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卷(33-40)

 

  三十三

  在华盛顿,亚当·沃纳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报章杂志上关于他的文章与日俱增。他发起对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聚居区学校的情况进行调查,并率领一个参议员代表团前往莫斯科,会见持不同政见者。报纸上登了他到达谢列梅捷沃机场的照片,迎接他的俄国官员脸上毫无笑容。十天之后他回国时,报上热情称赞他的俄国之行获得了巨大成功。

  有关他的新闻报道范围越来越广。许多读者希望阅读有关亚当的文章,报界欣然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亚当成了参议院中实施改革的先锋。他带领一个委员会视察了联邦监狱和全国的许多监狱。他和囚犯、卫兵、狱卒分别进行谈话。以他为首的那个委员会的报告送上去以后,多方面的改革便开始了。

  非但新闻杂志报道他的情况,好几家妇女杂志也竞先刊登关于他的文章。在《大世界》杂志上,詹妮弗看到一张亚当、玛丽·贝思和他们的小女儿萨曼莎三人的合影。詹妮弗坐在卧房中的壁炉旁,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玛丽·贝思正对着镜头微笑,脸上透着南方女子待有的风韵和柔情蜜意。那女孩长得活像她母亲。詹妮弗接着把眼光集中在亚当身上。他神色倦怠,眼角布满了原来不曾有的鱼尾纹,两鬓已经开始发白。一刹那间,詹妮弗仿佛看到了一张乔舒亚长大成人以后的脸。两人相貌酷似,简直就像是一个人。摄影师照相时让亚当正对着镜头,在詹妮弗看来,亚当此刻正瞧着她呢。她想从他的眼神中判断出他如今是否还想到自己。

  詹妮弗重又望了望照片中的玛丽·贝思和她的女儿。她把杂志甩进了壁炉,看着火苗将它吞没。

  亚当·沃纳坐在餐桌上首,招待着斯图尔特·尼达姆和另外六位客人。玛丽·贝思坐在餐桌另一端,与一个俄克拉何马州参议员和他那满身珠光宝气的夫人闲聊着,华盛顿对于玛丽·贝思来说不啻是一味兴奋剂。她到了这里如鱼得水。由于亚当的地位日见重要,她成了华盛顿社交界最重要的女主人之一。她担任这种角色,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亚当的情况正好相反。华盛顿的社交生活使他感到厌烦。他乐得让玛丽·贝思去应酬。她八面玲珑,应付自如,亚当对她说不尽的感激。

  “在华盛顿,”斯图尔特·尼达姆说,“在饭桌上达成的协议要比在神圣的国会大厦里达成的还多。”

  亚当环视了一下桌子,希望晚宴到此告终。从表面看来,似乎一切顺顺当当的,找不出一点岔子,可他心底里却是一百个不如意。他娶的是一个女人,爱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他和妻子的结合束缚了他的手脚,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摆脱不了。要是玛丽·贝思没有怀孕,亚当知道自己会孤注一掷和她离婚的,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他承担着不可推卸的义务。玛丽·贝思给他生下一个标致的女儿。他钟爱这孩子,可是他无论如何忘不了詹妮弗。

  州长夫人正跟他说着话。

  “你真是个幸运儿,亚当。男人在世上该有的东西你全有了,这话不假吧?”

  亚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三十四

  春去秋来,乔舒亚一年年长大了。他是詹妮弗生活的核心。她望着他一天大似一天,一天比一天懂事;看他学走路,学讲话,以至学习思考,心中总是感到惊异不已。他的情绪变化无常,时而凶野,咄咄逼人,时而羞赧,伶俐可爱。詹妮弗若是夜晚出去,他便会很不高兴。他仍然害怕黑夜,所以做母亲的总是在夜间给他亮着灯。

  乔舒亚两岁时变得非常调皮,是个不折不扣的淘气大王。他固执,爱动武,常常损坏东西。他喜欢摸摸这个,“修修”那个。他弄坏过麦琪太太的缝纫机,糟蹋了两台电视机,还拆开了詹妮弗的手表。他把屋里的白糖和食盐掺在一起。在他认为没有人管着他的时候就更加为所欲为。有一回,肯·贝利给詹妮弗带来一条德国牧羊幼犬,取名麦克斯,乔舒亚竟咬了它一口。

  肯·贝利来看望他们时,乔舒亚冲着他直嚷嚷:“嘿!你有铃铛吗?我看看行吗?”

  那一年詹妮弗恨不得把乔舒亚送给任何一个打从门前走过的陌生人。

  到了三岁,乔舒亚忽然变得温和、热情、可爱,简直成了个小天使。他的体型很像父亲,他双手从不肯闲着,不过他不再糟蹋东西了。他喜欢到户外活动:爬山,跑步,骑儿童三轮车。

  詹妮弗带他到布朗克斯动物园玩,带他去看木偶戏。他们一起在海滨散步,到曼哈顿去看马克斯弟兄主演的影片,然后上波威特·泰勒大厦的九层楼,去古式的詹宁斯先生冷饮部喝冰淇淋汽水。

  乔舒亚成了詹妮弗的伴侣。母亲节那天,乔舒亚学会了詹妮弗父亲爱唱的一支歌,《照耀吧,丰收的圆月》。他把这支歌唱给詹妮弗听,算是他的节日礼物。这是她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

  有人说过:“世界不是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而是从自己的儿女手中借来的。”詹妮弗在心里想,这话一点也不错。

  乔舒亚上幼儿园了,他很喜欢那个地方。傍晚,詹妮弗回家之后,他们就一起坐在壁炉前看书。母亲阅读《审讯》杂志和《律师》杂志,孩子则看连环画。詹妮弗望着孩子趴在地毯上,眉毛紧蹙,全神贯注地看书,便会突然想起亚当来。那段往事像个未愈合的伤口。她真想知道亚当正在何处,他眼下做什么来着。

  他和玛丽·贝思以及萨曼莎在做什么呢?

  詹妮弗设法把家庭生活和工作分开来,而把这两者联结在一起的唯一纽带是肯·贝利。

  他常给乔舒亚带去玩具和图书,还时常跟他一起做游戏。在某种意义上讲,他简直是个代理父亲。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詹妮弗和肯站在那棵构筑着巢屋的树旁,看乔舒亚爬树。

  “你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吗?”肯问道。

  “不知道。”

  “一个爸爸。”他转过身对着詹妮弗,“他那亲生父亲肯定是个头号混蛋!”

  “别这么说,肯。”

  “对不起。这不关我的事。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关注的是将来。你这么孤零零地过日子,多不正常!”

  “我并不孤单,我有乔舒亚。”

  “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完,他伸出手臂搂住了詹妮弗,轻轻地吻了吻她,“噢,上帝!真是见鬼,请你原谅,詹妮弗……”

  迈克尔·莫雷蒂给詹妮弗打了十多次电话,她一概不理。有一回,她在法庭里替人辩护时,曾看到他坐在后排座位上,但当她第二次再去看时,他已经悄然离去。

  三十五

  一天下午将近傍晚时分,詹妮弗正准备离开事务所,辛茜娅说:“一个叫克拉克·霍尔曼的先生打来了电话。”

  詹妮弗犹豫了一下,说:“接进来吧。”

  克拉克·霍尔曼是司法援助协会的律师。

  “对不起,打扰你了,詹妮弗,”他说,“我们有一个案子,谁也不肯接手,如果你能帮我们的忙的话,我将十分感激你。我知道你忙得不可开交,可是……”

  “被告是谁?”

  “杰克·斯更伦。”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两天来许多报纸的第一版都登载着。杰克·斯更伦因绑架一个四岁女孩索取赎金而被逮捕。警察局根据几位绑架目击者所提供的特征画成的像认出了他。

  “为什么要找我呢,克拉克?”

  “是斯更伦本人要找你。”

  詹妮弗看了看墙上的钟,她不可能按时回到乔舒亚身边了。

  “他在哪儿?”

  “在本市教养院。”

  詹妮弗很快打定了主意。“我马上就去跟他谈一谈。请你具体安排一下,好吗?”

  “行。多谢你了,一切拜托了。”

  詹妮弗给麦琪太太打了个电话:“我要迟一点回来。让乔舒亚先吃晚饭,叫他等我回来再睡。”

  十分钟后,詹妮弗就上路往市中心赶去。

  在詹妮弗眼里,绑架是犯罪行为中最可恶的,尤其是绑架可怜的孩童。然而,不管罪孽如何深重,人人都享有出庭受审的权利。正义本身没有贵贱之分,这便是法律的基础。

  詹妮弗向接待处的卫兵通报了姓名,被引进了律师会客室。

  “我给你叫斯更伦去,”卫兵说。

  几分钟后,一个身材瘦小,年近四十的俊美男子被带了进来。金黄色的胡子,淡棕色的头发,外表和善,像是基督再世。

  “你来了,帕克小姐。谢谢你啦,”他轻声细语地说,“谢谢你的关心。”

  “坐吧。”

  他在詹妮弗的对面坐了下去。

  “你要见我?”

  “是的,不过,我想现在只有上帝能解救我了。我做了一桩大蠢事。”

  她厌恶地打量着他。他把拐骗一个可怜的小女孩说成是“蠢事”。

  “我并不是为了赎金才绑架的。”

  “噢?那你绑架她图的是什么?”

  杰克·斯更伦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的妻子伊夫琳是分娩时过世的。我爱她胜过世界上的一切。要是人世间真有什么圣人的话,那便是她。伊夫琳体质纤弱,我们的医生劝她不要生育,可是她不听劝告。”他窘迫地望着地下,说,“喏,也许你难以理解,她说她非要一个孩子不可,因为孩子就好比是我的化身。”这一点詹妮弗何尝没有同感。

  杰克·斯更伦收住话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后来她怀了孕?”

  杰克·斯更伦点点头。“她们两个都死了。”他痛苦万状,艰难地往下讲:“有一阵子……我……我想……我不想独自活下去了。我一直揣摩着那孩子如果活着,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想让已逝的岁月倒回去,倒回到伊夫琳未……”他停了下来,声音痛苦地哽咽住了。“于是我向《圣经》求助。我总算没有神经失常,《圣经》上说:‘看哪!我在你面前给你一扇敞开的门,是无人能关的。’几天前,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在路旁玩耍,她的相貌长得跟伊夫琳一模一样。特别是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抬头望着我微微一笑,我……我知道这话讲出来都让人见笑……我感到就是伊夫琳在望着我笑,我肯定是脑子出了毛病。我暗自寻思,伊夫琳若能安然无恙地生下孩子,八成就是这模样,这就是我俩的孩子。”

  詹妮弗发现,他入神得连手指甲深嵌进另一只手的手心都不觉得疼痛。

  “我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我还是把她带走了。”他的双目直视着詹妮弗的眼睛,“我绝对不会伤害伤那个孩子的。”

  詹妮弗聚精会神谛听他的每一句话,以分辨出他的话中有没有虚假成分。可她什么也没发觉,自己面前分明是个伤透了心的男人。

  “那么索取赎金的通知又做何解释?”詹妮弗问。

  “我没有送什么字条。人世间我最不在意的东西就是钱财了。我要的是小特米。”

  “但是有人给那孩子家里送去了索取赎金的通知。”

  “警察局一再说是我送的,可我没有干。”

  詹妮弗端坐着,想理出个头绪来。“报上登载有关绑架的报道是你被警察抓住之前还是以后?”

  “以前。记得当时我巴望他们不要继续报道这事。我想带着特米逃走,老担心被人截住。”

  “这么说来,什么人都可能在看了报纸之后设法索取赎金啦?”

  杰克·斯更伦不知所措地摆弄着两只手。“我也闹不清,反正我只知道自己现在但愿一死。”

  一眼就可看出,他悲痛欲绝,詹妮弗不由得深受感动。如果他说的是真话——从他的眼神来看,没有半句掺假——那么他就不该为他的愆尤去死。他应该受惩戒,但是不该被处以死刑。

  詹妮弗做出了决定。“我将设法帮你的忙。”

  他轻声说:“谢谢你。我对自己的前途已经不在乎了。”

  “可我在乎。”

  杰克·斯更伦说:“恐怕……恐怕我付不起请你担任律师的费用。”

  “这你不必操心。我希望你能谈谈自己。”

  “你要我谈什么呢?”

  “从头开始。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三十五年前我出生在北达科他州的一个农庄里。我想是可以把它称做农庄的,只是土地贫瘠,几乎什么庄稼也长不好。由于家境贫寒,我十五岁那年便离开了家。我爱我的母亲,但恨我的父亲。我知道,《圣经》上说过,对自己的父母说长道短是不对的。可是,我父亲的确心狠手辣。他常常用皮鞭抽打我。”

  詹妮弗察觉到,他讲着讲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我是说,他以揍我取乐。我稍有一点过失——在他看来是过失——他便用带有铜扣的皮带死命地抽我,然后叫我跪在地上,乞求上帝饶恕。长期以来我恨我的父亲,也恨上帝。”他停住了,记忆像潮水似地涌来,他竟无法继续往下讲。

  “所以你从家里跑了出来?”

  “是的。我搭便车到了芝加哥。我没有上过多少学,可在家时,我读了不少书。每一回父亲撞见我在看书,便又是一顿好揍。到了芝加哥,我在一家工厂找到了一个工作,后来就遇到了伊夫琳。一回,我的手在铣床上给轧破了,他们把我抬进了门诊部,在那儿我遇上了她,她是一个有经验的护士。”他冲着詹妮弗笑了。“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我的手过了两个星期才愈合,这段时间里我每天上她那儿去换药,以后我们便经常在一起。我俩正合计要结婚,刚好公司的一家主顾退了一大批订货,我那个部门的人全被解雇了。伊夫琳对此并不在意,我们结了婚,由她来养活我。我们两人只为这一件事争执过。我自幼一直笃信该由男人养活女人。后来我为一家公司开卡车,收入颇为可观,可是我们经常不在一起,有时要分开整整一个星期,这使我们很不称心。除了这件事以外,我一切都心满意足。我们两人都很幸福,后来伊夫琳怀了孕。”

  一阵战栗掠过他的全身,双手微微颤抖着。

  “伊夫琳和我们刚出世的女儿都死了,”说着他潸然泪下。“不知道上帝干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上帝总有他的理由的,可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坐在那儿,由于悲痛,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着,双手紧紧握着放在胸前,面容异常悲戚。“‘我要教导你,指示你当行的路。我要定睛在你身上劝戒你。’《圣经》上是这么说的吧?”

  詹妮弗想:决不能让这个人去坐电椅!

  “我明天再来看你。”詹妮弗许了愿。

  保释金定为二十万美元。杰克·斯更伦拿不出这么多保释金,詹妮弗设法替他筹到了这笔款。于是斯更伦从教养院释放出来,詹妮弗把他安顿在西区的一家不大的汽车旅馆里,还给他一百美元暂时打发日子。

  “我日后会把这笔钱还给你的,”杰克·斯更伦说,“眼下我还不知道怎么个还法。我要着手找工作,不论什么工作都行,什么我都愿意干。”

  詹妮弗告辞时,他已经在招牌的广告栏上找开了。

  联邦公诉人厄尔·奥斯本是个身材结实的高个子。一张光洁平滑的圆脸,给人以和蔼可亲的假象。詹妮弗去找他的那天,罗伯特·迪·西尔瓦在他的办公室,这使詹妮弗吃了一惊。

  “我听说你要办这个案子,”迪·西尔瓦说,“不管案子多么肮脏,你都愿意搭手,是不是?”

  詹妮弗转身问奥斯本:“他上这儿来干什么?这是属于联邦办的案子。”

  奥斯本答道:“杰克·斯更伦是将那女孩连同她家的汽车一起拐走的。”

  “偷窃汽车,一宗大偷窃案。”迪·西尔瓦说。

  詹妮弗暗自寻思:如果自己不介入的话,迪·西尔瓦是否会插手呢?她重又转身对着奥斯本。

  “我想来和你达成一项协议,”詹妮弗说,“我的当事人……”

  奥斯本举起一只手,说:“没门。这一回我们要强硬到底了。”

  “此案有一些情况……”

  “你到预审时对我们讲吧。”

  迪·西尔瓦对着她露齿一笑。

  “好吧,”詹妮弗说,“我们法庭上见。”

  杰克·斯更伦在西区他寄宿的汽车旅馆附近一家汽车加油站找到了工作。那天詹妮弗顺路去看望他。

  “预审后天开庭,”詹妮弗告诉他,“我将设法使政府同意对你从轻发落。你得去坐些天牢,不过我会尽量让你早点出来的。”

  他脸上的感激神情就是对詹妮弗最好的报答。

  杰克·斯更伦听从詹妮弗的吩咐,专门为预审听证会买了一套像样的西服,理了发,修了胡子,面目焕然一新。詹妮弗很高兴。

  他们按照惯例办了法庭上的各种手续。地区检查官迪·西尔瓦也出席了。在厄尔·奥斯本陈述了他的证词,要求起诉之后,巴纳德法官转身问詹妮弗:

  “你有什么话要讲吗,帕克小姐?”

  “是的,法官先生。我想让政府省去一笔开庭的费用。有一些可以导致减刑的情况尚未交代清楚。我要求对我的当事人罪减一等。”

  “没门,”厄尔·奥斯本说,“政府不接受这一要求。”

  詹妮弗对巴纳德法官说:“我们可以在你的议事室里讨论这件事吗?”

  “很好。我听完律师的申诉之后再来决定开庭日期。”

  詹妮弗转身对站在那儿发怔的杰克·斯更伦说:“你回去干活好了。我会告诉你事情的结局的。”

  他点点头,轻轻地说:“谢谢你,帕克小姐。”

  詹妮弗望着他转身走出法庭。

  詹妮弗、厄尔·奥斯本、罗伯特·迪·西尔瓦和巴纳德法官在法官议事室坐定。

  奥斯本对詹妮弗说:“我不懂你为什么竟会要我减刑。绑架索取赎金是死罪。你的当事人既然犯了罪,就得为之付出代价。”

  “请不要相信报纸上的每一句话,厄尔。杰克·斯更伦跟那张索取赎金的字条毫无关联。”

  “你想糊弄谁呀?如果不是为了赎金,又为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吧。”詹妮弗说。

  接着她就讲开了。她讲到他出生的农庄,讲到惨遭他父亲的鞭打,讲到他和伊夫琳恋爱后结了婚,最后母女双双在产床上断了气。

  几个人静静地听着她讲述,詹妮弗讲完以后,罗伯特·迪·西尔瓦说:“这么说来,杰克·斯更伦是因为那个女孩使他想起了他那夭折的女儿,才把她拐走的啰?他的妻子则是死于分娩的啰?”

  “正是这样。”詹妮弗对巴纳德说,“法官先生,我认为你是不会处决他那样的人的。”

  迪·西尔瓦出人意料地说:“我同意你的看法。”

  詹妮弗惊讶地打量着他。

  迪·西尔瓦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纸。“我来问问你,”他说,“处决这样的人,你认为怎么样?”他开始照着一份档案材料念起来:“弗朗克·杰克逊,现年三十八岁,出生于旧金山市诺布山。父亲是医生,母亲是社会名流。十四岁时,杰克逊开始吸毒,从家里逃出来,后在海特-艾希布利被人抓住送回家中。三个月之后,杰克逊破门潜入他父亲的药房,偷了全部毒品逃走。因为拥有毒品和贩卖毒品在西雅图被抓,送进了教养院,直到十八岁那一年才被放出来,不出一个月,又因武装抢劫,企图杀人而被逮捕……”

  詹妮弗听着,心里感到十分难受,问道:“这跟杰克·斯更伦有什么相干?”

  厄尔·奥斯本对她冷冷一笑:“杰克·斯更伦便是弗朗克·杰克逊。”

  “我不相信!”

  迪·西尔瓦说:“这一张黄纸一个小时之前刚由联邦调查局送来,杰克逊是个巧言令色的演员,是个伪善的心理变态者。近十年来,他放火,武装抢劫,为妓女拉客,几乎样样干过,曾多次被捕,曾在约利艾特监狱服过刑。他从来没有固定职业,从未结过婚。五年前他因绑架罪被联邦调查局抓获过。他绑架了一个三岁的幼女,并发出了索取赎金的通知。这女孩的尸体两个月后在一片丛林里找到了。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当时尸体已部分腐烂,但是全身有明显的累累刀痕,还被奸污过。”

  詹妮弗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可是有些野心勃勃的律师却以技术问题为理由,宣布杰克逊无罪。”迪·西尔瓦停了一下,然后以轻蔑的口吻问:“难道要把这样一个人保出来,放在社会上吗?”

  “让我看一下材料,行吗?”

  迪·西尔瓦不做声,把材料递给了詹妮弗。她打开材料看了起来。此人就是杰克·斯更伦。肯定没错,黄纸上贴着一张警察局备用的嫌疑犯照片。照片上的人没蓄胡子,当时的模样显得年轻些,但是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杰克·斯更伦,即弗朗克·杰克逊,对她讲的没有一句真话。他杜撰了自己的经历,而詹妮弗则信以为真,不抱丝毫怀疑。他把事情说得煞有介事,詹妮弗居然懒得请肯·贝利去核实一下。

  巴纳德法官问:“我看一看,行吗?”

  詹妮弗把材料递给他。法官浏览了一下,抬起头来问詹妮弗:“怎么样?”

  “我不替他辩护了。”

  迪·西尔瓦眉毛往上一挑,佯装吃惊。“你使我大吃一惊,帕克小姐。你不是常说,每人都有权聘请律师吗?”

  “是每人都有权,”詹妮弗不动声色地回敬道,“可是我有一条明确的、毫无变通的规定:我决不代表任何向我撒谎的人讲话。杰克逊先生只好另请高明了。”

  巴纳德法官点头说:“这个法庭自有安排。”

  奥斯本说:“我要求立即撤回对他的保释,法官先生,让这样的人放在社会上实在太危险了。”

  巴纳德法官对詹妮弗说:“帕克小姐,由于此时你仍是他的辩护律师,你有意见吗?”

  “没有。”詹妮弗口气坚决地说,“毫无异议。”

  巴纳德法官说:“我将命令撤回保释。”

  当晚,劳伦斯·沃特曼法官请詹妮弗出席慈善机构举办的一次晚宴。下午发生的事搞得她精疲力竭,她很想回家去和乔舒亚静静地度过一个夜晚,可是她又不想扫法官的兴。她到事务所换了装,应约前往沃尔多夫·艾斯朵利亚赴宴,和法官见了面。

  晚会盛况空前,六七位好莱坞明星出席助兴,可是詹妮弗始终情绪低落,无法欣赏。她脑子里老是想着别的事情。沃特曼法官已注意她好一会儿了。

  “你怎么啦,詹妮?”

  她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在想事务所的事哪,劳伦斯。”

  “我干的算什么工作呢?”詹妮弗暗自寻思,“整天和社会渣滓打交道,跟强奸犯、杀人犯、绑架犯打交道。”她想最好今天晚上喝它个酩酊大醉。

  餐厅领班走到桌子跟前,对詹妮弗耳语说:“对不起,帕克小姐,有你的电话。”

  詹妮弗顿时感到一阵惊慌。知道今晚她在这儿的只有麦琪太太一人。她打电话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测。

  “请原谅。”詹妮弗说着站了起来。

  她跟着领班来到门厅旁的一间小办公室。

  詹妮弗拿起电话,只听见一个男人低声道:“你这只母狗!你对我两面三刀!”

  詹妮弗身上一阵战栗。“你是谁?”她问。

  她马上明白过来了。

  “你通知警察前来捉拿我。”

  “没有的事!我……”

  “你答应过要帮我忙。”

  “我会帮你的。你在哪……?”

  “你这只骗人的母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詹妮弗勉勉强强才听出来他在讲些什么:“你会得到报应的。嘿,你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你等一……”

  电话挂断了。詹妮弗木然站着,浑身寒战。出大乱子了。化名为杰克·斯更伦的弗朗克·杰克逊已经逃跑了,他把一切都归罪于詹妮弗。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儿的呢?他可能是尾随她来到这里的。也许此刻正在外头等着她呢。

  詹妮弗努力克制着,不使自己颤抖。她尽力思索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大概是他看见前来抓他的警察,或是被他们抓住以后,他又设法逃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目前已经无关紧要。可怕的是他把什么都归罪于她。

  弗朗克·杰克逊以前杀过人,他还会重新杀人。

  詹妮弗走进卫生间,待到自己重新平静下来后才走了出来。她在能够控制感情后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沃特曼法官看了她一眼。“到底出了什么事?”

  詹妮弗扼要地对他讲了一遍。他惊得目瞪口呆。

  “啊,上帝!要我开车送你回家吗?”

  “没事,劳伦斯。只要你能跟我一起待到我开车安全离开这儿,我就不怕了。”

  两人悄然离开了大舞厅。沃特曼法官陪着詹妮弗,直到侍者把她的车子开到跟前才跟她告别。

  “你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去吗?”

  “谢谢。我相信天亮之前警察会逮住他的。附近一带外貌跟他相似的人并不多。晚安。”

  詹妮弗开车走了,一边四下窥视着是否有人跟踪自己,在断定没有人钉梢之后,才掉转车头上了长岛高速公路往家里驶去。

  她一路上注视着车子的反照镜,仔细观察身后的车辆。有一回她甚至在路旁停下车来,让跟在后边的所有车子超过自己,直到身后看不到一辆汽车后才重新上路。她现在感到安全多了。不要多久,警察就会抓住弗朗克·杰克逊了。此时此刻捉拿他的天罗地网该已布下。

  詹妮弗的车子拐进了她家的车道。房子和庭园此时该是灯火辉煌的,可竟是黑灯瞎火。她坐在车里,不敢相信地望着房子,惊恐万状。她猛地拉开车门,向大门疾步跑去。门洞开着,詹妮弗在门口站了片刻,吓得魂不附体。她跨进客厅,一只脚踢到了一团软绵绵、热呼呼的东西。她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她拧开电灯。麦克斯躺在浸透了鲜血的地毯上。这只狗的喉管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乔舒亚!”詹妮弗哭喊起来,“麦琪太太!”

  詹妮弗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拧亮了全部电灯,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她的心怦怦乱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她急步上楼,跑到乔舒亚房里。床上被褥零乱,孩子肯定是上过床的,可是眼下连人影也没有。

  詹妮弗找遍了楼上的房间,又慌忙跑下楼去,脑子里一片混乱。弗朗克·杰克逊大概是打一开始就知道她在哪儿住。他可能在某一天晚上她回家时或者是她从那汽车加油站归来时跟踪过她。他带走了乔舒亚。他会杀害孩子以对她实行报复。

  她从洗衣房走过时,听到壁橱里一阵微弱的挣扎声,便慢慢过去把橱门打开。里面一片漆黑。

  一叶声音呜咽着说:“请你不要再伤害我了。”

  詹妮弗拧亮了灯。麦琪太太躺在地上,手脚都用电线紧紧捆着,几乎失去了知觉。

  詹妮弗迅速跪倒在她身旁,喊:“麦琪太太!”

  这位中年妇女抬头望了望女主人,终于认出了她。

  “他把乔舒亚带走了,”她边说边抽泣起来。

  詹妮弗尽量轻手轻脚地把深嵌在她臂上和腿上的电线解开来,皮肉已被勒伤,淌着血。詹妮弗把她扶了起来。

  麦琪太太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说:“我无……无法阻止他。我想阻止他,我……”

  房子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两个女人顿时不做声了。电话铃响了一次又一次,不知怎的,这声音十分刺耳。詹妮弗走过去,拿起话筒。

  电话里的声音说:“我想知道你是否平安到家了。”

  “我儿子在哪儿?”

  “这孩子挺俊俏,不是吗?”那人问。

  “请听我说!我可以尽力而为。一切听你吩咐。”

  “你已经尽力而为了,帕克太太。”

  “请你别这样!”她啜泣起来。

  “我喜欢听你哭。”那声音轻言细语地说,“你明天便可见到你的儿子,帕克太太。请读明天的报纸吧。”

  电话挂断了。

  詹妮弗僵立着,竭力不让自己昏厥过去,一边迅速地思考对策。弗朗克·杰克逊刚才讲“这孩子挺俊俏,不是吗?”用的是现在时态,这表明乔舒亚也许还活着。她明白自己不过是在咬文嚼字,以使自己不至神经失常。她必须马上采取行动。

  她最初一个念头是打电话给亚当,求他出来帮忙。被绑架走的、马上要被残杀的,毕竟是他的儿子。但她明白亚当是无能为力的:他远在二百三十五英里之外的地方。她面前还有两条出路:一是打电话给罗伯特·迪·西尔瓦,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请他布下天罗地网捉拿弗朗克·杰克逊。噢,上帝,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第二条出路是找联邦调查局。他们受过对付绑架的训练。可是问题在于这一次绑架非同一般。一来没有索取赎金的通知,没有任何线索可寻;二来不可能设下圈套,既擒住弗朗克·杰克逊又保全乔舒亚的生命。而且联邦调查局办事往往循规蹈矩。在这火烧眉毛的情况下去找他们简直无济于事。她得当机立断……眼下乔舒亚还活着。要么找罗伯特·迪·西尔瓦,要么找联邦调查局。要决断真难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做出了决定。她查了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劲儿颤抖着的手指连拨了三次,她才拨对号。

  电话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詹妮弗说:“我要找迈克尔·莫雷蒂讲话。”

  三十六

  “对不起,女士。这是托尼家里。我不认识什么麦克·莫雷蒂。”

  “等一下!”詹妮弗尖声叫了起来,“不要挂断!”她强装出平静的声调,说:“事情十分紧急。我……我是他朋友。我叫詹妮弗·帕克。我需要马上跟他讲话。”

  “听我说,女士,我讲过……”

  “把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他。”

  她把电话号码讲了一遍。詹妮弗紧张得结结巴巴地说道:“告……告诉他……”

  电话一下挂断了。

  詹妮弗机械地放下电话听筒。她又想起了她原先想到的两条出路,取其中之一还是双管齐下好呢?罗伯特·迪·西尔瓦和联邦调查局没有什么理由不联合起来共同努力搭救乔舒亚。问题是他们找到弗朗克·杰克逊的希望十分渺茫,她一想到这点,心里便急得几乎要发狂。时间也来不及了。“请读明天的报纸吧。”弗朗克讲这句话时语气那么肯定,毫无商量余地。詹妮弗肯定他不会再给她打电话,也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找到他的线索。可是她必须采取措施,先找迪·西尔瓦试一试。想着想着,她便伸手去拿电话。手刚一碰到电话机,电话了零零响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我是迈克尔·莫雷蒂。”

  “迈克尔!噢,迈克尔,帮帮我吧!我……”她大声啜泣起来。电话听筒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她随即惊恐万状地拿了起来,生怕对方把电话挂断了。“迈克尔?”

  “我在这儿,”他的声音十分平静,“镇静些,把发生的事告诉我。”

  “我……我会……”她大口大口地吐着气以控制颤抖。“我的儿子,乔舒亚。他……他被绑架走了。他们想要将他……杀死。”

  “你知道是谁把他绑走的吗?”

  “知……知道的。那人叫弗朗克·杰克逊。”她的心怦怦直跳。

  “请把事情的始末告诉我,”他的声音又平静又自信。

  詹妮弗好不容易慢慢地把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你能把杰克逊的外貌告诉我吗?”

  詹妮弗脑子里呈现出杰克逊的形象,她用几句话做了描述,迈克尔说:“你的介绍很管用。你知道他原来关押在哪儿吗?”

  “在约利艾特。他告诉我他要杀死……”

  “他工作的汽车加油站在哪儿?”

  她把地址告诉了迈克尔。

  “你知道他住的那家汽车旅馆的名字吗?”

  “知道,可是记不起了。”她已忘掉了。她把指甲紧顶在脑门上,直至额角上渗出血来。她在搜索枯肠。

  蓦地,她记了起来。“叫旅行井汽车旅馆。在第十大街上,现在他肯定不会在那儿了。”

  “等着瞧吧。”

  “我要我的儿子活着回来。”

  迈克尔·莫雷蒂不作答,詹妮弗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如果我们找到杰克逊的话……”

  詹妮弗深深吸了口气,战栗着说:“干掉他!”

  “请守在电话机旁。”

  联系中断了。詹妮弗放下听筒,心里感到出奇的平静,好像大功告成了似的。实际上她没有任何理由对迈克尔·莫雷蒂如此信赖。从逻辑学角度来看,这一举动是愚蠢和疯狂的;可是逻辑学与这种事完全不相关。她的儿子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现在特地请了一个杀人犯来追捕另一名杀人犯。万一这办法不能奏效……她想起了被那个人奸污过的女孩的尸体。

  詹妮弗前去照顾麦琪太太,给她裹好伤,送她上床睡觉。詹妮弗给她服镇静剂,可是麦琪太太用手推开了。

  “我睡不着,”她哭泣着,“啊!帕克太太,那人给乔舒亚服了安眠药。”

  詹妮弗大惊失色地盯着她看。

  迈克尔·莫雷蒂坐在桌旁,面对着应召来的七个人。他已给三个人下了指令。

  他转身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汤姆,我要你利用你的那些内线关系去找诺塔拉斯警长,让他把弗朗克·杰克逊的档案材料全部找出来。有关他的材料我都要。”

  “这样做要暴露内线哇。我认为还不是……”

  “别争论了,执行吧。”

  柯尔法克斯生硬地说:“好吧。”

  迈克尔继而对尼克·维多说:“去查一下杰克逊工作过的加油站,看看他是否常去附近的酒吧间,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朋友。”

  他对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说:“到杰克逊住过的汽车旅馆去。他可能已经离开那儿了。不过你们要查出他跟哪些人来往。我要知道他的伙伴都是些什么人。”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午夜。我给你们八小时找到杰克逊。”

  两个人都朝门口走去。

  迈克尔叫住了他们:“一定要保证那孩子不发生任何意外。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我等着。”

  迈克尔·莫雷蒂望着两个人走出之后,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

  凌晨一时。

  那间汽车旅馆的客房并不宽敞,可是十分整洁。弗朗克·杰克逊喜欢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他认为这能部分地反映他教养有素。百叶窗拉了下来,窗外的人看不见房里的一切。房门上了锁,搭上了链条,门后还放把椅子顶着门。他走到乔舒亚睡着的床边。孩子还在呼呼大睡,因为弗朗克·杰克逊硬给他塞下了三颗安眠药。杰克逊做事从不抱侥幸心理,这是他值得自豪的地方,所以乔舒亚的手脚也用电线捆着,那住宅里的老管家也是用这种电线捆着的。杰克逊低头望着熟睡的孩子,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悲戚之感。

  上帝啊,为什么人们老是迫使他干下一桩又一桩骇人听闻的勾当?他生性随和、善良。可是当人们一个个反对你、攻击你的时候,你不得不起来自卫。与他打交道的人往往低估了他的能量,这是他们的不幸。等他们认识到他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机灵时,已经为时过晚了。

  警察来抓他之前半个小时他便知道了。当时他正给一辆雪夫莱轿车加油,忽然看见老板到办公室去接电话。他自然不可能听到谈话的内容,不过没有这个必要。老板一边轻声地对电话说着话,一边带着一脸诡谲的神情望着自己。他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奥妙,警察要找自己来了。帕克那只母狗像别人一样,对他耍两面派,让警察来追捕他。老板电话还没打完,杰克逊便抓起衣服,溜之大吉了。他花了不到三分钟便在街上找到一辆没有上锁的汽车,用热线发动了汽车,飞也似地向詹妮弗家驶去。

  杰克逊真该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感到自豪。除了他,还有谁会想到应该跟踪詹妮弗,察访她的住处呢?他是在詹妮弗保释他出狱当天这样干的。他把车子停在她家的街对面,忽见一个男孩出来迎接她,不觉吃了一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俩,当时便感到这孩子什么时候会对他有用的。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收获。那孩子大约便是诗人所说的命运的人质吧。

  杰克逊想起那女管家当时吓得魂不附体的情景,不禁暗自好笑。他把电线缠在她的手腕和脚踝上时,心里直想笑。倒不是他喜欢这么干,实在是出于无奈。那个管家还以为他要强奸她呢。实际上他很讨厌她。一切女人使他讨厌,只有他圣洁的母亲除外。女人个个都是贱货,不干不净的,连他那当妓女的姐姐也不例外。只有小孩子天真无邪。他想起了上次被他劫持的那个女孩。她长得标致,一头长长的金黄色鬈发,可是她必须为她母亲的罪孽付出代价。是她的母亲使杰克逊失去了工作。人们常常不让你规规矩矩地挣钱过日子,一旦你冲破了他们那些愚蠢的法律,又惩罚你。男人已经够可恶的了,而女人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是猪猡,总要玷污你心中的圣洁。女招待克拉拉就是其中一个。眼下他准备带她去加拿大。她倒是真心爱上了他,以为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因为他至今未对她动手动脚。她不了解,触摸她使他恶心!事实上所以要带着她一起离开美国,只是因为警察目前搜捕的对象是像他这样的单身男子。他等一会要剃去胡子,修剪一下头发,待越过国境线后便把她远远地抛开,这于他自然是一桩赏心乐事。

  弗朗克·杰克逊朝一只搁在行李架上的小手提箱走去,打开箱子,取出工具包。他从里面掏出铁钉和锤子。然后把这些东西全摆在酣睡中的孩子近旁挨着床的桌子上。他又走到卫生间。从浴缸里取出一只装有两加仑汽油的油桶,把它拎进卧室,摆在地上,乔舒亚将在烈焰中丧生。不过,先得让他尝尝钉在十字架上的滋味。

  凌晨二时。

  在纽约全城,在全国各地,消息正在广泛传播开来。人们先是在酒吧间和低级旅馆里窃窃私语,三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交头接耳。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地传遍了所有索价低廉的小饭馆、喧闹的夜总会和通宵营业的报摊。消息传到了出租汽车、卡车司机和上夜班的姑娘的耳朵里。这个消息不啻一颗石子投进了漆黑而又深不见底的湖泊里,泛起了一道道涟漪,向周围水面扩展。不出两个小时,街上的人都知道迈克尔·莫雷蒂急需某一方面的消息。能为他效劳的机会一向十分难得。对某些人来说这一回真是天赐良机。谁都知道,莫雷蒂决不会认人白白效劳。这个消息是:他正在找一个貌似耶稣、头发金黄、瘦骨嶙峋的男子。人们纷纷在脑子里竭力搜索起来。

  凌晨二时十五分。

  乔舒亚·亚当·帕克在睡梦里动了一下,弗朗克·杰克逊向他身边挪了挪。他到这时还没将孩子的睡衣脱掉。杰克逊重新检查了一遍锤子和铁钉,看看是否都已准备就绪。重要的是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下一步他要把小孩的手和脚钉在地板上,然后放火烧毁房问。他本可以趁孩子鼾睡的时候下手,可是这样做不妥。让孩子醒着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知道自己是因母亲的罪孽受处罚,这才是头等重要的。弗朗克·杰克逊看了一下表。克拉拉将在清早七时三十分开车前来接他。还有五个小时十五分钟,早着呢。

  弗朗克·杰克逊坐了下来,打量着乔舒亚,温柔地把他额上的一绺头发掠到一旁。

  凌晨三时。

  电话铃开始响了。

  迈克尔·莫雷蒂桌子上摆着两只电话,他刚拿起一只电话,另一只同时也响了起来。

  “我已经找到那人的一点线索,麦克。两三年前他和大个子乔·齐格勒和梅尔·科恩曾在堪萨斯市共过事。”

  “两三年前他干什么管个屁!他眼下在哪儿?”

  “大个子乔说他大约半年没他的消息了。我准备找梅尔·科恩去。”

  “去吧!”

  另一个电话的内容也同样不着边际。

  “我上杰克逊住的那个汽车旅馆去了。他已经退了房问。他随身带着一只棕色的手提箱和一只可装两加仑汽油的汽油桶。旅馆里的人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周围的酒吧间找了没有?”

  “有一个酒吧间的侍者见过他,不过他说杰克逊并不经常光顾。他在工余去过两三次。”

  “一个人吗?”

  “据那个侍者说,他是一个人去的。他似乎对那儿的娘儿们不感兴趣。”

  “再到同性恋酒吧间看看去。”

  电话刚挂断,马上又响了起来。是萨尔瓦多打来的。

  “柯尔法克斯已跟诺塔拉斯谈过。警察局分管财物的职员,在弗朗克·杰克逊的私人财物里找到一张当铺的当票。我把当票的号码和当铺的店号抄了下来。当铺主人是一个叫谷思·斯坦夫洛斯的希腊人,他专门转手贩卖刚到手的脏物。”

  “你去查对了没有?”

  “天亮之前无法查对,麦克。当铺关门了。我……”

  迈克尔·莫雷蒂大发雷霆:“我们不能等,等不到明天!你快去给我走一趟,笨驴!”

  约利艾特监狱也打来了电话。

  “杰克逊同牢房的犯人叫米基·尼古拉,两人原来交情颇深。”

  “尼古拉现在在哪里?”

  “我上回听说好像是回东部去了,他是杰克逊姐姐的朋友,不过我们找不到他的地址。”

  “尼古拉犯什么罪坐牢的?”

  “盗窃首饰。”

  凌晨三时三十分。

  当铺坐落在哈莱姆区第一百二十四大街与第二大道交接处的西班牙人聚居地。那是幢外观丑陋的两层楼房子。营业在一楼,二楼则是住房。

  谷思·斯坦夫洛斯被照在脸上的手电光惊醒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按床头的报警开关。

  “换做我就不去按那开关了,”只听见一个人说。

  手电光移开了,谷思·斯坦夫洛斯一骨碌坐了起来,他看到床的两侧各站着一条汉子,知道只能照他们的吩咐办才行。来人一个身材高大,另一个却十分矮小。斯坦夫洛斯感到自己的气喘病快要发作了。

  “到楼下去吧,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我保证一步也不走动。”他呼哧呼哧地直出粗气。

  巨人约瑟夫·柯勒拉说:“爬起来,快一点。”

  谷思·斯坦夫洛斯小心翼翼地下床,避免任何突兀动作。

  矮子萨尔瓦多·费奥雷把一张纸塞到他鼻子底下,说:“这是一张当票的号码。我们要看看那样东西。”

  “好的,先生。”

  谷思·斯坦夫洛斯向楼下走去,那两个汉子在后面跟着。斯坦夫洛斯半年前请人安装了一套复杂的警报装置,只要一按警铃,或者用脚踩一下在地上的机关,便立刻会有人前来救援。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的本能告诉他,人们到达之前他便会丧生。他明白,只有照那两个人说的做,才是自己的唯一活路。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在把这两人打发走之前,自己千万不要死于气喘病突发。

  他开了楼下的电灯,三个人同时朝铺面走去,谷思·斯坦夫洛斯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有一点他心里十分明白: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糟得多。如果这两个汉子是来抢东西的话,他们把当铺洗劫一番之后便会离去。这两个家伙似乎只对一件东西感兴趣。斯坦夫洛斯很想知道他们怎么会使装在门窗上的报警器失灵的,不过他觉得还是不追根究底为妙。

  “快一点,笨驴,”约瑟夫·柯勒拉说。

  谷思重又看了一眼那当票的号码,然后在当票的存根里翻寻着。他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一张,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朝那口有一人高的大保险柜走去,打开了门。那两人紧紧跟在后头。斯坦夫洛斯在架子上东寻西找,最后找到了一只信封。他转身对着那两个人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只钻石戒指来。那戒指在从上面照下来的灯光下熠熠闪光。

  “就是这个,”谷思·斯坦夫洛斯说,“我给他五百美元。”实际上戒指至少值两万美元。

  “五百美元给谁?”矮子萨尔瓦多·费奥雷问。

  谷思·斯坦夫洛斯耸了耸肩膀。“每天进进出出的顾客有百把人。这信封上的名字是约翰·多。”

  费奥雷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铅条,朝谷思·斯坦夫洛斯的鼻子上猛砸过去。他痛得大声尖叫起来,跌倒在血泊里。

  费奥雷不动声色地问:“说!是谁卖给你的?”

  斯坦夫洛斯气喘吁吁,艰难地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没有告诉我。我向上帝起誓!”

  “他的外貌怎么样?”

  鼻血涌进了谷思·斯坦夫洛斯的喉咙,他几乎话都讲不出来了,险些晕了过去。可是他心里明白,如果不讲完就昏过去的话,那么自己就永远别想再醒过来了。

  “让我想一想,”他苦苦哀求道。

  斯坦夫洛斯竭力集中思想,可是由于痛得发晕,竟难以如愿。他搜索枯肠,设法想起那个走进当铺、从盒子里取出那只戒指给他看的顾客来。啊,想起来了。

  “他……他头发是金黄色的,瘦瘦的个子……”他往肚子里咽了口血,噎住了。“请帮我站起来。”

  萨尔瓦多·费奥雷在他肋下踢了一脚。“往下讲。”

  “他留胡子,金黄色的胡子……”

  “给我们讲讲那块钻石。从哪儿来的?”

  尽管他剧痛未减,他还是犹豫了一番。如果讲了,他日后会送命的;如果不讲,那么此刻便得去见阎王。他决定把自己的死期尽可能地往后推。

  “是从赃物中获得的。”

  “干这勾当的除那个金黄头发的家伙外,还有谁?”

  谷思·斯坦夫洛斯感到呼吸艰难:“米基·尼古拉。”

  “我们该上哪儿去找尼古拉?”

  “我不知道。他……他跟布鲁克林区的一个女人同居。”

  费奥雷抬起一条腿,用脚对着他的鼻子轻轻一踢,谷思·斯坦夫洛斯痛得嗷嗷直叫。

  约瑟夫·柯勒拉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杰克逊。布兰奇·杰克逊。”

  凌晨四时三十分。

  房子远离马路,房子四周是白色的栅栏,房前是一片精心管理的花园。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从花坛上踩了过去,来到后门跟前,不到五秒钟就把门打开了。他们听到楼上一个卧房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讲话声。两人掏出手枪,悄没声儿地往楼上摸去。

  床上有两个人。

  那女人朝上一望,尖叫了起来。男人翻过身来,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可是半途又缩了回来。

  “嗳,”他说,“我的钱包放在椅子上的裤子的口袋里。拿了去就给我滚蛋。”

  萨尔瓦多·费奥雷说:“我们不要你的钱包,米基。”

  正怒目而视的米基·尼古拉脸上的表情骤然起了变化。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脑子里琢磨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尼古拉两腿从床上伸了下来,坐在床沿上,做好一跃而起的准备。他的眼光盯着跟前的两个人,等待时机。

  “你们要干什么?”

  “你跟弗朗克·杰克逊是同伙吧?”

  “滚你妈的蛋!”

  约瑟夫对同伴说:“瞄准他的下身开枪。”

  萨尔瓦多·费奥雷举枪瞄准。

  米基·尼古拉尖声叫了起来:“慢,你们疯了!”他望着那小个子男人的眼睛,忙不迭地说:“是的,我跟杰克逊同过事。”

  那女人生气地喊了声:“米基!”

  他蛮横地冲着她喊:“住口!难道你要让我做个阴阳人不成?”

  萨尔瓦多转身对那女人说:“你是杰克逊的姐姐,对不对?”

  她怒容满面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费奥雷手里举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给你们两秒钟。过了时间不讲的话,便要二位血染墙根了。”

  他讲话的口气使她毛骨悚然。他举起手枪,吓得她陡地面无血色。

  “快把他们要的情况讲出来吧。”米基·尼古拉喊了起来。

  枪移到了那女人的胸脯上。

  “别碰我。弗朗克·杰克逊是我的弟弟!”

  “我们该上哪儿找他?”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他。我向上帝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上哪儿找他!我……”

  他的手扣紧了扳机。

  她尖叫道:“克拉拉!克拉拉知道。去问克拉拉!”

  约瑟夫问:“谁是克拉拉?”

  “她……她是弗朗克认识的一个女招待。”

  “哪儿可以找到她?”

  这一回她不再迟疑了,话一下从嘴边滑了出来:“她在奎恩斯一家叫谢克斯的酒吧工作。”说完,她浑身开始瑟瑟发抖。

  两人走了。

  凌晨五时三十分。

  克拉拉·托马斯平生的愿望即将实现啦。她一边乐陶陶地哼着曲子,一边往手提箱里装进上加拿大去要穿戴的衣物。她以往也跟男朋友外出旅行过,可这回却不一样。那些来酒吧间喝上一杯的男人,一有机会就在她身上乱摸乱拧,他们全是畜生。弗朗克·杰克逊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正人君子。她仅和他见过四次面,可明白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她认为他刚来那阵子就被她迷住了,因为他每次来总坐到她招待的火车座上。第二次他一直坐到酒吧间打烊,然后送她回家。他曾跟她谈起,一到加拿大就举行婚礼。她的宿愿很快便要实现。克拉拉看看表,决定加快行动。她已说定七时三十分开车到弗朗克住的汽车旅馆接他。

  她在镜子里瞧见有两个人走进自己的卧室,他们像是两位天外来客,一个巨人和一个矮子,直冲冲地朝自己走来。

  矮子望着手提箱,问:“你上哪儿去,克拉拉?”

  “不关你的事。你们要什么就拿吧,拿了快给我离开。这间房子里如果有一样东西值十块美元,我就吃了它。”

  “我倒有一样东西可以给你。”大个子柯勒拉说。

  “你自己享用吧,大块头。”克拉拉没好气地说,“如果你们想强奸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医生正为我治疗淋病呢。”

  萨尔瓦多·费奥雷说:“我们不会碰你一碰的。我们专为打听弗朗克·杰克逊的下落来找你。”

  只见她表情起了变化,身子挺得直僵僵的,脸上的神情变得不可捉摸。

  “弗朗克·杰克逊?”她带着迷惑不解的声音问。“我根本不认识谁是弗朗克·杰克逊。”

  萨尔瓦多·费奥雷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铅条,朝她靠近了一步。

  “你吓不住我,”克拉拉说,“我……”

  他的手臂从她脸上掠了过去,她感到一阵剧痛,好几颗牙齿像沙砾似地在嘴里互相碰撞着。她张开嘴想讲话,可是吐出的却是鲜红的血。那小个子男人举着铅条又朝前走了过来。

  克拉拉呻吟着:“求求你,别打了,弗朗克……在前景路布鲁克赛特汽车旅馆。他……”

  她昏了过去。

  约瑟夫走到电话机前,拨了个号。

  迈克尔·莫雷蒂拿起电话。“喂!”

  “在前景路布鲁克赛特汽车旅馆。要我们去找他吗?”

  “不。你们在那儿等我。别让他跑了。”

  “他跑不了。”

  清晨六时三十分。

  孩子又动了一下。弗朗克·杰克逊望着乔舒亚,看着他睁开眼睛。孩子看了看手腕和脚上绑着的电线,抬起头看到了弗朗克·杰克逊,记起了所发生的一切。就是眼前这个人硬把药片塞进了他的喉咙,把他绑架走的。乔舒亚从电视上看到过绑架是怎么一回事。他相信警察一定会来救自己,并把那个人抓进监狱的。他决心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害怕,他要告诉妈妈,自己是多么的勇敢。

  “我妈妈会带着钱上这儿来的,”乔舒亚对那人说,“请你不要伤害我。”

  弗朗克·杰克逊走到床前,朝孩子笑了笑。这孩子确实长得漂亮。他希望自己把这个孩子而不是克拉拉带到加拿大去。弗朗克·杰克逊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表,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孩子举起绑着的手腕,上面的血已经结块。

  “你能放开我吗?”他彬彬有礼地问,“我不会逃跑的。”

  弗朗克·杰克逊走进卫生间,为了不使汽油弄脏起居室的地毯,汽油桶又搁在浴缸里了。他把油桶拿进卧室,放在地上。他走到孩子身旁,抱起捆着的孩子往地毯上一放,然后拿起锤子和两只大铁钉,跪在孩子身旁。

  乔舒亚·帕克睁大眼睛望着他:“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要让你感到舒服、痛快。你听说过耶稣基督没有?”乔舒亚点点头。“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钉死在十字架上。”

  “说得很对。你真聪明。我们这儿没有十字架,所以我们只得将就着点。”

  孩子的两眼充满着恐惧。

  弗朗克·杰克逊说:“没什么可害怕的。耶稣当时可没害怕,你也别害怕。”

  “我不要做耶稣,”乔舒亚低声道,“我要回家。”

  “我这就送你回家,”弗朗克·杰克逊答应着,“我送你到耶稣那儿去。”

  弗朗克·杰克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往孩子嘴里塞去,乔舒亚咬紧牙关。

  “不要惹我生气。”

  弗朗克·杰克逊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孩子的面颊,强掰开双唇,把手帕塞了进去,然后贴上胶布,不使手帕往下掉。乔舒亚又伸胳膊又踢腿,四肢被电线捆扎的地方又开始流着殷红的血。弗朗克·杰克逊用手摸了摸那些新的创口。

  “这是基督的血,”他柔声说。

  他抓住孩子的一只手翻了过来,使手心朝上。然后拿起一枚铁钉。他用一只手把钉子竖放在小孩手心,另一只手握住锤子,他猛地一击,铁钉穿过孩子的手心,敲进了地板。

  清晨七时十五分。

  早晨交通高峰时刻,迈克尔·莫雷蒂乘坐的黑色高级轿车被堵在布鲁克林-奎恩斯高速公路上。挡路的是一辆翻倒在地的装运蔬菜的卡车,公路上满地都是菜,来往车辆全停了下来。

  “把车子开到路的那一边,然后超过去,”迈克尔·莫雷蒂命令尼克·维多说。

  “前头有辆警车呢,麦克。”

  “到前面去找他们负责的,就说我要跟他讲话。”

  “是,头儿。”

  尼克·维多从车上下来,匆匆朝警车走去。几分钟后,他跟一名警官一起回来了。迈克尔·莫雷蒂打开车窗,把手伸了出来,手里攥着五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我有急事在身,警官。”

  两分钟后,那辆警车亮着红色车灯,在前头给轿车开路,绕过了那辆坏了的卡车。车子来到畅通的地段后,那个警官从警车里出来,朝后面的轿车走去。

  “还要我护送你通过什么地方吗,莫雷蒂先生?”

  “不用了,谢谢,”迈克尔说,“下星期一来找我。”又对尼克·维多说:“快走!”

  清晨七时三十分。

  门前的霓虹灯映出了以下几个字:

  布鲁克赛特汽车旅馆

  约瑟夫·柯勒拉和萨尔瓦多·费奥雷坐在七号平房对街的汽车里。几分钟前他们听到房里发出一下敲击声,可见弗朗克·杰克逊还在里面。

  他们倚坐在车子里继续等着。

  清晨七时四十五分。

  七号平房里,弗朗克·杰克逊在做最后的准备。那孩子实在叫人扫兴,一下便昏了过去。杰克逊准备在他恢复知觉后再钉另几枚铁钉。可是七时三十分已过。他拿起汽油桶,往孩子身上浇汽油。然后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摆在汽油桶旁边。

  弗朗克·杰克逊又看了看表,揣摩着克拉拉为什么姗姗来迟。

  清晨七时五十分。

  七号平房外边,一辆高级轿车悄然停了下来,迈克尔·莫雷蒂飞快地跳下车。在另一辆车里等着的两个人忙不迭地迎上前去。

  约瑟夫·柯勒拉指着七号平房。“他在这里。”

  “孩子呢?”

  大个子耸耸肩胛。“不晓得。杰克逊一直没拉开窗帘。”

  “我们现在进去抓他,是不是?”萨尔瓦多·费奥雷问。

  “在这儿呆着。”

  两个人望着他,大吃了一惊。他是头儿,大可不必亲自动手,今天他却执意要亲自出马,这可如何是好?!约瑟夫·柯勒拉说:“头儿,让我俩……”

  迈克尔·莫雷蒂头也不回地朝七号平房迈开了步,手里提着一支无声手枪。他在门口倾听片刻,往后退了一步,猛地一脚踢开了门。

  莫雷蒂刚走进房间,不由得惊呆了: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跪在一个躺在地板上的小男孩身旁,小孩的手用铁钉固定在地板上,满屋子散发着浓烈的汽油味。那人抬头朝迈克尔望去,嘴里吐出了他一生中最后几个字:

  “你不是克……”

  迈克尔第一枪打中了他前额中部。第二枪撕裂了他的咽喉。第三颗子弹钻进了他的心脏。不过这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迈克尔走到门口,向门外等着的两个人招了招手。两人匆忙赶进屋里。迈克尔跪在孩子身旁,摸了摸他的脉搏,脉搏十分细弱,可小孩还活着。他转身对约瑟夫·柯勒拉说:“马上打电话通知佩特隆医生。告诉他我们已经上路,一会儿就到。”

  上午九时三十分。

  电话铃一响,詹妮弗一把抓起,牢牢地握在手里:“喂!”

  迈克尔·莫雷蒂的声音说:

  “我把你的儿子送来了。”

  乔舒亚还在梦里呓语。詹妮弗弯下身去,双手轻轻搂住他。迈克尔抱他进屋时,他还没醒。詹妮弗望着孩子失去知觉的躯体,望着他的手腕脚踝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绷带,身上纱布连着纱布,几乎要发狂了。迈克尔带着医生一起送孩子回家,医生足足花了半个小时安慰詹妮弗,告诉她乔舒亚会复原的。

  “他手上的伤会愈合的,”医生向他保证,“只不过会留下小小的伤疤。幸好没伤着腱和神经。皮肤也只是轻度烧伤。我已经用矿物油擦洗过孩子的全身。这几天我每天会来看他的。请相信我,他会好起来的。”

  医生离开之前,詹妮弗请他给麦琪太太治疗。

  乔舒亚躺在床上,詹妮弗坐在一旁守着,等他醒来时好随时安慰他。他动了一下,微微张开了眼睛。他看到妈妈,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把赎金给那个人了吧?”

  詹妮弗只点点头,生怕自己一开口便要哭出来。

  乔舒亚笑了,说:“我要他用那些钱去买很多很多糖,吃得肚子痛,那才有意思呢。对吗?”

  她低声道:“很有意思,我的宝贝。你知道……”

  乔舒亚重又睡着了。

  过了好几小时,詹妮弗才走回起居室。看到莫雷蒂还在那儿坐着,她吃了一惊。不知怎的,这使她想起了第一次跟亚当见面的情景,当时他也一直坐在她的公寓小房间里等着她。

  “迈克尔……”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是多么……多么感激你。”

  他向她点了点头。

  她硬着头皮问:“哦……弗朗克·杰克逊怎么样?”

  “他不会再捣乱了。”

  詹妮弗一边望着莫雷蒂,一边忖度着:他是我的大恩人,我这一辈子该如何报答他呢?

  迈克尔默默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三十七

  詹妮弗·帕克站在窗前,极目远眺。这一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丹吉尔海湾里满是星星点点的各种船只。詹妮弗感觉到他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于是转过身来。

  “喜欢这景致吗?”

  “非常喜欢。”

  他望着她苗条的身材说:“我也非常喜欢,走,再到床上去吧。”

  “嗯,迈克尔。”

  两人走回卧室。詹妮弗脑海里蓦然闪过亚当·沃纳的形象。以后,她除了眼下正在发生的事以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一次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是迈克尔·莫雷蒂把乔舒亚安全带回家的早晨。詹妮弗得知是迈克尔击毙了弗朗克·杰克逊。他不仅救了她儿子,而且为她去杀了人,她不由得充满了深切而纯真的感激之情。

  “我该如何报答你呢?”詹妮弗问他。

  迈克尔·莫雷蒂走到跟前,双臂搂住她,开始吻她。出于旧日对亚当的忠诚,詹妮弗骗自己说,这不过是接个吻而已。岂知开了这个头就一发不可收拾。她虽然明明知道莫雷蒂是何等人物,可是与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她不再去想这些,任凭目己情感的驱使。

  他们一起上楼来到她的卧室。詹妮弗安慰自己说,她这是为了报答迈克尔见义勇为的行动,仅此而已。他们上了床。

  她躺在床上思忖着发生的一切,想悟出个道理来。她至今依然深深地爱着亚当。在此同时,怎么又会被迈克尔·莫雷蒂征服了呢?托马斯·阿奎纳①曾经说过:当一个人深深陷入邪恶后,他就会无所顾忌。詹妮弗想,这句话是否也适用于爱情呢?她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这样做,部分原因是由于长期独守空房,沉湎在自己心造的虚无缥渺的幻梦之中,跟见不着也摸不到的意中人生活在一起。这种日子委实太长久了。她明白,自己将一辈子爱着亚当,也许这种爱不过是对那段坎坷的青春和初恋的记忆吧?

  ①托马斯·阿奎纳是中世纪意大利神学家和经济哲学家。

  自己对迈克尔究竟怎么着,詹妮弗没有把握。对他感恩不尽,那自然毋庸置疑。不过,感激仅仅是小部分原因,此外还有比这多得多的因素。她明白迈克尔·莫雷蒂是谁,是怎样一个人。他为她杀了人,以前他也曾为别人杀人。他为了钱财,为了权力,为了复仇,杀过许多人。她怎么会对这样一个人怀有如此的柔情呢?她怎么会让他跟自己睡觉?她感到羞愧难言,心里不禁暗暗想道:“那么,我自己又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她找不到答案。

  下午版的报纸报道了一家汽车旅馆火灾的消息,在余烬中找到了一具身分不明的死尸。人们怀疑有人纵火。

  乔舒亚回来之后,詹妮弗千方百计使周围的一切显得跟往日一模一样,因为她担心前一晚的惊骇会给他留下不良的影响。乔舒亚醒来之后,詹妮弗把给他准备的早饭端到床上。这是一顿十分可笑的饭,盘里摆满了他所喜爱的各种不值钱的食物:一段红肠,一块花生酱三明治等等,外加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

  “有些人为什么要杀人呢,妈?”乔舒亚边吃边说。

  “哦……”詹妮弗忽然想起了迈克尔·莫雷蒂。难道她有权对他进行评判吗?那些影响他的生活,使他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势力究竟有多可怕,她并不知道。她应该进一步了解他,认识他,理解他。

  乔舒亚又问:“我明天要去上学吗?”

  詹妮弗双手搂住他,说:“不了,乖乖。这一星期我们两人都在家呆着,这个星期我跟你一起逃学。我们……”

  电话铃响了。

  是迈克尔打来的。“乔舒亚怎么样啦?”

  “他很好……谢谢你。”

  “你感觉怎么样?”

  詹妮弗窘得喉咙口似乎堵上了什么东西。

  “我是……我……我感到很好。”

  迈克尔格格笑了几下。“好。我明天中午跟你一块吃饭。墨尔伯利街,多那托餐馆,中午十二点半。”

  “好的,迈克尔。十二点半。”

  詹妮弗就这么答应了,走上了再也不能折回的路。

  多那托餐馆的餐厅领班认识迈克尔,早给他们留下了全餐馆最好的餐桌。桌子旁,不断地有人走过来向他问好,詹妮弗再次为人们对他的殷勤感到惊诧。真奇怪,迈克尔竟时时使她想起亚当·沃纳来,因为这两人虽然有着天渊之别,手里却都具有极大的权力。

  詹妮弗开始打听起迈克尔的身世来了,她想弄明白,他为什么又怎么成了今天这样的角色。

  他打断了她的问话,说:“你以为我干这一行是由于家庭的影响或者是有人逼迫我的吗?”

  “哦,我是这样想的,迈克尔。当然是这样。”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是拼死拼活才有今天的,我爱这一切,我爱钱,我爱权。现在我成了‘国王’,姑娘。我就爱当国王。”

  詹妮弗望着他,想弄懂这一席话的含义说:“但是,你总不会乐于……”

  “听着!”他一向沉默寡言的性格不见了,他的话如同开了闸的流水一样冲出来,好像这些话已在他心里幽禁了多年,早就等着有朝一日向他人诉说似的。“我的父亲就像一只可口可乐的瓶子。”

  “可口可乐的瓶子?”

  “是的。世界上像这样的瓶子有成千上万只,每只都一样,让你没法分辨。他是个鞋匠,为了能填饱一家人的肚皮,他的十指几乎都磨烂了。只有小说上才会把穷人的家庭描绘得富有浪漫色彩。在现实生活中,它意味着一家人在臭气扑鼻的小屋里和耗子、蟑螂做伴,常常只能用坏了、臭了的食物充饥。我年幼时,为了活命什么活都干。一年夏天,我来到了墨西哥城,我身上没有一个钱,穿着露腚的破裤子。一天晚上,我碰见了一个姑娘,她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吃甜食时端上来一只墨西哥蛋糕。根据当地习惯,烘制时在大蛋糕里面放了个泥娃娃,谁分到这泥娃娃,谁就得为晚宴付钱。结果我分得了它。”迈克尔停了半晌才接着说:“我只好咬咬牙把它吞下肚子。”

  “迈克尔,在苦水里泡大的人有的是……”

  “不要把我跟别的什么人混为一谈。我就是我,我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料。说实话,我倒很想了解,你是否明白你自己是怎样的人。你干吗跟我睡觉?”

  詹妮弗吞吞吐吐地说:“喏,我对你……感恩不尽……”

  “废话!你需要我。”

  “迈克尔,我……”詹妮弗欲言又止。

  “我不需要花钱去买女人,也不需要她们出于对我的感激而委身于我。”

  詹妮弗暗自承认他的话说对了。确实,她需要他,正如他需要她一样。可是詹妮弗又寻思道:“这个人曾经有意毁掉我的一生。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迈克尔俯身向前握住了詹妮弗的手,手心朝上。他慢慢地抚弄着她的每一个手指和手掌上的肉墩墩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别跟我玩捉迷藏了,再也别玩了,詹妮弗。”

  她感到自己简直无法招架。他们两人间的宿怨已经完全被搁到一边去了。

  两人正在吃甜食,迈克尔又开了腔:“顺便提一下,我有个案子请你帮助办一下。”

  这不啻是给了她一记耳光。

  詹妮弗注视着他,问:“什么案子?”

  “我手下一个名叫范斯柯·冈布蒂的小伙子,因为杀死一个警察被捕了。我要你为他辩护。”

  詹妮弗想着他还在使法儿摆布自己,不禁又难受又气愤。

  她淡淡地说:“很抱歉,我不跟你的人搞在一起。”

  “你听说过非洲的一只小狮子的故事没有?它第一回离开母狮子去河里饮水,让一只大猩猩打翻在地。它正想爬起来,一只大花豹把它踢倒在路旁。这时正好走过来一大群大象,差点将它踩死。小狮子回到家里时,浑身颤抖,对母狮说:‘你知道吗,妈妈?外头是弱肉强食的丛林呢!’”

  两个人许久没有讲话。这世界的确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詹妮弗一直试图站在丛林的边缘,置身丛林之外,以便随时转身逃走。当时她制定各种规则,她的当事人都得老老实实地遵守。可是迈克尔闯入了她的生活,一切都乱了套。这儿是他的丛林。她害怕。她怕的是自己误入这一丛林,永远不得脱身。可是一想起迈克尔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觉得他提出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

  詹妮弗决定为迈克尔帮这一次忙。

  三十八

  “我们准备受理范斯柯·冈布蒂的案子,”詹妮弗告诉肯·贝利。

  肯不敢相信地瞧着詹妮弗,“他是黑手党啊!是迈克尔·莫雷蒂的一个打手。我们可不能接受这样的当事人。”

  “这个案子我们办定了。”

  “詹妮弗,和这帮人搞在一起,我们可担不起啊。”

  “冈布蒂和其他人一样应该享有接受公正审判的权利。”这种话连她自己听起来都是那么空洞无力。

  “我不能让你……”

  “这儿是我的事务所,我有权做出决定。”她看到他眉宇间流露出惊讶和痛心的神色。

  肯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办公室。詹妮弗很想把他叫回来,向他做一番解释。可是她又怎么解释呢?她左思右想都感到难于自圆其说。

  詹妮弗初次和范斯柯见面时,设法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当事人。她以前也曾接触过一些被控犯有这样那样罪行的当事人,但是,这一回的当事人却与众不同。他是一个庞大的犯罪集团的一员。这个集团为了维护自己的私利,常常使国家蒙受成亿美元的损失,并且不惜残害人命,是一个十足的阴谋集团。

  冈布蒂罪证确凿。他在一家皮货商店作案时当场被擒,还打死了一名路过现场、想阻止他行窃的警察。

  晨报上登载了詹妮弗·帕克将担任他的辩护律师的消息。

  劳伦斯·沃特曼法官打来了电话:“是真的吗,詹妮?”

  詹妮弗马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是的,劳伦斯。”

  一阵沉默。“我很吃惊。你当然知道他是谁啰。”

  “是的,我知道。”

  “你正滑向危险的边缘呢。”

  “不能这样说,我不过是给一个朋友帮点忙。”

  “噢,是这样。要小心哪。”

  “我会的,”詹妮弗做了保证。

  直到后来詹妮弗才意识到,他绝口不提两人共进晚餐的事。

  在翻阅了助手替她搜集的材料后,詹妮弗认为根本没有官司可打。

  范斯柯·冈布蒂在抢劫时杀人是在现场被擒获的,毫无可以原谅的借口。而且,由于被害人是警察,陪审员往往容易感情用事。

  她把肯·贝利叫来,给他指点了一番。

  肯一言不发。詹妮弗觉察得出来,他很不乐意。她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她向自己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替迈克尔办事。

  专用电话机响了,她拿起听筒。传来了迈克尔亲热的声音:“喂,我想死你了,半小时后见。”

  她虽然只是坐着听电话,却仿佛已经感到他的双臂抱住了自己。

  “我马上就来。”

  向自己许下的诺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对冈布蒂的审讯延续了十天。报界人士全都出马,迫不及待地想要再一次目睹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和詹妮弗公开对阵。迪·西尔瓦事先做了周详的准备,但在审判时却故意对案情做轻描淡写的介绍,仅仅对案件的审理做了一些暗示,让陪审员根据这些暗示去思考判断。他相信,这样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比他直接点明更恐怖。

  詹妮弗在检察官陈述案情时坐着,一言不发,几乎懒得提出异议。

  到了审判的最后一天,她起来反击了。

  在法庭上有一句格言,如果辩护律师的理由不充足的话,就得将审判目标转移到对手身上。詹妮弗不能理直气壮地替范斯柯·冈布蒂辩护,就想法把审判目标转移到斯科待·诺曼——那个被杀的警察身上。肯·贝利已经对有关斯科特·诺曼的情况做了十分细致的了解。他的历史本来就不那么清白,詹妮弗在结束发言之前,竟使人得到一种深刻的印象,似乎他的历史比实际情况要坏十倍。诺曼在警察局供职已达二十年之久,在此期间他曾因无缘无故使用武力,被停职过三次。一次他开枪差一点打死了一个徒手的嫌疑犯;一次他在一家酒吧间里打了一个醉汉;另有一次他把一个闹家务纠纷的人打伤,致使受伤者被送进了医院。尽管这三件事是在二十年时间里先后发生的,但经过詹妮弗绘声绘色地一渲染,就好像死者是接二连三地干着这种可憎可恶的勾当似的。詹妮弗让一大批证人出庭,证明这个已故的警察作恶多端。罗伯特·迪·西尔瓦眼巴巴地望着她,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在总结发言中,迪·西尔瓦说:“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请记住一点,我们今天审讯的不是斯科特·诺曼警官。斯科特·诺曼警官是被害人。他是被……”他用手一指,“被范斯柯·冈布蒂杀死的。”

  但是,地区检察官话虽这么说,却连他自己也知道无济于事。詹妮弗已经将斯科特·诺曼描绘得和范斯柯·冈布蒂一样可憎,两人都是社会渣滓。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捉拿罪犯而殉职的可敬的警官了。

  陪审团驳回了蓄意残酷杀人的起诉,判决范斯柯·冈布蒂为误伤杀人。这对地区检察官来说是一次惨败。报界立即报道了詹妮弗·帕克的又一次胜利。

  “穿上你的薄绸上衣,我们来庆祝一下。”迈克尔对她说。

  他们在乡间的海味餐馆共进晚餐。餐馆老板送来了一瓶名贵的香槟酒,迈克尔和詹妮弗相互祝了酒。

  “我非常高兴。”

  从迈克尔嘴里说出这句话是难得的褒奖。

  他把一只用红、白两色纸包着的盒子放到她手里,说了声:“把它打开。”

  他看她解开了扎着的金丝带子,打开盒盖。盒子中央是一只绿宝石戒指,四周是一圈钻石。

  詹妮弗凝神注视着。她开始责怪他:“噢!迈克尔!”她看到他满脸是骄傲和欢乐的神色。

  “迈克尔……你叫我对你怎么说好呢?”

  她暗自思忖:“噢!詹妮弗,我该怎么办好呢?”

  “这和你那件衣服正相配。”他把戒指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向你表示感谢。这可真是庆祝,是吗?”

  迈克尔笑了。“正式的庆祝还没有开始呢。这不过是个序幕。”

  詹妮弗在丹吉尔一家旅馆的房间里躺着,听着迈克尔在卫生间里淋浴时的冲洗声。她想起了往事。她感到又满足又幸福。她惦记的唯有她的儿子。她有时外出首先想到的就是带着儿子一起走。但是她马上本能地感到必须使乔舒亚远远离开莫雷蒂。乔舒亚永远不能受她生活中这一部分的影响。对詹妮弗来说,她的生活似乎是由几个互不关联的部分组成的:她心里有亚当,有她的儿子,还有迈克尔·莫雷蒂。这三个人都必须相互分开,不得来往。

  迈克尔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只围了一条浴巾。他身上的汗毛湿漉漉、亮闪闪的,活像一头俊俏而迷人的动物。

  “把衣服穿好,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呢。”

  三十九

  一切都是十分缓慢地发生的,使人难以察觉。第一次是办理范斯柯·冈布蒂的案子,过了不久,迈克尔又要詹妮弗处理另一个案子。后来又是一个。久而久之,迈克尔交办的案子就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往詹妮弗这里送来。

  迈克尔往往先打一个电话来:“我需要你的帮助,姑娘。我的一个小伙子出事了。”

  于是詹妮弗想起了雷恩神父的话:我的一个朋友出了点小麻烦。这两者之间到底有无区别呢?美国已承认了“教父”①的存在。詹妮弗自我安慰说,她目前所做的事跟她从前的工作一模一样。可是事实是,两者之间不仅有差别,而且是天壤之别。

  ①指黑手党组织的头目。

  她进入了世界上一个最强大的组织的核心部门。

  迈克尔请詹妮弗到新泽西州的一个农庄去。她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安东尼奥·格拉纳利,还见到了黑手党中的许多人。

  在那间古色古香的厨房里,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的是尼克·维多、亚瑟·斯各多(诨号胖子亚迪)、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

  詹妮弗和迈克尔到达之后,在门外站着听了好一会,詹妮弗居然连一句也没有听懂。原来他们讲的全是行话。

  迈克尔望着詹妮弗脸上迷惑不解的神色,笑着说:“来,我带你去见爸爸。”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样子使詹妮弗大吃一惊。他坐在轮椅上,瘦得像一具骷髅,简直很难想象他本来的模样。

  这时进来一个肤色浅黑、身材丰满、妩媚动人的女子,迈克尔介绍说:“这是罗莎,我的妻子。”

  詹妮弗一直担心这一时刻的来临。有几个晚上,当迈克尔离开她以后——做为女人,她的身心都已从迈克尔那里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和安慰——她常常和占据着自己头脑的犯罪心理作斗争:我不想在另一个女人心上再留下创伤。我在偷汉子呢!我非得刹车不可!可是她总是败下阵来。

  罗莎望着詹妮弗,她的眼神像是能看透人的心思似的。詹妮弗不禁寻思:她全都知道。

  一阵尴尬后,罗莎轻声说:“见到你很高兴,帕克太太。迈克尔跟我说过,你聪明过人。”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哼哼道:“女人聪明过了头,就不好啦。动脑子的事最好还是留给男人去干。”

  迈克尔板着脸说:“我一向把帕克太太当做男人看待的,爸爸。”

  他们在一间宽敞的老式餐厅里进餐。

  “你挨着我坐,”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不客气地对詹妮弗说。

  迈克尔坐在罗莎身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那个军师,坐在詹妮弗对面。她感到他对自己充满敌意。

  晚餐极其丰盛,一盘接一盘地往桌子上送,像是永远不会完结似的。

  屋子里见不着一个仆人,罗莎一忽儿清理桌子,一忽儿站起来上厨房去端菜。

  “我的罗莎是个烹调能手,”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对詹妮弗说,“她做的那一手好菜丝毫不比她母亲逊色。麦克,对吗?”

  “是这样,”迈克尔彬彬有礼地说。

  “他的罗莎可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继续往下讲。詹妮弗心里想着:他这是随便聊聊,还是对自己的警告?

  迈克尔冲着詹妮弗说:“嗳,你的小牛肉还没吃完呢!”

  “我可从来没吃得这么好过,”詹妮弗争辩说。

  又有东西端上来了。

  这次是一大碗新鲜水果和一大盘奶酪,外加浇上热奶糖酱的冰淇淋,还有糖果和薄荷糖。

  詹妮弗不明白的是,迈克尔吃得这么多,竟没有发胖。

  餐桌上的谈话又随便又愉快,这类谈话每天都可以从千万个意大利家庭的饭桌上听到。詹妮弗很难想象这个家庭跟其他千千万万人家能有什么差别。

  和谐的气氛保持了好久,后来安东尼奥·格拉纳利问詹妮弗:“听说过西西里联盟没有?”

  “没有,”詹妮弗说。

  “我来给你讲一讲,夫人。”

  “老爷子……她叫詹妮弗。”

  “这不是意大利人的名字,麦克,记起来真费劲。我就称你夫人,好吗?”

  “行,”詹妮弗说。

  “西西里联盟是为了保障穷人的合法权利而在西西里创建的。你看,掌权的那班人巧取豪夺。穷人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职业,没有正义,于是我们成立了联盟。既然社会上没有正义可言,许多人自然纷纷加入联盟,以便替自己报仇。不久,由于联盟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它的权力超过了法律。我们相信《圣经》上讲的话,夫人。”他注视着詹妮弗的双眼,说:“谁要是背叛了我们,我们就要对他实行报复。”

  这话的意思是最明白不过的了。

  詹妮弗的直觉告诉她,一旦开始为这个组织效劳,她就不再有任何退却的余地。可是跟许多局外人一样,她对这个组织的实质有着误解。黑手党在人们心目中,无非是一帮暴徒,他们深居简出,一边指挥喽罗去杀人,一边靠放高利贷和办妓院榨取种种不义之财。不过这不是整个组织的全貌。她通过自己参加的各种会议看到了其余的情况:原来他们还是经营大企业的实业家。他们开设旅馆、银行、餐馆、赌场,还办了不少工厂、保险公司和医院。他们控制着工会和运输业。他们兼营唱片业务和出售自动售货机,此外还开设殡仪馆、面包房、建筑公司。他们每年的收益高达几十亿美元。这大笔大笔的利润究竟是怎么获得的,不关詹妮弗的事,她的任务是替那些犯了法的黑手党党徒辩护。

  罗伯特·迪·西尔瓦抓住了迈克尔三个喽罗的把柄。这三个人翻倒了好几辆食品供应车,因而被指控犯了企图通过敲诈勒索破坏商业活动的罪行,共有七条具体罪状。然而,愿意到庭作证的只有一个饮食摊的女摊主。

  “这个女人会把我们弄得进退两难的,”迈克尔对詹妮弗说,“得认真对付才行。”

  “你不是开有一家杂志出版公司吗?”詹妮弗问。

  “是啊。可这和饮食摊有什么相干?”

  “你以后就会知道。”

  詹妮弗背地里悄悄做出安排,让那家杂志出版公司用高价买下那个证人准备在法庭上做证的内容。那个女人同意了。到了审讯那一天,詹妮弗就利用这一点来证实证人动机不良,于是法庭宣布指控无效。

  詹妮弗和她的助手间的关系起了变化。当事务所开始接二连三地替黑手党办案时,肯·贝利走进詹妮弗的办公室。对她说:“到底是怎么啦?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这班孬种辩护呀。他们会把我们毁掉的。”

  “这事你不必担心,肯。他们会付钱的。”

  “你总不至于幼稚到这个地步吧,詹妮弗。最后为这事付出代价的将是你自己。他们会引你上钩的。”

  她明知他说得不错,还是生气地说:“算了,不谈这个,肯。”

  肯望了她好一会,才说:“是啊,老板是你。”

  刑事案件法庭不是密不透风的,消息不胫而走。当人们听说詹妮弗·帕克为黑手党组织的成员辩护时,好心的朋友纷纷来看她,都用劳伦斯·沃特曼和肯·贝利说过的那些话向她规劝。

  “你跟这批孬种搞在一起的话,迟早会被这些人毁掉的。”

  詹妮弗回答他们的都是一句话:“每人都有权得到辩护。”

  她感谢他们的劝告,可她感到这些话于她全不适用。她不是黑手党的成员;她不过是为它的部分成员辩护罢了。像她父亲一样,她是个律师,她决不会做出使他感到羞耻的事来的。弱肉强食的丛林就在那里,而她仍然在这一丛林之外。

  雷恩神父也过来看她,这一回可不是来求她帮朋友的忙了。

  “我为你担心呢,詹妮弗。我听人说你在办理……,哦……和坏人打交道。”

  “谁是坏人?难道你给那些前来向你求助的人都定了罪名?难道你可以因为他们犯了罪,就把他们从上帝那儿赶走吗?”

  雷恩神父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的。不过一个单独的人做了些错事是一回事,而社会上的渣滓纠集在一起却是另一回事。如果你帮这些人的忙,那你就是纵容他们,你自己也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

  “不,我是律师,神父。我帮助所有遇到麻烦的人。”

  到后来,最了解迈克尔·莫雷蒂者就莫过于詹妮弗了。他把自己在任何人面前不曾吐露的思想和盘向詹妮弗托出。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孤独寂寞的人;詹妮弗是第一个能够透过他的躯壳,窥见他内心的人。

  詹妮弗感到迈克尔少她不得,而亚当则不是这样。迈克尔还强迫她也承认自己是少他不得的。他唤醒了她一直抑制着的感情——狂放的野蛮的情欲。只要跟迈克尔在一起,她就感到满足,一种她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满足。

  迈克尔向詹妮弗吐露,他并不爱罗莎。可是罗莎显然是从心底里崇拜迈克尔的,她对他俯首帖耳,随时准备侍候他,使他称心。

  詹妮弗也见到过其他黑手党成员的妻子,她感到她们过的是一种颇为费解的生活。她们的丈夫带着情妇上馆子、下酒吧间或到赛马场寻欢作乐,而她们则在家独守空房,等候丈夫归来。

  黑手党成员的妻子收入相当可观。但是她们花钱可得小心,以免引起国内税收总署的疑心。

  黑手党内部等级森严,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教父,最低层的则是普通党徒。根据规定,下级成员的妻子所用的汽车和穿戴不得比她男人的顶头上司的妻子所享用的来得阔气。

  这些妇人常常为丈夫的同僚举办晚宴,但是她们也得注意,宴会的排场要跟她们的男人的地位相称,不得出格。遇到结婚、洗礼等喜庆日子,就得送礼,但是黑手党党徒的妻子所馈赠的礼品应与自己的地位相称,绝不能超过。一句话,礼仪之严格,可与美国钢铁公司或其他大型企业相媲美。

  黑手党是一架令人难以置信的赚钱机器,可是詹妮弗意识到该组织内还有一样同等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权力。

  “本组织比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政府机构都要庞大,”迈克尔这样告诉詹妮弗,“我们的收入超过了美国五六家最大公司的收入的总和。”

  “但是这两者有区别,”詹妮弗指出,“他们是合法的,而……”

  迈克尔笑了起来:“你是指那些不曾被人抓住的公司吧。美国有好几十家最大的公司被控告触犯了这一条或是那一条法律。去过太空的宇航员的名字,普通的美国公民未必能讲上两个,可是艾尔·凯普恩和勒基·西恩纳两人的大名却是家喻户晓的。”

  詹妮弗意识到,迈克尔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跟亚当一样醉心于自己的事业。两人的区别在于,他们正好是朝相反的方向前进。

  迈克尔压根儿没有把全部心思用在经商上,这是他的长处,他做决策时的唯一根据是看对他的组织有无益处。

  过去,迈克尔全神贯注于实现他的野心,他的生活中没有女人的一席地盘。罗莎也好,女友也好,都不是他的真正需要。

  詹妮弗则是另一回事。他对她的需要超过了对其他任何女人的需要。他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使詹妮弗有那异于其他女子的,是她的聪明,是她的独立不羁的个性。罗莎对他唯唯诺诺;其他女人则怕他;只有詹妮弗敢于向他挑战,她跟他平起平坐;他可以跟她促膝长谈,也可以共商大计。她不仅聪明能干,而且胆识超群。

  他清楚自己再也不会让她离开。

  詹妮弗偶尔跟迈克尔一起外出办事,但她总是尽可能避免离家远行,因为她想尽可能多地和乔舒亚待在一起。他今年已经六岁,长得挺高。詹妮弗送他进了附近的私立小学,乔舒亚满心欢喜。

  他有一辆两轮小自行车,还有好多辆玩具汽车,常跟詹妮弗和麦琪太太两人一本正经地长谈。

  詹妮弗希望乔舒亚长大后,体格强壮,富有独立精神。她小心谨慎地处理与他的关系,务求融洽、协调。她一方面让乔舒亚明白她是多么爱他,他什么时候需要她,她一定随叫随到,一方面又注意培养他的独立的意识。

  她教他热爱有益的书籍,培养他对音乐的兴趣。她带他上剧院,可总是避免在首次演出的晚上看戏,因为那种场合熟人很多,人们往往会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周末,她带着乔舒亚痛痛快快地玩一番:在星期六下午看一场电影,然后上餐馆吃晚饭,再看一场电影。到了星期天,两人要么张帆航行,要么骑车远征。詹妮弗把心中的爱几乎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同时又注意不要惯坏了孩子。她这一套教子的方略是经过反复推敲才确定的,比她为任何一个案件做的准备工作都要精细周到。她决心不让儿子由于家庭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而受到恶劣的影响。

  詹妮弗认为在乔舒亚身上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并不是自我牺牲,因为他给她带来巨大的乐趣。他们在一起玩字谜游戏、模仿游戏或进行“二十题”智力测验。詹妮弗感到高兴的是,乔舒亚思想敏捷。他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又是个挺出色的运动员。他不那么一本正经,极有幽默感。

  只要不与学校的学习时间冲突,她便带着乔舒亚一起外出旅行。乔舒亚放寒假时,詹妮弗自己也告了假带他上波科诺斯山脉滑雪。暑假里又带着他一起去伦敦出差。他们花了两个半月时间在英国的农村游览。乔舒亚十分喜欢英国。

  “我能在这儿上学吗?”他问。

  詹妮弗心中感到一阵痛楚。他撇下她去上中学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他将要独自去闯天下,去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难道这不正是她对他的希望所在吗?当然是的。一旦乔舒亚各方面具备了条件,她就会真心诚意地送他出门,踏上生活之路。但是,她知道这种分离对她是十分痛苦的。

  乔舒亚还在望着她,等她做出回答。“行吗,妈妈?”他问,“也许上牛津大学吧?”

  詹妮弗紧紧搂住他。“当然行。能招收你这样的学生是他们的荣幸。”

  一个星期天上午,麦琪太太放假外出了,詹妮弗上曼哈顿去取一份做证书的抄本,乔舒亚去几个小朋友家玩了。詹妮弗回家以后,开始准备午饭。她打开电冰箱,顿时怔住了。冰箱里,在两只牛奶瓶中间放着一张字条。以前亚当常常是通过这种方式给她留条的。詹妮弗像是中了魔似地盯着字条,不敢伸手去拿。后来她终于慢慢地伸过手去拿起字条,读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让你吃一惊!我留艾伦跟我们一起吃饭,行吗?

  整整半个钟头以后,詹妮弗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乔舒亚一次一次地向詹妮弗问起自己的父亲。

  “他在越南战场上阵亡了。他作战十分勇敢。”

  “我们家里没有他的照片吗?”

  “没有。很抱歉,小宝贝,他……他阵亡时,我们结婚还没多少日子。”

  她不想这样对他撒谎,可她找不出其他借口。

  迈克尔·莫雷蒂有一次问到乔舒亚的父亲。

  “你属于我所有之前干些什么我不管……我只是好奇而已。”

  詹妮弗想到万一迈克尔知道了实情,他可能对亚当施加压力,赶忙说:“他在越南战场上被打死了。至于他的名字,那并不重要。”

  四十

  在华盛顿,以亚当·沃纳为首的参议员调查团对XK-1型新式轰炸机的紧张质询已进入最后一天。空军方面一直在想方设法说服参议院批准购买这种飞机。几周来,专家们相继来到国会山做证。他们中半数人认为这种新式轰炸机是一只昂贵的信天翁,它会破坏预算,毁灭国家。另外半数专家则认为,空军购买这种轰炸机的计划如果得不到批准,美国的防卫能力将明显削弱,俄国人下一个星期天就会入侵美国。

  亚当主动提出由他参加这种轰炸机的样机试飞,他的同僚对这一建议纷纷表示支持。亚当是他们自己人,是俱乐部的成员,他会使他们了解真实情况的。

  亚当星期天一早就和经过精心挑选的机组人员上了飞机,让飞机经历一系列严峻的考验,飞行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他向参议员调查团汇报说,XK-1型轰炸机是航空史上的重大进展。他建议让这种飞机立即投入生产。参议院终于批准了所需的全部资金。

  报界不遗余力地对此做了报道,他们把亚当说成是新一代的爱做调查研究的参议员,一个亲临实地进行调查的立法者,对在两院活动的说客或其他那些只关心自己利益的人的片面之词并不偏听偏信。

  《新闻周刊》和《时代》周刊都对亚当做了长篇报道,并以他的照片作为各自的封面图片。《新闻周刊》的文章最后说:

  参议院有了一位正直而能干的议员。他能对国家所面临的重大问题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从而使这些问题得到解决而不是引起更多的争论。在竞选活动的后台老板心目中,亚当·沃纳具有入主白宫所需要的气质和品格。

  詹妮弗如饥似渴地读着关于亚当的报道,心中充满了骄傲和痛苦。她仍然爱着亚当,可她同时还爱着迈克尔·莫雷蒂,她自己也闹不清这事怎么会发生,也闹不清自己究竟成了怎样的女人。亚当留给她的是孤寂,迈克尔则驱走了这种孤寂。

  从墨西哥走私毒品的活动越来越猖狂。很明显,这些活动的背后是有组织的犯罪集团。亚当被指派为对此进行调查的委员会负责人。他使美国六七个执法机构协调行动,并亲自坐飞机前往墨西哥,得到了墨西哥政府的合作。不到三个月,毒品走私活动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控制。

  在新泽西州的一家庄园里,迈克尔·莫雷蒂说:“我们面临着一个问题。”

  詹妮弗、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和迈克尔正坐在那间宽敞、舒适的书房里。格拉纳利最近中风过一次,一夜之间似乎老了二十岁,像个干瘪了的漫画人物。他的右半边脸瘫痪了,一讲话,口水便顺着嘴角往外淌。他老了,几乎不中用了。他越来越依赖迈克尔对各种问题做出决定,有时甚至不得不求助于詹妮弗。

  可是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却不是这么回事。迈克尔和他之间的冲突日趋尖锐。柯尔法克斯明白,迈克尔意欲起用这个女人来替代他。他打心底里承认詹妮弗·帕克是个聪明的律师,可是他认为:她怎么可能彻底了解这个家族的各种规矩和传统呢?怎么可能懂得是什么东西使他们间的兄弟情谊这么多年来一直发挥作用的呢?迈克尔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更糟的还是个女人——插手,还让她掌握本组织生死攸关的机密?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局面。柯尔法克斯曾跟家族中那些“下级军官”,甚至同一些“士兵”个别地谈过他的忧虑,想把他们争取到自己一边,可是他们全都不敢同迈克尔作对。只要迈克尔信任这个女人,那么,他们感到自己也应该信任她。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决定等待时机,但他得找到搞掉她的办法。

  詹妮弗对他的心情是一清二楚的。她接替了他的位置,他自尊心强,决不会宽恕自己。另一方面,他对黑手党忠心耿耿,因此他对这种安排只能听之任之,这样詹妮弗才得以安然无恙。但是万一他对她的仇恨超过了他对黑手党的忠心……

  迈克尔转身问詹妮弗:“你有没有听说过亚当·沃纳?”

  詹妮弗的心脏一时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起来。迈克尔望着她,等她做出回答。

  “你……你是说那个参议员吧?”她勉强开口说。

  “嗯,哼!我不得不下手干掉这个畜生!”

  詹妮弗感到自己脸色刷地变白了。“为什么,迈克尔?”

  “他正在侵害我们的利益。由于他的缘故,墨西哥政府关闭了我们朋友开设的工厂。各种各样的麻烦都开始找到我们的头上来了。我们不能让他胡作非为,非把这杂种干掉不可!”

  詹妮弗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如果你动一动沃纳参议员的话,”她字斟句酌地说,“你等于把自己毁了。”

  “我不会让他……”

  “你听我说,迈克尔,你干掉他一个,他们会派出十个,甚至一百个人来代替他。全国每一家报纸都会揪住你不放。眼下进行的调查同沃纳参议员被害以后可能出现的情况相比,简直什么也算不上。”

  迈克尔生气地说:“我告诉你,我们的利益受到了侵害!”

  詹妮弗改变了说话的语气:“迈克尔,凡事要用脑子想一想。这样的调查以前也有人搞过,但是究竟会持续多久呢?参议员对一个问题的调查结束不到五分钟,他又得着手调查别的什么问题。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关闭的工厂可以重新开门,你又可以做你的生意。这么办,什么影响都没有。而如果按你的办法去做,那么这件事就会没完没了啦……”

  “我不同意,”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依我所见……”

  迈克尔·莫雷蒂咆哮着说:“谁也没有要你发表意见。”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身体晃了一下,好像挨了个耳光似的。迈克尔根本就不去管他。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把眼光转向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想得到老头子的支持。但老头子已经睡熟了。

  迈克尔对詹妮弗说:“好吧,军师,我们暂时放过沃纳。”

  詹妮弗意识到自己一直屏息注视着,这时她慢慢地舒出一口气,问:“还有其他事吗?”

  “对了,”迈克尔拿起桌子上的一只金制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我们的一个朋友,马柯·洛伦佐被指控犯了敲诈勒索和抢劫罪。”

  詹妮弗已在报上读到过这个案子。据报纸报道,洛伦佐是个惯犯,曾因行凶罪而多次被捕入狱。

  “你要我提出申诉吗?”

  “不,我要你确保他蹲监狱。”

  詹妮弗吃惊地望着他。

  迈克尔把打火机放回桌子上。“我听说迪·西尔瓦要把他送回西西里去。马柯在那儿有很多仇人。如果他们把他弄回去的话,他会二十四小时都活不到的。对他来说,新新监狱是最安全的地方。待一两年,风头过了,我们再设法将他弄出来。你看能办到吗?”

  詹妮弗犹豫了一会。“如果案子由其他人办理,我或许能办到。可是迪·西尔瓦不会跟我讨价还价的。”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很快地插了一句:“也许我们应该让其他人来办理这个案子。”

  “如果我要其他人来办的话,”迈克尔没好气地说,“我自己会说的。”他又转身对詹妮弗说:“我要你来办。”

  迈克尔·莫雷蒂和尼克·维多在窗内看着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上了他的轿车,开车走了。

  迈克尔说:“尼克,我要你把他干掉。”

  “柯尔法克斯?”

  “我不再信任他了。他和那老头子一样死心眼。”

  “一切听你的,麦克。你要我什么时候动手?”

  “快了。我会告诉你的。”

  詹妮弗正坐在劳伦斯·沃特曼法官的议事室里。她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充满友爱的电话来往和共进晚餐的盛情邀请早已成为历史。嗯,关系这么僵是不可避免的,詹妮弗想。她喜欢劳伦斯·沃特曼,她为失去他的友情而遗憾,不过她已做出了选择。

  他们正等待着迪·西尔瓦的到来。室内笼罩着难堪的沉默。两人谁也不吭声,连聊聊天的心思也没有。地区检察官进来之后一坐定,会议便开始了。

  沃特曼法官对詹妮弗说:“博比说你打算在我宣判之前讨论一下对洛伦佐的判决。”

  “是这样。”詹妮弗一边说,一边转身面对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我认为把马柯·洛伦佐送新新监狱服刑是个错误的决定。他是个非法移民,不属这里管。我想应该把他送到西西里去,他是从那儿来的。”

  迪·西尔瓦惊奇地打量着她。他原来考虑将被告驱逐出境,但是如果詹妮弗也想这么办的话,那他就得重新评价自己的决定了。

  “你干吗要提议这样做?”迪·西尔瓦问。

  “有好几条理由。第一,这样可以防止他继续在美国犯罪,还有……”

  “关在新新监狱可以起同样的作用。”

  “洛伦佐年纪大了,监禁起来肯定受不了,会发疯的。他的朋友全在西西里。在那儿他可以沐浴着阳光自由地行动,还可以在家里寿终正寝。”

  迪·西尔瓦气愤地紧闭双唇。“我们讨论的是如何处置一个一生干尽了抢劫、强奸、杀人等暴行的恶棍,而你却担心他是否能在阳光下与朋友团聚。”他转身对法官说:“她太不现实了。”

  “马柯·洛伦佐有权……”

  迪·西尔瓦用拳头捶着桌子吼道:“他什么权利也没有!他被指控犯有敲诈勒索和武装抢劫罪。”

  “在西西里,当一个人……”

  “他不在西西里,去他妈的!”迪·西尔瓦嚷道,“他在美国。他在美国犯了罪,他将在美国受惩罚。”他站了起来,“法官先生,我们在浪费您的时问。本州拒绝在洛伦佐的裁决上做任何讨价还价。我们要求把马柯·洛伦佐送到新新监狱服刑。”

  沃特曼法官问詹妮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气愤地瞪着罗伯特·迪·西尔瓦。“没有,法官先生。”

  沃特曼法官说:“明天上午开庭审判。你们可以走了。”

  迪·西尔瓦和詹妮弗站了起来,离开了办公室。

  在外边的过道里,地区检察官对詹妮弗笑了笑,说:“你输了,军师。”

  詹妮弗耸耸肩膀,“谁也不是常胜将军。”

  五分钟以后,詹妮弗正在一个电话亭里给迈克尔·莫雷蒂打电话。

  “你可以放心了。马柯·洛伦佐将被送往新新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