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之花并未盛开,
欢乐并非令人神往,
智慧并非随意轻狂,
我自己也并非一向安康……
向往荣誉,我受尽磨难。
我聆听,一片喧哗,光荣在向我召唤。
——杰尔查文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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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颂诗《米谢尔斯基公爵之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逝去了。而堕入情网的伊卜拉金姆不能够下狠心丢掉那个被他诱惑的女人。伯爵夫人也对他日益恋恋不舍。他们的小儿子在边远的外省被人抚养。上流社会的流言蜚语也就沉静下来。这对情人便开始享受更宁静的生活,口里一字不提,但心头却还记得不久前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件风流韵事,同时尽量不费心去想想将来。
一天,伊卜拉金姆正站在奥尔良大公的家门口。大公从他身旁走过,停住脚步,交给他一封信,要他得空时去阅读。那是彼得大帝的信。皇上猜到了伊卜拉金姆不去俄国的真正原因,给大公写了信,要大公无论如何不要强迫他,去不去俄国随他自由,并且说,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舍弃自己的养子。这封信深深打动了伊卜拉金姆。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决定了。第二天,他向摄政王陈述立刻去俄国的打算。
“您想想,您这是做什么?”摄政王对他说。“俄罗斯并不是您的祖国。我想,您今后未必有机会再见您那炎热的故乡了。您长期生活在法国,这就使您很难适应半开化的俄罗斯的气候和生活方式。您生来并不是彼得大帝的臣民。请相信我的劝告吧!彼得宽大为怀,您何妨利用一下,留在法国吧!您为法国流过血。请相信,在这儿您的效劳和才能不会得不到奖赏。”
伊卜拉金姆衷心感谢大公,但还是坚决要求去俄国。“很遗憾!”摄政王对他说,“不过,您是对的。”大公答应他退伍,并且把这一切写信告诉俄国沙皇。
伊卜拉金姆立即准备起程。动身前,跟平常一样,他在D伯爵夫人家里度过了一晚。她什么也不知道,伊卜拉金姆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伯爵夫人很安详和快活。她几次把他叫到身边并且笑他愁眉不展。晚餐过后,客人都走了。客厅里只剩下伯爵夫人,她的丈夫和伊卜拉金姆三个人。为了换取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这个不幸的人可真愿意抛弃世间的一切。
但D伯爵却安详地坐在壁炉旁边,看来让他滚出这个房间是毫无希望的了。三个人都不吭声。伯爵夫人终于开口说:“祝您晚安!”伊卜拉金姆的心紧缩了,突然深感别离的恐怖。
他站住不动。“祝你们晚安,先生们!”伯爵夫人又重复一遍。他还没有动弹……最后他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目眩,差点走不出这个房间。回到家,他近乎意态狂乱地写了如下一封信。
我走了,亲爱的列昂罗拉!永远离别了你!我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无能为力用别的办法向你解释。
我的幸福不能继续下去了。这个幸福,我享受它是违反命运和天意的。你应当不再爱我,爱的魔力应当消逝。这个念头不断追逼着我,甚至每当我看来忘怀一切,在你脚下沉醉在你的自我牺牲的狂恋和无限缠绵的柔情中的时候……轻浮的上流社会事实上无情否定了它理论上认可的东西。它的冷嘲热讽迟早会征服你,使你火样的心肠冷却,而你最终会为了自己的爱情感到羞愧……到那时我将怎么办?不!我宁可死,宁可在那可怕的时刻来到以前离开你……
你的平安对我比一切都宝贵。当上流社会的目光都集中到咱们身上的时候,你是不可能有安全之感的。你不妨回忆一下你所忍受的一切:自尊心受辱,提心吊胆;你不妨回忆一下咱们的小儿子是怎样吓人地生出来的。你不妨想想:我还应该使你继续经受同样的冲击和危险吗?为什么硬要把一个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子跟一个刚刚够得上人的称号的可怜的黑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呢?
别了,列昂罗拉!别了,我唯一的心爱的朋友!抛弃我吧!我要割舍我生命最初和最后的欢乐。我没有祖国,没有亲人。我将去悲惨的俄国。在那儿,我的欢乐将是完全的孤独。
今后我从事的严肃的劳作,如果不能淹没,至少也会冲淡我对于欢乐与幸福的日子的回忆……别了,列昂罗拉!要写完这封信,象是从你的拥抱中挣脱一样地困难。别了!祝你幸福,愿你有时也会想念我这个可怜的黑人,想念你的忠实的伊卜拉金姆。
这天晚上他动身到俄国去了。
旅行并非他预料的那么可怕。他的想象超过了事实。他离开巴黎越远,被他永远抛弃的事物就越生动、越亲切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到达俄国国境的时候,他已经处于麻木状态。已是深秋的季节。不管道路如何糟糕,车夫却载着他风驰电掣般飞奔。动身后的第十七天早上他已经到了克拉斯诺耶村。过了这个村庄就是当时的驿道。
去彼得堡只剩二十八俄里了。车夫在套马,伊卜拉金姆走进了驿站的小屋。屋角落里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绿色长袍的人,口里衔一管陶制长烟斗,两肘伏在桌上,正在读《汉堡日报》。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了头。“噢!伊卜拉金姆!”他大叫,从板凳上站起身,“好呀!我的教子!”伊卜拉金姆认出了彼得,又惊又喜,正待投入他的怀抱,但立刻又恭恭敬敬地站住。皇上走上前,拥抱他,吻他的头。“我事先得知你快要到了。”彼得说,
“我这就来接你。昨日我就到这儿等你了。”伊卜拉金姆一时找不到词句来表达感激之情。
“去!吩咐你运行李的车子跟在我们后头。”皇上继续说,“你自己跟我坐一辆车,一同回到我那儿去。”皇上的马车到了门前。他跟伊卜拉金姆坐了上去,车驶动了。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们到了彼得堡。伊卜拉金姆好奇地观看着奉圣旨从沼泽中兴建的首都。光秃的堤坝,没有护堤的运河,木头造的桥梁,到处显示出人类意志征服自然的新近的胜利。房屋似乎是仓辞盖起来的。除了涅瓦河,全城没有丝毫雄伟气派。涅瓦河那时还没有砌上花岗石堤岸,但已经挤满了军舰和商船。皇上的马车在御花园门口停住。台阶上迎接彼得的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妇女,长得很美,最时髦的巴黎打扮。彼得吻了她的嘴唇,然后抓住伊卜拉金姆的手对她说:“卡卿卡①!你认不出他就是我的教子?我请你爱护他,关照他,象过去一样。”叶卡杰琳娜乌黑的慧眼盯着他,友好地向他伸出纤细的手。两个年轻的美人儿,婷婷玉立,鲜艳有如玫瑰,站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走到彼得跟前。
①皇后叶卡杰琳娜的昵称。
“丽莎!”彼得向两个女郎中的一个说,“你还记得那个小黑人吗?在奥兰包乌姆的时候他为了你偷了我的苹果。这就是他。来!我给你介绍。”大公主笑了,脸红了。他们走进餐厅。餐桌罩着桌布,等候皇上。彼得和他全家都坐下用餐,也邀请了伊卜拉金姆。吃饭时皇上跟他闲谈各种事情,问了西班牙的战局和法国国内形势,也问了摄政王的近况,他喜爱摄政王,但在许多方面又批评了他。伊卜拉金姆显露出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记忆力。彼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皇上回忆起伊卜拉金姆小时候的样子并讲给大家听,满腔慈爱,谈笑风生。在这个亲切好客的主人身上,谁也不能够猜想到这就是波尔塔瓦大战的英雄,俄罗斯雄才大略的威严的改造者。
午餐以后,按照俄国习惯,皇帝去休息一会儿。伊卜拉金姆留下跟皇后以及两位公主在一起。他尽力满足她们的好奇心,绘声绘影地描述巴黎的生活方式、那里的节日和古怪风尚。这时,接近皇上的显贵中的几位一齐进宫来了。伊卜拉金姆认出了气概非凡的孟什可夫①公爵。这位大臣见到正跟皇后娘娘谈话的黑人,高傲地瞟了他一眼。进宫的还有彼得的敢于直谏的谋士雅可夫·杜尔戈鲁基②公爵,在民间彼誉为俄罗斯浮士德的学者勃留斯③,黑人过去的朋友、年轻的拉古晋斯基④,还有其他一些向皇上面真的廷臣。
①孟什可夫(1673—1729)彼得大帝的股肱和宠臣,俄军大元帅。
②杜尔戈鲁基(1659—1720),彼得大帝的大臣。
③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时代的学者和国务活动家。
④拉古晋斯基(?—1738),彼得大帝时代的外交家。
两个钟头以后皇上出来了。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咱们来试试看你忘记了早先的职务没有?你去拿块石板,跟我来!”彼得进了车工作坊,关上门,动手处理国务。他按先后次序跟勃留斯、跟杜尔戈鲁基、跟警察总长杰维叶尔轮流议事,并且向伊卜拉金姆口授几道命令和决议。伊卜拉金姆不禁对他迅速而果决的智能和气魄、专注力的灵活性以及活动的多样性感到吃惊。事务快结束的时候,彼得掏出一个随身笔记本,翻开来核对一遍:这一天他事先规定要办的事情全部完成了没有。接着,他走出车工作坊,对伊卜拉金姆说:“已经不早了。我看你大概也累了。你就在这里住宿,跟过去一样,明早我会叫醒你。”
当伊卜拉金姆独自一人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已经在彼得堡了,他又见到了那个在其身旁度过孩提时代而不曾认识其价值的伟大的人。他几乎怀着忏悔的心情在心坎里承认,在初次别离以后,D伯爵夫人并非整日价占住他的头脑。他看到,等待着他的新的生活方式、接连不断的事务能够使他沉于爱欲和隐密的忧伤的灵魂活跃起来。成为伟大人物的助手并跟他一道对伟大人民的命运产生影响,这个思想第一次唤起了尊严的感情。处于这种心境,他睡下了,睡在为他准备的一张行军床上。那时,不召即来的好梦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巴黎,带到了可爱的伯爵夫人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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