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热内的符号世界
作者:邱佳岭 陈 健
关键词:阳光 让·热内 符号学分析 颠覆
一、在删除号下的表演
让•热内的《阳台》在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二日于伦敦艺术剧场俱乐部举行了全世界的第一场演出,由曾经执导过《女仆》的年轻的导演彼得•查德克执导。当时,评论此剧的同期几份伦敦报纸曾报道说,由于作者让•热内强烈反对此剧的演出方式,因而不准他入场。热内指责查德克把他的《阳台》庸俗化了。当时报纸引用热内的话说:“我这台戏的背景是有着崇高含意的妓院,但彼得•查德克在舞台上所表现的却是个卑劣的妓院。”查德克所执导的《阳台》究竟是何种样式,笔者不得而知,但从热内剧作优秀的翻译者美国人伯纳德•弗雷克特曼的评论中我们可窥到几分,即“妓院景象的表现应具有一个十分美丽的教堂举行弥撒祭的严肃性。查德克先生却把它表现成是个一般的妓院”①。从“一般的妓院”几个字中我们可以得到些启示,显然,“一般的妓院”的编码和解码过程具有历史延续性。作为符号,其所指是传统意义上、社会性的所指,而热内在剧中所要打破、更改的正在于此。
一九六〇年五月由彼得•布鲁克所执导的《阳台》,以其润饰、布景设计华美、演员阵容强大而著称。对于布鲁克所执导的《阳台》,巴尔特评论说:“如今,热内遭到了所有现代派戏剧的命运,从它被观众接受那天起,就不可逆转地被中性化了……”①所谓“被中性化”,笔者认为是对其反传统戏剧性的弱化。正如胡塞尔所指出的,由于常识、习惯所形成的信念的“自然态度”,即人们把所意识到的世界视作不依赖自身的独立存在,人们对这种“世界”的知识是信任的,认为它是可靠的、理所当然的。基于这种“自然态度”的《阳台》的搬演,不可避免地会在舞台上建构一所“一般的妓院”,观众也凭借常识来理解舞台表演。至此,不难理解热内对查德克所执导《阳台》的愤怒了。因为它丢掉了作为现代派戏剧最实质的内涵:对传统戏剧的颠覆。
传统西方戏剧是用魔术般的方法制造幻觉,让观众如痴如醉地在那隐藏的“第四堵墙”背后窥视舞台上仿佛未加排练的真实的事件展示,一切都显得真实而自然。在那里,生活仿佛被搬上了舞台,舞台上展现的是一个充满二元对立的世界:主体/客体、自我/他者、思想/物质、善良/邪恶等,一切都符合逻辑,一切都具有确定性,戏剧本身有着明确的主题和意义。这就是传统的幻觉剧场所展示给观众的。从符号学意义上讲,传统现实主义戏剧中符号的能指和所指的意义和价值确定而明确。
西方现代派戏剧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反传统现实主义戏剧。首先要从根本上瓦解、动摇传统戏剧性意义,消解产生戏剧性意义的先决条件。具体体现在表演层面上,即打破传统幻觉剧场,在意识形态层面上颠覆亚里斯多德以降的二元对立的逻辑和理性思维。
作为西方现代派戏剧的重要分支的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之一的热内反传统戏剧,有着自己独特的对传统戏剧颠覆的策略,即“在删除号下的表演”③。显然,“在删除号下的表演”使我们想起德里达的“在删除号下的写作”。从海德格尔以来,哲学和其他学科深深感到在人类文明进化过程中,种种假定、默许、前理解的假设等认识的偏向已渗入语言及其语言规则中。语言意识形态的建构把作为工具的语言变为知识本身,成为人类深陷其中的牢笼,这样,人类所拥有的语言实质上控制了人类自己。在德里达看来,“自然”已先为“文化”所蛰居,而“自然”这个概念的表达又只能由语言来担负,“在删除号下的写作”并不仅仅是否定的符号,它是一个时代的最后的文字,在它之下,语词的传统含义一方面被删除了,一方面依然留下了清楚的痕迹。这样,“自然”就成了“删除号下的自然”,删除号随时可以消除语词传统含义。
热内的戏剧《阳台》就是这个意义上的戏剧:“在删除号下的表演”。它既肯定又否定了传统剧场。在布景符号、演员符号、空间符号的处理上,热内通过传统的和现代的、旧的和新的、人们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编码来传达新的意义,通过对某些符号的强化,同时又对某些符号的弱化,热内在《阳台》中实现了对旧的剧场“语言”既否定又使用的创作。
二、删除号下的布景
戏剧符号学将戏剧表演作为有多种系统如听觉系统、视觉系统共同起作用的综合的符号系统。舞台上所有事物,不论与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多么逼真、酷似,它也是符号系统的组成部分,因此,总会存在戏剧性(dramatic)和剧场性的矛盾。对待这个矛盾,传统戏剧与现代派戏剧所使用的策略大相径庭。传统戏剧采取尽量缩小剧场性,使之与戏剧性趋同。在传统戏剧舞台上,戏剧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差异被最大限度地消除,创造出逼真的,令观众产生幻觉的舞台画面,作为符号的道具大多是类像(icon),即强调道具与现实世界日常生活中物品的相似性;而现代派戏剧则最大限度地暴露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差异,时时提醒观众这是剧场活动,是演戏。即便是与日常事物很类似的舞台上的类像,其差异性也会立刻被展露出来。《阳台》第一幕中的类像“十字架”就是一个典型。热内在舞台提示中写道:“……门上有一个画得极为逼真的西班牙式的大十字架……”④诚然,舞台上的这个十字架惟妙惟肖得足以乱真,但这里问题在于:为什么热内非要强调十字架是“画得逼真的”,而不是让舞美准备一个真的十字架?十字架作为社会性符号是一个有宗教内涵的背景符号,其所指似乎是这里是一个圣器储藏室。作为社会性符号的意义的产生与符号的材料的关系不大,但作为审美的符号,其材料的不同则有了不同的所指内容。作为符号的十字架在这里意义在于:它以反讽的形式暴露传统戏剧所追求的真实感。热内完全可以让舞美人员使用真的十字架,但他坚持要画在布上的十字架的目的在于告诉观众:“这是表演”,观众所看到的是圣器储藏室的复制品,不是真的圣器储藏室。画得逼真的十字架的传统美学意义被颠覆了,它成为符号的符号。观众的快乐不是源自被幻觉所愚弄,而来自对自己被愚弄的发觉。
除了布景符号大十字架,其他参与符号意义建构的另一个重要的布景符号从第一幕到第三幕都出现了,这就是枝形灯。
第一幕舞台提示:天花板上,一盏枝形灯,每一幕都亮着。
第二幕舞台提示:同样的灯。
第三幕舞台提示:……同样的枝形灯。
作为符号的枝形灯具有多个所指。首先,它是一个传统意义的布景符号,是背景的一部分,从社会符号学的视角来考虑,它体现了伊尔玛所经营的妓院的华丽、奢侈。但同时,枝形灯的相对稳定和持续性,使它有了另一层意旨,使它同时属于虚构系统(fictional system),成为戏剧性符号(dramatic sign),它界定了戏剧的虚构空间:妓院,伊尔玛夫人的“幻觉之家”。同时,在虚构的空间之内,又存在着由一组密室组成剧场空间。作为戏剧性符号的枝形灯与其他剧场符号系统(theatrical paradigm)第一密室、第二密室、第三密室相比,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和真实感。由枝形灯所暗示虚构空间的稳定性和真实感与剧场符号系统密室的强烈对比凸现了剧场空间的不自然、暂时性和脆弱,剧场性和虚构性同时出现,在枝形灯与密室的比较中,《阳台》的剧场性被强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