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二九年十月初的一天,公证人西蒙·巴比拉·拉图奈尔先生,挽着他儿子的手臂,由其夫人陪同,从勒阿弗尔上山到安古维尔去。他的事务所的首席文书,象侍从一样,走在他夫人的身旁。这个文书个子矮小且又驼背,名叫冉·比查。这四个人当中,至少有两个人是每天晚上都要走这条路的。大路有一处地方,曲折盘旋而上。这种盘山道,意大利人称之为corniches。走到盘旋转弯处,公证人环顾四周,看看是否确实没有人能在他们前面、后面或平台高处听到他讲话。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不高不低的嗓门对儿子说道:

  “埃克絮佩,我这就给你面授机宜,你一定要灵活机智地按计行事,而不要追问意图何在。如果你已经猜到了,那么,我命令你将它抛入斯提克斯河①中。每一个公证人,或每一个准备从事法律工作的人,对于他人的秘密,胸中都应该有个斯提克斯河。好,你听我说。过一会你首先要向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杜梅先生和杜梅夫人请安,问候。还有哥本海姆先生,如果他在‘别墅’的话。然后,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杜梅先生会把你拉到一个角落里去。在杜梅先生与你说话的整个过程中,你要一直用好奇的眼光(今天我允许你这样做)注视着莫黛斯特小姐。我那位可尊敬的朋友要叫你出去散步。过一小时左右,大概九点前后,你要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你要尽量装作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附在杜梅先生耳边说话,声音要轻,可又要让莫黛斯特小姐听见。你就说:‘那个小伙子来啦!’”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斯提克斯河是冥河,围绕下界,水黑难渡。凡以“斯提克斯河”起誓者,誓言不可违。

  埃克絮佩第二天就要动身去巴黎开始攻读法律。正因为他即将成行,拉图奈尔才下决心向他的朋友杜梅先生推荐他的儿子为一个重要的阴谋充当帮凶。从上述的命令中,诸位对这个阴谋可窥见一斑。

  “是人家怀疑莫黛斯特小姐跟什么人私通么?”比查用战战兢兢的声音问他的女东家。

  “比查,嘘!”拉图奈尔夫人回答,她又挽起丈夫的手臂。

  拉图奈尔夫人是初审法庭书记官的女儿。从出身来讲,正好足以容许她自命出身于知书明理之家。此种自命不凡已经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个酒糟鼻颇为惹眼的女人,总要极力摆出法庭上那种庄重严肃的姿态。法庭的判决都是由她父亲一笔一笔录下来的呀!她嗅鼻烟,腰板挺得笔直,象木桩一样,摆出要人的架势,活象一具木乃伊。恐怕只有直流电疗法才能使这具木乃伊获得瞬间的生命。她极力赋予自己刺耳的嗓音以贵族女子的声调,极力掩饰自己所受教育的欠缺。然而,在这两方面她都没有达到目的。只要看看她头上戴的饰以鲜花的女帽,鬓角拳曲的头发和她自己挑选的裙袍,对她的社会地位就不会有任何疑问了。没有拉图奈尔夫人这类女人,商人们的这些货色可往哪儿卖呢?这位可敬的女子,基本上是心肠慈悲、虔信宗教的。她的一切可笑之处,本来可以不为人察觉。可是大自然造物,在造出这种滑稽可笑的人物时,有时喜欢开个玩笑,偏偏给她配上军乐队鼓手长的身段,以便使这位内地土佬儿头脑里想出来的各种花样,更加扎眼。她从未出过勒阿弗尔一步,她对勒阿弗尔的可靠性确信不疑,她所有的用品都在勒阿弗尔购买,她所有的衣着都在此地置办。

  她自称是百分之百的诺曼底人①,她尊敬父亲,热爱丈夫。小拉图奈尔娶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三十三岁的老姑娘,不宜于婚配了。小拉图奈尔真是有胆量,居然让她生了一个儿子。法院书记官给女儿的嫁妆只有六万法郎,小拉图奈尔跟随便什么人结亲也能拿到这个数目。因此,人们将他如此罕见的胆量归之于他强烈希望避免弥诺陶洛斯的入侵②。如果他家里放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不慎内院起火,凭他个人的本事,是很难防得住弥诺陶洛斯侵入的。其实公证人只不过是看到了阿涅丝小姐(他夫人的闺名叫阿涅丝)的高贵品质,而且他早已发现,一个女人的美貌对丈夫来说是多么转瞬即逝的东西。说到那个无足轻重的年轻人埃克絮佩,受洗时他的外祖父,法院书记官非要给他起这个带诺曼底味道的名字不可。

  ①勒阿弗尔位于法国西北的诺曼底半岛,故云。

  ②据希腊神话传说,弥诺陶洛斯是克里特王弥诺斯的妻子与一头公牛所生的人身牛头怪物。此处提到“弥诺陶洛斯的入侵”,指的是妻子与人私通。

  已经到了三十五岁零七个月的年纪还能生下这个孩子,拉图奈尔夫人至今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如果需要的话,她甚至现在还能给他喂奶。恐怕也只有这句夸大其辞的话,才能描绘出她那如痴如狂的母爱了。

  “我那儿子,长得多俊哪!……”每逢她和好友莫黛斯特到教堂去作弥撒,她那仪表堂堂的埃克絮佩走在前面时,她都要一面指着儿子叫莫黛斯特看,一面对她这样说。她也无非这样说说而已,并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长得象您,”莫黛斯特·米尼翁答道,那神态就跟她说“天气真坏!”一样。

  她的儿子本是个非常次要的人物。可是近三年来,拉图奈尔夫人是陪伴少女莫黛斯特出入公共场所的人,公证人和他的朋友杜梅要为莫黛斯特设下圈套,这个人物的身影出现一下就是必不可少的了。这一类圈套,在《婚姻生理学》中称为“陷阱”。

  说到拉图奈尔,请诸位想象一下,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虽然狡猾,但是不出正直这个圈圈。勒阿弗尔人对他奇特的外貌已经习以为常,可是任何一个陌生人见了,都会把他当作坏蛋。可尊敬的公证人,据说视力较弱,眼睛总是通红,不得不戴上墨镜保护眼睛。稀稀拉拉的几根眉毛装点着眉弓,每侧眉弓超出褐色玳瑁镜架约一条线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沿着镜架边又画出一圈来。这中间一块空白,两边各有一个圈套圈的情形,如果你不曾在某个过路人的脸上观察过这会产生什么效果,要说这种面孔会使你怎样吃惊,恐怕你是想象不到的;特别是当你看到这张苍白、干瘪、下巴尖尖的脸,酷似画家们根据猫的面具描摹下来的靡非斯特的面孔的时候①。这巴比拉·拉图奈尔的面孔,与靡非斯特何其相似!吓人的墨镜上面,是光秃秃的脑壳,一头假发。假发乍看上去似乎不那么呆板,还能够摆动,可是一不小心就从各处露出白发来。中分的那道缝,总也不在中间,那光脑壳就更显得诡计多端。这位可尊敬的诺曼底人,全身着黑,象个鞘翅目昆虫,下面两条细腿支着,就象两枚大头针。看见他这副模样,又知道他是世界上最最正直的人,对于面相术的荒谬,人们一定想寻个究竟了,虽然一时还找不到那根源所在。

  冉·比查是个可怜的被遗弃的私生子,拉布罗斯书记官①及其女儿曾对他悉心照料。他勤劳苦干,成了首席文书,在东家家里吃、住,东家还给他九百法郎的薪水。冉·比查的外貌没有任何青春焕发的味道,他几乎是一个侏儒。他将莫黛斯特视为自己崇拜的偶像,为她送掉性命也在所不惜。这个可怜的人,双眼炯炯有神,如同两颗出膛的炮弹火光闪闪;可是两眼相距太近,仿佛挤在一块;厚眼皮,一脸麻子,短而拳曲的头发密密麻麻盖满了头;双手奇大,简直都碍事了。

  他从七岁起就在别人怜悯的目光下过活。这些难道还不能向你解释他的整个为人么?他总是寡言少语,沉思默想,循规蹈矩,笃信宗教。他漫游的国度,是爱情国地图上被称为“无望爱情”的地方,是干旱而美妙的“向往草原”的辽阔国土②。莫黛斯特给这个其丑无比的文书起了个绰号,叫他“神秘的侏儒”。听到这个绰号,比查便去读了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③。后来他对莫黛斯特说:“果真到了您遇险的那一日,您愿意接受你神秘的侏儒献上的一朵玫瑰么?”

  ①靡非斯特是有关浮士德博士的神话传说中的恶魔。

  ①指拉图奈尔夫人的父亲。

  ②在十七世纪法国文学作品中,有人设想出一张“爱情国”的地图,图上的地名均为爱情发展中的各个阶段。

  ③莫黛斯特借用司各特的一篇小说《黑侏儒》,给比查起了这个绰号。

  莫黛斯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顿时,她的崇拜者的心,又被打入了污秽的茅屋。少女对待她们不喜欢的男子,总是投以这种可怕的眼光的。比查自封为“默默无闻的文书”,却不知用同音异义词构成的这个文字游戏①,正是公证人家门口挂的盾形标志的起源。和他的女东家一样,他从来没出过勒阿弗尔一步。

  ①“文书”(clerc)一词,在法文中读音与“明亮”(claire)相同;“默默无闻”(obscur)一词,在法文中同时还有“昏暗”的意思。因此,用这两个词后面的意义,就构成了另一个组合词:“半明半暗”。

  为不曾去过勒阿弗尔的人考虑,在这里对这个城市说上几句,解释一下拉图奈尔一家到什么地方去,可能甚有必要。

  我们说“拉图奈尔一家”,显然包括首席文书在内,他是隶属于这个人家的。安古维尔之于勒阿弗尔,恰如蒙马特尔之于巴黎。这是一座高高的丘陵,勒阿弗尔城市即伸展于它的脚下。区别在于:首先,围绕着城市与丘陵的,在勒阿弗尔是大海,在巴黎则是塞纳河;其次,命里注定勒阿弗尔的四周为密密麻麻的要塞工事所包围;最后一点,在勒阿弗尔,河流入海处、港口、港湾所呈现的景象,与巴黎五万幢房屋所呈现的景象完全不同。在蒙马特尔脚下,石板瓦的汪洋显露出其凝滞不动的蓝色波涛;在安古维尔,人们看到的则仿佛是狂风席卷的摇动的屋顶。这种山丘起伏的地形,从鲁昂开始,沿塞纳河伸展,直到大海。山与水之间,空隙时大时小,与这里的城市、山岭、峡谷、草地一起,自然构成色彩斑斓的奇珍异宝。自从一八一六年勒阿弗尔开始繁荣以来,这一地形特点为安古维尔赢得了极高的身价。这个小镇成了生意人的洛特依、达弗赖城、蒙摩朗西。①在这小山上,这些生意人修起层层别墅,以呼吸海洋的空气。他们豪华的花园中百花盛开,又使空气中充满馨香。勒阿弗尔人口不断增加,港湾不断扩大,高大的城墙又拉得笔直,动弹不得,使那些善于冒险的投机商原有的住宅,家家户户紧密相连,挤挤压压,空地稀少,常常没有院落。现在他们跑到安古维尔的别墅来解除柜台忙碌和山下住宅空气不好造成的疲劳。确实,呆在勒阿弗尔市中心是多么抑郁,在安古维尔又是多么快活!社会发展的规律使格拉维尔城关如雨后蘑菇一般扩大起来,如今这格拉维尔城关比勒阿弗尔城还要大,蜿蜒伸展在海岸边。

  ①洛特依位于布洛涅森林与塞纳河之间,一八六○年以前为一小村庄。布瓦洛、莫里哀和拉封丹均在此居住过。达弗赖城是一小市镇,位于巴黎西南。柯罗曾在此作壁画,巴尔扎克曾在此居住。蒙摩朗西是瓦尔·德瓦兹省一地区,卢梭曾在这里居住。巴尔扎克将安古维尔比作生意人的洛特依、达弗赖城和蒙摩朗西,是说安古维尔是商界名流居住的地方。

  安古维尔就在格拉维尔城关的最高处,只有一条街。那些面向塞纳河的房屋,与马路另一边的房屋相比当然地势优越,后者被遮住了视线,使人无法看到塞纳河的景色。那另一排房屋则高高耸起,犹如观众踮起脚尖,好从前排房屋的屋顶上面远眺。不过,跟别处一样,也有低矮的建筑。坐落于山顶的几幢房屋的地势特别优越,它们享有俯瞰权,迫使邻居只能将自己的房屋保持在一定的高度上。后来,嶙峋的山岩开凿成道路,使山上山下高层低层之间可以通行。于是有几座房屋便可从空隙中遥望城市、河流或海洋。这安古维尔小山,虽然不是绝壁形状,顶端却也相当陡峭。从蜿蜒山顶的那条街道的尽头,可眺望峡谷及海水奔腾咆哮的小湾。峡谷一侧有几座村落,一座叫圣阿德雷斯,还有两、三个村庄,也叫“圣”什么之类①。这一侧几乎荒无人烟,与面对塞纳河谷那一侧美丽的别墅相比,形成强烈的对照。是怕狂风摧毁花草,还是面对着这些要求巨大投资的山坡地,商人们都退避三舍呢?……不论原因何在,乘汽船前来的游人,每当看到安古维尔西部光秃裸露、沟壑纵横的海岸,好比一个衣衫褴褛的穷光蛋站在一位衣冠楚楚、香气扑鼻的阔佬身旁,无不感到惊讶万分。

  ①地名中的“圣”,均与宗教有关,不少是以圣徒名字命名的。

  一八二九年,靠近大海一侧,有一幢刚刚竣工的房屋,叫做“木屋别墅”。时至今日,这幢房屋恐怕已位于安古维尔的中部了,说不定还叫这个名字。最初这是看门人住的小屋,门前有一方小小的菜园。主人的别墅,是有围栅、有花园、有鸟房、有温室、有草地的住宅。主人灵机一动,要使这座小屋与自己豪华的住宅构成浑然一体,于是命人按照“农舍式小别墅”的式样将它重建。他用一道矮墙将这农舍式小别墅与他自己饰满鲜花的草坪、花坛及别墅前的露台隔开,沿墙种上树篱将矮墙遮住。不管主人怎样费尽力气,人们还是把这所农舍式小别墅叫做“木屋别墅”。木屋别墅既不养奶牛,也没有乳品加工厂,屋后只伸展着大片的果园和菜园。靠道路一侧,全部围墙就是一道栅栏。树篱生长茂盛,栅栏的木桩之间用什么东西相互连接,已经看不出来。马路另一面与之相对的房屋,甘愿屈从,所筑栅栏和树篱模样相仿,使木屋别墅也能眺望勒阿弗尔城。这所小屋使别墅的现主人维勒干先生伤心透顶,其原因如下:这幢别墅的创建者是米尼翁先生。他的零星收入充分显示出:这里有数百万在闪闪发光!

  他之所以将围栅不断向田野扩展,据他说,无非是免得看见园丁在自己眼皮底下干活。木屋别墅一竣工,只能由一位朋友来住。别墅的前主人米尼翁先生,很喜欢他的银钱总管杜梅先生。本故事亦将证明,杜梅对他也不错。于是他邀杜梅先生前来居住。杜梅是个严格按手续办事的人,他要东家签一个十二年的租约,每年租金为三百法郎。米尼翁先生高高兴兴地签了字,说道:“亲爱的杜梅,可别忘了,你已经许诺在我家生活十二年了!”

  米尼翁先生从前是勒阿弗尔最富有的批发商,维勒干是他在当地的对手之一。由于发生了一些变故,米尼翁先生的房产卖给了维勒干。至于发生了什么变故,将在下文中向诸位交待。能够将远近闻名的米尼翁别墅据为己有,买主自然欣喜若狂,可是他竟然忘记了要求解除上面所说的这项租约。

  在当时情况下,为了保证成交,恐怕维勒干要求杜梅签什么约,他都会签字的。可是,一旦买卖谈成,杜梅便象决心报仇雪恨那样坚守租约了。于是,他留在了维勒干的口袋里,留在了维勒干家的心脏里,观察着维勒干,妨碍着维勒干,这对维勒干一家来说,简直如芒刺在背。每日清晨,勒维干站在窗前,一看见这小巧玲珑的建筑奇珍,这座花掉六万法郎盖起来的木屋别墅,在阳光下如红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就忍不住怒火中烧。将木屋别墅比作红宝石,是再贴切不过了!建筑师修建这所农舍式小别墅,用的是最漂亮的红砖,灰缝则抹成白色。门窗漆成鲜绿,木头刷上接近于黄色的浅棕色油漆。屋檐前突数尺,二楼有回廊环绕,正面中间伸出玻璃笼子一般的阳台。楼下由一间漂亮的客厅和一间餐厅组成,两厅之间用楼梯过道分开。楼梯是木头的,上面的图案及点缀朴素淡雅。厨房就在餐厅背后,客厅紧挨着一间书房。书房现在作了杜梅先生和杜梅夫人的卧室。二楼上,建筑师安排了两间很大的卧室,每间附有盥洗间。那阳台可作为二楼的客厅。再往上,房顶酷似两张对搭起来的纸牌,房顶下面,是两间佣人的卧房。每间都通过一扇天窗来采光,虽然也算阁楼,却相当宽敞。维勒干小气得很,他在果园和菜园一侧修起了一堵墙。租约给木屋别墅只留下几公厘①土地,自这次报复行为以后,这一小块地方就酷似巴黎的一座花园了。

  ①一公厘等于1%公亩,一公亩等于0.15市亩。

  木屋别墅的附属建筑,都修成、漆成与木屋别墅风格一致的式样和颜色,背靠邻家房屋的墙壁。这小巧玲珑的住宅,其内部也与外部十分协调。客厅全部为硬木地板,宛如上了仿中国漆器的油漆,煞是好看。黑底镶金框的画面上,是五彩缤纷的鸟儿和绿得无处找、无处寻的枝叶,中国人的神奇图画大放异彩。餐厅整个覆以北方木料,切割、雕刻得使你仿佛置身于美妙的俄罗斯木屋中。楼梯过道与楼梯间构成小小的前厅,漆成古老的木料模样,装点成哥特式。卧室里张挂着花纱帐幔,以其昂贵的朴素淡雅而独具一格。银钱总管杜梅夫妇居住的书房,木头地板,木头天花板,犹如远洋轮船上的客舱。看到船主如此不惜工本修建这所房屋,就能明白为什么维勒干这样怒火中烧了。原来这位可怜的买主想让他的女儿和女婿住到这农舍式小别墅来。杜梅知道他有这一计划,可是他这个布列塔尼人就是执拗①,坚决不搬走。至于他为什么这般固执,以后诸位自会明白。进入木屋别墅,要经过一个小小铁栅栏门,门上的标枪头高出栅栏和树篱几寸。小花园与考究的草坪一般宽,此刻园中开满了鲜花,有玫瑰、大丽花等,都是温室花卉中最美丽最稀有的品种。这小小的华贵的温室,神奇的温室,人称它是公主的温室,属于木屋别墅。温室将维勒干的别墅隔断,或者说,温室将维勒干的别墅与农舍式小别墅连成一片。这件事,是维勒干痛心疾首的另一原因。杜梅现在没有什么银钱好管理,只好用精心照管温室来聊以自慰。温室中的异国花草,是莫黛斯特的一大乐趣。维勒干的弹子房,象长廊一样,从前通过一个小塔形状的鸟房与这温室相通。但是,自从维勒干修了墙,叫杜梅看不见果园以后,杜梅也将这道相通的门砌死了。“墙对墙!”他说。

  “你和杜梅两个人,唧唧咕咕些什么②!”批发商们拿维勒干开心,对他这样说道。

  在交易所,人们每天都想出一个新的文字游戏,跟这位人人妬忌的投机商打招呼。

  ①布列塔尼人以固执著名。

  ②这是一个文字游戏:“唧唧咕咕”(murmurer)这个词与上句中的“墙对墙”(murpourmur)为谐音。

  一八二七年,维勒干提出给杜梅六千法郎薪水和一万法郎赔偿费,以撤销租约。银钱总管虽然在哥本海姆那里只存有一千埃居,还是拒绝了。这哥本海姆原来是他东家的伙计。

  请诸位想想,杜梅是个布列塔尼人,只是由于命途多舛,才移居诺曼底。维勒干是诺曼底人①,这位拥有三百万法郎的巨富,他对木屋别墅房客的仇恨,诸位可以想见一二。胆敢在富人面前表明金钱无能,这是怎样的亵渎百万金钱罪!维勒干的伤心绝望,在勒阿弗尔已成笑柄。他最近提出给杜梅一所漂亮的住房,完全归其所有,杜梅又拒绝了。勒阿弗尔人为这般的固执己见开始感到担心。对许多人来说,那原因,用一句“杜梅是个布列塔尼人”便可概括。实际上,杜梅先生考虑的是,米尼翁夫人,尤其是米尼翁小姐,不论搬到什么别的地方,都住不舒服。这位夫人和这位小姐,是他的两尊偶像。她们现在住着和她们相称的神殿,至少可以享用这幢茅屋的奢华。在这幢茅屋里,被罢黜的国王还可以保持他们周围事物的庄严气派,而这种装点往往是失势的人所没有的。

  ①诺曼底人以狡猾着称。

  诸位事先了解了一下莫黛斯特的住所和日常陪伴她的人,大概是不会后悔的。因为在她那个年岁,周围的人和事,即使对其性格的形成不会打上某些不可磨灭的烙印,而对其前途的影响,至少不亚于对其性格的熏陶。

  从拉图奈尔一家人走进木屋别墅的模样,连一个陌生人也可以猜测出来,他们是每晚必到的。

  “哟,我的老板,你先到一步了!……”公证人在客厅里见到勒阿弗尔一位年轻的银行家,这样说道。银行家名叫哥本海姆,跟巴黎大银行董事长哥本海姆-凯勒是亲戚。

  年轻人面色苍白,黄头发,黑眼睛,呆滞的目光中有点儿什么很吸引人,但是难以形容。此人无论是说话还是生活都很有节制。他全身着黑,瘦得象个痨病鬼,但是骨架很结实。他与前东家一家及其银钱总管一家仍然保持着联系,很少是出于感情,主要是出于小算盘:因为在这里玩惠斯特①,一个筹码只算两个苏,不一定要穿戴讲究;他只喝几杯糖水,根本不需要回请。表面看上去,这是对米尼翁家忠心耿耿,人家会以为哥本海姆很讲义气;同时又免得他到勒阿弗尔的社交界走动,花很多冤枉钱,影响他自己的经济生活。这个初通世务的拜金主义者,每晚十点半钟上床就寝,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最后一点,哥本海姆相信拉图奈尔和比查都是守口如瓶的人,可以在他们面前分析最棘手的买卖,征求公证人的意见而不需付报酬,弄清市场上各种传闻具有什么真正价值。这个吞金学徒(比查语)属于化学上称为吸收剂的物质。

  原来凯勒银号叫哥本海姆去米尼翁商行寄宿,学习高级海上贸易。自从米尼翁商行破产倒闭以后,木屋别墅中没有一个人请他做过任何一件事,连捎点东西都没叫他干过。因为谁都知道他会怎样答复。这个小伙子注视莫黛斯特的样子,就好象端详一幅只值两个苏的石版画。

  “在人们称之为贸易的庞大机器上,他是一个活塞②,”可怜的比查这么说他。比查有时含羞带臊地冒出几个词来,还真有点机灵劲儿。

  ①一种纸牌戏,为桥牌的前身。

  ②指哥本海姆哪儿有利可图往哪儿钻。

  拉图奈尔一家四口毕恭毕敬地向一位身穿黑丝绒的老妇人施礼。老妇人坐在安乐椅上,没有起身。她患白内障,两眼已被角膜翳遮住。这就是米尼翁夫人。她的形象用一句话便可以描绘出来:她是一位毕生无瑕,不畏命运打击的家庭主妇。她的面庞令人敬畏,会立即引起你的注意。然而命运还是选定了她的面庞作为放矢之的,正是这些箭镞造成了大量尼俄柏①的部落。她的面庞与米尔威特②笔下的德国市长夫人十分相象。金黄色的假发拳曲自然,戴得端端正正,与她冰冷、洁白的面孔相得益彰。她精心梳妆,穿着丝绒高统靴,绉领镶着花边,披肩披得规规矩矩。这一切都表明,莫黛斯特对她母亲服侍得很尽心。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底比斯王后尼俄柏生有七子七女。她为此十分骄傲,嘲笑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的母亲勒托只生有一子一女,勒托大怒,命阿波罗用箭将尼俄柏的子女一一射死。尼俄柏痛苦异常,终日哭泣,终于变成一尊石像。

  ②米尔威特(1588—1641),荷兰肖像画家。这个名字在巴尔扎克原作的一份校样上为“荷尔拜因”。荷尔拜因(1497—1543),德国著名画家,他画的《巴塞尔市长雅科布及其夫人多罗泰雅·库涅吉塞尔》双人肖像,极为有名。

  华丽的客厅安静下来了。莫黛斯特坐在母亲身旁,正在给自己绣一条头巾。公证人在路上预先宣布的那个时刻已经来到。顷刻间,莫黛斯特成了大家注视的目标。所有的来客,甚至每天见面的人,都以寒暄问候的俗套来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即使是毫不相干的人,也会看出家里对这位少女策划了什么阴谋。可是哥本海姆这个人,比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还不如,他竟然毫无察觉,照样点起了牌桌的蜡烛。杜梅的态度,使比查、拉图奈尔一家感到形势特别严重。尤其是杜梅夫人,她知道,象朝疯狗开一枪那样朝莫黛斯特的情人开一枪,这种事她丈夫是干得出来的。晚饭后,银钱总管带着两条溜光水滑的比利牛斯狗出去散步。他怕狗泄露秘密,将两条狗都留在米尼翁先生原来的一户佃农家里了。后来,就在拉图奈尔一家进来之前一小会儿,他从枕边取出手枪,背着莫黛斯特放在壁炉上。姑娘对这一系列至少是十分古怪的准备工作,竟一点没有察觉。

  杜梅这个布列塔尼人,曾任近卫军中尉。他虽然五短三粗,一脸麻子,说话声音不高,好象说给自己听一样,脸上却显露着果断和冷静的表情,以致在军队里二十年,没有一个人跟他开过玩笑。他眼睛很小,平静、碧蓝,酷似两块钢。

  他的举止、表情、言谈、衣着,无不与他简短的名字杜梅协调。他膂力过人,十分出名,使他可以不怕任何挑衅。他可以一拳打死一个人,在包岑①他就立过这么一功。那天他落在自己连队后面,手无寸铁,面对一个撒克逊人,他一拳便送了此人的性命。此刻,这个人坚定而又温和的面容达到了崇高的悲剧美的境界:他嘴唇惨白,面色也惨白,说明他正在用布列塔尼人的坚强毅力控制着面部的痉挛;额头上微微有点汗,显得湿乎乎的。每个人看见了,都认为那定是冷汗。

  ①包岑,德国一城市,一八一三年拿破仑曾在此与俄、普军队作战。

  公证人知道,这一切可能产生一出上重罪法庭的悲剧。确实,对银钱总管来说,他这是为莫黛斯特·米尼翁的事下一盘棋。

  其中牵涉到比社会约束更重要的名誉、信念和感情问题,缘由是他与人订了盟约。如果发生不幸,恐怕只有上帝才能执法了。悲剧大部分取决于我们对事物的看法。我们看来是悲剧的事件,无非是按照我们的性格,在我们的心灵中将这些事件转化为悲剧或喜剧而已。

  拉图奈尔夫人和杜梅夫人负责观察莫黛斯特,她俩举动很不自然,说话声音也发颤。那个被算计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看上去她是那样专心致志做手中的活计。莫黛斯特每绣一针都将丝线拉紧,绣得平平整整,天衣无缝,恐怕连刺绣女工也望尘莫及。已经着手的一朵花,这是最后一个花瓣了。

  她把花瓣绣满,心里十分愉快,她的面庞也流露出全部快乐的神情。矮子比查坐在女东家和哥本海姆之间,强忍住眼泪,心里在琢磨用什么办法能到莫黛斯特身边去,好悄悄往她耳边送上两句出主意的话。拉图奈尔夫人使出她那虔诚教徒的鬼心眼,选择了米尼翁夫人前面的座位,已经将莫黛斯特和其他人隔开。米尼翁夫人双目失明,默默无语,显得比平时还要苍白。这就足以说明,莫黛斯特将要接受的考验,她是知道的。说不定在最后一分钟,她还在责怪设这种圈套,可是又觉得这确有必要。因此她一言不发。她内心在哭泣。埃克絮佩是这个圈套的扳机,他对剧本完全无知,给他一个角色演演,完全出于偶然。哥本海姆出于他的性格,仍然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和莫黛斯特表现出的无忧无虑不相上下。对于一个深知其中奥妙的旁观者,这种有的人完全无知,有的人极为专注、心怦怦直跳所构成的强烈对比,真是精彩极了。

  如今小说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善于安排这种效果,他们当然有权这么做。自然一向敢于胜过小说家。这里所说的自然,诸位将会看到,是指社会这个自然界。这是大自然中的一种自然,它喜欢将故事创造得比小说更富有情趣,正如湍急奔腾的流水勾画出的奇特图景,画家们怎么样也无法表现出来,其部署和雕刻石块的功夫,足以使雕塑家和建筑师拍手称奇一般。这时是晚上八点钟。在这个季节,落日只剩下最后的余晖了。这天晚上,天空万里无云,温暖的空气抚摩着大地,花朵吐露着芬芳,归去的游人脚下黄沙窸窣作响,听得真真切切。大海象一面偌大的明镜闪闪发光。海风轻微,尽管窗扇半开,牌桌上燃着的蜡烛火焰仍很平稳。这些人审视着这位少女,象画家面对着皮蒂大厦内的名画之一《玛德莱娜·多尼》①那样专注。这间客厅,这个夜晚,这套住宅,对于这位少女的肖像画,是多么合适的背景!莫黛斯特这朵与卡图卢斯②的鲜花一样不见天日的鲜花,值得这么百般防范么?

  ①皮蒂大厦最初为佛罗伦萨望族皮蒂家族十五世纪所建,现为皮蒂美术馆,藏有十五到十八世纪的绘画。《玛德莱娜多尼》为拉斐尔一八○五年所作名画。

  ②卡图卢斯(约公元前84—54),拉丁诗人,以情诗着称,其中有“花园篱下角落中,有一朵花儿诞生”之句,巴尔扎克取的大概就是这个形象。

  ……诸位已经熟悉了鸟笼子,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只小鸟。

  莫黛斯特当时二十岁,窈窕轻盈,就象英国素描画家为《美女图》所创作的美女。与她母亲往日一样,她娇艳欲滴。

  这种风韵在法国不大能为人所理解,我们称之为“多愁善感”。然而在德国女子身上,那正是胸中的优美诗情已充溢到外貌上的表现,傻女子表现为撒痴撒娇,有头脑的少女则表现为种种绝妙非凡的姿态。大概是为了纪念夏娃吧,有一种女人,号称金发仙子。莫黛斯特淡谈的金发美丽超群,亦属金发仙子之列。她的肌肤光滑如缎,酷似绢纸贴在皮肉上,冬季严寒时瑟瑟发抖,眼神的阳光又使它放出异彩,使你恨不得用手去触摸一下。她的头发如秃鹳羽毛①一样轻盈,卷成英国式环形。头发下面隆起的前额,是那样端正完美,简直象是圆规划出来的;那额头虽然由于思考问题而闪闪发光,却仍然恬静、安详,简直到了沉着的地步。何时、何地你能见到更优美和谐、如此明净开朗的前额呢?它如同一颗珍珠,仿佛具有光泽。她的眼睛,蓝中透灰,如同孩童的眼睛那样清澈,透出全部的聪颖和天真无邪。她的眉毛好似中国脸谱用彩笔一一勾出的那样,栽在那里,微微显出眉弓来,与前额浑然一体。眼睛周围、眼角上、鬓角边,蓝色的毛细血管间呈现珍珠的色调,这是皮肤白皙的人独具的特色。这一切更突出了她心灵的纯真。她的面庞,是拉斐尔笔下圣母马利亚那种椭圆形面孔,特征是双颊颜色纯洁适中,与孟加拉玫瑰一样柔和。透光的眼皮上,长长的睫毛给面庞投下一抹暗影,暗中却又透着明。她那此刻侧着的脖颈,颀长,呈乳白色,使人不由得想起列奥纳多·达芬奇②喜欢用的不可捉摸的线条。几点雀斑,有如十八世纪妇女贴在脸上的假痣,说明莫黛斯特的的确确是大地的女儿,而不是意大利天使画派梦寐以求的那种造物。她的嘴唇,细腻而丰满,又有些嘲弄人的神气,对异性颇有吸引力。她的腰肢灵活,却不过分纤细,不会叫人为生儿育女而担心,也不象有些少女的腰身全靠紧身衣病态的束缚而得来。如此优雅的曲线美,有如一株迎风摇曳的小白杨,细布、钢铁和束带能够使之更加完美,却无法创造出这种美来。珠灰色的长连衫裙,镶着樱桃红的边饰,无邪地勾勒出上身的轮廓。一件无袖胸衣,盖住还有些瘦削的肩膀,只让人看见脖颈与肩膀相接处初始的丰满。希腊式的鼻子,端正细腻,鼻梁与面颊连接处显得棱角分明,粉红的鼻孔,散发出难以名状的庄重气息。为近乎神秘的色彩所笼罩的额头,其诗意险些被嘴上肉感的表情扫除一空。天真纯朴之气与清醒的嘲讽,争夺着眼珠那深邃而又变化莫测的天地。看到这张集扑朔迷离与聪颖于一处的面庞,一个善于观察的人说不定会想到,这位少女,任何声音都会唤醒她警觉、灵敏的耳朵,她的鼻子寻觅着蓝色的理想之花的芬芳,她大概是每天日出前后展开的诗情画意与白天的劳作之间、异想天开与现实之间搏斗的战场。莫黛斯特是个好奇而又知羞耻的姑娘,她知命明理,贞洁自守。与其说她是拉斐尔的童贞女,不如说是西班牙的童贞女更为贴切。

  ①法国妇女用秃鹳羽毛装饰帽子,当时非常流行。

  ②达芬奇,见本卷正文第21页注①。

  听见杜梅对埃克絮佩说:“你来一下,小伙子!”莫黛斯特抬起头来。后来,看见这两个人在客厅一个角落里谈话,她以为大概是委托埃克絮佩到巴黎办什么事。她看看环绕着她的各位朋友,似乎对他们一个个默默无语感到十分惊讶。她指指牌桌,非常自然地叫了起来:“咦,你们怎么不打牌呀?”

  那张牌桌,高大的拉图奈尔夫人管它叫“祭坛”。

  “对,打牌打牌!”杜梅刚刚将小伙子埃克絮佩打发走,此时也接口说道。

  “你坐那儿,比查,”拉图奈尔夫人说道,用整个桌子将首席文书与米尼翁夫人及其女儿隔开。

  “你,上这儿来!……”杜梅对他妻子说,命令她坐在自己身边。

  杜梅夫人是一位娇小可爱的美国女子,三十六岁。她悄悄地擦掉眼泪:她非常疼爱莫黛斯特,此时以为大祸就要临头了。

  “你们今天晚上都不快活,”莫黛斯特说道。

  “我们玩牌嘛!”哥本海姆答道,一面将手中的牌排开。

  且不说这种情形该是多么有趣,如果我们解释一下在莫黛斯特问题上杜梅所处的地位,这种情形就更加有趣了。下面这段介绍,倘若过于简短而枯燥无味,还请各位见谅,因为笔者希望尽快将这一场面描写完毕,而叙述一下统辖整个故事情节的内容提要又是势在必行的。

  杜梅(本名安讷-弗朗索瓦-贝尔纳)生于瓦讷,一七九九年作为一名士兵参加远征意大利大军。他的父亲曾任革命法庭庭长,以富有魄力着称。热月九日①以后,这个凶狠的律师上了断头台。

  ①热月,法兰西共和历的第十一月,相当于公历七月十九日、二十日至八月十七、十八日。一七九四年热月九日,资产阶级右派发动政变,推翻了雅各宾党的专政,称热月政变。

  此后,安讷在当地也住不下去了。眼见他母亲忧郁而死,安讷卖掉了全部家产,二十二岁上,在我国军队已经抵挡不住的时候,跑到意大利去。他在瓦尔省遇到一个年轻人。这个人,出于与他相仿的理由,也是去追求军功的,他觉得战场并不比普罗旺斯①危险些。这个人名叫夏尔·米尼翁。巴黎有一条街以这个家族的姓氏命名,还有一所米尼翁公馆,为米尼翁红衣主教所建。夏尔·米尼翁是这个家族的末代子孙。他的父亲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企图将拉巴斯蒂那块漂亮的公爵采邑从大革命②的魔掌下拯救出来。于是这位拉巴斯蒂公爵,也和那个时代所有胆小怕事的人一样,变成了米尼翁公民。他认为与其让别人砍自己的头,当然不如自己去砍别人的头所担的风险小,便加入了恐怖主义者的行列。热月九日时,这个冒牌的恐怖主义者突然销声匿迹,于是被列入逃亡国外的贵族名单之中。拉巴斯蒂公爵采邑被拍卖。他的城堡被劫掠一空,座座塔楼夷为平地,成了胡椒种植园。后来,在奥朗日③发现了这位米尼翁公民,他本人及一家妻小均被杀害。只有夏尔·米尼翁,因受父亲派遣到上阿尔卑斯省去为他寻找避难之地而得以幸免。

  ①法国南方一地区名。

  ②指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

  ③奥朗日,法国南方一城市。

  听到这些可怕的消息,夏尔呆若木鸡,他在热内弗尔山谷中度日,等待着急风暴雨的时日早些过去。他靠临行时父亲交给他的几个路易,在那里一直挨到一七九九年。那时他已二十三岁,除了堂堂仪表以外,一无所有。他是南方类型的美,这种美如果比较全面,可达到绝妙的地步,其完美的典型就是亚德里安①的著名嬖臣安提弩斯②。夏尔学很多人的样,将胆量视为一种天赋,决心拿自己的普罗旺斯胆量到战争的红台毯③上去碰碰运气。去部队驻地途中,他在尼斯遇到了布列塔尼人杜梅。两人都是步兵,同病相怜,性格迥异。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同饮一杯水,一块饼干掰两半。马朗戈战役后缔结和约时,他们两人正好都是中士。后来战事又起,夏尔·米尼翁得以进入骑兵部队,与他的好友失去联系。到一八一二年,这位米尼翁·德·拉巴斯蒂家族的末代子孙,已经是荣誉勋位团军官和骑兵团少校,他指望皇帝能重新册封他为拉巴斯蒂公爵,并晋升为上校。后来他被俄国人俘获,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被送往西伯利亚。他与一位可怜的中尉同行,正好这位中尉就是安讷·杜梅。杜梅如同其他一百万带着呢肩章的步兵一样,没有受勋,他很正直,也很倒霉。这些人构成了人的画稿,拿破仑正是在这上面绘出了帝国的油画。从前杜梅的父亲塞沃拉认为让他受教育没有用,所以他连写写算算也不会。在西伯利亚期间,为了消磨时间,中校④教布列塔尼人学会了写写算算。

  ①亚德里安(76—138),罗马皇帝。

  ②安提驽斯,古希腊美男子。他死后,亚德里安大帝下令将他当神灵供奉,到处修建安提弩斯庙,并为他塑像。

  ③人称赌桌为绿台毯,此处意指将战争视为赌博。

  ④夏尔·米尼翁被俄国人俘虏时,已晋升为中校。

  夏尔发现他这位最早的旅伴心地善良,十分难得,他可以借着讲述自己幸运史的机会,尽情向他倾吐自己的痛苦忧伤。原来,这位普罗旺斯的子孙终于还是遇到了追随美男子的那种机会。一八○四年,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一位银行家的独生女儿贝蒂娜·瓦朗罗德狂热地爱上了他。她非常富有,且为本城美女之一;他自己仅是一个中尉,除了当时军人毫无把握的前程以外,便一无所有,自然乐不可支地娶她为妻。老瓦朗罗德是一位失势的德国男爵(银行总是属于男爵),当他得知这位漂亮的中尉本人便是米尼翁·德·拉巴斯蒂家族的唯一后裔时,也动了心,同意了金发贝蒂娜的婚事。一位画家(当时在法兰克福就有这么一位),为了画一幅德国理想美的面庞,还曾经以贝蒂娜为模特儿呢!瓦朗罗德提前将他的外孙们命名为拉巴斯蒂-瓦朗罗德伯爵,将一笔钱存在法国国库里。这笔钱可使她女儿每年得到三万法郎的固定收入。他的资本不算雄厚,这笔陪嫁已给他的钱匣子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由于帝国对许多债务人实行的政策,很少支付半年一付的年金。夏尔很为这笔存款担心,他对帝国雄鹰的信念远不如德国男爵那么坚定。信念或仰慕这种东西,不过是一时的信仰,转瞬即逝,很难与偶像并存。军官们,如果不说他们是拿破仑这个火车头的煤炭的话,也颇似烧火的司炉。瓦朗罗德-图斯塔尔-巴登斯梯德男爵应允必要时还来搭救这对小夫妻。夏尔热烈爱着贝蒂娜·瓦朗罗德,与贝蒂娜爱他的程度相当。这样说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一个普罗旺斯人激动起来的时候,他的一切感情都是很自然的。而且,一个从阿尔贝·丢勒①的画中下凡的金发女郎,天使般的性格,又是法兰克福屈指可数的富豪,怎么能不狂热地爱她呢?于是夏尔有了四个孩子。当他向布列塔尼人杜梅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时,已经只剩下两个女儿了。杜梅虽不曾见过这两个小女孩,但是出于同情心,他已十分喜爱这两个孩子。同情心使大兵觉得自己是每个孩子的父亲,这种心情夏尔怎能不理解呢!大女儿名叫贝蒂娜-卡罗琳娜,一八○五年出生;另外一个女儿,叫玛丽-莫黛斯特,一八○八年出生。那时,这两个心爱的宝贝音信全无。一八一四年,可怜的中校与中尉结伴同行,穿过俄罗斯和普鲁士,徒步归来。他们二人之间,军阶的差异已不再存在。两个朋友抵达法兰克福时,正好拿破仑在戛纳登陆。夏尔在法兰克福找到了妻子。可是妻子正在服丧:父亲亡故,她十分悲痛。父亲对她十分钟爱,即使病危在床,也愿意看到她满面笑容。老瓦朗罗德没有幸免于帝国的灾难。他七十二岁时进行棉花投机,对拿破仑的天才深信不疑。殊不知天才虽常常能驾驭世事,也常常对世事无能为力。这位真正的瓦朗罗德-图斯塔尔-巴登斯梯德家族的末代子孙,买了许多棉花,那包数大概与皇帝在他最壮丽的法兰西战役中牺牲的人数相差无几。

  ①巴尔扎克误将德国画家、版画家阿尔布莱希特·丢勒(AlbrechtDürer,1471—1528)写成阿尔贝·丢勒(AlbrechtDürer)。

  “我洗〔死〕也洗〔死〕在棉化〔花〕堆里!……”父亲对女儿说道。这是一位高老头式的父亲,他极力减轻女儿胆战心惊的痛苦,说道:“我洗〔死〕了,也不迁〔欠〕别神〔人〕一分钱。”

  这话是用法语讲的,所以发音不准。这位德国的法国人直到死时还试图用她女儿喜欢的语言讲话。

  能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从这双重的灾难中拯救出来,夏尔·米尼翁十分高兴。他回到巴黎,皇帝任命他为禁卫军重骑兵上校,并授予他荣誉勋位团三级勋章。拿破仑旗开得胜,上校眼看就要当上将军和伯爵。可是随着滑铁卢战役血流成河,他的梦想也付诸东流了。上校受了轻伤,撤退到卢瓦尔河,没等到遣散便离开了图尔。

  一八一六年春季,夏尔每年三万利勿尔年金的收入得到支付,他一共有了约四十万法郎。那时国内的迫害已经压得拿破仑的士兵喘不过气来。于是夏尔决定离乡背井到美洲撞大运去。杜梅陪着他,由巴黎西下勒阿弗尔。滑铁卢大战之后的一片混乱之中,他曾将杜梅带在自己坐骑后面,救了他一命。说巧也巧,不过这种事在战争中倒很平常。杜梅跟上校对问题的看法完全一致,也和上校一样感到沮丧。这个布列塔尼人象条鬈毛狗一样到处跟随着夏尔(这可怜的士兵将夏尔的两个女儿当偶像一样崇拜)。夏尔心想,中尉对他服服帖帖,惯于服从命令,正直诚实,对他又很依恋,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既忠实又有用的奴仆。于是他提议要杜梅当个听从他指挥的老百姓。杜梅正想靠这个人家生活,就象槲寄生依附于橡树一般,看到这家人愿收留他,自然欣喜若狂。上校在勒阿弗尔待机登船,选择船只并且考虑每艘船航行的目的地能提供什么样的发财机会。就在这期间,他听人家说起,和平来到,给勒阿弗尔带来了光辉灿烂的前景。他倾听着两个市民的高谈阔论,看出了发财的门道,于是来到勒阿弗尔,当上了船主、银行家兼业主。他买了二十万法郎的地产和房屋,又派一艘船驶往纽约,船上满载着在里昂低价购得的法国丝绸。他的经纪人杜梅随船出发。这头,上校及其全家在王政街上最漂亮的一所房屋中安了家,发挥出普罗旺斯人的活动能力和绝顶聪明,学习银行事务。那头,杜梅已发了两笔财,因为他返航时又装回了低价购得的棉花。这一去一回两笔交易给米尼翁商行赚到了大钱。于是上校购进了安古维尔的别墅,并且将王政街上一所简朴的房屋送给杜梅作为报答。可怜的布列塔尼人从纽约回来时,除了棉花之外,还带来了一位娇小玲珑的妻子。这个女子嫁给他,主要原因是喜欢他是一个法国人。格吕梅尔小姐大约拥有四千美元,折合两万法郎。杜梅将这笔钱投资到上校的商行内。杜梅这时已经成为船主的alterego①,他短时间内学会了账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门学问能把上士与商业二者的界限划分出来。整整二十年身遭不幸,此时,眼看自己有了一所房子,他的东家又慷慨大方,给房子配上了全套漂亮的家具,他的本金生出了一千二百法郎的利息,此外还有三千六百法郎的薪水,这位天真的大兵自认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杜梅中尉真是做梦也不敢期望会有如此这般的境遇啊!使他更加心满意足的是,他感到自己是勒阿弗尔最有钱的商行的主要角色。杜梅太太生了好几胎,都是一生下来就死了,真是不幸。最后一次生产,更是受尽磨难,她再也不能指望有孩子了。于是她跟杜梅一样,十分钟爱两位米尼翁小姐。即使杜梅自己有孩子,喜爱这两位小姐的程度可能也要超过喜爱自己的孩子。

  ①拉丁文:另外一个我。转义为:心腹、挚友、忘年交。

  杜梅太太出生在惯于勤俭持家的自耕农家庭,她自己和全家有两千四百法郎就已足够。每年杜梅就又有两千几百法郎入到米尼翁商行之中。老板查看年终总账时,还常常赠送给他一笔与其劳务相当的酬金,这就更增加了银钱总管户头的金额。到了一八二四年,总管的本金已高达五万八千法郎。也就在这时,德·拉巴斯蒂伯爵(这个头衔从来没人提起过),夏尔·米尼翁厚待他的银钱总管,让他住进了木屋别墅。现在,莫黛斯特和她的母亲正默默无闻地住在这里。

  米尼翁太太在丈夫走时仍然如花似玉。如今这般惨状,缘由无非是发生了一场灾祸。夏尔外出不归,也出于此。忧郁悲伤用三年时间摧毁了这位性情温和的德国女子的美貌,正好比虫子钻进了一个上好果子的心里一般。要列出这痛苦的总账,并不困难。两个孩子夭折,在这颗什么都不会忘却的心中,是双重的cl-giBt①。夏尔当了俘虏,被送往西伯利亚,这位多情的女子,几乎每日悲痛欲绝。正在贝蒂娜每天为丈夫的命运担心的时候,富足的瓦朗罗德银号又遭破产,可怜的银行家囊空如洗地与世长辞。这对她是极大的打击。与她亲爱的夏尔久别重逢,过度的欢乐又几乎摧残了这株德国花草。接着,帝国二度崩溃,夏尔准备远涉重洋到国外,又好似寒热复发一般折磨人。后来,持续十年家道中兴,他们成为勒阿弗尔的第一号大户。买卖人交了好运,米尼翁别墅一派豪华气象,各种消遣娱乐、宴会、舞会、招待会连续不断。

  ①法国墓碑用语:长眠于此。

  夏尔享有极高的威望,受到人们的敬重。此人对她又一往情深,用忠贞不贰的爱情来报答忠贞不贰的爱情。这一切又使这位可怜的女子对生活产生了信心。就在她不再怀疑的时候,就在她度过急风暴雨的白天,依稀望见宁静的黄昏的时候,意想不到的灾祸从天而降,至今还压在这两家人的心头。下面就会谈到,这两家人怎样成了一家人。一八二六年一月,一次庆祝会上,勒阿弗尔全城的人都同意提名夏尔·米尼翁为代表勒阿弗尔的国民议会议员。就在这时,从纽约、巴黎和伦敦来了三封信,简直就是往幸运的玻璃大厦上重重击了三锤。十分钟的功夫,破产拍打着秃鹫的翅膀朝这美满的幸福猛扑下来,就象一八一二年严寒扑向法国大军一样。夏尔·米尼翁熬了一个通宵和杜梅一起算账。一夜之间,他主意已定。一切值钱的东西,包括家具在内,全部卖掉,正好够还清全部债务。

  “勒阿弗尔谁也别想再看见我走路,”上校对中尉说道,“杜梅,我把你的六万法郎带走,按六厘利息算……”

  “三厘好了,上校。”

  “那就一点都不算好了,”夏尔·米尼翁断然答道,“在新开张的贸易中,我算你一份。‘莫黛斯特’号,现在已不再属于我。这艘船明天启航,船长把我带走。我把妻子、女儿托付给你。我不会写信来。没有消息,就是一切顺利。”

  杜梅永远是一个中尉,他对于上校的计划,竟然没有问上一个字。“我估计,”他后来对拉图奈尔会意地说,“上校心中主意已定。”

  第二天,晨光熹微时分,他将上校送到“莫黛斯特”号船上。船只准备开往君士坦丁堡。在船尾上,布列塔尼人对普罗旺斯人说道:“你最后还有什么吩咐,上校?”

  “不要叫任何人靠近木屋别墅!”父亲强忍泪水大声说道,“杜梅,你要象獒狗看守孩子那样,给我看好这最后一个孩子。

  谁想勾引我这二女儿,就要谁的命!什么都不要怕,就是上断头台也不要怕。你如果上断头台,我也跟你去!”

  “上校,放心经营吧!你的意思我明白。莫黛斯特小姐,你交给我时什么样,将来你再看见她时,还是什么样,不然,就要我的命好了!你了解我,你也了解咱们那两条比利牛斯狗。谁也到不了你女儿身边!对不住,我太罗嗦了。”

  象从前在茫茫的西伯利亚荒原上两人彼此认识了对方的价值一样,这两个军人拥抱在一起。当天,《勒阿弗尔邮报》登出了下面一则新闻,这则勒阿弗尔头条新闻令人震惊,简洁有力,诚实正直!

  夏尔·米尼翁公司停止支付。下列清算人负责支付一切债券。从即日起,即可到此三处贴现到期票据。出售不动产完全可以支付往来账户。

  为保证公司信誉及防止本公司信誉在勒阿弗尔动摇,特此通告。

  夏尔·米尼翁先生已于今晨乘“莫黛斯特”号前往小亚细亚,全权委托我等贴现一切证券、票据,包括不动产票据。

  银行账户清算人:杜梅

  城乡财产清算人:公证人拉图奈尔

  商业证券清算人:哥本海姆

  拉图奈尔之所以有今天,全亏了米尼翁先生的好心帮助。

  一八一七年,米尼翁先生借给他十万法郎,他买下了勒阿弗尔最漂亮的事务所。这个可怜人,那时已当了十年首席文书,年已四十,一文莫名,眼看就要当一辈子文书了。在全勒阿弗尔,惟有他的忠心耿耿可与杜梅媲美。哥本海姆就不一样了,他利用清算的机会,将米尼翁先生的来往关系接过去,继续经办事务,因此他小小的银号地位得到提高。交易所、港口、各家商号,听到米尼翁商号破产的消息,都异口同声表示惋惜,对米尼翁这位无可指摘、值得尊敬、乐善好施的先生,人人交口称赞。这期间,拉图奈尔和杜梅,如蚂蚁一般不声不响却活跃异常,变卖、贴现、支付、清算,忙个不亦乐乎。维勒干摆出慷慨大方的架势,购下了别墅、城里的房屋和一处田庄。拉图奈尔也利用这头一着逼着维勒干出了一个好价钱。有人要探望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但是她们听从夏尔的话,就在夏尔动身的当天早上,躲进了木屋别墅,最初一段时间避开了别人的耳目。勇敢的银行家,为使自己不为娇妻弱女的痛苦心情所动,趁她们熟睡的时候,亲吻了她们离家而去。米尼翁家门口,接到了三百张名片。过了半个月,果然如夏尔所预言的那样,人们已经将她们忘到了九霄云外。这时母女二人才明白,当初命令她们下这个决心,是多么英明伟大。杜梅在纽约、伦敦和巴黎指定了人代理他的东家,亲自经管这三处银行的清算。破产就是由这三处银行而起。从一八二六年到一八二八年,共变卖了五十万法郎,等于夏尔原来财产的八分之一。按照夏尔离家前夜留下的书面指令,杜梅于一八二八年初,通过蒙日诺银行,将这些钱汇到纽约米尼翁先生的户头上。夏尔曾经千叮万嘱,要杜梅从这些钱中提取三万法郎,以供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个人需用。杜梅除了这一桩没有照办以外,一切都象执行军令一般规规矩矩照办,没有一丝含糊。这个布列塔尼人将他自己在城中的房子卖掉,得到的两万法郎,如数交给了米尼翁夫人。他心中暗想,上校资本越是雄厚,就越会回来得快。“有时缺三万法郎就要完蛋,”他对拉图奈尔说道。拉图奈尔按照这座房子的所值买下了它,并且总是给木屋别墅的居民们保留一套客房。

  勒阿弗尔著名的米尼翁商号遭到危机,就落得这般下场。

  这次危机,在一八二五到一八二六年间,使当地的主要商号大为震动。如果人们还记得这阵狂风的话,当不会忘记,这还引起巴黎好几个银行家也跟着破产,其中一位还是商务法庭的审判长。继十年中兴之后,家道猛然大大衰落,对贝蒂娜·瓦朗罗德大概是致命的一击,这是可以理解的。她又一次与丈夫离别,而且丈夫音信全无。看上去,丈夫的命运与流放西伯利亚一样充满危险,一样前程未卜。可是这种看得见的悲愁还算不了什么,真正把她引向坟墓的,是子女遭厄运给她造成的绵绵无尽、撕肝裂胆的痛苦。压在这位母亲心上,引起剧痛的石头,是安古维尔小小墓地上的一块墓碑。碑石上写着:

  贝蒂娜-卡罗琳娜

  卒年二十二岁

  请为她祈祷吧!

  一八二七年

  这个墓志之于这位少女,正如碑铭之于其他许多亡人一样,是一本书的目录,一本不为人知的书。我们简单扼要地介绍一下这本书。此后,对于上校和中尉告别时互相发下的誓言,诸位也就了然了。

  有一个年轻人,模样俊美,名叫乔治·德·埃斯图尼,假借观赏海景的名义,来到勒阿弗尔,看见了卡罗琳娜·米尼翁。一个巴黎公子哥儿从来是不会无人引见的。一次在安古维尔举行晚会,由米尼翁的一个朋友作中间人,他也应邀前来参加。巴黎小伙子狂热地爱上了卡罗琳娜和她的财产,做着结局美满的好梦。三个月的时间,他竭尽一切引诱之能事,将卡罗琳娜拐走了。家有女儿的家长,一不该将陌生的年轻人领进家门,二不该将未读过的书报随处乱放。女孩们天真无邪,好比牛奶,一声响雷、有害的香气、天热、一点点什么,甚至一股风,都会使牛奶变酸。夏尔·米尼翁一读到长女的诀别信,立即叫杜梅夫人赶赴巴黎。家里找个理由,就说家庭医生突然决定,卡罗琳娜非出门旅行不可。这个必不可少的借口,将家庭医生也卷进去了。就是这样,仍挡不住勒阿弗尔的人对她的出门说长道短。

  “怎么,那个姑娘,身体那么强壮,脸色那么好,跟个西班牙女郎似的,头发乌黑发亮,象煤玉一般……她竟然也得了肺病!……”

  “对啦!听人说,她自己不当心……”

  “啊!啊!”维勒于家一个人高声叫道。

  “她骑马回来浑身是汗,喝了凉水。反正特鲁斯纳尔大夫是这么说的。”

  等到杜梅夫人回来,米尼翁商号的灾难已经降临,已成过去,再也没有人注意卡罗琳娜的消逝,也没有人注意银钱总管妻子的归来了。

  一八二七年春,乔治·德·埃斯图尼案件在报上喧嚣一时,他因一贯赌博诈骗被轻罪法庭判罪。这个年轻盗贼抛下米尼翁小姐,独自流亡国外。在勒阿弗尔进行的清算,已使米尼翁小姐变得一钱不值了。短时间内,卡罗琳娜获悉自己既遭到可耻的遗弃,父亲的银行又告破产。她拖着病体回到勒阿弗尔,病情严重,不可救治,没过几天,便在木屋别墅溘然长逝。她的死亡至少使她的声誉得到了保全。女儿私奔时,米尼翁先生假托她有病,还传说医生开了处方要卡萝琳娜小组到尼斯去养病①,现在人们一般都信以为真了。直到最后一刻,母亲还希望保全她的女儿!夏尔偏爱莫黛斯特,母亲偏爱贝蒂娜。这两个宝贝确实都有某种动人之处。贝蒂娜长得与夏尔一模一样,莫黛斯特长得与她母亲一模一样。夫妻俩每人在一个孩子身上继续发展自己的爱情。卡罗琳娜是普罗旺斯大地之女,人们赞不绝口的南方女子黑如鸦翅的秀发,如星星一般闪闪发光的棕色杏眼,橄榄果一般的面色,毛茸茸的果子一般的金色皮肤,琥珀色的双脚,要撑破巴斯克式紧身衣的西班牙女子的腰身,这一切都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两姊妹间对比鲜明,招人喜爱,父母二人颇以此为骄傲。

  ①那时医生常叫肺病患者到阳光充足的地方去养病。

  “一个魔鬼,一个天使!”人们常常不怀恶意地这么说,谁知竟不幸而言中。

  卡罗琳娜死后,可怜的德国女人关在自己卧房里,什么人都不见,整整哭了一个月。等她再出来时,已患上眼疾。失明以前,她不顾所有朋友的劝阻,前往卡罗琳娜墓上凭吊了一番。这最后的影象色彩鲜明地留在她黑暗的世界中,正如光线很强时最后看到一个红色的物体,闭上眼睛以后,那红色的幽灵仍在闪闪发光一般。经过这场可怕的、双重的灾难,莫黛斯特便成了独养女,她的父亲却还不知道。这使杜梅变得不是比过去更加忠心耿耿,而是更加胆战心惊。正象所有没有孩子的女人一样,杜梅夫人对莫黛斯特爱得要命,将自己廉价的母爱慷慨相赠,但是她不敢漠视丈夫的命令。她丈夫对女性间的友情也有所戒备。这道命令是这样的,毫不含糊:

  “如果偶尔有个男人,不论什么年龄,不论社会地位如何,”杜梅说道,“跟莫黛斯特说话,偷眼看她,跟她眉来眼去,这个人就算没命了。我要一枪打得他脑浆飞溅,然后我听凭王家检察官处置:说不定我一死能够救她。你要是不想看着我掉脑袋,我在城里的时候,一定在她身边好好顶替我。”

  三年来,每天晚上杜梅都检视自己的武器。两条比利牛斯狗似乎也承担了他的一半誓约。这两只畜生极通灵性。一只睡在家里,另一只在一间小棚内站岗放哨,从不出来,也不吠叫。这两条狗要是对哪个人动一动上下颌,那他可就没命了。

  母女二人在木屋别墅过的日子,诸位现在可以想象得出了。拉图奈尔和夫人,常常由哥本海姆陪同,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给他们的朋友作伴,玩惠斯特纸牌戏。谈话内容不外乎勒阿弗尔的生意、内地生活的小插曲之类。晚上九、十点钟光景,大家分手。莫黛斯特安顿她母亲上床就寝,母女二人一起祷告,反复默念她们心中的希冀,谈论她们漂泊在外的亲人。然后女儿亲吻母亲,十点钟回到自己的卧室。第二天,莫黛斯特伺候母亲起床,还是同样的小心侍奉,同样的祷告,同样的谈话。说句夸奖莫黛斯特的话,自从那可怕的残疾夺去她母亲的视觉那一天起,她就成了母亲的贴身女仆,而且无时无刻不是体贴备至,从不懈怠,从不觉得单调乏味。

  她情意深切,总是温存和顺,这在女孩儿家身上委实难得。凡是目睹她这样孝顺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对拉图奈尔一家、对杜梅夫妇来说,莫黛斯特在道德方面是一颗明珠,这一点诸位也是了解的。午饭与晚饭之间,天气晴朗时,米尼翁夫人与杜梅夫人在近处散散步,一直走到海边。莫黛斯特陪同前往,因为可怜的盲人必须有两人搀扶才行。我们刚才在一个场面中间插进这些说明,好比加进一个括号。就在上述场面出现之前一个月,有一天,杜梅夫人带着莫黛斯特游玩,到远处散步。米尼翁夫人与她仅有的几位朋友,拉图奈尔夫人、公证人和杜梅,进行商议。

  “请你们听我说,朋友们,”盲人说道,“我的女儿爱上什么人了,我感觉得到,我看得见……她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不明白,你们怎么竟没有察觉……”“天哪!”中尉大叫一声。

  “杜梅,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有两个月了,莫黛斯特有意打扮自己,好象要去赴约会似的。她现在对鞋子挑剔得要命,她要充分显示出双脚的美,对鞋店老板娘戈贝太太出言不逊。对给她做衣服的裁缝,也是这样。某些日子,我可怜的小宝贝沉默寡言,全神贯注,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她说话的语气变得急促,仿佛问她话的时候,影响了她的等待和她的暗中盘算,惹她不高兴。然后,如果这个等待的人来了……”“天哪!”

  “杜梅,请你坐下!”盲老太婆说道,“莫黛斯特就心花怒放!唉!在你们看来,她并没有心花怒放,你们的眼睛忙于欣赏自然景色,抓不住这些非常细微的差别。这种欢快的心情,通过她嗓音的变化、说话的语气表现出来,我能捕捉得住,我能解释得出。这时,莫黛斯特不再端坐不动,沉思默想了,而是手脚不停,动作紊乱……总而言之,她很高兴!甚至她表达出来的思想中,也有讨人喜欢的意图。啊,朋友们,我既懂得不幸,也同样懂得幸福……从我可怜的莫黛斯特给我的亲吻中,我猜测得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得到了期待的东西呢,还是惴惴不安?亲吻中有许许多多细微的差别,即使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的亲吻也是如此。莫黛斯特是天真无邪的化身,不过,这似乎是已经懂事的天真无邪。我虽然眼睛瞎了,我的慈爱可是目光敏锐,所以我请你们监督我的女儿。”

  听了这一席话,杜梅变得凶狠起来;公证人摆出一定要找到谜底的架势;拉图奈尔夫人成了被戏弄的陪媪①;杜梅夫人也和丈夫一样感到恐惧不安。于是这四个人成了侦探,对莫黛斯特寸步不离。每天晚上,杜梅裹着大衣,象个妬火中烧的西班牙人那样,躲在莫黛斯特窗下过夜。可是,就连他那军人的洞察力,也没有抓住一点蛛丝马迹。莫黛斯特除非是爱上了维勒干花园里的黄莺,或者什么路丁王子①,因为她根本不可能和任何人见面,既不能收到也不能发出任何信号。

  杜梅夫人每天看着莫黛斯特睡着了,自己才上床;她从木屋别墅顶上,和他丈夫一样全神贯注地俯视着各条道路。四位阿耳戈斯众目睽睽,看守着这个无可指摘的孩子,对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加以研究和分析,而且从来不让她听到任何内容有害的谈话。到最后,各位朋友都认为米尼翁夫人是操心过度,想邪了。

  拉图奈尔夫人一向亲自带莫黛斯特上教堂,然后领她回家。大家委托她告诉莫黛斯特的母亲,说她误解了自己的女儿。

  “莫黛斯特是个容易激动的姑娘,”拉图奈尔夫人指出,“她一会儿醉心于这个人的诗歌,一会儿醉心于那个人的散文。那个‘刽子手交响乐’(这个词是比查发明的,他的恩人总是借用他的智慧,就是只借不还),叫什么《一个死囚的末日》②的,她读了以后产生什么印象,你根本就无法推断。她对那位雨果先生赞赏备至,我看她真是疯了!我真不知道这些家伙(维克多·雨果、拉马丁、拜伦,对于拉图奈尔夫人之流,就成了“这些家伙”)的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小姑娘跟我谈过《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③,我不愿意揭穿这件事,干脆自己也看看这玩意,好跟她一起议论议论。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翻译的缘故,我一看就头晕脑涨,眼皮直打架,看不下去。那里头,好些比喻大喊大叫,石头也会晕过去,还有什么战争的熔岩!……总之,这是一个英国人在旅行,里面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简直太不合情理了。你以为是在西班牙呢,忽然他又把你放在阿尔卑斯山顶的云雾之中了!他能叫急流和星星说话;再说,贞女也太多了!……真让人不耐烦!总而言之,拿破仑打了这么多仗以后,我们对于连篇累牍的燃烧的炮弹呀,怒吼的钢铁呀,已经厌倦了。莫黛斯特对我说,这些夸张的词句都是译者的过错,应该看英文原着。为了埃克絮佩,我都没学英文,难道我还会为拜伦爵士去学英文!我喜欢杜克莱-杜米尼尔①的小说,远甚于这些英国小说!我呀,我这个人诺曼底味道太重,对于外来的东西怎么也不喜欢,尤其是英国来的玩意……”

  ①陪媪是旧时西班牙等国受雇来监护少女的年长妇女。

  ①意为鬼魂。

  ②《一个死囚的末日》(1829),维克多·雨果的中篇小说。《莫黛斯特·米尼翁》的情节发生的时间,与这部小说发表的时间很相近。

  ③《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1812—1818),拜伦的长篇叙事诗,他的代表作之一。

  ①杜克莱-杜米尼尔即弗朗索瓦·纪尧姆(1761—1819),法国通俗小说家。 米尼翁夫人虽然总是悲悲戚戚,想到拉图奈尔夫人读《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情景,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极为严肃认真的公证人老婆,还以为这微微一笑是表示赞同她的理论呢!

  “所以,亲爱的米尼翁夫人,你大概是把莫黛斯特的心血来潮,把她看书产生的后果,当成是谈恋爱了。她二十岁了。

  到了这个年龄,知道自爱了。打扮打扮,无非是要看看自己打扮一下是个什么模样。我年轻的时候,给我那死去的小妹妹戴上一顶男人帽子,我们还扮男人玩呢!……你年轻时,在法兰克福度过了幸福的青年时代。可咱们得公平点:莫黛斯特在这儿没有一点点娱乐。虽说为了让她高兴,我们可以使她任何小小的愿望都得到满足,可她知道有人监视着自己。若不是象她这样在书里找些消遣,她过的日子可真没有多少乐趣呢!好啦,她谁也不爱,就爱你……她醉心于拜伦爵士的海盗、瓦尔特·司各特小说中的主人公,还有你们那些德国人,什么哀格蒙特伯爵①、维特、席勒和其他的什么伯爵等等,你应该心满意足了。”

  ①哀格蒙特伯爵,歌德的悲剧《哀格蒙特》的主人公。

  “咦,夫人,你……”杜梅夫人见米尼翁夫人一言不发,十分诧异,恭恭敬敬地问道。

  “莫黛斯特不仅仅是动感情,她是爱着一个人,”母亲执拗地回答。

  “夫人,这事关系到我的生死。是母亲错了,还是看家狗错了,我很想弄个明白。你一定觉得这么办不错吧?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我可怜的妻子,为上校,为我们……”

  “是你呀,杜梅!啊!我若是能看上我的女儿一眼,就好了!……”可怜的盲人说道。

  “可是她能爱谁呢?”拉图奈尔夫人答道,“说到我们的话,我可以为我的埃克絮佩担保。”

  “大概也不会是哥本海姆。自从上校走了以后,我们一个星期跟他相见还不到九个小时。”杜梅说道,“再说,这个只知道一百个苏等于一个埃居的人,他也没想着莫黛斯特!他的叔叔哥本海姆-凯勒对他说过:‘发财吧,好娶个凯勒家的姑娘。’由于有这个长远打算,他知道莫黛斯特是男是女,也用不着担心。我们这里见到的男人就是这几个。那个可怜的小罗锅比查,我没把他算在内。我很喜欢他,夫人,对你来说,”他向公证人妻子说道,“他就相当于杜梅。比查清清楚楚知道,朝莫黛斯特瞧一眼,对他来说,就等于吃一杯瓦讷冰激凌了……此外再没有一个活人与我们打交道了。自从你们……你们遭难以来,每次都是拉图奈尔夫人来约莫黛斯特一起上教堂,而且把她送回来。这些日子,望弥撒的时候,她仔细地观察了莫黛斯特,在她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最后,如果一定要告诉你们的话,我还要说,我亲自把房屋四周的小径耙平,已经有一个月的光景。每天早晨我都发现小径上干干净净,没有脚印……”

  “耙子既不贵,使用起来又不难,”德国女人说道。

  “那还有狗呢?……”杜梅问道。

  “谈情说爱的人懂得给狗吃蒙汗药,”米尼翁夫人答道。

  “您若是说得对,我就一枪把自己脑袋打开花得了,我简直就没路可走了!……”杜梅失声叫道。

  “那为什么呢,杜梅?”

  “唉,夫人,上校上船的时候对我说过:‘杜梅,关系到莫黛斯特名誉的事,就是上断头台,你也不要怕!’特别是莫黛斯特现在成了独苗苗,如果上校与他的女儿重逢时,她不是跟上校和我说这话时一样纯洁,一样品德高尚,我可怎么受得了他的目光!”

  “你提起这话,我仿佛又看见了你们两人当时的情景!”米尼翁夫人深受感动地说。

  “我以我进入天国的幸福打赌,莫黛斯特还和她睡婴儿吊床时一样纯洁无瑕,”杜梅夫人说道。

  “啊!如果伯爵夫人同意我用一个办法试一试,”杜梅对答道,“我一定能弄个水落石出。姜还是老的辣啊!”

  “只要对我们这棵独苗苗没有伤害,只要能让我们查清这个问题,我都答应你。”

  “一个少女的内心秘密保守得这么严,”杜梅夫人问道,“安讷,你怎么能够知道呢?”

  “你们大伙儿都听我的!”中尉高叫道,“我需要所有的人。”

  刚才我们这个简单扼要的交待,如果大加铺陈,尽可以提供一幅社会风习图画的材料(多少个家庭都可以从这里辨认出他们自己生活中经历过的事件)。这个梗概大概足以使大家明白,为什么我们要着意描写这天晚上的人和事。当晚老兵下定决心与一位少女展开搏斗,要把一位盲母亲觉察到的爱情,从少女的内心深处挖掘出来。

  一小时过去了,清静得吓人,只有玩惠斯特纸牌的人那些难以理解的词句,不时打破这种清静:“黑桃!——王牌!——切牌!——我们有大的么?——赢两墩!——出八!——该谁发牌了?”这些词句如今已成为使整个欧洲贵族激动非常的语言了!莫黛斯特做着手里的活计,对她母亲一言不发并没有感到诧异。米尼翁夫人的手绢从裙子上落到地下,比查一个箭步奔过去将它拾起。这时他正好在莫黛斯特的身边。起身的时候,他附在莫黛斯特耳边说道:

  “当心!……”

  莫黛斯特抬起惊异的眼睛,望了侏儒一眼。那目光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锋芒,使他心中充满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快乐。

  “她谁也不爱!”可怜的驼背心中暗想。他使劲搓着双手,表皮都快搓下来了。

  这时只见埃克絮佩飞奔而来,进入花坛,进入房内,如同龙卷风从天而降一般冲进客厅,向杜梅耳语道:

  “那个年轻人来了!”

  杜梅站起身来,扑过去拿起手枪,走出房门。

  “哎呀,天哪!……他把那个人打死可怎么办?……”杜梅夫人失声大叫起来,泪如雨下。

  “到底出什么事了?”莫黛斯特天真地、毫无惧色地望着朋友们问道。

  “有一个年轻人总是围着木屋别墅转悠!……”拉图奈尔夫人叫嚷着说。

  “那么,”莫黛斯特接口说道,“杜梅为什么要打死他呢?……”

  “Sanctasimplictitas①!……”比查说道,他注视着东家,那种自豪劲就和勒布伦的油画②上亚历山大望着巴比伦时一模一样。

  ①拉丁文:天真得出奇!

  ②这里指的当是勒布伦的《亚历山大战史》。

  “莫黛斯特,你上哪儿去?”母亲见女儿走开,便这样问道。

  “把什么都准备好,好安排您上床睡觉,妈妈,”莫黛斯特回答道,那嗓音就和口琴音一般清脆悦耳。

  “你亏本了吧!”杜梅回来时,侏儒对他说道。

  “莫黛斯特简直就象我们神坛上的圣母那样规矩!”拉图奈尔夫人高声叫道。

  “啊呀,天哪!这么紧张,我真受不了!”银钱总管说道,“可我身体还算很不错呢!”

  “你们今天晚上干的这些事,我真是莫名其妙。我要是明白一点点,情愿输给你们二十五个苏,”哥本海姆说道,“我看你们都疯了!”

  “可这事关系到一宗巨大财富,”比查踮起脚尖才够着哥本海姆的耳朵,附在他耳边说道。

  “可惜,杜梅,对于我跟你说过的话,我几乎是坚信不疑的,”莫黛斯特的母亲反复地说。

  “夫人,现在该由你来证明是我们错了。”杜梅镇静地说。

  哥本海姆一见事情无非关系到莫黛斯特的名誉,也知道再来一个三局已经不可能,于是收起那十个苏,拿起帽子,鞠了一躬,走了。

  “喂,埃克絮佩和你,比查,你们走吧!”拉图奈尔夫人说道,“你们回勒阿弗尔去,还赶得上看个戏,戏票钱我出。”

  待到只剩下米尼翁夫人与四位朋友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拉图奈尔夫人先望望杜梅。杜梅是布列塔尼人,完全能够理解那位母亲的固执。她又望望自己的丈夫,见他正摆弄着纸牌。她觉得自己有权发言了。

  “米尼翁夫人,是什么要紧事儿使你悟到这一点的呢?”

  “哎!我的好朋友,如果你是一个音乐家,大概就会象我一样,早就听见莫黛斯特谈起爱情时所使用的语言了。”

  从城里住宅带到木屋别墅来的为妇女使用的少许器物中,有两位米尼翁小姐的钢琴。有时莫黛斯特无师自通地学弹钢琴来消愁解闷。她天生具有音乐才能,常常用弹琴来让母亲散散心。她唱歌很自然,经常反复吟唱母亲教她的德国曲调。上了这些课,作了这些努力之后,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正象有人不懂和声学也能作曲一样,莫黛斯特不知不觉也创作出一些非常富于旋律性的叙事抒情歌曲。这在极有天赋的人身上是相当常见的现象。旋律之于音乐,正如形象与情感之于诗歌一样,是一朵可以自然开放的鲜花。所以,在和声学创造出来以前,各国人民就已经有了各民族的音乐旋律。植物学也是这样,先有花草然后才有植物学。莫黛斯特也一样,除了见过她姐姐画水彩画以外,根本没有学过绘画这一行。可是,她站在拉斐尔、提善、卢本斯、牟利罗、伦勃朗、①阿尔布莱希特·丢勒和荷尔拜因的绘画前面的时候,也就是说站在每个国家的理想美面前的时候,就会为画面的魅力所吸引,呆呆地看得出神。可是,这一个月来,莫黛斯特却全心致力于小夜曲,致力于创作一些其内容、诗的意境都唤起她母亲警觉的歌。她母亲见她如此孜孜不倦地致力于音乐创作,反复尝试着给一些从未见过的词句谱曲,十分诧异。

  ①卢本斯(1577—1640),弗朗德勒名画家;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名画家;伦勃朗(1606—1669),荷兰名画家。

  “如果你的怀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根据,”拉图奈尔对米尼翁夫人说道,“我很遗憾,你是过于敏感了。”

  “布列塔尼的姑娘唱起歌来的时候,”杜梅脸色又阴沉起来,说道,“意中人倒确实就在近旁。”

  “等莫黛斯特即兴创作时,我叫你们出其不意去瞧瞧,”母亲说道,“你们就会看见了!……”“可怜的孩子,”杜梅夫人说道,“如果她知道我们这样忧心忡忡的话,该多么痛心!特别是如果她知道这对杜梅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会对我们据实相告的。”

  “朋友们,明天我要问问我女儿,”米尼翁夫人说道,“说不定你们用计谋得不到的东西,我用温情还能得到一些……”

  这些正直的霸尔多洛①,这些忠诚的密探,这些如此警觉的比利牛斯狗,就是嗅不出、猜不着、看不见那个意中人在哪里,私情在何方,起浪的风到底从何处吹来。那么,这里上演的是不是那出无时无处不在演着的喜剧《没有看住的姑娘》②呢?……不,这并不是一个女囚向看守挑战的结果,也不是要自由的囚徒向囚室的暴君挑战的结果,而是《创世记》幕启时演出的第一场《夏娃在天堂》的无限反复。现在,到底谁对,是母亲,还是看家狗呢?生活在莫黛斯特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能够理解这颗少女之心!请你相信,心灵与面容是和谐一致的!莫黛斯特已经将自己的生活移植到另一个世界中去。可是直到今日人们还不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正象十六世纪时人们不承认克里斯朵夫·哥伦布发现的世界存在一样。幸亏她缄口不言,否则人家会以为她发了疯。让我们首先来说明一下往事对莫黛斯特的影响吧!

  ①霸尔多洛,法国戏剧家博马舍的戏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他将他所监护的少女禁闭起来,不许她与任何外人接触。

  ②当时以《没有看住的姑娘》为题上演的喜歌剧、喜剧、市民喜剧有好几出。巴尔扎克这里用了“喜剧”一词,指的可能是《没有看住的姑娘,又名收割牧草》,作者为杜梅森、布拉吉埃和德·阿拉尔德,一八二二年六月在杂耍剧院上演,此后也经常重演。

  有两件大事造就了这位少女的心灵,同时也开发了她的智力。米尼翁先生和夫人,吸取了贝蒂娜身遭祸事的教训,在他们破产之前,已经决定把莫黛斯特嫁出去。他们选中一个富有的银行家的儿子。这个银行家是汉堡人,自一八一五年以来,便在勒阿弗尔安身,而且也曾受惠于他们。年轻人名叫弗朗西斯科·阿尔图,是勒阿弗尔的花花公子,具有市民阶层赋予自己的那种俗气的美,正是英国人称之为mastok(气色很好,肌肉丰满,四肢发达)的那种人。米尼翁家遭难之时,这位花花公子立即抛弃了自己的未婚妻,从那以后再也不来见莫黛斯特、米尼翁夫人和杜梅一家。拉图奈尔曾经大着胆子就此问题去询问雅各布·阿尔图老爹。这个德国人耸耸肩膀回答说:“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拉图奈尔为了使莫黛斯特增长见识,将这个答复转告给她。拉图奈尔和杜梅对这件可耻的背信弃义行为又进一步加以评论,因此,她对这一教训就理解得更加深刻。夏尔·米尼翁的两个女儿,娇生惯养,骑马外出游玩,有自己的专用马匹,有下人侍候,而且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其后这种自由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莫黛斯特眼见一个正式的恋人已经拜倒在自己脚下,就任凭弗朗西斯科亲吻她的手,搂住她的腰扶她上马。

  她还接受了他送的鲜花,以及各种各样追求心爱女子时赠送的、表示柔情的小玩意。她对这种关系信以为真,还给他绣过一个钱包①。但是这种对高贵的心灵来说是极其可靠的联系,对于哥本海姆、维勒干以及阿尔图之流来说,只不过是一缕蛛丝而已。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在木屋别墅安顿下来以后,第二年春天,弗朗西斯科·阿尔图有一次到维勒干家来赴宴,他从草坪一侧的墙头上看见莫黛斯特时,竟扭过身去。过了一个半月,他便娶了维勒干家的大小姐为妻。莫黛斯特年轻美丽,出身高贵,这时才明白,原来那三个月,自己只不过是“百万”小姐而已②。于是莫黛斯特的困境本身,便成了守卫木屋别墅、不许别人接近的哨兵,与杜梅夫妻的小心谨慎、拉图奈尔夫妇的警觉起着同样的作用。人们现在谈起米尼翁小姐,只不过是为了侮辱她,说什么“可怜的姑娘,她将来怎么办?肯定到了二十五岁也嫁不出去!”“命不好啊!先是看见什么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本来有机会可以嫁给阿尔图的儿子,现在倒落得个没有人要!”“亲爱的,过过穷奢极侈的生活,后来又堕入贫穷的深渊,这是什么滋味!”

  ①这是当时颇为流行的表示爱情的方式。

  ②莫黛斯特的姓氏米尼翁,与法文“百万”(million)谐音。此句意谓弗朗西斯科·阿尔图之所以追求她,不过是看中了她的百万家财而已。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请读者诸君不要以为,这些侮辱性的话语是背后议论议论,或者仅仅是莫黛斯特自己的猜测。不!她不止一次亲耳听见人家说这些话。说话的是勒阿弗尔的年轻人,他们到安古维尔来闲逛,知道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住在木屋别墅,经过这幢漂亮的住宅门前时,故意这样谈论她们。维勒干家有几位朋友,对于这两位妇女竟然愿意生活在她们往日光辉的创造物之中,常常感到惊异不置。莫黛斯特在关起的百叶窗后面,常常听见诸如此类的无礼言辞。有人一面围着草坪转,一面说长道短,说什么“我真不明白,她们在这里就住得下去!大概是为了帮助维勒干家赶走房客吧!”“她们靠什么生活呢?她们在这里能干什么呢?……”

  “老太太已经瞎了!”“米尼翁小姐还漂亮么?对啦,她再也没有马骑了!她以前多么神气啊!……”听到这些出自妬意的恶狠狠的蠢话,看到那对别人既垂涎三尺又气恼万分的嫉妬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往事也不放过,许多少女大概会感到热血上涌,连额头也羞得绯红;有的会痛哭流涕;有的则会怒气冲冲。莫黛斯特却一笑置之,就象在剧院里听到演员的道白而微笑一般。这些话太低级了,她则太高傲,不屑于降低自己,跟那些说法一般见识。

  比起这种嫌贫爱富的卑鄙行径来,另外一件事对她影响更大。贝蒂娜是死在莫黛斯特怀里的,莫黛斯特怀着少女的忠心,怀着带有处女的丰富想象力的好奇心,照料着姐姐。在那寂静的长夜中,两姊妹交谈过许多知心话。在纯洁无瑕的妹妹眼中,贝蒂娜的命运不是很具有戏剧性么!贝蒂娜只是从不幸中才体会到什么是激情,她之所以死去,就是因为爱过别人。在两位少女之间,一个男子,不管多么存心不良,卑鄙邪恶,毕竟是一个情人!激情是人世间各种事物中真正绝对的东西,它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乔治·德·埃斯图尼,这个赌徒、淫棍、罪犯,在两位姑娘的记忆中,总是以勒阿弗尔盛大招待会上的巴黎花花公子的形象出现,是每一个女子都贪婪地盯着瞧的对象(贝蒂娜还以为自己是从卖弄风骚的维勒干夫人那里,把乔治·德·埃斯图尼夺到了自己手中),总而言之,是贝蒂娜幸福的情人。一位少女的崇拜,比社会上的任何谴责都更强烈。在贝蒂娜看来,法院弄错了:

  她眼见这个年轻人爱过自己,而且狂热地爱过六个月,怎么能将他判刑呢!乔治为了保持自己的行动自由,将她藏在巴黎一个神秘的寓所里,与世隔绝。垂死的贝蒂娜于是将爱情灌输给她的妹妹。两个姑娘常常谈论这出激情的伟大悲剧,她们的想象力使这出悲剧变得更加伟大。贝蒂娜的死亡也将莫黛斯特的天真无邪带进了坟墓,留下的莫黛斯特,不说是已知就里,至少是充满了好奇心。然而,悔恨的利齿常常深深咬啮贝蒂娜的心,她不会不对她的妹妹进行规劝。她道出知心话的时候,没有一次不规劝莫黛斯特,没有一次不叮嘱她对家庭要绝对服从。贝蒂娜去世的前一天,恳求妹妹一定要记住这泪水浸湿的床铺,绝对不要重蹈这多少痛苦都难以补赎其罪愆的行为的覆辙。贝蒂娜自责是她给家庭引来了灾星。

  她因没有得到父亲的宽恕而在伤心绝望中死去。虽然她悔恨异常,感动了上帝,宗教给她带来了最后的安慰,临终时刻她仍然以令人肝肠寸断的声音呼喊着:“父亲!父亲!”才闭上了眼睛。

  “在父母没有将你许配给那个人以前,决不要以心相许,”

  卡罗琳娜死前一小时对莫黛斯特说道:“没有母亲或爸爸的同意,切不要接受任何好意的表示……”

  这些字字句句是真理的动人话语,在垂危之际道出,在莫黛斯特心中产生的反响,比贝蒂娜叫她发下最庄重的誓言,还要强烈。可怜的贝蒂娜姑娘,象预言家一样早有预见,她从枕下取出一枚戒指。她早已吩咐她忠诚的使女弗朗索娃·珂歇叫人在戒指上刻铭言的地方刻上了“思念贝蒂娜吧!一八二七”的字样。在她快要咽气的时候,她把这枚戒指戴在妹妹的手指上,请她一直戴到她结婚的那一天。就这样,刺心的悔恨和对短暂爱情生活所作的天真描绘,将两位姑娘奇异地结合在一起。那短促的爱情季节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遭到遗弃的致命寒风。就在这种时刻,在痛哭、悔恨和回忆往事之中,对作恶的恐惧始终占了上风。

  然而,受人引诱,又回到父母身旁,贫病交加而死的少女的悲剧,父亲遭难飘泊他乡的苦难,后来成为维勒干家女婿的那个人的卑鄙行为,母亲因痛苦过度而失明,——莫黛斯特只是在表面上适应了这一切。杜梅夫妇、拉图奈尔夫妇对此也就心满意足了,因为任何忠心耿耿都无法代替母亲!这小巧玲珑的木屋别墅的单调生活,这漫步于杜梅种植的美丽花草之间的生活,这些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规律犹如钟表的习惯,这外省的循规蹈矩,这守在近旁编织毛线的牌局,这只有春分或秋分时节大海的喧嚣才能打破的沉寂,这寺院一般的平静,都掩盖着最动荡不安的生活,通过思想来进行的生活,思维天地的生活。有时人们对一些少女犯下的过失惊诧莫名,那正是因为她们身边没有一位盲母亲用她的手杖在处女的心扉上敲击,而奇思异想的地道早已掘进了处女的心。

  当杜梅夫妇安睡的时候,莫黛斯特推开窗户,想象着可能正好有一个男子从窗下走过。那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男子,是她期待着的、冒着挨杜梅子弹的危险、骑着马将她放在身后带走的骑士。姐姐死后,莫黛斯特精神沮丧,她埋头读书,读得痴痴呆呆,她在讲两种语言的环境中长大,既掌握了德语,又掌握了法语。后来她和姐姐又跟杜梅夫人学会了英语。在这方面,那些没受过教育的人并不怎么监视她,于是她把英、德、法三国文学的当代杰作当作自己的精神食粮。拜伦爵士、歌德、席勒、瓦尔特·司各特、雨果、拉马丁、克拉勃①、莫尔②,十七、十八世纪的伟大作品、历史和戏剧,从拉伯雷的小说直到《曼侬·莱斯戈》,从蒙泰涅的《随笔集》直到狄德罗,从法国中世纪的韵文故事直到《新爱洛伊丝》,三个国家的思想以其混杂的形象充塞了这颗头脑,冷静的天真纯朴和压抑着自己情感的童贞,使这颗头脑仍然纯洁高尚。

  ①克拉勃(1754—1832),英国诗人。

  ②托马斯·莫尔(1779—1852),爱尔兰诗人。

  阅读了大量书籍以后,从这个头脑中迸发出对天才的绝对崇拜。这种崇拜之情光芒四射,牢不可破,真挚而又强烈。一本新书对莫黛斯特说来是一件大事:人们曾见她为一部杰作而兴高采烈,吓坏了拉图奈尔夫人;也见过她因作品不能打动她的心弦而伤心难过。在这颗充满青春的美丽幻想的心中,隐秘的激情在沸腾。但是这熊熊燃烧的生活,没有一丝火光达到表层,无论是杜梅中尉和他的妻子,还是拉图奈尔夫妇,对此都毫无察觉。可是盲母亲的耳朵却能听见那燃烧着的火焰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那时莫黛斯特心中对于一切凡夫俗子都有一种深恶痛绝的情绪,不久,这就给她的面庞打上了难以形容的高傲、桀骜不驯的烙印,削弱了她日耳曼式的天真。

  不过,这倒与她面容的一个细处十分协调。原来她的前额上端有一撮头发,发根向下,成一尖角形状。思虑已在双眉之间犁出一道浅浅的垅沟,那下突的发根似乎成了垅沟的延续,这样就使她面部那种桀骜不驯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强烈。这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很机灵,夏尔离家出走以前,管她叫“我的所罗门小拖鞋”①。她说话的声音,通过学习三种语言,达到了最宝贵的柔中有刚的境界。加之她的音色清新甜蜜,叫人听了从耳朵到心眼里都格外畅快,使她上述的长处更加突出。她的母亲虽说看不见她额头上显示出来的前程远大的标志②,却能从这充满爱情的语音中研究出青春发育期心灵的逐步变化。

  ①《旧约·列王纪》记载,以色列王所罗门聪明过人,博览群书,能诗善文,通晓天文地理。“所罗门小拖鞋”原系韩斯卡夫人的父亲对她的爱称,巴尔扎克用来作为夏尔给莫黛斯特取的绰号。

  ②按照当时流行的面相术的理论,额头上有一道竖纹是前程远大或天赋奇才的标志。

  继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这一阶段以后,莫黛斯特便开始培养一种奇异的能力。这种能力就是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将自己变成她所安排的生活中或者梦境中的演员,想象自己向往的事物,其印象是那样突出,几乎接近于现实;这种能力可以提供思想上的享受,它将其他一切吞噬,甚至将年华吞噬,却想象自己结婚,想象自己到了老年,象查理五世那样参加自己的葬礼,①一言以蔽之,使人在内心深处扮演生活的戏剧,必要时也扮演死亡的戏剧。莫黛斯特,她扮演的是爱情戏剧。她假设自己如愿以偿地被人爱恋,经历着社会生活的各个阶段。她变成了一部黑色小说的女主人公,爱上了一个刽子手,或者一个最后要上绞刑架的坏蛋,或者象她姐姐一样,爱上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但是这个人一文不名,只跟法院第六庭②有交道。她假设自己是个交际明星,象尼侬③一样,经常出入盛大的交际场所,跟男人任意调笑。她一会儿过着女冒险家的生活,一会儿过着博得观众热烈掌声的女演员的生活,凡是吉尔·布拉斯④的历险,她都要经历,凡是芭斯塔、玛利勃朗及佛洛丽纳⑤之流所引起的轰动,她都要体会。等她对那些下流行为厌倦了,她又回到较现实的生活上来。她想象自己与一个公证人结婚,吃着正直生活赚来的黑面包,她从拉图奈尔夫人的形象中看见了自己。她同意过艰苦的生活,忍受为发财致富而必须经历的各种烦恼。后来,她又开始了小说中的生活:她因为貌美被人爱上了。

  ①查理五世(1500—1558),西班牙王(1516—1556)兼日耳曼皇帝(1519—1556)。其人野心勃勃,穷兵黩武,企图在欧洲建立一个统一的王国,曾与法王弗朗索瓦一世进行了持续三十年的战争,并曾入侵土耳其、突尼斯及阿尔及尔。远征北非失败后,于一五五六年退位,隐居在西班牙于斯特修院。据伏尔泰考证,查理五世隐居期间,为了消遣曾经演出《查理五世的葬礼》一剧。

  ②第六庭属轻罪法庭。

  ③尼侬,本名安娜·德·朗克洛(1620—1705),是极为著名的风流女子。

  ④吉尔·布拉斯,见《〈人间喜剧〉前言》第6页注②。

  ⑤芭斯塔(1797—1865),意大利著名歌唱家;玛利勃朗(1808—1836),西班牙女歌唱家;佛洛丽纳是《人间喜剧》中一个著名女演员的名字。

  一个古怪的年轻人,法国贵族院议员的儿子,艺术家,猜透了她的心思,认出了斯塔尔夫人①那样的天才在她额头上标出的福星。最后,她父亲成了百万富翁回来了。由于她过去的经历,她一定要叫那些情人接受各种考验,而她自己则始终不受约束。她拥有一座华丽的古堡,有用人,有车马,一言以蔽之,凡是奢侈生活中最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应有尽有,而且她要捉弄那些向她求婚的人,直到她四十岁时为止。到了那个年龄,她才嫁人。这部只印一册的《一千零一夜》,持续了一年左右,使莫黛斯特从精神上得到了满足。她经常把生活放在自己的手心上,富有哲理意味地、极为心酸、极为认真、极为频繁地自问:“那么,以后又怎么样呢?”

  ①斯塔尔夫人(1766—1817),法国女作家,内克的女儿,以才思敏捷着称。

  所以,她在这深深的泥潭中,不能不陷得齐腰那么深。有才具的人一旦堕入这种泥潭,便迫不及待地要通过他们从事的事业的大量工作以自拔。莫黛斯特若不是天性高洁,又青春年少,恐怕早已进修道院了。这种精神上的满足,使这位仍然满脑子天主教天命思想的姑娘乐善好施,相信天国广大无边。她将慈善事业当成应该毕生从事的事业。她象花萼深处的小虫一样,忧郁悲伤地爬着,隐藏在心中的异想天开的念头再也找不到食粮了。于是她平心静气地给贫苦妇女的孩子缝制长袖内衣!于是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拉图奈尔先生责骂杜梅先生“用王牌压了”他的“第十三张牌”,或者骂他抽走了自己的最后一张主牌。信仰推动莫黛斯特走上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她幻想到了自己变得——从天主教的角度来讲——无可指摘的那一天,便达到了一种圣洁的境界,那时,连上帝也会倾听她的话语,使她如愿以偿。

  “按照耶稣的说法,信仰可以移山;救世主将他的门徒带到了太巴列湖①上。可是我,我只请求主给我一个丈夫,”她心中想道,“这比带我到海上遨游容易多了。”

  她在整个四旬斋封斋期严守斋戒,毫不违例。她心想,此后某一天,她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就会遇到一个与她相般配的漂亮青年,一个她的母亲可以同意的小伙子。这个年轻人会疯狂地爱上她,尾随而来。她要天主给她派来一名天使,还给天主规定了日期。结果到了那一天,却是一个相当令人作呕的穷人对她穷追不舍。天下着瓢泼大雨,外面一个小伙子也没有。她到码头上去散步,看见一些英国男子下船来。可是他们都带着本国女人,而且几乎个个都象莫黛斯特一样漂亮,她看不见迷途的哈罗尔德②的踪影。这时,她象马利乌斯③坐在自己幻想破灭的废墟上一样,忍不住痛哭起来。有一天,她又第三次“传唤”天主。这一次,她以为自己梦寐以求的人儿已经来到了教堂,硬要拉图奈尔夫人到每一根柱子那里仔细瞧上一遍,还以为那个人考虑周到,躲藏起来了。

  ①据《新约·马太福音》第十四、十五章:耶稣遭人厌弃,带了门徒渡过加利利海,到外给人治病。加利利海即太巴列湖,在巴勒斯坦东北部。

  ②哈罗尔德,上述《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主人公。

  ③马利乌斯(公元前157—86),古罗马大将及政治家。一生征战,七次被任命为罗马执政官,却始终未能掌权。

  当然,这又是一场幻梦。从此以后,她撤销了天主的一切威力。她经常与这个想象的情人侃侃而谈,编造出问话和答话,而且赋予他许多才华。

  她胸中的大志完全隐藏在这些小说之中。正因为如此,她表面上非常循规蹈矩。看守莫黛斯特的好心的人们,对她这样规矩赞赏备至。即使给她找来许多弗朗西斯科·阿尔图和维勒干的儿子那样的人,她也不至于降低身分去俯就这些乡巴佬。说来说去,她就是想要一个才气非凡的人,一般的才华对她来说已算不得什么,正如一个姑娘嫁给驻外大使都觉得屈尊,一个律师对她来说简直就算不了什么一样。她希冀着财富,不过是为了将财富掷于她的偶像脚下而已。她梦幻中的影象在金色的背景上可以更清楚地显露出来。然而这金色的背景所显示的富有,远不如她充满着女性细腻情感的内心那样丰富,因为她的主导思想是要使一位塔索①、一位弥尔顿②、一位冉-雅克·卢梭、一位缪拉③、一位克里斯朵夫·哥伦布④变成幸福而富有的人。柴堆⑤燃起熊熊烈火,要烧死这些常常在生前不为人所知的殉难者,莫黛斯特的这颗心愿意去扑灭这燃烧的烈火。普普通通的不幸遭遇不大会打动这颗心。莫黛斯特渴望着难以名状的磨难、精神上的巨大苦痛。她时而配制止疼药膏,设想出什么研究成果、音乐作品,总而言之,想出各种办法使冉-雅克·卢梭极端愤世嫉俗的思想平静下来;时而她又设想自己是拜伦爵士的妻子,变得想入非非,和曼弗雷德一样有诗意,几乎能揣测到拜伦对现实世界的鄙视,然后她再设法使他成为天主教徒,以此来测度他对宗教的怀疑。莫黛斯特还责备莫里哀将十七世纪的妇女都描写得那么优柔寡断。

  ①塔索(1544—1595),意大利著名诗人,叙事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的作者。曾因内心矛盾而陷于神经失常,被囚禁七年之久。

  ②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散文家,《失乐园》、《复乐园》的作者。晚年双目失明,生活贫困。

  ③缪拉(1767—1815),拿破仑的妹夫和手下名将,出身贫寒,帝国时期被封为那不勒斯国王。拿破仑失败后,缪拉被俘,判处死刑。

  ④哥伦布晚年贫病交加,悒郁而死。

  ⑤指古时烧死犯人或烧毁禁书所用的柴堆。

  “为什么没有一个多情、富有而美丽的女子奔到每个才气横溢的人面前自愿作他的奴隶,就象《莱拉》①中那个神秘的年轻侍从一样呢?”她常常这样自问。

  诸位可以看到,英国诗人②通过古勒奈尔③这个人物所吟咏的lepianto④,莫黛斯特完全理解了。对于那个走来主动向小克雷比庸⑤求爱并嫁给他的英国少女,莫黛斯特很欣赏她的举动。斯特恩和伊丽莎白·德拉珀⑥的故事,有好几个月的时光,构成了她的生命和幸福。

  ①《莱拉》(1813—1814),拜伦的长篇叙事诗。诗中的主人死后,其年轻侍从也因痛苦而死在主人的尸体上,人们发现原来这个侍从是一位女子。

  ②指拜伦。

  ③古勒奈尔为拜伦《海盗》中的人物,她将康拉德从牢中救出,一起逃走。

  ④意大利文:眼泪,泪水。

  ⑤小克雷比庸(1707—1777),法国作家。其父亦为文人,人称老克雷比庸。那个主动向小克雷比庸求爱并与他结婚的英国女子,名叫施塔福德小姐。他们婚后很幸福。

  ⑥英国小说家斯特恩于一七六○年在伦敦结识伊丽莎白·德拉珀夫人,伊丽莎白随夫去印度后,斯特恩写了《约立克致伊丽莎白的信》一书,于一七七五年出版。

  在思想上她也成了内容相似的一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她不止一次地研究了伊丽莎白这个崇高的角色。令人赞叹的多情善感,在这部书信体故事中表达得那样高雅,使她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来。据说那位最有才气的英国诗人①是从来不流泪的。于是莫黛斯特不仅靠理解作品,而且靠理解她最喜爱的作家的性格,又生活了一段时间。《世界公民》的作者哥尔斯密②,《奥贝曼》的作者③,夏尔·诺迪耶④,麦图林⑤,最贫穷、最受苦的作家,是她的神只。她揣度着他们的痛苦,设法体会他们那种掺杂着卓越的思考的、缺吃少穿的境况的滋味,她将自己心灵中最宝贵的东西都倾注进去。她想象自己给这些为才能而殉道的艺术家带来舒适的物质生活。这种高尚的恻隐之心,这种对劳动艰辛的直觉,这种对天才的崇拜,在女子心灵中萦绕,委实是一种罕见的古怪念头。首先,这很象是女子与上帝之间的秘密。因为这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夺目的东西,没有任何可以使虚荣心得到满足的东西。而虚荣心在法国,对人的行动来说,是极大的推动力。这就是莫黛斯特思想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深入到一个过着这种反常生活的男子内心中去,要了解他的思想契机,要了解天才人物私生活中的不幸,要了解他需要什么,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头脑中的幻想一旦涌现,她的灵魂便在太空中遨游,于是她对尚捉摸不定的未来进行探索,迫不及待地要享受一下集千种柔情于一身的爱情。她对生活的看法高超,打定主意宁愿在一个高雅的环境中受苦,也不愿象她母亲那样在外省生活的泥沼中艰难行进。她遵守自己发下的誓言,决心做到不堕落,爱惜父亲家族的荣誉,只给父母家中带来快乐。所有这一切情感终于以一种形式表现了出来:她想作一位诗人、一位艺术家,总之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子的伴侣。但是她希望自己选择,而且要在对他进行了深入的考察之后,才将自己的心、自己的生命、自己从爱情的苦闷中迸发出来的无限柔情奉献给他。这部优美的小说,她一开始创作便从中得到快乐。最深沉的宁静笼罩着她的心。她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她成了诸位所见过的美丽而高尚的德国少女形象,木屋别墅的光荣,拉图奈尔夫人和杜梅夫妇的骄傲。此时莫黛斯特过的是双重的生活。

  ①指拜伦。

  ②哥尔斯密(1730—1774),英国作家。《世界公民》是他的书信体小说。

  ③指塞南古(1770—1846),法国作家。

  ④夏尔·诺迪耶(1780—1844),法国作家。

  ⑤麦图林(1782—1824),爱尔兰小说家,剧作家。

  一方面,她老老实实地怀着热爱的心情做好木屋别墅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琐事,象使用车闸一样利用这些琐事来控制她的精神生活的诗意,就象修道士对物质生活加以节制,而全心全意让灵魂在祈祷中发展一般。凡是有高度智慧的人,都强制自己从事某种简单机械的劳动,以便保持清醒的头脑。斯宾诺莎①对眼镜片进行粗加工,贝尔②数房顶上的瓦片,孟德斯鸠修整花草树木。这样降服了肉体,心灵才能安全地展开翅膀。米尼翁夫人看透了女儿的内心活动,她说得很有道理。莫黛斯特是在恋爱,但她的爱情,是很罕见、很少能为人理解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是少女的首次幻想,是各种情感中最微妙的情感,是内心的甜食。她用未知、不可能和梦幻的酒杯开怀畅饮。她赞美少女天堂的青鸟。青鸟在远处歌唱,可望而不可即,任何枪支的子弹都打不着它,它那色彩绚丽的羽毛,象宝石在闪光,使你眼花缭乱。可是现实——由证婚人和市长先生伴随的凶恶的鹰鹫一旦出现,那青鸟便无影无踪了。享有爱情的一切诗情画意,而又看不见情人,这是多么甜蜜的随心所欲的生活!是怎样的异想天开啊!

  ①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②贝尔(1647—1706),法国哲学家。

  一桩毫无意义的愚不可及的偶然事件,决定了这位少女的生活。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天,在一家书店的架子上,莫黛斯特看见一幅石印肖像。这是她特别喜欢的一个作者,名叫德·卡那利。诸位都知道,这些素描是拿名人来进行可耻的投机生意的产物,仿佛他们的面孔是一份公共财产。这些素描又是多么不可信!在这幅铅笔画成的肖像上,卡那利摆出一副颇有拜伦气派的姿势,头发乱篷蓬地直竖着,脖颈裸露,长着抒情诗人个个必有的那种硕大无比的脑门,让大家欣赏。维克多·雨果的大脑门叫多少人剃光了头皮,详细数字不得而知,那数目大概和拿破仑使之战死疆场、而本来可能成长为元帅的人数差不多。卡那利的这副面容,由于做生意的需要而被画得超凡脱俗,给莫黛斯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买下了这幅肖像。那天,正好德·阿泰兹①一本最精彩的书刚刚出版。即使这样说有损莫黛斯特的形象,我们也必须承认,她在这位著名诗人和这位著名散文家之间踌躇了很久,不知买这本书好,还是买这幅肖像好。可是这两位名人是否没有妻室呢?莫黛斯特开始考虑弗朗索娃·珂歇是否能成为她可靠的帮手。弗朗索娃·珂歇是贝蒂娜从勒阿弗尔带走又带回来的女仆,米尼翁夫人和杜梅夫人觉得她还是比别的女仆好,现在雇她当短工,她就住在勒阿弗尔。莫黛斯特把这个有点失宠的姑娘带到自己房中。她向弗朗索娃发誓,自己永远不会给父母添一点点忧烦,永远不超出给一个少女划定的界限。对弗朗索娃,她说等以后她父亲回来时一定保证让她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条件是对于要求她做的事,一定要严守秘密。到底是什么事呢?一点小事,一件毫无恶意、对人无害的事。莫黛斯特要求她的同伙干的事,就是叫她发信和取信,回信将要寄到弗朗索娃·珂歇名下。说妥以后,莫黛斯特给出版卡那利诗集的书店老板道里阿②写了一封非常客气的短信,信中为伟大的诗人着想,向他询问卡那利是否已经结婚。然后她请出版商将回信以存局待领的形式,寄给勒阿弗尔的弗朗索娃小姐。

  ②道里阿是《人间喜剧》中的著名出版商。

  ①德·阿泰兹,《人间喜剧》中的人物,一个贫穷的贵族,经过苦学与奋斗后,成为当时最杰出的作家之一。

  道里阿哪里会认真对待这封信?不过他倒是回了一封信。这封回信是他办公室中五、六个记者一块凑成的,每个人都加上了自己的俏皮话。信是这样的:

  小姐:

  康斯坦·西尔·梅西奥·德·卡那利男爵,法兰西学院院士,于一八○○年生于科雷兹省的卡那利,身高五尺四寸①,发育良好,接种过牛痘,身体非常健康,符合征用条件。他在科雷兹拥有一小块祖传地产,热切希望成婚,但要得到一笔好嫁妆。

  他家的族徽,半边为直纹红色,并带金色,半边为沙色,带有银色贝壳,上端为男爵花环,下端以两株落叶松的绿色图案作为支撑。他家族的铭言是“金和铁”,但是从来不含金。

  第一位卡那利族人,于第一次十字军远征时动身前往圣地,这在奥弗涅②轶事中有所记载,据说他当时一贫如洗,只随身带了一把斧子。贫困从那时起就一直压在这个家族的头上。其家徽大概便源出于此。斧头只用一个贝壳来代表。不过,这位高贵的男爵如今倒大名鼎鼎,因为他打垮了许多不信基督的人,后来死在耶路撒冷,身上一无长物,既无金又无铁。那时还没有救护车,他便死在去阿什凯隆③的路上。

  ①指法尺,相当于325毫米。

  ②奥弗涅为法国中部偏僻山区。

  ③阿什凯隆位于现在的加沙地带。

  卡那利古堡,生产野栗子,由两座塔楼组成,一段围墙将两座塔楼连接起来。如今塔楼已被拆毁,墙上爬满了长春藤,十分壮观。古堡每年交纳二十五法郎捐税。

  签署这封信的出版商还要强调指出,本人以每卷一万法郎的价目向德·卡那利先生购得诗集,卡那利先生倒是不给贝壳。

  科雷兹的抒情诗人现住天堂一鱼贩子街二十九号。对一个天使派诗人来说,这是非常合适的居住区。诗句吸引鮈鱼。免除捐税。

  据说,圣日耳曼区的几位贵妇人常常走上天堂街这条路,保护着这位天神。国王查理十世对这位伟大诗人十分器重,甚至认为他可以当官。最近国王任命他为荣誉勋位团军官和外交部行政法院审查官,这后一职位更加重要。这些职务并不妨碍这位伟人从鼓励文学艺术基金中领取三千法郎的津贴。这样大赚其钱在书店引起了第八次灾难,埃及倒得以幸免。唉,诗歌呀!

  卡那利作品的最新版本,46厘米×62厘米,仿羊皮纸本,有毕西沃、约瑟夫·勃里杜、施奈尔、索迈尔维等人所作插图,第多厂①印刷,共五卷,定价九法郎,邮资在内。

  这封从天而降的信,如同一大块铺路石板砸到了一朵郁金香上。一位诗人,审查官,在部里领薪水,又领取一份津贴,胸前佩带着玫瑰花形勋章②,得到圣日耳曼区妇女的垂青,哪里象浑身泥土,在河堤大道上游逛,忧思迷惘,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装着满脑袋诗句回到阁楼上去的诗人呢?

  ……莫黛斯特也看出来,这位心怀妬忌的书店老板是在冷嘲热讽,因为他写道:“我造就了卡那利!我造就了拿当③!”此外,她又重读了卡那利的诗作,重读他的那些假惺惺的、伪善的诗句。即使为了理解莫黛斯特的迷恋,也需要对卡那利的诗分析两句。卡那利与天使派领袖拉马丁不同之处,在于他有护理病人时那种曲意逢迎的本事,有靠不住的温情脉脉,有令人愉快的和缓措辞。如果说这一派的领袖高声呐喊是一只鹰,卡那利则有如一只雪白加粉红的红鹳。妇女们将他看作是自己不可多得的朋友,守口如瓶的可以讲心腹话的人,表现她们内心活动的人,理解她们的人,能给她们的行为找到解释的人。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中,道里阿留了很大的边白,莫黛斯特在空白处用铅笔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批语,与这个沉思遐想、充满柔情的心灵发生了极大的共鸣。卡那利没有充满生命力的天赋,他的创作是没有生命的。但是他善于抚慰那些隐隐约约、捉摸不定的痛苦,如缠绕着莫黛斯特的痛苦之类。他对少女讲的是她们自己的语言,他能减轻鲜血淋漓的伤口的疼痛,止住呻吟甚至哭泣。他的天才并不在于对病人高谈阔论,给他们强烈情感刺激的药物;他只是满足于用和谐悦耳、令人信赖的声音对他们说:“我和你们一样不幸,我非常理解你们。来,到我身边来吧,让我们在这小溪边、柳荫下一起哭泣吧!”于是人们便走过去了!于是人们便倾听着他空洞而响亮的诗句,犹如乳母哄孩子睡觉时唱的歌。卡那利在这一点上与诺迪耶颇为相似,他用天真纯朴来使你着迷。

  ①第多厂,法国十八、十九世纪著名印刷厂,在欧洲出版界享有盛誉。

  ②玫瑰花形表示荣誉勋位团勋章的级别,别在翻领扣眼上。

  ③拿当,《人间喜剧》中的人物,是一位红极一时的青年作家。

  这种纯朴的风格在散文家①笔下非常自然,而在卡那利笔下则是以其细腻的笔触,以其淡淡的微笑,以其凋谢的花朵,以其幼稚的哲学来刻意追求的结果。他颇为滑稽地模仿创世之初的语言,带你回到那幻想的草地上去。对于才智出众的人,人们很苛求,要求他们具有宝石的优点,不朽的完美。而对卡那利,人们看见扔给弃儿的几个小钱就心满意足了,人们对他什么都可以原谅、容忍。

  ①指诺迪耶。

  他好象是个乖孩子,又特别有人情味。他这副天使派诗人的装腔作势产生了很好的效果,正如女人装出纯朴天真、大吃一惊、青春年少、蒙受冤屈的伤心的天使模样,也总是会产生很好的效果一样。莫黛斯特重温了自己的印象,对这颗心灵,对这副与贝尔纳丹·德·圣应埃尔①同样讨人喜欢的容貌产生了信任的感情。她没有听出版商的话。于是,七月初,她给这位进了圣器室的多拉②写了一封信。现在人们仍然把此人当作现代七星诗社的一颗明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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