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早晨,碧翠领着他去探望了三个农场——法兰地、上田以及维塞——的承租户。“盖兹排在最后,让他别太得意。”这是碧翠的说法。事实上,盖兹也是三个承租户里最不重要的,因为维塞这个农场也是三个农场里最小的。这个农场本来是供应莱契特自家用的农场,位于教区的边缘,在村子北郊的坡地上。光是靠经营这个小农场想要自给自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盖兹在村子里另外还开了家肉铺(一个星期开两天) ,所以不须全仰赖维塞农场的收入。
“你会开车吗? 博来? ”就在他们准备上车的时候,碧翠问。
“我会开,不过还是你开好了,你比较熟悉——”他差点脱口而出说“路线”,可是随即改口说“这部车子”。
“称它‘车子’实在是对它太客气了。我想你比较习惯驾驶座在左边吧。”
“是的。”
“很抱歉今天我们得开这部小金龟。家里那部大车子坏了,很少这样的。修车工人把零件都拆开检查了,还是拿它没办法。”
“我喜欢这部小金龟。昨天就是它把我从火车站带回来的。”
“是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
“是啊。”这一天对博来可是如同好几年哩。
“你有没有听说《喀莱恩日报》放了我们一马? ”车子嘶吼着开上林荫道后,碧翠接着又问。
“没有呢,怎么回事? ”
“你早餐时间不看报吗? ”碧翠问。她早上八点就用过早餐了。
“我住的地方从来没有报纸。我们是开收音机听新闻。”
“噢,没有错。我忘了你们这一代是不需要看报纸的。”
“为什么说他们放了我们一马呢? ”
“是三个我们从来没听说过、没见过的陌生人解了我们的围。一个住在曼彻斯特的牙医的第四任妻子,一个女演员的丈夫,还有一口黑皮箱的主人。”她轻按一下喇叭,慢慢地转向右边,继续说:“那口黑皮箱的主人把一个人的两手两脚装在皮箱里。谁知道呢? 也可能两手两脚是他自己的。这个新闻恐怕要在《喀莱恩日报》上头炒一阵子。那个女演员的丈夫则是控告她不够热情——这种消息《喀莱恩日报》最喜欢了。”
“那第三个又是怎样呢? ”
“什么? ”
“曼彻斯特的牙医的第四任妻子。”
“噢,对了。天可怜见,这个女人刚刚被人家从墓穴里挖出来,发现她全身充满砷毒哩。她丈夫早就不知去向啦。”
“您的意思是:《喀莱恩日报》可以报的消息太多了,所以就不管咱们家的事了? ”
“一定是这样的。那则官司的消息就占掉一整版啦。即使他们想报咱们家的消息,也只不过是在报屁股上提几句,看的人两分钟后就忘得一千二净啦。《西势时报》也有他们的大消息要登,看来咱们家的事不会太招摇啦。”
好啦,又过了一关了。现在他得集中精神来面对法兰地和上田这两个农场的承租户。他应该是要认识他们的。
法兰地的承租户是个高高的、满面通红的老头子和他的妹妹。“大家都很怕赫塞小姐。”洛丁曾对他这么说:“她的脸简直像巫婆那么可怕,舌头也利得能刮人。她并不怎么说话,可是只要她一开口,你就有的受了。”
“真是太荣幸了,”老赫塞先生在菜园门口看清楚了碧翠以及她带来的是谁,高兴地招呼着:“柏特先生,看到你回来真是太高兴了。”他用他粗糙的手和博来握手,随即又亲热地用另一只手覆上博来的手。毫无疑问地,他是很高兴柏特回来。
可是要知道赫塞小姐是不是高兴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一面和博来握手,一面打量着他,说:“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啊。”她的客套话和虚应故事,让博来觉得很好笑。
“看来,海外的生活并没有让你改变太多哩。”她一面在狭小的客厅里摆着茶杯,一面说。
“有一点倒是变了不少。”博来回道。
“真的? ”她并没有为了让博来高兴而继续问哪一方面变了不少。
“我现在不会怕你了。”
老赫塞先生听了哈哈大笑。
“这一点我可大不如你,柏特先生。要是我上市场迟半个钟头回家,还没到家门,我就怕得好像有大祸临头一样,像一只狗夹着尾巴偷偷溜进来。”
赫塞小姐没说什么,不过博来注意到,她的表情好像增加了一层对他的好感。
不久,她又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饼干,很显然刚开始时她并没有意思把这一样端出来。
他们一面喝着一种叫“白港”的酒,一边聊天。
他们到达上田农场时,只有胖胖的杜克太太在家。她正在屋后忙着搅奶油。
“谁呀? 自己进来吧! ”她用声音应着门。于是他们走过凉凉的地砖,来到寒冷的奶油房。
“我的手没法子停下来。”她一面抬起头来看看来的人是谁,一面说:“这些奶油——哦,老天啊,真没想到是你们! 我还以为是什么经过的路人呢。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嘉立也出去了,唉呀,天哪! 是你们! ”
杜克太太和博来握手的当儿,碧翠很自然地接过她的棒子继续搅着奶油。
“太好啦,太好啦,”杜克太太和气地叫着:“你已经长成一个又好看又帅气的小伙子啦。”
听着杜克太太的称赞,博来感觉到碧翠似乎有兴趣地端详着他。
“这是我们大家大喜的日子呀,亚叙别小姐,你说是不是?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还刚跟嘉立说呢。我说,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故事里头,怎么现在真的发生在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人身上了呢? 现在可是千真万确看到你回来了,看到你真是太好啦! ”
“我可以搅一下奶油吗? 我从来没搅过哩。”博来故意搭讪着。
“怎么没有? ”杜克太太有点吃惊地说:“以前你常常礼拜六一大早就过来玩这东西的呀! ”
博来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是吗? 我忘了。”
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就推说不记得就是了——洛丁曾经这样吩咐他——千万不能逞能,否则很快就会露出马脚的。
“我以为你现在已改用电动的了呢。”他听到碧翠一面说着,一面让出地方让他搅。
“哦,当然有很多活儿都改成电动的了,”杜克太太回答:“搅奶油可不成。你看西势镇国际食品行机器做的奶油,哪有以前手搅的那么香? 有时候我忙起来,也免不了打开电开关,可是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机器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点艺术感也没有。”
他们喝着热红茶,嚼着大麦饼,聊着孩子上学的琐事。
“杜克太太真好,”在他们开车回去的路上,碧翠说:“我猜她打心底里相信电是魔鬼发明的。”可是博来没有搭腔。他陷入了沉思。今后他必须告诉自己不要逞强,免得启人疑窦。搅奶油这件事还算不严重,但别的事可不一定,他总得谨慎些才好。
“博来,星期五那天,”他们取道喀莱尔,前往维塞农场的路上,碧翠对博来说。
“星期五有什么事吗? ”博来的沉思被打断,呐呐地问。碧翠四下看了一圈,微笑着说:“忘啦? 是你的生日呢。”当然了,他现在有了一个新的生日了。
“你真的忘了星期五你就二十一岁啦? ”
“唉呀,真的差点忘了。”他看到碧翠斜睨着眼睛看他,睑上并没有微笑。
“星期五那天,”她又接着说:“我想我们既然决定把成年礼的庆祝仪式延后,那么星期五就不要特别庆祝了吧。那天桑度先生会把文件带来,让你签名,所以我们会请他吃午饭,就当做是家庭式的聚餐吧。”
对了,在文件上签名,他知道他迟早是必须做这件事的。他甚至靠着一本柏特的旧笔记本的帮助,练好了他那特殊的大写字体。这一来,签名这回事对他并不是太大的困难。这个仪式只是让他的继承权在法律上确定了不可逆转的地位。
“这样的安排你觉得怎么样? ”
“什么? 哦,你是说生日。当然,当然。我并不想要盛大的庆祝。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就这样不张扬地度过这个成年礼? ”
“我想左邻右舍不会这样放过我们的。他们巴望着我们开个盛大的庆祝会,我们总不能让人家失望。邀请信早就印好啦,我把日期改成查理叔公回来后两个礼拜。他再有二十三天就回来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老人家不都是这么说吗? ”
是的,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反正还不是迫在眼前,他大可不必现在就紧张。等下他要去探望的盖兹家,他并不需要认识。
现在他们是朝着村子往回走。左边是跑马场的白栅栏。这个早晨很明亮清新,可是似乎又有点太过闪亮。天空像一大片金属,阳光又给它加上了银边。
他们经过牧师馆时,碧翠突然提起:“艾力·洛丁前不久回来,过了个周末。”
“是吗? 他现在做什么? ”
“还是在剧场扮些小角色。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只有四个角色、五个门,再加上一张床就演得成的不三不四的戏。我没见到他本人,倒是南丝说他进步了。”
“在哪方面进步了? ”
“说是对别人比较感兴趣了。他甚至可以和牧师好好相处了。南丝想,他年纪大些了,也该懂事点了。牧师不在家的时候,也还能在牧师的书房里看上好几小时的书呢。
牧师在家时,他们也能好好谈上一阵子。南丝好高兴。她一直都挺喜欢艾力的,但是以前每次他回来,她也都有点不安。村子里没有他能做的事,他也不喜欢牧师。这个改变倒是很不错。“走到大约村子的中心,他们转个弯,进人一条小路,到了维塞农场。
“你恐怕不记得爱美这个女孩了吧? ”碧翠问博来:“她就是在维塞农场长大的。后来嫁给住在布尔另一头的盖兹先生,他在那儿也有一个农场。爱美的爸爸死了以后,盖兹就回来经营这个农场,当然也接收了肉铺。他们现在生活过得很不错。可惜他们的儿子不喜欢他爹,在别。处找了个搞机械的工作搬走了。女儿还跟他们一起住,她可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哩,平常在一个很贵的寄宿学校上学。她本来的名字叫佩琦,可是在学校用的是玛嘉这个名字。”
车子滑进维塞农场的入口,在一个铺着小石子的前庭停下来。两条狗看到他们,敞着喉咙大叫。
“我真希望盖兹能好好管教他的狗。”碧翠嘀咕着。她自己的狗可是和她的马一样有教养。
狗的叫声把女主人引了出来。虽然已经有些年纪,仍看得出来年轻时一定是很漂亮的。
“阿林! 小乐! 别叫啦! ”她对两只狗叫着,上前想和他们打招呼。不料,她还没有来到他们跟前,盖兹先生突然从屋子的角落钻出来,大步地超过她。盖兹这个突兀的欢迎式,让更加真心欢迎他们的妻子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只好在一旁微笑着看她的丈夫夸张地和他们打招呼。
盖兹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博来相信他年轻时的活力一定是相当吸引娇小的爱美的。
“他们告诉我你在那儿也是靠马发了财? ”他问博来。
“我是靠马糊口。”博来回答。
“来看看我马房里有什么吧。”他迈步带他们朝屋子后面的马房走去。
“可是赫利,你总该让人家先进来坐一下吧? ”他太太抗议道。
“待会儿再坐嘛。他们一定会喜欢先看看这匹好马的。走吧,柏特先生,走吧,亚叙别女士。阿佛! ”他一面领路,一面得意洋洋地叫着他的助手:“把那匹新买的马带出来给亚叙别女士看看! ”
盖兹太太也跟出来了,正好和柏特走在一起。“我真高兴,”她细声地说:“你回来实在太好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那时我爸爸还在世。除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从来没有喜欢别的孩子像喜欢你一样。”
“看吧,柏特先生,好好看一下这匹马! 怎么样? ”
盖兹用他的大手臂把马房的门旋开,只见阿佛牵出一匹巨大的马,这匹马和周围的环境似乎有点不相称。无可否认地,这匹棕色的马的确是与众不同。
“怎么样? 你说呢? 你说呢? ”
碧翠看了一下,说:“这不是去年迪克在柏斯得跳跃奖的那一匹吗? ”
“没错,”盖兹还是一副得意洋洋:“不但是跳跃奖,还得了最佳坐骑奖。可花了我不少银子哟,不过我还花得起,给我的宝贝女儿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对了,就是佩琦,这匹马是买给她的。值得! 值得! ”他夸张地大笑:“我这宝贝女儿骑在这匹马背上,简直像羽毛般轻盈极了。亚叙别女士,不用我说,你是知道的。整个村子里,没有人能比我的佩琦配骑这匹马了,多花点钱我是一点都不心疼的! ”
“你确实是买了匹好马,盖兹先生。”碧翠说,她口气里的兴奋倒是让博来有些吃惊。他忍不住转头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想知道是哪一点让她这么高兴——这匹棕马毕竟会成为提波以及任何一匹莱契特家的马的对手。
“不用说,我早请兽医鉴定过、出了证明了。我是不会随便买的。”盖兹又补充道。
“佩琦今年会展示这匹马吗? ”
“当然啦。要是不展示,我买它干么? ”
碧翠的表情更加快活了。“太好了! ”她这么说,声音里透着无比的兴奋。
“您喜欢这匹马吗? 亚叙别女士? ”是佩琦在问,不知什么时候她出现在博来的身边。
佩琦长得非常漂亮。皮肤白里透着粉红,配着金色的头发。博来想着,把巴斯勒小姐和爱莲的好处加在一起,恐怕就成了眼前的佩琦了。当她父母向博来介绍她时,她顺从地被介绍,可同时也表示了她个人对他回来的欣喜。
博来和她握手时,感受到她柔软的小手紧握了他一下。握完手,博来得忍着才不至在裤腿上擦干他濡湿的手掌。
接着博来恭喜她得到了一匹好马,她也欣然地接受了。寒暄一阵后,盖兹夫妇便把客人延至客厅。他们喝了些很好的酒,闲聊了一下布尔的农展。
他们开车回家时,碧翠的脸上仍好像是有人给她一大笔钱那么高兴。她看了看博来若有所思的脸,问道:“怎么样? ”
“你好像一只得到一顿奶油的猫一样开心。”
碧翠又斜着眼睛看他一眼,继续说:“岂止是奶油,简直是加上了鱼和牛肝哩。”
“办完星期五那些事后,博来,”碧翠说:“你该进城一趟,添几套衣服了。查理叔公回来后,我们就要举行成年礼的庆祝会了,那时你得穿得体面些。”
“那我该添些什么衣服呢? ”他毫无概念地问。
“如果我是你,我就让裁缝华特伤这个脑筋。”
“反正打扮成个标准的英国绅士就是了。”博来说。
碧翠又斜着眼看了他一下,觉得他好像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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