力图将自己的战车置于法国官府的保护棚下。

  ①内高卢为今意大利北部。

  ②朱西厄(1748—1836),法国著名的植物学家。

  ③凯宁(1770—1827),英国文人,政治家。

  ④泰奥菲尔·戈蒂耶(1811—1872),法国作家,诗人。

  ⑤维尼(1797—1863),法国作家,诗人。

  他当上审查官的时候,感到需要一个秘书。这个秘书还应该是他的一位好友,可以在很多场合代替他,在书店里谋划谋划,照应他在报纸上的名气,还有,必要时在政治上给他帮帮忙。一言以蔽之,这个秘书要死心塌地为他效忠。许多科学界、艺术界、文学界的名人,在巴黎都有那么一两个捧臭脚的人,也可以说是警卫队上尉或王室内侍。这些人,借名人的光活着,类似副官之流,担负着各种微妙的使命,必要时自己也要受到牵累,为把偶像捧得高高而效犬马之劳。既不完全是他的仆从,也不完全与他平起平坐。召之即来,勇猛无畏,有了豁口首先冲上前去,撤退时他打掩护,照料种种事务。只要他们幻想尚存,便忠心耿耿,或者一直效忠到他们自己的愿望已经得到满足时为止。到后来,有的人发现他们的伟人未免有些忘恩负义,有的人觉得自己受了人家的盘剥,还有一些人对这种职业感到厌倦,而很少有人满足于这种感情上的令人舒畅的平等。在与一个上等人密切交往中,实际上这是应该追求的唯一褒奖。阿里①就以此为满足,穆罕默德后来将他提高到与自己同等的地位。许多人为自己的虚荣心所欺骗,自以为和他们的伟人一样有本事。忠心耿耿已很难得,象莫黛斯特设想的那种不取报酬、毫无奢望的忠心就更为罕见。然而,麦讷瓦尔②式的人物是存在的。而且,喜欢默默无闻地生活,安安静静地工作的人,在我们的社会中找不到寺院而迷途的本笃会修士③,在巴黎远比其他地方为多。这些勇敢的羔羊,他们的行动中,他们的私生活中,就具有作家表现的诗意。从心灵上来说,从独立思考上来说,从感情的温存来说,他们都是诗人,正象别人是从纸上、从机灵方面、从写过多少行诗来看是一位诗人一样!拜伦爵士以及所有那些——说来可悲!——由于当权者的过错而靠舞文弄墨为生的人都是如此。墨水已成为当今的希波克莱纳泉①了!

  ①阿里(约600—661),伊斯兰第四任哈里发。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婿。

  ②麦讷瓦尔(1778—1850),曾任拿破仑的首席秘书。

  ③本笃会修士以埋头苦干、从事艰巨细致的劳动而著名,因有此喻。

  ①希波克莱纳泉又称“马泉”,希腊神话中缪斯聚会处,传说诗人饮此泉水后,便灵感大发。

  法国审计院有一位年轻的审核官,他被卡那利的名气和这位所谓具有政治才能的人的远大前程所吸引,同时又因受到德·埃斯巴夫人的怂恿——在这件事情上,这位夫人给绍利厄公爵夫人帮了大忙——当了诗人的义务秘书,并得到诗人的宠爱,那情形就象一个投机商爱抚他的第一个入股人一样。这种伙伴式的关系,初露端倪时与友情颇为相似。在此以前,这个年轻人曾经在一位首相身边进行过这一类的实习。

  后来,一八二七年,那位首相也和其他许多大臣一样下了台。

  那位首相还想得很周到,早把这个年轻人安插进了审计院。这年轻人名叫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年方二十七岁。他已经获得荣誉勋位团勋章,除了其职务的官俸以外没有其他钱财,很会办事,而且在首相办公室干过四年,见多识广。他性情温和,态度和蔼,很有廉耻之心,满怀美好的感情,他很不喜欢站在前台。他热爱自己的国家,很想为国效力,同时荣誉使他十分着迷。如果要他自己选择的话,给拿破仑式的人物作秘书,可能比给首相当秘书更合他的心意。爱乃斯特成了卡那利的秘书以后,给他办了很多事。但是,十八个月来,他看出了这个人的本性,虽然在文学表达上极富有诗意,实际上对人非常冷酷无情。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对文学界尤其适用。才能和品格双全的人,天上难找,地下难寻。一个人的能力并不能概括他的各方面。这种能力与人品相分离的现象令人惊异,究竟原因何在,这是个尚未解开的谜,说不定是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人的大脑以及大脑的各种产物——在艺术上,人的手就是大脑的延续——是在脑壳下面开花结果的一个特殊世界,是完全独立于人的情感之外,独立于人称之为公民、家长、个人的品德之外的。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人身上没有任何绝对的东西。花天酒地过生活的人在狂饮暴食之中肯定消耗了他的才气,酒鬼在举杯畅饮之中肯定也浪费了他的才气;可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生活再有节制,也无法赋予自己以天才。同样,描绘爱情的大师维吉尔从来不曾爱过狄东;①可作为公民表率的卢梭,如果能象整个贵族阶级那样大肆挥霍,则会感到十分骄傲。这些也是几乎得到了证明的事实。话又说回来,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就提供了天才与性格完美和谐统一的良好榜样。所以,男子的才对于德而言,就和美貌之于女子差不多:能给人以希望。让我们双倍地赞美心灵、性格与才能完美一致的人吧!

  ①维吉尔(约公元前70—约公元前19),古罗马诗人。在他最重要的着作十二卷史诗《埃涅阿斯纪》中,描写特洛亚王子埃涅阿斯在海上飘泊七年后到达迦太基,和迦太基女王狄东结婚。后来埃涅阿斯抛弃狄东到意大利去重建邦国,狄东愤而自杀。参看本卷第165页注②。

  爱乃斯特发现卡那利在诗人的外表下乃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利己主义者。这是利己主义者当中最坏的一种,因为也有讨人喜欢的利己主义者。但是爱乃斯特不知为什么感到不好意思离开他。正直的心灵不会轻易断绝心灵上的联系,假如这种关系是他们自己主动结成的,就更其如此。莫黛斯特的信件通过邮局传递的时候,秘书和诗人还很和睦。但是也象别人家夫妻和睦相处一样,秘书总是自我牺牲。卡那利对他直言不讳,拉布里耶尔对这一点看得很重。他过去对卡那利也是敞开心扉,无所不谈的。再说,卡那利此后终生都被人认为极其伟大,象马蒙泰尔①一样受到欢迎。在他身上,优点光彩夺目,而缺点则是被掩盖着的一面。他如果不那么爱虚荣,不那么自命不凡,也许说话就不会有这么响亮的声调了。这种声调对当今的政治生活可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他的冷酷无情会以正直、公正的形式表现出来,他的自我卖弄中也夹杂着义气豪爽。后果对社会有益就行,至于动机是什么,那就只有上帝才管得着了。莫黛斯特的信送到时,爱乃斯特对卡那利已经看透。两位朋友刚刚吃完午饭,在诗人的书房里聊天。那时诗人住在院落尽头楼下的一套住宅里,面向花园。

  ①马蒙泰尔(1723—1799),法国小说家,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在宫廷中颇受欢迎。

  “噢!”卡那利高声叫道,“我那天对绍利厄夫人说得很对,我应该放出一首什么新诗。对我的崇拜已经下降,已经有些日子我没有收到这样的匿名信了……”

  “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么?”拉布里耶尔问道。

  “对,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叫德·埃斯特,住在勒阿弗尔!这显然是个化名。”

  说着,卡那利将信递给拉布里耶尔。这首诗歌,这不愿为他人所知的激情,总之,莫黛斯特的心,妄自尊大的人用那么一个动作,就毫不在乎地递过去了。

  “真好!”审核官叫起来,“这样把最难于启齿的感情吸引到自己身上,逼得一个可怜的女子越过所受的教育、天性、社会给她划定的习俗界限,打破惯例,多美啊!……天才能获得怎样的特权啊!象拿在我手中的这样一封信,出自一位少女之手,一个真正的少女,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想法,怀着热情……”

  “那又怎么样呢?”卡那利问。

  “怎么样?即使象塔索那样饱经磨难,也会觉得得到报答了!”拉布里耶尔叫道。

  “亲爱的朋友,”卡那利说,“收到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的时候,心里是这么想。可是,当你收到第三十封信的时候!……当你发现那位热情的少女相当狡猾的时候!当你走到诗人满怀激情奔跑过的闪闪发光的道路尽头,看见是一个年老的英国女人坐在界石上,向你伸过手来的时候!……当书信上的天使变成一个容貌丑陋、正在到处找丈夫的可怜姑娘的时候!

  ……噢!这时候,沸腾的内心便平静下来了。”

  “说名气就象某些特别鲜艳的花儿一样含有毒性物质,”

  拉布里耶尔微笑着说,“我现在算开始相信了!”

  “而且,我的朋友,”卡那利接着说下去,“所有这些女人,即使她们是真心诚意,也都有一个理想的要求,你很少能符合那种要求。她们想不到诗人正象人家指责我的一样,是一个相当虚荣的人。一个为狂热的激情所折磨的人,这种激情会使他变得不招人喜欢,心情多变,她们根本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她们希望你总是伟大,总是漂亮。她们根本不会想到,天才总是病态的,拿当和佛洛丽纳同居,德·阿泰兹太胖,约瑟夫·勃里杜太瘦,贝朗瑞喜欢赤脚走路,偶像也会流鼻涕的。象吕西安·德·吕邦泼雷①那种既是诗人又是美男子的人,真是凤毛麟角。又何必去寻求那些毫无价值的恭维,何必去接受一个女人幻想破灭,目光呆滞,给你泼的一盆冷水呢?……”

  ①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人间喜剧》中一个青年诗人,《幻灭》的男主人公。

  “那么,真正的诗人,”拉布里耶尔说道,“就应该象上帝在他的臣民之中隐形藏身一样,只能通过他的创作看见他了……”

  “那样的话,名气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了,”卡那利回答,“生活里确有美好的东西。嘿!”他一面喝茶,一面说道,“一位美貌的贵妇人爱上一个诗人,她用不着象一位公爵夫人倾心于一个男演员那样,躲在舞台上空吊布景的笼子里,或者躲在楼下的包厢里。倚仗自己的美貌、财产和姓氏,她完全可以象每一部英雄史诗里的人那样大大方方地对你说:‘我是卡吕普索仙女,我爱忒勒玛科斯①。’故弄玄虚是小聪明的伎俩。我对戴假面的人再也不回信,已经颇有些时日了……”

  “啊!如果有一位女子主动向我走来,我会多么爱她!……”拉布里耶尔强忍泪水失声大叫,“亲爱的卡那利,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个高攀著名诗人的姑娘,从来不会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她只不过是过于小心提防,过于爱面子,过于提心吊胆罢了!这肯定是一位明星,一位……”

  “一位公主,”卡那利哈哈大笑,大叫起来,“来俯就他,是不是?……我亲爱的老兄,那是百年不遇的事。那样的爱情就跟这百年开一次的花一样罕见……。年轻貌美而又富有的公主们根本就忙不过来。她们象奇花异草一样,极有教养却又愚蠢无比、象接骨木一样空虚的贵族少爷们组成了篱笆,早已将她们团团围住了。我的梦想,唉!我那水晶一般纯洁的梦想,从前镶着科雷兹花边,后来在这里是镶着花环,我曾经怀着怎样狂热的梦想!……别提了!这梦想早已在我的脚下破碎……。不,不,凡是匿名的信都是有所求的!而且那要求多么高!你以为这个小囡年轻又美丽,如果你给她写信,哼!你瞧着吧!肯定不是别的事!从理智上说,你不可能爱所有的女人。就连阿波罗,至少八角阁②的阿波罗,也是一个外表风雅而实际上需要保重身体的结核病患者呢!”

  ①卡吕普索仙女是希腊神话中的山林水泽女神,奥德修路过她的住处时,她想与他结为夫妇,把他滞留了十年才被迫放他回家,事见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忒勒玛科斯是奥德修的儿子,这里巴尔扎克显然把奥德修误写为忒勒玛科斯了。

  ②八角阁在梵蒂冈,收藏有古代各种塑像名作。

  “可是,”爱乃斯特说道,“一个女子这样主动上前的时候,她大概是确信自己能够在美貌和温存方面使最得宠的情妇黯然失色的。单凭这一点,就应该原谅她。所以,稍有点好奇心的话……”

  “啊!”卡那利回答道,“黄口小儿爱乃斯特,请允许我专心致志地爱那位给我幸福的美丽的公爵夫人吧!”

  “你说得对,实在太对了,”爱乃斯特回答道。

  话是这么说,年轻的秘书还是将莫黛斯特的来信反复读了好几遍,极力猜测那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这里面一点没有夸大其辞。人家并没有说你是奇才,人家是向你说知心话,”他对卡那利说道,“这股谦逊的芳香和这种主动的态度,如果遇上我,我是会动心的……”

  “那你给她回信好了,你亲自把这场艳遇进行到底好了!

  我把这个当作一份菲薄的薪水送给你,”卡那利讥诮地微笑着高声说道,“干吧!再过三个月,你把情况告诉我,如果这事能够持续三个月的话……”

  四天以后,莫黛斯特收到一封信。信纸很漂亮,信封是双层的,封口上盖着卡那利的纹章。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书信二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小姐:

  赞美精彩的作品——姑且说我的作品是精彩的吧——这个行动本身,便含有难以名状的圣洁和纯朴的意味,是不许任何人加以嘲笑的,而且在任何法庭上,都能够证明您给我写信这一举动是完全正当的。即使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如此的盛情也总是使人感到愉快。为此,我首先应该向您表示感谢。在这种盛情面前,蹩脚的诗人也好,真正的诗人也好,在内心深处都会觉得当之无愧,因为自尊心是一种不大经得起赞扬的东西。您给我带来的慰藉能医治好文坛的各种责难给我造成的创伤。

  作为报答,我能给予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最好的友情表示,难道不是与她分享我的经验之谈么?哪怕这样做会使她热烈的向往烟消云散,我也在所不惜。

  小姐,一位少女最美好的棕榈枝①,便是圣洁、纯净、无可指摘的生活之花。难道您在世上是孑然一身么?只这一句话就行了。如果您有家庭,有父有母,请您想一想,您写信给一个根本不认识其人的诗人,这封信会使他们多么伤心忧愁!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天使,他们也有缺点。也有轻浮的人,鲁莽的人,自命不凡的人,野心勃勃的人,花天酒地的人。所以,不论天真无邪多么令人肃然起敬,不论法国诗人多么具有骑士风度,您在巴黎总会遇上不止一个堕落的吟游诗人。他们随时准备激起您的柔情,而目的是欺骗这种感情。那样,您的信就会被理解为另外一种意思,而不是象我这样理解了。人家会从信里看到您并没有诉之于笔端的想法。可是,人家有心,您是无意,您又丝毫不加提防。

  ①西方以棕榈枝作为荣誉或胜利的象征。

  有多少作者,就有多少品格。您认为我可以理解您,我真是受宠若惊。可是,如果您落到一个伪善的天才手里,落到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手里,他写的书极其忧郁凄凉,过的生活却如同持续不断的狂欢节一般,那么您这唐突的举动,结局很可能是遇到一个心怀恶意的人,剧场后台的常客①,或者是小酒馆里的英雄!您在仙人草绿廊下思考着诗歌的问题时,是闻不到使手稿失去诗意的雪茄烟味道的。正如您戴着光灿夺目的珠宝去参加舞会的时候,您想不到穿着粗布衣裳的珠宝工人,想不到他们神经紧张的手臂和肮脏阴暗的工作室一样!可是那灿烂的辛勤劳动之花,正是从这里开放出去的!再进一步说吧!……您大概生活在海滨,您过的那种充满幻想而又狐单寂寞的生活,从哪个方面来说会使一个诗人感兴趣呢?既然他应该描写一切,他的使命便是渗透一切啊!我们心目中的少女是那样完美,任何夏娃的女儿都无法与她们抗争!什么现实能抵得上梦想呢?您这样的少女,家中将您养大成人,就是要您作贤妻良母。现在,您初步了解了,在这可怕的都城中,诗人的生活充满了多么可怕的动荡,想想看,您能获得什么呢?要给这种生活下个定义,七个字就够了:人们喜爱的地狱!如果促使您拿起笔来的动机,是您这位十分好奇的少女怀着一种愿望,要活跃一下您单调的生活,可是从表面看,这难道不是一种反常的行为么?我该怎样看待您的信呢?是不是您属于被上流社会排斥的阶层,要在远离您的地方寻找朋友呢?是不是您为自己的丑陋而伤心难过,感到自己有一颗美好的心灵而无人可以倾诉呢?唉!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令人心酸的结论:要么您做得太过分,要么您做得很不够。今后,要么我们就此结束,要么,如果您继续写信的话,请在这方面比上一封信谈得更详细些。

  ①指常常与女演员鬼混的人。

  不过,小姐,如果您青春年少,如果您家有父母,如果您感到心头有天堂的缬草要抛撒出来,好比玛德莱娜①将它献到耶稣脚下,那您就让一个与您般配的男子赏识您,作一个凡是好姑娘都应该作的贤妻良母吧!一个诗人,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是她所能征服的最糟糕的人!他虚荣心太强,伤人的棱角太多,这些东西必然与一位女子合情合理的自尊心发生冲突,并且会摧毁一个没有生活经验的人儿的一片衷情。诗人的妻子应该先爱他,很久以后再与他结婚,她一定要下定决心,象天使一般慈悲为怀,宽宏大量,具有母性的美德才行。小姐,这些优点,在少女身上,还只是处于萌芽状态。

  ①玛德莱娜即《圣经》传说中的抹大拉女人,名马利亚,她曾经堕落,后真心悔过,成为圣徒。《新约·路加福音》第七章记载:耶稣在法利赛人家里用饭时,抹大拉的马利亚拿着盛香膏的玉瓶站在耶稣背后,痛哭流涕,眼泪湿了耶稣的脚,她就用头发去擦干,又抹上香膏,于是耶稣赦免了她的罪。这里巴尔扎克以缬草代替了香膏。

  请您听听大实话吧——为了回报您令人心花怒放的恭维,难道我不应该对您据实相告么?嫁给一个享有盛名的人固然很光彩,可是人们不久就会发现,作为一个人,一个超乎寻常的人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相差无几的。人们越是期望他创造出奇迹来,他距离人们的期望就越远。一个著名的诗人,正象一个女人:人们先将她的美貌吹得天花乱坠,等到谁真的看见她了,反倒会说:“我还以为比这要漂亮呢!”您因为看见了巧手勾画出的我的肖像而寄这封短笺给我,殊不知那是纯粹的虚构!我的真正面貌并不符合画像的要求。总而言之,精神方面的优点,只在肉眼看不见的范围内生长开花,诗人的妻子只会感觉到诗人的缺陷,她看到的是对珠宝进行加工而不是用珠宝来装饰自己。如果说,是地位特殊的光华使您着了迷,请您一定要明白,这种东西引起的快乐是转瞬即逝的。这种地位,远远望去,似乎完美无缺,如同闪光的高峰。待到发现它是那样凸凹不平,高处不胜寒时,是会又气又恼的!其次,女人的双脚从未踏进过创作的艰难世界,待到她们看上一眼便以为已经猜测出运笔的全部诀窍时,对她们从前赞美不止的东西,也很快就无心欣赏了。

  搁笔之前,我再谈谈最后一点看法。这是一位朋友的忠告,如果您将这视为变相的请求,那就大错特错了。

  只有打算彼此开诚布公的人们之间,才能建立起心灵上的交流。您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如实地显现出自己么?我一时难以得出结论。

  就此搁笔,小姐,请接受我们对一切女性的崇高敬意——哪怕是不知名姓、头戴假面的女性。

  一整天都把这封信放在热乎乎的胸衣之下,自己的皮肉与胸衣之间!……留待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分来阅读它,在思潮起伏的焦虑不安之中等待着这庄严寂静时刻的来临!……祝福诗人,未读之前早已在想象中读了千百封信,作出种种假设,惟独没有想到是这么一瓢冷水,浇在烟雾蒸腾的异想天开的思绪上!象氢氰酸使生命解体一样,这一瓢冷水也使那蒸腾的烟雾消散了!……谁遇到这种情形,恐怕都要象莫黛斯特那样,虽然独自一人,也要以被单掩面,吹熄蜡烛,痛哭流泪的……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正是七月初。莫黛斯特起身在房中走动。她来到百叶窗前,将窗打开。她想透透气。盛开的鲜花吐着芬芳,那芳香带着夜间各种气味所独有的清新气息升起,向她袭来。月光照亮了大海,大海如同一面明镜,闪烁着光芒。维勒干家花园里一棵树上,一只夜莺在歌唱。

  “啊!原来诗人就是如此啊!”莫黛斯特心想,她的怒火平息下来了。

  千万种最最辛酸的思虑接踵而至,在她的脑际翻腾。她感到自己被深深刺痛了,她想重读一遍来信。她又点起蜡烛,仔细研究了这篇精心炮制的散文。最后她终于听到了现实世界沉重的呼吸。

  “他说得对,就错了,”她心中想道,“可是,在诗人闪闪发光的长袍下,找到的竟是莫里哀笔下老者的灵魂,这怎么能令人置信呢?”

  当一位妇女或一位少女当场被捉住的时候,她对于自己过失的见证人、肇事者或者对象,便产生了深仇大恨。所以在真正的、自然的、桀骜不驯的莫黛斯特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把这个心地正直的人压倒,要把他投入某种矛盾的深渊之中,要报复他这迎头一棒。这个孩子本来是很纯洁的,只是她的头脑既受到她阅读的书籍的侵蚀,又受到她姐姐长期病危的侵蚀,也受到她在孤独寂寞中进行的各种危险的思考的侵蚀。这时她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阳光。她已经在怀疑这一望无际的大海边,奔跑了三个小时。这样度过的夜晚,人们是永远不会忘怀的。莫黛斯特有一张中国款式的小桌,是她父亲的赠品。她径直走到桌旁,在年轻人内心深处怦怦跳动的恶毒的复仇思想驱使下,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这样的:

  书信三

  致德·卡那利先生

  先生:

  您当然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不仅如此,您还是一位正直之士。您对一个身临深渊边缘的少女是那样坦率直言。您是否也能表现出足够的坦率,毫不虚假地、不转弯抹角地回答下面这个问题呢?

  这个问题就是:假如有一个人附在您耳边说过,“欧·德·埃斯特-莫小姐有六百万法郎,她不想要一个傻瓜当丈夫。”这句话也可能恰巧是真话,那么,您会不会写出我手中拿着的这封回信,您的见解、您的语气是不是仍然如此呢?

  请您在短时间内姑且认为这一假设是事实吧。请您对我就跟对您自己一样,什么都不要顾虑。我二十岁,但我待人处事比我的年龄要成熟,任何坦率道出的话语,都丝毫不会在我心目中损害您的形象。如果您肯于向我道出肺腑之言,我读了您的信以后,您就会得到我对您的第一封来信的答复。

  您常常表现出卓绝的天才,我对此已经表示钦佩。

  现在请允许我对您考虑的周到细致和品格的高尚表示敬意。正是这两点,使我不能不认为自己永远是您卑微的奴仆。

  欧·德·埃斯特-莫

  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将这封信拿到手,内心无比激动,那情形恰似狂风席卷整个海面,一叶扁舟在风雨中飘摇。他便到林荫大道上去散步。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个真正的巴黎男子,说一句“这姑娘简直是一只小狐狸!……”事情就算完结了。但是对于一个心灵高尚美好的小伙子,这一类郑重的指控,这种对真理的呼唤,却有唤醒在内心深处沉睡的三位法官的作用。这三位法官就是荣誉、现实和正义。他们站起身来,大喊大叫。“啊!亲爱的爱乃斯特,”现实说道,“你本来就不应该教训一位富有的继承人么!啊!小伙子,你若是径直到勒阿弗尔去,了解一下这位少女是不是漂亮,你就会因为她偏爱奇才而感到自己倒霉了。若是你能对你的朋友暗中使点坏,让德·埃斯特小姐弃他而求你,那这位德·埃斯特小姐该是多么了不起!”“怎么!”正义说道,“你们这些有思想或者有能力却没有钱的人,看见有钱的姑娘嫁给那种给你当门房你都不肯要的人便抱怨么!如今这时代讲求实际,总是迫不及待地让有钱人嫁给有钱人,而从不急于叫一个相貌俊美、才华横溢却没有财产的小伙子,娶一个高贵而富有的美貌姑娘。你们骂这个时代精神。可现在有一位姑娘起来反对这种时代精神,诗人给她的答复却是给她当头一棒!……”

  “富有也好,贫穷也好,”荣誉大叫道,“年轻也好,年老也好,美貌也好,丑陋也好,这位姑娘说得对。她很有头脑,她现在将诗人拖下了个人利害的泥潭。给她一个诚恳、高尚、坦率的答复吧!最重要的,是要表达出你自己的思想,她是当之无愧的!你扪心自问一下吧!探测一下你的内心,将那些卑鄙龌龊的东西清扫出去吧!见此情景,莫里哀笔下的阿尔赛斯特①会说什么呢?”拉布里耶尔从鱼贩子街出发,一路上专心思考,步履缓慢。过了一个小时,还没走到修女大街。他沿着塞纳河岸前进,到当时位于圣堂附近的审计院去。他摆脱不了不知所措的心境,竟然无法审核账目了。

  ①阿尔赛斯特,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的男主角,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她并没有六百万,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心中想道,“可是,问题不在这里……”

  过了六天,莫黛斯特收到这样一封信:

  书信四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小姐:

  您不姓德·埃斯特。这是用来隐瞒您的姓氏的化名。

  对于一个不说真话,隐瞒自己情况的人,难道能象您要求的那样吐露真情么?请听我说,我用另一个要求来答复您的要求:告诉我,您是出身名门么?是出身贵族家庭,还是市民家庭?当然,道德观念只有一个,不会改变。但是道德对人的约束,要根据他所属社会阶层的不同而有所变化。阳光照耀各地情况不同,于是产生了我们赞叹不止的四季。同样,道德也使社会义务与每人的等级、地位相吻合。士兵犯的小过失,如果出在将军身上,就是重大罪行。反之亦然。一个收获庄稼的农家姑娘,一个每日赚十五个苏的女工,一个零售小商人的女儿,一个年轻的布尔乔亚女子,一个富商大户人家的女孩,一个贵族之家的年轻女继承人,一个德·埃斯特家族的女儿,要遵守的戒律是各不相同的。一位国王和一个农民,虽然都应该遵守节俭的原则,可是国王不应该弯下腰去捡拾一枚金币,而农民则应该沿原路折回去寻找丢掉的十个苏。一位拥有六百万财产的德·埃斯特小姐,可以戴上插着羽毛的宽沿帽,身穿绣金骑马服,骑上一匹柏柏尔马①,由小厮殿后,扬鞭催马来到一位诗人面前,对他说:“我喜欢诗歌,我想补赎列奥诺尔①对塔索的过错!”而一个经纪人的女儿仿效她的作法,则会贻笑大方。您属于什么社会阶层呢?请您诚实地回答,然后我也会同样回答您向我提出的问题。

  ①柏柏尔马原产北非,系一著名品种。

  ①列奥诺尔·德·埃斯特是塔索心爱的女子。

  虽然我还没有与您结识的荣幸,但是充满诗意的思想一致已将我与您连结在一起,我不愿用一般的俗套在信尾向您致以问候。使一个发表作品的人进退两难,这大概已经是制胜的一招了吧!

  一个看重声誉的人可以容许自己采取的巧计,我们这位审核官自然也不会想不出来。信来信往,他终于收到了答复。

  书信五

  致德·卡那利先生

  您越来越理智了,我亲爱的诗人。我的父亲是伯爵。

  我这个家族的主要名人,是在红衣主教几乎可以与国王平起平坐的时代出了一位红衣主教。如今我家几乎完全衰落,到我这里就要绝嗣了。但是凭我的家徽,我可以出入任何宫廷和宗教场所。总而言之,我们是抵得上卡那利家族的。我不把我们的家徽寄给您了,这样做更合适一些。尽量象我这样诚实地回答我吧!我等待着您的回音,以便判明我是否还能象现在这样自称是您的奴仆。

  欧·德·埃斯特-莫“瞧,这个小囡,占了上风就神气起来了!”拉布里耶尔高叫道,“可是,她到底是不是坦率直言呢?”

  不曾给一位首相当过四年私人秘书,不住在巴黎,就看不到阴谋诡计如何不遭报应。所以,最纯真的灵魂也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这座帝王之城醉人气氛的熏陶。年轻的审核官庆幸自己不是卡那利,他给莫黛斯特写了一封信,推说他要作的自白很重要,而目前院长身边的工作很忙,他确定了一个日子给她回信,然后在去勒阿弗尔的邮车①上定了一个座位。他很细心,让邮政总局局长给勒阿弗尔邮政局长写了一封便函,嘱咐他为爱乃斯特保守秘密并多加关照。这样爱乃斯特便得以看见弗朗索娃·珂歇来到邮局的情形,然后很自然地跟住她。他尾随弗朗索娃来到安古维尔的小山上,远远望见莫黛斯特·米尼翁正从木屋别墅的窗户上探出头来。

  ①这种邮车也兼载旅客。

  “弗朗索娃,怎么样?”少女问道。

  女工答道:

  “小姐,有一封。”

  这天仙一般的金发美人把爱乃斯特镇住了。他沿原路折回,向一个行人打听这所漂亮的住宅主人叫什么名字。

  “是这一片么?”行人手指着这一片房地产问道。

  “对,朋友。”

  “噢,这是维勒干先生的。他是勒阿弗尔最富有的船主,是一个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有多少财产的人。”

  “可是我在历史上没见过有维勒干红衣主教啊!”审核官一面下山朝勒阿弗尔走去以便返回巴黎,一面心中纳闷。

  他表情很自然地向邮政局长询问维勒干家的事,得知维勒干确实家财万贯;维勒干先生有一子二女,一个女儿嫁给了小阿尔图先生。拉布里耶尔分外小心,不让自己流露出对维勒干家有所图的模样,因为邮政局长已经用挖苦取笑的眼光望着他了。

  “除了他们自家人以外,现在没有别的什么人住在他们家么?”他又问道。

  “此刻埃鲁维尔家有人在这里,说是年轻的侯爵要娶维勒干家的二小姐呢!”

  “在瓦卢瓦时代,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埃鲁维尔红衣主教,”

  拉布里耶尔心中想道,“亨利四世时代,有一位人人畏惧的埃鲁维尔元帅,后来被封为侯爵。”

  爱乃斯特返回巴黎,他看德·莫黛斯特那一眼,已经足以使他神魂颠倒了。他想道,不管她富也好,穷也好,只要她心地高尚,他很愿意叫她成为德·拉布里耶尔夫人。于是他决定继续与她书信往来。

  法国如今的社会文明,是要把驿车抵达广场和从广场出发的时间都记载下来;有多少信件都要数一数,什么时候将信扔进邮筒,什么时候将信送到,要盖两道邮戳;住宅都编上号码,核实了每一层楼开多少扇门窗以后,都要在征税底册上将各层标注出来。在土地册的大张纸上用最详细的线条,把全部领土划成最小的块块表示出来。这种巨人下令创作的巨人作品,大概也快完成了!可怜的法国女人们,在这样的社会文明中想隐姓埋名,想来上一点点浪漫故事,你们试试看吧!人们不断地饶舌,在离市中心最远的边缘上,对最无关紧要的举动都要仔细琢磨一番;省长家里餐末点心吃什么要看个究竟;站在一户小康人家门口,把他吃的甜瓜有几道筋也要看个明白;节俭的手将黄金放进钱箱时发出的响声,也要极力听个清楚。人们每天晚上围在火边,就把区里、城里、省里各家财产的数字估计一遍!不谨慎的姑娘们,你们不想避开警察的目光,倒想避开喋喋不休的饶舌,你们试试看吧!

  由于一场常见的张冠李戴,莫黛斯特算是躲过了最无恶意的侦探。爱乃斯特已经为此自责不已。可是,哪个巴黎人愿意上一个小小的外省女子的当呢?“万事勿上当”,这个可怕的警句摧毁了人类一切高尚的思想感情。

  爱乃斯特良心上受到的每一谴责,都在下面这封信中留下了痕迹。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轻易地看到,这位正直的年轻人内心情感上经历着怎样的矛盾斗争。

  上面的事情发生以后,过了几天,一个晴朗的夏日,莫黛斯特在她的窗旁,读到了这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书信六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小姐:

  我毫不掩饰地告诉您,如果我确实知道您有万贯家财,我是会采取完全不同的作法的。为什么呢?我考虑了其原因,是这样的:在我们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促使我们去追求和占有幸福的情感,这种天生的情感又在社会中得到了恶性的膨胀。大部分人将幸福与经济手段混为一谈,在他们看来,财富是幸福的最重要的因素。不论什么时代,社会情感都早已将财富变成了一种宗教。我如果知道您有万贯家财,那我就会极力讨您欢喜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不应该期待在一个男子身上,尤其是还青春年少的男子身上,有那种以良知代替感情的明智。而且在一个猎物面前,隐藏在人内心深处的动物性本能总是推动他向前的。如果我确实知道您很富有,那么,您从我这里得到的就不会是一通教训,而是恭维和奉承话了。那时候,我会不会很自重呢?我表示怀疑。小姐,在这种情形下,事情成了,自然就得到了宽恕。至于是否幸福……那是另一回事。如果我是用这种手段讨的老婆,我还能提防她么?……当然……您的行为或迟或早会真相毕露。您的丈夫,不论您使他变得多么伟大,最终总要责备您使他遭人白眼。您自己,或迟或早,说不定也要看不起他了。解决这种金钱婚姻造成的难题,一般人是用暴君的利剑,坚强的人是用宽恕,诗人是用哀叹。小姐,这就是我诚实的回答。

  现在请您仔细听我说。您使我对您、对我都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对您,我还了解得不够,对于我自己,我也了解得很少。这是您获得的一大胜利。您有这样的才能,将隐藏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坏思想都搅动起来。经过思考,从我心底也升起了某种高贵的情感,所以我以最亲切的祝福向您致敬,就象在茫茫大海上,灯塔为我们指明了哪里有使人可能遇险的礁石,人们都向灯塔致敬一样。这就是我的自白,因为我宁愿失去大地上的一切财宝,也不愿失去您对我的敬重,也不愿失去我对您的敬重。

  我曾经想知道您是何许人。我刚从勒阿弗尔回来。我在勒阿弗尔看见了弗朗索娃·珂歇,我跟随她到了安古维尔,而且看见了您置身于您那漂亮的别墅中。您和诗人梦幻中的女子一样美丽。但我不知道您是隐身于埃鲁维尔小姐之后的维勒干小姐,还是隐身于维勒干小姐之后的埃鲁维尔小姐。虽然这是大大方方地干的,但是这样侦查别人使我感到脸红,于是我的研究工作宣告停止。

  您唤起了我的好奇心,不要责怪我颇有女人气吧:难道这不是诗人的权利么?现在,我已经向您敞开了心扉,我已经让您看透我的心思,我还要补充几句话,您可以相信我说这些话是出于一片至诚。

  尽管我只是向您投过飞快的一瞥,这已经足以改变我的看法。您首先既是诗人又是一首诗,其次才是一位女子。是的,在您身上,有一种比美貌更宝贵的东西,您是艺术的理想美,您是神奇的美……那些注定更默默无闻地过活的少女,干了您这样的事,应该受到谴责。但是对于具有我赋予您的那种品格的一位少女来说,情形就不同了。很多人,社会生活的偶然将他们抛掷到大地上,为的就是组成一代人。这芸芸众生中,也偶有例外。

  如果您的信,是您对于一般法则给妇女制定的命运进行了漫长的富有诗意的遐想的结果,如果您出于一个卓越的、有学识的头脑的兴趣,想了解一个您认为天赋奇才的人的私生活,以便和一颗与您的心灵相同的心灵,建立起与大多数的关系不同的一种友谊,而且排开对你们女子所处地位的各种束缚,当然,您就是一个例外了!用来衡量人们行动的一般法则,要衡量您的决心,未免太狭隘。于是,就又回到了我在第一封信中说的那句话上,而且仍然那么有力:您要么是作得太过分,要么是作得还不够。

  您迫使我扪心自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请您再次接受我的谢意。您纠正了我一个错误看法。这种看法在法国相当普遍,即认为婚姻是发财致富的一种手段。当我思想混乱的时候,一个圣洁的声音与我交谈。我对自己庄严地发下誓言,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发财致富,以便在选择伴侣时不为贪财的动机所左右。总而言之,我谴责了、也克制了您在我心头唤起的不适当的好奇心。您没有六百万。您如果真是一个拥有如此大量财产的姑娘,在勒阿弗尔要隐姓埋名是绝对不可能的。在巴黎,我看见贵族院议员的大群家族追逐着富有的女继承人。您如果拥有这么多的财产,这一大群家族一定会将您暴露出来,他们一定会把国王的马厩总管派到你们维勒干府上去求婚。所以,我向您表示的情感,是完全抛开任何浪漫的想法,也抛开现实情况,只作为一个绝对规律而设想的。现在只要您向我证明,您有一颗力主违背一般规律的心灵,您内心深处,就会认为我那第二封信也和我第一封信一样有道理。您既然注定要过布尔乔亚的生活,就请您服从这个保持社会稳定的铁的规律吧!如果您是超乎常人的女子,我很佩服您。但是,您本应该克制本能,却想听从自己本能的驱使,我就可怜您了。社会要求人克制本能。有一本书叫《克拉丽莎·哈洛》①,这部家庭史诗,其绝妙的道德教训就是:书中被损害者②合情合理而又正直的爱情,使她走向灭亡,因为这爱情的发生、发展和继续都违背了家庭的意旨。家庭,不管多么愚蠢,多么残酷,反对洛弗拉斯,就是有道理。家庭,就是社会。

  ②指克拉丽莎。

  ①见《〈人间喜剧〉前言》第6页注②。

  请您相信我的话,无论是一位姑娘,还是一位妇女,总是将自己火一样迸发的激情限制在最狭窄的合乎礼仪的范围内,才算光彩。我如果有个女儿,后来会变成斯塔尔夫人那样的人,那我真巴不得她十五岁上就死掉才好。设想一下,您女儿登上那有损妇女荣誉的露天舞台去表演,而且百般炫耀自己以博得观众的喝彩,您能不感到刺心的痛苦么?一个女子,不论她幻想的神秘诗意把自己抬得多高,都应该将自己的超人才智奉献到家庭这个祭坛上。她的激情,她的天才,她对善和美的向往,少女的全部诗篇,都属于她同意嫁给的那个男子,属于她生育的子女。我隐约发现您内心有一种愿望,要把给一个女子划定的狭小生活圈子扩大,要把激情、爱情注入婚姻之中。啊,这是美妙的幻想,是不可能的,难以实现的。即使实现了,最终也会使人肝肠寸断,伤心失望的!“肝肠寸断”这个词,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可笑,我使用了这个词,请您原谅。

  倘若您寻求的是一种柏拉图式的友谊,这种友谊将会使您大失所望。如果您的信是一种小小的游戏,那就请您不要继续下去。这个小小的浪漫故事就此结束,是不是?但它还是有些成果的:对我来说,更加坚定了我作一个正直的人的决心,您呢,对社会生活也获得了信念。请您放眼看一看现实生活吧,把文学作品使女性心中产生的短暂的热情注入到女性的美德之中吧!再见,小姐。您尊重我,我就感到很荣幸了。看见了您以后,或者说看见了我认为是您的那个人以后,我觉得您写那样的信是非常自然的:一朵这样美丽的花应该向着诗歌的太阳开放。您大概是把花草、音乐、大海的磅礴气势、大自然的美,都当作装点心灵的东西去热爱的。那么,也象爱这些东西一样热爱诗歌吧!不过,凡是我有幸对您说过的关于诗人的话,您千万要记住。千万不要嫁给一个蠢货,仔细寻找上帝为您造就的伴侣吧!请您相信我的话,能够赏识您、能够使您幸福的有识之士多得很。倘若我很富有,您很贫穷,有一天,我要将我的财产和我的心奉献在您的脚下,因为我相信您有一颗充满智慧和诚实的心。总之,我会十分放心地将我的生命和我的荣誉交给您。让我向您再说一次,别了,金发夏娃的金发女儿!

  莫黛斯特阅读这封来信时,就象在茫茫沙漠中将一口水吞下去那样贪婪。这封信背走了压在她心头的大山。

  后来她也看出自己制订计划时所犯的错误,决定立即补救:她给了弗朗索娃一些信封,亲自在信封上写下自己在安古维尔的地址,同时嘱咐弗朗索娃再不用到木屋别墅来了。弗朗索娃回家以后,每次收到巴黎来信,就把信装进莫黛斯特给她的信封,偷偷扔进勒阿弗尔的邮筒。

  莫黛斯特打算从此亲自接待邮差。每天到了邮差经过的时间,她都站在木屋别墅的门口。上述那封回信中,表面上是卡那利光彩照人的身影,实际是高尚而贫穷的拉布里耶尔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这封信在莫黛斯特心中激起的万千思绪,正象那纷至沓来、拍击着海岸、然后又消失的海浪一样不计其数。就在这时刻,莫黛斯特双眼凝视着大洋,想到在巴黎这个大海洋中,她简直可以说击中了一颗天使般的心;想到她发现了在杰出的人物身上,有时心灵也可以与才能构成和谐的一体,想到是预感那富有魔力的声音给她帮了大忙,便不禁沉醉在幸福之中。一股强大的动力即将鼓动她的生命,这所别致的住宅的围墙,囚禁她的牢笼的铁栏已经打碎!她的思想张开翅膀尽情飞翔。

  “啊,父亲!”她凝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自言自语道,“让我富有吧!”

  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五天以后收到了回信。

  这封信比任何评注都说明问题。

  书信七

  致德·卡那利先生

  我的朋友: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您使我心花怒放。我希望您正是一个与这封信中所描绘的您完全一致的人。这是使我心花怒放的第一封信……啊!但愿这不是最后一封!除您之外,哪个诗人能够这样宽宏大量地原谅一个姑娘并且猜透她的心思呢?

  您的信上头几行是为诚挚的感情所左右写出来的。

  我愿意同样诚挚地与您交谈。首先,幸运得很,您根本不认识我。我可以怀着幸福的心情告诉您,我既不是那个其丑无比的维勒干小姐,也不是那位高贵无比、冷酷无比的埃鲁维尔小姐。这位埃鲁维尔小姐年龄已介乎三十到五十之间,尚未拿定主意给自己定出一个可以接受的价格。埃鲁维尔红衣主教在教会历史上红极一时,作为我们家族唯一的伟大名人的那位主教,则在他之后。我之所以说他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名人,是因为司法长官、能写出小本诗集或伟大诗句的修道院院长之流,我并不视为名人。其次,我并不住在维勒干家华丽的别墅之中。上帝保佑,在我的脉管中,那种在柜台上变得冰冷的血液,连千万分之一滴也没有。我的父母分别为法国南方人和德国人。我在思想上富于条顿民族的沉思默想,血液中则拥有普罗旺斯的生机勃勃。无论从我父亲方面说,还是从我母亲方面说,我都具有贵族的血统。从我母亲方面,我与《哥达年鉴》①的每一页都有关系。我采取的防范措施很稳妥,现政权机构中,甚至在最高当局中,没有一个人能揭穿我的隐姓埋名。我将保持头戴面纱、不知名姓的女子的面目。至于我本人的相貌和诺曼底人称之为我的自有财产问题,请您放心,我至少跟您所瞩目的那个小人儿(幸亏她自己不知道)一样漂亮,而且我相信,虽然我散步的时候,没有十个法国贵族院议员的儿子相伴随,我并不是个穷女人!拥有百万财产而被爱恋的女继承人,这种丑恶的滑稽戏为我而上演,我已经亲眼见过了。总而言之,绝不要以任何方式,甚至以打赌这种方式,来试图接近我。唉!我虽然尚未许配给任何人,却是有人看守的。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是一些勇气十足的人。如果您想闯入我隐居的地方,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尖刀刺入您的胸膛。我说这话丝毫不是为了将您一军或者刺激您的好奇心,我认为,我不需要用这两种情感来引起您的兴趣,引起您的眷恋。

  ①《哥达年鉴》一七六三年起在德国哥达城以德、法文出版的一种家谱和外交年鉴,其中载有关于一切封爵世族的信息。

  您第一次的说教,在第二版中篇幅又大大增加。现在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您愿意我说真心话么?见您如此小心提防,把我当成了柯丽娜式的人物——其实柯丽娜的那些即兴创作我非常讨厌——,我心里便想,这是许许多多不及缪斯十分之一的女人,利用好奇心抓住了您,早已将您带到她们的圣谷①中去过,并且劝您品尝了她们的宿地巴那斯山的鲜果的后果……噢!我的朋友,请您放心吧:虽说我热爱诗歌,我的提包里却根本没有什么小诗,我的袜子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洁白的②。绝不会有一卷或两卷的“轻松文体”③来使您心烦。总而言之,即使我会对您说:“快来吧!”您看到的也绝不会是一个贫穷、丑陋的老姑娘。这一点您现在已经知道了……啊,我的朋友!您不知道,我多么为您来过勒阿弗尔而感到遗憾!您这样做,已经改变了您称之为我的浪漫故事的情节。一位相当伟大、相当有信心、洞察力相当敏锐的男子,一步一步进入我的心扉,能够凭着对我的书信的信赖,从家中走出来,怀着孩童般纯洁的情感,来到我们首次幽会的地点,我给他准备的无价之宝,只有上帝本人才能够在他强有力的手中拈出它的分量!我向往着一个有奇才的人会这样天真无邪。这无价之宝,您已经多多少少损坏了它的边角。您生活在巴黎,我原谅您。而且正如您所说,一个诗人也是人。我说了这些,您会不会因此将我当作一个种植幻想的迷人花坛的小姑娘呢?一座早已成为废墟的古堡,其彩绘玻璃窗已经破碎,请您不要往窗上投掷石块以自娱吧!您是一个聪明人,怎么会想不到,您在第一封来信中那种学究气十足的训诫,德·埃斯特小姐也是经常用它来警告自己的呢?一个孩子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地主站在靠墙的果树下专心致志地读着摊派给他的税款份额,想开个玩笑吓他一跳,便朝他扔过一个石子。不,亲爱的诗人,我写的第一封信并不是这种石子,而是坐在海滨巨岩顶上的一个渔夫,希望能有神奇的收获而小心翼翼放出的鱼线。

  ①圣谷为希腊神话中诗歌女神缪斯的居住地,在巴那斯山间。

  ②西方称才女或女学究为蓝袜子。白袜子意谓自己不是才女、诗人。

  ③指诗集。

  您关于家庭所说的一切好话,我都赞成。我喜欢的男子,我自认为配得上的男子,定会得到我的心和我的生命,也会得到我父母的赞同。我既不想使他们心里难过,也不想使他们感到意外。我确信能够左右他们,他们也是没有偏见的人。总而言之,我觉得很有力量,能够把握住我自己异想天开的幻想。我用自己的双手修筑了一座堡垒,又让那些象看守一宗财宝一样看守着我的人,用他们的无限忠诚,把这堡垒加固一番。这倒不是因为我没有力量在乎地上自卫。您要知道,命运给我装上了久经考验的甲胄,甲胄上刻上了“蔑视”这个字眼。

  对于一切散发着利害打算味道的东西,对于一切与高尚、纯洁、无私背道而驰的东西,我是深恶痛绝的。对于美好和理想的事物,我则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并不是不着边际地幻想,那种幻想从前在梦幻中也有过,但只涉及我自己。您信中所写的有关社会生活的一切,包括那些庸俗不堪的事,我承认那都是确实存在的。

  就目前来说,我们两人只是也只能是朋友。您会说,为什么要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作朋友呢?我不认识您这个人,但我了解您的思想,您的内心。我喜欢您的思想,您的心。而且我感到自己心中有无限的情思,要求将一个才思横溢的人作为唯一听我倾诉衷情的人。我不希望我心中的诗歌毫无用处,它将为您放射出光芒,否则它就只能为上帝放射光芒。有一个好同伴,对他可以无所不谈,这是多么可贵啊!一朵真正少女的从未献给别人的鲜花向您飞去,就象那美丽的小虫向着阳光飞去一样,您会拒绝么?一位少女向您倾诉衷肠,这样宝贵的精神财富,我肯定您还从未遇见过!请您倾听她天真幼稚的絮语吧,请您接受她只为自己唱过的歌曲吧!晚些时候,如果我们的心灵变得象姊妹那样亲密无间,如果经过尝试,我们的性情相投,那么,有朝一日,我将派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仆站在大道旁等待您,将您领进一座木屋别墅,一所真正的别墅,一座小城堡,或一座宫殿。现在我还不知道,供结婚用的黄褐色小楼该是什么样的(这黄色、褐色,是由于联姻而变得如此强大的奥地利的国旗颜色),也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否可能。可是,您总得承认这很有诗意,承认德·埃斯特小姐是个很随和的人吧!她不是将自由留给您了么?难道她要迈着妒意的脚步到巴黎的沙龙中看上一眼么?难道她将占有的义务,也就是从前中世纪的游侠骑士自愿戴上的镣铐,强加给您么?她要求于您的,只是纯粹精神上的神秘结合。好,当您感到不幸、伤心、厌倦的时候,到我的心中来吧!把一切都详细告诉我,什么都不要对我隐瞒。无论您有什么苦痛,我都有良药可以医治。

  我的朋友,我年方二十,但是我的理智足有五十岁,而且在另一个自我①身上,我不幸领略过激情的可怖和欢愉。人心能包藏多少卑鄙无耻的思想,我都知道,但我仍是个最正直的少女。不,我已经再没有幻想了。我有的是更好的东西:信仰和宗教。

  您看,我已经开始我们这倾吐衷肠的游戏了。

  不论我将来的丈夫是什么样,只要是我自己选择的,这个人尽可以高枕无忧。他可以到印度去,回来的时候,他会发现我正在完成他临行时我已经开始编织的壁毯②,任何人的眼光都不曾注入我的眼中,任何男人的声音不曾振动过我的耳膜,他从每一针每一线上,都能辨认出那似乎是以他为主人公谱写的一首诗的行行诗句。

  ①指她姐姐。

  ②这是套用《奥德修纪》中一段故事:特洛亚战争结束后,奥德修在海上飘泊了十年。许多青年觊觎他的财产,住在他家,向他妻子珀涅罗珀求婚。珀涅罗珀借口要织完她公公的裹尸布才能作出答复,实则白天织,夜里拆,永远也织不完。

  即使我被美丽的骗人的外表所蒙蔽,认错了人,我的思念构成的每一朵花,我的柔情的千娇百媚,骄傲而不是乞求的容忍所做出的无言的牺牲,都会献给他。对,我早已许下心愿,如果我的丈夫不愿意我跟随他外出的话,我就永远不跟随:我将是他在家中的女神。这就是我的人世宗教信条。对一个我之于他正如生命之于躯体的男子,我为什么不能考验和挑选一下呢?男人难道能叫生活束缚住吗?一个女人使她所爱的人感到不快,这又叫什么呢?这不叫生活,这叫病态。我所理解的生活,是指能将每时每刻变成欢愉的那种健康的生活。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您的信吧!您的信永远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是的,除了开玩笑的话以外,它包含着我所期望的东西,那便是表达了平凡的、毫无诗意的感情,这种感情之于家庭,正如空气对于肺脏一样必不可少。没有这种普通的感情,就不可能有幸福。象正直的人那样做事,象诗人那样思考,象女人恋爱那样爱恋,这就是我对我朋友的期望。现在看来,这大概不再是幻想了。再见吧,朋友!我目前还很穷。这是使我珍爱我的面具、我的隐姓埋名、我的攻不破的堡垒的原因之一。我在杂志上读到了您的最新诗作。初步了解了您的灵魂是那样伟大,而这种伟大又是那样朴素无华、不为人知以后,再读到您的诗句,是多么令人心花怒放!

  一个少女狂热地为您祈祷上帝,将您化作她唯一的思念,除了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以外,您没有别的情敌。

  当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您是否会感到很不幸呢?充满了对您的思念,专门为您而写,只会为您所读的一页页信纸,是否有什么原因要加以拒绝呢?我怎么对您,您也怎么对我吧!我还太缺乏女人气,我觉得您的倾诉,只要是毫无保留的,真实的,就足以构成我的幸福。

  您的欧·德·埃斯特-莫

  “天哪!难道我已经堕入情网了么?”年轻的审核官发现自己看过这封信以后过了一个小时,手里还捧着信,便大叫起来。怎么办?她还以为是给我们伟大的诗人写信呢!我应该继续欺瞒下去么?她到底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呢,还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女?

  爱乃斯特被这个未知的深渊吸引住了。未知,这是难以理解的无限,没有比这更饶有兴味的了。从这一片黑暗中升起点点星火,不时照亮这一片黑暗,火光也给马丁①式的幻觉染上了绚丽的色彩。在卡那利那样忙碌的生活中,这一类艳遇好比一朵被流水卷走的矢车菊,冲到急流的岩石缝中就消逝了。

  ①指约翰·马丁(1789—1854),英国著名画家,其作品极富浪漫色彩。

  可是拉布里耶尔是一个审核官,他等待着恢复以自己的保护人为代表的制度,出于慎重用奶瓶养育着卡那利,期待着他能登上高台。这个标致的姑娘,在他想象中非是个金发女郎不可。在拉布里耶尔这种人的生活中出现了这样标致的姑娘,是会在他的心里停驻并造成一场浩劫的,正如一只狼闯入鸡场,浪漫故事闯入布尔乔亚的生活一样,都会造成严重后果。爱乃斯特于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位勒阿弗尔的不知名姓的姑娘,给她回了一封信。这是一封精心构思的信,自命不凡的信,通过气恼开始流露出激情。信是这样写的:

  书信八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小姐:

  您走来占据了一个可怜的诗人的心,短时间内向他显示了一个完美的形象。哪怕这是虚假的形象,至少也向他显示出了幸福的端倪。然后便对他不理不睬,给他留下永世的遗憾。即使不是故意这样做,也是有过这种打算。这样做难道光明正大么?您在回信中开始展开您思想的绚丽彩带。我请求您回这封信,确实太无先见之明。一位不知名姓的女子,善于将如此的胆量与如此新颖的思想熔于一炉,将如此浪漫的奇思与如此丰富的情感熔于一炉,一个男子是很可能醉心于她的。拜读了这首次的肺腑之言以后,有谁不热切希望结识您呢?每逢想到您的时候,必须作出极大的努力才能保持理智,因为您集中了一切能够搅乱男子的心弦和男子的头脑的东西。所以我现在利用此刻我还保持着的一点冷静,向您提出谦恭的劝告。

  小姐:书信与生活的本来面目相比,可能更真实一些,也可能不如它真实;可能更虚假一些,也可能不那么虚假。因为我们相互交换的书信,大概只能表达我们信手写来那一时刻的思想,而不能表达我们性格的总体概念。我要说,书信再美,也永远不能代替通过日常生活的印证来进行的对我们自己思想的表达。这些话,您相信么?人是双重的,有肉眼看不见的生活和机械的生活。肉眼看不见的生活,即内心的生活,书信来往就可以满足。机械的生活,唉!人们对它更加重视得多,在您这样的年龄,是不大相信这一点的。这两种生活应该与您追求的理想相一致。顺便说一句,这种情形是很罕见的。纯真,自然,无私,心儿尚未相许,既解风情又很贞洁的人,是一朵仙花,其色彩和芬芳能够安慰巴黎文坛所带来的一切愁苦、一切伤痛和一切遭人背弃而受到的创伤。所以我要用与您的热情不相上下的热情来向您表示感谢。可是,用我的苦痛与您施舍的珍珠进行了富有诗意的交换以后,您还能期待什么呢?我既没有拜伦爵士的奇才,也没有他那样的地位。我尤其没有他那假装受苦和虚假的社会不幸的光环。如果您在同样的处境中,您期望他什么呢?他的友情,是不是?好吧!可是,他大概只有傲慢,他已经被伤人的、病态的虚荣所吞噬,这种东西只会给友情泼一瓢冷水。我比拜伦渺小一千倍,难道我就不会有乖戾的性格使得生活无趣,将友情变成最难以承担的重负么?……如果这样,您用幻想作为交换,得到的又是什么呢?无非是与您现在的生活不完全相同的另一种生活的烦恼罢了。签订这样的契约,是完全缺乏理智的疯狂举动。原因如下述。

  我先给您讲一个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您就会看到,您设想的诗篇与它相比,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有一位德国姑娘,她是百分之百的德国人,并不是象您这样的半个德国人。她二十岁时,如醉如痴地爱上了歌德。她虽然知道歌德已经成婚,还是将歌德当成自己的朋友,自己信仰的宗教,自己的上帝!歌德夫人,作为一个善良的德国女人,作为诗人之妻,以一种极具嘲讽意味的助人为乐的心情容忍这个盲目崇拜,但是这并没有治愈贝蒂娜①!后来怎么样了呢?这位着迷的姑娘最后还是嫁给了另一个大腹便便的德国人。

  ①指贝蒂娜·布兰塔诺,她后来嫁给德国诗人兼小说家阿尔尼姆。

  一位少女心甘情愿作天才的奴仆,理解力方面与他不相上下,对这位天才虔诚地爱慕,一直到死,就象画家在他们神秘的小教堂门窗上勾画出的圣女像一样,到歌德逝世时,她就到一个什么偏僻地方去隐居遁世,再也不见任何人,就象博林布罗克爵士的女友那样①。她如果这样做,我们就承认,这位少女可能会象玛德莱娜永远与我们的救主用鲜血换来的胜利融为一体一样,②与歌德这位诗人的光荣融为一体。如果说这样做无比高尚,那么,对于反其道而行之,您又会作何感想呢?——这些话无非在您我之间谈谈,不足为外人道的。

  ①博林布罗克(1678—1751),英国政治家,作家。他于一七一年离开英国,隐居法国乡间,与其女友维莱特侯爵夫人生活在一起。

  ②《新约·马可福音》第十五、十六章记载,耶稣遇难时,抹大拉的马利亚(即玛德莱娜)在场,耶稣复活后,曾向她显灵。

  拜伦和歌德是诗歌和利己主义的两大巨人。我既不是拜伦爵士,也不是歌德,而只是几首为人所称道的诗歌的作者,我不能要求有别人对我顶礼膜拜的莫大荣幸。

  我身上没有什么殉道者的味道。我既有勇气,又有雄心,因为我尚未有所成就,我还年轻。现在就请您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吧:全靠国王的恩典和国王手下大臣们的保护,我的生活还过得去。我的言谈举止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模一样。我象随处可见的傻瓜一样,参加巴黎的各种聚会。但是我坐的马车,可够不上当今人们的要求,我可没能凭着在国家债权人名册上登记的年收入数目,使车轮滚动在坚实的土地上①。我既不富有,也没有任何突出之处,有些人比我有才能,例如德·阿泰兹,可是住在阁楼上,工作不为人理解,虽然颇有名气,却很贫困。这种情况毕竟赋予了他们某些与众不同的特点。您充满青春的热情,抱着迷人的幻想,您这些幻想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呢?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如果说,我有幸被您视为人间大地的罕物,那么您对我来说,则是高高在上闪闪发光的尤物,如同那光芒闪烁、转瞬即逝的星星。但愿没有任何东西使我们生命中的这一章失去光彩!这样继续写下去,我会爱上您,我会怀着可以摧毁一切障碍、在您心头燃起火焰的疯狂的热情爱上您。这火势极为凶猛,可是能否持久却令人担心。即令我得到了您,我们也会以最庸俗的方式来结束:结婚,居家度日,生儿育女……啊!贝莉丝和亨利埃特·克里萨尔②混在一起,难道可能吗?……还是别了吧!

  ①意思是他没有产业,其物质生活并无可靠的保证。

  ②贝莉丝和亨利埃特·克里萨尔都是莫里哀的喜剧《女学者》中的人物。

  书信九

  致德·卡那利先生

  我的朋友:

  您的信既使我忧伤,又使我快乐。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读到对方的来信时,就只会感到快乐了。请您理解我的意思吧!人们向上帝开口,问他很多事情,他始终默不作声。上帝不肯给我们的答复,我想在您这里找到。德·古尔内小姐和德·蒙泰涅之间的友谊①难道不能再现吗?家住日内瓦的西蒙戴·德·西斯蒙第②夫妇,您不是认识吗?他们夫妇和睦相处,是人们所知道的最感人的一对,与德·佩斯凯尔侯爵及其夫人③的情形颇为相似,直到暮年都很幸福,我听人谈起过。啊!象在一首交响乐曲中那样,两张竖琴,遥相呼应,发出共鸣,产生出优美和谐的音乐。这样的事情,是否不可能存在呢?而一个人独自进行创作,情形就不同了:竖琴也是他,音乐家也是他,听众也是他!您看我象一般女子那样惴惴不安么?难道我不知道您出入交际场,您在那里会见到巴黎最美貌最聪慧的女子么?其中的一条美人鱼会垂青于您,用她冰冷的鳞片拥抱您。她对您的回答中,那俗不可耐的考虑会使我听了伤心。这些,难道我都料想不到么?朋友,比起巴黎那些卖弄风骚的花朵来,还有更为美好的东西。有一种花,生长在阿尔卑斯山的悬崖峭壁之巅。这悬崖峭壁,人们称之为天才,这种花,是人类的骄傲,是天才用他们耸入云霄的头汲取了云雾,泼洒在这花朵之上,滋润了它。我希望培植这种花,让它盛开,因为它那带有田野气息而又甜蜜的芳香永不消散,永远不会离开我们。请您给我点面子,不要以为我有任何庸俗的想法。您提到贝蒂娜,我知道您指的是谁。如果我是贝蒂娜,我永远不会成为德·阿尔尼姆夫人。如果我是拜伦爵士的妻子,此刻我大概会在一座修道院中。您谈到这个问题,正触到我的伤心处。您不了解我,以后您会了解的。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一种崇高的情感,这样说绝不是自吹自擂。刚才我曾谈到生长在阿尔卑斯山顶的一种杂交植物,上帝正是将这种植物的根扎在了我的心灵中。我不愿意将这花栽在一个花盆里,放在我的窗台上,看着它死去。不,这绚丽的、绝无仅有的、芳香醉人的花,绝不会堕入生活中俗不可耐的泥坑。它是属于您的,永远属于您,任何人的目光都不能使它枯萎、憔悴!是的,我亲爱的人,我所有的思绪,甚至最隐秘、最疯狂的思绪,都属于您!这一颗少女的心毫无保留地属于您,这无限的柔情属于您!如果您的外貌不合我的意,我绝不结婚。我可以靠内心的生活,靠您的思想,靠您的感情过活。我喜欢您的思想,您的感情,我将永远象现在一样作您的朋友。您的精神有美好的一面,这对我已经足够。我的生命意义就在于此。

  ①德·古尔内小姐(1566—1645),法国女作家,为蒙泰涅的《随感录》所倾倒,对他甚为爱慕。

  ②西蒙戴·德·西斯蒙第(1773—1842),瑞士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巴尔扎克曾偕韩斯卡夫人访问过西斯蒙第夫妇。

  ③佩斯凯尔侯爵是查理五世手下大将,作战受伤,三十六岁死去。其妻维多莉亚·科伦娜写过许多深情怀念他的诗作。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仆,想到即使有一天会成为诗人的老管家,既象他的母亲,又象他的家庭主妇,既是他的理智,又是他的财富,也并没有吓得后退。这样的人,请您不要看不起她吧!这个为你们的生活而献身、对你们的生活如此宝贵的姑娘,她就是纯洁而无私的友情的化身。向她,您可以倾诉一切,她有时听着听着会点点头;她会就着灯光纺线守夜,以便诗人或者被雨淋得湿透,或者满腹牢骚地归来时,仍能在旁听从使唤。如果我命中注定不能成为幸福而永远为人眷恋的妻子,我就愿意承受这后一种命运。对这两种命运我都报以微笑。您以为,埃斯特小姐没有给法国生下两、三个孩子,没有成为维勒干夫人之流的人,法国真会受到什么损失么?但我是绝不会当老小姐的。我行善,我秘密参与一位伟大人物的生活,我把我在人世间的思念和努力都带给他,我就以这样的方式作母亲。我对庸俗的东西深恶痛绝。如果我尚未许人,我很富有,我知道自己年轻而美丽,我永远不会属于一个傻瓜——即使他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我也不会属于什么一天之内就可以破产的批发商,不会属于一个虚有其表而实际上毫无主见的男人,也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一想到要嫁给他就叫我一天脸红二十次的男人。在这一点上,您尽可以放心。我的父亲对我的意愿非常赞赏,他永远不会从中作梗。如果我讨我的诗人喜欢,他也讨我喜欢,我们绚丽的爱情大厦就会修筑得高大无比,任何不幸都无法企及:我是一只雏鹰,您从我的目光中可以看到这一点。已经向您说过的话,我不再重复。但是我要简单扼要地再说一遍,同时向您坦白:如果由于爱情而将我监禁起来,不许我出门,那我将是最幸福的女子,正如我现在由于父亲的意愿而受到监禁一样。好,朋友,让我们把由于我的意愿而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简化为小说的真实吧!

  一个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少女,被关在塔楼内,只有她的眼睛可以看到花园,她多么渴望能在花园里奔跑啊!

  她想出一个拆除铁栏杆的办法,从窗台上跳下,爬上花园的围墙,到邻家嬉戏去了。这是一出永恒的滑稽戏!

  ……对啦,这个少女就是我的心灵,邻家的花园就是您的天才。难道这不是很自然的么?因为自家的栅栏被标致的小脚踩坏而抱怨的邻人,有谁见过呢?诗人也应该如此。可是莫里哀喜剧中那位了不起的说理者,定要人家说出个道理来,是不是?好,现在就讲讲道理。我亲爱的皆隆特①,一般来说,婚姻总是违背常理的。一家人家要了解一个小伙子的情况。如果这个赖昂德是邻家女人介绍的,或是在舞会上认识的,他没有偷过东西,没有什么显眼的毛病,他有人家希望于他的财产,毕业于一所中学或法律学校,符合一般对于教育程度的想法,衣服也穿得不错,人家就会允许他来看望这个姑娘。这个姑娘呢,一大早起来就被拴得牢牢地:母亲命令她管住自己的舌头,对她千叮万嘱,要她绝对不要将灵魂、内心的情感在脸上流露出一点点,可是又要在脸上时时挂着舞蹈演员完成单足足尖旋转动作时的那种微笑;有人用暴露出真正性格会有什么危险之类最正面的教导来武装她的头脑;有人嘱咐她不要显出受教育不够的模样。双方的父母,待他们把一切利害问题都谈妥以后,便作出好心鼓励青年男女相互了解的模样。于是他们在单独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在谈话、散步的时候,相互了解一下。

  ①皆隆特及下文提到的赖昂德和阿尔冈特,均为莫里哀的喜剧《司卡班的诡计》中的人物。莫黛斯特戏称对方为皆隆特和阿尔冈特,以嘲讽其信中的说教。

  但是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自由,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命运已经联结在一起。这时,男子用漂亮的服装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遮盖住,姑娘那方面也照此办理。这出可悲的喜剧,中间再穿插上鲜花呀,首饰呀,看戏呀,就叫做“追求意中人”。对这种事我非常反感。我要首先让心灵结婚,很久以后,再继之以合法的结婚。一个少女一生中,只有这个时刻,思考、直觉、经验对她来说才必不可少。她在拿她的自由、她的幸福进行赌博,可是你们既不给她摇掷骰子的皮杯,也不给她骰子。她只能装装样子打个赌,如此而已。我既然有权利、有愿望、有能力、也得到允许,由我自己来造成自己的不幸,我也就象我母亲那样利用这些权利。我母亲受到天性的指引,在一次晚会上,见一位青年男子仪表堂堂而爱上了他,后来就嫁给了他。这个男子是千万个男子中最豪爽、最忠诚、最多情的人。我知道您尚未结婚,是一个诗人,而且长得漂亮。请您放心,您的任何一位同行,哪怕象阿波罗那样俊美,如果他已经结婚,我是不会选择他作为倾诉衷肠的对象的。美貌大概就是天才的外表。既然我的母亲受过美貌的引诱,为什么才貌双全反倒不会吸引我呢?通过书信的方式来考查您,比起以几个月的“追求”那种庸俗的做法开始,我是不是会了解得更多一些呢?哈姆莱特会说,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但是,亲爱的克里萨尔,我的办法至少有一个长处,那就是不触及我们的人身。我知道爱情总是有幻想的,而任何幻想都有破灭的时候。这正是情人自以为已经终生联结在一起,而后来许多人又都分手了的原因。真正的考验是在痛苦和幸福上。当两个人通过了这两种人生的考验,在这过程中每人的优缺点都暴露无遗,也观察了彼此的性格时,他们就可以手携手一直走到坟墓了。我亲爱的阿尔冈特,谁能对您说我们已经开始的小戏就没有前途呢?……不管怎么说,我们不是已经享受到了通信的快乐吗?……

  我等待着您的吩咐,老爷,我心甘情愿地作您的奴仆。

  欧·德·埃斯特-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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