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铁凝早期小说的审美探析

作者:吴延生




  “小说家的任务在于揭示人物的心理距离和情感误差,从而塑造出个性独特而鲜明的人物形象。”《渐渐归去》里的黄爱珍,即黄渐渐。由于算命先生说她生来就带一身罪孽,改名渐渐才得以超脱,于是改名渐渐。她的命运是不幸的,一个姑娘向算命先生求助,这本身就够险的了。不仅如此,她还要求神拜佛,要出家为尼。然而作品写她真的上了五台山,到了显通寺,进了文殊院。她觉得这里是她得救的地方。于是,她满怀着超脱的希望,虔诚地跪了下去,向神佛倾诉内心的一切苦楚。她要……小说写到此,令人为作者担忧,这不是自己把自己领进了“沼泽地”吗?作者都置身于险境,那么笔下的人物是如何的危险,就可想而知了,就在这时,作者奇迹般地走出了“沼泽地”,并且把黄渐渐也拉出了险境。原来黄渐渐刚跪下去,“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一下子盯住了文殊的膝盖,她突然发现那金色的膝盖破了一块。她先是一阵心疼,进而又发现破口之处露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白乎乎的东西。是皮肤,还是白骨,然而那实在是一块灰泥……”这个发现,使她的虔诚一下子消失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回头再看那高大的神和进殿时不一样了。“这一次,它给了她一个不太美好的印象。她觉得它虽然双目微闭,但仍然露出一脸狡黠。”这难道不是一次心灵历险吗?所以,“‘知青’作家们深深地理解同代人,而且想使人们也能理解,才拿起心理探索的武器去力求把这种复杂性真实地反映出来。”“女作家能够在文学中描述自己亲身体验的女性精神、身体的独特感知领域,女性文学的优势和价值也正在于此。”
  二、蕴藉浓郁诗情的流淌
  “我们的民族是诗的民族,诗成了我们民族的灵魂,诗艺术因而也成了我们民族表达情感的最有力的方式,散文中有诗,戏剧中有诗,小说中也有诗……一切都有诗。”(11)还在做知青时,铁凝曾写过厚厚一本诗,其后仍不忘对诗的恋情。“从铁凝的某类具有散文化倾向的短篇小说中,我们每每能够感受到诗的激情,诗的抒情性。”(12)小说的诗情又与生活中的美分不开。作家极力追求美,表现生活中的美。生活中的美,从来不是冷漠的东西,而要给美的事物赋予美的力量,就不得不借助于激情的描写。正如王蒙所说:“怀着这种对于生活的真诚的美好情致而写作的作者是幸福的,读这样的作品也是幸福的。”我们看《小酸枣》里的“小酸枣”,这名字就富于诗情。《东山下的风景》《一片洁白》又何尝不是呢?“她总是在冷静的现实主义笔法的描述中,展现传统与现代、纯朴与世故、文明与野蛮、女性的自主与依附等种种矛盾。在铁凝的作品中,女性的矛盾与困境往往与对社会文明进程的思考交织在一起,只有在那些没有被现代文明浸染的或带有原始生命体验的女性那里,才显出某种宁静、恬淡与充盈的抒情因素。”(13)《哦,香雪》就是典型的一例。它简直是一盏美酒,饮之欲醉;读者品尝它也是在享受它。通篇仿佛是从诗泉里流淌出来的涓涓细流,流进人们的心田,滋润着人们的心灵。难怪老作家孙犁说:“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了。”王蒙也说:“这真是一支净化人心灵的歌。”小说的字里行间充满着女作家的爱和激情。铁凝的激情是饱满的,爱是火热的。“按照列夫·托尔斯泰的观点,艺术是交流情感的。因此,没有情感,就没有艺术。”(14)铁凝正是这样的艺术实践者和追求者。她把自己火热的爱献给了大山皱褶里的台儿沟这个小得让人心疼的只有十几户乡亲的小山村。大山似乎有了人情,因为台儿沟的乡亲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台儿沟也似乎具有了人性,它可以“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甚至连两条冰冷又等距离排列着的铁轨也似乎充满了灵性,“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因为它无法忍心高速前进、风驰电闪地掠过去,也不忍心把台儿沟抛在后面,所以作短暂的一分钟停留。铁凝将饱满的诗情,倾注于笔下所描写的小山村。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田垄沟坡、蓝天白云,无不被作家赋予艺术生命而存在,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存在。这“存在”是植根于作家充满诗情的基础上的。“一片风景,即是一种心情,绘景而见情”(15)。台儿沟的乡亲是那样的善良、憨厚,简直有点古朴。“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然而火车的短暂的一分钟停靠,唤醒了与世隔绝的沉睡的山村;“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的新鲜的清风”吹醒了台儿沟的乡亲,他们的生活在默默地起着变化,那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驶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少女的心被这一分钟震颤了。她们带着一颗好奇的心要通过火车那小窗口看到另外一个新奇的世界。那一双双纯朴可爱的农村姑娘渴望美好生活、探究文明世界的明亮的眼睛深深地镌刻在读者心中。在这里,小说依靠一只与文明、文化紧密相连的铅笔盒,涂抹出文明附丽于生命焕发出的光彩,赞美了衣食尚不富余的人们萌生的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小香雪用四十个鸡蛋,走了三十里夜路终于换来了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我想没有哪一个读者读到此心灵不为之震颤的!“笔触细致,诗情缱绻,几乎已打破了小说、散文、诗歌的界限;它既是小说,也是散文,又是诗;其基调简直可以说就是诗。”(16)“读者从这个平凡的故事里,不仅看到古老山村的姑娘们质朴、纯真的美好心灵,还能看到她们对新生活强烈、真挚的向往和追求,以及为了这种追求,不顾一切所付出的代价。”(17)多么了不起的追求!小香雪的心灵苏醒不正是一首净化人心灵的歌吗?还有比这更具有诗情的歌吗?难道这首歌还不能唤起我们年轻一代改变生活、改造社会的强烈责任感吗?作者为了烘托渲染出山村女孩小香雪的宽阔的心胸、美的气质,表现她那朴素而热烈的追求,将台儿沟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情丝都编织到她的身上,使她成为美的化身,这时小说中的铅笔盒便含蓄成一个象征物。“诗情是象征的基因,象征是诗情的升华”(18)
  铁凝的小说充满着诗的素质,很少将事件全过程纤毫毕肖的再现,那些细腻的娓娓不断的描述,都是通过微末的细节在品味着醇美的诗情,正是这种诗人的才情决定了她小说的写法和风格,那就是诗意浓郁,意境深邃,但又含蓄蕴藉,非细心体味,品尝不出其诗韵,因此,铁凝小说具有一种内在的诗意美。
  
  散文结构的外在美
  
  一、散笔中的巧编妙织
  “有些小说家为什么热衷于淡化情节,采用散文的写法?他们的生活观、艺术观有了变化。他们多方面地观察、反映生活,特别重视反映作家的感觉、听觉、情绪以及复杂、细致、多变的内心世界。而散文是不受小说情节、戏剧冲突、诗歌韵律束缚的自由、灵活的形式,非常适于表现生活的各方面和作家对社会、人生、宇宙的看法。”(19)确然,小说家用散文式的笔法,它可以不受时空的限制,随着感情的自然流泻,去表现生活,表现作家对生活的感受。“诗性写作并非女性写作特有的现象。至少在八十年代相当长一段时期,小说的诗化、散文化几成时尚。”(20)这种手法当然不是铁凝的创造,老作家孙犁的小说中就是这样,但铁凝将这种散文式的笔法写进小说,还能与诗歌的因素组合起来,因此她的小说具有诗的醇香,散文笔法的优美。“叙事结构的弥散化、意绪化、观物方式的散点透视,人物情节的片断连缀,语言的诗意运作,把(小说)叙事文本变成纯粹自足自慰的文体。”(21)铁凝是一个不太能忍受理性束缚的人,她凭自己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再融进自己的想象、发挥,使之水到渠成,自然流露。这与其取材有一定的关系。因为她把着眼点放在情感与道德的微波中,因而她的作品不可能表现出大刀阔斧般的阳刚之美,而只能表现出细腻真情的阴柔之美。铁凝在向前辈作家萧红、冰心、孙犁学习的过程中,又有自己的创新。她用自己不受理性约束的手,编织散文式的羽衣,罩裹她作品内在的诗情,这二者又是有机而和谐的统一体。那么什么是铁凝的散文式的笔法呢?淡化人物情节,刻意营造气氛,充满浓郁抒情。“《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则以人物的行止线替代了贯穿性的情节线,形成散文式结构。”(22)如果说她的《夜路》小说集就像幼儿园的阿姨在给天真的孩子说故事的话,那么在铁凝稍后的小说里,几乎没有“故事性”,但又不是“意识流”。“相对于传统的情节小说来说,新时期的小说趋向于情节淡化、散文化、抒情化、诗化,这应该说是种创新和突破。”(23)铁凝就是将生活中的细小片断,通过生活感受来把它连缀成一体,把事物最微细的碎片粘合起来,形成一个最精巧的迷宫。让人感到是那样的天衣无缝,感觉不出作者是有意为之,但你又感到她的作品有一种吸引力。不,是一种艺术魅力。这得力于她的取材立意的新颖,内在的诗韵。除此而外,大概就不得不考虑她作品的外在形式。人的审美直觉一般是从感性上升为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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