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翠·亚叙别望着餐桌上的侄儿,心想着:这孩子的教养有多好啊。他过去这几年必定是经历过无数的困难,但他却是应付得很好。他既不笨拙,也不油滑,他用第一次见面时的若即若离的态度来面对今天的状况。这是很成熟的品质。意外的是,他还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
她想着,这孩子有着很尊贵的气质,他保持一惯的沉默,却一点也不呆滞。
西蒙是她带大的,她对自己努力的成果当然也颇为满意;可眼前这孩子是自己挣扎着长大的,却似乎要更胜一筹。“七岁以前决定一生”,这句话也许有几分道理吧。
也许他自己的品质就是很好,不需要外来的指引,他只是照着自己天生的本性去成长,而结果就成了这一张安静的、喜怒不形于色的脸。
然而话说回来,这张脸实际上更像是一张面具,而且大体来说,还是一张哭的面具,和西蒙谈笑风生的脸恰成强烈的对比。这样的对比,恰如剧场上常看到的一半笑、一半哭的面具图画。
西蒙今天晚上似乎特别快乐。碧翠想到这里,心里感到一丝不忍。他也表现得很好,她今天更是无条件地爱他。西蒙无疑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原先的权利,而且这种心甘情愿似乎是很自然地来自他的本性的,这是碧翠怎么样都没有想到的。她为自己先前低估了这个侄儿的大方而感到羞愧。她没有想到,一向自私、占有欲强烈的西蒙竟能有这样的气度。
他们为了帮蜜糖刚生的小马取名字热烈讨论着。南丝认为“小木偶‘’这个名字很可爱,爱莲则觉得太土气了。
今天早上爱莲去接柏特时似乎刻意不打扮,而晚上则又似乎有意地装扮自己了。碧翠很久没看到爱莲这么好看了——她是属于不喜欢花枝招展的那一种类型。
“博来爱极了蜜糖。”爱莲说。
“我猜碧翠姑姑一定在你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时,就拉着你到跑马场转了个够,对不对? 博来? ”南丝问。
她也用了“博来”这个别名,只有牧师还是叫他柏特。
“我爱极了这一切,”博来回答道:“而且今天还碰到了一个老朋友。”
“是吗? 是谁呀? ”
“‘瑞琴’。”
“当然,当然。可怜的老瑞琴,她今年恐怕有20岁喽? ”南丝同情地说。
“不能说是可怜啦,”西蒙说:“她当初对我们的衣食来源是很有帮助。我们应该让她分享我们的利润了。”
“她早就从草地上得到她的利润啦,”爱莲说:“她可贪吃得很呢。”
“如果你像瑞琴那样年年多产的话,贪吃也是应该的。”西蒙说。
西蒙比平常多喝了不少,但好像也没有怎么受影响,碧翠感觉到牧师时不时地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
餐桌另一端的博来也是同样注意着西蒙,但他却是一点怜悯也没有。在博来的字典里是没有“怜悯”这个词的,他既不会自怜,也不会轻易地怜悯他人。可是,他如今不怜悯西蒙,并不是来自他一向的做法,而是因为如今西蒙已经是他的对头了。
博来一面观察着西蒙表现着他的风度,突然感觉西蒙和他最近刚遇到的某一个人似乎很像。和西蒙一样有良好的出身、一样地好看,也一样地不可靠——那究竟是谁呢? 他为自己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感到懊恼极了,明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可是总不能真正想起来。是洛丁吗? 不。是回来的船上遇到的什么人吗? 好像也不是。是那些办案的律师吗? 也不是。那么会是谁呢? “你不觉得吗? 柏特? ”
是牧师在问他。他对小时候的柏特一定是很关照的。
除了西蒙,他最怕面对的就是牧师了。除了与你一起长大的孪生兄弟外,最了解你的人恐怕就是你的老师了。有些乔治知道的有关柏特的事,恐怕连他妈妈也不一定知道。
刚才南丝就曾经亲着他的双颊,说:“哦,你长大好多噢,也成熟多了。”
“柏特本来就是很成熟的。”牧师这么回应他妻子的话,然后和他握手。
乔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但也就像一个许久没有看到学生的老师那样,打量着他,倒也没有什么不寻常。博来登时就喜欢上了这位牧师,然而他对他仍有几分提防,倒不是因为他对柏特的了解,而是因为他那一对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博来很庆幸他对柏特所受的教育有透彻的了解,牧师是洛丁的姊夫,因此对他姊夫教给柏特和西蒙的功课也了若指掌。
洛丁的姊姊南丝真是不可多得的大美女。他曾经给他看过好几张她穿着各式衣装的照片,但她那种自然的美,丝毫不需要衣装来衬托。洛丁曾说:“任何男人都希望能把她娶过来,光是看着她,就已经够舒服了。”而她最后却选择了牧师。
他想这个牧师不知走了什么运,才能娶到南丝这么个美人。
“今天下午你教的是杜家的孩子吗?P这个美人对着爱莲问。
“是啊,杜家的汤尼。”爱莲答。
“他让我想到小时候的事呢! ”
“汤尼吗? 焦么说呢? ”
“也许你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有所谓的少年团。每一个团有一个专门耍宝的骑马队,每个队上都有一个小丑。那些小丑就和汤尼一个样。”
“可不是吗? ”碧翠听了,兴奋地附和:“今天下午我看到他,就隐约想起什么来,可一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就是这回事。那些小丑也像他那样,穿得牛头不对马嘴。”
“也许你们会奇怪我今天下午怎么肯教他。”爱莲说:“教了希拉·巴斯勒以后,教汤尼简直成了度假一样轻松写意。这孩子将来一定可以骑得不错。”
“只要将来骑马骑得好,怎么样都可以,是吧? ”牧师打趣地说。
“巴斯勒小姐没有任何进展吗? ”西蒙问。
“她绝对不会有什么进展的。她在马鞍上头滑来滚去,像一块冰一样,我真是为她骑的马难过。还好她的马‘草莓工’骨架够稳,也没有什么感觉。”
从餐厅移到客厅后,话题岔开了。博来突然感到好累,简直支撑不下去。他希望再也没有人问他一些他必须招架的问题。孪生姊妹道过晚安,上楼去了。碧翠提起火炉旁的咖啡壶,倒了咖啡,发觉咖啡不够烫,朝南丝扮了个鬼脸。
“我猜是丽娜吧? ”南丝同情地说。
“是啊。恐怕是等不及要和亚瑟约会了,唉,连十分钟都等不得。”
西蒙也没作声,就好像他刚才所做的一切努力,现在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似的。只有爱莲继续把餐桌上的愉悦带到客厅来。就在沉寂中,窗外响起了细细的雨声。
“碧翠姑姑,你可是料准了今天的天气,”爱莲接着对大伙儿说明:“碧翠姑姑今早说一大早出大太阳的话,到晚上总要下雨的。”
“碧翠总是错不了。”牧师投给碧翠一个嘉许的微笑。
“可是雨声听起来真不舒服。”碧翠语带遗憾地说。
南丝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道:“今天大伙儿也忙累一天了,我们得告辞了。博来,我知道你得应付很多事。什么时候可以歇一口气,就到我们那儿坐坐好吗? ”
西蒙帮她取来头巾,大家都走到前门去送客。南丝在门阶褪下晚宴鞋,换上她摆在门背后的长统靴。接着她手挽着牧师,和他一起躲在一把小雨伞下走开了。
“南丝就是南丝,怎么看怎么舒服。”西蒙说,似乎带着几分醉意。
“南丝真的很好。”碧翠漫应着,走回客厅,没有目的地检视了一回。“我想南丝说的没错。”她说:“大伙都累了,该休息了。”
“我们真的这么早就想休息了吗? ”爱莲不以为然地问。
“明天早上九点半你还得教巴斯勒小姐哩。”西蒙提醒她:“我在账册上看到的。”
“你看我教骑马的账册做什么? ”
“看看你有没有照实报税啊。”
“得了吧。早点睡吧。”爱莲说着,打了个大呵欠:“今天好愉快。”她转向博来,道了晚安,似乎刹那间有一丝羞怯,她握了握博来的手,说:“晚安,博来。祝你好睡。”说完就上楼去了。
博来转身向着碧翠,但她对他说:“我上楼时再找你吧。”于是他又转身向着西蒙。
“晚安,西蒙。”迎着他的是西蒙那一对清澈的蓝眼睛。
“祝你晚安——柏特。”他叫着柏特这名字时似乎是咬牙切齿一样。
“你现在要上楼了吗? ”博来要上楼时,听到碧翠这么问西蒙。
“还没呢。”
“你可不可以检查一下灯是不是都关了,门是不是都锁了? ”
“我会的。晚安,我的好碧翠姑姑。”
博来上到二楼,猛一转身,看到碧翠正用手环着西蒙的肩膀,他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妒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不久,碧翠跟着他走进他住的那间儿童房。她看了看床,不满意地说:“那丫头答应要在床上放个热水袋的,这会儿忘了。”
“没关系,”博来回应道:“她即使放了,我也会再拿出来。我不需要那东西的。”
“你觉得我们都太娇生惯养了吧? ”她说。
“还好啦。”
“累了吧? ”
“是有一点。”
“明天早上八点半吃早点起得来吗? ”
“八点半对我已经迟得够奢侈了。”
“那些年的辛苦生活——你还熬得过吧——博来? ”
“当然。”
“我想你也是很不错。”她说,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我真希望你没有离开我们那么久,现在你回来了,大伙儿都好高兴。晚安,好孩子。”她一面转身离去,一面又对他说:“别摇铃,摇铃也不会有人应的。不过,如果你夜里想吃些点心或是想看点什么书,尽管叫我就是。我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就是前面右边那一间。”
“晚安。”
她在他的房门外站了半晌,手上还轻握着房门的门把。接着她走开,敲了敲爱莲的房门。过去这一两年来,爱莲成了她凡事商量的好同伴。许多年来,她必须一个人面对许多事情,自己做决定,现在爱莲长大了,对她真是一大帮助。当她需要时,总可以用爱莲的理智来做参考。
“你好,碧翠,”爱莲从她刷着头发的梳子缝隙对她招呼着。她现在也逐渐地学西蒙那样,把“姑姑”的头衔省略而直呼其名了。
碧翠重重地坐进一张沙发里,说:“好啦。”
“还不错嘛,对不对? ”爱莲说:“西蒙表现得挺得体的。可怜的西蒙。”
“是啊。可怜的西蒙。”
“也许博来——我是说柏特——会给他一部分家产吧。你想呢? 好歹西蒙也帮忙管了这么多年的马场了。如果在这种重要关头出现,然后把一切都拿走,什么都不留给人家,也未免说不过去。”
“应该不至于。我也不晓得。”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了。”
“我们不都累了吗? ”
“碧翠,你知道吗? 我必须承认很难把他们俩凑在一起。”
“他们俩? 你是说西蒙和柏特吗? ”
“不。柏特和博来。”
好一阵子的沉默,只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爱莲发刷的细微声音。
“你是说——你不觉得他就是柏特? ”
爱莲的发刷停了下来,从下往上看着碧翠,她的眼睛充满意外而睁得大大地。“当然是啊。要不他会是谁呢? ”
她放下发刷,开始用一条蓝色的丝带把头发绑起来,又继续说:“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以前没和他在一起似的。奇怪是吧? 真不能相信我们以前一起相处过12年。不过,我满喜欢现在的柏特,你呢? ”
“我也挺喜欢他的。”碧翠这么回答。事实上她也有同感——似乎以前没有和他在一起过,可是她也同样说不上来——他如果不是柏特,究竟会是谁? “以前柏特不是不常笑吗? ”
“不常。他是个严肃的孩子。”
“看到博来笑,我反而想哭。”
“天哪。”
“你尽管说你的‘天哪’,但我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
碧翠相信她是知道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写信? ”
“没有。我们没有多少可以讲体己话的机会。”
“我以为你今天下午和他在跑马场独处时会问他。”
“没有。那时他整个注意力都在马的身上。”
“你想为什么他离家后就不再关心我们了呢? ”
“也许他是想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吧。说起来也没什么奇怪,也许就像他会出走一样,他一心只想不要再管莱契特的事。”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他一直是那么体贴的人,我是说柏特。而且他也一直都那么喜欢我们。他也许并不想再回来,但他总该让我们知道他是不是安好啊。”
这一点也正是碧翠自己一直想不通的,所以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爱莲。“出走后又回来对他必定是很难的一件事,”爱莲一面梳头发一面说:“今天晚上他的脸色好难看,好像死人一样。这种睑色很不像是重返家门的表现,你说是不是? 如果你把他的脸从脖子后头割下来挂在墙上,跟挂在他的头上实在没有两样,你说呢? ”
碧翠太了解爱莲了,对她这个贴切的比方再同意不过了。
“你想他会不会过一阵子,新鲜感过去以后,又跑走了呢? ”
“不,不,我相信一定不会的。”
“那你觉得他会一直留下来了? ”
“我当然是这么想的。”
此刻站在窗旁、眼望着潮湿的星光下起伏的草地的博来,心里盘算的也正是同一个问题。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天衣无缝,比洛丁所想的还要完美,可是下一步呢? 接下来他要怎么办呢? 什么时候西蒙会一把把他揪出来呢? 而且即使西蒙没有把他揪出来,这种随时担心启人疑窦的日子又怎么过下去呢? 没有错,这是当初他打定主意要过的日子。可是他并没有真正认真地想过第一回合之后他应该怎么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他会成功。现在他是成功一半了,但他觉得自己就像爬上布满尖刺的高墙顶,不知如何下来。
他自窗前转过身来,拧亮电灯。他在平立克区的房东太太有一次曾这样形容自己:“我累得简直像是从轧布机上轧过一样。”他现在终于体会到这样的形容有多贴切了,他此刻的感觉正是如此。被轧得干瘪瘪的,连抬起手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他把新衣服扯下来——就是这套衣服让他在伦敦时感到那么强的罪恶感——很勉强地挂在墙上。接着又把身上的里衣剥下来,钻进那套褪色的旧睡衣里。他看到窗子还开着,心想若是雨水溅了进来,他们不晓得介意不介意,可是他实在太累了,也就不管了。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谛听着周遭的宁静,并且观察着整个房间。这时柏特的幽魂该会进来,让这个房问充满阴冷吧。他等着鬼魅的影子进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房间仍是一样的温暖安详。墙纸上那些陪伴着孩子成长的人物图像看起来是那么得栩栩如生,那么得友善亲切,他转过头去看着靠床边的那一群人像,想找出爱莲所喜欢的赫渥将军,心里还想着: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是不是也爱着谁。
他的眼光又转向床头板,突然记起这张床是艾力.洛丁睡过的,他再度为这样的巧合感到真有意思。有一天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洛丁,他一定也会觉得很有趣的。
不晓得这瓶花是碧翠或是爱莲插的,用这瓶花来欢迎他——回家。莱契特,他自言自语地唤了一声。他再度环视了整个房间一遍。这就是莱契特,我来了。唉!莱契特。
“莱契特”这名字似乎有催眠作用,就如同轻轻晃着的摇床一样。他伸过手去把灯拧熄。雨声在黑暗里似乎变得更大声起来。
今天早上,他在平立克区那间阴暗的小房间里穿上这套衣服,他还记得那破败的天花板以及窗外灰旧的烟囱;而此刻他却已经睡在莱契特这间舒适的房间里,外头草地的香气夹着潮湿的空气逸入他的鼻孔。
就在昏昏欲睡之际,心头突然浮起一种很确定的感觉,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不过这种感觉让他十分愉快。
这种不寻常的感觉让他清醒了不少。他一下子同意,一下子又转而不同意。当碧翠举他的手的时候,为什么他觉得和平时与人握手的感觉不同? 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很温暖很幸福的感觉?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尤其她是一个你不会同她谈恋爱的女人? 当然,因为她是个女人。但让事情这么特别的原因并不只如此,乃是因为她对他表现的亲切温暖是那么自然。
从来没有人会如此理所当然地牵他的手,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舒服的感受。不拘形式——而且,不,不是占有感。
过去有一些人曾对他有占有的表示,而他并不喜欢这样。
所以呢,是不拘形式而有——什么? 归属感。对了,是归属感。她的手牵着他的,因为她觉得他们互相归属。这是一个女人对她的家中一分子的感觉。是不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属于”过任何圈子,所以碧翠牵着他的手时,让他有这份特别的幸福感觉呢? 他一面沉沉进入梦乡,一面想着碧翠——她那若有所思时,斜着眼睛看人的眼光、她的勇气、她怎样第一次到那间他租的小房间找他、她在事情都还没确定前就吻了他,当他今天抵达这里时,她怎样温和地处理了西蒙不在场的情况。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碧翠·亚叙别。他爱她。
正要朦胧睡去的时候,有件事又让他突然清醒过来。
他现在知道西蒙让他想起谁来了。
是提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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