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卷(09-16)

 

  九

  新泽西州北部有一个有三百年历史、古老的荷兰式农庄。在农庄的厨房里,有几个人正在海阔天空地闲聊。他们是尼克·维多、约瑟夫·柯勒拉和浑号叫“小花”的萨尔瓦多·费奥雷。

  尼克·维多脸色苍白,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绿眼睛死气沉沉的。他脚上穿的是价值二百元的鞋子和一双白短袜。

  约瑟夫·柯勒拉诨号叫“大个子乔”。他长得魁梧奇伟,就像一整块花岗石,走起路来,俨然是一座活动的建筑物。有个人曾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菜园,并解释说:“柯勒拉的鼻子像马铃薯,耳朵像椰菜,脑袋像豆子。”

  柯勒拉说话轻轻的,尖声尖气,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待人接物挺斯文,挺和气的。他养有一匹赛马,善于挑选比赛中的优秀赛马手,不过谁也不知道他打哪儿学来这一诀窍。他已成了家,生了六个孩子。他的拿手好戏是使枪、泼酸、甩链条①。妻子卡米莉娜倒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星期天,若逢柯勒拉无事在家,他便带着全家上教堂去。

  ①在西方,歹徒常用强酸泼往别人脸上,或用链条伤人。

  那第三条汉子萨尔瓦多·费奥雷几乎是个侏儒。他身高五英尺三英寸,体重一百一十五磅。他一脸善良纯朴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个教堂唱诗班里的孩子,可实际上也是个使刀用枪的行家。女性对这个小个子男人格外钟情,他也自诩有一个妻子,六七个女朋友和一个美貌的情妇。费奥雷曾经当过职业赛马技师,负责皮姆利到第瓦那之间的跑道。有一次,好莱坞公园的赛马裁判员因费奥雷在比赛中给马服用兴奋剂,取消了他参加赛马的资格。过了一个星期,人们发现这位裁判员的尸体漂在泰霍湖面上。

  这三人是格拉纳利家族的保镖,全是莫雷蒂的心腹,他们死心塌地听他指挥,为他效劳。

  餐厅里正在召开家族会议。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作为东海岸最强大的黑手党家族的首领,坐在桌子上首。他今年七十二岁。因为从小一直干力气活,长得胸宽膀圆。现在虽然满头白发,可模样还和少壮时一样不可一世。安东尼奥出生于西西里岛的巴勒莫港市,十五岁来到美国,在下曼哈顿西边的滨水区谋生。到他二十一岁那年,他已成了码头老板的副手。有一次两人为什么事大吵了一场,过后不久老板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接替了他的位置。从此,凡是想到码头干活的人都得用钱孝敬他。他用这种钱作为资本,迅速向权力攀登。放高利贷、开妓院、设赌场、贩卖毒品、谋财害命,统统成了他的生财之道。几十年来他曾被控告过三十二次,但只一次被判有罪,而且不过是一桩无足轻重的袭击案。格拉纳利秉性残暴,寡廉鲜耻,又像富裕的农民那样,既狡猾而又讲究实惠。

  格拉纳利的左边坐着家族律师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二十五年前,柯尔法克斯担任过一家公司的律师,当时他少年得志。有一次为一家小橄榄油公司辩护,谁料该公司完全由黑手党控制。从此他被诱为黑手党办了一桩又一桩的案件,最后终于成了格拉纳利家族的专职律师。这是一种很容易赚钱的职业,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大发其财,在世界各地购置地产,存款取息。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右边是他的女婿迈克尔·莫雷蒂。年轻人野心勃勃,与家族格格不入,这一点使格拉纳利有点不放心。迈克尔的父亲吉奥迈尼是安东尼奥的远房表亲,出生于佛罗伦萨,而不是西西里。光这一点就使迈克尔一家不被人信任——大家知道佛罗伦萨人是不可信的。

  吉奥迈尼初来美国时开设了一爿鞋店,他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生意,既不私设赌场,放债盘剥,也不开办妓院,成了外人眼里的一个傻瓜。

  吉奥迈尼的儿子迈克尔一点也不像他父亲。他先后就学于耶鲁大学和沃顿商学院。从商学院毕业时,他向父亲提出了一项要求——想去晋见他的远房亲戚安东尼奥·格拉纳利。这位老制鞋匠于是专程拜访了表兄,为儿子安排见面。格拉纳利满以为迈克尔是来借钱做本,准备经商的,也许是像他那傻呵呵的父亲一样开办一家鞋店。可是这次会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知道怎样使你发财致富,”年轻人开门见山地说。

  安东尼奥瞥了这鲁莽的年轻人一眼,宽容大度地笑道:“我已经很富裕了。”

  “不,你不过是自以为富裕罢了。”

  他脸上的笑顿时消失:“你胡扯什么东西,孩子!”

  迈克尔·莫雷蒂于是向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建议。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开始实施迈克尔所提出的建议时,分外小心,结果每条建议都获得了出色的成果。格拉纳利家族原先参与的活动大多是非法的营利性活动。而现在由于迈克尔·莫雷蒂的指导,活动范围迅速扩大。不到五年时间,这一家族所经营的合法行业便多达数十项,其中包括肉类包装、织物供应,还经营餐馆、运输公司和制药厂等。社会上有的公司由于资金匮乏濒于破产,迈克尔立即插上一手,让自己的家族作为小小的合伙人加入该公司。不要经过多少时间,该公司所拥有的资产便能不动声色地由迈克尔全部接管过来。这样,一些誉满全国的老公司突然之间破了产。至于那些利润可观的企业,迈克尔则狠抓不放。他有办法使这种企业的利润迅速地成倍增加,这是因为这些企业的工人是由他的工会控制的,公司通过本家族开办的保险公司对他们实行保险,他们所需要的汽车则从该家族的汽车经纪人那儿购买。迈克尔创建了一个庞大的体系,里面有着包罗万象的工厂企业。消费者在这里受到层层盘剥,利润则源源不断地流入格拉纳利家族的口袋。

  尽管取得了节节胜利。迈克尔·莫雷蒂心里十分清楚自己面临着一个问题:一旦在他向对方指明了发财致富的合法而又可行的途径以后,格拉纳利就不再需要他了。请自己帮忙是花了钱的,因为从一开始起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便答应从赢利中拿出一小部分给他。可是当迈克尔的主意一一奏效,钞票大量流入他的口袋里的时候,格拉纳利又有了新的想法。通过一个纯属偶然的机会,迈克尔得知格拉纳利曾召开专门会议,研究该家族对他应该采取什么策略。

  “我不想让这么多的钞票全流进年轻人的腰包,”格拉纳利说,“我们要设法甩掉他。”

  迈克尔成功地击败了他这一计划。他采用的办法是跟该家族联姻。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独养女儿罗莎当时正值十九岁妙龄。她母亲生下她便死去了。罗莎是在修道院长大的,只有节假日才准许回家。她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对她一味溺爱,并且不使她与常人往来。罗莎是在复活节那天学校放假时第一次与迈克尔·莫雷蒂相遇的。待到她在家度完节日准备回校时,她已经如痴如狂地爱上了这位年轻人。他那黝黑俊美的脸庞,使她一想起来便不由自己,做出一桩桩修女们看来是渎犯上帝的罪孽来。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以为自己的爱女只知父亲是个财运亨通的商人,哪里知道多年来罗莎的同学们常给她看些报章杂志上刊登的文章,介绍她父亲的为人以及他所从事的种种勾当。每次政府准备指控和裁决格拉纳利家族某一成员犯了什么罪行,姑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从来不跟父亲谈及,所以老头子始终相信自己的女儿纯朴天真,不必为自己真相败露而感到震惊。想到这些,格拉纳利自然不免沾沾自喜。

  事实上,要是格拉纳利知道真情的话准会吓一跳的。原来罗莎对她父亲的事业不仅不反对,反而感到十分骄傲;她讨厌修道院的清规戒律,因此,她对所有的权力机构一概恨之入骨。她常常想入非非,把父亲视为敢于向政府和权力挑战的罗宾汉①。现在迈克尔·莫雷蒂当上了她父亲组织中的重要一员,姑娘对他比先前更为倾心了。

  ①英国民间传说中古代的绿林好汉。

  打一开始,迈克尔在如何对待罗莎的问题上便百般小心。每次他和姑娘单独相处时,他们都只是热烈地亲吻拥抱。迈克尔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罗莎是个处女,她自愿把自己奉献给心上人。倒是迈克尔尽量克制着自己。

  “我对你十分尊重,罗莎,所以我在婚前不想跟你同床。”

  事实上他十分敬重的是安东尼奥·格拉纳利。“要是我那样做的话,老头子会剁去我的睾丸的,”迈克尔这样想道。

  就这样,一天,当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正在跟人讨论怎么打发迈克尔的时候,这年轻人和罗莎双双来到他跟前,向他宣布说他们已相爱多时,现在打算结为夫妇了。老头一听,顿时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大叫大嚷,还接连摆了百来条理由,说什么除非自己死了,这件事才可能成为现实。可是后来真诚的爱情战胜了一切。迈克尔和罗莎在大事铺张的仪式中完了婚。

  婚礼结束之后,老头把迈克尔叫到一边,说:“罗莎是我的独苗,迈克尔。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听到了吗?”

  “我会这样做的,托尼②。”

  ②托尼是安东尼奥的昵称。

  “我在一旁看着你。你得让她痛痛快快地过日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麦克?”

  “我懂你的意思。”

  “不准玩妓女,上妓院,懂吗?罗莎喜欢下厨做菜,你要保证做到每天晚上回家吃饭。要做一个让我感到骄傲的女婿。”

  “我一定努力去做,托尼。”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随口又补充道:“噢,顺便提一提,麦克,既然你现在已是家族中的成员了,我以前跟你达成的赢利分成协议也许该修改一下了吧?”

  迈克尔抓住他的手臂说:“谢谢,爸爸。钱已经足够我们花了。凡是罗莎所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她买来。”

  说完他转身走了。剩下老头一人瞅着他的背影出神。

  这已是七年之前的事了。婚后的时日迈克尔过得十分幸福。罗莎生性乐观、随和,对丈夫有千种柔情。可是迈克尔心里有数,如果她一旦去世或是离他而去的话,他日子照样可以过得舒适惬意。他只需再找上一个女人代替她的位置就可以。说穿了,他并不爱她。迈克尔认为自己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他这个人内心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他对人缺乏感情,对动物却不是这样。迈克尔十岁那一年生日,收到的一份礼品是一只小狗。从此迈克尔和它形影不离。一个半月之后,那只狗给车子碾死了,那司机闯了祸就逃之夭夭。迈克尔的父亲答应给他另买一只狗,可是迈克尔却不让他买。从此以后他再没养过狗。

  迈克尔从小看着父亲一生都为几分钱而奔命,立志决不走父亲的老路。他头一回听他父亲说起那位遐迩闻名的远亲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就打定主意自己将来要干什么事了,在美国共有二十六家黑手党家族,其中五家在纽约市。五家之中要数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最强。迈克尔早在童年时代就听人讲过关于黑手党的种种传说。他父亲向他讲述过1931年9月10日发生在西西里晚祷节之夜的事情。那天晚上,各派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变化。黑手党中的“年轻的土耳其人”组织发动流血政变,一夜工夫杀死了四十多个“大胡子彼得”组织的成员,后者全部是由意大利和西西里的监狱看守组成的。

  迈克尔是个新派人物。他不受旧思想的禁锢。吸收了大量的新思想。黑手党的全部家族目前由全国的一个九人委员会控制。迈克尔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将成为委员会的主宰者。

  迈克尔此刻转过来,注视着坐在新泽西州一家农庄的餐桌旁的两个人。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无疑还可以活上几年,但是肯定不会太长了。这使他不禁暗自高兴。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这位律师从一开始就反对迈克尔。随着迈克尔对老头子的影响日益增大,柯尔法克斯的威望不断下降。

  迈克尔把越来越多的亲信带进这个组织里面,比如前面提到的尼克·维多、萨尔瓦多·费奥雷和约瑟夫·柯勒拉。这些人一个个死心塌地效忠于他。柯尔法克斯对此当然大为不满。

  当迈克尔因谋杀雷奥斯兄弟俩受到控告,而卡米罗·斯特拉又同意到庭作证时,这位老律师认为自己终于可以最后摆脱迈克尔了,因为地区检察官为这一案件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迈克尔在审判的前一天晚上左思右想,终于在半夜里想出了一条妙计。次晨四时许,他来到私用电话间给约瑟夫·柯勒拉打了一个电话。

  “下个星期将有一批新上任的律师宣誓就职,充实地区检察官的工作班子。你能搞到这些人的名单吗?”

  “没问题,麦克,容易得很。”

  “还有一件事。给底特律打个电话,让他们空运一枝樱花来——我是说让他们派一名从来没让人注意过的年轻人来这里。”说完,迈克尔立即挂断了电话。

  两个星期之后,迈克尔·莫雷蒂在法庭上仔细端详着新上任的助理检察员。他一张脸一张脸依次打量过来,对他们进行分析判断。他的计划带有很大的冒险性,可是正因为如此,便有取得成功的可能。他所要对付的是一批新手,他们心情紧张,不爱追根究底,又急于替人办事,以便给上司留下良好的印象。好吧,就让他们中的什么人来留下这个印象吧。

  迈克尔最后选中了詹妮弗·帕克。她经验不足,心情紧张——却又想要掩盖这种心情。使他更高兴的是,作为女性,她在精神上承受的压力要比男人大。迈克尔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他转身朝听众席上一个穿灰色西装的人望了一眼,又朝詹妮弗点了点头。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迈克尔望着地区检察官盘问那个狗杂种卡米罗·斯特拉。盘问结束后,检察官转过身来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说,你来盘问吧。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站了起来,说:“现在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想使我的盘问中途停顿。我提议暂时休庭,待午饭后我再来盘问。不知法官先生以为如何?”

  法官宣布暂时休庭。那千金难买的时候来到了!

  迈克尔看着那人漫不经心地朝围在地区检察官四周的人群走去,和他们混在一起。片刻后,他朝詹妮弗走了过去,把一个大信封交给了她。迈克尔屏息静观,盼望詹妮弗把信封带往证人室。她真的走过去了。迈克尔提心吊胆地望着,直到看见詹妮弗空手走出证人室,才算松了口气。

  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新闻界使詹妮弗丢尽了脸,可那是她自己的事,迈克尔根本不放在心上,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最近报上报道了亚伯拉罕·威尔逊的审判,有些报纸还旧事重提,讲起那一次审讯迈克尔·莫雷蒂的案件中,詹妮弗·帕克担任过不光彩的角色,有的甚至刊登了她的照片,迈克尔发现她长得极其标致。他还隐约感到她身上具有一种独立的气质。这一点使他心中不免为之一动。他久久凝视着她的照片。

  迈克尔开始以极大的兴趣注意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的进展。去年迈克尔一案正式宣布审判无效时,他手下的人饮酒作乐,表示庆祝。当时萨尔瓦多·费奥雷曾提议为“世界又摆脱了一个该死的律师”而干杯。

  可是世界并没有能够摆脱她,迈克尔想道。詹妮弗·帕克又冒出来了,她还在原地奋斗不息。这一点正适合迈克尔的需要。

  他前一天晚上在电视里看到她在讲述自己击败罗伯特·迪·西尔瓦的经过。不知为什么迈克尔听后感到异样的痛快。

  安东尼奥·格拉纳利曾经问他:“她不就是你上回利用过的传声筒吗,麦克?”

  “嗯,她很有头脑哪,托尼。也许将来我们可以用上她。”

  十

  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结束之后第二天,亚当·沃纳打来了电话:“我打电话是为了向你表示祝贺。”

  詹妮弗一下子听出了他的声音。这声音使她欣喜若狂。

  “我是……”

  “我听出来了。”啊,上帝,我干吗要这样讲呢?詹妮弗想。她没有理由让亚当知道,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经常想念他。

  “我是想告诉你,我认为你对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办理得十分出色。你打赢这场官司是理所当然的。”

  “谢谢。”他马上要挂断电话了,詹妮弗心里想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许他和妻室在一起已经够忙了呢。

  不,亚当还在讲哪:“不知你可愿意哪天跟我一起吃晚饭?”

  男人们可不喜欢过于热切的姑娘,她想。“今晚怎么样?”

  詹妮弗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他含着笑。“恐怕我最早得到星期五晚上才有空。那天你有事吗?”

  “没有,”她恨不得说一声当然没有。

  “需要我开车到你的住处接你吗?”

  詹妮弗马上想到了自己那间不堪入目的房间,屋里的旧沙发以及搁在角落里的烫衣板。“也许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更好些。”

  “你喜欢露德赛餐馆的菜吗?”

  “等吃了以后再告诉你,行吗?”

  他格格地笑了,“八点钟怎么样?”

  “很好。”

  很好,詹妮弗放下话筒,坐了下去,心里漾起了一阵阵欣喜的浪花。这真叫好笑,她这样想着,也许他早已结过婚,膝下孩子一大堆了呢。她和亚当上次一起吃饭时,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亚当手指上没有戴结婚戒指。不过这一点不足为凭,她愁苦地想道。应该有一条法律规定已婚男子必须随时戴有结婚戒指。

  肯·贝利走进了事务所。“你这位大律师今天怎么样?”说完,他仔细地端详起詹妮弗来。“你看起来好像刚与一个当事人吵过架似的。”

  詹妮弗犹豫片刻,然后说:“肯,你能替我打听个人吗?”

  他走到她的桌子跟前,拿起本子和铅笔。“讲吧,哪一个人?”

  她刚要张嘴说出亚当的名字,忽然改变主意不讲了,直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她干吗去打听亚当·沃纳的私事?这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啊,上帝,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说,他不过请你吃顿饭,又没有向你求婚。

  “没啥。”

  肯放下了手中的铅笔。“一切听从你的吩咐。”

  “肯……”

  “嗯?”

  “亚当·沃纳。他的名字叫亚当·沃纳。”

  肯用惊奇的眼光望着她:“见鬼,你根本不用叫我去打听,看报纸就全明白了。”

  “你知道他的一些什么情况?”

  肯·贝利噗地一声坐到了詹妮弗对面的椅子上,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让我想一想。他和尼达姆、芬奇、皮尔斯四人合伙开办一家法律事务所。他本人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出身于一个富裕的上流社会家庭,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

  詹妮弗好奇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他眨了眨眼睛说:“我在上流社会也有朋友。据说,人们准备推举他竞选美国参议员。有人甚至说他日后可能参加总统竞选。他身上具有人们所说的领导气质。”

  那当然啰,詹妮弗心想。“他的个人生活呢?”提这个问题时,她竭力想使自己的语调自然些。

  肯·贝利奇怪地凝视着她。“他娶了前海军部长的女儿为妻。她是沃纳法律事务所合伙人斯图尔特·尼达姆的外甥女。”

  原来如此!詹妮弗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肯·贝利走后,詹妮弗在屋内端坐着,心里一直考虑着亚当的邀请。他请我吃饭无非是出于职业上的礼尚往来。可是,他已经在电话上祝贺过了呀。管这么多干吗?我届时赴约就是了。真不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提及自己是有妇之夫。……哦,星期五晚上与他一起吃饭,如此而已。

  当事人开始找上门来了。人数虽然不多,一般也并不富裕,可是他们终究是当事人。办公室开始显得过于狭窄,不够用了。

  一天上午,詹妮弗在里面接待一位当事人。另有两个当事人在外边等待。这时,肯·贝利对她说:“这样下去不行。你应该从这儿搬出去,到市中心找一个像样一点的办公室。”

  詹妮弗点了点头。“是啊,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肯开始在桌上的文件堆中忙碌开了。他竭力回避詹妮弗的视线。“到那时我会想念你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你必须跟我一起搬家。”

  肯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抬起头,长满雀斑的脸上绽开了高兴的微笑。

  “跟你一起去?”他环视着没有窗户的斗室。“抛开这儿的一切吗?”

  一个星期后,詹妮弗和肯·贝利搬进了第五大街第五百号街区的一套房子。这里的陈设简单朴素,总共三个房间,一间供詹妮弗使用,一间供肯使用,另一间是秘书办公室。

  他们雇用的秘书是刚从纽约大学毕业的年轻姑娘,名叫辛茜娅·埃尔曼。

  “暂时要你干的事情不会太多,”詹妮弗抱歉地说,“不过,慢慢会多起来的。”

  “噢,我知道会多起来的,帕克小姐,”她讲话的口气充满着对女英雄的崇敬。

  她希望成为我这样的人,詹妮弗想,真是天晓得。

  肯·贝利走了进来,说:“嘿,我一个人呆在那间大办公室里闷得发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看戏,怎么样?”

  “恐怕我……”她疲倦不堪,而且还有好几张状子需要阅读。但是肯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能拒绝他。

  “我很乐意跟你去。”

  他们去看了《掌声》,詹妮弗十分喜欢这出戏。劳伦·贝科尔的演技感染力强。两人看完戏后又一起上沙迪菜馆吃晚饭。

  他们点完菜时,肯说:“我有两张星期五晚上的芭蕾舞票。我想我们可以……”

  詹妮弗说:“真抱歉,肯,我星期五晚上有事。”

  “噢,”他的声音平平淡淡,却又带着好奇。

  詹妮弗发现,肯在自以为旁人不注意的时候经常凝视着她,脸上不时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她知道肯感到孤独,可他从来没有跟人谈论自己有什么朋友,也从来不谈论自己的私生活。她无论如何忘不了奥多告诉她的事。她非常希望向肯了解他究竟想从生活中获得些什么。她希望自己能找到帮助他的办法。

  在詹妮弗看来,星期五这一天似乎永远不会到来似的。她和亚当·沃纳约定吃饭的日子临近时,她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于集中注意力处理法律事务了,她时不时地想念起亚当来。她知道这是相当幼稚可笑的。她平生仅仅见过亚当一面,却怎么也无法把他驱逐出脑际。她试着把这种心情归咎于这样一件事,即在她面临被取消律师资格的关键时刻,是他拯救了她,而后又为她送来了一个又一个当事人。这一切都不假,可是詹妮弗心里明白这些并不是全部缘由。真正的原因连她自己也闹不清楚。她这是头一次经历这种感受。任何别的男子都没有这样深地打动过她的心。她老是在心中勾画着亚当妻子的形象:她一定是满身珠光宝气,具有富裕的上流社会的优美气息,为人圆滑,老于世故。

  詹妮弗跟一个新近从意大利来的理发师约定星期五上午十时做头发。对她来说,这是充满幻想的一天。辛茜娅曾告诉她,所有的模特儿都是找那意大利人做头发的,可是到了十点半,她打电话取消了预约。半小时后,她又打电话重新预约。

  肯·贝利请她吃中饭,可是她由于精神恍惚,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坐下后不久便告辞了。她上本特尔时装店去买了一件深绿色薄绸衬衫,颜色正配得上她的眼睛。她还买了一双棕色窄瘦的浅口无带皮鞋和一只同样颜色的手提钱包。她心里明白,一下子买这么多物品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开支预算,可她无法不叫自己这样做。

  离开商店时她从香水柜台前走过。在一时冲动之下,她又买了一瓶名牌香水。这简直是胡闹,那个人可是个有妇之夫啊!

  詹妮弗五点钟便离开了事务所,回家梳妆打扮去了。她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梳洗、打扮。这一切自然都为着跟亚当见面。临行,她站在镜子前自我挑剔了一番,愤愤然用梳子梳平了刚做好的头发,用一根绿色丝带一扎完事。这样才楚楚动人呢,她寻思。我这是一个律师正准备跟另一位律师共进晚餐。

  她最后关上门离家时,房间里留下了一股淡淡的玫瑰和茉莉花型的香味。

  露德赛餐馆与詹妮弗原先的想象毫无相似之处。餐馆并不大,入口处上空飘扬着一面三色旗①。进门以后是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向小酒吧问。再往前则是一间明亮舒适的日光室,室内摆有柳条编的家具,桌子上铺着方格布的台布。餐馆老板安德雷亲自站在门口迎候詹妮弗。

  ①法国国旗。

  “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是来会见亚当·沃纳先生的。也许我来得太早了。”

  “你等人时要不要喝点什么?”

  “好的,随便来点什么吧。”詹妮弗说。

  “我给你叫一个侍者来。”

  詹妮弗找个位子坐了下去。她正四下打量着,一位男子走到她跟前,站住了。他一头银发,器宇不凡,只听他开腔道:“我能跟你一起坐一会儿吗?”

  詹妮弗不由一怔。“我正等人,”她说,“他一会儿……”

  他笑着坐了下去。“我不是随随便便来找你的,帕克小姐。”詹妮弗惊奇地打量着对方,不知道来人到底想干什么。“我叫李·布朗宁,在霍兰德·布朗宁法律事务所工作。该事务所是纽约最负盛名的法律事务所之一,你出色地办理了威尔逊一案,我谨向你表示祝贺。”

  “谢谢,布朗宁先生。”

  “你冒的险可真不小啊,算得上是一桩注定要败北的案件。”他仔细端详了她好一会。“历来办案有一条规矩:如果你在一场注定打不赢的官司里处于劣势一方,那么你一定要确保这个官司不引起公众的注意。要做到这点,就必须让胜利者出尽风头,把败北者撇在一边。可是你开始把我们许多人骗了好一阵子。你要了什么饮料了吗?”

  “还没有……”

  “我可以……?”他给一位侍者打了个手势,“维克多,请给我们送一瓶香槟酒来,要冬佩里南牌的。”

  “马上就来,布朗宁先生。”

  詹妮弗微微一笑。“你想给我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是吗?”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我想聘请你。最近一定有很多人向你提出了这个要求吧?”

  “有几个。”

  “我们的事务所主要是处理公司法律纠纷的,帕克小姐。不过,我们有些阔绰的当事人常常会头脑发热,做出不得体的事来,所以就需要一个刑事犯罪辩护律师。我想我们可以付给你相当可观的薪金。你愿意什么时候上我的事务所来,我们一起谈一谈行吗?”

  “谢谢,布朗宁先生。承蒙过奖,我感到不胜荣幸。可是我自己的办公室刚搬迁过,我希望把自己的事务所办好。”

  那人久久注视着她,半晌才说:“一定会办好的。”这时有人走近桌子,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向那人伸出了手,“你好,亚当。”

  詹妮弗抬起头,见亚当·沃纳正站着和李·布朗宁握手。她感到自己心怦怦直跳,脸上发烧。真像个傻呵呵的女学生!

  亚当·沃纳看了看詹妮弗和布朗宁,说:“你们两人认识吗?”

  “我们刚开始相互认识呢,”李·布朗宁随口说,“你来得太早了点。”

  “噢,我正准时,”他挽起詹妮弗的手臂。“祝你下一回交好运,李。”

  餐厅领班走到亚当跟前,问:“沃纳先生,你现在马上要桌子还是先在酒吧间喝一点儿?”

  “现在就要桌子,亨利。”

  两人在桌旁坐定以后,詹妮弗扫视了整个餐厅,一眼认出了十多个知名人士。

  “这地方简直就是名人聚首园,”她说。

  亚当看着她说:“眼下正是这样。”

  詹妮弗又一次感到脸上直发烧。“别这样,你这个傻瓜。”她告诫自己说,心里一边想,亚当一定领过许多姑娘上这儿来,而让妻子在家独守空房,等候他的归来。不知道这些姑娘是否晓得他是有妇之夫,还是老被他蒙在鼓里。哦,在这一点上她可与她们不一样?她知道一切。“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沃纳先生。”詹妮弗这样想着。

  他们要了饮料,订了菜,海阔天空地谈开了。詹妮弗尽量让亚当多讲话。他聪颖,幽默,相貌出众,詹妮弗在心中筑起了一道堤坝,竭力不使自己为他的外貌所诱惑。可是要做到这点真是谈何容易!亚当所讲的趣闻轶事使她情不自禁地时而微笑,时而捧腹。

  这对她可没有什么好处,詹妮弗告诉自己说。她不想放纵自己。她母亲的幽灵不断在脑际浮现。一种难以描述的激情冲击着詹妮弗的心房,对此她既不敢深究,又不敢任其外露。

  甜食已经端上来了。亚当始终没有讲出任何可能引起误解的片言只语。詹妮弗构筑的层层防线全是白搭,因为她意想中的那场攻坚战并没有发生,而她自己反而成了可怜的傻瓜。要是亚当得知自己整个晚上都在胡思乱想,不知道他会怎么讲呢!詹妮弗暗笑自己好不虚荣。

  “我一直想向你表示感谢。你给我送来了当事人,可总是找不到机会。”詹妮弗说,“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但……”

  “我知道。”亚当犹豫了一下,然后笨嘴拙舌地补充道,“我不想给你回电话。”詹妮弗不无惊奇地望着他。“我怕给你打电话。”他简短地说。

  喏,来了。他趁她毫无防备,来了个突然袭击。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詹妮弗知道他下面会讲出些什么话来。她不要他讲出来,不希望他跟那些成了家而又装成是单身汉的男子一样。她鄙薄那样的男人,可不想鄙薄面前的这个人。

  亚当平静地说:“詹妮弗,我想让你知道我是个有妻室的人。”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

  “对不起得很。这事我本应早一点告诉你的,”他凄苦地一笑,“不过,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没有机会接触,不是吗?”

  莫名的纷乱顿时占据了詹妮弗的心房。

  “那你……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亚当?”

  “因为我没有办法不见你。”

  在詹妮弗看来,一切都是那么虚无缥缈,自己好像正被一股无形的旋涡往水下卷去。她端坐着,聆听亚当诉说内心的全部感受。她明白他吐露的全是真情,因为她自己深怀着同样的感情。她希望他停下来别再往下讲;但她又希望他继续讲下去,尽量多讲些。

  “我希望我没有惹你生气。”亚当说。

  亚当突然显得羞涩不安,这使詹妮弗大为震惊。

  “亚当,我……我……”

  他望着她。尽管两人各坐一方,但詹妮弗感到自己似乎已经投入他的怀里。

  詹妮弗嗫嚅地要求道:“给我讲讲你的妻子。”

  “我和玛丽·贝思结婚已有十五年,可是我们没有孩子。”

  “哦。”

  “她……我们决定不要孩子。结婚时我们两人都很年轻。我很早就认识她了。我们两家的避暑地同在缅因州,两家的房子挨得很近。她十八岁那一年,父母在一次飞机失事时双双亡故。玛丽·贝思差一点神经失常。世界上就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我……我们就结了婚。”

  原来他是出于怜悯才娶她的,只是他生性厚道,不愿这样说罢了,詹妮弗想道。

  “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子。我们一向关系挺好。”

  他跟詹妮弗讲的情况,超过了她所希望知道的。她听了以后竟不知怎么才好。她的本能在警告她,她该快走,赶快逃跑。过去她一直能沉着应付许多已婚男子的纠缠,但是詹妮弗清楚这一回可大不相同。如果让自己坠入情网,爱上面前这个男子,那么自己就如同走进了死胡同。若跟他发生瓜葛,简直是昏了头了。

  詹妮弗小心地开了口:“亚当,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从来不跟结过婚的人有什么瓜葛。”

  他微微一笑,戴着眼镜的那双眼睛闪耀着诚实和温暖。

  “我也不想背着人搞什么名堂。我跟你在一起感到愉快。我为你感到骄傲。我希望我们能隔一些日子见一次面。”

  詹妮弗想说,这又有什么益处呢?可是她话到嘴边变成了“那敢情好”。

  “我们以后每个月在一起吃一次饭,”詹妮弗想,“这对谁都没有什么坏处。”

  十一

  詹妮弗迁居之后,最先来拜访她的人中就有雷恩神父。他在三个小房间里转悠了一阵后说:“真不错。你在世界上已经站稳了脚跟,詹妮弗。”

  詹妮弗笑着说:“还没有完全站稳,神父,只是刚刚开了个头。”

  他认真地打量着她。“你会站稳的。对了,我上个星期去看过亚伯拉罕·威尔逊。”

  “他怎么样啦?”

  “挺好。他们已经让他在监狱办的车间干活。他要我转达对你的问候。”

  “我过几天得去看他一次。”

  雷恩神父坐在椅子上,端详着她。詹妮弗不由得问道:“有什么事要我做吗,神父?”

  他一脸喜色道:“啊,是啊。我知道你很忙。不过,既然你问我……哦,是这么回事,我的一个朋友出了点小麻烦。她遇上了一次事故,我想只有你才能帮她的忙。”

  詹妮弗不假思索地说:“让她来找我吧,神父。”

  “我想你得去找她。她已经四肢不全了。”

  康妮·加勒特住在休斯敦街上一座整洁的小公寓中。给詹妮弗开门的是一位系着围裙的白发老妇。

  “我叫玛莎·斯蒂尔,是康妮的婶婶。我跟她一起住。请快进来,她正等着你呢。”

  詹妮弗走进起居室,房里仅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康妮·加勒特正坐在一张大圈椅里,身后垫着好几只枕头。面前的这个女子分明那么年轻,詹妮弗不由得吃了一惊。也不知怎的,詹妮弗原先总以为自己见到的该是一个岁数大些的妇人。而康妮·加勒特大约才二十四岁,跟她同年。她脸上泛着红晕。詹妮弗看到她只有躯干,没有四肢,不由得一阵恶心,好不容易才没有在她面前哆嗦起来。

  康妮·加勒特对她热情地一笑,说:“请坐,詹妮弗。我叫你詹妮弗,行吗?雷恩神父常常跟我谈起你。当然啦,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你。我真高兴你能来。”

  “我也很高兴,”詹妮弗答道,只是感到自己的话听来极不自然。她在康妮对面柔软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雷恩神父告诉我,你在几年前遇上了车祸。你能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吗?”

  “恐怕是我自己的过失造成的。当时,我正要横穿马路。我刚走下人行道,不小心滑了一下,跌倒在一辆卡车的跟前。”

  “那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十二月。我正要上布鲁明代尔百货店去采购圣诞节的用品。”

  “卡车撞到你以后,怎么样了呢?”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到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躺着。人们告诉我说是一辆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的。我的脊柱受了伤。后来又发现骨头也有损伤,伤势逐渐向四肢蔓延,最后……”她打住话头,想耸一耸肩膀。看着这一姿势真叫人心里难受。“他们想给我装假肢,可是没有成功。”

  “你有没有向法院提出控告?”

  她迷惑不解地瞅着詹妮弗,问:“难道雷恩神父没有告诉过你?”

  “告诉我什么?”

  “我的律师对那辆压了我的车子所属的公用事业公司提出过控告,可是我们的官司打输了。我们提出上诉,可后来还是输了。”

  詹妮弗说:“他应该把这些情况跟我讲明的。如果上诉法院驳回了你。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康妮·加勒特点了点头。“我原先也觉得你帮不了什么忙的。我只是想……唔,雷恩神父说你能创造奇迹。”

  “他自己才是能创造奇迹的人。我不过是个律师。”

  詹妮弗对雷恩神父十分生气,因为他使康妮·加勒特空抱幻想。她决定找神父谈一谈。

  那个老妇人一直在她俩近旁忙这忙那,这时她问:“你要吃点什么吧,帕克小姐?来点茶和糕点吧?”

  詹妮弗突然感到自己肚子饿了,因为她没有吃午饭就赶着来了。她脑子里闪过坐在对面的康妮由人一勺一勺地喂着吃饭的景象。这她可是受不了的。

  “不,谢谢啦,”詹妮弗撒了个谎,“我刚吃过午饭。”

  詹妮弗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她想在临走前给对方留下几句宽心的话,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该死的雷恩神父!

  “我……我十分抱歉。我希望我……”

  康妮·加勒特微微一笑,说:“请不必为这件事担心。”

  这微笑打动了詹妮弗。詹妮弗深信,要是自己处于康妮·加勒特的境地,无论如论是笑不出来的。

  “你的律师是谁?”詹妮弗不觉地问道。

  “梅尔文·赫奇逊。你认得他吗?”

  “不认识。不过我准备去找他,”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打算跟他谈一谈。”

  “你真太好了,”康妮·加勒特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情的谢意。

  詹妮弗想象着这姑娘所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坐着,丝毫不能动弹,什么事都得靠他人帮忙。

  “恐怕我不能打保票。”

  “那当然啦。不过,你知道吗,詹妮弗?这次你能来看我,我心里就感到好受多了。”

  詹妮弗站起身来。该握手告别了,可是没有手可握呀。

  她笨口拙舌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康妮。等我的消息吧。”

  在回事务所的路上,詹妮弗又想起了雷恩神父。她下决心往后再也不听他那些奉承话了。那个缺臂短腿的姑娘,谁都帮不了忙;使她空抱幻想是很不应该的。不过她还是要实践自己的诺言,去找梅尔文·赫奇逊谈一次。

  詹妮弗回到事务所时,已有一大堆留言条在等着她了。她迅速地一张张往下看,希望能找到亚当·沃纳的留言。可是没有找到。

  十二

  梅尔文·赫奇逊身材矮小,秃顶,小扁鼻子,浅蓝色的眼睛老是那么没精打采的。他的一套办公室坐落在西城,一副寒酸相。接待员的办公桌旁没有人。

  “吃午饭去了,”梅尔文·赫奇逊解释说。

  詹妮弗暗自纳闷:不知道他有秘书没有?他把她带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不比接待室大。

  “你在电话里说,你要找我谈谈康妮·加勒特的事。”

  “是这样。”

  他耸耸肩。“没有多少好谈的。我们提出过控告,可是输了。请相信我,我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

  “提出上诉的事也是由你处理的吗?”

  “是啊。不过我们还是输了。恐怕你也是在白费劲。”他说着看了她一会。“你何必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呢?你红得很。你尽可以去办理别的案子,挣大钱。”

  “我是受朋友之托。我想看一下庭审记录,你不介意吧?”

  “请吧,”赫奇逊耸耸肩说,“那是公共财产。”

  当晚詹妮弗把有关康妮的庭审记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赫奇逊告诉她的是实话——他真的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告了全国汽车公司的状,也告了市政当局的状,并要求陪审团进行审判,但陪审团后来宣布两个被告均属无罪。

  该市卫生部门在出事那一年的十二月,为对付袭击全市的大风雪尽了最大的力,把所有的设备都用上了。因此,市有关当局辩解说:大风雪可是上帝的行动;要说有什么疏忽的话,那是康妮·加勒特本人的事。

  詹妮弗翻到对汽车公司的起诉部分。三个目击者出庭做证说,卡车司机当时曾设法刹车,以防止把人撞倒,可是他未能及时刹住,卡车因惯性打了个转,结果把人撞倒在地。于是法院做出了对被告有利的裁决;随后上诉法院又维持原判,案子就此了结。

  詹妮弗读完记录时,已是凌晨三点。她关掉电灯,但是无法入睡。白纸黑字已做出公正的裁决。然而,康妮·加勒特的形象不断地浮现在她的脑际。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竟是缺臂少腿。詹妮弗眼前似乎浮现着那辆卡车把她撞倒时的情景,姑娘当时想必万分痛苦;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的手术,每动一次手术就截去一肢。想到这里,詹妮弗伸手打开电灯,在床上坐了起来。她拨了梅尔文·赫奇逊家里的电话。

  “庭审记录中关于医生的情况只字未提,”詹妮弗对着话筒说,“你可曾调查过有没有医疗事故的可能性?”

  电话里传来了瓮声瓮气的声音:“你是哪个浑蛋?”

  “詹妮弗·帕克。你有没有……”

  “天啊!现在……现在是凌晨四点!你没有表,是不是?”

  “这件事关系重大。庭审记录里没有提到医院。康妮·加勒特的那些手术情况怎么样?你查过没有?”

  梅尔文·赫奇逊沉默了一会,竭力思索着。“我曾找医院里给她治疗过的神经科和矫形科的负责医生了解过。做手术是为了保全她的生命。做手术的医生都是医院里技术高明的医生,手术很成功,所以庭审记录里没有提及医院。”

  詹妮弗感到一筹莫展,说:“噢,是这么回事。”

  “听着,我早跟你说过,你这是在浪费时问。眼下我们难道不该睡一会了吗?”

  詹妮弗听到电话咔嗒一声挂断了。她关掉灯重又躺了下去。可是她现在比先前更不想睡了。过了一会,詹妮弗索性不睡了。她爬起来煮了一壶咖啡,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望着晨曦染红了曼哈顿的地平线,慢慢地,淡红色的光幻成了耀眼的鲜红色。

  詹妮弗心中忐忑不安。每一件不平之事都可以在法庭上找到适当的弥补办法。康妮·加勒特的案子真的得到了公正的解决吗?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半了。詹妮弟又抓起话筒,给梅尔文拨了电话。

  电话中传来了睡意未消的声音:“我的上帝!你是不是疯啦?你倒是睡不睡觉啊!”

  “公用事业公司的那个司机,你查了他的档案没有?”

  “女士,你在侮辱我的人格呢。”

  “对不起,”詹妮弗接着说,“不过,我必须了解一下。”

  “回答是肯定的。他的记录清清白白。那是他头一次出事故。”

  这条路又给堵死了。“我明白了。”詹妮弗又陷入了沉思。

  “帕克小姐,”梅尔文·赫奇逊说。“请你帮我个大忙,好吗?如果你还有什么事要问,请在办公时间来电话。”

  “对不起,”詹妮弗心不在焉地说。“你再去睡吧。”

  “多谢!”

  詹妮弗放回话筒。该穿戴整齐上班去了。

  十三

  詹妮弗和亚当在露德赛餐馆共进晚餐之后已过去了三个星期。她尽量不去想他,可是周围的一切都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一句偶然听到的话语,一位陌生人的后脑,一条和他戴过的相似的领带。想和她约会的男人很多,对她提出非分要求的男人更是形形色色,其中有她的当事人,有在法庭上被她击败过的律师,还有一位在夜法庭工作的法官,可是詹妮弗一概不予理睬。律师们邀请她外出“吃吃玩玩”,她也不感兴趣。她身上具有的独立不羁的性格,使男人们感到难以对付。

  肯·贝利经常跟她在一起,可是这丝毫无补于她心中的寂寞。只有一个人能够使她摆脱孤寂的心境,真该死!

  一个星期一上午,他打来了电话:“我来试试运气,看你今天中午是否有空。我们一起吃饭去,好吗?”

  她碰巧没有空,但她却说:“我当然有空啰。”

  詹妮弗向自己起过誓,如果亚当再打电话来的话,一定要对他既友好又严肃,既客客气气又要明确地谢绝他的任何要求。

  可是一听到亚当的声音,她早把自己的誓言丢到九霄云外,反而急切地说:“我当然有空啰。”

  这是她最不应该说的一句话。

  他们上唐人街的一个小餐馆去。边吃边聊,一顿饭足足花了两个小时,可是在两人看来却只是过了两分钟似的。他们无所不谈,谈到了法律、政治、戏剧等等。人世间一切纷繁复杂的问题到了他们这里似乎都轻易地得到了解决。亚当头脑敏锐,分析精辟,议论趣味横生。他对詹妮弗所从事的工作怀着浓厚的兴趣,为她取得的每个成功感到骄傲和由衷的高兴。他有权利为我骄傲和高兴,詹妮弗想,要不是他的话,我早就回到华盛顿州凯尔索市去了。

  詹妮弗回到事务所时,肯正在等她。

  “中午吃得很称心吧?”

  “是的,谢谢。”

  “亚当·沃纳是不是要找你办案?”他问话的声调有些随便得过了头。

  “不是,肯。我们是朋友。”

  这话一点不假。

  那天以后,亚当的形象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明白自己应该忘掉他,不能再与他见面了。他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

  当晚,詹妮弗和肯去观看理查德·罗杰斯主演的新剧《二乘以二》。

  他们踏进戏院厅门时,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詹妮弗回过头去看个究竟,只见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在拐角处停了下来,从车内走出一对男女。

  “是他!”一个女人嚷了起来,人们纷纷向车子围过去。壮实的司机退到一边,詹妮弗看到了迈克尔和他的娇妻。原来,众人所注目的人物是迈克尔。他是平民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仪表堂堂,相貌够当个电影明星;又胆识过人,足以使人钦慕。詹妮弗站在大厅里看着迈克尔·莫雷蒂夫妇穿过人群。迈克尔在离詹妮弗不到三英尺的地方走了过去,霎时,两人的视线相遇了。詹妮弗注意到他的两个眸子乌黑乌黑的,几乎看不出瞳仁来。不一会儿,迈克尔便走进了剧场。

  詹妮弗无心欣赏演出。看见迈克尔,那惨痛丢人的往事像洪水似地涌进脑际。第一幕刚结束,她就匆匆要求肯送她回家。

  次日亚当又打来了电话。詹妮弗狠下心准备谢绝他的邀请。她打算这样回话:“谢谢你,亚当,但是我实在抽不出身来。”

  然而,亚当所要告诉她的是:“我要出国去啦。”

  这简直是当头一棒。“你……你要去多久?”

  “不过几个星期,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好。”詹妮弗欢快地回答道,“祝你一路顺风。”

  她心里直觉得如丧考妣。她宛如看到亚当正在里约热内卢的海滩上玩乐,身边围着一群半裸体的少女;又好像瞧见亚当坐在墨西哥城小披屋里,和一个到了成婚年纪的黑眼睛漂亮女郎对饮马格里塔斯酒;又似乎窥见亚当在瑞士的一间避暑小屋里跟一个女人……快别胡思乱想了,詹妮弗告诫自己说。她应该问一下他是上哪儿去。或许他是因公出差,上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忙得根本没时间找女人;或许是到某个沙漠的中心地带去,一天得干上二十四小时。

  如果她刚才装作非常漫不经心地就这个话题谈一谈,该有多好:“你是不是得坐很长时间的飞机?你会讲外国话吗?如果你到巴黎去,请给我捎一点法国名茶。打预防针大概很痛吧?你带着夫人一起去吗?”“我这是怎么搞的!大概神经失常了吧。”

  这时肯已走进她的力公室,正在凝视着她。“你在自言自语呢。身上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詹妮弗真想喊出来。我需要医生。我需要洗个冷水澡。我需要亚当·沃纳。

  可是她却说:“我很好,只不过有点累了。”

  “你干吗今晚不早点上床休息?”

  她思忖着亚当今晚是否会早早安寝。

  雷恩神父打来了电话:“我去看过康妮·加勒特。她告诉我,你去过好几回了。”

  “是啊。”这些拜访是为了减轻她自己的内疚的心理,因为她帮不上一点忙。真使人气馁啊。

  詹妮弗一头扎进了工作之中,可是这几个星期对她来说仍然度日如年。白天,她几乎每天都上法庭。夜晚,她差不多全花在阅读状子上。

  “慢慢来嘛。你这样非累死不可,”肯劝导说。

  但是詹妮弗就是需要把自己的身心都忙得疲惫不堪。这样她就不会有空闲时间去胡思乱想。我是个傻瓜,她想,一个十足的傻瓜。

  过了四个星期,亚当才打来电话。

  “我刚回来,”他说。一听到他的声音,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我们一起吃午饭,好吗?”

  “好,很高兴,亚当。”她觉得自己回答得挺不错,既简单又扼要。

  “广场旅馆的橡树餐室怎么样?”

  “好的。”

  詹妮弗早早来到该餐厅入了座。几分钟后亚当来了。詹妮弗注视着向她走来的颀长的男子,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皮肤晒黑了,詹妮弗暗想,自己原先关于亚当在海滨陷入妙龄女郎包围之中的臆想可能还是真的呢。只见他对她微微一笑,拉住了她的手。就在这一刹那詹妮弗意识到:不管她原先对亚当·沃纳或其他人使用过什么逻辑,现在都再也不起作用了。她身不由己,好像别人在指挥着自己,告诉她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她无法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这种经历。“这是化学变化吧,”她想,“也许是命中注定的,抑或是天意。”眼下詹妮弗强烈地渴望投入亚当的怀抱。她有生以来还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瞧着他,她似乎看到了他紧紧搂住自己,紧贴住自己。想着想着,她的脸上不禁直发烧。

  亚当不无歉意地说:“对不起,临时才约你。一个当事人刚取消了共进午餐的安排。”

  詹妮弗暗自感谢那位当事人。

  “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亚当说。原来是一条考究的金、绿两色相间的丝头巾。“是在米兰买的。”

  噢,原来他去那儿了。意大利女郎,詹妮弗闪过了一丝醋意。“挺惹人喜爱的,亚当。谢谢你。”

  “你去过米兰吗?”

  “没有。我见过那儿的教堂的照片。真好看。”

  “我这个人不大喜欢游览观光。我认为只要看到过一个教堂,就等于见到了所有的教堂。”

  事后,詹尼弗设法回忆那次午餐时两人谈了些什么话,吃了点什么菜,谁在桌旁站下来跟亚当寒暄过。可是她只记得亚当离自己近在咫尺,只记得无意中与他碰擦了几次,只记得他脸部的表情,好像他在施展法术,使她如痴如呆,昏昏欲睡,不能自拔。

  两人的手无意之中碰擦了一下,一霎时,他们似乎通了电似的。他们隔桌对坐,漫无边际地谈着,什么都谈,又不知在谈些什么。

  饭吃到一半,亚当一把抓住了詹妮弗的手,声音嘶哑地叫了声:“詹妮弗……”

  她低声应道:“嗯。我们走吧。”

  詹妮弗在繁忙拥挤的大厅里等着,亚当去柜台登了记。他们在鸟瞰五十八大街的广场旅馆的旧楼要了一间房问。两人乘坐后面的电梯上楼。在詹妮弗看来,那电梯似乎永远都到不了他们要去的那一层楼似的。

  要是说詹妮弗对那顿中饭什么也没有记住的话,那么,他们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都记得十分真切。许多年以后,她仍然记得那窗外的景色,那窗帘和地毯的颜色,那墙上挂的图片及每一件家具。她还清晰地记得从大街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城市里的喧闹声。那天下午的印象将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之中。这是一幅慢慢地展现在她眼前的奇妙的图景,五彩缤纷的图景。

  一切的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詹妮弗首先想到的是:我输了。

  不料,亚当却告诉她:“我们来想想办法。哦,玛丽下星期一跟她姑母去欧洲。去一个月。”

  十四

  詹妮弗和亚当几乎每晚都在一起。

  亚当第一次在她的那间很不舒服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他说:“我们今天告假,去给你找个像样的住所。”

  两人一起去找公寓房子。当天下午近傍晚时分,詹妮弗租下了萨顿附近叫贝尔蒙特的新建高层建筑的一套房间,并在契约上签了字。可这座建筑的门前却挂着“售出”的牌子。

  “我们进去干什么?”詹妮弗问。

  “你等一下就知道。”

  他们看到的是五间一套、跨两层楼的公寓房间,室内家具富丽堂皇。詹妮弗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阔气上乘的公寓。楼上是第一流的卧室和卫生间,楼下是带有卫生间的客房和起居室。在起居室凭窗远眺,东河和全城历历在目。还有一个偌大的阳台,一间厨房,一间餐室。

  “你喜欢吗?”亚当问。

  “何止喜欢,我简直是爱得发狂了。”詹妮弗高兴得大声说,“不过我有两个问题,亲爱的。第一,我付不起房租;第二,即使我付得起,这房子也是属于别人所有的。”

  “这房子是我们法律事务所的。我们租下来是为来访的显赫要人做准备的。我会让他们另找地方住的。”

  “那么租金呢?”

  “我会付的。我……”

  “不。”

  “你这是怎么啦,亲爱的?我付这么一点房租不在话下。我……”

  她摇了摇头。“你不理解我,亚当。我除了我这个人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我想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你。”

  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詹妮弗依偎着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办——我将在晚上加班加点。”

  星期六他们痛痛快快地买了一大批东西。亚当在彭威特·泰勒商店给詹妮弗买了一件漂亮的真丝睡衣,詹妮弗为亚当买了一件特恩布尔-阿瑟牌衬衣。他们在金贝尔商店买了一副象棋,在亚伯拉罕和斯特劳斯法律事务所附近的朱尼尔商店买了一块奶酪蛋糕,在艾尔特曼食品店买了一只福特纳-梅森牌梅子布丁,还在德布尔戴书店买了许多书。他们又去逛了盖蒙商店和卡斯威尔马赛商店,在那儿亚当给詹妮弗买了够她用十年之久的百花香①。他们最后在公寓拐角处吃了晚饭。

  ①百花香是放在壶内的干燥花瓣和香料混合物。

  他们相约每天下班后晚上在公寓会面,谈论当天发生的种种事。晚饭由詹妮弗准备,亚当则整理餐桌。饭后在一起看书或者看电视、玩纸牌、下棋。詹妮弗总是为亚当准备他最爱吃的菜。

  说来也怪,詹妮弗想,在他们的风流韵事开始之前,两人都是公开见面的。而现在成了情人之后,却不敢公开露面了。他们开始上一些不会撞见熟人的地方去,例如到闹市区的夫妻小吃店吃饭,到第三大街音乐学院音乐厅听室内音乐,到第十八大街奥姆尼剧院俱乐部看新上演的戏。有一次还到布鲁姆大街上的格鲁塔-亚左拉餐馆去吃晚饭,结果吃得过了量,整整一个月立誓不吃意大利名菜。“可是我们能经常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了,”詹妮弗想,玛丽·贝思再过十四天就要回来了。

  亚当酷爱运动。他常常叫詹妮弗去看尼克篮球队比赛,詹妮弗对球赛入了迷,她常常大声喝彩,直至叫哑了喉咙。

  到了星期天,他们就懒懒散散地过,不必衣冠整齐地吃早饭,随便浏览《纽约时报》的一些栏目,谛听从曼哈顿传来的教堂里的钟声,每一阵钟声都带来不同的祈祷声。

  詹妮弗瞧着亚当全神贯注于摊在面前的纵横填字字谜,心里默想:为我祈祷吧。她明白自己目前行为有失检点。她也知道这种局面不能维持长久。可是,她以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旷神怡。情人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世界里,在这世界上,一切都显得无限美好。与亚当待在一起给她带来了巨大欢乐。为了获得这种欢乐,她愿意在今后付出任何代价。她也清楚,自己总有一天得为之付出代价的。

  时间的概念在她心里起了变化。以往,詹妮弗的时间以小时为单位计算,大部分时间花在和当事人的会面之中。现在,她数着分秒计算与亚当待在一起的时日。亚当和她待在一起时,她想着他;亚当不在的时候,她也想着他。

  詹妮弗在书刊上读到过一些男人在情妇的怀抱中心脏病发作的文章,所以她把亚当的私人医生的电话号码写进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本上。这本子就摆在卧房床头。一旦发生意外,她就可以妥善处理,亚当也不必陷入尴尬的境地。

  詹妮弗心中充满着一种连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感情。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喜欢搞家务,可是现在她甘愿为亚当做一切事情。她不仅为他准备吃的,而且为他洗涤穿的,早上把他要穿的衣服摆端正。一句话,悉心照料他。

  亚当在那公寓里留了一套换洗衣物,他差不多每晚都跟她在一起度过。她躺在他身旁,望着他安然入睡,而自己则尽可能醒着,深怕失去他们在一起欢娱的宝贵的分分秒秒。最后,当詹妮弗的双眼再也睁不开的时候,她就心满意足地钻进亚当的臂弯入睡。多时以来使詹妮弗深受其害的失眠症已经消失。一切折磨过她的梦魔都已绝迹。只要她一躺进亚当怀里,她马上感到安宁平静。

  她喜欢穿上亚当的衬衣在公寓里走动,到了晚上还穿上他睡衣的上衣。如果她早上醒来时亚当已经走了的话,她就滚到他睡过的地方。她喜欢他身上留下的暖人气息。

  在她看来,她所听到的全部流行情歌似乎都是为她和亚当写的。她觉得诺埃尔·考沃德说得很对:一切下里巴人的音乐都有着强大的感染力,这真叫人惊奇。

  她把自己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亚当。这些事她不曾向任何人泄露过。跟亚当在一起,她不用戴上任何面具。她就是她——詹妮弗·帕克,不加任何掩饰的她。亚当所爱的就是这么个詹妮弗,这可是桩奇迹。他们间还有一个共同之处:笑声不绝。

  她身不由己地对亚当爱得一天比一天深。她多么希望已经开始的这一切永远不要终止啊。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生平第一次变得迷信了。亚当爱喝一种特别的肯尼亚咖啡。詹妮弗每隔几天总要买一点回来。

  可她每一次只买一小听。

  詹妮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因为她老是想到亚当不在跟前时他会遇到什么飞来横祸,而她则只能在报上赫然登出或电台当做新闻广播之后才能知晓。这种担惊受怕的心理她从不曾告诉过亚当。

  亚当每次若要迟些回来,总设法给她留下字条。他把字条留在屋里意想不到的地方:面包盒里,电冰箱里,甚至在她的鞋里。这些字条使她欣喜若狂。她把每一张都妥善保存下来。

  剩下的最后几天,时间一转眼便消逝了。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玛丽·贝思第二天便要回来。

  詹妮弗和亚当在公寓里用完晚餐,听了一会音乐,然后便上了床。詹妮弗整夜不曾合眼,一直抱着亚当不放,脑子里回想着两人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

  分离的痛苦就在眼前。

  吃早饭时,亚当说:“不管出什么事,我要你记住:你是我真正爱恋的唯一女子。”

  离别的痛苦降临了。

  十五

  工作是一味止痛药,詹妮弗把自己沉浸在工作之中,不留下一点空余的时间来思索。

  她成了新闻界的宠儿。她在法庭上的胜利一再成为热门新闻。寻上门来的当事人越来越多,她已经开始应接不暇。詹妮弗的主要乐趣是办理刑事诉讼案,但在肯的要求下,她也开始接受一些其他案子。

  肯·贝思对于詹妮弗说来变得比什么时候都重要。他为她办理的案子进行调查,成绩卓著。他们一起讨论其他问题,詹妮弗十分重视他的忠告和意见。

  詹妮弗和肯又搬迁了一次,这一回搬进了公园路的一套大房子里。詹妮弗雇用了两个年轻干练的辩护律师,一个叫坦·马丁,另一个叫特德·哈里斯,两人原来都是迪·西尔瓦工作班子里的人员,另外还加雇了两位秘书。

  坦·马丁原是西北大学的足球队队员,他有着运动员的体魄和学者的头脑。

  特德是个瘦小,羞怯的小伙子,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睿智、敏锐。

  马丁和哈里斯专干跑腿的差使,詹妮弗则经常出庭辩护。

  门上挂的牌子上写着:詹妮弗·帕克暨同事。

  她的法律事务所处理各式各样的案件,大至给大工业公司为污染费问题辩护,小至代表酒鬼出庭。这种人当然是雷恩神父送来的宝贝。

  “他遇上了点小麻烦。”雷恩神父对詹妮弗说,“他是一个安分守己、有家室的人,但这个可怜虫常常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有时难免多喝了一点。”

  詹妮弗禁不住嫣然一笑。在雷恩神父眼里,他教区里的居民没有一个犯罪的,他们只是不够谨慎才出了事。神父的唯一愿望就是把他们从困境里解救出来。詹妮弗十分理解雷恩神父的心情,原因之一是她本人也正是这样想的。这些人遇上了麻烦,往往找不到任何人帮忙。他们一没财力,二没权势,无法跟政府较量,到头来只有被打垮的份儿。詹妮弗和神父现在经常接触的便是这样的人。

  “公正”两字只有在帮助这些遇到麻烦的人的过程中才能体现。在法庭上,辩护律师也罢,主诉律师也罢,所追求的并不是公正;他们所追求的是如何打赢官司。

  詹妮弗常常和雷恩神父谈到康妮·加勒特,可是谈话往往使她感到沮丧。这件事包含着不公正的处理,这使她内心十分难受。

  在多尼住宅后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尼克·维多正用电子设备仔细地进行室内检查,以弄清房里是否装有吉卜赛窃听器。迈克尔·莫雷蒂在一边看着。他通过内线知道警方没有批准对他实行电子监视。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某一位过于热心的年轻侦探会私下安一只吉卜赛窃听器——或者叫非法的窃听器——以获取情报。迈克尔处事小心谨慎。他的办公室和家里每天早晚用电子设备检查一次。他明白,他是六七家法律事务所的头号目标,不过他对此满不在乎。他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而他们却无法了解他的所作所为;即便他们了解的话,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有几次深夜,迈克尔通过餐馆后门上的小孔向外张望,瞧见联邦调查局人员把他屋子里倒出去的垃圾取样分析,同时又放回一些其他垃圾,以免露出破绽。

  一天晚上,尼克·维多说:“我的上帝,头儿,万一这些家伙搞到什么东西怎么办?”

  迈克尔笑道:“我巴不得他们搞到点什么呢。我们可以在他们到达这儿之前把垃圾堆跟邻近餐馆的垃圾堆换一下位置。”

  可以肯定,联邦政府的特工人员是不会来触动他的。家族的活动正在扩展,迈克尔胸中盘算着新的计划,可是他对谁都还没披露过这些计划。唯一的障碍是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迈克尔清楚,他必须把这个老律师打发走。他需要一个年轻人来接替他。他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詹妮弗。

  亚当和詹妮弗每星期在一起吃一次饭,这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们没有其他时间可以单独待在一起,无法亲亲热热,他们使用化名每天在电话里谈上一阵。他成了亚当斯先生,詹妮弗则成了杰伊太太。

  “我讨厌老是这样私下往来,”亚当说。

  “我也是啊。”一想到她要失去亚当,她就惊恐万状。

  法庭成了詹妮弗克制内心苦痛的唯一去处。法庭犹如舞台,是她和对手较量、斗智的场所。审判庭又是她的学校,她在那儿学习,成绩优异。每次审判不啻是一场比赛,必须严格遵守各种规则。只有优秀运动员才能取胜,詹妮弗决心做一名优秀运动员。

  詹妮弗在法庭上的盘问成了戏剧性的事。在盘问时,她应付自如,速度适中,富有节奏感,又善于利用时机。她学会了一眼认出陪审团负责人,以便自己全力以赴和他周旋,因为她明白他能够左右其他人的看法。

  一个人脚上穿的鞋子能反映一个人的某种性格,詹妮弗注意寻找穿便鞋的陪审员,因为这些人往往性情随和。

  她研究战略,即审讯的全部计划,同时也研究战术,即每天采取的具体步骤。她成了物色友好的法官的专家。

  詹妮弗夜以继日地为每一起案件做好周密的准备。她懂得一句格言:多数官司在开庭之前胜负已经定局。她让自己熟悉各种记忆术,以便记住陪审员的名字。如把史密斯比做肌肉发达抢铁锤的人;把海尔姆比做开船掌舵的人;把纽曼比做新生儿。①。

  ①英语中Smith(史密斯),与blacksmith(铁匠)有关;Helm(海尔姆),与helmsman(舵手)有关;Newman(纽曼),与Newborn(新生儿)有关。

  法庭一般在下午四点休庭,如果下午三点多钟她开始盘问证人的话,那么她就设法一直问到四点差几分钟,结束前对证人讲上几句有分量的话,这些话深深地印入陪审员的脑海中,使他们整宿都想着这些话。

  她还学会了识别身体各部分的动作所表示的意思:如果一个证人撒谎的话,肯定会有一些欲盖弥彰的动作,诸如用手抚摩下巴,紧闭双唇,捂住嘴巴,或用两手拉耳垂,抹平头发等等,等等。詹妮弗现在成了洞察这种种迹象的专家,因此在法庭上常能认准目标,置对方于死地。

  詹妮弗发现,妇女充任刑事犯的辩护人有不利的地方,因为她们侵入了男子们的世袭领地。目前,担任刑事犯辩护律师的妇女还是凤毛麟角,一些男律师对她甚为反感。有一回,詹妮弗发现她的文件包上被人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句反语:女律师能提出最好的动议。辛茜娅为了表示反击,在她的办公桌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最适合妇女的地方是众议院……和参议院。

  许多陪审团初次交手时总是对詹妮弗怀着偏见。因为由她处理的许多案子中,当事人都出身低微,而人们往往把她和当事人联系在一起。人们都以为她会穿戴得像简·爱一样,她没有称他们的心,不过究竟穿什么东西上场是她很费了一番心思的——她不能穿得过于考究,以免引起女陪审员的妒忌;同时又要注意打扮得富有女性感,不至于使那些男性陪审员产生误解,以为她是个同性恋者。要是在过去,詹妮弗本人肯定会对这些考虑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法庭上,这些无情的现实却是需要正视的。因为她踏进了男子的世袭领地,她必须加倍努力,必须干得比自己的对手出色。詹妮弗学会了不仅从自己的角度对案子做好充分准备,并且从对手的角度对案子进行周详的考虑。她俨然是一位统兵的将领,为决战运筹帷幄。

  内线电话传来了辛茜娅的声音。“有个男人打电话来要找你,他既不肯讲出自己的姓名,也不愿告诉我是什么事。”

  要是在半年之前,辛茜娅肯定会把电话一挂了之,可詹妮弗历来教导她不应拒绝任何人的要求。

  “把电话接进来吧,”詹妮弗说。

  过了一会,她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詹妮弗·帕克吗?”

  “是我。”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这电话保密吗?”

  “保密。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我的事。这……这是我朋友的事。”

  “哦,你的朋友出什么事啦?”

  “你要明白,这件事必须严守秘密。”

  “我明白。”

  辛茜娅走进来,递给她一份邮件。“等一下,”詹妮弗说。

  “我的朋友被家里人送进了疯人院,可她并没有疯。这是一桩阴谋,有关当局也插手了。”

  詹妮弗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把话筒搁在肩上,一边翻阅着这天上午的邮件。

  那人继续往下讲:“她很富有,她的亲属图的是她的钱财。”

  詹妮弗说:“往下说吧。”一边继续阅读邮件。

  “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设法帮助她,他们也会把我关起来的,这对我可是桩危险的事,帕克小姐。”

  詹妮弗得出结论:这是桩棘手的案子。她说:“恐怕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建议你找一位好的精神病专家给你朋友看病。”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他们全串通一气。”

  “我听懂了。”詹妮弗宽慰他说,“我……”

  “你愿意帮她的忙吗?”

  “我根本无能为力……我看,你这么办吧。你干脆把你朋友的姓名和住址告诉我。如果我有机会我会去调查的。”

  话筒里沉默了良久。最后那人又说:“这事不得外传,请一定记住。”

  詹妮弗真希望他赶紧把话讲完。她上午的第一个当事人已在接待室等着了。她忙说:“我会记住的。”

  “她叫库柏。海伦·库柏。她在长岛有一座大庄园,可他们把它夺走了。”

  詹妮弗照他的话在面前的一个本子上做了记录。“好。你说她住在哪个疗养院来着?”忽听到咔嗒一声电话挂断了。詹妮弗把记录扔进了字纸篓里。

  詹妮弗和辛茜娅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

  十六

  亚当·沃纳几乎打一开始便意识到自己和玛丽·贝思的婚姻是一大错误。当时为了保护一个孤苦伶仃、容易受人斯侮的弱女,他和贝思结了婚。这完全是由于一时感情冲动之故。

  过去,他为了不伤玛丽·贝思的心,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可是现在却又深深爱着詹妮弗。他想找个人谈谈,于是想到了斯图尔特·尼达姆。斯图尔特向来富于同情心,他一定会理解自己的处境的。

  两人的会见和亚当原先的设想完全是两码事。亚当刚跨进他的办公室,尼达姆便说:“你来得正好。我刚和选举委员会通过电话。他们已正式要求你参加美国参议员的竞选。你会获得全党的支持的。”

  “我……那太好了,”亚当说。

  “我们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孩子。首先得着手进行组织工作。我打算建立一个资金筹措委员会。我认为我们该从这儿入手……”

  接下去他们为竞选活动讨论了整整两个小时。

  谈完之后,亚当说道:“斯图尔特,我有件私事想跟你谈谈。”

  “恐怕来不及了,有位当事人约我晤谈,亚当。”

  亚当突然感到斯图尔特·尼达姆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事。

  亚当和詹妮弗相约在西城的一家乳制品餐馆吃午饭。詹妮弗已在餐厅深处的一个火车座上等他了。

  亚当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詹妮弗从他的脸上便猜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亚当告诉她说,“我已被推选参加全国参议员选举。”

  “是吗,亚当?”詹妮弗一下子变得兴奋无比,“那太好了!你肯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参议员。”

  “竞选肯定相当激烈。纽约州不是个好对付的地方。”

  “那有什么关系,谁也阻止不了你获胜的。”詹妮弗知道自己的话实在没有夸大。亚当有勇有谋,能为自己的信念坚持不懈地奋斗,正如他曾经为她的事据理力争过一样。

  詹妮弗握住他的手,一往情深地说:“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

  “别急,我还未选上呢。你一定听说过差以毫厘,失之千里的谚语吧。”

  “那跟我为你感到骄傲又有什么相干。我是多么爱你啊,亚当。”

  “我也爱你。”

  亚当想把自己准备和斯图尔特·尼达姆讨论、但实际并未讨论过的事告诉詹妮弗,不过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等把事情妥善解决之后再跟她说不迟。

  “你什么时候开始竞选活动?”

  “他们要我立即宣布开始竞选。我将得到全党一致的支持。”

  “太好了!”可是詹妮弗的心头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她眼下不想用言语表达这一感觉,只是她知道自己或迟或早总得正视它的。她希望亚当竞选获胜,可是竞选参议员如同在她头顶上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宝剑①一样。亚当在竞选中将提出种种改革措施,以争取选票。他一旦当选,詹妮弗便将失去他。他的私生活从此将容不得半点丑闻。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如果让人们得知他有个情妇的话,那就意味着他在政治上自杀。

  ①喻临头的危险。达摩克里斯是希腊民间传说中狄奥尼索斯国王的大臣。有一次,国王在宴席上让他坐在一个位子上,头顶上方用一根头发悬吊着一把宝剑,以示名位、权力是随时可能带来危险的。

  当晚,詹妮弗失眠了。这是她自爱上亚当以来第一次夜不能寐。她睁着两眼直到黎明。

  辛茜娅说:“有你的电话。又是那个火星人打来的。”

  詹妮弗不解地望着她。

  “喏,就是那个讲疯人院的事情的人。”

  詹妮弗早已将那件事置之脑后了。他八成是个精神方面需要治疗的病人。

  “你告诉他……”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自己来跟他讲吧。”

  她拿起话筒。“我是詹妮弗·帕克。”

  传来了熟识的声音:“我告诉你的事调查了吗?”

  “我还没机会哪。”她想起自己已把记下的姓名、地址扔掉了。“我愿意帮你的忙。你能告诉我姓什么吗?”

  “不行。”他轻声答道,“他们也会来迫害我的。你去调查一下吧。海伦·库柏。长岛。”

  “我可以推荐一位医生……”电话挂断了。

  詹妮弗坐着思索一会后,请肯·贝利来到办公室。

  “有什么事啊,头头?”

  “我想……没什么大事。有个怪人给我打来好几次电话,又不肯留下名字。你能不能打听到一个叫海伦·库柏的女人的消息?据说她在长岛有个大庄园。”

  “眼下她在哪儿?”

  “不是在某个疯人院就是在火星上。”

  两个小时之后,肯·贝利带回了叫詹妮弗大吃一惊的消息。

  “你的那个火星人下凡了。威斯切斯特的海泽思疯人院是有一个叫海伦·库柏的女病员。”

  “你没弄错吧?”

  肯·贝利显得很委屈。

  “我不是那个意思。”詹姆弗连忙说。肯是她见到过的最好的私人侦查员。他没有把握的事决不乱说,从来没有搞错过什么事。

  “我们调查那女人干什么?”肯问道。

  “有人认为她是受迫害进疯人院的。我想请你把这件事的背景查清楚。再了解一下她家庭的情况。”

  第二天一早,所要的情况都已摆在詹妮弗的桌子上了。海伦·库柏是个有钱的寡妇,丈夫死后留给她价值四百万美元的遗产。她的女儿跟她们居住的那幢房屋的管理人结了婚。婚后六个月,新郎和新娘向法院提出要求,宣布老人精神机能不全,把庄园划归他们名下。他们请了三个精神病专家证明海伦·库柏精神机能不全。起诉得到法院认可,海伦被送进疯人院。

  詹姆弗读完报告,抬起头看了看肯·贝利。“整个事情听起来有点蹊跷,对吧?”

  “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因为这个案子里,詹妮弗找不到原告,库柏家的人既然把她送进疯人院,自然不欢迎詹妮弗插手。而原告因为已被宣判为精神失常,也就不可能请詹妮弗做她的律师。这个问题挺有意思。有一点詹妮弗是清楚的:不管有没有当事人,詹妮弗决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他人被无端送进疯人院。

  “我将去探望一次库柏夫人,”她心里做了决定。

  海泽思疯人院坐落在威斯切斯特一大片树林之中,医院四周围着栅栏,唯一的入口处有人看守着。詹妮弗还不想让库柏太太的家属知道自己所进行的工作,因此,她四处打电话联系,最后找到一个跟疗养院有来往的熟人。那人为她去拜访库柏太太做好了安排。

  医院院长富兰克林太太是个相貌严厉,表情冷酷的女性,詹妮弗不由得想到了《吕蓓卡》一书中的丹弗斯太太。

  “严格地说,”富兰克林太太哼哼道,“我是不应该让你进去见库柏太太的。这样吧,我们把你的这次来访作为一次非正式访问,不做记录。”

  “谢谢你啦。”

  “我叫人带她来。”

  海伦·库柏身材纤细,相貌出众,快上七十岁了。蓝色的双眸活泼地闪烁着,目光聪慧。她态度端庄大方,就像在自己家里似地热情接待着詹妮弗。

  “你真好,特地来看我,”库柏太太说,“不过,我不十分明白你为什么而来。”

  “我是律师,库柏太太。我两次接到匿名电话说你在这儿住着,而你本不该来这地方的。”

  库柏太太温柔地一笑,说:“那人肯定是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是谁?”

  “他给我当了二十五年的管家。我女儿多萝西结婚时,她把他解雇了。”她说着叹了口气,“可怜的阿尔伯特。我想,他属于老派,是另一种天地里的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是这样的人。你很年轻,亲爱的,所以你也许不明白世道起了多么大的变化。你知道当今世界上缺了样什么东西吗?仁爱。它恐怕被贪得无厌取代了。”

  詹妮弗轻声问:“你指的是你女儿?”

  库柏太太的眼睛中现出悲哀。“我不责怪多萝西。都是她丈夫不好。他这个人长相不怎么样,至少是道德上不怎么样,恐怕我女儿也没有多少姿色。赫伯特娶她是看中她的钱,结果发现庄园的所有权完全属我所有。他自然很不高兴。”

  “他当着你面讲了吗?”

  “是的,讲了。我那个女婿对这可够直率的了。他原以为我会把庄园交给女儿,而不是等我死后才给她。我本来想这么办,可是我信不过他。我明白他得到这笔钱财后会干些什么。”

  “你以往有过精神病病史吗,库柏太太?”

  海伦·库柏望着詹妮弗,凄苦地说:“据医生说,我现在患的是精神分裂症和妄想症。”可是詹妮弗感到,眼下正和自己谈话的人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你知道有三个医生证明你精神机能不全吗?”

  “库柏庄园的价值估算为四百万美元,帕克小姐。那笔钱可以用来左右许许多多医生哪。我担心你在浪费时间呢,庄园已经落在我女婿手中,他不会让我离开这儿的。”

  “我想去见见你的女婿。”

  广场塔楼位于第七十二东大街,那儿是纽约最漂亮的住宅区之一。海伦·库柏的寓所就坐落在这一带。现在门上的名牌上写着:赫伯特·霍桑夫妇。詹妮弗事先已给她女儿多萝西挂了电话。当她到达时,多萝西和她的丈夫已在那儿等着了。海伦·库柏所谈的她女儿的情况是正确的。她长得不怎么可爱,身材瘦削,活像一只耗子,没有下巴,右眼斜视。她丈夫看上去跟阿契·邦科①活脱活像,比多萝西起码大二十岁。

  ①阿契·邦科是美国七十年代上映的一部电视系列片的主角。他身上集中了中产阶级的所有弱点。

  “进来吧,”他咕哝着说道。他带着詹妮弗从会客厅走进一间硕大的起居室,室内墙上挂着法国和荷兰著名画家的作品。

  霍桑单刀直入地问詹妮弗道:“你倒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詹妮弗转身对多萝西说:“是有关你母亲的事。”

  “她怎么啦?”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精神失常症状的?”

  “她……”

  赫伯特·霍桑插进来说:“那是我和多萝西刚结婚不久。老太婆容不下我。”

  那无疑是神志清醒的表现,詹妮弗想。

  “我看过医生的报告,”詹妮弗说,“看来有偏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偏见?”他气势汹汹地问。

  “我的意思是那些报告所涉及的事界限十分模糊,很难确定究竟什么叫精神失常。医生的结论一部分是根据你们夫妇俩所介绍的有关库柏太太的行为做出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证据不够明确。换作别的三个医生的话,完全可能做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嘿,听我说,”赫伯特·霍桑说,“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那老太婆可是个疯女人。医生是这样说的,法院也是这样判定的。”

  “庭审记录我都读了,”詹妮弗说,“法院建议本案应予定期复审。”

  赫伯特·霍桑顿时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你是说他们可能把她放出来吗?”

  “他们会把她放出来的,”詹妮弗答道,“我要努力促成这件事。”

  “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要弄清楚的正是这个。”詹妮弗转向那个女的说,“我了解过你母亲先前的病史。她精神上或感情上过去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创伤。她……”

  赫伯特·霍桑又插了进来:“那他妈的又不说明任何问题。这类病说来就来。她……”

  “此外,”詹妮弗继续对多萝西说,“我还调查了你们把她弄走以前她的社交生活。一切都完全正常。”

  “我才不在乎你或其他什么人怎么说。反正她疯了!”赫伯特·霍桑喊叫起来。

  詹妮弗打量了他一会之后,问:“你向库柏太太要过庄园,是吗?”

  “那关你什么屁事!”

  “我就是要把它当成我的事。我想今天的谈话可以告一段落了。”说完,她朝门口走去。

  赫伯特一步跨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等等。你在插手并不需要你管的事。你想捞一点钱花花,还是怎么的?那好嘛,我明白了,我的宝贝。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吧。我准备马上给你开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作为对你的酬劳。至于你呢,就此什么也别管了,怎么样?”

  “对不起,”詹妮弗答道,“办不到。”

  “你以为那个老太婆会给你更多的钱么?”

  “不。”詹妮弗说。她直视着他的双眼:“我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财迷心窍。”

  听证会,精神病医师诊断,加上跟州里四个不同机构会晤花了整整六个星期时问。詹妮弗亲自请了几位精神病专家。他们进行了各种检查,詹妮弗掌握了所有需要的事实。法官终于推翻了原判。海伦·库柏从医院中放了出来,庄园又物归原主了。

  库柏太太从医院出来那天上午给詹妮弗打了电话。

  “我想请你到第二十一餐馆吃午饭。”

  詹妮弗瞧了瞧她的日程表,上午她要办的事很多,中午还有个午餐会,下午得上法院办案,但是她明白那老妇人是多么盼望这顿聚餐,于是答应说:“我一定去。”

  海伦·库柏高兴地说:“让我们来小小地庆祝一下。”

  午餐吃得十分称心。主人库柏太太分外周到,那家餐馆的工作人员跟她很熟。

  杰利·伯恩斯陪她们上了楼,在一张桌旁坐下。餐具全是赏心悦目的古董和乔治王朝的银器。饭菜可口,服务周到。

  海伦·库柏直到喝咖啡时才对詹妮弗道谢说:“我太感谢你了,亲爱的。我不知道你准备向我收多少钱。不过,我想另外给你点什么。”

  “我的收费已经够高了。”

  库柏太太摇摇头说:“那没关系。”她向前倾身过去,双手拉住了詹妮弗的手,压低声音说:“我要把怀俄明州整个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