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01-08)

 

  一

  纽约:1969年9月4日

  猎手们四面包抄过来,捕杀即将开始。

  两千年前,在罗马的纳罗尼斯竞技场——又名柯洛悉姆竞技场——里,贪馋的狮子,怒目圆睁,正张着血盆大口,向站在血迹斑斑的沙地上的猎物步步进逼,恨不得一下子将它撕成碎片,吞下肚去。今天,在文明的二十世纪,这围猎的场地却设在曼哈顿闹市区刑事法庭大楼的第十六号审判庭上。

  在斯威多尼斯①的位置上坐着法院的速记员,他将为子孙后代留下这次审讯的详尽记录。几十名记者和来宾被报纸上有关审理谋杀案件的新闻所吸引,为了弄到一个座位,早上七时便赶到这里,在门口排成了一字长蛇阵。

  ①斯威多尼斯是公元一世纪时罗马的传记作家,曾任海屈里安皇帝的私人秘书。

  坐在被告席上的狩猎目标是迈克尔·莫雷蒂。他年纪才三十出头,沉默寡言,模样英俊不俗,但脸上的横肉却给人以粗犷凶残之感。他身材修长,头发乌黑,发式入时,凸出的下巴上出人意外地长着一个小酒窝,一双青黑色的眼睛深嵌在眼窝里。他身着定制的灰色西服,浅蓝色衬衣配着深蓝丝领带;脚上是一双定制的皮鞋。迈克尔·莫雷蒂除了不时用双目扫视审判庭外,纹丝不动。

  向他发起攻击的狮子是罗伯特·迪·西尔瓦。这位纽约县②的地区检察官,虽然身为公众的代表,脾气却向来暴躁。他精力充沛,生性好动。平日说话做事总是急急忙忙,好像赴什么约会已经迟到了五分钟似的。这与迈克尔·莫雷蒂的好静不好动的脾性恰恰成了鲜明的对照。西尔瓦身材矮小,骨架粗壮,花白的头发推成了平头,看上去有点儿背时。他不停地挪动着身体,好像正与想象中的对手进行拳击比赛。他年轻时的确当过拳击手,脸上和鼻子上至今还有拳击留下的伤疤。在拳击中他曾打死过一名对手,但他从未为此感到过内疚;打这以后,好多年过去了,可究竟什么是恻隐之心,他还是一窍不通,得从头学起呢。

  ②在美国,县是州以下最大的行政区。

  罗伯特·迪·西尔瓦雄心勃勃。他之所以能步步高升,直到身居地区检察官的高位,一不靠金钱贿赂,二不靠亲友提携,全靠个人奋斗。他把自己装扮成一心为公众服务的仆人。而实际上,他是一个好惹是生非的泼皮无赖,向来不忘旧恶,也从不饶恕仇人。

  按照惯例,像今天这样的审讯,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根本不用亲临现场。他有一个庞大的工作班子,任何一个高级助手都可以胜任对该案的起诉。可是打一开始起,迪·西尔瓦就拿定主意,非亲自办理莫雷蒂的案子不可。

  有关迈克尔·莫雷蒂一案的报道成了报纸的头条新闻。他是东海岸五个黑手党家族之首、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的女婿。安东尼奥·格拉纳利年事已高,人们纷纷议论,都说他选中迈克尔·莫雷蒂做女婿,是要他接替自己的位置。莫雷蒂与几十起残害人体以至谋杀的案件有牵连,可是没有一个地区检察官能抓到任何确凿的证据。这是由于莫雷蒂处事谨慎,在自己与那些执行他命令的打手之间设置了层层防线。迪·西尔瓦花了三年时间,亲自收集莫雷蒂触犯法律的证据,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而现在,迪·西尔瓦突然交上了好运。

  卡米罗·斯特拉是莫雷蒂手下的一员干将,他是在一起抢劫杀人案中被逮捕的。为了活命,他表示愿意坦白交代。这对迪·西尔瓦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它将使东海岸最强大的黑手党家族土崩瓦解。莫雷蒂将因此身受电刑;而他,罗伯特·迪·西尔瓦则可以一举登上奥尔巴尼城纽约州长的宝座。纽约州历任州长中许多人后来都入主白宫,例如马丁·范布伦、格罗弗·克利夫兰、特迪·罗斯福和富兰克林·罗斯福。迪·西尔瓦希望成为他们的后继者。

  州长选举将于次年进行。纽约州势力最强大的政治领袖曾找过迪·西尔瓦,口授机宜说:“通过这一案件,你可以大出风头,博比①。你将被选为州长候选人,最后正式当选。只要你牢牢抓住莫雷蒂不放,你肯定会成为我们的候选人。”

  ①博比是罗伯特的昵称。

  罗伯特·迪·西尔瓦慎之又慎,为迈克尔·莫雷蒂一案做了大量过细的准备工作。他指示助手收集各种证据,清除每一个尚未完成的细节,堵塞每一个漏洞,以防莫雷蒂的辩护律师钻空子。

  挑选陪审团成员前后花了整整两个星期。西尔瓦坚持要挑选六名候补陪审员,以防出现无效审判的局面。以往,在审讯涉及黑手党的骨干分子时,陪审员常常莫名其妙地失踪,或者是碰上了致命的事故。所以这回从一开始迪·西尔瓦就对陪审团成员采取了隔离措施,每天晚上都让他们秘密地隐藏起来,谁也别想挨近他们一步。

  迈克尔·莫雷蒂一案的关键人物卡米罗·斯特拉是这次审讯中最重要的人证,自然受到更严密的保护。地区检察官本人对于几年前艾贝的猝然死亡记忆犹新。艾贝·利尔斯当时是政府方面的证人,他被安排住在柯尼岛半月旅馆的六层楼上。虽然派了六七名警察日夜看守,不料他竟然从窗口“蹦”了出去,坠地身亡。这一回,迪·西尔瓦亲自挑选负责卡米罗·斯特拉的保安人员。在开庭之前,斯特拉每晚换一个住处。眼下法院已开庭审理此案,斯特拉被移至一间孤零零的单人牢房,由四名武装警卫担任警戒,任谁也不准接近。斯特拉明确表示,只有迪·西尔瓦绝对保证他的安全,使迈克尔·莫雷蒂无法对他实行报复,他才愿意出庭作证。

  我们的故事从审讯进入第五天的早晨开始。

  这是詹妮弗·帕克第一天出庭。她和另外五个年轻的地区律师坐在公诉人席上。他们六人都是那天早上宣誓就职的。

  詹妮弗·帕克今年二十四岁,身材苗条,深棕色头发,皮肤白皙,脸部表情丰富,一双碧眼显得又聪明又深沉。她的脸庞虽然说不上美丽,但却别具一种引人注目的魅力,眉宇间不时流露出高傲、无所畏惧而又敏感的神情。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张叫人看了难以忘怀的脸。此刻,她正襟危坐,凛凛然抵御着人世间的妖魔鬼怪。

  这一天,詹妮弗·帕克一清早就闯下了大祸。上午的宣誓仪式定于八点钟在地区检察官办公室举行。隔夜,詹妮弗便把次日早上要穿的衣服摆在一旁,把闹钟拨到六点整,以便起床后有充裕的时间洗头发。

  哪知闹钟出了故障,没有按时响铃。詹妮弗一觉醒来已是七点二十分,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在慌乱中她扭坏了鞋后跟,只得穿着袜子在屋里跑来跑去,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她砰地一声锁上了她公寓的那间房门,可门刚锁上,她就发觉忘了带钥匙。她本打算坐公共汽车到刑事法庭大楼去,但时间紧迫,刻不容缓,只得奔跑着,要了一辆出租汽车,也顾不得自己是否付得出车钱。不巧又遇上一个噜苏的汽车司机,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大谈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废话。

  当詹妮弗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伦纳德街第一百五十五号刑事法庭时,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

  检察官办公室内共有二十五名律师,其中大部分是刚从法学院毕业出来的年轻人,个个风华正茂,心情激动,迫切地希望为纽约县地区检察官效劳。

  这间办公室的墙上嵌有镶板,陈设朴素淡雅,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室内摆着一张硕大的办公桌,桌前有三把椅子,桌后是一把舒适的皮椅子,还有一张长会议桌,四周围着十数把椅子。靠墙的橱柜里摆满了各种法律书籍。

  挂在墙上的镜框里装着四张照片:吉·埃德加·胡佛,约翰·林德赛,理查德·尼克松和杰克·但姆普赛。这四个人都在自己的照片上亲笔签了名。

  当詹妮弗一面道歉,一面匆匆进办公室时,迪·西尔瓦正在讲话。检察官一见到她,立刻停了下来,转过身去望着詹妮弗,说:“怎么搞的?你以为这儿在干什么,……正举行茶话会吗?”

  “我实在太抱歉了,我……”

  “我才不管你抱歉不抱歉呢!下一回不准再迟到了!”

  在座的人一个个望着詹妮弗,眼光里暗含着对她的同情。

  迪·西尔瓦转过身面对着大家,厉声说:“我可清楚你们到这儿是干什么来的。你们只是准备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间,以便学会法庭上的一些诀窍。什么时候你们认为自己学得差不多了,便远走高飞,去当名噪一时的刑事律师。你们中可能有人会干得相当出色——我是说可能有人——有朝一日会接替我的职务。”迪·西尔瓦说罢朝他的助手点了点头。“让他们宣誓就职。”

  他们以低沉的声音宣了誓。

  宣誓仪式结束后,迪·西尔瓦说:“好。你们现在都是宣过誓的司法人员了。愿上帝保佑我们。这间办公室是实实在在地干一番事业的场所,但你们可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奢望。你们首先必须埋头于研究法律,起草传票、逮捕状等等公文。凡是法学院教给我们的那一套东西,都要做。在今后一两年内,你们休想直接审理任何案件。”

  迪·西尔瓦说到这儿,停下来点燃一支又粗又短的雪茄烟。“眼下我要对一个案件提出起诉。你们当中也许已经有人从报纸上读到了有关情况。”他说话时带着嘲讽的声调,“我准备从你们当中挑选六个人替我办些杂务。”话音刚落,詹妮弗第一个把手举了起来。迪·西尔瓦犹豫了片刻,随后终于同意她和另外五个人给他做帮手。

  “到第十六号审判庭去。”

  在离开办公室时,他们每人领到了各自的身分证。詹妮弗并没有被地区检察官的态度吓住。他是应该厉害一点的,她暗自寻思着,他的工作来不得半点疏忽。现在自己即将开始为他服务了。她成了纽约县地区检察官工作班子的一员了!法学院那漫长而又单调的学习生活终于结束了。不知怎么搞的,那些法律教授总是把法律说成是玄之又玄的东西。詹妮弗却有法子透过这一切,看到光明的彼岸,那就是和人类及其种种蠢事打交道的真正法律。詹妮弗毕业成绩名列全班第二,名字上过《法学院评论》。她初次出马就顺利通过了律师考核,而与她一道应考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却名落孙山。她自以为她是了解罗伯特·迪·西尔瓦的,确信自己可以完成他交给的一切任务。

  詹妮弗早已在家做了一番准备。她知道地区检察官手下分为四个部门,分别负责审讯、上诉、非法买卖和诈骗案。她很想知道会把自己分在哪个部门工作。在纽约市有二百多位助理地区检察官。而五位地区检察官分属于五个行政区。自然,曼哈顿是最重要的行政区,罗伯待·迪·西尔瓦理所当然地是最重要的地区检察官。

  眼下,詹妮弗正坐在法庭的检察员席上。她的双眼注视着罗伯待·迪·西尔瓦办理案子。她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强有力而不留情面的审问者。

  詹妮弗瞟了被告人迈克尔·莫雷蒂一眼。她看过关于他的全部材料;尽管如此,她无法使自己相信迈克尔·莫雷蒂是一名杀人犯。他看上去像是一位年轻的电影明星,正以法庭为背景在拍摄电影似的,她这样想着。

  莫雷蒂坐着纹丝不动,只有青黑色的双眼的神色反映出他内心的烦乱。他的双眼滴溜溜地不停转动,窥探着法庭的每个角落,似乎在盘算着如何伺机逃遁。然而,想要逃之夭夭是万万办不到的。迫·西尔瓦早已做了周详而充分的准备。

  卡米罗·斯特拉站在证人席上。拿动物来比,斯特拉酷似一只黄鼠狼。他狭长的脸又瘪又瘦,一对薄薄的嘴唇,两排黄黄的龅牙,两眼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撒谎行家。罗伯特·迪·西尔瓦并不是没有意识到他外表上的缺陷。不过他认为这一点无关大局,重要的是斯特拉在法庭上的讲话。他将要披露许多人闻所未闻的恐怖故事,谁听了以后都将确信无疑。

  地区检察官走到证人席上,卡米罗·斯特拉已经在这里起过誓。

  “斯特拉先生,我要本法庭陪审团注意到如下这些事实:按你本意,你是不愿出庭作证的。为了说服你到庭作证,本州已经同意把指控你所犯的谋杀罪,减为过失杀人罪。这一切情况属实吗?”

  “是的,大人。”他的右手手臂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斯特拉先生,你认识被告迈克尔·莫雷蒂吗?”

  “认识,大人。”他的视线避开迈克尔·莫雷蒂坐着的被告席。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曾在麦克手下干过事。”

  “你认识迈克尔·莫雷蒂多久了?”

  “大约十年。”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

  “请你大声点,好吗?”

  “大约十年。”这时他的颈部开始颤抖不止。

  “你是不是说你以前和被告关系密切?”

  “我抗议!”迈克尔·莫雷蒂的辩护律师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站了起来。他身材颀长,一头银发,五十开外年纪,是犯罪集团组织的军师,也是全国最精明的刑事犯辩护律师。

  “地区检察官正在设法向证人套供。”

  劳伦斯·沃特曼法官说了声:“确认。”

  “我问你:你以什么身分为莫雷蒂先生工作?”

  “你们可以把我称做排除障碍的打手。”

  “你能不能讲得更明白点?”

  “好。一旦发生了麻烦,比如有人背叛了,麦克便叫我去除掉他。”

  “那你是怎么去做的呢?”

  “这个——靠我的力气呗。”

  “你能给陪审团举个例子吗?”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站起身来。“我抗议,法官先生。这样提问问不到点子上。”

  “不予考虑。证人可以继续回答。”

  “哦。麦克放高利贷,对吧?两三年前,吉米·塞勒诺拖欠债务,没有按时偿还,于是麦克派我去教训他一顿。”

  “是怎么教训的?”

  “我打断了他的双腿。喏……”斯特拉一本正经地做着解释。“要是轻易放过一个拖欠债务的人,那么所有的人都会学他的样子。”

  罗伯特·迪·西尔瓦眼角一扫,看到陪审团的每个成员脸上都露出惊诧的神色。

  “除了放高利贷以外,迈克尔·莫雷蒂还干了哪些勾当?”

  “啊,上帝!这些勾当还是由你来讲吧。”

  “我要你自己讲,斯特拉先生。”

  “好吧。喏,比如在滨海区,麦克跟工会厮混在一起,跟服装业也同样。麦克还开赌场、夜总会,收废品,供应亚麻布制品,等等。”

  “斯特拉先生,迈克尔·莫雷蒂眼下因谋杀艾迪·雷莫斯和阿伯特·雷莫斯而受审。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噢,认得。”

  “他俩被杀害时你在场吗?”

  “在场。”此时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在颤抖。

  “到底谁是真正的凶手?”

  “麦克。”他和迈克尔·莫雷蒂两人视线倏地相遇,斯特拉慌忙掉过头去。

  “是迈克尔·莫雷蒂吗?”

  “是他。”

  “被告当时告诉你为什么要杀死雷莫斯兄弟俩吗?”

  “喏,艾迪和艾尔①登记赛马……”

  ①艾尔是阿伯特的昵称。

  “你是说赛马赌博登记吗?非法的赌博,对吗?”

  “是的。麦克发觉他们两人耍滑头。你知道,他们是他的手下人,他必须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他想……”

  “我抗议!”

  “确认。证人要据实回答问题。”

  “事实是麦克叫我去请他们两个……”

  “你指的是艾迪·雷莫斯和阿伯特·雷莫斯?”

  “是的。请他们去参加帕列岗举行的一次不算大的晚会。帕列岗是滨海区一个私人俱乐部。”说到这里,斯特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抖动不止,于是将另一只手紧紧按在上边。

  詹妮弗转过头朝迈克尔·莫雷蒂望去。只见他无动于衷地端坐着,脸部和身子始终没有动过一次。

  “后来呢,斯特拉先生?”

  “我开车接来了艾迪和艾尔,将他们带到停车场。麦克站着等他们。两人走下车时,我退到一边,麦克立即举枪猛扫了一阵。”

  “你看到雷莫斯兄弟扑倒在地了吗?”

  “看到了,大人。”

  “他俩被打死了没有?”

  “他们把他俩当死人一样埋了。”

  审判庭里响起一阵喧闹声。迪·西尔瓦待恢复安静之后继续问话。

  “斯特拉先生,你在本法庭上所作的证词会把你自己牵连进去,你明白吗?”

  “明白,大人。”

  “还有,你是宣过誓的;你也知道,本案关系着一个人的性命。这些你也明白?”

  “明白,大人。”

  “你亲眼看到被告迈克尔·莫雷蒂因他俩藏匿钱财就动手枪杀,对吗?”

  “我抗议!他在套供。”

  “确认。”

  地区检察官扫视了陪审员一眼,他们的表情告诉他官司已经打赢。他转过身来对着卡米罗·斯特拉。

  “斯特拉先生,我知道你今天到庭作证需要巨大的勇气。我谨代表本州人民,向你表示感谢。”他转身对托马斯·柯尔法克斯:“现在该你来盘问证人了。”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从容地站了起来。“谢谢,迪·西尔瓦先生。”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面向法官席说,“现在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想使我的盘问中途停顿。我提议暂时休庭,待午饭后我再来盘问。不知法官先生以为如何?”

  “很好。”劳伦斯·沃特曼法官敲了一下小木槌,宣布说:“本庭现在休庭,下午二时继续开庭。”

  大家纷纷站起身来。法官起立,通过边门朝他的议事室走去,陪审员开始鱼贯走出法庭。四个武装法警簇拥着卡米罗·斯特拉,护送他穿过审判庭前端的一扇边门,走进证人室。

  迪·西瓦尔一下子被记者包围住了。

  “你能向我们发表一项声明吗?”

  “你认为到目前为止本案审理工作进行得怎么样,地区检察官先生?”

  “审讯结束之后,你打算如何保护斯特拉?”

  往日,罗伯特·迪·西尔瓦是不允许别人在审判庭跟自己纠缠不休的。可是眼下,出于政治上的野心,他亟需报界的支持,所以他破例对他们客客气气。

  詹妮弗端坐未动,静观地区检察官把记者们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挡回去。

  “你是否打算给他定罪?”

  “我不是星相家,”詹妮弗听到迪·西尔瓦彬彬有礼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之所以需要陪审团,原因就在于此。他们会判定莫雷蒂先生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的。”

  詹妮弗注视着迈克尔·莫雷蒂。只见他神态自若地站起身来。詹妮弗暗自思忖,这个人还带点“孩子气”。要她把此人和他被指控的骇人听闻的罪行联系在一起,实在是难以想象。她想:如果让我来确定谁是罪犯的话,我一定会选中斯特拉——那个右臂颤抖不止的家伙。

  记者已经各自走散,迪·西尔瓦正在和他贴身的助手们进行磋商。詹妮弗很想知道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

  詹妮弗看着,看着,只见一个人对迪·西尔瓦说了些什么,然后离开围在地区检察官身旁的一圈人,急匆匆地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一只马尼拉大信封。“您是帕克小姐吧?”

  詹妮弗吃惊地抬起了头:“是的。”

  “首席检察官让您把这交给斯特拉。让他把这些有关日期记清了。柯尔法克斯今天下午会千方百计地推翻他的证词,首席检察官要求斯待拉千万别把事情搅乱了。”

  他把信封递给詹妮弗。她朝迪·西尔瓦望了一眼,心里想:他倒记得我.这是好兆头。

  “您快去吧。检察官说斯特拉得花好一会才能记清呢。”

  “是,先生。”詹妮弗匆忙站了起来。

  她朝斯特拉刚才经过的那扇边门走去。一个武装法警挡住了她的去路。

  “您有什么事,小姐?”

  “我是地区检察官办公室的,”詹妮弗干脆利落地一边说着,一边出示证件,“迪·西尔瓦先生让我把这封信转交斯特拉先生。”

  门卫仔细地检查了证件以后把门打开了。詹妮弗走进了证人室。房间狭小,给人一种很不舒适的感觉。屋里摆着一张破旧不堪的办公桌,一张旧沙发和几把木椅子。斯特拉坐在一张木椅子上,右臂颤抖不止。房里还有四个武装法警。

  当詹妮弗进去时,一个法警喊了起来:“嗨,谁也不许进来。”

  门口的卫兵喊:“没事,艾尔。是检察官办公室派来的。”

  詹妮弗把信封递给了斯特拉:“迪·西尔瓦先生要你把这些有关日期好好记一记。”

  斯特拉朝她眨眨眼睛,右臂仍在不住地猛烈颤抖。

  二

  詹妮弗离开刑事法庭大楼去用午餐,走过洞开的审判庭门口,瞥见里面阒无一人,便情不自禁地信步走了进去。

  詹妮弗一边看着,一边暗自思忖,这是个普通的审判庭,朴质无华,甚至还有点儿简陋。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是自由的核心。这儿和所有其他审判庭一样,标志着文明和野蛮的分界。詹妮弗止不住浮想联翩:世界上有多少国家就是缺乏这么一间看似寻常的法庭;在这些国家里,人们说不定哪一天会在睡梦中莫名其妙地被人——那些不披露真名实姓的仇人——从床上抓走,遭严刑拷打,直至迫害致死。这样的国家数目之多,实在叫人寒心。

  詹妮弗想,如果美国的法庭一旦丧失了自己的权力,如果美国公民被剥夺了由陪审团进行审讯的权利,那么美国便不再是一个自由国家了。现在,詹妮弗已成了这一权力机构的一员。她忙立沉思,心中感到无比自豪。为了给这一神圣的事业增添光彩,使它留传久远,她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她感慨良久,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突然,从大厅的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喧哗声越来越响,最后变得震耳欲聋。接着传来了急促的警铃声。走廊里脚步声响成一片,持枪的警察向法庭门口蜂拥而去。詹妮弗的第一个念头是,也许迈克尔·莫雷蒂不知怎么冲破了卫兵的防卫,逃跑了。她急步来到走廊上,这儿一片混乱,人们像疯了似的四处乱跑。有人大声吼叫着下达命令,声音几乎盖过了警铃。卫兵带着防暴枪占领了各处进出口。正在用电话向编辑部口授审讯新闻的记者纷纷涌进走廊,想看个究竟。大厅尽头,只见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脸色铁青,正发狂似的给六七个警察下命令。

  天哪,看样子他心脏病就要发作了,詹妮弗心里想着。

  她挤过人群朝他走去,心想也许自己能派点什么用场。当她走近他身旁时,一个守卫斯特拉的法警抬起头看见了她。他举起一只手向她一指。五秒钟后,詹妮弗被人抓住,戴上手铐。她被逮捕了。

  劳伦斯·沃特曼法官的议事室里坐着四个人。他们是沃特曼法官、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托马斯·柯尔法克斯和詹妮弗。

  “你在陈述前有权要求一位辩护律师出席,”沃特曼法官对詹妮弗交代说,“当然你也有权保持沉默,如果你……”

  “我不需要什么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自己可以把发生的事情讲清楚。”

  罗伯特·迪·西尔瓦俯身凑近詹妮弗。他靠得很近。很近,詹妮弗连他太阳穴上跳动着的青筋也看得清清楚楚。“谁出钱指使你把那包东西递给卡米罗·斯特拉的?”

  “给我钱?谁也没有给我一个子儿!”詹妮弗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迪·西尔瓦从沃特曼法官的桌上拿起一只马尼拉信封,詹妮弗一看就觉得眼熟。“没有人给你钱,你就那样走过去把它交给了我的证人?”他抖了抖信封,一只死了的黄色金丝雀落在桌子上,那鸟的脖子被扭断了。

  詹妮弗凝视着,恐惧万分。“我……你手下的一个人……交给我的……”

  “我的哪一个人?”

  “我……我不知道。”

  “可是,你倒知道他是我的人。”他带着不相信的口吻说。

  “是的。我看到当时他正跟你说话,然后他才朝我走过来,把这信封交给了我,并说是你要交给斯特拉先生的。那个人……他还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敢打赌他肯定知道你叫什么的。他们出了多少钱?”

  这完全是一场噩梦,詹妮弗想,我马上便要从梦中醒来。时针将再次指向早上六点钟,我起床穿戴完毕后要前往地区检察官的办公室宣誓就职。

  “到底多少?”迪·西尔瓦怒不可遏地呵叱着。詹妮弗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指控我接受……?”

  “指控你!说得倒轻巧。”罗伯特·迪·西尔瓦捏紧双拳。“女士,我还没动手收拾你呢!哼!到你刑满出狱时,你一定老朽不堪,这笔钱也派不上用场了。”

  “根本不存在受贿问题。”詹妮弗毫无惧色地注视他。托马斯·柯尔法克斯一直舒舒服服地坐着,静听这一场对话。这时他插进来道:“请原谅,法官先生,恐怕这样谈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同意。”沃特曼法官答道。他转身对地区检察官说:“你看怎么办,博比?斯特拉是否还愿意继续接受盘问?”

  “盘问?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他已吓得魂不守舍,再也不敢出庭了。”

  托马斯·何尔法克斯平心静气地说:“如果我无法盘问公诉人的主要证人,法官先生,那我只好提议宣布审判无效了。”

  屋里的人十分明白这意味着:迈克尔·莫雷蒂将大摇大摆地步出法庭,继续逍遥法外。

  沃特曼法官瞧着地区检察官问:“告诉你的证人没有,他这样做将会犯蔑视法庭罪的?”

  “讲过了。不过斯特拉伯的主要是他们,而不是我们。”说着他恶狠狠地瞪了詹妮弗一眼,“他再也不相信我们能够保护他了。”

  沃特曼法官慢条斯理地说:“那么本庭除了认可辩护律师的提议,宣布审判无效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罗伯特·迪·西尔瓦呆呆站着,眼睁睁地听凭自己那胜利在握的案子败在他人手中。没有斯特拉出庭作证,他就打不赢官司。对于他来说,迈克尔·莫雷蒂已经鞭长莫及了。可是詹妮弗·帕克还在他的手心之中。他下决心要叫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沃特曼法官宣布说:“我将下令释放被告,解散陪审团。”

  托马斯·柯尔法克斯连忙说:“谢谢您,法官先生。”但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胜利的喜悦。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沃特曼法官说。

  “还有件事!”罗伯特·迪·西尔瓦转身面对詹妮弗·帕克,“我要求把她拘留起来,因为她干扰法庭工作,恐吓重大案件的证人,玩弄阴谋,她……”他气得语无伦次了。

  詹妮弗怒火中烧,终于想出了回敬的话:“你没有一点确凿的证据,因为这些都不是事实。我,我或许由于愚蠢上了别人的当。要说有罪,这就是我犯下的全部罪行。但是,没有任何人贿赂我做任何事,我当时还以为我是在为你传递东西呢。”

  沃特曼法官望着詹妮弗说:“不管动机如何,造成的后果是十分不幸的。我建议由上诉法院进行调查,如果调查结果表明对你的指控是有根据的话,那就开始实施取消你的律师资格的法律程序。”

  詹妮弗顿时感到头晕目眩。“法官先生,我……”

  “先到此告一段落,帕克小姐。”

  詹妮弗呆立片刻,注视着面前那几张带着敌意的脸,她明白,任你怎么说也无补于事了。

  桌上那只可怜的黄色金丝雀已说明了一切。

  三

  当晚的新闻全是有关这一事件的报道。詹妮弗竟成了名噪一时的新闻人物,谁都想亲自读一读或亲耳听一听她与那只死金丝雀的故事。电视的每一个频道都在播放詹妮弗离开沃特曼法官议事室时被记者和公众层层包围,好不容易才挤出审判庭大门的镜头。

  詹妮弗无法相信,一夜之间自己骤然成了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报社、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们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恨不得从他们的包围中逃走,可是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这样做。

  “是谁把黄色金丝雀交给你的,帕克小姐?”

  “你以前认识迈克尔·莫雷蒂吗?”

  “迪·西尔瓦一心想要利用本案登上州长的宝座,你知道吗?”

  “地区检察官扬言要取消你的律师资格,你准备跟他斗吗?”

  对于诸如此类的每一个问题,詹妮弗除了“无可奉告”四个字以外一概不做任何答复。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晚间新闻称她为“迷途的羔羊帕克”。美国广播公司的记者干脆叫她“黄色的金丝雀”。全国广播公司的一名体育运动评论员则把她和足球运动员罗伊·里杰斯相提并论,因为后者曾把足球踢到离本队球门一码远的地方。

  在迈克尔开设的茶馆里,正在举行庆祝会。十多个人在屋里开怀畅饮。

  迈克尔·莫雷蒂独自坐在酒柜后头,目光始终牢牢地盯着电视中的詹妮弗·帕克。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她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每个律师都在议论这一事件。有一半人相信詹妮弗接受了黑手党的贿赂,另外一半人则认为她不过是无辜的受骗者。不管他们持哪一种观点,双方一致认为詹妮弗·帕克短暂的律师生涯已到此告终。

  可怜她仅仅当了四个小时的律师。

  她出生于华盛顿州凯尔索市。那是一个木材集散小城镇。1847年,一个思乡的苏格兰勘测员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因为他日夜思念他苏格兰故乡的凯尔索城。

  詹妮弗的父亲先是担任最重要的几家木材公司的律师,继而为锯木厂的工友们服务。詹妮弗回忆起童年生活来总是趣味盎然。华盛顿州对一个孩童来说,每天都有讲不完的新鲜事,就像是一本百看不厌的小说。那儿有的是雄伟壮观的山峦、冰川和国家公园。在那里可以滑雪,可以划独木船。稍微长大以后,她曾经攀登过冰川,还曾去不少地方旅行,如奥哈那佩喀希、尼斯奎利、克莱艾勒蒙湖、契尼斯瀑布、马天门、雅基姆山谷等等。詹妮弗跟着父亲学会了登山和滑雪。雷尼尔峰顶、廷伯莱恩湖畔,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父亲总是设法找机会和她在一起,而她母亲却相反。她是一位好动的漂亮女人,经常不在家,谁也摸不准她忙什么去了。艾伯纳·帕克的身上流着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和英格兰人的血液。他中等身材,头发乌黑,双眼碧蓝,富有同情心及正义感,淡于功利,对世人却是一片热忱。他常常一连几小时和詹妮弗坐在一起,滔滔讲述他正在处理的案子,以及那些遇上麻烦的人如何来到他那不起眼的小事务所向他求助。直到许多年后,詹妮弗才明白父亲只跟她一个人讲这一切,是因为他找不到其他人可以一起聊天。

  每天放学后,詹妮弗就一溜烟地跑到审判庭去,观看父亲工作。如果正值休庭,她就待在父亲的事务所,听他议论案子和当事人的情况。父女俩从来也没有提起她该上法学院读书的事,双方似乎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到了十五岁那一年,詹妮弗就开始在每年暑假做父亲的帮手。姑娘到了这年纪,往往热衷于跟小伙子约会,私订终身。可詹妮弗却与众不同——她一头钻进了诉讼和遗嘱之类的卷宗中。

  小伙子们对她颇感兴趣,可是她却不大理会。父亲问起这方面的事,她总是回答说:“他们都太幼稚了,爸爸。”她心里明白,有朝一日自己会嫁给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律师的。

  就在詹妮弗十六岁生日那天,她母亲竟然跟紧邻的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离家私奔。从那一天起,她父亲的心就悄悄地死去了。虽然他的心脏是在妻子弃家七年以后才最后停止跳动的,可是实际上,打他听到妻子的丑事起,他就成了一具活僵尸。全镇的人听说这件事后,都对他深表同情。然而艾伯纳·帕克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人们的同情反倒使他无法忍受。他开始酗酒。詹妮弗尽自己所能给父亲以安慰,可是毫无效果。往日的一切再也不能恢复了。

  次年,詹妮弗中学毕业该进大学了。她毅然决定放弃学业,留下来陪伴父亲,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们将来一起办事务所,詹妮①,”他说,“你要抓紧,争取获得法学士学位。”

  ①詹妮弗的昵称。

  她考入了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攻读法律。在大学第一年里,她的同学们在各种各样的合同、民事侵权行为、财产、民法程序和刑法等一望无际的沼泽地里步履维艰地挣扎跋涉,唯独她学来得心应手。她搬进了学校宿舍,在法律系图书馆找了个业余工作。

  詹妮弗热爱西雅图。星期天她和一个叫阿米妮·威廉姆斯的印第安学生以及一个骨架粗大而又瘦削的爱尔兰姑娘约瑟芬·柯林斯或去市中心的绿湖中泛舟;或去参加华盛顿湖上的竞舟金杯赛;或去观看五颜六色的水上飞机表演,它们不时在头顶掠过。

  西雅图市有许多大型爵士俱乐部,詹妮弗经常光顾的是彼得俱乐部。那儿的柳条箱上搁着几块木板代替桌子,别有一番风味。

  晌午,詹妮弗、阿米妮和约瑟芬来到美味快餐菜馆饱餐一顿。这里的烤马铃薯堪称世界第一。

  有两个小伙子都在追求詹妮弗。一个是年轻英俊的医学院学生诺亚·拉金,另一个是法学院学生本·蒙罗。詹妮弗只是偶尔跟他们出去玩玩。她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专心去谈情说爱。

  天气老是那么潮湿,多风。空气清新,雨下个不停。詹妮弗身穿一件蓝绿两色方格花呢夹克衫在雨中走。这种羊毛衣料吸饱了雨水,一片深色,而她的双眼犹如一对绿宝石,熠熠发光。她时时陷入沉思,但从未想到过那些从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会植根在记忆中。

  冬去春来,姑娘们穿上式样各异的鲜艳衣衫,煞似盛开的花朵,争妍斗艳。校园里有六个大学生联谊会。这些联谊会的小伙子常常在草坪上聚首,毫不羞赧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姑娘。可是唯有詹妮弗与众不同,她身上表现出来的某种气质意外地使这些小伙子感到自惭形秽。她具有一种在他们看来难以名状的特殊品格。他们感到,自己正在希冀、求索的一些东西,在这位姑娘身上却早已具备。

  每年暑假,詹妮弗都返家探望父亲。父亲已经变得判若两人。他虽然再也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但神志却总是那么昏昏沉沉的。他心如死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无动于衷。

  詹妮弗在法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里,艾伯纳终于辞别了人世。市里的人没有将他遗忘,上百人参加了他的葬礼。那些他生前曾给过帮助和忠告,成了他朋友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前来吊唁。詹妮弗暗自伤心,把悲哀埋在心灵深处。她失去的不仅是慈爱的父亲,而且还是她的一位良师益友。

  詹妮弗办完丧事,回到西雅图继续攻读法律。父亲死后留给她总共不到一千美元的现金,今后怎么生活,她必须做出抉择。回凯尔索当律师是不可能的,在本地人的记忆中,她永远是那个与一位少年男子私奔的浪荡女人的孩子。

  詹妮弗成绩出类拔萃,十几个全国第一流的法律事务所派人与她晤谈之后,有几个愿意向她提供就业机会。詹妮弗的刑法教授沃伦·奥克斯告诉她说:“这是很高的荣誉啊,姑娘。一个女子要进有名望的法律事务所任职,是多么不容易啊!”

  真正的难处在于她再也没有家了。她成了随风飘卷的蓬草,自己把握不住究竟在哪儿安身立命。

  毕业前不久,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一天,奥克斯教授约她下课后去找他。

  “我收到了曼哈顿地区检察官的一封来信,要我给他的工作班子推荐一名高材生。你有兴趣上纽约去吗?”

  “好的,老师。”詹妮弗脱口而出,毫无思想准备就答应了。

  她乘飞机前往纽约参加律师考试,然后回到凯尔索市关闭了父亲的法律事务所。这是一段甜蜜而又痛苦的经历,事务所把她带回那已经逝去的岁月。在詹妮弗看来,自己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

  在等待考试结果的日子里,为了生计,她到学校的法律系图书馆充任管理员。

  奥克斯教授说:“那是全国要求最高的事务所之一。”

  这一点詹妮弗一清二楚。

  她收到了考试合格的通知书,当天又收到了纽约地区检察官事务所接受她为工作人员的聘书。

  一个星期后,詹妮弗踏上了东去的行程。

  她在第三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楼找了一小套房问。这幢楼房没有电梯,只有陡直的楼梯。“上下跑楼梯对我有益处。”詹妮弗自我安慰说。曼哈顿没有高山可供攀登,也没有急流可以畅游。公寓的房间包括一间放着长沙发的起居室,长沙发翻开来便是凹凸不平的床。另有一个小卫生间。卫生间的窗子早已被什么人漆成黑色,一直关着。室内的摆设就像是由救世军捐赠的。哦,我不会在这儿久住的,詹妮弗对自己说,住这儿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我在律师界站住脚,我就要走的。

  这不过是她的梦。事实是她到纽约还不到七十二个小时,就被从地区检察官的工作班子里除了名。现在她正面临着撤消律师资格的危险。

  詹妮弗放下手中的报纸、杂志,关上了电视,因为上面全是关于她的事。她感到,在街上,在公共汽车里,在市场上,人们的眼光都盯着她看。她开始躲在公寓里,闭门谢客,也不接电话。她整日价心里乱糟糟的,茫无头绪。一会儿打算收拾行李回华盛顿州;一会儿又考虑离开律师界,另谋生计;甚至还闪过自杀的念头。一连几小时她都在一封接一封地给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写信。有的信慷慨陈词,骂他缺乏同情心,毫无谅解精神。有的信又低三下四,请求对方宽恕,哀求他再踢给自己一个工作的机会。最后却一封信也没有发出去。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走投无路。她在纽约举目无亲,连个可以讲话的人都没有。白天,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夜深人静时,她才溜到空荡荡的街上。那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从不跟她搭腔。也许,这些人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孤独和绝望。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法庭上的那一幕一次又一次出现在脑际,结局每每各不相同。

  一个男人离开围在迪·西尔瓦身旁的人群,朝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马尼拉信封。

  您是帕克女士吗?

  是的。

  首席检察官要你把这个交给斯特拉。

  詹妮弗冷冷地瞧着他。让我看看你的身分证。

  那人着了慌,返身就逃走了。

  一个男人离开围在迪·西尔瓦身旁的人群,朝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马尼拉信封。

  你是帕克小姐吗?

  是的。

  首席检察官要你将这个交给斯特拉,说着他把信封塞到她手里。

  詹妮弗打开信封,里面是只死金丝雀。我要逮捕你。

  一个男人离开围在迪·西尔瓦身旁的人群,朝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马尼拉信封,来人与她擦肩而过,走到地区检察官另一名年轻助手跟前,把信封交给了那人。首席检察官要你把这个交给斯特拉。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改写这业已发生的一幕。可是事实总归是事实,再也无法更改。犯了一次愚蠢的错误就毁了她的一生。但是,谁说她的一生已经毁掉了?是报界?是迪·西尔瓦?她至今没有听到过关于取消她律师资格的任何新的消息,所以她还是律师。还有好几个法律事务所曾表示要聘请我,詹妮弗安慰自己说。

  她心里重新充满了信心。她找出那张记有自己联系过的法律事务所的名单,逐一打电话再行联系。然而,要找的人竟然一个也不在,过后也没有人打电话来找她。四天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被法律界所摈弃。那案件掀起的轩然大波虽已平息,可是人们对此仍然记忆犹新。

  詹妮弗继续给可能聘用她的人打电话。情绪由绝望而气愤,而心灰意懒,终于又陷入了绝望。她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不要另找出路。左思右想,总是得出同一结论:她所想做的,也是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当律师,她是一名律师。上帝呀,在人们不让她干下去之前,她将千方百计地当律师。

  她开始到曼哈顿各法律事务所四处活动。不通报姓名直接来到接待人员跟前,自我介绍一番,并要求会见人事部门的负责人。偶尔有几次,她被接见了。但在会见过程中,她始终感到对方纯粹是出于好奇心。他们把她看做怪人,想亲眼看一看她的模样。她常常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不需要新的人手。

  六个星期过去了,詹妮弗的钱即将告罄。如果知道什么地方的公寓租金更低廉的话,她早就换地方了。可惜找不到这样的房子。白天她常常饿着肚子,晚饭则到街道拐角处的小店里将就吃一顿。这种小店食品质量低劣,可是价格倒很便宜。她看中了一家叫“牛排和饮料”的小吃店。不用花多少钱便可以吃到一道主菜,外加色拉和啤酒。詹妮弗不喜欢喝啤酒,可是这对她的辘辘饥肠多少是一点安抚。

  跑完了跟她有过联系的那些大法律事务所,詹妮弗想方设法搞到了一张第二流的事务所名单,又开始了频繁的联系。可是他们对她的名声也早已有所风闻。许多对她有邪念的男人纷纷约她见面,可就是没人给她介绍工作。她再度陷入绝望的境地。好吧,既然没有人愿意用我,那就干脆由我自己来开办一个法律事务所。她在心里愤愤然这样想着。可是独立开业谈何容易,手头至少得有一万美元。她需要付房租、电话费,还要雇一个秘书,购买法律书籍,置办桌椅、文具等等……而眼下她连邮票的钱都出不起。

  原先,詹妮弗曾指望地区检察官办公室会发给薪金。现在这当然已成为泡影。至于解雇费,她连想都不敢想。此路不通,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支付自己开业的费用,哪怕是最小的事务所也办不到,唯一的办法是跟人合用一间办公室。

  詹妮弗买了一份《纽约时报》,在广告栏上细细寻找,好不容易在报纸底部找到了一小则广告,上面写道:本人系专业人员,愿与另外两位男性专业人员合用一间小办公室,房屋系租用。

  “房屋系租用”这几个字深深地吸引了詹妮弗。固然,她不是男的,但是性别关系不大。她剪下这则广告,搭乘地铁找上门去了。

  这是一座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坐落在南百老汇大街。办公室设在第十层,门上的招牌有些字母已经剥落,写着:

  肯尼思·贝利 爱司侦查处

  下面写着

  洛克菲勒收款代办处

  詹妮弗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屋去。她看到的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房里挤着三张破桌子和三张椅子,两张桌子后面已有主人。

  一个是秃顶的中年人,衣着寒酸,正在处理文件。对面墙边另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三十刚出头的男子。他长着赭红色的头发,皮肤白皙,脸上有雀斑,蓝色的眼睛炯炯发光;上身穿一件圆领汗衫,下着一条紧身斜纹布裤,脚上一双白帆布鞋,没穿袜子。他正在打电话。

  他放下听筒,抬起头看见了詹妮弗。

  他立即站起身,微微一笑,向她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我是肯尼思·贝利。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

  詹妮弗注意环顾了一下这间不透风的斗室,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是看了您的广告才来的。”

  “原来如此。”他蓝色的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

  那个秃顶的中年人凝视着詹妮弗。

  “这位是奥多·温泽尔。他是洛克菲勒收款代办处的,”肯尼思·贝利介绍说。

  詹妮弗点了点头,“您好。”她又转向肯尼思·贝利。

  “您是爱司侦查处的吗?”

  “不错,您呢?”

  “我……?”她先是一惊,接着恍然大悟,“我是律师。”

  肯尼思·贝利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她,“您想在这儿开办事务所?”

  詹妮弗又扫了四周一眼,脑子里设想自己往后将跟这两个男子同坐一室的情况。

  “我或许还要到别处看看,”她回答说,“我还没打定主意……”

  “这儿每月付九十美元租金就行。”

  “花九十美元我可以买下这整座房子了。”她转身要走。

  “嘿,您等一等。”

  詹妮弗站住了。

  肯尼思摸着下巴说:“租金还可以协商嘛,六十美元,怎么样?等您业务有了进展以后再考虑适当增加。”

  这价钱倒还公道,六十元钱休想能在别处找到房子。不过,这地狱一般的鬼地方是不可能吸引当事人找上门来的。再说,自己的手头连六十元也没有。

  “我租下了,”她最后说。

  “您会满意的,”肯·贝利说,“什么时候搬东西来?”

  “东西已全部在这儿了。”

  肯尼思·贝利亲自在门上刷了块新招牌:

  詹妮弗·帕克 律师

  詹妮弗看着这块牌子,心里不禁百感交集。即使在情绪最消沉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名字会列在私人侦探和收款员之下。可当她仔细端详这块稍稍歪斜的字牌时,一种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她是一位律师,门上的牌子就是证明。

  办公室有了着落,现在只等当事人找她办案了。

  这时詹妮弗穷得连那家“牛排和饮料”店也进不去了。她在狭小的卫生间的电热器上装了个热菜的盒子。早餐是土司和咖啡,中午就饿着肚子,晚上则到“果满餐馆”或“中中菜馆”就餐。这两家店供应大块香肠、厚厚的面包和热土豆色拉。

  每天上午九时整,她来到事务所,可是到了那里后,她无事可做,只是听肯·贝利和奥多·温泽尔打电话。

  肯·贝利料理的案子主要是替人找回离家出走的配偶或孩子。最初,詹妮弗把他看成拐人钱财的骗子,一味地给人许愿,索取巨额预支款。但是她很快就看到,肯·贝利工作十分卖力,往往能履行诺言。他为人聪明,练达。

  奥多·温泽尔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他桌上的电话铃声一天到晚总是不断。他抓起话筒,冲着它讲上几句,在纸上记下点什么,然后一连几小时外出不归。

  “奥斯卡①专门负责收回商品的工作,”肯·贝利有一天这样跟她解释。

  ①奥多的昵称。

  “收回商品?”

  “是啊。收款公司派他出去收回汽车、电视机、洗衣机之类的东西。”说着他好奇地看了看詹妮弗。“你有主顾吗?”

  “唔,会有的。”詹妮弗含糊其辞地说。

  “别灰心,”他点点头,“谁能保证不做错事?”

  詹妮弗脸上火辣辣的,原来他知道自己的底细。

  肯·贝利正在打开一大包烤牛肉三明治,“你来吃点吧。”

  “不,谢谢,”詹妮弗坚决地说,“我向来不吃中饭。”

  “是吗?”

  她看着他津津有味地把三明治大口大口地送进嘴里,他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又问道:“你真的……”

  “谢谢你。我……我有约会。”

  肯·贝利若有所思地看着詹妮弗离开事务所。他具有猜透别人心思的本领,并一向为此而自豪。可是,詹妮弗·帕克却使他有点捉摸不透。当他从报上和电视里看到詹妮弗的消息时,他认为一定有人出钱买通了这个女子,以破坏对迈克尔·莫雷蒂的审讯。可现在见了詹妮弗本人之后,他有点怀疑了。他自己结过一次婚,可是婚姻带给他的是一场灾难。从此,他对女人不屑一顾。然而一种无形的东西告诉他,眼前这个女子非同一般,她才貌双全,又富有强烈的自尊心。上帝!他提醒自己说:别发傻劲了,那种伤心事,一个人一辈子遇上一次就够了。埃玛·拉查洛斯①是个多愁善感的白痴,詹妮弗这样想。

  ①拉查洛斯是美国女诗人。诗作多以歌颂自由、反抗种族压迫为主题。她为纽约“自由女神”塑像写的《新的巨人》一诗,刻在塑像座底。这里引的是该诗中的两句。

  “把那些疲乏不堪、穷愁潦倒、

  渴望着自由地呼吸的人们,

  都送来给我吧!

  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风霜的人们,

  都送来给我吧!”

  任何一个想在纽约落脚谋生的人,在一个小时之内便会碰得头破血流。这里没有人关心你的死活,不要再垂头丧气了。可是要生存下去谈何容易!她身上只剩下最后十八美元了。公寓住房的租金早该交了,合租的事务所租金再过两天也得付了,再住下去是没钱了,即使要走,她也拿不出路费了。

  詹妮弗根据电话号码簿的黄色索引②,依次给各个法律事务所打电话,希望被人录用。她总是用外边的公用电话打电话,生怕叫肯·贝利和奥多·温泽尔听了去。可是每次打电话的结果都一样——谁也无意用她。她恨不得马上回到凯尔索,谋一个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位置,或是给他父亲的朋友当秘书。要是父亲地下有知,见她四处碰壁,一败涂地,一定会含恨九泉的。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含垢忍辱回故乡去。现在急待解决的是盘缠。她在《纽约邮报》下午版中细细翻寻,总算找到一则广告:征求驱车前往西雅图的同伴,以共同分担路费。广告上登有电话号码,詹妮弗挂了个电话,可是没有人来接。她决定次日早晨再打一次。

  ②美国电话号码簿的索引部分,常印在黄色纸张上。

  第二天,詹妮弗最后一次去上班。奥多·温泽尔已外出。肯·贝利照例在打电话,他穿了一条蓝色长裤,上身配着鸡心领开士米套衫。

  “你的妻子找到了,”他在电话中说,“可是伙计,问题是她不愿意回家……我知道。女人们的心思难以捉摸啊……好吧,我告诉你她目前的地址,你可要好言好语劝她回心转意,跟你回家。”说完,他报了市内一家旅馆的电话号码,挂上电话,转身看到了詹妮弗。“你今天上午迟到了。”

  “贝利先生……我,我恐怕不得不走了。一旦我挣到钱,就立即把欠你的房租寄来。”

  肯·贝利往椅子上一靠,仔细地打量着她。他的眼光使詹妮弗局促不安。

  “你看行吗?”她问。

  “准备回华盛顿州吗?”

  詹妮弗点点头。

  肯·贝利说:“在走之前,你能帮我个小忙吗?我有个当律师的朋友一直要我帮他送传票,可我总腾不出时问。每送一张传票,他付十二美元五十美分,交通费除外。你能帮个忙吗?”

  一个小时后,詹妮弗·帕克已经坐在皮鲍迪父子法律事务所豪华的办公室里了。啊,这才是经常出现在她幻想之中的法律事务所。她日夜盼望能在这样的事务所里占有一席之地,与其他人平起平坐。她被带到里层的一个小房间去,一个秘书不耐烦地交给她一叠传票。

  “喏,你得把所走的里程记下来。你自己有汽车吧?”

  “没有,不过我……”

  “哦,如果你乘地铁,那么把车费记清楚。”

  “好。”

  从事务所一出来,詹妮弗就冒着倾盆大雨奔波在布朗克斯、布鲁克林和奎因区之间分送传票。到了晚上八时,她已挣到了五十美元。她回到公寓时又冷又累。但不管怎么样,她已挣得了一点钱。这是她到纽约后的第一笔收入。秘书告诉她,待送的传票还很多。送传票要跑遍全城,又是桩低三下四的差使。有人冲着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有人破口大骂,甚至威胁她;还有两次,几个下流无耻的男人对她提出了猥亵的要求。此情此景,第二天还须出去经历一番,委实使人心寒。但是只要能在纽约待下去,就有希望,即便是十分渺茫的希望。

  詹妮弗往浴缸里放满热水,跨了进去,让疲软的身子慢慢地侵入水中,心中顿时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她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累成这种样子,浑身的肌肉又痛又酸。现在她最需要的是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以振作精神。我要尽情地挥霍一番,要到铺有台布、摆有餐巾的上等餐厅去吃饭,詹妮弗心想。也许那儿还播放轻音乐呢,我要喝上一杯白葡萄酒……

  外面传来一阵门铃声,这对她来说是那么地陌生。到这儿两个月以来还不曾有人来拜访过她。一定是那个尖酸苛刻的女房东上门讨过期的房租来了。詹妮弗静静地躺着,她太疲乏了,连动都不想动,心想女房东过一会儿就会走的。

  门铃又响了。詹妮弗老大不情愿地从暖呼呼的浴缸里爬了出来,套上一件毛巾浴衣,走去开门。

  “谁呀?”

  “您是詹妮弗·帕克小姐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的。”

  “我是亚当·沃纳律师。”

  詹妮弗有点不知所措。她把门用链条钩住,开了一条小缝。只见过道里站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高高的个儿,金黄色的头发,宽阔的肩膀,鼻梁上架着一副角质架的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寻根究底的灰蓝色的眼睛。他身穿一套定制的高级西装。

  “可以进来吗?”

  强盗一般不会穿定制的西装,也不会打真丝领带。他们不可能有这样修长、灵巧的手,也不会有这般精心修整过的指甲。

  “请你等一下。”

  詹妮弗除了链条,打开门。当亚当·沃纳步入房间时,她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自己这单间公寓。她看到来人也在打量这房间,不禁退缩了一步。看样子来人住惯了高楼大厦。

  “找我有何贵干,沃纳先生?”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他登门拜访的来意了,他肯定是为着她寻找职业的事上门来的。她多么希望自己现在穿着一套上等的时髦服装,希望自己的一头美发已经梳理妥帖,希望……

  “我是纽约律师协会纪律委员会的成员,”亚当·沃纳开口了,“帕克女士,地区检察官罗伯特·迪·西尔瓦和劳伦斯·沃特曼法官已向上诉法院提出要求:开始实施取消你的律师资格的法律程序。”

  四

  尼达姆、芬奇、皮尔斯和沃纳等人联合开办的法律事务所设在华尔街三十号,占了整幢建筑的顶层。事务所共有一百二十五位律师。办公室布置得古色古香、气氛肃穆、高雅。作为法律界最大组织之一,这种气氛正恰如其分。

  这天,亚当·沃纳和斯图尔特·尼达姆跟往常一样正在喝茶。后者年近七十,衣冠楚楚,蓄着修整过的尖髯,身着粗花呢西服和马甲。乍一看去,他似乎属于上一代的人。而事实上,正如他的数百名对手多年来所了解的那样——虽然这种了解使他们感到丧气——他的思想和二十世纪非常合拍。他是个极有影响的人物,不过他的名声只有他影响所及的圈子里的人才知晓。他喜欢退居幕后,运用自己的威望去影响立法,影响政府高级官员的任命和国家政治的发展趋向。他是新英格兰①人,天生寡言,家里的人也大都如此。

  ①新英格兰:美国东北部的六个州。

  尼达姆的外甥女玛丽·贝思是亚当·沃纳的妻子。尼达姆自己又曾是亚当的保护人。亚当的父亲曾是个德高望重的参议员。亚当自己也是一个出色的律师。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时,全国各地许多家有声望的法律事务所都愿意聘请他。而他却选中了尼达姆、芬奇和皮尔斯的联合事务所。七年之后,他就跟他们平起平坐,成了四个合伙人之一。亚当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再加上聪明绝顶,别人自然对他刮目相看。他心里十分清楚,很多女子对他抱有非分之想。为此,他长期以来尽量避免为那些过于多情的女当事人办案,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和玛丽·贝思结婚已有十四年。他不赞成不合法的风流韵事。

  “再喝一点茶吧,亚当?”斯图尔特·尼达姆说道。

  “不,谢谢啦。”

  亚当·沃纳不喜欢喝茶,可是为了不伤他的合伙人的感情,他每天早上陪他喝茶,至今已经整整八年了。尼达姆调制的饮料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尼达姆脑子里想着两件事,他一向总是先提高兴的事。“昨天我会见了两三位朋友。”所谓两三位朋友,指的是一批最重要的政治掮客,“他们正考虑要你竞选参议员,亚当。”

  亚当不免喜不自胜。他深知斯图尔特·尼达姆天生谨慎,这个问题决不是随随便便提出来的。

  “问题是你本人是否感兴趣,因为这意味着你的生活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一点亚当·沃纳当然清楚。如果选举获胜,他就得中止律师生涯,迁居华盛顿,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玛丽·贝思对此自然是高兴的,但他自己究竟会不会感到高兴,倒还说不上来。不过,他的家庭教养使他勇于履行职责,而且,他不得不承认权力能给人以满足。

  “我会很感兴趣的。”

  尼达姆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他们也会高兴的。”他一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自制的怪味饮料,一边若无其事地吐露了心里想讲的另一件事。

  “律师协会纪律委员会有件小事想让你去处理,亚当,要不了一两个小时的。”

  “什么事?”

  “就是有关迈克尔·莫雷蒂审讯的事。有人显然看中了博比·迪·西尔瓦的一位年轻助手,用钱买通了她。”

  “这事我已经在报上看到了,是那只‘金丝雀’吧。”

  “正是她。沃特曼法官和博比都希望把她从我们这一神圣职业的名单上除去。我也同意这样干。这事影响极坏。”

  “他们要我做什么呢?”

  “不过是尽快核实一下,证明这个帕克姑娘犯有不合法或不道德行为。然后就是建议经过必要步骤取消其律师资格,再给她送去一份通知,说明取消资格的原因,余下的事他们会办的,无非是例行公事。”

  “为什么要我去,斯图尔特?”亚当有几分不解,“我们这儿有许多年轻律师,个个都能胜任这项工作。”

  “尊敬的地区检察官指名要由你处理。他要求事情办得稳妥。况且,你我都知道,”尼达姆干巴巴地说下去,“博比是不肯轻易饶过对手的。他要让这个叫帕克的女人永远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亚当·沃纳默默坐着,想着自己排得满满的日程表。

  “谁也说不上我们什么时候需要地区检察官帮忙,亚当。礼尚往来,他不会忘了我们的,反正就这么回事。”

  “好吧,斯图尔特。”亚当站了起来。

  “哦,再来一杯吧!”

  “不了,谢谢你。这饮料跟往常一样,味道很不错。”

  傍晚时分,亚当·沃纳着手审阅纽约市民诉迈克尔·莫雷蒂①一案的全部审判记录稿。这份录音记录稿是罗伯特·迪·西尔瓦派专人送来的。亚当让玛丽·贝思独自一人去赴晚宴,自己则要了一份三明治,将就着当了一顿晚餐。直到下半夜,他终于看完了全部材料。他敢肯定陪审团完全可以判定迈克尔·莫雷蒂有罪,要不是詹妮弗插一手的话。在迪·西尔瓦对案件的起诉书中找不出半点破绽。

  ①在美国,法庭的正式审判记录上一开始都写明×××诉×××,前者代表原告,后者代表被告。此处的“纽约市民”,表示地区检察官西尔瓦代表纽约市民进行起诉。

  随后,亚当翻开在沃特曼法官议事室里进行的作证记录。

  迪·西尔瓦:你是大学毕业生吗?

  帕克:是的,先生。

  迪·西尔瓦:法学院毕业生?

  帕克:是的,先生。

  迪·西尔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递给你那个小包,要你交给那谋杀案的主要证人,你就照办了?你不认为这样做已经不能仅用“愚蠢无知”几个字加以解释了吗?

  帕克:事情并非如此。

  迪·西尔瓦:这是你自己这样想。

  帕克:我的意思是,当时我并不认为他是个陌生人。

  我还以为他是你的工作人员。

  迪·西尔瓦:你怎么会这样想?

  帕克:我讲过了。我看见他跟你谈了一阵之后,才拿着这包东西朝我走过来。他还叫得出我的名字,说是你要我送给那证人的。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我……

  迪·西尔瓦:不见得吧。策划这样一个计划需要时间,找人买通你也需要时间啊!

  帕克:这与事实不符,我……

  迪·西尔瓦:哪一点不符?难道你不知道你在递交一只信封吗?

  帕克: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迪·西尔瓦:那么有人花钱买通你是不假了。

  帕克:不许你歪曲我的原话。谁也没给我任何东西。

  迪·西尔瓦:那么你只是想帮人家的忙?

  帕克:不,我以为我是在照你的旨意办事。

  迪·西尔瓦:你刚才说那人叫得出你的名字。

  帕克:是的。

  迪·西尔瓦: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帕克:我不知道。

  迪·西尔瓦:噢,算了吧。你肯定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内情。要不,就是那个人正好猜中了你;也许是他在审判庭四下张望,然后对自己说,这个看样子就像她所取的名字,这人准是詹妮弗·帕克。

  你看是这么回事吗?

  帕克:我已告诉你了,我不知道。

  迪·西尔瓦:你什么时候成为迈克尔·莫雷蒂的情人的?

  帕克:迪·西尔瓦先生,我们已经谈够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足足盘问了我五个小时,我累了,可以走了吗?

  迪·西尔瓦:如果你敢擅自离开那张椅子,我就立刻下令逮捕你。你闯下了大祸,帕克小姐。除非你停止撒谎从实招来,否则你是永远也洗刷不清的。

  帕克:我已把真情实况告诉你了。凡是我知道的都已说了。

  迪·西尔瓦:就是那个把信封交给你的人的名字还没讲。我要知道他是谁,我要知道你得了多少钱。

  记录稿还有三十多页。罗伯特·迪·西尔瓦在帕克身上费尽心机,除了没拿橡皮鞭抽打她,什么办法全用上了,可她还是没有改口。

  亚当合上卷宗,疲倦地揉了揉双眼。已是凌晨两点了,第二天他将处理詹妮弗·帕克的事。

  可是出乎意料,这个案子竟无法轻易脱手。亚当这人办事历来有条不紊。这次他对詹妮弗的情况做了通盘了解。就他手头材料来判断,詹妮弗与犯罪行为截然无关,也找不出任何东西可以把她和迈克尔·莫雷蒂联系在一起。

  案子本身的一些情况使亚当深感不安。詹妮弗·帕克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要是她和迈克尔·莫雷蒂真有瓜葛,那么后者肯定会编造一则使人听了确信无疑的故事替她解围。而现在只有她独自表白,说法又那么简单,简直还带点儿天真。

  中午,亚当接到了地区检察官打来的电话。“情况怎么样,亚当?”

  “很好,罗伯特。”

  “我知道你在处理受人雇用的走狗詹妮弗一事。”

  亚当对他的措词深感不快:“哦,是啊!我已同意就此事提出建议。”

  “我要叫她永远不得出头!”地区检察官这句咬牙切齿的话使亚当大吃一惊。

  “别发火,罗伯特,她还没被取消资格呢。”

  迪·西尔瓦格格一笑:“这事儿交给你了,伙计。”他换了一种语气继续道:“外边传说你很快便要迁居华盛顿了。告诉我,我一定全力支持,你尽可放心。”

  亚当·沃纳明白,地区检察官的支持应当重视。他是一位元老,对周围的人和事了如指掌。他懂得该如何利用亚当参加竞选这一机会。

  “谢谢,罗伯特,全仗你的扶持。”

  “别客气,亚当。我等着你的消息。”

  他指的是詹妮弗·帕克一事。这就是斯图尔特·尼达姆所谓的礼尚往来。那年轻女子也就做了牺牲品。亚当·沃纳想起了罗伯特·迪·西尔瓦的话:“我要叫她永远不得出头!”查阅录音记录,亚当断定没有任何足以指控詹妮弗·帕克犯罪的真凭实据。除非她本人认罪,或者有人供认自己与詹妮弗同谋,迪·西尔瓦无法动詹妮弗一根毫毛。他是想借亚当之手来对她进行报复。记录上双方冷酷生硬的对话已经说明了这一切。可是,亚当希望能亲耳听一听詹妮弗对自己无罪的辩护。

  亚当是个忙人。许多事急需处理,不少是涉及重要当事人的重大案件。如果按照斯图尔特·尼达姆、劳伦斯·沃特曼法官和罗伯特·迪·西尔瓦的旨意,事情一下子便可了结。可是某种直觉使他下不了决心。他重又拿起詹妮弗的材料,草草记下点什么,然后连着挂了几个长途电话。

  亚当既然答应挑起这副担子,他就要全力以赴。他是个过来人,深知律师的称号来之不易。那要经过多少年的苦读,多少年的艰苦工作才能到手啊!他才不会在没有取得确凿的证据之前就轻易地剥夺一个人的律师称号。

  第二天早晨,亚当·沃纳登上了去华盛顿州西雅图市的飞机。他会晤了詹妮弗·帕克在法学院读书时的教授,访问了詹妮弗在暑期里两度工作过的一个法律事务所的负责人,还找了几位詹妮弗当年的同班同学。

  斯图尔特打电话到西雅图找亚当:“你上那儿干什么去了?家里要你处理的案件多着呢,那女孩子的事何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

  “发现了新的问题,”亚当小心翼翼地说,“我一两天内就回来。”

  两人沉默了片刻,接着斯图尔特说:“我知道了。我们不要为这姑娘浪费时间,没那个必要。”

  亚当·沃纳离开西雅图回纽约时,对詹妮弗·帕克的形象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那是一张他亲自构思的图像,不过其中许多线条是由詹妮弗的法学院教授、房东、法律事务所的同事,以及原来的同学们勾勒的。这一形象跟罗伯特·迪·西尔瓦所提供的大不相同。除非詹妮弗·帕克是空前绝后的天才演员,否则她绝不会和释放迈克尔·莫雷蒂的阴谋有任何牵连。

  现在,离他和斯图尔特·尼达姆进行的那场谈话已过去了将近两个星期。今天,亚当·沃纳已经来到这个女子面前。这就是他连日来企图全力了解的女子。亚当曾在报上见过她的照片,那跟她本人实际相去甚远。乍一见面,亚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她身披旧浴衣,脸上不施粉黛,肩上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可是那一派天然风韵,依然不能不令人为之倾倒。

  “我被委派调查你在迈克尔·莫雷蒂一案中扮演的角色,帕克女士。”亚当说。

  “你倒是来了!”詹妮弗不觉怒火中烧——多少天郁积着的怒气就像点点火星,刹那间连成了一片熊熊烈焰,在她胸中燃烧起来。原来他们还没有放过她,还想让她一辈子背上这个罪名!哼,她可是受够了。

  詹妮弗气得声音直发颤:“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你回去交差吧,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我算是干了件蠢事,可是据我所知,自古至今还没有一条惩治愚蠢的法律。地区检察官认为我接受了别人的贿赂,”她说到这里,用手气愤地在空中一挥,“你想,如果真的有谁收买了我,还会住在这个鬼地方?”她声音哽咽住了,“你……你们怎么处置,都不关我的事,只要别来打扰我。请你走吧!”

  詹妮弗说完转身跑进了卫生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她倚着盥洗池大口大口地吸气,擦去眼际的泪花。她知道刚才自己的行为愚蠢透顶。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挖苦自己说。她应该以不同的态度接待亚当·沃纳。她应该设法把事情讲清楚,而不应该将他痛骂一顿,也许那样她还能保住自己的律师资格。不过她也明白,这仅仅是一厢情愿罢了。派人来调查,无非是装模作样,遮人耳目。下一步便是送给她一份说明提出起诉理由的通知,然后开始办理正式手续。还会举行有三位律师参加的评审委员会会议。由他们向纪律委员会提出建议,然后由该委员会报请州长委员会核准。这个建议一定早已决定了。从此以后她将被禁止在纽约州开业做律师。詹妮弗愤愤然想道:这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将作为律师行业中生涯最短的一个,载入《吉尼斯最高纪录汇编》一书中。

  她重又跨进浴缸,躺下来让温水轻轻抚摩着身子,使自己紧张的情绪慢慢地松弛下来。这时她疲乏不堪,闭上双眼,什么也不去想,几乎昏昏欲睡。也不知在浴缸里躺了多久,凉丝丝的水唤醒了她,她无可奈何地从浴缸里爬了出来,用毛巾擦干身子。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饿了,刚才对亚当·沃纳发的一顿脾气使她什么也不想吃了。

  詹妮弗梳好头发,往脸上抹了点护肤霜,决定不吃晚饭就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她将打电话询问合伙乘车去西雅图的事。她开门走进了起居室。

  亚当·沃纳正坐在椅子上翻阅杂志。詹妮弗走进门时他抬起了头。

  “啊,对不起,”亚当说,“我……”

  詹妮弗对着亚当怒气冲冲地说:“调查已经结束,我不是请你走了吗?”

  亚当放下杂志,平静地说:“帕克小姐,你是否认为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不行。”詹妮弗重又变得怒不可遏。“对你,以及对你那个该死的纪律委员会,我都没有什么可谈的。我老是被人当做……当做一名罪犯。这种情况我再也受不了啦。”

  “我说过你是罪犯了吗?”亚当淡淡地问。

  “你……你找我还不是为了这个?”

  “我告诉过你我是来干什么的。我被授权前来调查,就取消你的律师资格问题提出建议。可能是赞成取消,也可能是反对取消。我希望你能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原来如此,那我怎样才能买通你呢?”

  亚当的脸色一沉。“打扰你了,帕克小姐。”说罢他霍地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请你等一等!”

  亚当转过身来。“请原谅我,”她说,“我……我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了敌人。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

  詹妮弗骤然意识到自己穿得太单薄了。“如果你有什么问题要问,等我穿点衣服再谈吧。”

  “这就是了。你吃过晚饭了吗?”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大的法国餐馆。我们去那儿边吃边谈吧。”

  那家幽静可爱的餐馆坐落在市东区第五十六号大街上。

  “这个地方顾客不多,”他们入座时,亚当对她说,“这是由一对年轻的法国夫妻经营的。他们原在比利牛斯山附近工作,烧得一手好菜。”

  詹妮弗自然只能相信他的话。虽然她整整饿了一天,可此刻由于神经极度紧张,什么也吃不下。她努力设法使自己松弛下来,可是办不到。不管他怎么装腔作势,坐在她对面的男子总是她的敌人。而且他长得挺帅,詹妮弗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风趣,幽默,要是在其他情况下,詹妮弗这个晚上会过得很愉快的。可是今晚非同一般。面前这个人手里掌握着她一生前程;一两个小时后便将决定她的前途和去向。

  亚当想着法儿让她平静下来。他谈起自己刚从日本访问归来。他会见了日本政府高级官员,临回国前,他们为他设宴饯行。

  “你吃过巧克力涂蚂蚁吗?”亚当问。

  “没有。”

  他微微一笑:“这可比巧克力涂虾蜢可口。”

  他又谈起自己去年在阿拉斯加打猎的经历,那一次他险些喂了熊。就这样,他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可是对他俩今晚为什么上这餐馆来却只字不提。

  詹妮弗一直在做思想准备,等待对方进行盘问。但是当亚当最后开口提及这个问题时,她仍感到那么突如其来,浑身上下一阵紧张。

  他吃完了甜食,心平气和地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请你不要见怪,好吗?”

  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对自己能不能把情况谈清没有把握,只点了点头。

  “请你把审判庭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凡是你记得起来的细节,还有你自己的感觉,都请讲一讲。别着急,慢慢讲。”

  詹妮弗原已准备好顶撞他,告诉他想拿自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可是现在与亚当·沃纳相对而坐,听他心平气和地谈话,詹妮弗的防线不知怎地垮了。那天发生的事记忆犹新,一想起来,心中就说不出地难受。整整一个月来,她总想忘掉它,可是现在他却要她从头至尾再讲上一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很自信地说:“好吧。”

  于是她断断续续地把那天审判庭里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讲着讲着,回忆越来越清晰,话也讲得越来越快。亚当坐着静静地听她叙述,细细打量着她,没插一句话。待詹妮弗讲完以后,亚当问道:“那天上午地区检察官办公室宣誓就职时,那个把信封交给你的人在场吗?”

  “这个我也想过,说实话,我记不起来了。那一天房间里人很多,全都是不认识的。”

  “你以前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人没有?”

  詹妮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好像没见过他。”

  “你说那人走过来把信封交给你之前,你看到他在跟地区检察官讲话,你有没有看到地区检察官把信封递给他?”

  “我……没有。”

  “那人真的跟地区检察官讲话了,还是他不过夹杂于地区检察官身边围着的人,这点你看清楚了吗?”

  詹妮弗闭上眼睛,竭力想把当时的情景回忆起来。

  “很抱歉,当时一切都是那么乱糟糟的,我说不上来。”

  “你知道他是怎么晓得你的名字的?”

  “不知道。”

  “或者是为什么他挑中了你?”

  “这很简单,也许他一眼便能看出谁是白痴。”末了,她摇了摇头:“不知道。对不起,沃纳先生。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亚当说:“这事引起的压力可大啦。地区检察官要捉拿迈克尔·莫雷蒂归案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在你插手之前,他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为此,他可恨透了你。”

  “我也恨透了自己,”詹妮弗说。她不能责怪前来盘问自己的亚当,他不过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伙人打定主意要搞掉她,他们得逞了。亚当·沃纳不能对此负责,他不过是被他们利用的工具。

  詹妮弗突然强烈地希望自己能独自静静地待着,不受任何人的干扰。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请原谅。”她带着歉意说,“我……我感到有点不舒服,我想回家去了。”

  亚当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将建议停止取消你的律师资格的法律程序,你是否会感到好受一点?”

  几秒钟后,詹妮弗才明白过来。她默默地望着他,端详着他的脸和那闪烁在角质镜架眼镜后边的灰蓝色双眸。“你,你这话当真?”

  “律师的资格对你至关重要,是吗?”亚当问。

  詹妮弗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那间不大却十分舒适的法律事务所,想起了她和父亲间的无数次长谈,想起了自己在法学院攻读的年月,想起了当初父亲和自己的希望和梦想。“我们将来一起办事务所,你要抓紧,争取获得法学士学位。”她再一次重温了父亲讲过的话。

  “是的,”詹妮弗轻声答道。

  “万事开头难哪,你要是闯过了这一关,我相信你将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律师。”

  詹妮弗感激地莞尔一笑。“谢谢你。我准备试一试。”

  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准备试一试!与一个不修边幅的私人侦探,一个以回收汽车为职业的人为伍,共用一间小办公室,又有什么要紧。那办公室终究还是法律事务所啊,她还是法律界的一员。他们将让她继续开业,这才是最重要的。想到这里,她欣喜若狂。她望着亚当,明白自己一辈子都得感激这个人。

  侍者前来收拾盘碟。詹妮弗想讲点什么。可是她的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沃纳先生……”

  他一本正经地打断她说:“今晚我们在一起已度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想你应该称我为亚当了。”

  “亚当……我希望以后我们能保持联系。……可是……”詹妮弗喃喃道,“我肚子饿了!”

  五

  几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詹妮弗每天从早忙到晚,递送法庭传票,通知证人到庭答辩或作证。她深知自己绝无可能进入上乘的法律事务所工作。在上回灾难性的事件发生之后,再没有人会雇用她了。她得一切从零开始,为自己赢得声誉。

  同时,她的案桌上仍堆满了皮鲍迪父子事务所送来的传票。虽然这算不上是律师的业务,可是却意味着报酬:每送一票就可获得十二美元五十美分,车费除外。

  有几回,詹妮弗工作得很晚,肯·贝利便请她出去吃晚饭。乍一看,贝利似乎是个愤世嫉俗者,但詹妮弗感到那不过是个假象。她意识到他内心十分孤独。肯·贝利生性聪颖,博闻强记,是布朗大学的毕业生。她很难设想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竟能满足于在区区斗室之中打发光阴,以给人找回离家出走的妻子或丈夫为职业,好像他甘当生活中的弱者,不敢努力向上,只求与世无争似的。

  有一次,詹妮弗问及他的婚姻大事,他顿时大发雷霆,吼了一声:“这关你什么事啦?”吓得她从此再也不敢启齿。

  奥多·温泽尔则正好相反。这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的壮年人婚姻十分美满。他把詹妮弗看成自己的晚辈,常带些妻子做的汤呀糕呀给她。遗憾的是,他妻子的烹调技术很不高明。詹妮弗出于礼貌,强迫自己吃下他带给她的各种食物,还装作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一个星期五晚上,温泽尔请詹妮弗上他家吃饭。温泽尔太太准备的包菜嵌肉连嚼都嚼不动。煮的米饭又是夹生的。詹妮弗费了好大的劲才算吃完了这顿饭。还装作吃得挺有味。

  “这个菜怎么样,你爱吃吗?”温泽尔太太问。

  “……嗯,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菜。”

  打这以后,每个星期五晚上,詹妮弗都被邀到温泽尔家做客。女主人招待她的也总是她“最喜欢吃的”那道菜。

  一天清晨,詹妮弗接到了小皮鲍迪先生的私人秘书打来的电话。

  “皮鲍迪先生打算今天上午十一点钟见你,请快一点来。”

  “是,太太。”

  以往,詹妮弗仅仅与皮鲍迪法律事务所的秘书和办事员打交道。那是一家庞大而又久负盛名的事务所。年轻的律师无不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它的一名成员。赴约途中,詹妮弗不禁有点想入非非。如果皮鲍迪先生本人要见她,那肯定事关重大,也许他突然明白了过来,准备请她当事务所的一名律师,给她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吧。她会使每个人都大吃一惊的,说不定到了某一天,该事务所还可能改名为“皮鲍迪父子和帕克法律事务所”呢。

  詹妮弗在事务所办公室门外的走道上消磨了三十分钟。十一时整,她走进了接待室。她不想使自己显得心情过于急切。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以后,她才被带进小皮鲍迪先生的办公室。皮鲍迪先生瘦高个儿,身上穿的三件一套的西装和脚上的鞋子全是在伦敦定做的。

  他没有请她坐下。“波特小姐……”他的嗓音尖尖的,叫人听了怪不舒服。

  “我姓帕克。”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这一张传票,我要你去送一下。”

  詹妮弗刹那间醒悟了过来:自己不可能成为该事务所的一员。

  小皮鲍迪先生把传票递给詹妮弗,说:“你的报酬是五百美元。”

  詹妮弗肯定自己听错了。“你是说五百美元?”

  “没错。当然,要是你能成功的话。”

  “这样说来这是极难办的事啰?”詹妮弗猜测着说。

  “哦,你猜对了,”小皮鲍迪先生承认说。“一年多来我们一直在设法给那人送传票。他的名字叫威廉·卡里斯尔,住在长岛的一座庄园里,向来闭门不出。老实告诉你吧:已经有十来个人想把传票交到他手中,可是他雇有一个警卫兼管家,把谁都挡在门外。”

  詹妮弗说:“我不知道该怎么……”

  小皮鲍迪先生身子向前一倾说:“这个案子牵涉的钱财挺可观。可是传票送不进去,我就无法使他到庭,波特小姐。”这一回詹妮弗已懒得纠正他了。“你看这事你干得了吗?”

  詹妮弗考虑的是五百美元到手后可以派什么用场。

  “我会找到办法的。”

  当天下午两点钟,詹妮弗已经站在威廉·卡里斯尔堂皇壮观的庄园门外了。别墅本身是乔治王朝式的,四周是十英亩修整得平展展的美丽草坪。一条弧形车道直通别墅的正门,车道两旁耸立着挺拔的枞树。詹妮弗已经仔细地思考过自己面临的问题。既然谁也别想进门,那么唯一的办法是设法把威廉·卡里斯尔先生引出屋来。

  距房子半街区处有一辆园丁用的运货汽车。詹妮弗朝它望了一会,便走向前去,找到园丁。正在干活的园丁共有三个,都是日本人。

  詹妮弗走到他们跟前问:“你们这儿谁负责?”

  只见一个人直起身子来说:“是我。”

  “我有点小小的活想麻烦你们一下。”

  “对不起,小姐,我们忙不过来呢。”

  “五分钟就够了。”

  “不行啊,五分钟也不成。”

  “我给你们一百美元的报酬。”

  那三个园丁不由得停住了手中的活,瞧着她。那个负责的问:“我们干五分钟,你出一百美元?”

  “没错。”

  “要我们干什么……?”

  五分钟之后,园丁的运货汽车开上威廉·卡里斯尔庄园的车道,停了下来。詹妮弗和三个园丁从车上跳下来。她向四周一望,目光落在前门附近一棵挺拔的大树上,便对园丁说:“挖掉它。”

  几个人从卡车里拿出铁锹,七手八脚开始挖了起来。不到一分钟,大门猛地打开了,一个穿着看门人制服的粗大的汉子冲了出来。

  “你们这些见鬼的到底在搞什么?”

  “我们是长岛苗圃来的。”詹妮弗说话干干脆脆。“我们要把这些树木全部挖掉。”

  看门人逼视着她问:“你是什么人?”

  詹妮弗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说:“我们奉命前来挖树。”

  “那决不可能!卡里斯尔先生会大发雷霆的!”他又转身对园丁喊道:“你们还不快住手!”

  “听着,先生,”詹妮弗说,“我在履行职责。”她瞧着园丁说:“继续挖,伙计。”

  “不成!”看门人喊叫了起来。“肯定是搞错了!卡里斯尔先生根本没有下令挖什么树。”

  詹妮弗耸耸肩膀说:“可我的上司跟我说,他下过这样的命令。”

  “怎么跟你的上司联系?”

  詹妮弗看了看表,“眼下他到布鲁克林办事去了,约莫六点钟回办公室。”

  看门人怒不可遏地瞪了她一眼。“等一下!在我回来之前你们谁也别动。”

  “继续干,”詹妮弗吩咐园丁。

  看门人拔脚朝屋里跑去,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不多一会,门又开了,看门人重新出现在门口,身边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

  “你能告诉我,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吗?”

  “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詹妮弗反问道。

  我这就告诉你,“他声色俱厉地说,‘我是威廉·卡里斯尔,本庄园的主人。’”

  “那好,卡里斯尔先生,”詹妮弗说,“我倒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说着,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传票交到他的手里,然后转身对园丁说:“现在你们不必再挖了。”

  第二天早晨,亚当·沃纳打来了电话,詹妮弗一下子便听出电话里是他的声音。

  “我想,有一个消息你一定很愿意听到,”亚当说,“取消你律师资格的法律程序已经正式中止,现在你再也没有什么事需要担心的了。”

  詹妮弗闭上双眼,心里默祷,感谢上帝。“你为我做了件大好事。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表示感谢。”

  “俗话说,‘苍天有眼,公理常在’。”

  亚当只字不提他和斯图尔特·尼达姆以及罗伯特·迪·西尔瓦发生冲突的事。当时尼达姆虽然感到十分失望,却还能冷静对待。

  地区检察官却像一头愤怒的野牛。“你居然放过了那个妖狐子?啊,上帝!她是黑手党成员哪,亚当!你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被她糊弄了!”

  他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一忽儿咒骂她,一忽儿挖苦亚当。最后,亚当终于听不下去了。

  “有关她的证据全是假设,罗伯待。她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做了件错误的事,上了别人的圈套。在我看来,这不足以证明她是黑手党。”

  最后,罗伯特·迪·西尔瓦说:“那好,这么说她照旧可以当她的律师啦。我衷心希望她仍在纽约开业,什么时候只要她一跨进我那个审判庭,我就非给她点颜色看看不可。”

  此刻,亚当在电话里对詹妮弗绝口不谈这场争论。詹妮弗已经结下了一个死对头,这件事再也无法挽回。罗伯特·迪·西尔瓦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而詹妮弗则是个初出茅庐、立脚未稳的弱女子,是不堪他一击的。当然,她聪慧,富于理想,同时又是那么年轻、美貌,令人一见倾心。

  亚当明白他从此不应该再与她见面。

  有好几天,不,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詹妮弗真想撒手不干了。门上的招牌依然是詹妮弗·帕克 律师,可是招牌骗不了人,尤其骗不了她自己。她并没有当上真正的律师。不论是下雨下雪,她的日子全在递送传票中打发过去,得到的是别人的白眼。有时她也接受行善积德的差使,为上了年纪的人索取粮食供应证,为黑人、波多黎各人和其他穷苦人处理各种法律事务。可是她总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夜晚比白天更加难以打发。长夜漫漫,像是永远没有尽头。詹妮弗患有失眠症,即使入睡,也总是噩梦不断。这种情况早在她母亲撇下他们父女两人私奔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此后,她再也无法摆脱。

  空寂孤独的生活使她精神备感压抑。偶有几次,她跟年轻的律师约会,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将他们跟亚当比较。谁也比不上他。在与他们共进晚餐之后,在影剧院散场之后,他们送她回家。她在进门之前往往有一番思想斗争。詹妮弗始终闹不清,他们慷慨做东,招待一顿晚餐,上上下下四层楼梯,是否就为了占有她的身子。有几回她差点要答应下来。那不过是为了有人做伴,打发漫漫长夜;为了有人可以依附,共同分担她的忧愁。但是她所需要的不仅是一个能说会道,可以跟她同床共寝、暖烘烘的躯体,而且是一个钟爱她,也为她所钟爱的人。

  那些对她怀有特殊兴趣、抱有非分之想的男人全是有妇之夫。她断然拒绝跟他们单独外出。她记住了比利·怀尔德创作的优秀影片《公寓》中的一句话:“如果你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你不应该涂脂抹粉。”詹妮弗的母亲已破坏了一个家庭,使她的父亲心碎而死。这件事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圣诞节来临了,接着是新年。詹妮弗都是孤零零地在寂寞中打发过去的。大雪纷飞,全城披上了银装,酷似一张硕大无比的圣诞节卡片。詹妮弗在街头踯躅,看着路上行人匆匆回到温暖的寓所,回到亲人的怀抱,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心中好不凄苦、空虚。她无限思念她的父亲。直至节日过去,她才松了一口气。1970年会好起来的,詹妮弗安慰自己说。

  詹妮弗情绪特别低落时,肯·贝利往往设法使她高兴起来。他带她去麦迪逊广场花园观看演出,上迪斯科俱乐部跳舞,或去观赏话剧或电影。詹妮弗心里明白他对她颇有好感,可他又在自己跟詹妮弗之间构筑起了一道屏障。

  到了三月,奥多·温泽尔和妻子决定迁居佛罗里达州。

  “我年岁大了,受不住纽约冬天这个冷劲,”他告诉詹妮弗说。

  “我会想念你的。”詹妮弗说的是心里话,她越来越真心地喜欢他了。

  “对肯要好好照顾啊。”

  詹妮弗困惑不解地瞧着他。

  “他从来也没跟你说起过吗?”

  “说什么?”

  他犹豫了半晌,才说:“他的妻子自杀死了。他认为全是他自己的过错。”

  詹妮弗浑身一震。“多么可怕!为什么……她干吗要自杀?”

  “肯和一个金发小伙子睡在床上胡搞,让她抓住了。”

  “啊,上帝!”

  “她朝肯开了一枪,转过来把枪口对准自己。肯活下来了,她自己却死了。”

  “多么可怕!我根本不知道……竟……”

  “我懂你的意思。是啊,他时常乐呵呵的,可是心里却深埋着隐痛。”

  “谢谢你告诉我。”

  当詹妮弗回到事务所时,肯对她说:“这么说,奥多老兄要离开我们了。”

  “是的。”

  肯·贝利露齿一笑。“我想现在只剩下你我两人来对付这大千世界了。”

  “我想是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詹妮弗想,这话一点不假。

  打这以后,詹妮弗对肯另眼相看了。他们常在一起吃午饭或晚饭。詹妮弗在他身上找不到半点同性恋的影子。但是她知道,奥多·温泽尔讲得很对:肯把自己的隐痛深埋在心里了。

  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当事人从街上步行来到她的事务所。这些人一般穿得破破烂烂,脸上带着惶惑不安的神色。有的时候,他们请她办理的尽是些无头案。

  有些妓女也来找詹妮弗,请她帮助处理保释事宜。詹妮弗看到好些个妓女年轻可爱,不免十分惊奇。这些人给她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入,尽管数目不大。她不知是谁打发她们来找她的。她问肯·贝利,他只是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吉,便径自走开了。

  每逢有当事人来找詹妮弗,肯·贝利总是小心地离去。他像一个自豪的父亲,鼓励詹妮弗取得事业上的成功。

  曾有过几宗离婚案子,可詹妮弗全都拒不办理。她忘不了自己在大学读书时一位教授讲过的一句话:“离婚案子与律师之间的关系如同直肠病与医生之间的关系一样。”多数办理离婚案件的律师声名狼藉。俗话说:夫妻闹得面红耳赤之时,便是律师捞取钞票之日。人们把漫天要价的办理离婚案件的律师称做“轰炸机”,因为他们运用法律上的“重磅炸弹”为当事人打赢官司,结果往往是毁了丈夫,毁了妻子,也毁了子女。

  但来找她的主顾中也有少数情况例外,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

  从穿戴来看,这些人生活优裕;他们要办理的案件也不是她习惯于处理的小官司,而是涉及大笔美元的财产纠纷,甚至是上乘的法律事务所也乐于经办的案件。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詹妮弗问。

  答复往往总是闪烁其辞:朋友推荐的啦,从报上读到的啦,在社交场合听说的啦……。直到有一次,一个当事人在讲述自己的情况时无意中提到了亚当·沃纳,詹妮弗这才恍然大悟。

  “是沃纳先生叫你来找我的,对吗?”

  当事人显得有几分窘迫。“哦,是这样,他告诉我和你谈话时不提他的名字为好。”

  詹妮弗决定给亚当打电话,因为毕竟她是欠着他的人情债,她要客客气气而又正正式式地表示谢意。自然,她不能留给他一个错误的印象,似乎她除了表示谢意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她事先把在电话里要讲的话在脑子里默默斟酌了一遍又一遍。当詹妮弗终于鼓起勇气拿起电话时,那边的秘书告诉她沃纳先生到欧洲去了,要过好几个星期才能回来。这多么叫人扫兴啊,詹妮弗感到格外沮丧。

  她不知不觉地越来越经常地想到亚当·沃纳。他们首次见面的那个晚上的情景不断在她脑海中重现,她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失态。不过,当她孩子般地使性子,把心中的怒气向他劈头盖脸地发泄时,他居然耐得住性子,这倒是难能可贵的,现在,他除了已经为她所做的一切之外,又给她送来了主顾。

  过了三个星期,詹妮弗又打电话给亚当。这一回他上南美去了。

  “要我转告他什么吗?”秘书问。

  詹妮弗犹豫了一下。“不,谢谢。”

  有时候,詹妮弗强迫自己不去想亚当,可说什么也办不到。她想知道他结婚了没有;若是未婚,是否已经订婚了呢?她暗自思忖自己若成为亚当·沃纳太太将会怎么样。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神经失常了。

  詹妮弗不时地在报纸或杂志上看到迈克尔·莫雷蒂的名字。《纽约人》杂志登载过一篇文章,介绍安东尼奥·格拉纳利以及东部地区黑手党家庭的内幕。据称,安东尼奥·格拉纳利现已年迈力衰,他的女婿迈克尔·莫雷蒂正准备继承他的事业。《生活》杂志上曾介绍过迈克尔·莫雷蒂的生活习惯,并在文章末尾提及了那次审判。卡米罗·斯特拉正在利文澳思监狱服刑。而迈克尔·莫雷蒂却逍遥法外。文章还重述了詹妮弗·帕克如何破坏审判,使得莫雷蒂既免受坐牢之苦,又无须上电椅了此一生。詹妮弗读后直觉得一阵恶心,周身都不舒服。说到坐电椅,詹妮弗恨不得亲手拉下开关,处死这个迈克尔·莫雷蒂。

  詹妮弗的当事人都是无名之辈,但是办理这些案件却使她获益匪浅。詹妮弗在这几个月中熟悉了坐落在中央大街一百号的刑事法庭大楼的每一个房间,结识了房间的每一位主人。

  当她的当事人因偷窃、抢劫、卖淫或吸毒被捕入狱时,她立即赶往法庭大楼替他们保释。为保释金讨价还价已成了她的家常便饭。

  “保释金定为五百美元。”

  “法官先生,被告拿不出那么多钱哪。如果法庭能把保释金减到二百美元,他就可以继续工作,养家糊口了。”

  “好吧,就定为二百美元吧。”

  “谢谢你,法官先生。”

  詹妮弗结识了控诉室的总监督。逮捕报告在复印后均往这里递送。

  “又是你,帕克!上帝啊,难道你从来不睡觉?”

  “嘿,总监督先生,我的一个当事人因犯流浪罪被抓住了,我可以看看逮捕报告吗?他叫康纳利。克拉伦斯·康纳利。”

  “你倒讲给我听听,亲爱的,你为什么清晨三点跑到这儿来为一个流浪者辩护?”

  詹妮弗露齿一笑:“这样,我就不必在街上闲逛了。”

  詹妮弗成了中央大街法庭大楼二一八室的常客,夜法庭经常在这儿开审。屋里臭气扑鼻,拥挤不堪,行话不绝于耳。詹妮弗起初常弄得莫名其妙。

  “帕克,你的当事人犯了床痛罪。”

  “犯了什么罪?”

  “床痛,指的是夜盗行为——深夜破门而入,持枪行凶①,懂了吗?”

  ①此处原文为bedpain,是Break,Enter,Dwelling,person,Armed,Intent to Kill,at Night中大写字母的组合。

  “懂了。”

  “我是罗娜·泰纳小姐的诉讼代理人。”

  “我的天哪!”

  “你能告诉我她犯了什么罪吗?”

  “你等一等。我得把她的传票找出来。罗娜·泰纳。噢,那可是一桩引人注目的案子……。唔,找到了,原来是个普洛斯②。她是由CWAC在下面逮住的。”

  ②普洛斯(Peoss)是从英语Prostitute(妓女)一词衍生出来的。

  “你指的是巫医③?”

  ③英语中CWAC与Quack(巫医)发音相同,故有此误会。

  “你大概刚来这儿不久吧。CWAC是全市反犯罪协会的代号。普洛斯就是引人上钩的妓女。在下面指的是四十二街南端,明白吗?”

  “明白了。”

  夜法庭使詹妮弗感到沮丧。人们像潮水般地流入又涌出,冲到了法律的堤岸上。

  每晚有一百五十多起案件在夜法庭受审理。那些当事人大都是妓女、乔装异性者、酒鬼以及吸毒者。他们当中有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犹太人,爱尔兰人,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他们被指控犯有强奸罪,偷窃罪,持枪罪,携带毒品罪,殴打罪,或者卖淫罪。这些人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穷苦人,多数来自中哈莱姆区。他们穷困潦倒,找不到一点出路。他们是社会的渣滓,被社会所抛弃,上流社会对他们不屑一顾。监牢里人满为患,所以除了重犯人以外,其余的或是被释放,或是被罚款了事。于是他们又回到坐落在圣·尼科拉斯街、莫宁赛德街和曼哈顿街各自的家中。在这方圆三点五平方英里的范围里住着二十三万三千名黑人和八千名波多黎各人。另据统计,这里还栖居着一百万只耗子。

  詹妮弗的当事人多数是为贫困、为社会制度所迫走上犯罪道路的;当然,他们自己也有着不可推诿的责任。这是一些早已被命运征服的人。詹妮弗发现,他们的种种恐惧反而增强了她的自信心。她感到自己并不比他们优越,自然不会把自己视为胜利者的榜样;但是她明白自己与当事人之间有着一个明显的差别,那就是她绝不会向生活屈服。

  肯·贝利介绍詹妮弗认识了弗朗西斯·约瑟夫·雷恩神父。雷恩神父年近六十,精力充沛,面色红润,耳旁鬈曲着灰白色的头发。他的头发总是留得很长,好像多时不曾理过似的。詹妮弗一下子便喜欢上这个老人。

  每当雷恩神父所在教区的教民不明去向时,便来找肯帮忙。肯总能把弃家而去的丈夫、妻子、儿子或是女儿找回来,而且从来不收一文报酬。

  “这报酬已由上天兑付了。”肯每每加上这样的说明。

  一天下午,事务所里只有詹妮弗独自一人。雷恩神父顺路来访。

  “肯出去了,雷恩神父。他今天不回来。”

  “我是找你来的,詹妮弗。”雷恩神父说着,在詹妮弗对面那把很不舒适的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一个朋友遇上了点小麻烦。”

  他找肯的时候常常是这样开始谈话的。

  “是吗,神父?”

  “她是我教区里的一位居民。这位穷苦的老人最近领不到保险金。她是几个月前迁到我这个教区的。该死的电脑把有关她的资料全给丢了。这电脑真该见鬼去才好!”

  “噢,是这么回事。”

  “我知道你会答应帮忙的,”雷恩神父边说边站了起来,“不过,恐怕你得不到任何报酬。”

  詹妮弗嫣然一笑。“别为那个操心,我会把事情办好的。”

  她原以为这事挺简单,谁知结果竟花了几乎三天时间才使电脑将老人的资料重新编入程序。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雷恩神父走进詹妮弗的办公室说:“我真不愿打扰你,亲爱的,但是我的一个朋友遇上了点小麻烦。不过我担心他没有……”他迟疑地停了下来。

  “没有钱。”詹妮弗接口道。

  “啊,正是这样!对极了。可这人真可怜,急需有人帮助他一把。”

  “好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叫亚伯拉罕。亚伯拉罕·威尔逊。他是我教区里一个居民的儿子。亚伯拉罕在抢劫时杀死了酒店老板,被判处无期徒刑,正在新新监狱服刑。”

  “如果他犯罪的证据确凿,并且已在牢中服刑,我不知道能帮点什么忙,神父。”

  雷恩神父望着詹妮弗,叹了口气。“他的问题还不止这点。”

  “是吗?”

  “是啊。几个星期前他又杀了人,被杀的是一个名叫雷蒙德·索普的囚犯。他们将以谋杀罪对他审判,还要判他死刑。”

  詹妮弗曾在报上读到过有关消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囚犯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人们是这样说的。”

  詹妮弗拿起本子和笔。“你知道当时有人在场吗?”

  “恐怕有的。”

  “多少人?”

  “噢,有一百来人。事情是在监狱的院子里发生的,你知道吗?”

  “可真是!你要我干什么呢?”

  雷恩神父直截了当地说:“帮亚伯拉罕一把。”

  詹妮弗放下钢笔。“神父,这事只有你那万能的主才帮得了忙。”她往椅背上一靠,又说:“他处于绝对不利的地位。他是黑人,是定了罪的杀人犯;他又当着一百来人的面第二次杀人。如果他果真杀死了那个人,那么毫无理由替他辩护。如果当时那个同牢犯威胁他的生命,他可以要求警卫保护。可他却目无法纪,为所欲为。我想,没有一个陪审团会判他无罪的。”

  “他毕竟还是一个人啊。你倒去和他谈谈看,怎么样?”

  詹妮弗叹了口气。“如果你要我去的话,我就去。但是我可不做任何许诺。”

  雷恩神父点了点头。“这我明白。这样做可能意味着你得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处于绝对不利地位的人不只是亚伯拉罕·威尔逊一个。

  新新监狱坐落在奥西宁市,距曼哈顿北部三十英里,位于赫德森河东岸,俯视着泰泮济与哈佛斯特劳海湾。

  詹妮弗乘公共汽车前往。事先她曾打电话跟监狱副看守长联系,他已为她和亚伯拉罕·威尔逊的会见做好安排。亚伯拉罕眼下正单独监禁。

  在旅途中,詹妮弗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意义。她已经多时没有这种感觉了。此刻自己正前往新新监狱去会见一个被指控犯有谋杀罪的人。此人可能要求她充任辩护律师。她在法学院攻读的和毕业后准备审理的正是这类案件。一年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律师,不过,她也清楚自己有点异想天开。她并不是去见她的当事人,而是去告诉那个人,自己不打算代表他。这是一场输定了的官司,而且为世人所瞩目。她深知自己不应该介入这种案件。亚伯拉罕·威尔逊得另找行家为他辩护。

  詹妮弗叫了一辆破旧的出租汽车从车站前往赫德森河畔的州立监狱。该监狱占地七十英亩。詹妮弗按了按门的门铃,一名警卫打开门,在来访人名单上查对了她的名字,带她进了副看守长的办公室。

  副看守长身材魁梧,蓄着老式的军人发型,脸上长满了粉刺。他名叫霍华德·帕蒂森。

  “请你跟我讲讲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情况,好吗?”詹妮弗对他说。

  “要是你想寻找闲情逸致的话,那你可真是找错了门啦。”帕蒂森扫了一眼桌上的卷宗说。“威尔逊几进几出,已经跟监狱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十一岁时就因偷窃汽车被逮住过;十三岁时因抢劫罪而被捕;十五岁又因强奸罪坐了班房;十八岁干过为妓女拉客的勾当,后来又因奸污一名少女而判了刑……”他翻着桌上的卷宗,又说,“持刀伤人、持枪抢劫等等,他样样都干过,最后是行凶杀人。”

  威尔逊罪行累累,听了着实使人寒心。

  詹妮弗问:“亚伯拉罕可不可能并非蓄意谋杀雷蒙德·索普?”

  “算了吧,威尔逊打一开始便承认了;不过,即使他矢口否认,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们有一百二十名证人。”

  “我能见见威尔逊先生吗?”

  帕蒂森站了起来。“行啊,不过你这是浪费时问。”

  詹妮弗有生以来从没见到过像亚伯拉罕这样丑陋的人:皮肤黑得像煤炭一般,鼻子歪歪扭扭,门牙残缺不全,小小的眼睛贼溜溜直转,脸上刻有好几处伤疤。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骨路十分粗壮。他的双足硕大而又扁平,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倘若詹妮弗想要寻找一个词儿来描绘他的模样,那么“凶神恶煞”这个词可以说是再确切不过了。她完全可以预见,他的尊容会给陪审团留下什么印象。

  亚伯拉罕·威尔逊和詹妮弗两人坐在防卫严密的会客室里,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一道铁丝网,门旁站着一个卫兵。威尔逊刚从单人牢房里被带出来,小小的眼睛对着亮光直眨巴。如果说詹妮弗探监前就无心插手这一场官司的话,那么在见了亚伯拉罕·威尔逊之后,更坚决不想干了。眼下,仅仅坐在这人对面,她已感到他浑身上下燃烧着莫名的仇恨之火。

  詹妮弗是这样开始同他谈话的:“我叫詹妮弗·帕克。我是律师。雷恩神父要我来看看你。”

  亚伯拉罕·威尔逊对着铁丝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了詹妮弗一脸。“那个不要脸的大善人吗?”

  这可真是个不坏的开端,詹妮弗想。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去擦掉脸上的唾沫。“你这儿需要什么东西吗,威尔逊先生?”

  他抬头朝她一咧嘴,嘴里看不到一个门牙。“我要一个女人,姑娘,你有兴趣吗?”

  詹妮弗不去理会他,继续问:“你愿意跟我谈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嘿,你要知道我的底细,是不是?你得付给我钱才行。我要把自己的经历卖给电影公司,也许我自己会在影片里担任主角。”

  他所表露出来的怒气咄咄逼人,詹妮弗此刻恨不得立刻从这儿冲出去。副看守长是对的,她正在浪费时问。

  “如果你不肯跟我配合的话,那我恐怕就无法帮你的忙了,威尔逊先生。我是应雷恩神父的要求,才来看你并跟你谈谈的。”

  亚伯拉罕·威尔逊咧开没牙的嘴一笑。“你的皮肤可真白呀,我的心肝。至于那女人的事,你真的不想改变主意了吗?”

  詹妮弗站了起来,她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你对谁都恨吗?”

  “告诉你吧,宝贝儿,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时候,我们两人就可以谈谈仇恨这个问题了。”

  詹妮弗站在那儿,一边注视着那张又黑又丑的面孔,一边细细回味着他讲的话,然后慢慢地坐了下去。“你愿意把你的情况讲一讲吗,亚伯拉罕?”

  他牢牢地盯着她的双眼,一言不发。詹妮弗耐心地等着,注视着他。她寻思着,像这样满脸伤疤又该是什么心情。她真想知道,这个人的心灵究竟留着多少道创伤。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说一句话。最后,亚伯拉罕终于说:“我宰了那个狗杂种。”

  “你干吗杀他呢?”

  他耸耸肩膀说:“那个畜生拿着那么大一把杀猪刀朝我冲来,而……”

  “不要骗我了。罪犯是根本不准手持屠刀四处走动的。”

  威尔逊的脸色一沉,吼道:“你滚吧。女人。我不要再见你了。”他站起来。“你不用来找我麻烦了。你懂吗,我是个忙人。”

  他转过身,朝卫兵走去。不多一会,两人都走了。谈话就此告终。詹妮弗至少可以告诉雷恩神父:她已跟那人谈过。她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一个卫兵带着詹妮弗走出了大楼。她穿过院子朝大门走去,心里想着亚伯拉罕·威尔逊以及自己对他的态度。她不喜欢这个人。正因为这样,她做了自己无权做的事,她在审判他,她已经宣判他有罪了,而他其实还没有受过审。也许有人确实曾向他袭击,当然不是用刀,而是用石头或是砖头。詹妮弗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她的本能要求她立即回曼哈顿去,把亚伯拉罕·威尔逊抛在脑后。

  但是,詹妮弗最终还是转过身,重又朝副看守长的办公室走去。

  “他是个大案犯,”霍华德·帕蒂森说。“只要有可能,我们总是设法规劝犯人改恶从善,而不是简单地给予惩处。可是亚伯拉罕已经不可救药。能叫他安分守己的唯一办法是送他坐电椅。”

  这逻辑该有多奇特,詹妮弗想。“他告诉我,他杀死的人曾拿着屠刀袭击他。”

  “我看这倒是可能的。”

  这一回答使她惊讶不已。“‘这倒是可能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儿的在押犯有可能拿到刀子吗?并且还是一把屠刀!”

  霍华德·帕蒂森耸耸肩,说:“帕克小姐,我们这个地方有一千二百四十名罪犯。他们中的一些人简直是天才。跟我来,我让你看一些东西。”

  帕蒂森带着詹妮弗穿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走到一扇锁着的房门跟前。他从一大串钥匙中挑出一把,打开了门,拧亮电灯。詹妮弗跟着他走进一间几乎空无一物的小房间,房内有几只嵌在墙上的架子。

  “这是我们保管犯人家当的地方。”说着他朝一口大木箱走过去,打开箱盖。

  詹妮弗看着木箱里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抬起头望着霍华德·帕蒂森说:“我要重新见我的当事人。”

  六

  詹妮弗为亚伯拉罕·威尔逊的审判做了周详的准备,她有生以来还没有为什么事做过这么细致的准备。她在法律图书馆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查阅有关法律程序以及辩护方面的资料;她与威尔逊一起送走了不少时日,为的是从他的嘴里获得尽可能多的材料。这份差使实在花力气哪。开始,威尔逊总是讽刺挖苦。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的宝贝?我十岁的时候就和女人鬼混。你今年多大了?”

  詹妮弗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他的敌视和轻蔑,因为她明白,这些情绪反映了他内心的恐惧。詹妮弗坚持要了解他童年的经历,他的双亲是怎样的人,他在什么环境中长大等情况。几个星期之后,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态度起了变化。起初的消极对抗慢慢地转为明显地感兴趣,继而竟然变得十分主动。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詹妮弗以启发性的问题开始唤起他的回忆。有些回忆只是不快而已,有一些则使他痛心疾首。有好几回,当詹妮弗问到他的父亲时(他父亲经常狠狠地抽打他),威尔逊毫不客气地要她马上离开,让他独个儿待着。她照办了。不过,她过后总会再回到他那边去。

  如果说在这之前詹妮弗很少有时间忙自己的事的话,那么,现在可是一丁点儿时间也没有了。她不是去找亚伯拉罕·威尔逊,就一定在事务所忙碌。每天一早上班,往往要到下半夜才歇手。从星期一到星期日天天如此。一切资料,凡是有关谋杀和非预谋性的杀人,不管是蓄意的或被迫的,只要她能搞到手,都从头至尾地阅读过。她研究了数百份上诉法院的决议、诉讼要点摘录、宣誓书、证据、申请和抄本等等。她也分析了有关犯罪动机、预谋、自卫、被告的双重危险以及暂时性精神失常等方面的大量卷宗。

  她还探索了把谋杀罪降格为非预谋性杀人罪的种种办法。

  亚伯拉罕并没有蓄意杀人。可是陪审团能够相信这一点吗?尤其是地区陪审团。市民们都憎恨他们所熟识的罪犯。詹妮弗提出了改变审判地点的动议,并获得了同意。审判将在曼哈顿进行。

  还有一个重要的决定有待詹妮弗来做出:是否应该让亚伯拉罕·威尔逊到庭作证。他面目固然可憎,可是倘若陪审员们能够当面听一听威尔逊的叙述,他们也许会对他产生恻隐之心。问题是如果让亚伯拉罕·威尔逊出庭,那么在起诉过程中势必涉及他的家庭、背景和个人履历,其中还包括他上一次的谋杀罪。

  詹妮弗暗自寻思:迪·西尔瓦将会指派哪一名助理地区检察官出庭做她的对手。詹妮弗知道他手下有六位律师擅长于谋杀案的主诉,于是她设法事先熟悉他们的方法。

  詹妮弗的主要工作还是在新新监狱。她仔细地观察威尔逊杀人的现场,跟警卫和亚伯拉罕谈话。她还约见了几十名杀人案的目击者。

  “雷蒙德·索普持刀向亚伯拉罕步步进逼,”詹妮弗说,“他用的是一把大杀猪刀,你总看到了吧?”

  “我?我没看到什么刀。”

  “肯定看到的,你当时在场嘛。”

  “小姐,我可什么也没看到。”

  他们当中谁也不愿意牵连到这一案件中去。

  詹妮弗间或抽时间上饭店认真地吃一顿饭,但通常她只是到法庭主楼的咖啡室草草地吃些三明治了事。她体重开始下降,有时感到头晕目眩,体力不支。

  肯对她的健康关注起来。他带她上法庭对街的福里尼饭店就餐,给她点了丰盛的菜肴。

  “你不想活了?”他问。

  “怎么会呢?”

  “你近来照过镜子没有?”

  “没有。”

  他端详着她,又说:“你如果稍微有点常识的话,是应该放弃这个案子的。”

  “为什么?”

  “因为你把自己当泥鸽子,让人作为活靶子。詹妮弗,这阵子风言风语我听了不少。报界穿起了连裆裤,他们急不可待地准备重新对你发动攻击。”

  “我是律师,”詹妮弗执拗地说,“亚伯拉罕·威尔逊有权接受公正的审判。我现在正设法使他能够得到这样的审判。”说到这儿,她注意到肯·贝利一脸关切的神情。“请你不必为这件事担心,它不会引起那么广泛的注意的。”

  “果真如你所说的就好了。你知道是谁担任公诉人?”

  “不知道。”

  “罗伯特·迪·西尔瓦。”

  詹妮弗来到刑事法庭大楼在伦纳德街上的入口处,在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这里有穿制服的警察,有穿戴得像嬉皮士般的侦探,还有手里提着公文包,让人一看便认出身分来的律师。詹妮弗朝圆形的问讯处走去——这里从来没有工作人员,然后乘电梯来到六楼。她要去会见地区检察官,自从上次跟罗伯特打交道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去一年时间了。詹妮弗无意再次与他交锋。她打算通知他,自己将取消充任亚伯拉罕·威尔逊的辩护律师的决定。

  詹妮弗是经过三个不眠之夜才做出这一决定的。为了自己的当事人,她才最后下了决心。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最好地维护他的利益。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并不是重大案件,不必迪·西尔瓦大驾亲临。地区检察官之所以感兴趣,无非是因为詹妮弗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地区检察官为了泄私愤,打算利用威尔逊一案教训詹妮弗一顿。考虑到这一切,詹妮弗决定放弃原先的计划,不到庭为威尔逊辩护。她觉得除此之外,自己别无抉择。她不能因自己的前愆而连累威尔逊,害他被判处死刑。自己如果不插手此案,罗伯特·迪·西尔瓦倒可能对威尔逊宽大为怀。詹妮弗现在就是为了搭救威尔逊的生命才上刑事法庭大楼来的。

  当她踏上六楼,朝着标有“纽约县地区检察官”字样的那扇熟悉的大门走去时,心里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门里那张办公桌后面坐着的还是原来那个秘书。

  “我是詹妮弗·帕克。我应约前来……”

  “请进去,”秘书说,“地区检察官正等着你呢。”

  罗伯特·迪·西尔瓦正站在桌后,嘴里嚼着一支湿雪茄,给两个助手下指示。看到詹妮弗进来,他马上收住了话头。

  “我原先断定你不会来的。”

  “但是我还是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夹着尾巴逃出城去的呢,你来干什么?”

  罗伯特·迪·西尔瓦桌子对面摆着两只椅子,可是他没有请她坐下。

  “我是来和你谈谈我的当事人亚伯拉罕·威尔逊的事。”

  罗伯特·迪·西尔瓦坐了下来,往椅背上一仰,装出思考的样子。“业伯拉罕·威尔逊……噢,我想起来了。就是在监狱里把人活活打死的那个黑鬼,那个杀人犯。你替他辩护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他瞟了两位助手一眼,两人退了出去。

  “怎么样,律师?”

  “我想提出一项请求。”

  罗伯特·迫·西尔瓦故作惊讶,问道:“你到这儿是做交易来的?这真叫我吃惊,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具有非凡法律天才的人是能够使他免于治罪的呢?”

  “迪·西尔瓦先生,我知道本案不难判决,”詹妮弗说,“但是有些情况是情有可原的。亚伯拉罕·威尔逊是……”

  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打断了她的话。“让我用你听得懂的法律语言来讲吧,律师。收起你的‘情有可原’之说,让它见鬼去吧。”他站起来继续说,声音由于愤怒而颤抖着:“要我跟你做交易吗,小姐?你毁了我的一生!你那个男朋友既然杀了人,就该抵命。你明白了没有?我要亲自处理这一案件,非送他上电椅不可!”

  “我是为撤回充任辩护律师的决定而来的。你可以把案件降为非预谋性杀人。威尔逊已被判处无期徒刑,你可以……”

  “没门儿!他明摆着是犯了谋杀罪!”

  詹妮弗尽量压住心头的怒火。“我倒以为这该由陪审团来做出决定呢。”

  罗伯特·迪·西尔瓦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说:“有你这样的法律行家光临敝处,悉心指教,我可真是感激不尽啊,知道吗?”

  “难道你我就不能把私人间的恩怨撇在一边吗?我……”

  “这一辈子也甭想。请替我问候你的伙伴,迈克尔·莫雷蒂。”

  半个小时后,詹妮弗和肯·贝利在一起喝咖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詹妮弗坦白地说,“我原以为只要我一撒手,亚伯拉罕·威尔逊打赢官司的可能性就大了。可是迪·西尔瓦不肯让步。他不是和亚伯拉罕过不去,而是跟我过不去。”

  肯·贝利望着她,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他想在心理上将你摧垮。他要吓唬你。”

  “我的确被他吓住了。”她呷了一口咖啡,咖啡很苦。“这个官司很棘手。你只消看一看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样子便可知道。陪审员一见他的尊容一定会投票判定他有罪的。”

  “什么时候开始审判?”

  “再过四个星期。”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唔,去和迪·西尔瓦订一份契约。”

  “你看是否有可能争取宣判威尔逊无罪?”

  “从悲观主义者的角度来看,我办的第一宗案件就和全国最干练的地区检察官遭遇上了。他对我有深仇大恨,而我的当事人又是一个在押的杀人犯,他当着一百二十个人的面第二次又杀了人。”

  “真够呛。那么从乐观主义者的角度看呢?”

  “兴许我今天下午被卡车撞上了。”

  离审判只剩下三个星期了,詹妮弗做出安排,将亚伯拉罕·威尔逊转移到赖克斯岛,关在岛上最大、同时也是最古老的监狱的男拘留所内。拘留所中百分之九十五的在押犯都因重罪在这里等候审判,他们犯的罪包括谋杀、纵火、强奸、持枪抢劫、鸡奸等。

  岛上不允许私人车辆通行,詹妮弗搭乘一辆小型绿色公共汽车来到灰砖砌的监视楼前,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在大楼的左面一间绿色小亭里有两名武装警卫,再过去才是进口。按规定这里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他们开车送詹妮弗从监视楼经由监狱内的海曾街,前往安娜·姆·克洛斯中心楼。亚伯拉罕·威尔逊将被带到那座楼的会见室去见她。楼内专门辟有八个方形小房间,供律师和当事人会面之用。

  去见亚伯拉罕·威尔逊时,詹妮弗穿过一条长廊,她边走边想:进地狱前的等候室想必是这样的。四周传来了难以置信的异常声响。监狱是由砖块、钢铁、石头和瓦片建造而成的。铁门时关时开,不断发出哐啷眶啷的声音。每一个牢房区都关押着一百多号犯人。这许多人有高声谈话的,有吵吵嚷嚷的,还有两部电视机播放不同的节目,广播里又大放摇摆舞曲。大楼里派有三百重兵防守,他们的吼叫声压倒了整个监狱的交响曲。

  一个卫兵曾经告诉詹妮弗说:“监狱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讲文明、最懂礼貌的地方。如果一个罪犯不慎撞到另一个人身上,他马上就连声说:‘对不起’。囚犯们脑子里想的东西可多啦。随便什么小事……”

  詹妮弗坐在威尔逊对面,心里寻思道:他的命捏在我手中,如果他被判处死刑,那是因为我未能助他一臂之力。

  “我会尽我的最大努力的,”詹妮弗许了诺言。

  在亚伯拉罕案件开庭前三天,詹妮弗得知负责这次审判的首席法官是劳伦斯·沃特曼;他就是那个主持审判迈克尔·莫雷蒂案件的法官。他曾竭力主张取消詹妮弗的律师资格。

  七

  对亚伯拉罕·威尔逊的审讯,定于1970年9月底的一个星期一的上午举行。那天清晨四点詹妮弗就醒了。她感到浑身乏力,眼皮重得怎么也睁不开。她一夜没睡好,噩梦不断,梦见的全是审判的事。梦中,有一次罗伯特·迪·西尔瓦让她站在证人席上,讯问她关于迈克尔·莫雷蒂的事。每次詹妮弗准备开口申辩时,陪审员们就异口同声地喊:“撒谎!撒谎!撒谎!”把她的话打断。

  所有的梦都大同小异。在最后一个梦中,亚伯拉罕·威尔逊被绑上了电椅。当詹妮弗俯身安慰他时,他反而啐了她一脸。詹妮弗醒过米时浑身不断颤抖。她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了,便索性坐在凳子上等待天明,看着旭日冉冉升起。她心情十分紧张,连早饭也吃不下去。她多么希望前一晚能睡得好一点啊。她还希望自己不要紧张,希望这一天能很快过去。

  她洗完澡,穿好衣服,心里充满了末日来临的预感。她很想穿一身黑色服装,不过最后还是挑了一件在洛曼时装店买来的绿色衣服。

  八时三十分,詹妮弗来到刑事法庭大楼,担任纽约州人民诉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被告的辩护律师。入口处前面挤得水泄不通,起初詹妮弗还以为那里出了意外事故。她看到无数电视摄影机和麦克风。她还来不及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被一拥而上的记者包围住了。

  一个记者问:“帕克小姐,自你上回搅糟了地区检察官起诉的迈克尔·莫雷蒂一案以后,这是头一回出庭办案吧?”

  肯·贝利已经事先警告过她:人们的注意力将集中在她身上,而不在她的当事人身上。记者不是不带偏见的旁观者。他们云集法庭,就如同捕食腐尸的猛禽,等着她可悲的下场,然后争啄她的遗骸。

  一个身穿工装裤的年轻女记者把录音机话筒伸到詹妮弗面前,问道:“听说,迪·西尔瓦地区检察官这一回要狠狠地整你一下,有这回事吗?”

  “无可奉告。”詹妮弗开始奋力推开人群,朝大楼进口处走去。

  “地区检察官昨晚发表声明指出,他认为不应该允许你在纽约州的法庭上充任律师。你想就此发表一点意见吗?”

  “无可奉告。”詹妮弗差不多已经走到入口处跟前了。

  “去年沃特曼法官曾试图取消你律师的资格。你是否打算要他取消他自己的……”

  詹妮弗已走进法院大门。

  审判在三十七号审判庭举行。当詹妮弗来到这里时,门外走廊上站满了往里挤的人们,而里面早已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充满了狂欢节的气氛。法庭为新闻界人士临时摆了几排长椅。这肯定是迪·西尔瓦特别关照的,詹妮弗想。

  亚伯拉罕·威尔逊凶神恶煞似地坐在被告席上,相比之下,周围的人像是矮了半截。他身上的深蓝色西装太小,很不合身。那白衬衣和蓝领带是詹妮弗特地买来送他的。不过这身打扮帮不了他多少忙。亚伯拉罕·威尔逊穿上深蓝色西装,越发像个吓人的杀人犯。他索性穿着囚衣也许还好一点,詹妮弗气馁地寻思着。

  威尔逊四下打量着审判庭,一脸蔑视的神色。谁的视线与他相遇,他便恶狠狠地瞪谁一眼。詹妮弗深知她的当事人表面上的好斗不过是为了掩盖其内心的恐惧。当然,这样一来,他留给人们,包括法官和陪审员在内,只能是一种对立和仇恨的印象。他们会把这个彪形大汉视为一种威胁。不仅需要提防,而且应当消灭。

  亚伯拉罕·威尔逊的个性没有一点儿可爱的地方,外表也没有任何令人怜悯之处。他相貌丑陋,满脸刀痕,鼻子破损,牙齿残缺,加上硕大无比的身躯,叫人看了心里害怕。

  詹妮弗走到被告席,在亚伯拉罕·威尔逊的身旁坐下。“早安,亚伯拉罕。”

  他瞧了她一眼说:“我想你不会来了。”

  詹妮弗记起了自己昨晚做的梦。她看着他那眯缝着的小眼睛说:“你知道我会来的。”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说:“你来不来,反正都一样。他们肯定要抓住我不放,姑娘。先是把我定为犯了谋杀罪,然后制定一条法律,宣布将犯人下油锅是合法的,接着便把我拿去下油锅。这不是什么审判,这是一场特意安排的演出。”

  起诉人席上传来了一阵骚动。詹妮弗一抬头,只见迪·西尔瓦已经在检察官席就座,助手们在他身旁一字儿排开。西尔瓦朝詹妮弗看了看,笑了。詹妮弗不禁感到一阵心慌。

  不一会,一位法庭工作人员说了声:“全体起立。”劳伦斯·沃特曼法官从法官更衣室走进了审判庭。

  “诸位听着,凡参加本庭第三十七室审判的,请往里靠拢,集中注意力,以便听清各人的发言。主持今天审判的是尊敬的劳伦斯·沃特曼法官先生。”

  法庭上唯有一个人拒绝起来,那就是亚伯拉罕·威尔逊。詹妮弗嘴角微微一动,轻声说:“站起来!”

  “见他们的鬼去吧,姑娘。叫他们过来拉我起来好了。”

  詹妮弗双手握着他的巨掌。“站起来,亚伯拉罕。我们要战胜他们。”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詹妮弗顿时显得又矮又小。

  沃特曼法官在首席法官席上就座。人们重新各自坐下,法庭工作人员把一张法庭日程表递给沃特曼法官,上面写着:

  纽约州人民诉亚伯拉罕·威尔逊,被告被控犯有谋杀雷蒙德·索普的罪行。

  詹妮弗起初准备争取全部由黑人担任陪审员,但是考虑到亚伯拉罕·威尔逊本人的情况,她犹豫了。在黑人眼里,威尔逊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已背叛了黑人;他是个杀人犯,是“本民族的耻辱”。黑人陪审员可能比白人更倾向于判他有罪。詹妮弗至多只能做到尽量不使那些偏见较深的人参加陪审团。可是谁有偏见又不在脸上写着。他们把偏见掩盖着,伺机进行报复。

  审讯的第二天傍晚,詹妮弗把反对某些陪审员出庭的十项理由全抛出去了,但毫无收获。她感到自己对陪审员资格所提出的质询拙劣而不明智。迪·西尔瓦与她不同,他从容不迫,驾轻就熟,完全掌握了稳住陪审员的诀窍,赢得了他们的信赖。他们个个都成了他的朋友。

  “迪·西尔瓦是个到家的演员,我怎么会把这一点给忘了呢?”詹妮弗暗自思忖。

  迪·西尔瓦一直按兵不动,到詹妮弗对陪审员资格所提出的质询理由全部抛完之后,他才行使他的反对权。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詹妮弗百思不得其解。当她终于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过晚。迪·西尔瓦显然比她更有头脑。在被质询的最后几位陪审员候选人中有一名私人侦探,一名银行经理以及一位医生的母亲。三人无一例外地站在官方一边。可是詹妮弗这时已无法反对他们担任这次审判的陪审员。地区检察官巧妙地战胜了她。

  罗伯特·迪·西尔瓦站起身来,开始发言。

  “如果法庭不反对的话,”说着他转身对着陪审团。“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首先请允许我对你们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前来参加本案的审理表示衷心感谢。”说着他满脸同情地微微一笑。“我深知陪审员的工作对诸位来说多么劳神。诸位都有本职工作,你们的家庭也需要你们的照顾。”

  他俨然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詹妮弗想,他是第十三名陪审员。

  “我保证尽可能少地占用诸位的时间。本案并不复杂,那儿坐着的就是被告亚伯拉罕·威尔逊。纽约州指控被告在新新监狱谋杀同牢犯人雷蒙德·索普。他杀了人是毫无疑问的。他本人对此供认不讳。威尔逊先生的律师打算以自卫为理由为其辩护。”

  地区检察官转身看着亚伯拉罕·威尔逊巨大的身躯,陪审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也都转到了他身上。詹妮弗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出各人的反应。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听迪·西尔瓦讲下去。

  “多年以前,十二位像你们一样的公民投票决定把亚伯拉罕·威尔逊关进州立监狱。由于某些法律方面的技术原因,不允许我把他当时所犯的罪行向诸位公布。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当时陪审团真诚地相信,把他送进监狱将可以阻止其进一步犯罪。不幸得很,他们错了。即使在监狱里,亚伯拉罕·威尔逊还继续打人、杀人,以满足其嗜血的欲望。现在我们终于明白,防止亚伯拉罕·威尔逊继续作恶的唯一办法是将他处死。这样做固然不能使雷蒙德复生,却将挽救一些可能成为被告杀戮对象的人的生命。”

  迪·西尔瓦在陪审员席前走了一圈,直视着每位陪审员的眼睛。“我刚才讲了,本案不会占用诸位太多时问。我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我这样说。那儿坐着的被告——亚伯拉罕·威尔逊蓄意谋害了一条人命。对此他本人已供认不讳。即使他不承认,我们可以找到亲眼看到他杀人的证人。事实上,证人多达百余人。”

  “现在让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蓄意’两字的含义吧。我深知,诸位和我本人一样,对于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的谋杀,都是深恶痛绝的。但是,有些谋杀的原因还是你我所能理解的。比如说,一个拿着武器的歹徒正在威胁你的亲人——你的孩子、你的丈夫(或是妻子)的生命。如果你手头有一把枪的话,你为了亲人的生命可能会扣动扳机。你我或许都不会宽容那种行为,但是我相信我们至少能够理解。我们再来举一个例子,如果你在睡梦中被一个破门而入的坏蛋惊醒,此人对你的生命构成威胁,而你刚好有可能杀死他以保存自己,于是你动手杀了他。我想我们大家都能理解你为什么干出了这样的事。持有上述看法并不会使我们成为亡命之徒或坏人,对吧?这是我们在危急情况下,一时冲动采取的行动。”说到这儿,迪·西尔瓦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无情。“可是,蓄意谋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这样于的人并不是由于一时感情冲动。他们杀人仅仅是为了谋财,为了吸毒,或者、更有甚者,以杀人取乐……”

  他正有计划地向陪审团灌输先入之见,但他注意不说一句过头话。这样就不致发生差错,造成审判无效或推翻审判的局面。

  詹妮弗注视着陪审员脸部的表情。毫无疑问,罗伯特·迪·西尔瓦已经把他们说服了。他们对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表示同意。他们忽儿摇头,忽儿点头,忽儿又双眉紧锁。他们除了没有向他鼓掌、喝彩以外,其他的都做了。西尔瓦成了乐队指挥,而陪审团正是他的乐队。詹妮弗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地区检察官几乎一句话一个“亚伯拉罕·威尔逊”。他每次提及这个名字,陪审员都情不自禁地看一眼被告。詹妮弗事先已关照过威尔逊不要去看陪审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他,眼睛看法庭的什么方向都行,就是不要去看陪审团,因为他那蔑视一切的神色肯定会激怒陪审员。现在使詹妮弗十分担心的是,威尔逊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陪审员席,他的视线直对着陪审员们的眼睛,眉宇间弥漫着横蛮不逊的神色。

  詹妮弗低低地唤了一声:“亚伯拉罕……”

  他连头也不回。

  地区检察官的开场白已将近尾声:“《圣经》上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是报复。本州并不是寻求报复,而是寻求正义,为那个被亚伯拉罕·威尔逊蓄意——注意蓄意二字!——夺去生命的可怜的人伸张正义。谢谢。”

  地区检察官说完坐了下来。

  詹妮弗站起来向陪审团讲话,她感觉到了他们的敌意和不耐烦。过去,当她从书上读到律师能够猜透陪审员的心思时,她心里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眼下她却不再怀疑了。陪审员们的态度明白无误地挂在脸上。他们已经得出结论:她的当事人是有罪的。他们不耐烦,因为詹妮弗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问。他们本可以像他们的朋友地区检察官所指出的那样,去处理各自更为重要的事务,而她却硬把他们留在法庭上。詹妮弗和亚伯拉罕·威尔逊是他们的敌人。

  詹妮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请法官先生允许我发言,”然后她又转身面对陪审团。“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之所以设立法庭,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来到这儿,是因为明智的法律清清楚楚地写着:每一宗案件都包含两个方面。但是,听了地区检察官对我的当事人的攻击,听了他未经陪审团的裁决——也就是你们的裁决——就宣布我的当事人有罪,使大家觉得事情好像就是这样。”

  她停了一会,期待他们的同情和支持,可是她没看到他门脸上有任何表示,只得继续讲道:“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一再重复地说:‘亚伯拉罕·威尔逊是有罪的。’那是一句谎言。沃特曼法官会告诉大家,在法官或是陪审团宣布一个人有罪之前,任何被告都是无罪的。我们大家到这儿来想要弄清楚的,不正是这一点吗?亚伯拉罕·威尔逊被指控谋杀新新监狱的同牢犯。但是他这样做一不是为钱财,二不是为吸毒;他是为了自卫才杀人的。你们都还记得地区检察官刚才在解释蓄意杀人和一时冲动杀人的区别时所列举的生动例子。一时冲动杀人,指的是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或者保护自己而杀人。亚伯拉罕·威尔逊就是自卫杀人。我可以告诉大家说,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在同样情况下也一定会采取同样的行动的。”

  “我和地区检察官有一点意见是一致的:人人都有保护自己生命的权利。如果亚伯拉罕·威尔逊当时不采取自卫行动的话,他今天已经死了。”詹妮弗讲话的声音恳切、真挚。她充满自信,无比激动,原有的紧张早已不翼而飞。她又说:“我请诸位牢记一件事:按照本州的法律,公诉人必须以无可置疑的事实证明这次杀人行为不是出于自卫。在审判结束之前,我们将向诸位提供确凿的证据,说明雷蒙德之被杀,是我的当事人为了阻止他谋害自己所采取的自卫措施。我的话完了,谢谢。”

  接着是代表纽约州的证人出庭作证。罗伯特·迪·西尔瓦没有错过任何机会。由他邀请前来为死者雷蒙德·索普作证的人中,包括一位牧师、数名狱卒和同牢犯。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出庭,证明死者平日德行高洁,性情温和。

  地区检察官每一次让证人作完证,就转过身来问詹妮弗道:“你要问什么呢?”

  詹妮弗每次照例回答:“无须盘问。”

  她明白,对这些为被害者的品行作证的人表示怀疑于事无补。当他们的全部作证结束时,人们或许会想,雷蒙德在世时没有被奉为圣徒,实在是极大的不公正。迪·西尔瓦在开庭前曾亲自对狱卒们精心指点。因此,这些人作证时口口声声地说,索普是新新监狱的模范犯人,他行善积德,助人为乐。尽管他是一个罪证确凿的抢劫银行犯和强奸妇女犯,但那和他的高尚品德相比,只能说是区区小节,瑕不掩瑜。

  迪·西尔瓦的证人还对索普的身材细加描述。这使得詹妮弗那本来就说服力不足的辩护更加显得不堪一驳。索普五短身材,身高仅五英尺九英寸。迪·西尔瓦抓住这点大做文章,以便使陪审员不致遗忘。他生动逼真地给大家描绘了一幅亚伯拉罕·威尔逊杀人的图景:他穷凶极恶地扑向那个身材比他小得多的索普,在监狱活动场上按住他的脑袋往水泥建筑物上猛撞。索普顿时脑浆四溅而死。迪·西尔瓦讲话的时候,陪审员们的眼睛始终盯着被告席上的那个巨人。与他相比,周围的人简直都成了侏儒。

  地区检察官正在讲话:“我们也许永远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亚伯拉罕·威尔逊去袭击这位心地善良、毫无防备的小个子男人的……”

  听到这里,詹妮弗的心怦地一跳。迪·西尔瓦的话给她提供了她所需要的机会。

  “……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被告穷凶极恶地发动袭击的原因,但是有件事我们是十分清楚的,先生们,女士们……肯定不存在所谓被害人对亚伯拉罕·威尔逊构成了威胁。”

  “不是说是自卫吗?”他转身对着沃特曼法官,“法官先生,那就请你让被告站起来,好吗?”

  沃特曼法官瞧着詹妮弗问:“被告的辩护律师不反对吧?”

  詹妮弗明白下面将是怎么一场戏,她也知道,自己提出的任何异议都只能使事情变得更糟。“不反对,法官先生。”

  沃特曼法官于是说:“请被告起立,好吗?”

  亚伯拉罕·威尔逊目空一切地坐着不动,半晌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于是,足足六英尺四英寸的高大身躯巍然屹立在被告席上。

  迪·西尔瓦说:“这儿有一位名叫戈林先生的法庭工作人员,他身高五英尺九英寸,正好与被害人雷蒙德·索普一般高。戈林先生,请你过去站在被告身旁,好吗?”

  法庭工作人员走到亚伯拉罕·威尔逊身边站着。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詹妮弗明白自己又输了一着棋,不过她对此完全无能为力。眼见为实,人们亲眼见到的东西是无法否定的。地区检察官站着朝两个人望了一回,然后几乎耳语般地对陪审团说:“难道是自卫吗?”

  审判简直糟透了,比詹妮弗最恐怖的噩梦有过之而无不及。詹妮弗觉察到陪审团急于想结束审判,尽早宣布被告有罪。

  肯·贝利坐在旁听席上。詹妮弗利用一次简短的休庭间隙,与他进行了简单的交谈。

  “这官司挺棘手啊。”肯满怀同情地说,“要是你当初没有答应为他做辩护律师该多好。上帝啊,谁看他一眼都会吓得魂飞魄散的。”

  “这他能有什么办法?”

  “正像人们常说的笑话那样,他应该永远闭门不出才是。你和你那可尊敬的地区检察官现在关系怎么样啦?”

  詹妮弗忧闷地笑笑,“迪·西尔瓦先生早上捎了个信给我,他要把我驱逐出法律界。”

  公诉人的证人作证后,迪·西尔瓦不再提出别的什么证据了。这时,詹妮弗站起身来说:“我想请霍华德·帕蒂森出庭作证。”

  新新监狱的副看守长老大不情愿地站起身,迈步朝证人席走去,法庭上所有的人注视着他。帕蒂森起誓时,迪·西尔瓦目不转睛地瞪着他,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考虑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他相信自己已经打赢了这场官司,因此连审判胜利告终时自己该讲些什么都已打好了腹稿。

  詹妮弗正在跟证人讲话:“请你对陪审团做个自我介绍,好吗,帕蒂森先生?”

  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站了起来。“为了节省时间,帕蒂森先生可以不必进行自我介绍,我们都知道帕蒂森先生是新新监狱的副看守长。”

  “谢谢,”詹妮弗说,“我想陪审团应该知道,帕蒂森先生是接到传票才到这儿来的。他是作为持有敌对情绪的证人出席的。”詹妮弗然后转身对帕蒂森说:“当我要求你主动上这儿来为我的当事人作证时,你拒绝了,是这样吗?”

  “是的。”

  “你愿意给陪审团讲一讲,为什么你一直到接到传票以后才肯出庭的呢?”

  “十分愿意。我多年来总在和亚伯拉罕·威尔逊这类人打交道。他们天生就是些惹是生非的人。”

  罗伯特·迪·西尔瓦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笑容满面,眼光始终盯着陪审员的脸。他对身旁的一个助手耳语道:“看着吧,她在给自己套上绞索呢。”

  詹妮弗说:“帕蒂森先生,亚伯拉罕·威尔逊今天受审并不是由于他惹是生非。这场审判将决定他的生死。你难道不愿意帮助一个将被不公正地判处死刑的人吗?”

  “如果的确判得不公正的话,我愿意帮忙。”他在讲这句话时,用的是假设语气。陪审员的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神色。

  “监狱里在本案发生前,曾多次发生过杀人的事,对吗?”

  “当你把几百暴徒关在这种环境时,这些人一定会剑拔弩张,成为冤家对头的。况且……”

  “请你回答‘是’或‘不是’,帕蒂森先生。”

  “是的。”

  “在你亲眼看到的杀人事件中,你看杀人的动机各不相同吗?”

  “哦,我想是的。有时……”

  “请回答‘是’或‘不是’。”

  “是的。”

  “在监狱中发生的杀人事件中,是否包括自卫这一动机?”

  “哦,有时……”他看到了詹妮弗脸上的表情,连忙说:“是的。”

  “这样说来,根据你的丰富经验,亚伯拉罕·威尔逊有可能是在保护自己的生命时杀死雷蒙德·索普的。存在这种可能性,对不?”

  “我认为这不……”

  “我问你是否有这种可能。有还是没有?”

  “可能性极小,”帕蒂森执拗地坚持道。

  詹妮弗转身对沃特曼法官说:“法官先生,你能让证人根据问题回答吗?”

  沃特曼法官看着帕蒂森说:“证人应该根据问题回答,有还是没有。”

  “有。”

  但是帕蒂森的态度却明确告诉陪审团,他的回答其实是没有。

  这时詹妮弗说:“如果本庭不反对的话,我准备向法庭提供用传票向证人索取来的一些东西,作为证据。”

  地区检察官站了起来,问:“什么东西?”

  “可以证明我们所提出的自卫论点的物证。”

  “我抗议,法官先生。”

  “你凭什么抗议?”詹妮弗问,“你还没看到物证哪。”

  沃特曼法官说:“本庭在见到物证之前不作裁决。本次审判关系到一个人的性命。应该考虑被告杀人的各种可能性。”

  “谢谢你,尊敬的法官先生。”詹妮弗转过身对着霍华德,问道:“你带来了吗?”

  他点了点头,紧闭着嘴,说:“带来了。可我这样做是违心的。”

  “我想这一点你早已讲清了,帕蒂森先生。把它拿出来,好吗?”

  霍华德·帕蒂森朝旁听席上望去,那儿坐着一个身穿狱卒服装的人。帕蒂森朝他点了点头,那人立即站立起来,朝前走去,手里提着一个带盖的木箱。

  詹妮弗接过木箱。“作为辩护人,我想把这箱子作为物证甲,法官先生。”

  “这是什么?”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又问道。

  “这叫‘百宝箱’。”

  旁观席上一阵窃笑声。

  沃特曼法官双眼望着詹妮弗,慢慢地说:“你是说‘百宝箱’吗?里面装了些什么,帕克小姐?”

  “武器。新新监狱里的囚犯们制造的武器,用来……”

  “我抗议!”地区检察官大声叫着站了起来。他匆匆朝法官席走去。“法官先生,我的这位同行经验不足,这我可以原谅;但她如果打算搞刑法的话,我建议她应该先学一学关于作证的基本规则。目前审理的案件与所谓百宝箱没有丝毫联系。”

  “这个箱子证明……”

  “这箱子什么也不能证明。”地区检察官冷冷地说,转过来面对沃特曼法官:“这只箱子与本案毫无关系,本州反对把它当作证据。”

  “反对得到认可。”

  詹妮弗木然站着,眼看这场官司已一败涂地。一切都和她作对:法官、陪审团、迪·西尔瓦、证人。她的当事人不得不去坐电椅子,除非……

  詹妮弗深深地吸了口气。“法官先生,这箱物品对我们的辩护至关重要,我感到……”

  沃特曼法官打断了她的话头:“帕克小姐,本庭没有时间,也无意教给你法庭的规矩。地区检察官的话是对的。你出庭之前应该先熟悉一下法庭作证的基本规则。第一条规则是不能把事先未经适当准备的证据带上法庭。现有的记录中从未提及死者是否手持武器一事,因此有关这些武器的问题便与本案无关。你的意见现予以驳回。”

  詹妮弗满脸绯红地站着。“我请你原谅。”她坚持道,“但这并不是无关的。”

  “够了!你可以提出要求,将其作例外处理。”

  “我不打算提出这种要求。法官先生,你这样做剥夺了我的当事人应有的权利。”

  “帕克小姐,如果你继续纠缠不清,我将判你蔑视法庭罪。”

  “你对我怎么处理,我并不在乎。”詹妮弗说,“问题是已经有人为把这东西带上法庭创造了条件,这个人正是地区检察官自己。”

  迪·西尔瓦:“你说什么?我从来没有……”

  詹妮弗转身朝法庭速记员说:“请你念一下迪·西尔瓦先生的讲话。从下面这一句开始念,‘我们也许永远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亚伯拉罕·威尔逊去袭击……’”

  地区检察官望着沃特曼法官道:“法官先生,您难道能允许……?”

  沃特曼法官向他举起一只手。接着转身对詹妮弗说道:“本庭无须你向我们解释法律,帕克小姐。本案审理完毕时,我将判你蔑视法庭罪。只是本案案情重大,我准备听你把话讲完。”

  他转身对速记员说:“你念吧。”

  法庭速记员翻了几页后开始念了起来:“我们也许永远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亚伯拉罕·威尔逊去袭击这位心地善良、毫无防备的小个子男人的……”

  “行了,”詹妮弗打断说,“谢谢你。”她望着罗伯特·迪·西尔瓦慢慢地说:“这是你自己讲的话,迪·西尔瓦先生。‘我们也许永远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亚伯拉罕·威尔逊去袭击这位心地善良、毫无防备的小个子男人的……’”她又转身对着沃特曼法官:“法官先生,这儿关键的词是毫无防备。既然地区检察官本人告诉陪审团说被害人毫无防备,那就为我们进一步探索以下这一事实敞开了大门:即被害人可能不是毫无防备的;也许被害人手里就拿着什么武器。直接审问中提出的任何情况,在盘问中都允许进一步核实。”

  法庭上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沃特曼法官转身对罗伯特·迪·西尔瓦说:“帕克小姐这一论点有道理。你确实为她的论点敞开了大门。”

  罗伯特·迪·西尔瓦不相信地看着法官:“可我仅仅是……”

  “本庭同意把箱子作为物证甲在法庭上出示。”

  詹妮弗深深舒了口气,感激地说:“谢谢你,法官先生。”她双手捧起盖着的木箱,转身面对陪审团。“女士们,先生们,地区检察官在他最后的总结性发言中会告诉你们:你们即将看到的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并不是直接证据。他这话不假。他还会告诉你们,箱子里的东西与被害者毫无关系。这话也不假。我出示这个箱子是出于另一个目的。连日来,你们已经一再听说这个残暴成性、惹是生非的被告,这个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彪形大汉,如何疯狂地袭击身高仅五英尺九英寸的雷蒙德·索普。在主诉人精心为你们描绘的这幅图画中,你们看到的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患有虐待狂的杀人犯怎样无端杀害了一个同牢犯。但是,请各位不妨问几个为什么:凡事不是总有个动机吗?这次杀人的动机是什么?贪婪?欲望?仇恨?还是其他什么呢?我相信——我替我的当事人辩护就是从这一信念出发的——他这次杀人的确有着某种动机。正如地区检察官亲口告诉你们的那样,唯一能证明正当的杀人动机是自卫,即一个人为保护自己的生命而斗争。你们刚才已经听到了霍华德·帕蒂森所提供的证词。他曾目睹过监狱里发生的种种凶杀事件;在押犯人也确实自己制造形形色色的杀人武器。这就意味着,雷蒙德·索普有可能随身携带有这一类武器,而且当时是他在袭击被告,而被告为了保护自身,迫不得已才杀了他,即自卫杀人。如果你们断定亚伯拉罕·威尔逊残酷无情地,即在毫无任何动机的情况下,杀死了雷蒙德·索普,那么你们就必须裁决他犯有主诉人所控告的罪行。然而,如果你们看了这一证据之后脑子里产生了合情合理的怀疑,那么你们就有责任裁决他无罪。”说到这里,她感到手里的木箱子变得越来越沉重了。“我第一回看到这箱子里的凶器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们同样会感到难以置信的。但是,我请大家记住,新新监狱副看守长将这木箱带到法庭上来是很不情愿的。女士们,先生们,这一批没收来的武器,是新新监狱的在押犯私下制造的。”

  当詹妮弗朝陪审员走去时,好像是绊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木箱从她手中摔出去,箱盖飞掉了,装在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大家都不觉愣了一下。过后,陪审员们纷纷站了起来,看个究竟。人们看到的是从箱里掉出来的许多可怕的凶器,约莫有一百来件,包括各种形状、尺寸和样式,几乎应有尽有。其中有土制短斧、屠刀、匕首、石弹枪,也有叫人心惊肉跳的锋利异常的剪刀和硕大的切肉刀;另外还有好几根装在木柄上的铁丝,那是用来勒人脖子的,一根皮警棍,一把磨得尖尖的碎冰锥和一把大砍刀。

  旁听者和记者们这时都站了起来,一个个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想看清楚散落在地上的凶器。沃特曼法官生气地敲击着手中的小木槌。

  沃特曼法官以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注视着詹妮弗。一位法警匆匆走上前来,准备把木箱里掉落的东西捡起来,但詹妮弗挥手示意让他走开。

  “谢谢,”她说,“我自己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詹妮弗当着陪审员和旁听者的面跪倒在地,把一件件凶器拾起来往木箱里放。她慢吞吞地捡着,小心谨慎地拿起来。每捡起一件,她总要漠然地看上一眼才放回木箱。陪审员已经先后坐了下去。可他们仍旧注视着詹妮弗的每一个动作。她花了整整五分钟才把凶器全部放好。此时,地区检察官一直坐着不动,生着闷气。

  把这批致命的凶器中的最后一件放回木箱去之后,詹妮弗站了起来,望着帕蒂森,然后转过身对迪·西尔瓦说:“你来盘问吧。”

  要弥补已经造成的损失为时过晚。“不必盘问了,”地区检察官回答说。

  “那么,我要叫亚伯拉罕·威尔逊作证了。”

  八

  “你的名字?”

  “亚伯拉罕·威尔逊。”

  “请你大声点,好吗?”

  “亚伯拉罕·威尔逊。”

  “威尔逊先生,你杀死了雷蒙德·索普,是吗?”

  “是的,小姐。”

  “你能告诉本法庭为什么要杀死他吗?”

  “因为他想杀死我。”

  “雷蒙德·索普个子比你矮小得多,你真相信他能杀死你吗?”

  “他朝我冲过来时手里拿着刀,这样他就显得相当高大了。”

  刚才詹妮弗有两样东西特意没有放回百宝箱。一样是磨得十分锋利的杀猪刀,另一样是把很大的金属钳。她举起那把刀问:“雷蒙德是用这把刀威胁你的吗?”

  “我抗议!被告是无法知道……”

  “我换个提法。这刀是否跟雷蒙德·索普用来威胁你的那把刀相似?”

  “是的,小姐。”

  “还有这把钳子吗?”

  “是的,小姐。”

  “你过去和索普有过不和吗?”

  “有过的,小姐。”

  “当他手拿这两样武器朝你冲来的时候,你为了保卫自己的生命被迫杀死了他,对吗?”

  “是的,小姐。”

  “谢谢你。”

  詹妮弗转过身对迪·西尔瓦说:“你来问吧。”

  罗伯特·迪·西尔瓦站了起来,慢吞吞地朝证人席走去。

  “威尔逊先生,你以前杀过人,不是吗?我是说,这一回你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吧。”

  “我做错了事,现在正为自己的过错受罚。我……”

  “不必对我们说教了,简单点回答,是或不是。”

  “是的。”

  “所以人命在你眼中是不值钱的。”

  “不是这么回事,我……”

  “你杀了两个人,这难道可以算是看重别人的性命吗?如果不看重别人的性命的话,那么你会杀多少人呢?五个,十个,二十个?”

  他正在引诱亚伯拉罕·威尔逊上钩,而威尔逊正慢慢地上他的圈套。只见他咬紧牙关,脸上流露出愤怒的表情。要小心啊!

  “我只杀了两个人。”

  “只是!你只是杀了两个人!”地区检察官故作吃惊地摇了摇头。他向证人席跨近一步,抬头望着被告。“我敢打赌,你身材如此高大,一定感到自己挺了不起,感到自己多少有点像上帝了。只要什么时候高兴,你今天可以杀一个人,明天可以再杀一个人……”

  亚伯拉罕·威尔逊挺直他那巨大的身躯:“你这个畜生!”

  不好!詹妮弗暗暗祈祷,糟了!

  “坐下去!”迪·西尔瓦声似炸雷,“你杀死雷蒙德·索普的时候,就是这般暴跳如雷吧?”

  “是索普要来杀死我。”

  “用这两样东西?”迪·西尔瓦举起屠刀和钳子,“我相信你完全可以把刀从他手中夺过来。”他把钳子在空中划了一圈,“难道你怕这家伙吗?”他又转回去对着陪审员,不屑一顾地举着那把钳子,“这东西并不那么可怕,更不会致命。如果被害者用它击中了你的头部,起个小包也就完了。这把钳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威尔逊先生?”

  亚伯拉罕·威尔逊低声答道:“这东西可以把睾丸钳碎。”

  陪审团讨论了八个小时。

  罗伯特·迪·西尔瓦和他的助手离开审判庭,稍事休息,可是詹妮弗仍在椅子上坐着,怎么也离不开。

  当陪审员鱼贯走出去之后,肯·贝利走到詹妮弗跟前,“去喝一杯咖啡,好吗?”

  “我什么也咽不下去。”

  她在原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少人在周围走动。一切都完了。她已尽了最大努力。她闭上双眼,想在心中默默祈祷,可是内心的恐惧使她什么事也做不成。她似乎感到自己将跟亚伯拉罕·威尔逊一起被判处死刑。

  陪审员重又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审判庭,脸色阴沉,预示这场官司凶多吉少,詹妮弗的心怦怦直跳。她从他们的表情上知道,他们立即要宣判威尔逊有罪了。她感到自己要昏过去了。由于自己的无能,一个人将被判处死罪。这个案子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接手的。她有什么权利把一个人的生命捏在自己的手里?她竟以为自己有可能战胜像迪·西尔瓦这样老奸巨猾的人,这简直是昏了头了。她真想在裁决之前跑到陪审团跟前对他们说:“等一等!对亚伯拉罕·威尔逊的审判不公正。请给他另外找个律师为他辩护。找个比我强的人!

  可是一切都已为时过晚。詹妮弗偷偷地瞅了亚伯拉罕·威尔逊一眼。他像一座浮雕似地坐着,一动都不动。这时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仇恨的表情,看到的仅仅是绝望。她想讲些什么来安慰他,可是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沃特曼法官正在讲话:“陪审团裁决完毕了吗?”

  “已经完毕了,法官先生。”

  法官点了点头。他的一位秘书走到陪审长跟前,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纸,交给了法官。詹妮弗感到自己的心马上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胸口窒闷极了。她多么希望把时间冻结住,使它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宣布裁决前的这一刻。

  沃特曼法官仔细看了看手里捧着的那张纸,然后慢慢地环视着全场。他的眼光依次扫视着陪审员、罗伯特·迪·西尔瓦、詹妮弗,最后停留在亚伯拉罕·威尔逊身上。

  “请被告起立。”

  亚伯拉罕·威尔逊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迟缓而又费力,好像身上的精力已经耗尽。

  沃特曼照着纸上写的读了起来:“本庭认定被告亚伯拉罕·威尔逊并不犯有被指控的罪行。”

  法庭上出现了短暂的沉寂。随后从旁听席上爆发出来的喧哗吞没了法官的讲话声。詹妮弗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裁决。她默默无言地转过身来对着亚伯拉罕。他那双难看的小眼睛凝视了她一会,接着那张丑陋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詹妮弗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他弯下身子,拥抱了她一下。詹妮弗强忍着不使眼泪滚落下来。

  记者蜂拥而至,围住了詹妮弗。他们要她发表一项声明,提问像连珠炮似地接二连三向她射来。

  “你对击败地区检察官有何感想?”

  “你原来想到过自己会打赢这场官司吗?”

  “如果他们把威尔逊处以电刑,你将怎么办?”

  詹妮弗对所有的提问一概摇头不答。她跟他们谈不来。这一帮人到这儿来是想看热闹,看一个人怎么被送上电椅的。如果裁决结果刚好相反的话……她联想都不愿想。詹妮弗开始收拾文件,把它们塞进了公文包。

  一个法警走到跟前说:“沃特曼法官想在他的议事室跟你谈谈,帕克小姐。”

  詹妮弗已经忘了还有一张蔑视法庭罪的传票在等着自己,不过这一点现在对她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了。唯一关系重大的是,她已经救了亚伯拉罕·威尔逊一命。

  詹妮弗瞥了起诉人席一眼,只见地区检察官一边使劲地往公文包里塞文件,一边严辞训斥一位助手。他看到詹妮弗在瞧自己,两人的视线相遇了。此时此刻,对他来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詹妮弗进去的时候,劳伦斯·沃特曼法官正坐在办公桌旁。他见她进来,简短地说了声,“请坐,帕克小姐。”詹妮弗坐了下来。“我不能允许你或其他什么人把法庭变成杂耍场。”

  詹妮弗不由得满脸绯红。“我当时不小心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

  沃特曼法官举起一只手。“请听我讲完。”詹妮弗紧紧地闭上了双唇。

  沃特曼法官坐在椅上,身子前倾着说:“目空一切是在我的法庭上所不能容忍的另一件事。”詹妮弗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没有插言。“今天下午你的行为越轨了。我知道,你所以过分热情,完全是为了搭救一个人的生命。正因为这样,我决定不再以蔑视罪对你传讯。”

  “谢谢你,法官先生。”詹妮弗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法官脸部的表情真叫人捉摸不透。他接着又说:“差不多每个案件审理完毕时,我总要考虑处理是否公正。然而今天这个案子,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对这一点并没有把握。”詹妮弗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完了,帕克小姐。”

  在晚报和电视的晚间新闻节目中,詹妮弗·帕克重又成了头条新闻,不过这一回她是以女英雄的面貌出现的。她是法律界的大卫,杀死了歌利亚①。报纸的第一版上登满了她和亚伯拉罕·威尔逊以及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的照片。詹妮弗如饥似渴地读着报上刊载的有关文章,连一个字都不放过。对比上一回出丑,这一次的胜利简直使她心醉。

  ①《圣经·旧约全书·撒母耳记》中说,歌利亚为腓力斯巨人,后为大卫用一石块射死。

  肯·贝利带她去卢州菜馆吃饭,以表示庆祝。刚跨进门,她便被餐厅领班和好几个顾客认了出来。素不相识的人呼唤着她的名字,向她表示祝贺。此情此景怎不使人陶醉。

  “一举成名,你心里感到怎么样?”肯微笑着问。

  “我麻木了,什么也感不到。”

  有人给他们送来了一瓶酒。

  “我什么也不想喝,”詹妮弗说,“我不喝酒都已经醉醺醺的了。”

  可是她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三杯酒。她和肯一边喝,一边回味着审判的每一个细节。

  “我可是吓坏了。你可知道当一个人手里握着影响别人的生杀大权时,心中是什么滋味吗?就像跟上帝进行较量似的。你能想得出比这更吓人的事吗?我是凯尔索人……我们再来一瓶酒,好吗?”

  “你要什么都行。”

  肯叫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可是詹妮弗兴奋得什么也吃不下。

  “你知道我第一次去看亚伯拉罕·威尔逊时,他对我说什么来着?他说,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时候,我们两人就可以谈谈仇恨这个问题了。肯,我今天可算是跟他成为一体了。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我感到陪审团是在对我进行裁决呢。我感到自己好像要被处决似的。我爱亚伯拉罕·威尔逊这个人。我们再来点酒,好不?”

  “你一口菜还没吃呢!”

  “我渴死了。”

  看着詹妮弗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肯不由得显出关切的神色,说:“慢慢喝呀。”

  她一只手往空中一挥,表示不予理睬,说:“这是加利福尼亚酒,淡得像白开水似的。”说着她又唱了一大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谁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伟大的罗伯特·迪·斯利瓦①,迪·西武拉②”

  ①②詹妮弗因喝酒过量,已无法正确叫出迪·西尔瓦的名字。

  “是迪·西尔瓦。”

  “对,是他。他恨我。你今天注意过他那张脸吗?噢嗬!他简直气疯了!他早上说要把我赶出法庭。但是他没有成功,不是吗?”

  “是的,他……”

  “你知道我想什么来着?你知道我的真实思想吗?”

  “我……”

  “迪·斯利瓦以为我是艾哈布,他自己是那条白鲸。①。”

  ①艾哈布是美国著名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代表作《白鲸》书的主角。在故事中勇敢的艾哈布最后为白鲸所杀。

  “我想你才是白鲸呢!”

  “谢谢,肯。你是我随时随地都可信赖的人。我们再来一瓶吧。”

  “你不认为自己已经喝得够多了吗。”

  “鲸鱼怕渴嘛。”詹妮弗格格地笑了起来。“我是鲸鱼,一条又老又大的白鲸。我跟你讲过我爱亚伯拉罕·威尔逊吗?我所见到过的人中要数他最漂亮。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有多漂亮啊!肯,我的朋友,你注意过迪·西武拉的眼睛没有?噢,那双眼睛冷冰冰的!我是说,他这人简直就是一座冰山。但是他人倒不坏。我刚才跟你说起艾哈布和白鲸了吗?”

  “讲过了。”

  “我爱老艾哈布。我爱每一个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肯?因为亚伯拉罕·威尔逊今天晚上还活着。他活着。我们再喝一瓶酒来表示庆祝……”

  当肯把詹妮弗送回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了。他扶着她走上四层楼,把她送进她的房问。由于一口气走了四层楼梯,他已经气喘吁吁了。

  “听我说,”肯说,“我的酒力发作了。”

  詹妮弗怜悯地看着他,说:“酒量小的人不该多喝的。”

  说完她就睡得死死的了。

  她被电话铃刺耳的声音吵醒了。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电话,稍一挪动身子,浑身就一阵剧痛。

  “喂……”

  “詹妮弗吗?我是肯。”

  “哦,肯。”

  “你讲话不对劲呢。你感到怎么样?”

  她想了一下。“我也说不上来。什么时候啦?”

  “差不多中午了。你最好马上到这儿来。这儿乱哄哄的,翻了天似的。”

  “肯……我想我快死了。”

  “听我说。从床上慢慢地爬起来,吞两颗阿司匹林,再去淋个冷水浴,喝上一杯又热又浓的咖啡,你或许会活下来的。”

  当詹妮弗一个小时之后来到事务所时,她已经感到好一点了,但还是不舒服。

  她走进去的时候,房里的两只电话机部在丁零零地响着。

  “都是打给你的,”肯露齿一笑,“电话没有断过。你该安个总机了。”

  这些电话都是报纸、全国性杂志、电视台和广播电台打来的。他们想要对詹妮弗进行深入的报道。一宿之间,她成了新闻人物。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电话,那是她多时以来梦寐以求的电话:那些过去冷落过她的法律事务所,现在纷纷打电话给她,问她什么时候得闲,他们很想见见她。

  在闹市区办公室里,罗伯特·迪·西尔瓦正对他的第一助手尖声吼叫:“我要你搞一份詹妮弗·帕克的机密档案。凡由她担任辩护律师的每一个当事人的情况都要告诉我。懂吗?”

  “是,先生。”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